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流成河

他对这个人真是哄够了,哄不动了。可一步一步地再往前想,他又想起了这个人的好面孔来。他一度是这个人的宠儿,这个人的家,一度也是他的家。

(一)

雷一鸣先走了,张嘉田留下来吃了满山红半盆馒头,边吃边问她:“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你俩像是挺有交情啊!”

满山红反问道:“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我满山红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这也值得你一问?”

她这几句话堵得张嘉田哑口无言,而不等张嘉田想出新话题来,她倒是又抢先发问:“你和他又是怎么回事?你俩到底还打不打了?”

“我俩啊……”张嘉田拖长了声音,但一瞧就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在思考:“不好说,再看吧!”

然后他抬眼望着满山红:“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能不能替我们保密?”

满山红这人向来是由着性子嬉笑怒骂,张嘉田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非得胡说八道地再逗自己几句不可,哪知道她忽然正经起来,居然挺认真地向他点了头:“放心,我不让你们连累我,我也不会坏你们的事。”

接下来,她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走啊?你和他可不一样,你再这么住下去,我可管不起你的饭了。”

张嘉田被她说得笑了:“我倒是想走,可我舍不得走。一会儿等大家都吃饱了,你派些人帮帮忙,咱们一起找找那几车子弹去!”

满山红和张嘉田合力忙了大半天,最后竟是在一条土沟里找到了那几大车子弹。

土沟很深,车摔碎了,拉车的骡子也摔死了,子弹箱子倒还结实,东一个西一只个地散落了满沟。冻硬了的死骡子归了满山红,那一千发子弹,张嘉田也如数给了她。照理来讲,满山红额外得到了死骡子,骡子肉够她那帮弟兄们吃上好几顿的,他有理由从那份酬劳中克扣下些许——哪怕扣下五十发子弹,也是好的,毕竟对他来讲,子弹比大洋更重要。

但他没有对着满山红耍这份小心计。没心思耍了,他心里装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雷一鸣说是让他回去,这话是真是假,他拿不准。先用甜言蜜语把他诓回去、再千刀万剐要了他的命——这种事情,他觉得,雷一鸣也干得出来。

干是干得出来,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真这么干呢?谁知道他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张嘉田不是很相信他,但是心里又很想相信他。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哄”他,别人以为他是伶牙俐齿、脸皮厚,是在拿不要钱的好话拍大帅的马屁,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哄”和“拍马屁”是两回事。

“哄”是需要动一点感情的,就算是感情浅薄,也总有一点怜悯在里面;就算是无可奈何,也总有一点忍让在里面。拍马屁的漂亮话,他可以闭着眼睛说上一天一夜不重样,可每次硬着头皮去哄雷一鸣,都会累得他心力交瘁,仿佛是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鏖战,纵是胜了,也已经有一腔心血泼了出去。

他对这个人真是哄够了,哄不动了。可一步一步再往前想,他又想起了这个人的好面孔来。他一度是这个人的宠儿,这个人的家,一度也是他的家。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经过了这个人的改动。

这事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他想赶紧回青余县,找人商量商量,可青余县内也没有他的知音。

他又想起了叶春好——她若是在,那就好了。

张嘉田总觉得她才真正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爱上了雷一鸣,算是爱错了人,可这也不能怨她眼拙,有那么一阵子,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子,不是也几乎要迷上他了吗?不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吗?雷一鸣有雷一鸣的魔力,而他们年纪轻、见识浅,看走了眼也不奇怪。

张嘉田心事重重,可该干的活儿一样不少干。他和满山红带人把子弹运过了石砾子山,又派人往青余县城内送了信,于是一番往来接应之后,子弹进了县城,满山红一帮人也回家吃骡子肉去了。

他进城之后,先去见了洪霄九。洪霄九知道他昨夜没回来,这时见了他便说道:“怎么着?你让那个满山红留住了?”

面对着洪霄九,张嘉田忽然感到了心虚。搭讪着坐下来,他笑了一下:“下午过去的,到了那儿先是和她交涉,好容易谈妥了条件,又变了。第一次看见山里的大风雪,真够吓人的!”然后他转向了洪霄九:“你见过满山红没有?”

洪霄九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没见过,我那外甥见过,说她看起来就是个毛丫头,也没什么特别的。”

张嘉田点了点头:“是,像个野小子,年纪也不大。”

洪霄九手里摆弄着一根烟卷,摆弄了半天,终于划根火柴把它点燃了。喷云吐雾,长吁了一口气。他说道:“平安回来就好。”

张嘉田“嗯”了一声,一时间无话可说。洪霄九对他不坏,所以他现在心存愧疚,觉着自己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低着头站起身,他说道:“我回屋去睡一觉,昨晚——”

他这话说得有头无尾。洪霄九笑道:“昨晚累着你了?”

张嘉田含糊地一笑,趁机走了出去。洪霄九回头看着窗外,像是在目送他,也像是在审视他。及至他走得没了影子,他对着门外吆喝一声,叫进来了一名勤务兵:“去叫师长过来。”

曹正雄师长听闻舅舅召唤,立刻赶了过来。进门之后,他见舅舅正坐在热炕头上抽烟,并没有什么急迫的样子,便也轻松下来:“舅舅,您找我有什么事啊?”

洪霄九向他招了招手,把他招到了自己近前:“张嘉田的兵,最近表现怎么样?”

曹正雄听了这个问题,莫名其妙:“表现怎么样?没怎么样啊!”

洪霄九思索了片刻,又道:“贝,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张嘉田昨天上了石砾子山后,有没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曹正雄答应一声,随即也压低了声音:“舅舅,张嘉田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洪霄九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他看了曹正雄一眼,“放心,有了舅舅就告诉你。”

洪霄九把曹正雄打发走了,与此同时,张嘉田也把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召唤到了自己屋子里。他甚至把林燕侬也叫来了,并不是因为他也想征求她的意见——他素来是不大尊重她,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高见,隔三差五还要看不上她,但到了这个时候,他病急乱投医一般,把她也叫了过来充数。

房屋关严了门,门外又派了卫兵把守,他放低了声音,对着这三男一女讲述了自己昨日在石砾子山的奇遇。四人听着,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言语,等他一口气把话讲完了,四人的目光柔软活动了些。林燕侬低着头,用手抹了抹裤子上的皱褶。张宝玉扭头去看他爹,马永坤则是端坐在窗前,低了头去观察地面。

张嘉田等了片刻,没有等出他们的话来,便随便挑了一个开始问:“小马,你说说。”

马永坤慢慢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庄重:“这我说不好。万一雷大帅使诈,真要把您骗回去弄死,您到时候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他要是真心实意想和您讲和,您死活不相信,也浪费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张嘉田一挥手:“说了等于没说。老张你呢?你怎么想的?”

