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山再起

他不是她的爱人和丈夫了,他是个冰冷沉重的魔鬼。

(一)

白雪峰带着郎大夫,几乎是一阵风一样跑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正闷坐在小客厅里抽烟想心事,冷不防见他拽着个老头子跑了过来,便是莫名其妙,抬眼看着他不言语。

白雪峰连冻带跑,搞得面红耳赤,然而满脸都是笑意:“大帅,我带着郎大夫,过来给您道喜来了。”

雷一鸣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把烟卷送到口中,没滋没味的又吸了一口。白雪峰瞧出了他的惊疑,便转身对着郎大夫一点头:“老先生,请您亲自对我们大帅讲吧!”

郎大夫开了口,也是含着笑容:“大帅,尊夫人是喜脉,并非有恙。您看,这可不是一桩大喜事吗?”

雷一鸣看着郎大夫,看了好一阵,直到那烟卷一直烧到了他的手,他才猛一哆嗦丢了烟头,清醒过来:“太太有喜了?”

郎大夫一点头:“是的。”

“她……怀小孩子了?”

郎大夫继续点头:“是的。”

雷一鸣一跃而起,活鱼似的向上直蹿了老高。落地之后他连外衣都不穿,拔脚就要往外跑。白雪峰见势不对,慌忙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大帅且慢,穿了衣服再出门。”而雷一鸣回过头,又是不耐烦,又是笑:“那你倒是把衣服给我拿来呀!”然后他忙里偷闲的又对郎大夫拱了拱手:“老先生,多谢多谢!你不要走,回头我还有事向你讨教!”

郎大夫在雷家也出入好几年了,第一次成了雷大帅口中的“老先生”,也有一点儿受宠若惊。而雷一鸣这时披上了白雪峰送过来的大衣,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白雪峰见状,只得也追出了门。

雷一鸣一路跑到了叶春好的小楼里。

他过来时,叶春好正坐在楼上的卧室里发呆——怕什么来什么,而且还不是偷偷地来。她一时间没了主意,脑子里也空空荡荡的,就只剩了个慌。忽然听见有咚咚咚的脚步声传过来,她一抬头,就见雷一鸣进了门。

自从过了那一夜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自己毛发皆耸,脖子、脸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地逼近自己了,她开了口,发出的声音粗哑、狂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听见自己低吼道:“滚!”

她的声音不由她做主了,她的手脚也不由她做主了。她回身抓起了个什么东西狠掷向了他,东西扔出去之后,她才看清那是个枕头。枕头打到了他的脸,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可单是停下还不够,她不能和他同处一室,他不是她的爱人和丈夫了,他是个冰冷沉重的魔鬼,她一见了他,便要发狂。回身又从床上抓起了什么东西丢向他,她忽见床旁桌上放着一盘子点心,便扑过去把盘子拿起来往桌沿上一磕,在哗啦啦的瓷器破碎声中,她捏着一枚有尖角的瓷片,气喘吁吁地对准了他:“滚出去!你若还是个人,就给我滚出去!否则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她见雷一鸣张了张嘴,仿佛是要说话,可终究还是一言未发,向后连退几步,退到了门外。

隔着一道门槛,他开了口:“你别怕,我不进去就是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一直也没有颜面过来见你。可方才我听说你有了喜,这就让我不能不来了……”他抬手扶着一侧门框,犹犹豫豫地向内探头,见叶春好依旧捏着那块瓷片,他便回了头,对着身后的白雪峰等人说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和太太说。”

白雪峰连忙拉着小枝和一个老妈子下了楼,这回二楼没了别人,雷一鸣站在门口,垂了头说道:“春好,我要怎么样,你才能消气?你说吧,哪怕是要我半条命去,我也给。”

然后,他试探着迈了一步,从门外走到了门内。抬眼望着叶春好,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像承受不住她那目光似的,又低下了头。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本来对她已经是含羞带愧地抬不起头了,如今她有了他的孩子,他越发的有求于她、怕了她。

这时,叶春好开了口:“我要和你离婚!”

雷一鸣抬起头,一脸哭相:“春好,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怎么还能再提离婚的话?”

叶春好猛地提高了声音:“这孩子不是好好来的!我不要这样的孽种!”

她手里依然捏着那块瓷片,手哆嗦着,方才平静了些许的声音,这时又恢复了嘶哑凄厉。雷一鸣猛地抬起头,像是被她这一句话震住了。

默然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了头,有气无力地哀求:“春好,求你饶我这一次,我知道错了,往后我一定改。我这么大年纪了,好容易又有了个孩子,我求你好好地把它生下来,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你说你想到哪里住,我就让你去哪里住,我不到你眼前去碍你的眼。”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也有了哭腔:“我保证,我发誓,到时候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你只要为我保留一个雷太太的名分就好。”

然后他对着叶春好弯下了腰:“春好,我求你了,我向你道歉,我给你鞠躬。”

他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态,叶春好不出声,他便不直身。房内一时寂静下来,叶春好原本是呼呼喘息着的,这时那呼吸渐渐平顺下来,她那捏着瓷片的手,也渐渐稳住了。双眼盯着雷一鸣的后脑勺,她做了一番思考,末了说道:“你这人出尔反尔,我不信你。”

雷一鸣依然躬身弯腰,只抬起了头:“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我发毒誓?”

叶春好直接冷笑了一声。

他六神无主地改了口:“那我写字据,写保证书,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叶春好冷着脸说道:“那你写吧!”

