第二章 雷霆雨露
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时算是赚一时,多活一秒算是赚一秒,走一步看一步,万事都是身不由己了。
(一)
张嘉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确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至于白日活见鬼,低头又看了看对面这位长官——长官有汗有气有影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怪物。
“他还活着?”张嘉田开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够大的。”
长官笑了笑,说道:“张师长别误会,舅老爷特地提前嘱咐我们了,让我们转告您一句话,说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知道当初谁是东家谁是伙计,要算账,他也找东家算。”
这话说出来,在场这些人里,除了张嘉田心如明镜,其余众人都是听得糊里糊涂。而张嘉田环顾了四周,见对方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士兵层层叠叠,把自己这一小帮人包围得密不透风,便叹了一口气——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时算是赚一时,多活一秒算是赚一秒,走一步看一步,万事都身不由己了。
“那接下来,你们是想怎么样?”他问道,“是你带着我去见洪霄九,还是让我在这儿等着洪霄九来?”
那长官把折扇一收,笑道:“请张师长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爷昨天晚上到了本镇,就在前头那条街上等着您呢!”
张嘉田听到这里,彻底死了那火拼的心。洪霄九从昨晚就张开口袋等着他了,等到如今,万事俱备,怎么可能容许他再逃脱出去?把心事都压到了心底,他把面目平静了一下,回头对着张文馨说道:“你留下来管着队伍,我去一趟。”
张文馨立刻说道:“让老大跟着你。”
所谓“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长子张宝玉。然而,张嘉田摇了头:“不用,真要有事,带十个他也没用。让他留下来陪着你,我带小马去。”
说完这话,他转向前方,率先迈了步子:“走吧!”
镇子不大,张嘉田三步两步就走过了这条小街,然后一转弯,看见一座二层木楼,楼上挂着饭店的幌子,算是本镇最为辉煌的建筑。楼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士兵在各个转角处站着岗。在那位长官的引领下,张嘉田抬脚踩着那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装鲜明的士兵荷枪实弹分列左右,护卫着桌旁坐着的一名便装男人。张嘉田停在桌前,看着那人,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是洪霄九。
因为洪霄九满头的短发都花白了。
头发花白了,眉目却还没变,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没有变。洪霄九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师椅里,他抬眼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边一伸手:“张师长,请坐。”
隔着这张桌子,张嘉田拉过椅子,面对着洪霄九坐了下来。张嘉田是穷途末路的人,已经没有那个兴致再来装腔作势声东击西,所以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直接发了问:“你找我来干什么?”
洪霄九答道:“报仇。”
张嘉田直视着他的眼睛:“找谁报仇?”
洪霄九听了这话,却是微微地一笑:“照理来讲,应该先找你报仇,不过念在你当时还是个连杀人都不会的崽子,我不和你计较,饶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音,一边笑,一边抬手解开褂子纽扣,扯开衣领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宽背厚,胸膛也宽阔,前胸赫然留着三四道鲜红的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来长,不是砍出来割出来的,是用刀尖扎出来的,可是因为皮肉下头还有肋骨挡着,所以刀尖不能继续深入,只能扎破他的皮肉,却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手指点着一处刀疤,洪霄九说道:“本来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儿,让你干了个稀烂,倒是差点儿把我的肠子豁出来。真是,你原来连鸡都没杀过吧?”
张嘉田一点头:“对,没错,在那之前,我是连鸡都没杀过。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杀你。”
洪霄九慢条斯理地系了纽扣:“那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杀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张嘉田答道:“怕。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还干?”
“那时候我跟雷一鸣好,雷一鸣让我干,我就干。”
“那你和雷一鸣后来怎么又闹掰了?”
