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面埋伏
他这一回对张嘉田的追杀,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小题大做,简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可他不怕兴师动众,他要的是斩草除根。
(一)
雷一鸣带兵一路北上,最后在一个名叫安土的镇子上扎了营。
一个镇子容不下他这支上万人的军队,他把总指挥部安在了镇上的一间教堂里,一支警卫团围着教堂保护着他,另一支警卫团则是驻扎在镇边,陈运基所带的那个师暂时落脚在了附近的一个大村庄里。从陈运基的师部,到雷一鸣所在的总指挥部,骑马快跑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双方联系起来,倒也十分方便。
对于雷一鸣的军事水平,陈运基一直有点拿不准——雷一鸣瞧着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可若说他是徒有其表,也不甚准确,毕竟当巡阅使和选美比赛还不是一回事,不是光凭着仪表堂堂四个字,便有资格走马上任的。他当初能当上督理,后来能当上巡阅使,足可证明他定是有点过人之处。陈运基总觉得自己是没赶上雷一鸣的黄金时代——他投到雷一鸣麾下时,雷一鸣已经在冰河之中冻坏了身体,看上去没有几分锐气了。
雷一鸣占据了教堂的一楼,二楼留给了神父。神父在中国许多年,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尤其是常和此地你来我往的军阀们打交道,所以此刻一点意见也没有,悄悄地藏在楼上房间里,他甚至连声都不出。
雷一鸣这住惯了洋楼公馆的人,此时夜里就只有木板床可以睡,白雪峰心中不安,怕他吃不香睡不好,要对着自己闹脾气,哪知道他到了这非常时期,竟然很能凑合,木板床也能睡,土炕也能睡,吃得差一点儿也没关系,只要别受冻就成。于是白雪峰在各间屋子里都生了小火炉。这天陈运基策马赶了过来,进门时正赶上雷一鸣在吃午饭——雷一鸣披着灰色披风,坐在一只小炉子前,捧了一碗热粥慢慢地喝,炉子旁放着个凳子,凳子上摆着两碗炒菜和一盘子馒头。抬头见陈运基到了,他放下碗,开口问道:“吃饭了吗?”
陈运基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已经吃过午饭了。”
雷一鸣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粥:“那你吃得倒早。”
“大帅上午派人叫我过来,我怕是有要紧的事情,所以不敢耽搁。”
雷一鸣点了点头,不喝粥了,拿起一个馒头揪下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旁边墙壁上钉着的大地图前。等到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了,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半截铅笔,在图上一点画了个圈:“张嘉田如今是在这里——”他向下挪了挪笔尖,又画了个圈:“我们是在这里——”
陈运基完全了解这些情况,所以站着没动,听他继续往下说。
雷一鸣又咬了一口馒头,三嚼两嚼囫囵着咽了,然后继续用铅笔在地图上描画路线:“今天傍晚,你带两千人出发,沿着大路急行军,要在天明之前到达张嘉田所在的林县,正面攻打县城。张嘉田措手不及,要么是关了城门抵抗到底,要么是向西撤退,往青余县逃。”说到这里,他在青余县的位置上又画了个圈:“青余县是曹正雄的地盘,张嘉田如今有了难,只能是去投奔他。”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着陈运基:“我亲自带人到林县西面等着他,林县西面有一段高山密林,正适合打伏击。”
陈运基当即问道:“大帅,张嘉田若是肯抵抗一阵,倒也罢了,万一他一打就跑,那您可怎么截他?时间来不及啊!”
“来得及!”雷一鸣一扬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当年急行军,一天最快走过一百三十里。从这里到林县县西,统共还不到一百五十里地,我下午带两个团出发,走到明日凌晨,还走不完这些路吗?”
陈运基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反问道:“大帅,您就是真能在天明之前赶到林县县西,可那个时候兵马劳顿,又怎么打仗呢?”
