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动之以情

雷一鸣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我目前还说不清楚。总之,我今天在见了他之后,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旧事。现在,我不那么想杀他了。”

(一)

满山红拎着一只大瓦壶,兴致勃勃地往屋子里走。这间屋子是间方方正正的草房,塌了都砸不死人,算是她的聚义厅。

“厅”内也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此刻隔着那张方桌,坐着雷一鸣和张嘉田。老六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两只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那二位。满山红方才当众对他发了话:“哪个敢先动手闹事,你就开枪把哪个撂倒!”

有了她这句话,又有了角落里这个懒洋洋的老六,雷一鸣和张嘉田便不得已坐住了。满山红进了来,把那只大瓦壶往桌上一放:“热茶,自己倒着喝吧!”

桌上原本就有一摞不干不净的碗,张嘉田转身拿下一只,提了瓦壶倒了一碗茶水,腾腾的热气扑到他脸上,果然也带了一点茶香。把这碗茶往雷一鸣手边一推,他很自然的又去拿碗,然而手伸到了一半,他愣住了,雷一鸣扭头看着那碗茶,也是一怔。

随即,他的手半路拐弯,把雷一鸣眼前的那碗热茶又端了回来——在这人身边当久了奴才,他方才竟然忘了双方的关系已是今非昔比。雷一鸣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走,一路从桌面走到了他的脸上,末了明白过来,他转向前方,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

张嘉田双手捧着碗,喝粥似的喝热茶,喝得吸吸溜溜。满山红看着他们俩,心中有些惊讶——她觉地这俩人现在像小孩斗气一样,非常可笑。她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对待自己的敌人,她向来是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不杀,没有这么多欲说还休的弯弯绕绕。

“饭一会儿就好。”她先对张嘉田说了话,“少喝点儿吧,我这儿粮食还是有的,用不着你灌个水饱。”

然后她又转向了雷一鸣:“你也喝点儿呗,天气怪冷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是冷。”

满山红看他没有动手的意思,索性走上前来,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然后转身出门去了厨房。雷一鸣这回端起茶碗,试探着喝了一小口。两人的枪都被满山红收走了,这屋子里没有狼狗似的老六,他没法子毙张嘉田。眼下的机会越是好,他越是抓心挠肝的遗憾,张嘉田这个浑蛋——他瞪了浑蛋一眼——此刻距他也就三尺之遥。

浑蛋看到了他那瞪过来的一眼,于是也转过脸来看着他:“哎,有个事儿想问你。”

雷一鸣转向了他:“说。”

“在北戴河,我无非是和你打了一架,我没把你打坏,你对我也没少揍,事后你想报仇,那把我打一顿关几天也就是了,要是那么着不解恨,你再把我一撸到底撵回家当平头百姓也行。可你怎么就铁了心非要杀我呢?我有那么大的罪过吗?”

雷一鸣答道:“有。”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饶有兴味:“为什么有?你给我讲讲。”

“你不懂。”

“不懂才让你讲啊!”

雷一鸣看着他,见他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明亮有神,真是一双年轻人的好眼睛。

“我没有教导你的责任。”雷一鸣开了口,“等你年纪大了,自然会懂。”

然后他转向前方,向后一靠:“不过你未必有懂的机会了。”

张嘉田点了点头:“好,不说就不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猜得到。那我再问问你,春好现在怎么样了?她把我放走了,你回去没轻饶她吧?”

雷一鸣答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等到这次回了家,我应该和她见一面。”

张嘉田说道:“你对她好点儿,别总对她连打带骂的。万一将来哪天你落到了我手里,不是还得指望着她出面替你求情吗?她在我这儿说话是有分量的,她要是非让我留你一条命,我也许会同意让你多活几天。”

雷一鸣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这番话,用意何在?”

“也没什么坏的用意,就是告诉你,春好她对你还是有用的。你要是把她打死了,我这边顶多是哭上几场,哭完就算,反正我也不能自杀陪她去。可是你呢,就少了一道后盾了。”

说完这话,他嗤嗤地笑了两声,是非常明显的笑里藏刀。

雷一鸣也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救她,可你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听着倒像是激将法。”

“我年轻嘛,当然没你会说话,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

雷一鸣反问道:“你觉得,我很会说话?”

一边问,他一边扭头注视着张嘉田。张嘉田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向他靠了靠:“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就挺不赖的。”

“那我见了你,又该说什么话?”