“这跟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张嘉田见桌上有饭有菜有酒,酒杯也都是现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是烧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仿佛有一股辛辣的火苗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烧,一直烧进了肠胃里。精神稍稍振奋了一点,他放下酒杯,不喝了。
“那一夜跳进你家里的人是我,往你身上捅刀子的人也是我。你要想宰了我报仇,那就是现在了。”他抬头去看洪霄九,“要不然等我缓过了这口气,你想杀我就得等下辈子了。”
洪霄九反问道:“那我要是不杀你呢?”
张嘉田一耸肩膀:“你不杀我,我就活着,还能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会去杀雷一鸣。”
张嘉田向后一靠,冷笑着说:“我杀谁,杀不杀,都与你无关。你想留我一条命给你当枪使?那你也是打错了算盘。你想想,我要真是一条好枪,雷一鸣干吗还要满世界的追杀我?雷一鸣用不了我,你就能用得了?不怕我炸膛崩了你?”
洪霄九皱起了两道浓眉:“小子,真看出你是雷一鸣带出来的人,交人不交心,就知道个用。你跟他学坏了,你知不知道?”
张嘉田坐直了身体:“难道你不是想用我去打雷一鸣?你从昨晚就跑过来等着我,难道等我过来交朋友?”
洪霄九一扬眉毛一撇嘴,做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说道:“你想杀雷一鸣,我也想杀雷一鸣,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抄起酒壶向前一送,又说:“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伸手把酒壶夺了过来:“论年纪,你算是我老大哥,第一杯酒,应该我给你倒。”
说完这话,他欠身向前,把洪霄九的酒杯斟满了。洪霄九摇晃着坐了下去,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拿起筷子又对张嘉田说了一声“请”,他自己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而他既然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了,张嘉田也就不必再客气——连着好多天没吃过正经饭菜了,他现在对着这满桌没了热气的本地佳肴,也馋得有些发昏。
洪霄九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吩咐身边的副官:“去给师长发封电报,就说我今晚在这儿再住一夜,明天回去,张师长跟我一起走。”
副官答应一声,小跑着下了楼。张嘉田见状,便停了筷子问道:“那个师长,是你外甥?”
洪霄九一点头:“对,是我外甥。”
“你这两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里?”
洪霄九像是被他问住了,愣了愣,然后才讲述了他这两年的经历——那一夜他被张嘉田用乱刀捅去了大半条命,鲜血淌的满床满地都是。而他当时认出了这刺客是雷一鸣身边的人,又知道这雷一鸣这些年饱受了他的压迫,如今既然敢派人来杀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要置他于死地。
雷一鸣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是完全地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被刀子扎穿了,肠子也流了出来,纵有亲信把他收拾完整抬进了汽车里,可他哪有力气再去调兵遣将进行反击?
而且正如雷一鸣所料,他要来的那一百万军饷,也真的引来了贪婪的外贼与内奸。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他隐姓埋名,钱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隶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随从。至于他那个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亲外甥,外甥青年从军,五年来,战功约等于零,直到迎来了洪霄九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地出息起来——此地位于几省交界,几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曹正雄凡事全听洪霄九的话,该打仗就打仗,该收税就收税,该招兵就招兵,该训练就训练,成绩斐然,舅舅也因此成为了外甥的灵魂。
洪霄九这一路走来,走的乃是一条血路,然而他并不渲染,只用三言两语讲了骨干,多余的感慨一句也没有。他不多说,张嘉田也不多问。一鼓作气吃了个饱,他最后问洪霄九:“这饭馆让你包了?”
洪霄九点点头:“对,专为了招待你。”
“厨子都还在吧?”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残羹剩饭,问:“没吃饱?再给你来一桌?”
张嘉田站了起来:“一桌不够,能来多少来多少吧!实不相瞒,我的人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现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说完他对着马永坤的方向一偏头:“瞧瞧我那个副长官,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
马永坤当即一抹嘴:“没有。”
(二)
张嘉田吃饱喝足之后,和洪霄九把该谈的话也谈尽了,便在这镇子上的小客栈里好好睡了一夜。正经饭,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了,正经觉,他也是很久没有睡过了。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他醒来时觉得周身酸痛,然而精神是真足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眼明心亮。
出门让勤务兵舀来了井水,他把头扎进水里,马似的打着响鼻洗了一阵。马永坤和张文馨也醒了,张嘉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脸,一边问道:“宝玉呢?”
