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各一方

雷一鸣这个人是有“影响”的,好端端的人到了他身边,常会无端生出变化来,仿佛他是个漩涡,能把他身边的一切都吸引得颠倒混乱。

(一)

雷一鸣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末了觉得有些冷了,便决定带着女儿和小舅子另换个暖和的地方。他拄着手杖慢慢地走着,叶文健抱着妞儿在一旁跟着,一直跟着他进了一间番菜馆子。

叶文健正在急速地成长,总是饿、馋,在家里虽然是足吃足喝,可总觉得馆子里的饭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个孩子,没有自己攥着钱一天三顿下馆子的资格。幸好还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着菜单,自自在在地点这点那,甚至敢让侍者给自己上了一盒大炮台烟。抽出一支香烟先给了姐夫,他划燃火柴给姐夫点了火,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他深吸一口,再满不在乎地呼出来,自觉着很潇洒,是个男人了。

抽烟的时候,是个男人,冰镇汽水送上来,他敞开了喝,一口气喝了两瓶,又变回了孩子。妞儿在一旁被烟雾熏着,不哭不闹,捏着一片苹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于是他把汽水倒进小勺子里,也喂妞儿喝了几口。雷一鸣坐在对面,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报纸翻着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鸣抬头说道:“还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叶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骂我不努力、成绩坏罢了。”

雷一鸣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让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顿好打。”

叶文健听了这话,有些窘,因为正处在一个不服管的年纪,自认为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哪有好汉动辄就被姐姐打一顿的?但姐夫所说的又真是实情,据他观察,他也觉着姐姐对自己有些忍无可忍了。

闭着嘴打了个小饱嗝,他降了个调门:“那你呢?”

雷一鸣答道:“我再坐会儿,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还到公园那儿等你。”

然后他起身把妞儿抱到了雷一鸣身边,心里非常想把姐夫领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过日子。他喜欢姐夫,对于张嘉田则是深恶痛绝,背后提起这个人来,也只肯叫他一声张二。

叶文健往家走,刚走出没多远,就被满山红逮住了。

满山红闲着没事,又被张嘉田管束着不许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张嘉田的旨意满街寻觅叶文健。叶文健不许她抓贼似的把自己往汽车里推,当街和她撕扯起来,结果没撕扯过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叶文健到家之后,如何受他姐姐的处治,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在番菜馆子里坐到了九点多钟,妞儿在他怀里都睡着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地溜达着回了家。

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气,不像个家。他没敢开电灯,怕灯光会惊醒了妞儿,一路摸黑上楼,把妞儿放到了床上。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背靠着墙壁喘了会儿气——他这原本从早躺到晚的懒人,如今天天抱着个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里回了来,常有要累断气之感。若不是他还有其他打算,那么就非得设法回北京——早前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当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家的大门,现在是谁也挡不住了。

扶着墙壁往楼下走,这么着他睡不着,他须得一直走到餐厅里去喝几口酒。妞儿现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碍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地睡觉。

餐厅里悬挂着大吊灯,灯光极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层灰尘,他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指在那灰尘上写了个“妞”字。

除了妞儿,他现在是谁也不爱、谁也不信了。

接连着又喝了几大口,他觉着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门外有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扭头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嘉田。

张嘉田是奔着灯光找过来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鸣兴师问罪。叶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疯了,还是满山红颇有一些手段,傍晚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鸣在一起。

叶文健骂骂咧咧,对她出言不逊,所以她毫无保留,把他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了叶春好,以及陪在叶春好身边的张嘉田。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就杀了过来。寒气凛凛地站到雷一鸣面前,他开口质问道:“雷一鸣!你总勾搭春好他弟弟干什么?你又想捣什么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鸣有点眩晕,反倒是放松了些许。仰起头看着张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识的时间还短,不知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对我还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张嘉田:“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话音落下,他继续喝,大口地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张嘉田夺去了酒瓶。张嘉田把酒瓶掼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别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鸣抬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着脑袋垂下眼帘,挺起胸膛笑了一声:“好,打吧。”

“我打什么?”

“你不是为了打我而来的吗?”

“我没那个打人的瘾!打你是因为你该打!”

雷一鸣点了点头:“好,好,我该打。”

张嘉田低头瞪着他——他对这个人没有好眼神,只有一双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后,他问道:“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着,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躲人。”

“谁?我?”

雷一鸣答道:“林子枫。”

张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妈不躲我躲林子枫?你怕他不怕我?”

说完这话,他见雷一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也茫然,这才察觉到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对劲——这又不是什么荣誉,自己怎么还和林子枫竞争上了?