他连忙转身去找纸笔,然而弯腰太久了,他竟然不能如愿地直起身。踉跄一步扶着墙,他下意识地回头又去看叶春好,一边看,他一边点头哈腰地赔了个笑。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种谄媚的姿态,忽然感觉这人得意的时候能有多高傲,落魄的时候就能有多下贱。

他纵然是暴君,也不是刚强有骨气的暴君,她又一次瞎了眼!

雷一鸣写出了一份保证书,在下面签了名字,然后把它折好,轻轻地放到了叶春好身边的桌子上。叶春好把它展开来读了一遍,其实心中连上面的一笔一画都不相信,但是当下她走投无路,无可选择,能要到这样一封字据,也是好的。将来有朝一日,若是雷一鸣翻脸不认账,那么她至少可以把这纸字据送去租界报馆里——家庭闹剧的新闻永远最惹人注目,总有外国的报馆不怕他这中国的将军,会愿意把它刊登出来的。

只要她把事情闹得足够大,便不会再次无声无息地沦为囚徒。

读过之后,她把它又扔到了雷一鸣面前:“画押。”

雷一鸣没说什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他刺破拇指指肚,然后在那保证书上按了个血淋淋的指印。重新把它递还给了叶春好,他抬眼看她,看了她的脸,又去看她的肚子,目光闪烁,是又想看又不敢看。叶春好把保证书接过去,然后说道:“你走吧!记住,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若是希望我腹中这个孩子能够好好地成长,在这十个月里,就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雷一鸣收回目光,对着她一点头:“好,我记住了。”

然后他退出了卧室,下了楼。叶春好走到窗前,眼看着他确实是带着白雪峰走出去了,这才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楼下有说话声和脚步声,很是杂乱,不像是来自这楼里的人,便起身出门走到楼梯口,只见楼下新来了一小队大丫头和老妈子,小枝顺着楼梯跑上来,告诉她道:“太太,她们都是大帅派过来的,说是这楼里人手不足,要过来伺候您。”

叶春好刚要发话,外头又跑进来个人,正是白雪峰。白雪峰抬头见叶春好正站在楼梯上,就一边笑一边上来:“太太,郎大夫这几个月就住到这楼后头的那个院子里了,您一旦觉得哪儿不舒服,立刻说话就成,他马上就能过来。郎大夫那院儿西边的空屋子,也改做小厨房了,要不然现在天太冷,饭菜从大厨房送过来,半路就凉了。小厨房昼夜不断人,您要是夜里饿了,直接让人告诉厨房。如果厨子偷懒,您让小枝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去!”

叶春好再有脾气,也不能向着那不相干的人发。白雪峰喜气洋洋的对她说话,她便也勉强和缓了脸色,“嗯”了一声。

白雪峰又道:“郎大夫开了个保胎的方子,已经抓好了药送去小厨房熬上了,一会儿熬好了就给您送来。大帅还说——”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自己一笑:“得,我知道您现在是一提大帅就生气,那么这话就算是我对您说的吧,您放宽心,多吃多喝多休息。”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我现在没什么事,若是有事,就派人去告诉你。”

白雪峰答应一声,告辞离去。小枝目送着他走出去,然后说道:“这人有意思,瞧着挺精神,像个年轻有为的,其实是个丫头性子,成天婆婆妈妈的。”

叶春好没理会她这句话,自顾自的出了会儿神,末了忽然说道:“小枝,从现在起,这楼里就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了。你快回你房里,把要紧的东西藏好,再把那副药扔了吧。”

(二)

雷一鸣离了叶春好的小楼——虽然是落花流水的被她撵出来的,但他往回走到半路,就重又高兴起来了。

他平时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想孩子,非得那孩子近在眼前了,他才会真切地感到了狂喜。大踏步走在雪地上,他的大衣没系纽扣,也不觉得冷。右手的大拇指有些疼痛,黏黏糊糊的还有鲜血在流,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把大拇指噙在了嘴里,兴致勃勃地吮吸了半路,仿佛这也算是一桩事情,而他再不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的话,就要手足无措得昏过去了。

回到楼内之后,他连珠炮似的下达了一串命令,支使得白雪峰脚不沾地,又重重地赏了郎大夫。郎大夫万没想到自己号个喜脉,竟然号出了这么大的功劳,也有些发蒙,慌忙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入驻大帅府。

郎大夫回家了,白雪峰也忙得不知到哪里去了,雷一鸣重新把大拇指塞回到嘴里,仿佛瞬间回到了幼年,没有香烟、雪茄供他解闷,他只能就地取材,吮一吮手指。指肚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被他吮得丝丝缕缕地疼,他在房内来回地走,迈大步走,一股子热力在他体内充盈着,鼓胀着,让他恨不得欢呼着出去狂奔一场——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他和叶春好的孩子啊!

他的自我感觉向来不错,叶春好更是个完全符合他理想的好女人。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加上那样的一个女人,所得的结晶还不得是个旷世英才?闭上眼睛原地晃了晃,他这回真明白什么叫作“乐昏了头”了——他现在就有点发昏,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就要倒。一手抱在腰间,一手的拇指伸到嘴里,他咬着手指头,站着不动,直着眼睛,笑容满面。

楼内忽然进来了个一身寒气的人,是林子枫。林子枫一手提着一个公文包,一手拿着蒙了水雾的眼镜,进门之后依稀看清了雷一鸣的模样,当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视力又退化了,已经产生了幻觉。而雷一鸣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了他:“子枫!”

林子枫的身体登时一僵,双臂伸开来,他慢慢地低了头,去看雷一鸣。雷一鸣一手死死搂着他,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子枫。”

林子枫疑惑地轻声反问:“嗯?”