张文馨答道:“我也说不好,毕竟咱们谁也不是雷大帅肚里的虫,摸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啊,我觉得,假如他对您说的都是真话,我看回去也未尝不可。咱们留这儿死扛,总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就算扛住了,那也不能总窝在这个小县城里,这土窝子比文县差远了,是吧?其实……再说……”他挠了挠头:“我岁数大了,我是愿意回家乡去,过几天好日子。文县那地方就不错,上北京上天津也方便。”

他这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但张嘉田明白了他的意思。张文馨这一趟跟着他跑来察哈尔,路上真是吃了无数苦头,而在此之前,他在文县一直活得挺舒服。舒服威风的好日子过惯了,他这上了点年纪的人,又没有雄心壮志鼓舞着,就受不得太大的煎熬了。

张嘉田转向了张宝玉:“你呢?你不是小孩儿了,你也说说。”

张宝玉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听干爹的!”

张嘉田最后面对着林燕侬问道:“你呢?”

林燕侬清了清喉咙:“我呀,我不想回去。你忘了雷一鸣对你下过的那些毒手了?要不是你命大,现在这个世上都没你了。反正,我就看雷一鸣不是好人。”

张嘉田先前听了张文馨那模棱两可的话,还不觉得怎样,如今林燕侬一开口,他听了她的话,立刻觉出了不顺耳——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也承认,可她那两只细眯眯的眼睛就只会看事实,他便觉得她是头发长见识短,早知如此,不如不叫她过来。

这时,张文馨又想到了新问题:“师座,如果——我说如果啊——咱们回去了,这边的洪霄九怎么办呢?您横竖不能扔了他说走就走吧?可这也不是件能提前打招呼的事儿啊!”

一如林燕侬怕见雷一鸣一样,张文馨也怕见洪霄九,对这个人是能躲就躲。张嘉田听了他的话,也叹了口气:“不好办啊!洪霄九对我可真是挺够意思的,所以咱们也得对得起他啊!”

(二)

因为林燕侬是“头发长见识短”,马永坤又总是“说了等于没说”,所以这二人被剥夺了开会的资格。张嘉田只留下了张文馨父子,三个姓张的关闭房门,嘁嘁喳喳地密谈了一宿。

林燕侬自己有间小屋,但是从来不住,只在张嘉田的房间里栖身。这回她垂头走向了自己那间屋子,回头见马永坤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显然是护送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感激:“表哥,你别管我了,趁着现在没事,你回屋补一觉去。昨夜他没回来,你不也是担心了一夜吗?”

马永坤答道:“我没有。”

然后他又道:“谢谢您的棉裤。”

林燕侬笑了:“你不嫌弃就不错了,这也值得一谢?我的手艺不好,你就对付着穿吧,能穿过这一冬就够本了。”

说到这里,她走到了屋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她忽然回头又道:“表哥,你说他……”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把马永坤招进了房内——除了马永坤,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仿佛她就只懂得吃喝穿戴,没有灵魂也没有思想。她因为舍不得张嘉田,所以能受的委屈全都尽量受,一边受一边还没心没肺地嘻嘻笑,但她并没有因此真就一路傻下去,该明白的事情、道理,她自认为也都明白。

把房门关了上,她轻声问马永坤:“表哥,你说,他要是真那么干了,能行吗?”

马永坤看着她,不说话。

林燕侬又道:“我也不敢劝他,一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二是我怕我劝错了,耽误了他的前程。”

马永坤垂头想了片刻,然后答道:“他命大,没事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马永坤这人就是这样的,要说好,真挺好,除了好就没别的了,想和他说几句话,都说不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马永坤忽然又开了口:“您是不是怕他回了北京,就不要您了?”

这回换成了林燕侬垂头不语。

马永坤又道:“你别怕。”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三个字,他转身走了。林燕侬怔怔地看着他推门出去,心想张嘉田将来要真是铁了心不要自己了,自己兴许就真得跟这位表哥走。表哥虽然性子怪,可和别的男人相比,就算是个好的了。

至于爱不爱的,她没考虑。一个张嘉田就已经够她死去活来的了,要是再爱上一个,她非折寿不可!

一想到自己从雷家卷出来的那些体己,她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活着,将来要是命好,兴许还能养出一家子孙男娣女来,自己也能成个有名有份的老太太呢!

林燕侬打着自己的算盘,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震得她连午饭都忘了吃。张嘉田关门闭户,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倒是洪霄九那边照常生活,一边守着炕桌连吃带喝,一边听着“贝”在他耳边报告。

曹正雄果然打探出了些许消息,消息不多,但也够他对着舅舅耳语一阵子。洪霄九一边听一边吃,及至听完了,他也吃完了,从外甥胸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抹嘴,他被帕子上的香水气味熏得打了个喷嚏。曹正雄盯着自己的丝绸手帕,有些心痛:“舅舅,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把张嘉田叫过来,当面质问质问他?”

洪霄九摇摇头:“不用,再等等看。”

说完这话,他把丝绸手帕往外甥的口袋里一掖:“你回去吧,这几天机灵点儿!”

曹正雄连忙把那手帕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舅舅拿着用吧,这玩意儿我有的是。”

然后他落荒而逃,生怕他舅舅污染了他笔挺的新军装。逃到半路,他迎面看见了张嘉田,当即站住问:“张师长出门啊?”

张嘉田对他很客气,笑着点头:“出去一趟。”

然而二人擦肩而过,各走各路。

张嘉田一路出城,上了石砾子山,请满山红替自己向雷一鸣传个话——他得再见雷一鸣一面,因为他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他回去了,或是当卫队长,或是当平头百姓,那都好说,可张文馨父子呢?马永坤呢?下头的那些小兵呢?