雷一鸣微微一笑:“怎么不能打?刀架在脖子上,钱在县城里,只要攻进城就有钱拿,你说他们能不能打?”说到这里,他的微笑转成了苦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么个走法,别说下头的小兵受不了,就连我这有马骑的长官,也吃不消。可不这么干不行,张嘉田那小子,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万一让他活着跑到了曹正雄那里,我们岂不是又要和姓曹的为敌了?说来说去,我们是为张嘉田来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来的。在这个地方打个不休,除了多结几个仇家之外,再无任何好处。”
陈运基听到这里,也承认雷一鸣说得有理,心乱如麻地想了又想,他开口说道:“大帅,那咱俩换一换,我到林县县西打伏击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你没打过这种仗,让你去,我不放心。”说到这里,他离开地图,把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放回了盘子里:“不吃了,我们定一定时间。”
雷一鸣把其余的亲信军官召集过来,火速开了个会。然后陈运基回去调兵遣将,他则是把那两支警卫团集合起来,在这天大亮的时候就上了路。
警卫团是他这一年来新组建的精锐队伍,士兵的身体好,武器好,所受的训练也严格,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定下这样冒险的计划。白雪峰跟着他上了战马,表面上是平平静静的,其实心里叫苦连天——这位大帅平时总是懒洋洋的,能躺着就不坐着,谁能料到他会为了张嘉田那小子的命,卖这么大的力气呢?而白雪峰虽然从早到晚跟着他,仿佛总不闲着,其实从来也不出大力气,早已养得身娇肉贵,如今冷不丁地让他跟着队伍急行军,他自己琢磨着,这一趟怕是要走掉自己半条命。
警卫团的士兵披挂整齐了,排着队伍一声不出,闷头飞快地只是走。白雪峰骑在马上,紧跟在雷一鸣身旁,一边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斜前方的大帅,就瞧见雷一鸣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正在嚼糖——在做“大事”之前,雷一鸣的胃口向来是非常好,出发之前,他抢时间吃了三个大馒头,还想吃几张烙饼,然而时间不等人,他身为一军的统帅,又不便公然在马上大嚼烙饼,所以无可奈何,只得抓了一把糖块放到了口袋里,从上路到现在,他的嘴就没闲过,一口气把糖块吃了个精光。
队伍走出十里地,全体就地休息五分钟,走出二十里地,就地休息十分钟,多一秒都没有。到了傍晚时分,士兵们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狼吞虎咽,雷一鸣也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他紧紧皱着眉头,因为胯骨关节疼得厉害,屁股大腿的肌肉也酸痛难耐。及至双脚落了地,他向后一晃,幸而及时抬手抓住了马鞍,否则定要一屁股跌坐下去了。
拖着这么两条腿,他艰难地走到路旁,撒了一泡尿,然后咬牙上马,继续带兵上路。
经过了这一下马一上马,他僵硬了的下半身重新通了血脉,知觉也恢复了,反倒痛苦了起来,加之此地太阳一落,温度便要骤降,他们走在那荒郊野岭,四周没遮没挡,大风呼呼地掠地而来,都是冬天的西北风,所过之处,尽皆凝霜。白雪峰被这寒风吹得涕泪横流,挣扎着扭头去看雷一鸣,他就见雷一鸣低头闭眼,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攥紧了披风领口,像要和大风顶牛似的,猫着腰硬扛。白雪峰撕扯着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他伸长手臂,拍了拍雷一鸣的胳膊,雷一鸣睁开眼睛,扭过头来,看他把大衣递向了自己,却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又闭上了眼睛。
白雪峰见状,便把大衣又重新穿了起来——该做的关怀,他已经做了,这就算是他尽了责了。
两个团的人马在寒风中急行军,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再无多余声响,连咳嗽都少有。如此走过了大半夜,雷一鸣勒住了马,抬起头往远处望——远方有影影绰绰的成排灯火,正是林县城楼上的火把。
然后,他借着月色展开地图,重新看了看路线,末了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继续催马向前行进。整支队伍绕着林县县城掉转了方向,走出了县城四周的平坦土地,进入了县城西边的高山密林之中。
这个时候,林木的叶子已经脱落了大半,但枝枝杈杈挂着些枯叶,依旧能够起隐蔽的作用。雷一鸣早已提前把这一带的地势研究了一番,此刻他按照先前的计划,让两个团的人马分批埋伏,自己也在一处山石后头趴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掏出怀表,打开盖子,他见此刻已是凌晨五点钟,心中便想:“陈运基也该到了。”
如他所料,陈运基确实已经率领大军杀到了林县城外,攻城的大炮也已经一字排开架了起来。
但也有他意料不到的——林县西边的城门悄悄开了,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无声无息地开了出来,领头的人,是洪霄九和张嘉田。洪霄九骑在马上,一边向前走,一边对张嘉田说道:“你信不信,雷一鸣就埋伏在前方的山里。”
张嘉田心中非常狐疑,看着洪霄九不言语。而洪霄九看清了他的心思,便用手枪枪管向上一推军帽帽檐,低声笑道:“他这一招,还是当初跟我学的呢!”
(二)
雷一鸣听见了隐约的炮声,知道这是陈运基开始发动进攻了。
他这一回对张嘉田的追杀,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小题大做,简直杀鸡用了宰牛刀,可他不怕兴师动众,他要的是斩草除根。
炮声越发的激烈了,卫兵接二连三地跑过来向他传信。如他所料,青余县的西城门已经开了,张嘉田也已经带着队伍逃出来了。雷一鸣听到这里,心里竟有一点失望的情绪,因为张嘉田这几乎就是完全没抵抗,连落荒而逃都算不上。枉他还当这小子是个劲敌,结果他竟是这样的不做脸,让他雷一鸣白白的高看了他。
伸手从白雪峰那里接过望远镜,他从山石后头站了起来。单脚踩着石头,他举起望远镜往远处看,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居高临下地眺望,依稀看清了东边山路上走下来一支队伍。队伍的人数不少,然而服装五花八门,一个个还都背着大包小包,瞧着真是要多杂牌有多杂牌,比那土匪体面不了多少。他转身把望远镜往白雪峰怀里一扔,发了话:“让下头的队伍都打起精神来,等张嘉田的队伍走进咱们的包围圈里了,再统一开火,力争把他们一次全歼!”