雷一鸣抬起了头,笑容介于灿烂和龇牙咧嘴之间:“我又有孩子了。”

林子枫把眼镜戴了上,镜片下缘还凝结着一抹雾气,但是已经不妨碍他看清雷一鸣的表情:“谁的?”

雷一鸣松了手,忍俊不禁一般嗤笑了一声:“笨蛋,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太太,还能是谁?”

镜片上面最后一抹雾气也蒸发干净了,林子枫彻底看清楚了雷一鸣,若不是实在笑不出来,那么就冲着他此刻的高兴劲儿,林子枫都想送他个义务的笑容。雷一鸣把手插进裤兜里,原地转了个圈,转得翩然,像是要就地起舞。三百六十度的圈子转完了,他依然是面对着林子枫。垂眼看了看拇指肚上泛白的伤口,他还是觉得胸中鼓胀得慌。无缘无故的,他在林子枫的胸膛上捶了两拳,又抬手啪啪啪连拍了他的肩膀,语无伦次地笑叹:“子枫,哈哈,唉,当年为了传宗接代,我和玛丽冯打了多少官司。现在想想,真是……”

他感慨万千,摇了摇头,“真是”二字余音袅袅,下文则跳到了叶春好身上:“春好的身体向来很好,应该会给我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我都奔着四十岁去了,刚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笑着说道:“不过,有了就行。”

林子枫听了他这一席话,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

然而雷一鸣根本就没留意他的反应,还在对他连捶带拍的唠叨着,唠叨到了绝顶兴奋的时刻,雷一鸣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在他脸上“叭”亲了一大口。

亲过之后,白雪峰回来了。白雪峰走出了满头大汗,但是很有成绩,气喘吁吁地对雷一鸣做汇报——小厨房已经布置好了,厨子们轮班值守在厨房里,哪怕是半夜,只要太太饿了,也能立刻做出一桌宴席来。汽车也派到郎宅了,天黑之前必能把郎大夫和行李一起接过去。太太房内的被褥也都换了厚的,暖气也烧足了,保证太太的卧室不会比蒸锅凉快多少。

雷一鸣听着,还想问话,然而房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虞天佐打过来的——两人说好了,雷一鸣下午到虞宅去,虞天佐等到现在,见他说来不来,就打来了电话催促。

虞宅一行是不便临时取消的,所以雷一鸣笑眯眯的匆匆出了门。白雪峰还得继续忙着家里的事情,不能随行。把雷一鸣送出楼去,他转身回来,这才发现这里还站着个林子枫。

林子枫单手拎着公文包,微微躬着腰,脸上没表情,身体也是一动不动。白雪峰一戳他的肩膀:“老林?怎么啦?”

林子枫如梦初醒般望着他:“什么?”

“你站这儿发什么呆呢?”

林子枫挺直了腰:“没事。”

然后他也不道一声别,扭头推门就走。

雷一鸣到了虞宅,见到了虞天佐。不由分说,他把虞天佐搂到怀里揉搓了一顿,并且也给了他几拳。虞天佐被他捶得挺疼,莫名其妙地看他:“疯啦?”

雷一鸣哈哈哈地笑了一通,笑得有点傻,笑过之后,他兴致勃勃地挽了袖子:“你不是找我来玩的吗?玩吧!”

虞天佐豪气干云的一拍桌子:“玩!”

虞天佐之所以留恋京城、不肯回家,就是因为京城繁华,十分好玩。

他这人爱好广泛,尤其热爱与女性交际,在承德家里,他身边的女性就只有几个姨太太。姨太太虽然是有新有旧,但他和她们几位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出一个月,再新的也被他看旧了。可北京城就不一样了,他在这里来了兴致,满可以由着性子叫条子,从胡同里一汽车一汽车的往家里送姑娘,搞得家中如同花国大会一般,莺莺燕燕全簇拥着他一个。

今晚他见雷一鸣特别高兴,便又接来了三汽车的姑娘,能说会道的陪客也叫来了一小群,一屋子人吃吃喝喝、谈谈笑笑,很是热闹。等到吃喝够了,隔壁房间里的牌局也开起来了,雷一鸣完全没有赌瘾,但也上了场——今天他太高兴了,怎么撒欢都不够劲!

赌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这些人闹得饿了,于是虞宅又开了宴席,雷一鸣咕咚咕咚地喝白兰地,虞天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香烟,也是连喝带抽,十分忙碌。及至酒过三巡,虞天佐一手搂着雷一鸣的肩膀,一手夹着香烟一指满屋子的红粉佳人:“老弟,虽然哥哥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乐的是哪一出,不过只要你高兴,我就也跟着高兴。屋里这些位,我瞧着都不赖,你挑两个,你挑剩下了我再挑。”

雷一鸣喝得眼睛发直,舌头也硬了。一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很认真地扫视了房内众女,然后向后一靠,笑着转向了虞天佐:“不行。”

“怎么不行?怕你太太知道了,又挠你一顿?”

雷一鸣用力一拍胸膛:“我!不是怕老婆的人!我是——”他停下来痛哼了一声,因为咬了舌头。片刻过后,又说:“我是——没看上!”