他得向雷一鸣讨句准话,也要在这讨话的过程中,再仔细观察观察对方的态度。一旦感觉不对劲,他就立刻打消念头,老老实实地回青余县去。

满山红挺爱帮这个忙,当即派喽啰骑驴下山,去见了雷一鸣。雷一鸣还在陈运基的师部里,听了那喽啰的来意之后,他答道:“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我明天正午上山,让张嘉田到时等着我。”

喽啰听了,领命回去。陈运基一直站在雷一鸣身后,这时便说道:“大帅,明天正午的话,时间会不会有些仓促?”

雷一鸣没回头,只问:“莫桂臣不是已经出发了吗?”

“是的,他上午接到了您的电报之后,就立刻带兵上火车了。”

“这就是了。他抓紧一点,明天凌晨之前总能到这儿。凌晨若是还没到,那他也不必当这个师长了。”

然后他又问陈运基:“该你预备的,都预备好了吗?”

陈运基答道:“都预备好了。”

雷一鸣本是坐在一张木头桌子后头的,听了这话,便慢慢地点了点头,同时心中想起了张嘉田,也想起了满山红——两个小家伙,说起来,其实都是人才。

抬手堵了嘴,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把满山红从自己的头脑中剔了出去,因为这个小家伙目前已经算是他的一枚棋子,从此刻到明天正午,她应该都不会兴风作浪。

她喜欢他,他看出来了,于是睡了她,她便更喜欢他了。没有道理可讲,这是他的经验。睡了个黄花大姑娘,顺带着利用她的地盘给张嘉田做了个笼子,算得上是一箭双雕。说起来是对不起这个小丫头的,不过为了张嘉田,他也就顾不得她了。

张嘉田……

他其实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这小子摸枪,这小子本应该是个很讨人爱的小跟班,训练训练还可以成为一名很讨人爱的小保镖。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是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能遇到第二个张嘉田。

陈运基出去了,白雪峰进了来,给他加了一件衣服。他此刻倒是不冷,只是喉咙发痒,总想咳嗽几声。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回回家,我怕是要病上一场。”

白雪峰立刻问道:“您现在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雷一鸣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多了,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只摇了摇头:“要不是这一仗还没打完,我现在就要躺下了。”

午夜时分,雷一鸣有所感应似的,醒了过来。而他这边刚睁了眼睛,外头的白雪峰就送进了消息:“大帅,莫师长到了。”

莫桂臣入夜时分下了火车,一路急行军,提前赶了过来。他一到,雷一鸣也不睡了,并且把陈运基也叫了过来。对着这二位师长发了一串命令之后,他洗漱穿衣,开始吃饭。

填鸭子似的往肚子里填了许多干粮,他噎得直伸脖子,然而依旧吃。吃饱喝足之后,他估摸着自己连饿上一天两天都不会有问题了,这才抖擞精神,也出了门。门外的天还黑着,四周听不见人说话,只有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两位师长的军队正在分批开拔,悄悄出发。雷一鸣从白雪峰手里接过手套戴上,又仰起脸望了望天上的星星。

星是繁星,风是寒风,卷着雪沫子轻轻抽打着他的脸。他忽然悲伤起来,觉得生命中有那么柔软、潮湿的一小部分,原本是应该被自己呵护、爱惜着的,如今却被自己挖了出来扔在地上,风干冻硬成石头了。

“太太屋里冷不冷?”他冷不丁开了口。

白雪峰怔了怔:“大帅,您说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往家里发电报,让他们把太太的衣服都送过去,别冻着她。”

白雪峰这回听清楚了,嘴里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又说道:“大帅这次回家,还是和太太和好吧!我斗胆说一句,您和太太是夫妻,太太没娘家,您……您也没有个长辈上人、兄弟姐妹的,您和太太就算是一对亲人了,太太有了错,您不原谅谁原谅呢?”

他唯恐自己把话说冒失了,所以说完之后特意笑了笑。雷一鸣倒是静静听了他这几句话,然而毫无回应。在这军营内外来回巡视了几圈,最后他回了师部。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窗前,他向外望着,等待天亮。

天迟迟地亮了。

张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今天起早吃了饭,还得再去一趟。他起早,林燕侬也跟着起早,给他找衣服、摆早饭。他坐在桌前连吃带喝,见林燕侬忙里偷闲,对着墙壁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照的时候抿着嘴唇,两道眉毛忽高忽低地乱动,便笑了一下:“行了行了,镜子都要让你吓碎了!”

林燕侬刚抬了手整理脑后头发,一听这话,就转身要反驳他,哪知胳膊肘一下扫到了镜子边沿,那镜子挂得不牢,竟滑落下来,摔了个粉碎。林燕侬吓了一跳,一边咕哝着“岁岁平安”,一边拿来了笤帚扫那玻璃碴子:“就怪你,好好的一面大镜子,没了!”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看你这个娘们儿啊,成天除了臭美就没别的事儿了。说是给我做棉裤,做得像两条羊肠子似的,还给了小马,我连个棉裤毛也没捞着。”

“我上午出去扯布、买棉花,再给你重做一条就是了。”

张嘉田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说:“用不着,我有裤子穿。”

林燕侬看他要走,连忙追到了门口问:“什么时候回来呀?”

“天黑之前肯定回来,你等着吧!不回来的话,我让人给你们送个信儿!”

说完这话,他叫来了马永坤和张宝玉,带着三十来人的卫队就上马出城了。天越来越冷,路越来越滑,他非得尽早上路,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砾子山。

(三)

雪后路滑,要是走在山路上,那就更是滑上加滑。张嘉田信不过那四只马蹄子,怕马会带着自己摔到沟里去,所以索性下了马,凭着两只脚往山上走。一边走,他一边想起了从前的好时候——从前他在北京城里的时候,哪受过这种洋罪?最起码,他在城里走的是平路,不用顶着西北风爬大山啊!

好时候真是好,住好房子,坐好汽车。平心而论,要是没有雷一鸣,他真不知道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好”。所以这回见了他,张嘉田心想自己一定要放出眼光来,看清他的真面目。他若是真心实意愿意让自己回去,那自己就回去。

在太阳悬挂到中天的时候,他汗流浃背地来到了山寨门前。

满山红和她的小兄弟们似乎都不知道冷为何物,这个时候了,还一堆堆一群群的在外头打闹着。满山红今天必是洗了头发洗了脸,短头发黑亮蓬松,面孔也洁净,只是面颊冻得红了,额头、鼻梁倒还是白皙的,瞧着像个戏里的妆容。张嘉田一看她这模样,觉得挺好看也挺好笑,两侧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了:“哎,满山红!他到了没有?”