旁边的卫兵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往下方的林子里跑,然而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卫兵吓得一缩脑袋,雷一鸣也怔了怔,以为是哪个混账擦枪走了火,气得刚要骂人,然而那枪声骤然密集起来,白雪峰一把将他拽回了山石后头:“大帅,这不对啊!”
他这话等于废话,雷一鸣没搭理他,扭过头大声喊起了尤宝明。所有人都是埋伏的状态,他连着喊了几声,尤宝明才从一丛灌木后头冒了出来,不等雷一鸣发问,他气喘吁吁地先说了话:“大帅,后方有敌军偷袭!”
雷一鸣立刻瞪圆了眼睛:“敌军?哪个部分的敌军?”
尤宝明摇了摇头,一转身又往那树丛里钻了个无影无踪。雷一鸣还有话要吩咐他,此刻见他傻头傻脑的说走就走,便急忙回头吩咐白雪峰道:“快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白雪峰答应一声,猫着腰要走,然而就在这时,特务连连长苏秉君跑了过来,凑到雷一鸣身边低声说道:“大帅,我们被一支队伍包围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未做反应,心里火速盘算着如何突围反击,如此过了半分多钟,他开口问道:“咱们来时走的那一条路,现在还畅通吗?”
苏秉君答道:“那条路是通着的。”
雷一鸣站了起来:“传我的话给夏团长,让他带人把这条路占住,余下的队伍就地反击。我们人多,硬打也有胜算。”
苏秉君当即领命而去,而雷一鸣眼看白雪峰带着尤宝明回来了,便把他们招到眼前,低声说道:“你们带人紧跟着我,我们往西走!”
他得往西走,西边的道路,是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况地势都熟悉,这边的伏兵若是真厉害,他也能抢占先机,按照原路火速撤退。尤宝明立刻将卫队士兵集合了过来,护着雷一鸣往这山林下方的西路走去。如此疾行了片刻,雷一鸣却是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觉得这事不对劲——这一次出击,他可以确定自己的队伍里没有内奸,绝不会有人泄露消息给张嘉田。退一万步讲,张嘉田就算提前得了消息,也绝没有胆子和自己这么硬碰硬。那小子不傻,不会去干那种以卵击石的蠢事。
这种反击方式,无论如何不像张嘉田的风格,不像张嘉田,倒是有点像……
就在这时,苏秉君又来了。这回他直冲到了雷一鸣面前,喘得连整话都说不出来:“报告大帅,西路两边的山上……忽然冲下了一支队伍,把路堵了……是我们的敌人……”
雷一鸣没再问,直接从白雪峰怀里抢过了望远镜,走到高处向西望去。西边山下的羊肠小道上,果然已经有两方力量开了火。而在距离小道不远的山坡上,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一个大个子军官站在卫兵之中,也正举着望远镜向他这边眺望。
雷一鸣望着那个大个子军官,先是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及至他将这人从头到脚反复又审视了几遍之后,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把望远镜放下来,他对白雪峰说道:“你给我看看,看看那边山坡上的人是谁。”
白雪峰莫名其妙地接过了望远镜,他一看,也吓得一哆嗦。
“我瞧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怎么有点像……像洪霄九呢?”
雷一鸣拿过望远镜又贴到了眼睛上,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在他即将再次把那人看清之时,那人忽然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雷一鸣放下望远镜,就觉着自己周身的血都凉了。原来这人没死,不但没死,还和张嘉田会师了。这样的两个人联合起来,要向自己讨血债了!
张嘉田或许还不足为惧,可洪霄九决不是他轻易能够打发的——自从雷一飞死后,他被这人折磨了多少年?他从来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把望远镜递向了白雪峰,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话。白雪峰没听清楚,问道:“大帅,您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传令下去,集合所有兵力向西突围!”
随即他回头问尤宝明道:“我的马呢?卫队上马,掩护我走!”
尤宝明虽然官至卫队长,但他是个后来的新人,还不曾领教过洪霄九的威力,所以此刻听了雷一鸣的命令,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转身跑向了附近的山坳——那里是个僻静的地方,正适合他们隐藏战马。
然而未等他跑进山坳,远近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四周喊杀声震天,竟是敌人发起猛攻了!