张嘉田轻轻地一摇头:“我们没话讲,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雷一鸣的下文,斜眼望过去,他发现雷一鸣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不怕他看,雷一鸣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地回望了过去。自从离了雷一鸣,他没少受罪,可是颠沛流离地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反倒变得更结实了,身体结实,心也结实,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鸣的憔悴——他从今年夏天就开始瘦,一直瘦到了现在,瘦得下巴有了尖。两只大眼睛空落落地陷在眼眶里,幸亏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于瘦得走了样。呢子披风裹着呢子军装,呢子军装里面还有贴身保暖的衣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仿佛身体不是身体,而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衣架子,一条腿从披风中露出来,膝盖弯折出了布料的棱角,裤管塞进靴筒里,塞得宽松整齐、很有余地。

张嘉田把他从头到脚看过了,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林燕侬缝纫的那条棉裤——当时为了把自己那两条腿塞进棉裤裤管里,他忙得满身是汗。

忽然间,他想这个人可能要衰老了。起码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时,雷一鸣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收回目光转向了前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先是不言语,后来转身端起了手边的茶碗,然而茶碗里的茶水也已经没了热气。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大瓦壶。大瓦壶倒还是热着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侧身把两只手贴在了壶身上取暖。张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热的,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壶硬拎了起来。

把自己那只空碗倒满,他把大瓦壶送回了雷一鸣面前:“给你,继续搂着吧!”

雷一鸣重新抱住了那只大瓦壶,没理他。

张嘉田喝了几碗热茶水,嘴里肚里都舒服了许多。这时候满山红带着饭菜回来了,原来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冬天此地是经常刮大风下大雪的,满山红听着房外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面不改色,只告诉他们道:“知道你们吃好的吃惯了,可我们这儿就只有这个,要不是你俩来了,平时我们连这个都舍不得常吃。”

张嘉田伸头看了看饭菜:“炖肉烙饼?挺好。”

满山红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又问:“咱们三个坐一桌吃顿饭,你俩没意见吧?”

张嘉田答道:“我没关系。我现在正饿着呢,有的吃就成!哪怕你让我跟狗一起吃,我都没意见。”

满山红又问雷一鸣:“你呢?”

雷一鸣依然是没说什么。

张嘉田有些惊讶,因为雷一鸣不应该有这么好的脾气,要说是示弱,那也没必要,因为在这满山红的地盘上,他们哪个都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机会,况且就是真下了手,雷一鸣也是人多势众。

老六出了屋子去吃饭,余下三人围着这张桌子坐下了,张嘉田一手抄了筷子,一手抓了一张脸大的烙饼,张口就吃。满山红也拿起了一张烙饼,送到嘴里刚要咬,忽见雷一鸣没动筷子,便伸手一拍他:“哎,你别像个娇小姐似的行不行?现在不吃,夜里挨饿可活该啊!”

她这一巴掌拍下去,雷一鸣登时皱了眉头向旁一躲,满山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拍到他那带伤的左肩了。

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她对着他一吐舌头:“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雷一鸣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就是故意的,他现在也只能忍着。勉强喝了几口汤,他的胃里一阵阵往上翻腾,并且没尝出汤里煮的是什么肉,只觉得腥膻难耐。他这些天,身体就没有完全的健康舒服过,方才和张嘉田同处一室,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压迫一般,越发的感觉窒息。忍了又忍,熬到现在,他终于忍无可忍,一转身一弯腰,干呕了一声。

满山红正和张嘉田连吃带喝,冷不丁见了他的反应,张嘉田停了筷子,张大嘴巴又咬下一口烙饼,而满山红把饼和筷子都放下了,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你怎么啦?哪儿难受?”

雷一鸣摇了摇头——上一秒,他是反胃,这一秒,他的感觉又变了,胃袋像是被一只手紧攥住了,开始隐隐作痛。满山红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这人是纸糊的?怎么又病了?”

张嘉田坐着没动,只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而满山红见雷一鸣一言不发,鬓角却淌下了汗珠,便有些手足无措,抬头对张嘉田说道:“这怎么办?我这儿可没大夫。”

张嘉田又拿起了一张饼:“没大夫还没耗子吗?我跟你说,这人是个祸害,你弄点儿耗子药给他吃了,一了百了。”

满山红答道:“我这儿还真没耗子药。你瞧我这个地方,是会怕闹耗子的吗?有耗子反倒好了,证明我这儿有粮。”

张嘉田三口咬掉大半张饼,仿佛吃得挺香,一句闲话也不想多说,可等到把饼咽下去后,他还是从嘴里咕噜出了一句话:“你给他弄点粥喝,肠胃不好的人,不是都喝粥吗?”