满山红答道:“没呢!”然后她从小棉袄里摸出了一只怀表,打开来看了看时间:“还没到中午,是你来早了。”

张嘉田把马交给了身后的士兵,凑上去看她的怀表:“这不是他的东西吗?”

满山红看了他一眼,怕他抢似的,一合表盖将它揣回了怀里:“他给我的!”

张嘉田笑了:“那你俩关系看来是真不错。这表可是个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揣着,别弄丢了。”

满山红也抿嘴一笑,一脸的得意。转身带着张嘉田进了山寨,她照例是把张嘉田的人和马都安排进了棚子里避风烤火,自己则和张嘉田进屋落座,还给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吃着等吧!”

张嘉田倒是没有嗑瓜子的兴致,拈起一粒放在指间摆弄着。他说:“满山红,这回我俩要是谈好了,那自然是好;要是谈崩了,这是你的地盘,我就带了那么点儿人,你可得镇住场面,别让雷一鸣跟我翻脸。

满山红点了头,一边呸呸地吐瓜子皮,一边往窗外看:“放心,我满山红从来不蹚外人的浑水,也从来不许外人到我这儿来捣乱。要打你们下山去打,别连累我。”

然后她掏出怀表,又看了看时间,嘴里嘀咕道:“应该到了啊!”

雷一鸣并不是不守时的人,在满山红看表的时候,他人在距离石砾子山一里地远的一处小山坡后,也在看表。一里地并不是遥远的距离,传令兵披着白布斗篷在雪地上往死里跑,片刻之间就能来回一趟,而且不会被山上的土匪探子发现——如果真有探子的话。

此刻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雷一鸣面前:“报告大帅,张嘉田已经进了满山红的山寨了!”

这个消息,不是传令兵亲眼所见,只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张嘉田的人,夜里就悄悄上了山、此刻正隐蔽在山中各处的莫师士兵。士兵们披着白布,极力要和雪地融为一体,莫桂臣此时也正在山脚下,等待着雷一鸣的号令。

于是,雷一鸣发了话:“开始进攻。”

传令兵得到命令,当即转身跑向山脚,而旁边电报班的通信兵也操作电台,给远方的陈运基部发去了电报。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卫队也紧张地包围了雷一鸣,要给大帅最周全的保护。

雷一鸣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那石砾子山。在北戴河时,他对张嘉田只有恨与怕,拼了命要杀他,唯恐他不死。然而到了如今,他那恨与怕的情绪忽然淡了些许,当远方传来第一声枪响之时,他胸中竟有点隐隐作痛。

不过痛得不严重,可以忽略不计。

莫桂臣的士兵,在以各种方式得到了暗号之后,远远近近从山中雪地里冒了出来。他们沉默着向前进发,而在更高处的一座山石上,马克沁重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下方的山寨,射手与副射手披着白布和枯草,各就各位。

然后,射手扣动了扳机。

炸雷一样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刀锋一样的子弹流横扫山寨院子,让那些正在打闹的大小喽啰当场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满山红正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吃炒瓜子,在枪声传来的一刹那,她想都没想,直接转身趴到了地上。张嘉田当即也伏倒在地,抬眼和满山红对视着,他们什么都没说。

仿佛是全明白了,可又不敢真的明白。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对视过一眼之后,两人都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满山红猫着腰飞身上炕,撞开后窗户向外一滚,张嘉田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就见这山寨里的老二、老六也逃出来了。见了满山红,老二开口喊道:“老三死了!”

满山红没犹豫,只说:“进林子!”

然后她一马当先绕过屋后的几块山石,冲向了密林之中。张嘉田一听那枪声,就知道敌人火力极猛,所以不假思索,也撒腿追向了满山红。满山红正跑得飞快,旁边的老六却忽然纵身一跃扑倒了她,张嘉田则甩手向旁开了一枪。满山红翻身爬起来,就见老六软绵绵地躺在雪地里,太阳穴上开了个洞,血和脑浆都流出来了。

老六替她挡了一枪!

满山红和老二都愣了,呆呆地看着死了的老六。还是张嘉田跑向一旁——方才他那甩手一枪,倒是当场替老六报了仇。开枪的人原本蹲在树上,是个落了单的士兵,穿着雷部的灰色军装,也裹着一块白布。张嘉田从中弹落地的士兵手里夺过步枪扔给了老二,他回去一扯满山红的胳膊:“醒醒!咱们还得继续逃!”

满山红不说话,转身又要往那林子深处跑,可这回他们没跑几步,四周的枪声就密集起来了。

到处都是敌人,敌人从天而降,从雪里往外钻。山寨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满山红回头去看,就见房顶被气浪掀到了半空中,那些士兵炸了她的家!

她张了嘴,像是要哭要叫,然而老二开了口:“当家的,上面是没法走了,咱们钻地洞吧!”

满山红没理老二,反倒是又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现在她与他之间无需语言交流了,对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只怕自己一旦开了口,就要面对这恐怖的现实,不但要面对,还要分析,还要把它掰开揉碎了研究。他们都还年轻,都是雷一鸣口中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凶猛起来死都不怕,却是怕了眼下。

他们刚知道,自己先前是在和魔鬼打交道。

子弹在空中嗖嗖地飞,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幸而石砾子山是满山红走过了一万遍的地方,到了这般境地,她还能认清道路。张嘉田也不顾生死了,横了心跟着她往前冲。旁边的老二身体忽然一栽,张嘉田没等他倒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头也不回拽着他继续跑。老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子弹打飞了他腿上的肉。

“想法子从北边下山。”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满山红:“去青余县!”

青余县在石砾子山的北边,他现在走投无路,只能退回到县城去,那里有他的朋友和队伍,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洪霄九。

他不知道,青余县那边也已经开了火。

陈运基的队伍一直驻扎在青余县外,预备要攻城,又一直没攻城,县内县外的人这几天都看惯了,也不当作一回事。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这天中午忽然出动,开始了进攻。

他们一边冲锋,一边呐喊,告诉城上的守兵“张嘉田已经死在石砾子山了”。守兵中也有张嘉田的士兵,一听这话便慌了神。张文馨想起儿子是跟着张嘉田一起出城上山的,登时瘫软在地,而未等他擦去满头的冷汗,城外就开了炮,专轰青余县城的城墙一角。有些炮弹飞得格外高格外远,竟然越过城墙,落到了城内的街上,在石板地上硬生生炸出了一个大坑!