他不把这满屋子的姑娘当人看待,抬手一比画:“都、都不行。”

姑娘们听着,大气都不敢出。虞天佐则是笑得前仰后合,端起酒杯送到了嘴边:“你这眼光也太高了!我看你就是没饿着,让你打上一个月光棍再回来,你看这儿的姑娘就都像西施了。”

雷一鸣摇了头,醉得在椅子上直晃:“你这是小瞧了我。我雷某人,从出了娘胎到今天,一直是一表人才,从来就没缺过女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饥、饥不择食。”

此言一出,虞天佐一口酒喷了出来,被他“没看上”的姑娘们低了头,也忍不住笑了,因为他这话一方面属实,另一方面又挺不要脸。雷一鸣醉得恍恍惚惚,忽见周围哄堂大笑,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想到自己要有孩子了,而且是叶春好给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这么好,春好那么好,两好相加,也许会生出个伟人来。等到孩子出生了,春好自然也就回心转意了,而且既然她能生出第一个,自然后头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传宗接代……多子多福……

他的思想不甚连贯了,脑子里乱纷纷地塞满了片言只语,这回他也知道自己是醉了,醉得满心欢喜,以至于他抬手搂住了左右两边的人,往左亲了一口,又往右亲了一口。

左边是个姑娘,右边是虞天佐,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并没有尴尬,反倒自觉着有趣,嘻嘻哈哈笑了一场。

午夜时分,雷一鸣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便睡了,直睡到翌日下午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他把白雪峰叫到跟前,第一句话便是:“太太今天还好?”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洗漱、更衣、吃饭,饭量几乎是平时的两倍。吃完之后,他又问白雪峰:“是不是快过年了?”

白雪峰答道:“可不是快了,咱们府里也该准备准备了。”

“你去准备吧,今年家里有喜事,要过得热闹一点,别对付。”

白雪峰笑着答应了——他乐意操办这些事情,一是挺有意思,二是油水丰厚。

雷一鸣又问:“子枫呢?刚想起来,他昨天过来见我,好像是有事,我也没来得及问。”

白雪峰说道:“他今天还没露过面,我去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雷一鸣点了点头,于是白雪峰去往办事处里打电话,办事处里没有林子枫,他往林宅里打电话,林子枫也不在家,林宅的仆人告诉他:“先生中午说他出门散步去了。”

白雪峰很惊讶:“这个天气出去散步?到哪儿散啊?”

仆人答道:“说是上北海公园散去了。”

白雪峰挂断电话,把仆人这番回答重新加工润色了一下,回头告诉雷一鸣:“大帅,没有找到他,他今天好像是到公园赏雪去了。”

雷一鸣正在喝一杯热牛奶,听了这话,便哼了一声:“赏雪?他还挺浪漫。”

(三)

林子枫在北海公园来回溜达了许久,直到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才觉得够劲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需要给自己降降温度。从昨天起,就有一股子心火自丹田向上走,熊熊炙烤着他的头脑,烤得他头痛欲裂、怪梦连篇。那些梦充斥了他整夜的睡眠,醒来后一回想,还能想起那些梦的几幕场景。其中有一幕,是他衣冠楚楚地仰卧在床上,旁边躺着雷一鸣。雷一鸣浑身赤裸,湿漉漉的只穿着一条短裤,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酒精气味,身上遍布着溃烂的伤口,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他知道他在发高烧,所以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心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等他就这么自行烧死,还是翻身过去,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这梦还不算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噩梦,可醒来之后越是回想,越让林子枫有作呕之感。房内的空气热烘烘的,也让他联想到梦中雷一鸣高热的身体,所以他非得跑出来吹吹冷风不可,否则他简直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他没坐汽车来,出了公园还是自己一个人沿着大街溜达着走。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向他打了招呼,他一抬头,发现对方竟是自己的一位中学同学。

“哟!”他一脸惊讶,“陈博志?是不是你?”

对方摘下帽子,笑道:“可不就是我。子枫,你还是那个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呢,我变了没有?”

林子枫也笑了:“你要是变了,我也不敢贸然称呼你。我听说你大学毕业之后,就回了扬州老家。你我天南海北,我还以为此生和你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走那天,我请不下假来去送你,心里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陈博志在高中时,是林子枫的同桌,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也是笑着感慨:“实不相瞒,我走的那天,见你没来,心里还有些生气,心想像你这样的人进了衙门当差,竟然也长出了一双官僚眼睛,对我们这些学生朋友冷淡起来了。后来我在社会上活动到如今,才明白了你的苦衷。”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说巧不巧,我前天到了北京,本想着从今天起就打听打听你的住处,到你府上瞧你去。哪知道还没等我找,你自己撞到我眼前了!”

林子枫问道:“你这回来北京,是有公干在身,还是过来谋事?不打算再回老家了?”

陈博志对着他一笑:“这话回头我对你细说,现在这个时候正好,走,我请你吃小馆子去!”说到这里,他又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别客气!我知道你现在是升官发财了,不怕请客。今晚这顿便饭,我来请,将来哪天你有了时间,再还我一顿大餐就是了。”

林子枫偶然遇到了这位活泼的旧友,心里倒是真有些愉快,也不想着去公署办事处了,随着陈博志就走。

林子枫从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见了老同学,也依然保持着本色——他在巡阅使面前都敢甩脸子,对待老同学,他尽管心中存着一份友爱,但也不肯改了自己的风格。而陈博志起初还同他说些客套话,可渐渐看出他“本色不改”,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这张真面目,林子枫看在眼里,表面平静,心中吃惊,及至两人分了手,他回到了家里,心中的惊疑还没消散。

陈博志在大学时就加入了国民党,毕业后去了南方,连着几年再无音信,这一趟回北京,是以特务的身份回来的。林子枫在得知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策反对象之后,心中略觉失望,觉得这人太不讲感情,简直是一个庸俗版的雷一鸣。可腹诽归腹诽,对着陈博志,他做了一番很有分寸的敷衍。据他所见,这社会上越是地位高的各界名流,越要脚踏几只船活着,无论哪方面势力上来了,都有他们的一条出路和一份钱粮,都能保住他们那“万世不替之基业”。

现在内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谁知道中国最后的赢家是谁。所以他须得早做打算,万一将来雷一鸣把巡阅使当到了头——不,也不必万一了,他一定是会当到头的,他自己不到头,林子枫会帮他到头。

第二天上午,林子枫又和陈博志又见了一面,两人倒也没有达成什么协议,但是建立了秘密的联系。陈博志告诉他:“我明天还得走,我们再见面,就得是年后了。”

“你还回南边去?”