厨房里还真有粥。

没人乐意喝粥,都想吃干的,可粮食就那么多,晚上又是吃了就睡,所以这山寨里总有相当一部分级别较低的喽啰,晚上就只能得到一碗热粥果腹。满山红端来了一碗清汤寡水的所谓米粥,想要喂他。雷一鸣把手臂横放在桌边,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实在是吃不下,可满山红真心实意关怀着他,一定要他吃。张嘉田越听越不耐烦,末了对满山红说道:“他少吃一顿也饿不死。”

满山红答道:“我知道啊!可他也不是今天第一次认识我,我和他也有一点交情。他肚子疼,我不能看着不管啊。”

张嘉田把最后一块烙饼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袖子站起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满山红,你放下碗,过去把他扶起来。老子亲自喂他,不信他不吃!”

满山红当真放下了碗,走到雷一鸣身后,把他硬搀扶了起来。张嘉田想他定然不肯合作,自己趁机泼他一身热粥,烫他一烫也是好的——他当初不是也烫过春好吗?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勺子热粥送出去,雷一鸣竟还真吃了。

(二)

雷一鸣咽下那一勺子热粥之后,垂眼不看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你还肯管我?”

张嘉田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狐疑地看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才反问道:“什么意思?”

雷一鸣抬眼直视着他:“你不是对我恨之入骨吗?”

张嘉田一点头:“对啊!我是恨你,你要杀我,我还不恨你?”

说完这话,他又将一勺热粥送到了他嘴边。然而雷一鸣这回紧闭了嘴,不吃了。张嘉田用热勺子碰了碰他的嘴唇,见他完全没有张嘴的意思,便抬头去看满山红:“真的,你听我一句,给他弄点耗子药吃了得了。把他药死了,你也省心,我也省心。”

满山红瞪了瞪眼睛:“我省你奶奶个腿儿的心!我跟他又没仇。另外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俩好像是都够委屈的,到底哪个是先闹事的王八蛋啊?”

张嘉田总端着那一碗粥,烫得手疼,这时就把碗往桌上一放:“你看我俩谁比较像王八蛋?”不等满山红回答,他对着雷一鸣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爱病不病,爱吃不吃!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候了,老子不是你的奴才,没那个闲心哄娘们儿似的哄你了!”

雷一鸣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出了声:“你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足以证明我当时对你的判断没有错。你确实是变了,变心了。我纵是容忍你到底,你迟早也还是要造我的反。”

张嘉田抬头去看满山红:“听见没有,千万别当他的兵,到他手下就跟嫁了他似的,他不但管你的人,还管你的心。”然后他把那碗粥重新端了起来:“我再喂你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吃,那我就真不管了。”

说完这话,他成功地把一勺热粥喂进了雷一鸣嘴里。

雷一鸣吃了大半碗粥,摇摇头,不吃了。

张嘉田走回原位坐下来,从那凉了的肉汤里捞肉吃,满山红也回了座位,把雷一鸣吃剩的小半碗粥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抬袖子一抹嘴。她刚吃了个半饱,于是像和张嘉田竞赛似的,也重新狼吞虎咽起来。

三人中的二人,因为饭量太大,所以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吃饱喝足。满山红站了起来,说道:“我这儿是天黑就睡,我不敢把你俩放在一起,说吧,谁留这儿睡?谁跟我走?”

张嘉田答道:“你说了算。我怎么着都行。”

满山红当即说道:“谁官儿大我带谁,剩下的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一会儿给你端个大火盆进来,放心,冻不死你。”

张嘉田对此安排比较满意。雷一鸣则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满山红走出去了。

雷一鸣进了满山红的屋子。

房内生了炉子,热烘烘,脏兮兮。满山红走到窗台前,点亮了油灯,然后回头一瞧,就见雷一鸣坐在炕边,正低着头出神,便走到他面前,弯腰歪了脑袋看他的脸:“想什么呢?”