碎石崩上半空,和碎石一起飞溅起来的,还有行人的断头残肢。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脸,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女人是林燕侬,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行人见状,当即拽了她往旁边跑,又有人惊惶地哭喊:“又来炮弹了!”

果然,新一枚炮弹呼啸着掠过低空,将不远处的民房炸成了一片废墟。林燕侬挣脱了旁人的手,头脸都是剧痛,眼前一片血红,只能挣扎着往那师部里逃——她往回逃,张文馨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号啕:“我的儿子还在城外,我的儿子啊!”

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张宝玉的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张嘉田。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进了一座石洞子里,一手依然死死抓着半死的老二。他不知道马永坤此刻如何了,也不知道张宝玉此刻如何了,他想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死在最初的扫射中,死在最后的爆炸里了。

这一次他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可他胸中一阵一阵闷痛,痛不可忍。只有雷一鸣死了,或者他自己死了,这痛才能消除。

(四)

张嘉田随着满山红钻过了一段曲折的石洞,最后他们手脚着地爬出来重见了天日,感觉那枪炮的声音是被自己甩在身后远方了,可依旧心有灵犀似的,他们都不回头。

这现实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看都不敢看了。

满山红带着他们继续逃,跑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们坐下来顺着陡坡往下出溜,滑到坡底站起来,满山红拨开前方的乱草,前方赫然又是一处洞口。

这处洞口向下通到了半山腰,他们到了半山腰之后转弯向北,一步不停地继续狂奔。后方的天空中升起了浓云,是山顶燃起了大火。大火把枯树烧得劈啪作响,迅速蔓延开来。

他们依旧是逃,依旧不敢回头。

与此同时,青余县城的老城墙,已经被炮火轰塌了一角。骑兵向着那一角发起了冲锋,冲了一次,被打退回来,再冲第二次。陈运基已经发话了,这回只要打进青余县城,全师就地开抢半天。可丑话说在前头,莫桂臣师长打完石砾子山之后,也是要率兵往青余县来的,你们若不能抢先一步进县城,等莫师的士兵一来,这座县城可就不够你们抢的了。

士兵们得了这样的承诺,又知道自己的确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大有胜算,所以这一仗打得心急火燎,骑兵在第三次冲锋中终于突破了城墙缺口处的防线,于是后方的步兵一拥而上,也潮水一般冲进城里去了。

与此同时,洪霄九带兵撤出了县城,向北逃去。曹正雄在青余县经营了几年,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走,哪知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张嘉田,引来了无穷无尽的祸事。他恨透了张嘉田,对舅舅也是敢怒不敢言。洪霄九板着脸,也觉得眼前的形势出乎意料——他看出来张嘉田起了外心,也一直提防着他会带兵投到雷一鸣的怀抱,哪知道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长远了,雷一鸣所要的,当真只是速战速决。张嘉田的部下、士兵也都是一群浑蛋,听见张嘉田死在石砾子山了,便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连带着他的部下也慌了神。一步乱,步步乱,害得他只能撤退——再不撤退,他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陈运基的兵进了青余县城,开始狂欢。

他们抢钱,抢女人,笑嘻嘻地用刺刀猛戳窗后墙根下立着的芦席卷子,把躲在卷子里的小媳妇扎成血葫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被他们从地窖里掏了出来。银楼房顶冒出黑烟,绸缎庄的门窗被捣开了,大幅的印度绸摊在地上,无数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留下带着血和泥的脚印。

这时,莫桂臣心急火燎地下了石砾子山,带着他的兵也进城来了。

进城之后,莫师和陈师的士兵先打了起来,因为正如陈运基所说,这么一座县城,实在是不够两批人马抢的。莫桂臣十分恼火,又有点怕陈运基,可让他乖乖地等着去抢第二轮,他又不甘心,因为这县城经了陈师士兵的手,在半天之内就能化作一座废城,他在第二轮中绝抢不到什么好东西。倒是雷一鸣身边的一名副官此时催马来到,对着两位师长说道:“大帅有令,让两位师长别争抢,青余县归陈师长,明天再让莫师长到林县去补充军饷。”

莫桂臣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平衡了,带兵撤出了青余县。陈运基看了看表,发现还有两个小时才满半天,于是便坦然地放纵士兵、继续去抢了。

傍晚时分,青余县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陈师的士兵把守了县城内外,陈运基出城回了一趟先前的师部,见了雷一鸣。

他进门时,莫桂臣也在,正站在雷一鸣面前说话:“那地方先是经过重机枪的扫射,后来又发生了两次爆炸,炸得一塌糊涂,尸体实在是没有法子去辨认了。不过张嘉田当时一定是在场的,因为有些尸首穿着军装,还有不少死马。”

雷一鸣坐在窗前,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陈运基:“洪霄九跑到哪里去了?”

“报告大帅,他一直往北跑了,大概是跑去了冯子芳的地盘。”

冯子芳是察哈尔境内顶有实力的一位大军头,雷一鸣不怕他,可也不大愿意再把这仗打下去,打仗是件烧钱的事情,抢上一两座县城并不够干什么的。而且他此刻精力体力都不济,简直快要扛不下去了。

生平第一次真刀真枪打败了洪霄九,这让他有了一点儿志满意得的喜悦。而他对张嘉田的所有恐惧和痛恨,也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泄得干干净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两位师长,忽然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静静地积攒了一点儿力量,他开了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陈运基又问:“大帅要不要去青余县看看?”

他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微微一笑,他有气无力地又道:“看了伤心。”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大获全胜,有什么可伤心的,于是接了方才的话题,又问道:“那么大帅,我们还要不要再打洪霄九了?”