陈博志向他一笑:“不,我是往北走。”

林子枫听他答得含糊,必是不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和陈博志分开之后,他回家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又去了雷府。

这回,他如愿见到了清醒的雷一鸣。前夜那个怪梦做得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一见雷一鸣,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真和他同床共枕地躺过一夜似的。雷一鸣站在楼梯旁,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侧手肘搭在楼梯扶手上,正在断断续续地哼小曲,忽然见他进来了,也没说话,只是冲着他一笑。

林子枫冷着脸,向他浅浅的一弯腰:“大帅。”

雷一鸣保持着那个站姿没有动,只说:“你那天来见我,是不是有事?”

林子枫答道:“年底了,我想向大帅报一报今年的账。”

雷一鸣听了这话,一皱眉头,林子枫看在眼里,知道他最怕和这些数目字打交道,不用看,听着都要头痛。而雷一鸣叹了口气,答道:“好吧!”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往沙发里一窝,又把两条腿伸出去架在了茶几上。往嘴里扔了一片口香糖,他一边咀嚼,一边要听戏似的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了过去。

林子枫坐在一旁,开始报账,雷一鸣这一年向外投出去的那些资本,有些赚了,有些亏了,他故意说得非常细致,可刚说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一扭头,就见旁边的雷一鸣呼吸深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靠着回忆确定了他左肩上的伤处,对准了轻轻一戳。

戳了一下之后,雷一鸣没醒,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又戳了第二下。

这回雷一鸣一哆嗦,醒了。睁开眼睛望向林子枫,他问道:“报完了?”

林子枫答道:“还早着呢。”

雷一鸣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你继续。”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一觉睡的,把口香糖都咽下去了。”

林子枫没理他,继续报账。说到复杂的地方,还特地做一番解释,雷一鸣听得如坐针毡,在他旁边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忽然他把两条腿放下来,直起腰往林子枫跟前一凑:“你到底还有多少本账要念?”

林子枫猛地向后一躲,手中的账本“哗啦”一声落了地。雷一鸣见状,当即又问:“你躲什么?”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也没法回答——方才雷一鸣猛地凑过来,让他心中一惊,以为他又要亲自己一口。从来没有别人亲过他,他也从来不曾亲过别人。雷一鸣算是第一个,然而他的吻未免太可怕了一点儿,他前天被他亲了一口,不就做了一夜的怪梦吗?

雷一鸣这时抬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异味:“疯啦?还是怕我吃了你?”

林子枫终于开了口,非常严肃:“我这两天有点感冒,不敢靠近大帅,怕传染了您。”

雷一鸣一听这话,当即退避三舍:“感冒?感冒还去公园赏雪?”

“就是因为赏雪才感冒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子枫,你总这么着,我看真是不行。虞天佐有个老妹妹,好像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说是相当漂亮,我看很配得住你。你要是愿意,我去和老虞说说,要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子枫坐正了身体,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点头:“多谢大帅关怀,但是不必了。”

雷一鸣饶有兴味地看他:“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吧?”

林子枫答道:“终身不娶,也无不可。”

“晚上回了家,不寂寞?”

“不寂寞。”

雷一鸣这几天心情好,内外都很太平,所以格外的有闲心。一欠身又凑到了林子枫跟前,他那脸上露出了坏笑:“哎,我说,你不会还是个童男吧?”

林子枫有点忍无可忍,但把牙咬了咬,他还是没有失态。抬头正视了雷一鸣的眼睛,他反问道:“是了怎样?不是又怎样?”

雷一鸣看着他微笑,逗孩子似的:“给你找个大姑娘,让你先尝尝?”

林子枫弯腰捡起账本,动作幅度很大地翻了几页:“多谢,不必。”

然而雷一鸣似乎是要闲极无聊地拿他开心,他越气急败坏,雷一鸣越是笑眯眯:“子枫,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林子枫把账本啪的一合:“大帅,请您不要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我的私事,与今日的公务无关!”

“今天办的也不是公务嘛。”

林子枫偏着脸看他,目光从金丝眼镜的上边射出去。他今天的废话这么多,当然是因为他心情好,他不但心情好,他瞧着好像还胖了一点儿,林子枫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见他板过脸——他老那么美滋滋的,自己心满意足了,再没有任何烦心事了,就开始东张西望,研究起了旁人的私生活。他这么瞪着他,他却满不在乎的跷起了二郎腿,继续放送废话:“我记得我五表姐的公公,外人就都说他那人古怪,一辈子不碰女人,专捧戏子,我那个五表姐夫都不是他的种。后来那老头儿带着小金翠跑上海去了,小金翠你知不知道?还是我小时候的名旦呢,你肯定不知道。”

林子枫听到这里,忽然心平气和了,决定今天豁出去了,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把账本合起来放在腿上,他木雕、泥塑一般地坐着,听雷一鸣讲了三十分钟他五表姐的公公与男伶们的爱恨情仇。讲完之后,雷一鸣对着林子枫一抬头:“别的你也不要说了,我懒得听,你就告诉我,我今年落下了多少钱?有没有亏空?”

林子枫答道:“亏空倒是谈不上,但您向英国那两家银行贷的一千万元,是肯定还不上了,因为——”

雷一鸣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当初我和英国人是怎么谈的?”