雷一鸣慢慢转动眼珠,望着她——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没什么,我觉得好些了。”

满山红一听到“好些了”三个字,心中像是透进了一束光明一般,立刻亮堂了许多。“好些了?那我就放心了!”她直起身来说道,“你要真是疼个没完,这儿没医没药的,我也只能让你忍着。”然后她又伸手,在他的左肩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碰:“你这儿还没好吗?”

他扭过头,看她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你那一枪,让我回去缝了三针。”

满山红睁大了眼睛:“我那子弹也就是在你的肉里钻了个小眼儿,血都没流多少,哪还用缝针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不信,你自己看。”

满山红听了这话,伸手就去解他的披风领扣。脱下了他的披风,她又去解他的军装领扣,一层一层解到最后,她轻轻扯开了他的衣领,就见他左肩覆着纱布,那一处枪伤受了细致严密的包裹,瞧着确实不是轻伤。伸手在他的脖子锁骨上摸了摸,她不肯道歉,只说:“嗬!细皮嫩肉的!”

雷一鸣歪着脖子扭着脸,为的是要把左肩亮给她看,此刻听了这话,他忽然有些紧张:“别胡闹。”

满山红笑了,一边一层一层给他系纽扣,一边问道:“我能怎么胡闹啊?”

“上次送我回去,你是怎么胡闹的?”

满山红正好系完了最后一粒纽扣,忽然出手把雷一鸣推倒在了炕上,她单腿跪上炕沿,俯身去看他的眼睛:“怎么着?还记着我的仇呢?信不信我再闹你一次?”

雷一鸣这回躺就躺了,倒是没有慌张。抬手在满山红的短头发上摸了一把,他问道:“怎么把头发剪了?瞧着完全是个小子了。”

“我本来就不想当姑娘,世上也没有我这样的姑娘。”

“不是姑娘,就更不该和我胡闹了。世上有你这样和爷们儿胡闹的小子吗?”

满山红舔舔嘴唇,在他的领口和头发上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忽然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答道:“管他妈的呢!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当女的,我就是女的,我想当男的,我就是男的!”

然后她又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雷一鸣答道:“我得到消息,说你和张嘉田有联系,就想来见见你。”

“见我干吗?让我帮你逮张嘉田?”

“是。”

“那我不干!我不掺和你们这些破事,你打完仗回家了,我还得留这儿呢!张嘉田的部下要是来找我报仇,那我怎么办?”

“放心,我现在改主意了。”

“改成什么主意了?”

雷一鸣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我目前还说不清楚,总之,我今天在见了他之后,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现在,我不那么想杀他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手去推满山红:“别这么压着我,我累了。”

满山红果然起了身,告诉他道:“脱鞋上炕,今晚我搂着你睡!”

雷一鸣也坐了起来。单手撑在热炕上,他歪着身体去看满山红。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就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两只眼睛陷在浅浅的阴影里,眼神也是含义不明。

忽然,他向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开口说道:“过来,今晚我让你搂个痛快!”

然后他一把将满山红拽向自己。满山红猝不及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当即一挺身抬起头,她想去抓他的右手,哪知他抱了她就地一滚,直接把她滚到了他的身下。满山红骤然感觉到了危险,果然紧紧地搂了他的身体,不许他再乱动。可他双手虽然动不得,腰胯却还有劲,竟是恶狠狠地顶了她一下。

隔着层层衣裤,他当然是伤害不了她,可她瞬间红了脸,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的找死!”

然而与此同时,一只手也钻进了她的棉袄里。那手贴着她的皮肉往上走,隔着那裹缠的一层布,他的手指压向她的胸脯:“我带你走!”

满山红猛地一弓身,紧贴胸脯的那一层束缚被他撕扯开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喊叫,但慌乱地喘息了片刻之后,她忽然发现此刻很好——他不是那种力大无穷的莽夫,他的手指温柔灵活,绝不会让她感到分毫的疼痛。

翻身和他相拥了,她发现了一种新的游戏。她想适可而止,随便玩玩也就算了。可她很快又好奇起来——对雷一鸣好奇,对自己也好奇,好奇到她先伸手摸向了他的裤腰。

她完全没有嫁人的想法,对于一切妇道规矩也是毫无概念。她甚至也没感觉自己有多喜欢身上的这个男人,她就只是对他有兴趣,就只是喜欢看看他,亲亲他。

既是如此,那么她就由着性子,怎么喜欢怎么来了。

一夜过后,满山红早早下了炕。

她穿戴整齐了,在地上走了走,又蹦了蹦,觉得自己并没有缺少了什么,还和先前一个样,甚至像是少了一道什么枷锁似的——男人的那套物件,那些动作,她都领教过了。处女的羞涩彻底退去,她是越发的无所畏惧了。