雷一鸣答道:“不打了,随他去吧。”

确实是不能打了,洪霄九输了就跑,他带着千军万马,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去。他是掌控大局的人物,当然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洪霄九来的。

“回去吧。”他对陈运基说,“今夜小心,提防洪霄九反扑。”

陈运基朗声答应了,又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出去。房内这回只剩了莫桂臣,雷一鸣看着他,强打精神说道:“你这一回,立功不小,等回家了,我论功行赏。”

莫桂臣笑了:“多谢大帅!还是大帅指挥得力,我们无非是按着大帅的命令卖卖力气罢了。”

雷一鸣说道:“这两天,若是没有其他变化,你就跟着我回去。这两座县城,因为原本就挨着陈运基那个师的驻地,所以我划给他来管。你不必看着眼红,这是片没油水的苦地方,北边还有冯子芳那帮人要提防,陈运基虽是得了两个县,但其实并没有占多大便宜。回家之后,我另给你点儿别的。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一碗水我端得平。”

莫桂臣又笑了:“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全心全意,都听大帅的。”

雷一鸣向外挥挥手,让莫桂臣出了去。白雪峰一直等在门外,见莫桂臣出来了,他才进去,轻声问道:“大帅,这里的条件终究是不大好,今晚您要不要回安土镇的指挥部里住一夜?”

雷一鸣闭上眼睛向后一靠,白雪峰以为他是在思索,便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然而他的身体缓缓向下滑去,竟是坐不住了椅子。白雪峰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上前用双手插进他的腋下,把他向上托着:“大帅,您怎么了?累了?”

雷一鸣的脑袋歪在肩上,气息灼热,脸色也是青白中透着红。白雪峰腾不出手来,索性探头一顶他的额头,结果发现他不知何时发了烧,并且热度不低。

“大帅。”他急促地呼唤,“您病了。我叫军医过来给您瞧瞧吧!”

雷一鸣摇了摇头,含糊说道:“军医不行……我回家去……”

“连夜就走?”

雷一鸣“嗯”了一声,声音轻而嘶哑,类似一声叹息。

午夜时分,雷一鸣提前出发,在警卫团的保护下上了路。

与此同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走到了青余县城外。

老二半路失血太多,无声无息地死了。张嘉田扔下他,和满山红继续向前走。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青余县上空的浓烟与火光,心里就隐隐地明白了。

于是,他们在那杳无人烟的荒野中站住了,站了许久,不冷也不饿。最后还是满山红开了口:“你的人,也都完了吧?”

张嘉田答道:“完了。”

满山红说道:“那咱们走吧!”

张嘉田扭头面向她:“往哪儿走?”

满山红答道:“哪儿有活路,就往哪儿走。”

“一路走?”

满山红也望向着他:“随你的便。”

张嘉田答道:“一路走。”

两人依然不提那魔鬼的名字,凭着胸中一口热气的支撑,他们拖起两条腿,走向了那茫茫的雪地。

(五)

午后时分,林子枫走进了雷府大门,来见雷一鸣。

他今早才得知雷一鸣回来了,是在昨晚入夜之时到的北京。北京这边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边打了大胜仗,总以为他会耀武扬威的班师回朝,万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地忽然回来。林子枫匆匆忙完了手头的事务,按照规矩,要过来向这位大帅问一声安。然而甫一进入楼内,就感觉气氛不对。白雪峰站在楼梯中间,一边往下走,一边不耐烦地低声训斥着身旁的小副官。忽然抬头看见了下方的林子枫,他勉强笑了一下:“老林,有日子没见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白雪峰这时已经下楼走到了他面前,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怎么,无非是一夜没睡。是大帅——大帅病了,发烧,烧了一路。”

林子枫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点儿惊讶,脸上则是十分惊讶:“那让医生看过了吗?”

白雪峰当即一指身边的小副官:“我半夜让这个浑蛋出去找大夫,谁知道这个小浑蛋找了个老浑蛋,给大帅开了一剂药,大帅喝了之后上吐下泻,热度更高了。”说完这话,他一脚把小副官踹了个趔趄:“滚!”随即又对着门口的小勤务兵一招手:“出去瞧瞧,贝尔纳医生怎么还没到?还有那个老浑蛋,把他押起来,别让他跑了!敢给咱们大帅乱吃药,我看那老东西是活腻歪了!”

林子枫见白雪峰忙得团团乱转,一张一贯和气的面孔,此刻也急赤白脸地不和气了,便问道:“我上去瞧瞧大帅,行不行?”

白雪峰匆匆答道:“那当然行。”然后他又对一名勤务兵怒道:“我要的冰呢?”

勤务兵吓得战战兢兢:“已经……送上楼了。”

白雪峰“唉”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子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及至进了雷一鸣的卧室,他望着室内情形,又是一怔。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大床四面的床帐全部悬挂起来,露出了床上仰卧着的雷一鸣。一个套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床旁忙碌,另有一个护士模样的白衣女子站在床旁,从水盆里捞起白毛巾叠成方块,往雷一鸣的额头上放。水盆叮叮当当作响,正是水中加了冰块。

林子枫走到床边,就见雷一鸣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极宽松的短裤,裤管湿淋淋的,几乎向上卷进了裤腰。青白色的皮肤微微反射着阳光,他紧闭双眼,艰难地呼呼喘息,林子枫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灼热的温度。

白雪峰用湿棉球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医生也端着一只搪瓷杯转身走了过来。搪瓷杯中装的是稀释了的酒精,医生用纱布蘸了酒精,开始擦拭雷一鸣的身体。白雪峰见状,扔了棉球去帮忙,又回头,轻声对林子枫说道:“就是不退烧。”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换了副同情面孔:“要不要进医院?”

“我也不能做主啊,一会儿听德国医生的话吧,人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林子枫叹了口气,绕到床头去看雷一鸣的脸。雷一鸣的脸是青白色的,两边面颊则是青中透了红,皮肤显得很干很薄,一层纸似的绷在了颧骨上。两只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的睫毛上粘着一点儿分泌物,额头上也有细小的皮屑,是个不干不净的病人。

把同情的面孔保持住了,林子枫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极了,几乎有点儿心旷神怡。生平第一次瞧见雷一鸣这个德行,他觉得大床上的这具躯体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雷一鸣的左肩上有伤,已经缝了针,不知是伤得乱七八糟,还是缝得乱七八糟,总之那一处“艳若桃李”,溃烂得正盛。林子枫从来不摸刀枪不上战场,就是因为他看不得血肉和尸首。此刻看着雷一鸣的伤,他也觉得恐怖,恐怖到要让他一闭眼睛一扭头。可又因为这伤口是溃烂在了雷一鸣的肩上,所以那恐怖又另有了一种刺激性,让他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看了片刻之后,他走到床旁的水盆前,亲手捞出一条毛巾拧了拧,然后回去俯下身,给雷一鸣擦了擦眼睛——眼屎令他作呕,影响了他此时此刻的欣赏。

白雪峰见了,以为他也想帮忙,正要说话,然而房门一开,几名副官众星捧月地拥着贝尔纳医生进来了。原来房内这位穿西装的男子还是德国医生贝尔纳的中国弟子,师徒相见,当即用德语交谈了一番,然后贝尔纳走到床前,又对雷一鸣检查了一遍,末了转身对着白雪峰说了几句走腔变调的中国话。白雪峰连连点头,口中说了五六个“是”,然后扭头就要往外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这房内还有个林子枫,便回头唤道:“老林,你也出来吧!”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医生怎么讲?”