雷一鸣许久没有这样恐慌过了。
他依稀听见白雪峰在大声向自己报告着什么,可是耳中轰隆隆的鸣响,竟让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忽然看见自己的卫队赶着战马冲过来了,他迎上去牵住领头的阿拉伯马,马还小,跑着没有停,他已经踩着马镫飞身而上。一抖缰绳勒住了马,他对着白雪峰一招手,随即俯身催马,喊了一声“驾”,也往下方的山路上飞奔,直接穿林子向西疾驰而去。尤宝明万万没想到他说逃就逃,慌忙也上马追了过去。白雪峰慌了神,哆哆嗦嗦地爬上马去,他抬头一瞧,就发现前方的卫队已经消失在了密林里,雷一鸣更是早连影子都没了。
“我的天。”他在心里暗叫,“我没得罪过张嘉田,真被俘了,也应该不会吃枪子儿,可是……”
可是被俘终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所以他原地认了认方向,最后糊里糊涂地一闭眼,他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赌命似的也跑了。
白雪峰没了主意,乱跑一气。尤宝明带着卫队跑了几分钟之后,和白雪峰一样,也落入了茫然的境地——他把雷一鸣给跟丢了。
值此生死关头,卫队长和大帅分了家,这还了得,他心急如焚,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放眼向山下望去,他见大帅所带的两个警卫团乱成了一锅粥,正挤在山路上对着四面八方乱打乱杀。而敌人——分明人数和力量都不及己方——可因为是地头蛇,熟悉地势,所以专打灵活的仗,明显占了上风。
“这怎么办?”他真急了,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单是魔怔了似的自己嘀嘀咕咕,“这怎么办?”
下一秒,他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一粒穿胸而过的流弹。一声没吭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口鼻之中还有呼吸。部下卫兵见了,惊呼着想要下马救他,可几束子弹横扫过来,他们像秋日等待收割的庄稼一样,齐刷刷的一起倒了下去。
战马嘶叫着乱跑起来,一小队士兵扛着冲锋枪从暗处走出来,为首的人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提着一根手杖,正是洪霄九。
洪霄九走在这一地血泊之中,用手杖翻动了尸体查看,看过之后,他对身边的士兵说道:“去告诉张师长,雷一鸣跑了,让他赶紧带兵往西追。”
在张嘉田带兵向西追击之时,雷一鸣已经冲进了山林深处。
他知道自己是慌不择路,走得不对劲,然而事到如今,正确的路线他知道,敌人也一样知道,他也只能这么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响。灰披风逆着寒风高高飘起,和两旁枯树的枝枝杈杈牵扯不清,他单手解开披风扣子,抓着领子扯下披风向后一甩。这回周身利落了许多,他用力一夹马腹,同时觉着胸中空气不够,自己怎么呼吸都似乎要窒息,于是他下意识地用手抓紧了前胸衣襟,俯下身,继续向前疾驰。马是好马,狂奔了这么久也不见疲态,照样能够像闪电一样,驮着他在林木之间一掠而过。
天空是灰的,土地是灰的,林木脱了叶子,也是灰的。他穿着灰呢子军装穿行在密林之中,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于是在远远的一座小土丘后,有人对他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
啪的一声枪响过后,灰影子坠下马去。而开枪那人收回了手,漫不经心地命令同伴:“过去瞧瞧,我好像是打中了一头鹿。”
说这话的人,是个女人。
(三)
雷一鸣在中弹的时候,并没有觉出疼痛来。
他只觉得有一根钉子猛地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力道很重,足以让他一头栽下马去。他身不由己地向旁边一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仿佛是睡了,因为做了噩梦,蒙蒙眬眬地又看到了雷一飞。这一次雷一飞变本加厉,扑上来压着他,用两只冰冷的大手锁住他的咽喉,让他的胸腔里彻底断绝了空气。他绝望地挣扎,无声地喊叫,吓得魂飞魄散,欲逃无路,求死不得。有个女人在一旁忙忙碌碌、唠唠叨叨,似乎是近在咫尺,也似乎是远在天边,他认得那女人,她是叶春好。叶春好不知道他被雷一飞缠住了,还在家里过日子呢。
他急了,也想回家,想回到那有叶春好的日子里,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猛地喊出了一声:“春好!”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个光明世界,一个人低了头,正在好奇地看他。见他醒了,那人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那马跑了。”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眼睛确实是睁开了,然而视野模糊,就只能瞧出这是个女人,这人所说的话,他虽听清楚了,但也完全不能领会,只能茫然地答出一声“哦”。
那女人又道:“马跑了可不赖我们啊!我们也追来着,可死活没追上。”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把眼睛闭了上。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四周黑沉沉的,已经是入夜时分。
这一回他睁开眼睛,就觉着眼前清楚了许多。他身下躺着的是炕还是床,他分辨不出,上头的天花板是什么样子,他也看不分明,但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被俘,因为手脚都是自由的,并没有绳索加身。
他使足了力气,想要起身,可一动弹,左肩剧痛得让他叫出了声。门外立刻有人走了进来,他喘着粗气扭过脸,见这人是个苗苗条条的中等身量,身上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穿了些什么衣裳。两只手腕露出半截,双手冻得通红。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大皮帽子,这人露出了真面目——是个鹅蛋脸的年轻姑娘,脸蛋和双手一样通红、粗糙,然而长眉明眸高鼻梁,很有一点脏兮兮的飒爽英姿。
她把皮帽子随手一扔,走过来坐到了炕边,一条腿抬起来盘在炕沿上。她低着头,睁圆了眼睛看着他问:“醒了?”