回头再看炕上的雷一鸣,她对着他一笑,觉得他挺好玩——人挺好玩,身体也挺好玩。她最爱亲他的耳根,一亲一哆嗦,好玩极了。

雷一鸣也醒了,扭过脸看着她,心中无情无绪。他已经连着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虽然满山红不大像个女人,可终究也只是个假小子,并且不丑,洗干净了脸一瞧,还是个挺俊的假小子。

假小子还是个黄花大姑娘,若非如此,他也不碰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癖好是何时养成的,他年轻的时候,倒还真没这么挑剔。

假小子也罢,真姑娘也罢,反正她是个桀骜不驯、有主意的人,不把她睡了,她就不会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收回目光坐起身,他也清醒了:“雪停了吗?”

满山红那脸上不红不白的,推了窗子往外望:“停了!好家伙,天也白了,地也白了!”

雷一鸣下了炕,满山红看着他,问道:“干吗?急着走哇?”

雷一鸣抓起披风披了上:“我急着去撒尿。”

满山红格格笑着,给他推开了房门:“到房后背风的地方尿去吧!”

雷一鸣走了出去,果然绕过房子去找了那背风的地方,结果遇上了张嘉田。张嘉田捷足先尿,正背对着他系裤子,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立刻回了头:“你?”

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不说话。张嘉田没工夫陪他大眼瞪小眼、吹冷风,又不便在满山红的地界偷偷把他掐死,故而迈步就要往回走,可就在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被他抓住了胳膊:“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三)

张嘉田看着雷一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目光一路向下扫过去,他看着对方那只紧抓了自己胳膊的手,又确定自己是没听错。

“有话和我说?”朝霞的光芒刺了他的眼睛,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什么话?”

这话说完,一阵大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来,背风的房后也未能幸免。雷一鸣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张嘉田也连忙转身,用后背挡住了这一股子寒风。

等到这一阵大风刮过去了,雷一鸣抬手掸了掸肩头上的细雪,然后环顾四周,走到了后墙附近的一块山石旁,这回他几乎是站进了石头犄角里,再来大风也吹不到他了。

张嘉田跟了过去,因为专是为了撒尿而出来的,身上只套了一件半薄不厚的小夹袄,所以冻得把两只手插进了军裤裤兜里,两条腿也站得不稳当,总想着要原地跺跺脚或者蹦一蹦。低头看着面前的雷一鸣,他开了口:“说吧,听着呢!”

可雷一鸣没有说话,而是伸出右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用力往下扳。张嘉田起初不明所以,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弯了弯腰——弯到一半,他猛地反应过来,当即向上直起了身。

论力气,他一个人能揍三个雷一鸣,雷一鸣的右手还在扳他的肩膀,他躲都不躲,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站得笔直,冷眼看着雷一鸣对自己使劲——真是使劲,都拧着眉毛咬紧牙了。最后见实在无法撼动他的肩膀,那只手又顺着他的脖子往上走,五指张开抓住了他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往下摁他的脑袋。

张嘉田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晃脑袋,硬把他的手晃开了:“没完了?”

然后他低头见身旁的地上堆了几块石板,便一把抓住雷一鸣的披风领口,把他连推带拎的推搡到了那几块石板上:“不想低我一头,就自己想法子往高了踩。还想让我见了你就自动低头弯腰?我告诉你,这辈子是没那个事了,你等下辈子吧!”

雷一鸣踉跄了一下,背靠着山石站住了:“原来也没见你有这样的硬骨头。”

“被你逼的,不敢不硬。”

“洪霄九对你怎么样?”

“比你强。”

雷一鸣抬手就抽了他一记耳光。

张嘉田双手插兜,脸上冷不防挨了一巴掌。瞪着雷一鸣愣了两秒钟,他刚要把拳头举起来,雷一鸣却又说话了:“我给你一个机会。”

此言一出,张嘉田简直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应该先揍还是先听。拳头在半空中停了片刻,他最后决定先听:“什么机会?”