张文馨答道:“还没醒呢,小孩子贪睡。”
张嘉田答道:“让他睡,等咱们要走了再叫他。”
张文馨又问:“师座,咱们真跟洪霄九走啊?”
张嘉田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去处?”然后不等张文馨回答,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回咱们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话说完,客栈外头来了个人——林燕侬。
张嘉田见了林燕侬,虽然觉得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很惊讶,因为这女人一贯如此,动辄就冷不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攥着手里的大毛巾,也没想着向她道声辛苦,开口便问:“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身穿灰布裤褂,脚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指多厚,头上也包了一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这个灰老鼠的样子,要在长途跋涉之中掩盖自己的姿色——但她此刻也没有什么姿色,一张黄脸圆圆胖胖的,眼皮很厚,挤得眼睛成了眯眯眼,嘴唇也是灰白干裂;后背斜背着个破包袱,她瞧着非常像难民。张嘉田对她镇定,她对张嘉田也镇定:“我一直悄悄地跟着你们呢。”
张嘉田又问:“我不是让你在文县老老实实地待着吗?”
“你不在那儿了,我不敢待。”
“你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不走过来,我飞过来呀?”她笑了,干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张嘉田皱着眉头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鲜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一个娘们儿到处乱跑什么啊!你这样的死半路上都没人给我送信,都没人给你收尸,知道不知道?”
林燕侬用手指摁着唇上的痛处:“反正我是活着追上你了,你既然知道路上危险,就不能再撵我走。”
张嘉田把手里的大毛巾往水盆里“哐啷”一扔,还是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疯了?”
林燕侬背过手,把大包袱向上托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后她转向了张文馨和马永坤,先对着张文馨笑眯眯的一鞠躬,说了声“张团长好”,然后又对着马永坤问道:“表哥,有水吗?我不饿,就是渴得喉咙里要冒火。”
马永坤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厨房里跑,眨眼工夫就回来了,用双手捧着一大茶杯白开水:“你喝。”
林燕侬接过了那有她半个脑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饮了一气。这一大杯水让她的嘴唇恢复了鲜润的红色,她把大茶杯交还给了马永坤,然后拉扯着张嘉田进了房,小声笑道:“你别这么虎着脸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万水追着你来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还瞪我,什么人呀!”
“我没瞪你,我是纳闷。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你老跟着我干吗啊?”
“你没好处给我啊,我可有好处给你。”说到这里,她一拽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你是不是没钱了?”
张嘉田狐疑地看着她:“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答道:“你要是没钱了,我给你。我不是有钱吗?”
张嘉田立刻摇了摇头:“我有钱,没钱也不花你的钱。你现在也没个着落,将来还指望着那些钱过日子呢。”
林燕侬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然后垂下了头,依然拽着他的袖子说:“那你就给我个着落嘛。”
紧接着,她喃喃地又道:“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气的跟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这话,她垂头静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攥着他那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她忽然不敢抬头了,怕一抬头,就会又羞又痛地哭出来。转身背对着张嘉田,她轻声地嘀咕:“论模样,我不丑,论年纪,我也不老,要说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里比别人差了?送上门来都不入你的眼?”