她的眼珠子很亮,瞳孔里含着清光。雷一鸣心里有些发蒙,所以在和她对视了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她笑着,牙齿很白,一侧的小虎牙微微的有些龅。“真醒了?上午你也醒了一次,瞧我一眼就又迷糊过去了。”然后她抬起头面向门外,野调无腔地大嚷,“你们瞧,这人真活过来了!我就说那支破枪打不出人命来,你们还不信!往后那枪专留着给老六打鸟用吧,那枪的劲儿,也就够打个鸟儿!”
外头有个爷们儿嚷了起来:“可别提鸟儿了,老六的兜裆下午被你踹了一脚,现在还捂着他那鸟儿在地上蹲着呢!”
姑娘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告诉老六,往后再跟我蹬鼻子上脸地说昏话,别说他的鸟儿,我连他的蛋都一窝端了!”说完这话,她又嚷道,“送盏灯进来!”
一个半大小子端进来一盏小油灯,姑娘接过油灯放在炕沿上,低下头又面对着雷一鸣:“哎,我跟你说,你那马丢了不赖我,可你肩膀上挨的这一枪,确实是我打的,这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可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灰扑扑地从林子里那么一过,我还以为是头鹿呢!”
雷一鸣这才明白过来——要放平时,这绝不是这个野丫头赔礼道歉就能完结的事情。这野丫头开枪的时候,万一枪口往下偏了几寸,这粒子弹就能打穿他的心肺;枪口若是偏向了上方,更能直接崩了他的脑袋!
放在平时,他直接就会毙了这个毛手毛脚愣头青似的野丫头,可现在并不是平时,现在是他的非常时期,他须得比张嘉田更能屈能伸,乖乖躺好接受她的道歉。他扭过脸望着野丫头,轻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野丫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说:“这儿是石砾子山。”说到这里,她一拍胸脯,“我的地盘!”
雷一鸣咳嗽了一声,牵动了肩膀的痛处,登时疼得呻吟了一声。皱着眉头把这股子疼劲儿熬了过去,他的头上出了汗,喘息着又问:“你的地盘?那你应该也是有字号的了?”
野丫头笑笑,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不是平凡姑娘的眼睛。“等你把伤养好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满山红就是我!”
然后她又问:“你呢?你是干吗的?”
不等雷一鸣回答,她伸手就去摸他的领章、肩章,又抓了他的军装捻了捻:“这呢子真厚实,衣裳料子这么好,你得是个官儿吧?”
雷一鸣知道下层的女子粗野起来,可是相当的粗野,可是此刻忽然被她那脏爪子抓摸了一通,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我……算是吧!”
满山红收回了手,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又问:“那你是哪家的官儿?瞧你这身呢子,你得是个大官儿啊!”
雷一鸣正要回答,然而胸中一阵气短,他想咳嗽,却又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侧了身,尽量去痛快地喘几口气。满山红倒是个热心肠,伸手给他轻轻地拍了拍后背——拍了几下之后,她忽然跳下炕去,从个瓦罐子里倒出一碗温水,端过来喂他喝了几口,又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雷一鸣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他反倒感觉轻松了些许,因为满山红仿佛是怕他冻着,在他身上压了好几层毛皮褥子和厚棉被。从满山红手里接过一碗成分不明、像米粥又像糨糊似的东西,他慢慢地喝了几口,抬起头来,见满山红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野丫头年纪不大,如今近距离观察,他越发感觉她年少,甚至偶尔还带着一点儿稚气。女土匪他是见识过的——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过几位,可饶是如此,满山红这种女童军似的土匪,还是让他感到惊讶。
将那一碗滚热的东西喝了一半,他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满山红本来正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冷不丁地听了这句问话,她忽然板了脸,从小姑娘瞬间変成了不男不女的匪徒:“你问这个干吗?”
雷一鸣答道:“我看你好像还是个孩子。”
满山红狐疑地盯着他:“那你多大了?”
雷一鸣抬眼望着她:“给你做长辈是足够了。”
满山红一撇嘴:“哟,你还等着我叫你一声叔叔不成?”
雷一鸣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一口一口地把那碗东西喝光。他把碗递给满山红,满山红这时却又和缓了脸色,问道:“还有肉呢,肘子肉,我给你端一碗?”
雷一鸣摇了摇头,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马?我打算趁夜赶路回我的营里。”
“你到底是哪儿的官啊?你的军营在什么地方?”
“不远,在安土镇上。”
满山红想了想:“安土镇我知道,可那镇上也没军营啊!”