“我和洪霄九,你选一个。”

张嘉田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把拳头放了下来:“什么意思?要说就说人话,别跟我放拐弯的屁!我现在没那个耐性惯着你了!”

“混账东西!你还想让我怎么说?我和洪霄九,你愿意跟谁?”

张嘉田这回暂时忘了那记耳光:“你想让我跟你回去?”

然而他冷笑了一声:“把我骗回去,再慢慢地处治?我这样的,你得把我拉到菜市口千刀万剐了吧?”

雷一鸣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好,你回去找洪霄九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和洪霄九这回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的,你跟着他,就别怪我和你为敌了。”

然后他绕过张嘉田,迈步向前走去。张嘉田回头看着他,顺带又想起了自己刚挨的那记耳光,抬手捂着脸揉了揉,他不便追上去还他一巴掌,此事只好作罢。站在寒风中又发了一阵呆,他心中乱纷纷的,一股脑儿想起了许多人和事。现在他是挑起大旗单干,成绩不算坏,而且还交了洪霄九这个伙伴,但前途如何,实在是茫茫不可知。他想自己最多也就是把雷一鸣打回直隶去,可是然后呢?

然后雷一鸣回北京家里去了,家里有个春好随他揉搓。兴许等自己也能活着回北京时,春好已经被他折磨死了。他前头的那个老婆,离婚的时候不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欠了张嘉田的,张嘉田也觉得自己欠了叶春好的。不提那些看上看不上的话了,就单从朋友的角度来讲,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管她。

还有雷一鸣……

他刚想到了雷一鸣三个字,雷一鸣本人就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在大雪地里一步一个深脚印地走到他面前,雷一鸣喘息着说道:“你公然犯上,造我的反,我不能再让你当帮办了。越抬举你,你越不成人,活该就只能当一辈子卫队长!”

张嘉田忽然感到愤怒:“我没说要和你回去!”

雷一鸣抬了头,气喘吁吁地也提高了声音:“张嘉田,反了你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终于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他一脚踹向了雷一鸣,直接让这个人飞起,向后摔进了雪地里。

然后他没有继续施展拳脚,而是直接走上前去,把雷一鸣翻成俯趴的姿势,摁进了雪中。

大雪下了一夜,积雪已经是相当厚,雷一鸣在他手下挣扎翻腾——应该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了,但张嘉田一手摁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摁着他的后背,并没有觉得很费力气。低头看着雷一鸣,他见这人起初还在张牙舞爪,只是一张脸都埋进了雪里,呼喊不出,反抗了一阵子之后,动作变缓了,最后只剩了一只手,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小腿。

这回抓着头发让他抬起了头,张嘉田俯身凑到了他面前:“害怕了吧?”

雷一鸣满脸是雪,眉毛睫毛都白了,呼呼地喘着粗气,嘴唇动了动,他似乎是咕哝出了一句话,张嘉田没有听清,便问他道:“什么?”

他重新开了口:“好冷。”

张嘉田听到这里,便扯着衣领,把他硬拎了起来。他在雪地上坐着,依旧是喘,张嘉田用手抹去了他脸上的雪,又摘掉了他头发上的冰碴子。雪灌进了他的领口,张嘉田尽量把那雪掏出来,又用力掸了掸他的前襟后背。雷一鸣慢慢地转动眼珠看了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又咕哝了一声“好冷”。

张嘉田把他的右臂扯起来往自己肩膀上一搭,把他架了起来往回走,走得很慢,因为雷一鸣的身体一直在往下坠,张嘉田简直是一路把他拖回了满山红的屋子。

屋子里热烘烘的,满山红不在,只丢着满炕乱糟糟的被褥。张嘉田见了,便道:“行啊!你是到哪儿都招女人爱啊!进了土匪窝里,还有女土匪陪着。”

说归说,他可并没真觉得雷一鸣会和满山红闹出什么桃色关系来。首先,满山红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女人,只能算是个野小子投错了胎;其次,雷一鸣应该也看不上这山中的一个小女匪。张嘉田跟了他两年,对他的私生活很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

让雷一鸣在炕边坐了,他蹲到一旁去看炉子的火势,不知为何,心里很平静,恐惧感也消失了,不再怕雷一鸣会忽然翻出一把手枪毙了自己。出门从那聚义厅里搬回了两把椅子,他告诉雷一鸣:“衣服脱了,烤一烤。”