然后她伸手作势要去开门:“你既是嫌弃我,那我还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碍眼,我心里也难受。”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细胳膊,随即张嘉田的声音响了起来:“行了,你留下吧!这一趟没死半路是你命大,你还敢一个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瞄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脸去。”
林燕侬一分钟都没歇,刚把脸洗干净,就又跟着张嘉田上了路。
张嘉田不让她混在军队里走,单派了个小勤务兵领着她坐马车,在队伍后头跟着。那大马车的木头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动,颠得车上的乘客乱蹦。可林燕侬在车上伸开了两条腿,却觉得惬意舒服透了。张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投身到美人的模子里,按照美人的风格长大的。她保养得好,身体是雪白的冰肌玉骨,两只脚只肯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下汽车,也是一双不曾劳苦过的玉足。结果这一趟可好,她险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两只玉足也差点让她走成了大脚片子。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得不轻,像得了花痴病似的,为了个小爷们儿,命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张嘉田骑着高头大马,正在队伍前头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当初落难的时候,遭遇到一场凶险的灾祸,所乘坐的汽车从山路上滚了下去。他虽是没死,可左腿的骨头被压成了三截,断骨甚至刺破皮肉见了天日。这伤太重了,后来那骨头虽是重新长合,腿也还是囫囵的一条,但走起路来便不再轻快自如,以致洪霄九不得不常备一根手杖。
这一笔账,当然也还是要记在雷一鸣名下的。
洪霄九为了遮掩那条伤腿,能够骑马便绝不步行。张嘉田因为要和他同走,别无选择,只好也上了马。先前受了雷一鸣的影响,他总觉得洪霄九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今天这么并肩一走一聊,他发现这人好像也没奸恶到哪里去,言谈举止也都爽朗,甚至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
于是他就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啊,雷一鸣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他们进了一座大县城。
此地名叫青余县,四面城墙高耸,乃是一座很有历史的老城。论繁华富庶,它和文县没法比,可县内道路分明、房舍俨然,也不能算坏。洪霄九带着外甥把这座县城占了之后,首先建了两排体面的砖瓦房,一排充当小学校,另一排做师部。两排房子都安装着玻璃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堪称本县最为摩登的建筑,洪霄九还专门从外县的师范学校里绑来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充当小学老师,并且专门告诉他外甥:“那几个女教员,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是很热爱女性的,但肉身一听灵魂发了话,便乖乖地管住了自己,见了女教员就绕着走,真没敢日。
洪霄九用这样美丽的房屋和教员以及一顿免费的午饭,吸引了许多儿童少年过来上学,其中那身体好头脑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选了出来,收进了师部里当差。学校之内,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大孩子,欺负先生是大姑娘,在课堂上乱吵乱闹,结果被洪霄九知道了,这几位学生便被士兵押到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脑袋。从那以后,教室的讲台旁边都架了大刀,莫说学生,连教员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偷懒了。
这千家万户的孩子们,都被洪霄九管了个老老实实,他那位军功等于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进了手心里。张嘉田进城之后,迎头就先瞧见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师长——今年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点男生女相,脸上也不知道是少了点什么,总之一瞧就是个没出息的。
曹正雄师长自小受了九舅的影响,立志从戎,单是国内的军校,就念过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没能毕业,还专门到德国、日本学过军事,花了家里好些钱,堪称是一位饱学之士,会说好几句外国话,尤其擅长吃西餐。洪霄九自从到了他这里之后,每隔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顿。可他对洪霄九一直相当崇拜和恭敬,又有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洪霄九思前想后,有点不好意思,就一直憋着没揍。
曹正雄见了舅舅就如同见了灵魂和主心骨,对待张嘉田也挺热情,但热情得不甚纯粹,张嘉田觉出来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轻,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没恼,因为凭他现在这个落魄模样,确实是没什么可让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往后瞧吧!