“您把北边那条铁路的经营权押给英国的银行团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那没关系,大不了就把经营权给他们。”

林子枫附和了一声,表示赞同,心里则是冷笑——雷一鸣方才这句话若是流传出去,外界骂他卖国贼都是轻的。不能说他愚蠢,可他终究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

林子枫做了几天的准备,自信可以在今天应付雷一鸣的一切盘问,哪知道雷一鸣忽然变成了个俗不可耐的蠢货,让他的准备全白做了。

报账完毕,他起身走了。雷一鸣独自坐在小客厅里,也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失控,总是忍不住要胡说八道。可他真的是太高兴了,他想十个月也并不是很长的时间,等到孩子生下来,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他还想,自己这回真的会洗心革面,要做父亲的人了,应该有个父亲的样子。

他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就又下意识地哼起了小曲,一边哼,一边用手指在腿上打拍子。

(四)

叶春好坐在桌前,面前打开着一本中学用的数学课本,课本旁边还摆着一摞册子,是北京城内几家大学的入学试题。她倒是没打算去考大学,但她先前被雷一鸣禁足在东院里的时候,心中压力巨大,成日胡思乱想,脑筋还算清楚;如今她别无可想,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只能是坐在这楼里养胎,精神一放松,便觉得头脑一天一天的荒废下来,人也渐渐变得迟钝了。

既是如此,她便找点能动脑子的事情来做,眼睛盯着课本上的题目,她近来是明显的变懒了,手不拿笔,只端坐着心算。忽然一抬头,通过桌前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楼下的雷一鸣。

雷一鸣不敢上楼,怕激怒了她,动了她的胎气。所以腹中这条小小的生命,一方面被她厌恶着,一方面也成了她的护身符。房外隐约传来了白雪峰和小枝的对话声——这样的对话是每天都会有的,小枝轻声告诉白雪峰:“一天三顿,一顿能吃一碗干饭……昨夜睡得早……上午郎大夫过来了,给太太号了脉……”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听不太清楚,向前再往楼下看,她见雷一鸣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仰了头也在往这楼上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间屋子里,应该不会发现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向后躲了躲,仿佛被他看上一眼,也要受害。

片刻之后,白雪峰从楼内出了来,同他一起走了。叶春好把目光重新落到课本上,正要继续解题,身后的房门却开了,小枝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点儿寒气:“太太,我都回来好一会儿了,刚要上来见您,结果白副长官来了,我和他说了半天的话。”

叶春好回头,见小枝手里拿着几本新书,腋下又夹了一卷报纸,便微笑着伸出手:“买回来就好,我这两天又有事情做了。”

新书是小枝从外面买回来的,冻得冰凉,她没直接把书给叶春好,而是转身把它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然后把报纸送到了叶春好面前:“您先瞧瞧报纸吧,那书是我从书摊子上买回来的,现在这个天气,书都上了霜了。”

叶春好摊开了报纸,先看上面的时政新闻:“我这儿不用人伺候着,你快去暖和暖和吧。”

小枝伸头往窗外望了望,转身走到门口,又推门往走廊里望了望。最后她把房门推开了一半,走回到叶春好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太太,今天我去东安市场那儿买书,发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儿。一个人,我肯定是不认识的,忽然从我身边挤过去,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疑惑:“给我的?”

“对呀,他原话说的是‘给叶春好’,那不就是您的名字吗?”

“信呢?”

小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不知道经了多少只手,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叶春好接过信封,小声说道:“你看着房门,别让外人进来。”

小枝立刻走到了门口。叶春好把信封撕开来,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面印着绿色的格子,格子里的字方方正正,越写越大,最后终于大到不可收拾。

她认出来了,这是张嘉田的字!

这封信的语句不大通顺,更证明了它真是张嘉田的亲笔。将这封信连看带猜地读过了一遍之后,她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起来,面孔也激动得有些发热。据信上的内容来看,张嘉田如今正安全地活在察哈尔北部的某地,不但活着,并且有力量派人到北京来,帮助她离开雷府——如果她想离开的话。

“这人也真是痴。”她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我。若我和他真有过什么关系,倒也罢了,那算是他念旧情,可我和他之间,一点儿私情都没有,他心里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

她想不下去了,因为接下去是个死胡同,她想不通。她先前那么爱雷一鸣,爱得要死要活,可后来发现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之后,一颗心便冷下来了。她对雷一鸣是这样,那么张嘉田对待她,应该也是这样——怎么样都打动不了她,怎么样都是单相思,为什么他的心还没冷?为什么他还能隔着千百里地继续惦记着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只能说他是痴和傻。把这两张信纸叠好了攥在手里,她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

她并不是单枪匹马——她从来就不是单枪匹马!

这个念头简直要让她落下眼泪,她依然没有打算去依附任何人,她依然自信能够独立地走出去、活下来。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好人,对自己存着那样一份好心,就够了。

知道了,就够了。

把这封信展开来又看了一遍,她从抽屉里找出火柴划了一根,把信纸和信封一起点燃了,扔进了桌旁的痰盂里。然后自己摊开纸笔,她低头边想边写,用细密小字,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她这里没有信封,于是她把回信折好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旧荷包里。把旧荷包给了小枝,她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去一趟东安市场,还到那个书摊子旁边去。若是又遇见了那人,就把这封回信给他。”

小枝悄声问道:“太太,这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呀?”

“你还记不记得张帮办?”