雷一鸣站了起来,先把披风脱了,披风上面的毛皮领子不怕雪,可不必管,但军装上衣的领子确实是湿透了,于是他脱了上衣递给张嘉田。张嘉田把上衣搭在了炉子边的椅背上,领子朝下,尽量靠近炉中火苗。

军装里面是一件鸡心领的毛衣,领口还挂着雪片。雷一鸣脱了毛衣,露出了里面的小坎肩。小坎肩紧紧地箍在衬衫外头,看着单薄,其实里面带着一层绒,也能保暖。小坎肩在方才的雪灾中幸免于难,然而也得脱,因为里面的衬衫领子已经湿透的了。

把衬衫也递给了张嘉田,雷一鸣光着膀子,扭头看了看左肩上的纱布,他又抬手摸了摸——幸好,纱布是干燥的。

张嘉田把那几件衣服都展开来搭上了椅背,这时回头瞧他,就见他并不是瘦得皮包骨,身上还有一点像样的肉,不多,也就是薄薄的一层,但也足以让他维持一点儿男性的体面。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张嘉田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疤痕不少,只是颜色浅淡,乍一看看不出。

雷一鸣坐回了炕边,抬头问他:“我就在这儿等着?”

“那你出去等着?”

“你往后就总这么对我说话了?”

“不一定,看心情。”然后他对着雷一鸣一抬下巴:“裤子也脱了吧,都湿了。”

“你不是我的人,我也不劳你管了。你走吧。”

“行,那你就湿着吧。”

这时房门一开,满山红端着一只大瓦盆走了进来,瓦盆里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冷不防见了房内情景,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怎么着?撒尿呲衣服上了?”

张嘉田答道:“是,人家官儿大,尿得也高,都呲领子上了。”

然后他接过满山红的那一盆馒头,往炉台上一放:“你帮个忙,把他裤子扒了烤烤。”

满山红发现了新问题:“屋里刚才也没别人,你怎么没趁机会掐死他?”

“忙着烤衣服呢,没腾出手来。吃完早饭再掐。掐死了往山涧里一扔,干净利索。”

“扔了多可惜啊,剁吧剁吧还能炖一锅呢。”

“你自己留着吃吧,这人别扭,我怕吃了他的肉塞牙。”

“那好办,剁碎了做肉酱,抹馒头吃。”

说完这话,她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摸了摸他的裤子:“你是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雷一鸣站起身,低下头开始解腰带。

满山红把炉火烧旺了,很快烘干了雷一鸣的衣裤。

雷一鸣穿戴整齐,也不吃早饭,只对满山红说:“我走了。”

满山红看着他,心里舍不得放他走,可是又没有挽留他的理由。片刻迟疑过后,她洒脱起来:“好,走吧!下山记得走大路,别嫌远。雪后路滑,走小路会翻到沟里去。”

雷一鸣答应了一声,对张嘉田一眼不看,推了门就要出去,然而张嘉田这时忽然开了口:“我今天不能和你走。”

雷一鸣回了头。

张嘉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的朋友弟兄还在青余县呢,我要走也得带上他们。对洪霄九,我也得做个交代。你等我几天吧,我办完了就回去!”

雷一鸣开了口:“别告诉洪霄九。”

“我心里有数。”

雷一鸣又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回头唤道:“满山红!”

满山红跟了出去:“干吗?”

雷一鸣不回答,带着她继续走,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这里四周无人了,他对着她微微一俯身,又一偏脸。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满山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不动。他等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了:“傻子。”

然后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还不明白吗?”

满山红恍然大悟,凑上去亲了他一大口。他随即扭过头,也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走了。”他告诉她:“等我的消息吧!”

满山红睁大了眼睛看他,却是难得正经了起来:“我没想嫁给你,你愿意找我就找我,不愿意找我,我也不追你。”

雷一鸣抬手一捏她的鼻尖,又笑了:“傻子。”

他的笑容很好看,两只大眼睛眯了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笑,让满山红想起了雪后清晨的阳光——他此刻的笑容,就那么灿烂。

笑着又看了满山红一眼,他转身走向了他的卫队。卫队方才接到了通知,此时已经集合起来了。

雷一鸣含笑上马,领着队伍出了山寨大门。背对着满山红越走越远,他那雪后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林木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信马由缰似的慢慢走着,忽然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对这只手不以为然似的,他撇了撇嘴。

然后放下手,他面无表情,恢复成了一张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