“我是过路的,暂时住在那里。”
满山红听到这里,慢慢且深深地点了一点头,然后在那闪闪烁烁的油灯火光之中,她抿嘴笑了,笑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非常野,也非常坏:“啊,我明白了。”
她端着碗站了起来:“马,我是没有,我这儿就只有三头驴,还不往外借。你要想走呢,也成,你写封信,我托人给你捎到安土镇上去。你让你的部下带五千大洋过来,咱们一手拿钱,一手交人。”
说到这里,她又乐了:“你放心,我们跟你又没仇,你留这儿一天,我们就管吃管喝地招待你一天,还给你治伤,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你罪受。可你要是想跟我们玩阴的,那我们也奉陪到底。”
雷一鸣听到这里,发现自己竟是被这个野丫头绑了票,惊讶之余,气得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爱谁谁!我满山红十三岁杀人上山,谁都不怕!”
雷一鸣瞧出了她是“谁都不怕”,索性也就不多说废话,直接对她招了招手:“别走,你拿纸笔过来,我这就写。”
雷一鸣得到了小炕桌,以及全套的笔墨纸砚。然而手握着毛笔,蘸饱了浓墨,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问满山红道:“你知不知道张嘉田这个名字?”
满山红不假思索地回答:“知道。”
“你认识他吗?”
“我上哪儿认识他去!他只要别上山剿匪,那我们就犯不上去惹他。”
“洪霄九呢?”
这回满山红直接摇了摇头。
雷一鸣又问:“曹正雄呢?”
满山红笑了:“他去年进山打过我们,让我们给打跑了。”
雷一鸣把毛笔放了下来,说:“这封信我不能写,我刚跟张嘉田和曹正雄的队伍打过仗,现在他们的人一定还在四处找我。我这封信万一落到了他们的手中,我必死无疑,你也要受连累。”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怀表,解下来递给了满山红:“这东西是我从外国定制运回来的,究竟值多少钱,我不清楚,总之肯定高于五千。我把它给你,你给我找一匹马,我自己想法子回安土镇去。”
满山红看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伸手接过那块手表,低着头凑在油灯下仔细地瞧。雷一鸣挪过去,伸手一摁表壳上的机关,表盖自动张了开来:“里头是我的照片,你把它揭下去就是了。”
满山红把怀表往后一夺,不许他摸,而他收回手又摸向了腰间:“我的手枪呢?”
满山红答道:“我收去了。”
雷一鸣答道:“手枪你得还给我,我不能没有武器防身。你要是喜欢它,将来你找我去,我送你几支新的。”
满山红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去找你?你肩膀上那一枪可是我打的,我还绑了你的票,跟你要了五千大洋。这仇可不算小了,你将来见了我,不一枪打我个透明窟窿,就算你仁义了。”
雷一鸣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右手掀起军装摸向了裤腰。满山红见了,当即又问:“你干什么?”
雷一鸣咬牙忍住了左肩的疼痛,连扯带拽地解开了腰间的牛皮腰带,把腰带抽出来往满山红面前一扔,说道:“皮带扣是金的,多少也能值些钱,你拿去吧,再找根绳子给我系上,要不然我没法下炕走路。”
满山红看一眼皮带,再看一眼他:“你肩膀上还带着伤呢,真走哇?”
雷一鸣答道:“把枪给我,我真走。这地方对我来讲太危险了,张嘉田要是真带人找过来,你以为你能护得住我?”
满山红并没有要护他的意思,可又觉得张嘉田真要是找上山来,自己还真不能坐视这个人被他们抓去。她拿起那条腰带看了看上面的金带扣,随即又把它扔了回去:“你还是把它系上吧,我们再怎么穷,也不至于让你提溜着裤子走人。不过——”
说到这里,门外忽然跑进来个人,拉拉扯扯地急忙把她急拽了出去。她跟着那人走到房外暗处站定,就听那人说道:“当家的,山下来了一队兵,找人的。”
“找谁?”
那人伸手往房里指了指:“我听着,找的就是他。”
满山红压低了声音:“你给我看紧了他,别让他跑了。我去会一会那队兵。”
(四)
满山红带着两名小兄弟出了她的“山寨”,去见了那队士兵的头目。在和那小头目谈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送走了小头目,往回走的时候,一颗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了。
小头目自称是张嘉田师长的部下,问她有没有见着雷一鸣。她不知道雷一鸣是谁,但是一听对方的描述,就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必是自己白天一枪打下来的那位。于是她问道:“雷一鸣是干什么的?你说说,我知道了,也好给你们留意留意。”
小头目答道:“他?他的官儿大了,他是直隶省的督理。”
满山红听了回答,脸上因为太脏,所以一点颜色也没变,只道:“行,我记住了。以后要是瞧见了这人,就把他绑起来给你送去。”
三言两语,她就把这一小队士兵打发走了。然后一路跑回了她那间屋子里,对着雷一鸣,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原来你还真是个大官儿”,第二句是“那个张什么的师长已经派出人来找你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听了这话,不动声色:“他找我,不是应该的吗?”
满山红站在屋子中央,问他:“那你今夜还走不走了?”