白雪峰快步下楼,且走且答:“他说要用冷盐水给大帅灌肠。”然后他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吧,我实在是顾不上你了。”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如风一般走了个无影无踪。林子枫见状,便走到小客厅里坐下——横竖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在这儿等着,说起来还显得他忠肝义胆,听闻大帅病了,连家都不回了。

“胜男要是活着,现在一定急坏了。”他想起了妹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表情,“胜男可没有照顾病人的本事,她自己还是个病孩子呢。”

胜男没本事,重担就还是要落到他这个哥哥的肩上。说起来,他现在倒是很愿意亲手照顾照顾楼上的雷一鸣。他是有耐心的,可以分十八天,把那人照顾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张嘉田这回是败了还是死了,他没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无论是哪种结果,这小子都够让他失望的。他想若是把叶春好和张嘉田调换一下,或许都不至于让雷一鸣凯旋而归。

小客厅外面,白雪峰健步如飞地上楼下楼,跑出咚咚的脚步声。他向外斜了一眼,感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疯狂的狗腿子——不过这也难怪,白雪峰这人没什么正经本事,雷一鸣若是今天高烧而死了,他明天就得收拾包裹回家,并且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东家。

林子枫坐在小客厅里浮想联翩,如此挨到了傍晚时分,他熬出了头。

白雪峰东倒西歪进来了,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了下去:“我的老天爷。”

勤务兵送进来了两杯热茶,白雪峰把勤务兵叫住,让他给自己揉肩捶腿。扭头望向林子枫,他的眼神都呆滞了:“热度降下来了,睡了。”

林子枫问道:“既然不发烧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白雪峰闭了眼睛,向后一靠:“应该是没事了。”

“有没有我可以代劳的事情?”

白雪峰摇了摇头,冲着他惨笑了一下:“心领了,不用,伺候人的活儿,你不会干。”

然后他又道:“你回去吧,今晚儿他大概不会醒,你明早再来。”

林子枫又问:“你一个人真行?”

白雪峰答道:“没事,他睡我也睡,随便凑合一觉,我就能缓过精神来。”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再客气,当真起身走了。

翌日上午,林子枫如期而至,果然见到了清醒了的雷一鸣。

他到来时,雷一鸣坐在床上,正在喝药水。那药水大概是非常苦,他紧皱眉头把它咽了下去,然后就着白雪峰手里的杯子,连喝几大口水。

白雪峰随即扶他躺下,把羽绒被子拉上来一直盖到了他的下颏,又对林子枫说道:“大帅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多说话。”

林子枫在床前微微俯下身:“请大帅好好休息吧,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大帅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抬眼看了他,看了片刻,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林子枫直起腰,轻声告辞。白雪峰在床边深深地弯下腰去,几乎是把嘴唇凑到了雷一鸣耳边:“大帅有什么吩咐吗?”

然后他稍稍抬头,把耳朵送到了雷一鸣唇边,听到了极其含糊、轻微的两个字:“没有。”

他放了心:“那大帅请继续睡吧。医生吩咐过了,让大帅这几天务必要卧床休息。”

雷一鸣不再回答,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下午时分,他又发起了烧。

这一回烧得并不厉害,白雪峰便没有大惊失色,只在一旁守着。而他先是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后来忽然睁了眼睛,口齿清楚地对着天花板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一愣,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同时就见他的神情严肃平静,镇定到了令人诧异的程度。扭头看着白雪峰,他又说道:“她良心坏了,我病成这样,她也不来看我。”

白雪峰连忙问道:“大帅想见太太?”

他答道:“我不要见她。”

然后他闭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白雪峰明知道他是病得说了胡话,可是一挺身站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错就错,“假传圣旨”把叶春好放出来。

叶春好再不出来当家做主,他就要支撑不住了。他又不是林子枫,林子枫很爱掺和雷家的事,总像是恨不得成为雷家的总管家,他却没有这种兴趣。他只想出能出的力,得能得的钱,仅此而已,没别的野心。

可是转念一想,他终究还是没迈出那第一步——他感觉着,叶春好在那冷宫里不会久住,而自己还是恪守本分,不要乱做主张才好。

(六)

雷一鸣在家里躺了三天,热度时高时低,肩伤则进一步恶化。到了第四天,他发作了肺炎,迫不得已,只得进了医院。

在协和医院住了半个月,他终日吃药打针,几乎把自己填成了个药篓子。肺炎是没有特效药物可以使用的,他一度甚至病危。白雪峰守着他,吓得好几次差点儿哭了出来——自己只是个副长官,哪负责得起大帅的生死大事呢?

幸而,他终于死里逃生,全须全尾出院回了家。住院的时候,林子枫天天过去看他,能从早看到晚。旁人瞧在眼里,都以为秘书长对大帅是有真感情,殊不知林子枫是看他看上了瘾——当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纵是个绝世美男,到了此刻也绝对美不起来了,林子枫只是觉得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很有趣,“有点意思”。

看的同时,他多少也能帮助白雪峰分一点忧,所以白雪峰不敢独占功劳。雷一鸣到家之后,向他道了句辛苦,他赔笑说道:“子枫也出了不少力,要是没他帮着,我一个人也支撑不下来。”

雷一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了这话,便问道:“子枫呢?”

“他今天没来,大概是知道大帅今天出院,所以他也放了心了。大帅若是想见他,我就给他打个电话。”

雷一鸣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也歇歇吧。”

说完这话,他抬头又去看白雪峰:“瘦了,你。”

白雪峰笑着一低头:“谢大帅关怀,我没事,吃几顿就胖回来了。倒是大帅,这回大病初愈,可得好好地养着。”

雷一鸣答道:“是,我知道。”

然后他也一笑:“这回我也怕了。早就觉着自己要病,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场大病。再不好好养着,命就没了。”

白雪峰听了他这说话的语气,感觉他的精神和情绪似乎都不错,便想陪着他说笑几句,然而偏在这时,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已经在楼下脱了大衣,然而手脸还带着一股子寒气,进房之后站到床前,他搓了搓手,看着雷一鸣问道:“大帅今天感觉怎么样?”