(三)
天津,雷公馆。
林子枫在公馆门外下了汽车,夹着一个公文包往里走。夏天算是快过去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秋意并不萧瑟,反倒有点金满仓银满仓的喜气。或许是因为他刚履行完一套法律上的手续,几家公司的股东名字,已经从叶春好变成了雷一鸣,雷一鸣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攥住了雷家的财政大权。
穿过庭院走入楼内,他照例是不等人通报,直接上楼去见雷一鸣。大中午的,雷一鸣还在卧室里没有起床,他进门时,陈运基师长正站在床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雷一鸣背靠着两只羽绒枕头,盖着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显然是夜里没休息好,因为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睁半闭,满脑袋的头发都直竖着——非得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的头发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这么个刺猬似的脑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点手艺。
雷一鸣对林子枫视而不见,继续听陈运基报告,及至听到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行,他带着那么几百个残兵败将,都能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随即他抬头瞪向了陈运基,攥着拳头猛一捶床,厉声吼道:“你们就会吃干饭吗?你带多少年兵了?他才带了多少年兵?他一无后盾,二无外应,你就是关门打狗也打死他了,怎么还能眼看着他逃出去?”他随手抄起了床头矮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掷向了陈运基的头:“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帮蠢材丢光了!”
陈运基向后一晃脑袋,烟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头。颇灵巧地抬手把烟灰缸接住了,他没说什么,转身把它放到了稍远些的桌子上。床头矮柜上再没别的东西了,雷一鸣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新的东西,气得把身后的羽绒枕头抽出一个,又扔向了陈运基。陈运基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他打着,同时说道:“大帅请息怒,这回的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大帅对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他这人对谁都不太恭顺,对雷一鸣已经算是相当有礼了,但在自称之时也是满口的“我”,连个“卑职”都不会说。雷一鸣听了他这番话,越发有气:“罚你?罚你有什么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师长,为的是让你给我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罚你玩儿!”
陈运基这回抬起了头:“大帅若是肯发话,那我就带兵打进察哈尔去!张嘉田就是跑到戈壁草原上去,我也追到底,非把他的脑袋给大帅拿回来不可!”
雷一鸣听到这里,怒吼的调门又提高了一级:“你当察哈尔是我家的后院,你要打就能打过去?”
然后他把另一只羽绒枕头也丢向了陈运基:“你给我滚出去!”
陈运基面不改色,昂首挺胸地向雷一鸣行了个军礼,然后“咔嚓”一声做了个向后转,大踏步走了。雷一鸣一直瞪着他,从他的正脸瞪到了他的背影,等他走出门去,雷一鸣刷地一掀毯子一翻身,像要结茧似的,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
林子枫先是心旷神怡地旁观着,此时此刻,他见这一出戏已经落了幕,便去弯腰捡了地上那两个羽绒枕头,放回床上。毯子上方露出了一团乱发,他俯身对着那丛乱发说道:“大帅,手续已经办好了,您要不要过一过目?”
那团乱发没有反应。
林子枫知道他不会过目,所以他慢条斯理地投下了第二枚炸弹:“还有一些文件,是需要让太太签字的。大帅若是近几天回京的话,正好把那几份文件交给太太。”
他知道雷一鸣现在一听到“太太”二字就要发疯,所以故意一口一个太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外面都知道雷家的太太为了救姓张的小子,竟然亲自爬到火车顶上,连丈夫都背叛了,连性命都不要了。没人敢说雷一鸣是否带了绿帽子,不过雷太太和张帮办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着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确实十分般配。
雷一鸣和第一任太太闹离婚,闹得天下皆知,玛丽冯甚至召开了若干次记者招待会,就为了当众骂他,气得他恨不得活吃了她。第一任太太已经是泼妇了,第二任太太更凶猛,竟然彻底地吃里扒外,公然和他的叛将一条心了!
雷一鸣之所以搬到了天津来住,就是怕自己哪一夜一时失控,会跑去把叶春好掐死。叶春好这个人,他见不得;“太太”二字,他也听不得。一掀毯子坐起来,他跳下床,赤脚推门就往外走——张嘉田迟迟不死,搞得他也没法好好活,他心里烦得要命,甚直连骂人的兴致都没了,只想孤身逃到清净境界里,和四面八方的这些浑蛋们一刀两断!