“是他?”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末了,轻声答道:“他对我很有一点儿好感,想要把我救出去。可他现在也不过是刚有了安身之处,没人留意他,他悄悄地发展壮大,也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他若是拼着力量把我救走,且不提这件事情能否成功,单是他自己,就要因此暴露,我腹中又有了雷一鸣的孩子,雷一鸣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孩子,也会和他拼命。所以……”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这孩子会勾着雷一鸣追我到天涯海角。我若真是投奔他去了,反倒是要给他招灾惹祸。我只能是把这孩子生下来给了雷一鸣,雷一鸣才或许会对我放松一些。”

小枝听着,不是太懂,但也点了点头。

翌日上午,小枝顶风冒雪出去了,中午之前,她带着一捆新书又回了来。楼内的老妈子见了,便道:“太太看书看得这么快?昨天买回来一捆,今天又买回来一捆。”

小枝答道:“书摊子今天再摆一天,明天就收摊回家过年去了。我多买几本,太太过年的时候也能看着解闷。”

然后她上了楼,偷偷告诉叶春好:“太太,那人今天还真来了,来了就往我身边挤。我把荷包给了他,说‘给张嘉田’,他没出声,接了荷包转身就走了。”

叶春好长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她只盼着张嘉田能够听自己的话,她希望将来两人若是有缘再会,会是以胜利会师的方式,而不是劫后余生、含泪相见。

装着回信的旧荷包,经了几个脏小子的大手,过了十几天,才最终到达了张嘉田面前。

他所在的这处乡村,没有电,夜里能由着性子点上油灯,就已经算是奢侈。在训练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后,他坐在灯前打开荷包,把这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读过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那灯上如豆的火苗,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心里想:“春好怀孕了。”

怀孕了,但并不是因此就只能永远留在雷一鸣身边,她的意思是因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所以反倒是暂时留在雷家更为稳妥。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并不绝望。他只是觉得怀孕是件凶险的事情,林子枫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了吗?

他对孩子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认为怀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并不认为怀了孕的叶春好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叶春好就是叶春好,将来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还是叶春好。

叶春好还让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现在他是自立门户了,力量一定薄弱,这个时候,就格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出眼光来,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几步。

信的末尾,她没有叮嘱他保重身体、加衣加饭,而是写了这样一句话,这话是孙中山说过的,很是有名,连张嘉田都知道。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五)

张嘉田把叶春好的信叠好装回那个小荷包里,然后把小荷包贴身揣了,心里当它是自己的护身符。

信里没有甜蜜的词句,可他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温柔。那温柔很真切,他闭上眼睛,几乎会有幻觉,好像是叶春好坐到了床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说话,要把她的良言一直说进他的心里去。

她对他是有情的,情有万种,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是情。他安然地闭了眼睛,心思忽然变得很静,静得他心窍玲珑、耳聪目明。

她是他的菩萨,相隔万里,也能渡他。

一夜过后,张嘉田出了门,继续去练兵。这里几乎就是戈壁荒原了,新年过后,依然酷寒如三九。他顶着寒风往军营里走,并没有感到痛苦——他现在像是变得迟钝和冷酷了,对于自己和别人,都失去了同情的能力。自己受了苦,他感觉不到;别人受了苦,他看在眼里,也毫不动心。

几个月前,他和满山红一路向北逃,逃着逃着,又遇见了洪霄九。

他没脸再去见洪霄九了,洪霄九倒是把他叫了回去——叫回去之后,洪霄九发大雷霆之怒,咆哮着痛骂了他小半夜。他站着听着,一句话都不反驳,没脸反驳。

然后他们投奔了冯子芳。

冯子芳手下有几万人马,在察北地区也已经横行了五六年,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冯子芳犹犹豫豫地收留了他们,收留到了现在,依然是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招来了一小队同盟军,还是引狼入了室。为了防止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变狼,冯子芳把洪霄九和张嘉田分开了,找出两片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地盘,让他们各自驻扎。

张嘉田其实已经无所谓“驻扎”了,他是个赤手空拳的光杆司令,身边只跟着一个满山红,有两间小屋就够他们驻扎的。直到这一天,洪霄九派人把他叫了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在洪霄九那里,他见到了一位陌生人物。陌生人物来自北京,名叫陈博志,张嘉田起初听他说话,听了半天,只觉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后来又听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明白了之后,他来了精神,随着洪霄九,和这位陈先生一直谈到了后半夜。陈博志到达察哈尔之后,先试着去联络了冯子芳,然而碰了个软钉子,这才改变路线,回头找到了洪霄九和张嘉田。

一夜长谈过后,张嘉田赶早回了他的“驻地”。驻地是一座荒凉的村庄,驻军是洪霄九分给他的三十来名士兵以及一个满山红。面对着满山红,他说:“我找着了个好买卖,兴许能混来几个钱当军饷。”

满山红问道:“什么买卖啊?”

“革命。”

大清早的,满山红睡得蓬头垢面,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她懒洋洋地反问:“革命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她摆了摆手:“你甭解释了,反正有钱拿就行。”

张嘉田听了这话,便说道:“行,那就这么定了。”

两人“就这么定了”,都像是有点儿没心没肺。自从那一天逃下石砾子山后,他们就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地活着,对于旧事旧人,他们一个字都不提,仿佛是极度的冷血无情,两只眼睛只会往前看。

非得这么着,他们才能过一天算一天地活下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张嘉田从陈博志那里得到了五万块钱。

本地是个穷地方,五万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足够张嘉田招兵买马。招兵也不必额外的劳神费力,本地的壮丁——因为常年饿得半死,其实是完全不壮——听闻当了兵就有饱饭吃,竟然很踊跃的来投奔。

张嘉田在年前忙活了一场,招来了四五百人,满山红分走了两百人,也没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自己封自己当团长。张嘉田看在眼里,感觉她未免过于自由散漫,对她说道:“你这么干不行吧?”