雷一鸣想了一想,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满山红答道:“我看你还是别走了,这个时候你下山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雷一鸣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个野丫头虽然凶悍狡猾,但能说出方才这一句话,便足以证明此刻她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从此地到安土镇,原本并不是遥远的距离,可如今他肩膀负伤,又是单枪匹马,想要穿越张嘉田所布下的层层防线,便是难如登天。而这个野丫头能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山上盘踞,足能证明她是个有点本领的小女匪。
“那我不走了。”他告诉满山红,“你也说了,我是个大官儿,真要是被那帮小兵打死在这荒山里,可是犯不上。”
雷一鸣忍着肩伤的疼痛,躺在热烘烘的炕上。这屋子是满山红的屋子,满山红在炕的另一侧靠墙坐了,也不睡觉,摸着黑嗑瓜子。嗑着嗑着,她忽然发觉雷一鸣并没有入睡,便大大咧咧地和他搭起了话。
一席话谈下来,她大概明白了雷一鸣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何而败。雷一鸣也打听清楚了她的出身——她的出身堪称一味黄连,除了苦没别的滋味。
她本是西北人,幼时家里闹了旱灾,活不下去,她爹她娘便带着她一路向东逃难。逃难路上,她父母双亡,成了孤儿,苦也吃尽了,难也受尽了。十三岁那年她到了这里,山下村中有个二流子见她是个孤女,便想强占她做自己的老婆,哪知道她是个见过无数恶风恶浪的,二流子占便宜未遂,反倒被她一刀子捅了个透心凉。
她惹下了人命官司,所以索性跑上了山——此地水土贫瘠,日子凄苦,山上专出土匪。她先是给一个土匪的压寨夫人当丫头,当着当着,就显出了不凡来,最后竟是召集了一帮十几、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己立了山头,打出来的字号便是满山红。
今年她也只有十七八岁,然而已经干惯了杀人越货的买卖,今天本来是想猎只野物回来开斋的,结果打鹿不成打了个人。在杀人绑票的时候,她不大把人当人,杀人像杀一只鹿;可雷一鸣并不是她看中的肉票,她把他当鹿打了,心里总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别记恨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像一只鹿——”她在暗中抬手做了个手势,“唰——的一下就冲过去了,我以为只有鹿才能跑得那么快。”
雷一鸣现在自然是不敢和她算账的,她说自己是无意,他决定就算她真是无意。本来双方无冤无仇,她应该也不会是存心要打他一枪的。他大人有大量,跟个小女匪计较什么呢?
满山红继续嗑瓜子,嗑着嗑着不嗑了,竖起耳朵倾听雷一鸣的呼吸声。他的呼吸有点颤,不稳定,她便扔了瓜子,手脚着地爬过去,用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有些热,她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对比之下,她确定了他是在发低烧。
“我这头鹿病了。”她暗暗地想,“这怎么办?”
满山红从来不生病,她手下的兄弟们,也都从来不生病。
她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只能往雷一鸣身上又加了一层棉被。雷一鸣的右手伸在了外头,她本想把这只手塞回被窝里,然后一抓之下,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哎,你可够嫩的!”
和她那皲裂、粗糙的手一比,他的手确实是嫩,当年枪不离手的时候,他的手指上还有一层老茧,现在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那层老茧也褪掉了许多。满山红没摸过这样嫩的男人的手,心里好奇,便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还张开五指和他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当然还是他的手大,只是那手冷冰冰的,没有多少温度。
忽然间,她发觉他正看着自己。一扭头和他对视了,借着炕边那盏灯火忽明忽暗的小油灯,她望着他的脸,只见他那脸上的线条清晰冷峻,像一尊精雕细刻的像,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里,睫毛也把他的眼眶勾勒得清晰明了。无情无绪的回望着她,他一动未动,由她研究着自己的右手。
他是这样的沉默安静,反倒让她忽然自省了。讪讪的把他的手送进了被窝里,她这向来不以姑娘自居的人,竟难得意识到了男女有别。在一旁坐下,她搓了搓手,开口说道:“别总这么看着我啊!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也不是个爷们儿,你还怕我拉着你的手占便宜不成?”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下。
满山红袖着手,稍微有点冷,因为山中夜里酷寒,而她的被子全压到了这头“鹿”身上。幸而她身体好,不怕冷。不动声色地忍住了一个小哈欠,她不肯睡,没话找话,问道:“你有几个老婆啊?”
雷一鸣答道:“一个。”
“屁!”她冲着他笑了,“你这么大的官儿,有的是钱,能只有一个老婆?”
“现在就只有一个。”
“那你怎么不多讨几个女人呢?”
“遇不着好的,一个都嫌多。”
她没听懂,但是感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并且是句挺俏皮的牢骚。她伸手又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告诉他道:“你冷不冷?我觉着你有点发烧。你要是冷,我让人再送个火盆来。”
雷一鸣反问道:“你对人质,都这么周到吗?”