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出几步之后,他怒气冲冲地又回了来——忘穿裤子了。
穿了睡裤的雷一鸣又冲出了门,林子枫慢悠悠地跟了出去,结果发现他跑了个无影无踪,楼上楼下都没有他的影子。
林子枫走到了院子里,见园丁正在用大剪刀修剪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汁气味,清新过了头,简直有点呛鼻子。于是他又回到楼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打开了公文包,把里面的文件一份一份拿出来看。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抬了头,看见是白雪峰。
白雪峰嚼着口香糖,在他面前坐下来:“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瞧见你。”
他把文件收回了公文包:“刚来。”他抬手向着天花板一指:“和陈师长闹脾气了。”
白雪峰含笑点点头:“我知道,我在楼下听见了。”
林子枫一拍腿上的公文包:“我没得着说话的机会,只好留这儿再等一等。这几天你们回不回北京?这里有几份文件,是需要让叶春好签字的。”
白雪峰笑了笑:“我不知道回不回,往后太太的事儿你也别找我问。前天,他说我不是好东西,总为太太说好话,肯定是受了太太的好处。还说我往后要是再帮着太太说话,就让我滚蛋。”他苦笑着一摊手:“其实我哪替她说好话了?冤枉死我了。”
林子枫压低了声音:“我看他脾气变得更坏了。”
白雪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可能是缺觉闹的。他夜里睡不安稳,总做噩梦。”
林子枫叹了口气:“那你就要多辛苦了。”
白雪峰又是一个苦笑:“唉!”
林子枫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忽然做起噩梦来,白雪峰也摸不着头脑——张嘉田的确是个刺头,不过凭着雷一鸣的权势与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个小刺头吓出噩梦来。和白雪峰又坐着闲聊了片刻,林子枫站起身来:“我还是得找一找他去。他若是真不管,那我只好自己回一趟北京了。”
说完这话,他就听隔壁“咕咚”一声。低头和白雪峰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走到隔壁小书房里,只见雷督理坐在地上,显然是从身旁的长沙发上滚下来的。呆呆地看着门口这两个人,雷一鸣满头满脸都是热汗,傻了似的只是喘息。
白雪峰连忙上前,把他扶到了沙发上坐下:“大帅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他不回答,依然是喘,眼皮似眨非眨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他又做了个噩梦,梦见了雷一飞。雷一飞如今频繁拜访他的梦境,每一次都是面目狰狞,要杀了他。活着的时候,雷一飞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一万种方法整治他,死后,这个弟弟却有了出息,占了上风,穷凶极恶地要让他以命偿命。
可他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了雷一飞——他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没有的事!雷一飞自己生病自己死,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怪哥哥没给他找大夫吗?笑话!当时是在打仗,军医都被流弹打死了,他上哪儿给他找大夫去?
当时的情形,他全记得,另有一些不必记得的,则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比如雷一飞是如何直着喉咙叫了半夜,想要一口水喝;又比如雷一飞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他才发现这个弟弟已经死了。
他没动刀动枪杀他,他只是把他丢在帐篷里,不管他。他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凶手,甚至根本就是无辜,然而雷一飞忽然卷土重来,对他纠缠不休。一手抓着白雪峰的腕子,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但是他不肯正视它,更不肯将它付诸行动。
他想见叶春好。
想和她腿挨着腿并排坐一会儿,想让她用柔软的手为自己擦擦汗,想把脸贴到她的后背上,想把头埋进她的胸怀里。有时她像是个甜蜜温暖的小菩萨,牢固的,可靠的,亿万斯年,永世不移。
他依然思念着她的甜蜜和温暖,可她已经罪不可赦,他又怎能再去爱她?他心里已经长出了一道坎,这道坎把他和她分开了,这道坎,他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四)
雷一鸣在天津长住了下去。
转眼的工夫,到了八月十五,他原本对任何节日都不大热心,甚至记都记不起,然而今年兴许是身边太冷清的缘故,他对这个节日上了心。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他嘴里没说过节的话,但是招了几个唱曲儿唱戏的大姑娘到家里来,吹拉弹唱,倒也热闹到了小半夜。在这样热闹的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倒是没对姑娘们生出特别的兴趣来。白雪峰在一旁守着,本以为他独眠了几个月,今天见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非得玩出点花样不可,哪知道他坐得很稳,大姑娘们清清白白地来了,唱了半宿,又一起清清白白地走了,并没有哪个被他留了下来变成夫人。
凌晨时分,他醉得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这一觉竟睡得如同死了一般,直到翌日中午,他才又睁了眼睛。白雪峰过来问他:“大帅,这回睡得还好?”