满山红告诉他:“我原来还封了自己当司令呢,可惜知道的人不多,名声没传出去。”

“得了得了。”张嘉田告诉她,“你等着,我想法给你弄张委任状。”

这话说了没过三天,还没等他真去想法子呢,陈博志来了,真带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只不过是给张嘉田的——他不知道张嘉田这儿还有个满山红。及至见了满山红,他高兴起来,握着满山红的手连摇了几摇:“张师长,你这里还有一位女同志?好极了好极了,这才显得我们是男女平等的革命队伍啊!”

满山红对着陈博志眨巴眼睛,没听明白他这一席话。张嘉田先前做太平帮办时,常听马永坤给他读报纸,倒是明白一些新词,这时就用大拇指一指满山红:“你别看她是个丫头片子,她比老爷们儿还厉害。你……她手下也有几百人,你能不能给她也弄张团长的委任状?”

满山红终于开了口:“越大越好,师长也行,司令最好。”

张嘉田瞪了她一眼:“你当司令了,把我往哪儿摆?听话,团长就够你美的了!”

陈博志呵呵笑着,说道:“这个,我现在办不了,委任状是我从北京带过来的呀。”

张嘉田一听到“北京”二字,登时想起了叶春好。

通过陈博志部下的特务,他把他的亲笔信传递给了叶春好,又通过同样的一条路线,他得到了叶春好的回应。

很久之后,他回忆起收到回信的这一夜,发现这一夜是可纪念的——从这一夜起,他“神魂归位”,从噩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到了开春的时候,张嘉田手下有了一千多人,满山红也如愿得到了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张嘉田是见惯了委任状的,不拿它当一回事,满山红却是专门弄了几大捆黄纸,用一块黑炭当笔,在上面七扭八歪地写了名字,然后扛去野地里,烟气滚滚地烧了半天。

等她回来了,张嘉田问她:“你给谁烧纸呢?”

她答道:“没谁,就是老二他们。”

说这话时,她低头掸着身上的纸灰,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将来进城了,我找个手艺好的裱糊匠,再糊几个纸人,要女的,糊得漂亮点儿,烧给他们当老婆。”

这话说完,她也把自己的衣服打扫干净了,忽然发现张嘉田站在旁边,一直是不动弹也不言语,她便抬起头看着他。

她看他呆呆地站着,不知何时,竟是淌了满脸眼泪。

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她装着看不见,转身往那门口走,门口放着一口大水缸,她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连凉水带泪水,一起硬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张嘉田接到了陈博志的命令,开始试探着骚扰南边的陈运基部。

陈运基万没想到,张嘉田只不过是和洪霄九混了几个月而已,竟然得了对方的真传,说死不死,动辄诈尸。不过凭着他的实力,揍一个张嘉田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北京的雷一鸣,他一边等着上峰的指示,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张嘉田回击。

雷一鸣得到了这个消息,然而未做任何指示,因为他顾不上张嘉田那千八百人的队伍了,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伐,已经攻进了山东,而山东的卢督理当初既是有胆子和他抢巡阅使,照理来说也算是一条好汉,如今在山东却是节节败退,让他不得不调兵遣将,前去支援。

这一回,他本人是不打算往前线去了,经了这几个月的调养,他胖了十三四斤,在周围的人看来,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这十几斤分量让他显得有血有肉了许多,穿起军装来,肩膀腰身大腿也都有了内容,不再是一副单单薄薄的衣裳架子了。

身体越是健康,他越是怕这来之不易的健康溜走,所以万万不肯到战场上去冒险。而且叶春好已经显了怀,他也不敢走,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她那肚里的孩子就会有闪失——林胜男生产的时候,他想自己若是在家做主,那早产了的孩子,兴许也能活下来。

雷一鸣往山东派去了两个师的兵力,结果还真帮卢督理抵挡住了北伐军的进攻。然而山东这边的战况刚稳定下来,河南那边又失守了,北伐军的几路军队眼看着就要在郑州会师了。

雷一鸣略微有一点儿发慌,慌得不厉害,因为他手里还有兵,但他此刻是万分的不想打仗。即便要打,也不是他一家出兵就能打赢的。

他刚长上的十几斤肉,眼看着在一个礼拜之内掉了两斤。这天林子枫过来见他,刚在大门口下汽车,就见他带着几名卫士走了出来。今天他是军装马靴的打扮,上衣没系纽扣,敞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束在军裤里,腰粗了,腰间皮带扎得紧绷。扭头看见了林子枫,他一招手:“过来。”

林子枫走到了他近前,就见他新剪了头发,天生的长鬓角被剃成了一抹青,尖下巴也没了,他一富态,反倒添了几分英武的男子气。一队汽车正从府后的汽车房缓缓行驶过来,在这个空当里,他对林子枫说道:“我要去趟天津,你留在北京,等我的消息。”

林子枫问道:“大帅这期间需要我做什么吗?”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一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也许没什么事,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这时,打头的汽车已经缓缓停到了他面前,卫兵上前一步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他弯腰钻进汽车里,一言未发,像是忽然把林子枫忘了。

林子枫也没出声,目送着汽车队伍远去。

又过了两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雷一鸣的新动作——他和山东的卢文瑞督理、热河的虞天佐都统联合提议,以南北十五省的名义组织了一支护国军,推举东北的老帅做了总司令。护国军甫一成立,便对着北伐军宣了战。

这是一桩大新闻,除了这桩大新闻之外,报纸上还登载了一条小新闻——察北的冯子芳将军,于昨日在自宅被刺客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