“谁拿你当人质了?你要真是肉票,我早把你绑起来扔地窖里了,还能留你在这儿抢我的棉被盖?白天我听说你是个官儿,就想顺手从你身上捞一笔,也让我们这七八十人过个肥年。可你要真是一个大子儿都不出呢,我也不能把你宰了吃肉。”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地问他:“是不是心疼你那只怀表呢?疼也白疼,反正你已经把它给了我了。”
雷一鸣活了三十多年,没少和人打交道,古怪离奇的货色,他也见识过不少。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面前这位满山红闲聊着,可他却在心里对她细加研究,越研究越感觉这野丫头是个天生的坏种,从她那亮晶晶的两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天真愚顽的凶光。
“孩子话。”他有气无力地开了口,语气温和,也带点儿冷淡:“你若不拿我当人质看待,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把我送出张嘉田的地盘。”
满山红瞄着他:“送你?那你给我什么好处啊?这可是冒险的事情,我们不能给你白卖命。”
雷一鸣答道:“你想要什么?要什么给什么。”
满山红垂头想了半天,想到最后,她却是一耸肩膀一缩脖子,怕冷似的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把脸旁的乱发往耳后一掠,她的脑后也梳着一条辫子,不知道多久没有散开梳过了,如今瞧着宛如一条肮脏的粗绳索,胡乱掖在她的大棉袄里。
“没想好。”她告诉雷一鸣:“想好了再要吧!你瞧着也像个人似的,应该不会对我赖账。”
满山红的性情有点不定,并且精力过人,熬了一夜之后,两只眼睛照样放光,出门在外迎着寒风,也照样能够扯着嗓子骂人。雷一鸣面对着这么一群大号童子军似的土匪,简直没有办法。满山红领着童子军们在外面忙碌了许久,最后回来对他说道:“走,我带你下山去!”
雷一鸣艰难地坐起来,满山红站着犹豫了一下,上前伸手搀扶了他:“我想好了,还是尽早把你送走的好。你安全,我也放心。万一有人瞧见你在我这儿,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让我为了你跟张嘉田打一仗,犯不上;由着张嘉田的兵把你抓走呢,我又——”
话到这里,她忽然停了,雷一鸣下了热炕,踉跄着站不稳,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别无选择,只好抬手揽住了满山红的肩膀,靠着她向前迈步:“你又什么?”
满山红没理他,直接把他架到了一辆小驴车跟前。这驴车由驴与车两部分组成,驴是平凡之驴,车则只是一块有轱辘的木板,上面支了个半圆形的蓝布篷子,那布七零八碎的四面耷拉着,万国旗似的随风飘荡。篷子下面没见坐人之处,反倒乱糟糟地堆了许多干草捆子。驴车附近站了几个鸠形鹄面的小伙子,驴背上坐着个十岁出头的脏小子。满山红一把就将那个小子拽了下来,然后吼道:“老六呢?让老六过来给我赶车!”
被满山红从早骂到晚的老六过来了,手里攥着根破鞭子。满山红把驴车上的干草捆子拍了拍,转身对雷一鸣说道:“官爷,今天得委屈你钻草堆了,你干不干?”
雷一鸣问道:“你是要让我一个人钻到这草捆下面去?”
“那哪儿行啊!你是贵客,让你一个人钻草堆,显着我们怪不礼貌的。”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往那乱糟糟的干草之中一钻,然后向外伸出了一只手:“上来,我送你一程!”
雷一鸣抓了她的手,抬腿往车上爬:“我们坐得下吗?”
蓝布篷子下的乱草堆里传出了嘿嘿地笑声:“没事,坐不下我搂着你。”
周围众人哄笑了起来,站在驴旁的老六则是往地上啐了一口。
驴车上了路,吱吱嘎嘎的往山外走,走出了没有十里地,就遇到了一座临时的关卡。
守关卡的士兵也是面黄肌瘦的,瞧着并不比土匪体面多少,又因此地是兵匪一家,互相都认识,所以他们见了赶车的老六,便不是很紧张,只问:“嗨!往哪儿去?”
老六用大拇指往后一指:“送我们当家的走亲戚。”
士兵一听这话,便用步枪挑起了驴车布篷的破门帘子,伸了脑袋要往里瞧,哪知脑袋刚伸出了一寸,迎头便撞上了手枪的枪口。满山红趴在干草之中,举枪顶着士兵的脑门骂道:“看你妈的看!”
士兵吓了一跳,依稀瞧见满山红身下压着个男人,那男人也被干草埋了大半。慌忙向后退了几步,他等老六赶着驴车继续上路,这才扭头去问身旁的伙伴:“满山红是女的吧?”
同伴方才也瞧见驴车内的情形了,便答道:“是啊!都知道她是女的啊!”
“那刚才她怎么在上边呢?”
“那……兴许人家俩人就是搂着亲嘴呢。”
“还有人敢跟满山红好?”
“那……有呗!”
“好家伙!”士兵感叹,“真是条汉子!满山红都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