他点点头,人还没有醒透,含糊的咕哝道:“这回睡得好。”
“您没做噩梦?”
他由点头改为摇头:“没有。”
白雪峰不再多问,去安排他洗漱更衣。而他难得睡足了觉,又经过一番沐浴,最后焕然一新的坐在餐厅里,他那脸上竟然有了一点儿久违的好颜色。端起一杯热牛奶,他一边喝一边拿起手边的报纸——看了几眼就不看了,太小的文字和太长的数字,常会让他有头晕目眩之感。他的亲娘曾经对此做过点评:“这可见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只能做大事的。”
他对他的亲娘还是比较信任的,他亲娘对他的这句评语,他也觉得很顺耳,故而当时连着乖了两天,让他亲娘也过了两天消停日子。
举杯喝光了最后一滴牛奶,他拿起刀叉,开始去切割盘子里的火腿煎蛋,心里浮想联翩,从亲娘回忆到了二姨娘。二姨娘生出了雷一飞那个小畜生,对于他和他娘来讲,简直是罪不容诛——二姨娘要是生了个丫头片子出来,罪过可能还小一点儿。他娘没轻饶二姨娘,正如他没轻饶雷一飞,后来二姨娘简直吓得不敢出屋,像猫避鼠一样,非常好玩,他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笑。
慢慢吃光了一盘子火腿煎蛋,他端起了热咖啡。心思从二姨娘那里转到了五表姐身上,在五表姐那里蜻蜓点水似的一停留,随即又飞向了叶春好——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姐姐”。垂眼盯着杯中的咖啡,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有些脸红,心里暗暗想:“要不然,我回家看看她去?”
叶春好的罪过仿佛忽然减轻了些许,他也可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能够真心实意地洗心革面,那么还是有资格继续做他的太太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回心转意了,又肯和自己好好生活了,那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做什么事情都会顺遂起来,夜里二人同床共枕,雷一飞那种鬼魅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脸是板着的,然而嘴角却含一点儿无可奈何的笑意,自言自语道:“这女人真是可恨,三天两头气我。我对我亲娘都没这么服过软,再这么惯着她,我真要成她的孝子贤孙了。”
侧身拉开椅子,他迈步要往外走,刚走了没有几步,一抬头,却见白雪峰进来了。白雪峰看出他要走,便笑着说道:“大帅,陈师长来了,您是在哪儿见他呢?”
雷一鸣一听陈运基来了,立刻答道:“带他去客厅。”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见到了陈运基。
他想陈运基所能给自己带来的消息,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他找到了张嘉田,要么是他没找到张嘉田,不会再有第三种花样。然而陈运基开了口,所说的话却并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陈运基说:“大帅,我找着张嘉田了。”
他一点头,等他的下文。于是陈运基继续说道:“他在察哈尔占了块地方,看那个意思,像是要长驻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一抬头:“他手里不是就剩下几百人了吗?凭着那么点人马,他还打算在察哈尔占山为王?”