雷一鸣在医院里半睡半醒时,蒙蒙眬眬的总能看见他,这时见了他,便觉得亲切:“我已经好了,接下来在家里养着就是了。”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林子枫冻红了的鼻尖:“今天很冷?”

林子枫答道:“冷极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忽然有了感慨:“我若是个穷困潦倒的人,这个病遇上这个天气,还不是必死无疑?”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有那种时候。”然后他走上前去,把话岔开:“大帅坐了半天了,现在躺一会儿吧!贝尔纳医生说了,让您这些天一定要多休息,多睡觉。”

然而林子枫这时又开了口:“大帅,我想请求您的允许,去见一见太太。有一点商业上的问题,我要向她核实一下。”

白雪峰一皱眉头,心想老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时候提太太,然而雷一鸣并没有动容,只说:“去吧。”

林子枫得到雷一鸣的许可,顺利进入了大帅府内的“冷宫”。

冷宫不算冷,当然也热不到哪里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冻成了一撮撮东倒西歪的枯黄梗子,他昂首走上正房台阶,抬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叶春好。”

房门开了,房门后头还有一层棉门帘,门帘掀开一半,露出了叶春好的脸。他不大客气,抬手把门帘掀高了些许,他弯腰走了进去。

摘下蒙了雾气的眼镜,他抽出手帕擦净了镜片上的水雾,然后重新戴好眼镜,转身面对着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墨蓝色缎子面皮袍,袍子薄薄的,领口镶着一小圈灰白相间的短风毛。头发偏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眉眼、面孔都很干净,只是嘴唇没血色。这样冷的天气,是决不能开门窗通风的,叶春好昼夜生活在这三间屋子里。林子枫抽了抽鼻子,就感觉这里的空气有股子味道,不是臭味,是女人肉体的气味,对于大部分的男子来讲,这气味甚至可以算作勾魂摄魄的香味。

林胜男长到十三四岁时,屋子里也有了这种气味,他倒是很能接受,并不厌恶,也许因为她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妹妹。林胜男的气味,他能忍,叶春好的气味,他则不大能忍,仿佛那气味富有侵略性,要对他发动某种令人恐惧的渗透和进攻。

重新掏出手帕堵住鼻子,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手帕上存留着外界的气味——香皂,烟草,发蜡,墨水,等等。

在他和气味斗争之时,叶春好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推到桌旁。然后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有坐样,脸色不红不白,声音不高不低的问:“秘书长来见我,是有事情吗?”

林子枫依着那杯茶的指示,也在桌旁坐下了。坐下之后,他隔着一张桌子,抬头仔细看了看叶春好。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言语。

林子枫肆无忌惮地把她审视了个够,然后说道:“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半年了。”

叶春好答道:“是的,半年了。”

“他当初也关过玛丽冯,关了半个月,从那以后,玛丽冯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倒是还好。”

叶春好含笑答道:“多谢秘书长惦记着。哪天我若是也要疯了,一定提前打发人告诉秘书长一声。”

林子枫被她讽刺了一句,但是不以为意,他有胜利者的心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进入正题,告诉叶春好道:“那家游艺场,已经建造好了,春节期间开业。你的眼光不错,城南那家游艺场,无论冬夏,永远满客。这一家开起来,各方面的条件都远胜于城南那家,将来一定也是只赚不赔。”

叶春好当初为了投资这家游艺场,花费了许多心血,想方设法四处筹钱。全华北、甚至是全中国,也没哪个女人有她这样大的手笔。那个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啊!真是威风八面啊!如今在这牢笼里活了半年,她再回想起那个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幸而她是经受过坎坷的,风光的时候她没有耀武扬威,如今落在这牢笼里,她面对着林子枫,也坐得住。

她也完全没有要发疯的打算——疯也罢、死也罢,总是一项绝大的牺牲。这样重大的牺牲,总要牺牲得有意义才行。这世上没有她深爱的人了,她为了谁牺牲都是不甘心,所以她才不疯,她才不死。她二十多岁的人,有吃有喝,不冷不热,很凄惨吗?至于死去活来吗?

越是落在了这坏的境地里,她越专门往好里想。抬眼注视着林子枫,她开口答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虽不能亲眼看到它开业的盛况,但事实若证明了我投资得不错,我也会感到安慰。”

她这么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非常文明,非常讲理,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刀枪不入。然而林子枫挺喜欢她这张通情达理的假面具,她一天不披头散发的号啕撒泼,他就要暗自高看她一天。

这时,叶春好又问道:“秘书长这一趟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子枫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有关游艺场的合同,是在天津公馆的保险柜里吗?”

叶春好点点头:“是的,都在。”

林子枫渐渐习惯了房内的气味,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他又说道:“大帅病了,你知道吗?”

叶春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子枫一翘嘴角,抬眼盯住了她:“我听老白说,大帅对你余情未尽,病到了头脑糊涂的时候,还怪你没有去看他。”

叶春好听到这里,想了想,笑了一下。这笑里没有感慨,反倒像是有点无可奈何。笑过之后,她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秘书长,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该走了。”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下逐客令,颇意外地看了看她,他随即起身:“告辞。”

叶春好把棉门帘子为他掀了起来:“请慢走,不送了。”

林子枫走了。

叶春好站在窗前,看着他走出大门,心里知道他一定很失望。从他寒气凛凛地踏入房内之时,她就瞧出他携着几个重磅炸弹,简直是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炸成一片废墟。于是她加了小心,对他抛出来的重磅新闻,她是一概不接收。

游艺场要开业了?那很好,起码证明她的眼光不错。她能有机会用雷家的巨款验证自己的眼光,这也算是一种幸运。雷一鸣还在想着她?那也不值得她欣喜。难道她原来没被他爱过吗?

这个人的爱,她承受不起,所以决定及时退步抽身。这样的决定,她先前也下过若干次了,没有一次是作准的,所以这半年的幽居生活也未必全无好处,她起码是有了足够的时间,进行了足够的考虑。

否则的话,她就是下一个玛丽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