陈运基答道:“据我们侦查,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招兵,队伍应该已经不止几百人了。而且他和当地的一个姓曹的小军头混在了一起,双方现在似乎是联合的关系。”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陈运基所报告的这一番话,他很相信。张嘉田的确是会“混”的,从个看大门的小听差混到一省的军务帮办,他混得扶摇直上九万里,甚至一度差点儿把自己混成了他的干爹。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自愿去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做干爹,雷一鸣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觉自己当初瞎了眼睛,竟然没看出这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他不能放任这个人才滋生壮大,否则人才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进他的家里来。抬眼望向陈运基,他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去调兵,既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就绝对不能再放过他。”
陈运基一个立正:“是!我这回一定提着张嘉田的脑袋回来见大帅!”
雷一鸣嗤笑了一声:“就凭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信不过你,这回我亲自去。”
白雪峰听闻雷一鸣要“御驾亲征”,吓了一跳。旁人得知此事,也跟白雪峰一样,吓了一跳。都知道雷一鸣这人贪生怕死爱享受,尤其近些年,干脆运筹帷幄之间,彻底不往前线凑。能让这么个人亲自披挂上阵,足见那敌人有多么恐怖——可问题在于,那敌人看上去又实在是一点也不恐怖。张嘉田手下撑死了能有个千八百人,并且已经退到了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众人总觉着他现在已经和土匪差不多,在那个地方能活下去,就算不易。
白雪峰对于雷一鸣的人身安全十分关切,因为雷一鸣万一不幸死在了前线,他便必定要失业。于是偷偷去找了林子枫,希望林子枫能劝一劝雷一鸣,然而林子枫不肯劝——自从他没了母亲和妹妹之后,旁人都感觉他像是比先前更冷淡了一些,对人对事,都不大理会。
林子枫不肯出马,其余人等说话没还没他有分量,所以更指望不上。于是白雪峰没了法子,只得收拾行装,预备随军出发,哪知雷一鸣告诉他道:“你不用跟着我,你回北京家里去。”
“您又让我回去看家?可家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让我跟着您呢。天越来越冷了,您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顾,别的不提,单是冻一下子就够您受的。”
“家里不是还有个人吗?”
“您说太太呀?可太太她也丢不了,还用我专门看着?”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让你留下就留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白雪峰一步紧跟一步地追上了他,絮絮叨叨地说道:“大帅,您别嫌我啰唆,您要是天气热的时候出发,我绝对不会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您。可现在这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您这身体又特别怕冷,我真是……真是……”
他语无伦次,苦口婆心,仿佛他是雷一鸣的老娘,而雷一鸣是他的老儿子,他非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才行,否则就会当场伤心而死。雷一鸣听了他这一席话,觉得有点肉麻,也有点感动,不耐烦地答道:“行了行了,带上你就是了!凭什么天一冷我就得闹病?你就不能盼我好点?”
白雪峰赔着笑,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看家这个差事,不是不能干,但是得分清场合。上回他留在家里看家,结果林胜男闹难产,把他这看家的吓走了半条命。这回家里更热闹了,干脆设了一座大牢,里头关着太太。万一在他看家的时候,太太在牢里寻死了,这算谁的责任?太太没死,而是逃了,这又算是谁的责任?
这些责任都是他负不起的,所以他必须得跟着雷一鸣。跑战场是苦了一点儿,可心里轻松,比在北京担惊受怕强。况且他是大帅身边的人,以大帅那种惜命的劲头,就算吃了天大的败仗,只要他跟住着大帅,就必定能够全须全尾地逃回家来。
一天之后,雷一鸣离开天津,往保定大营去了。
他在保定带上两个警卫团,然后上了火车西行。等到火车走到了铁道尽头,他下了火车,和陈运基会合,转为北上。陈运基觉得他实在是小题大做,但是没敢提出意见,倒是雷督理问他道:“和张嘉田联合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运基答道:“那人名叫曹正雄。”
雷一鸣想了半天,最后确定自己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于是又问:“曹正雄是什么出身?”
陈运基这回摇了摇头:“他这人没什么出身,当年好像是和察哈尔的都统有点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所以弄到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他也没干过什么大事,原来我都不知道察哈尔有他这么一个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看来这人不足为惧,我们速战速决,应该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