这时,雷一鸣重新低了头:“怕,都怕。”

然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坐不动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撑着身体,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他没敢上楼,因为他怕张嘉田也跟着自己上去,而楼上正有个怕惊怕吓的妞儿。一路走进了客厅里,他也顾不得去开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抬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开来的一瞬间,他很舒服的“唉”了一声。

张嘉田跟了过来,没找到电灯开关,幸而窗外还有月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情形。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他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几年也已经像是半生。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像现在的叶文健,见雷一鸣像见了神,而且对雷一鸣比对神更亲。现在那个神正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没有睡,似乎有点冷。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鸣的额头和鼻梁,额角结着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显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得分外可悲可怜。张嘉田还想不出名将折戟、美人白头之类的词儿,他只是打算拿出一个对待“人”的态度来,暂时收起恶声恶气。

雷一鸣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嗽。刚开始还压抑着声音,但很快就咳得只出气不进气,只剩身体在一抖一抖的。张嘉田冷眼旁观,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阅使的身份,别说这么死去活来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咙,旁边也会有人立刻送来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个两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关怀,只要他在场,他就会亲自出手照顾他了。

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只是喘息。张嘉田对于这个人,原本是彻底寒心了,可今天像是重新把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恨这么个人,打这么个人,没意思。

雷一鸣又咳嗽起来,照例还是捂着嘴不肯出声,又因为蜷缩着气息不通畅,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张嘉田先起来了。

张嘉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手要拍的时候,他看见雷一鸣猛地一哆嗦,是个被吓了一跳的模样,便说道:“别怕,我说了,我没有打人的瘾。”

雷一鸣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然后推开了张嘉田的手。张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顿,倒也罢了,横竖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能扛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可张嘉田忽然变了态度,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不适。张嘉田那几拍也让他想起了旧日时光,有旧日时光对比着,他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嘉田不是张嘉田,是个陌生的敌人,而又动手动脚的关心起了他,他岂止是不适,简直是嫌恶。

“你还是回北平吧。”张嘉田说,“找那个德国大夫给你瞧瞧,有病治病,别总弄得像个痨病鬼似的。”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你才得了痨病!”

张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讳,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问:“你还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了?”

雷一鸣背靠着沙发背,慢慢滑着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张嘉田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却是又坐了起来,抬头去看张嘉田。张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怎么着?还真想瞧一瞧?”

话音落下,他发现雷一鸣凑到了自己跟前,竟当真是在一眼不眨地看自己。两道目光从他的头发往下扫,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盘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

如此审视了片刻之后,雷一鸣轻声开了口:“张军长。”

张嘉田问道:“挺自觉啊!不叫我嘉田了?”

雷一鸣答道:“嘉田已经被我杀了。”

“你为什么杀他?”

“他不忠于我,我就杀了他。”

“杀死了吗?”

“死了。”

“后悔吗?”

雷一鸣扭开脸,望着地面上那一格一格的光影,沉默了良久,最后才答出了两个字:“后悔。”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若是嘉田还在,我必不会被人欺侮到这种境地。”

张嘉田想要冷笑,可又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雷一鸣摇了头:“不是,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想再躺下去,可随即就被张嘉田抓着胳膊拽了起来。“雷一鸣,你装什么可怜?你身边那些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都是被你逼得变了心。春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挨了多少拳脚,你全忘了?林子枫为什么出卖你?老白为什么说走就走了?还有我——”他抓着雷一鸣晃了晃,“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好,只是为了你有权有势吗?你倒好,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就怕我造了你的反。我要是不真反你一次,都浪费了你操的那些闲心!你说嘉田死啦?”他冷笑了一声:“当然死了,让你杀了两次,还有个不死?所以你也该死,只不过你会下跪,会磕头,会求饶,你要命不要脸,所以我让你活到了现在。”

他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有力量,既是控诉,也是痛斥。雷一鸣歪在他和沙发靠背之间,这回终于是彻底的无路可逃。而张嘉田说完了话,收回手一拍他的腿:“往后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吧,不许再见春好他弟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别逼我把你这条腿也砸折。”

“错了,这条腿已经砸过了。”

“你哪那么多废话!”

雷一鸣不说话了,依然歪在张嘉田和沙发靠背之间。张嘉田看他哑巴了,自己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想走。然而,他刚刚一欠身,雷一鸣却又出了声:“我始终不知道林子枫到底弄走了我多少钱。”

张嘉田看着他,眼睛习惯了黑暗,看他看得很清楚。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太信任他了,一切都交给他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让我替你找林子枫要钱去?我是给你看家护院要账的?”

雷一鸣躺了下去,嘴里嘀咕:“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甭跟我诉苦,反正我是没拿你的钱。”

“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

“我管不着!”

“老了老了,钱没了。”

张嘉田扭头瞪他:“想让我给你养老啊?”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如收了你当干儿子。那现在我就是你爹……”

张嘉田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然后他觉得雷一鸣好像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可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他的脸上有笑容。松开手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个人胡扯下去了。他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太容易让他想起两人过去的那段好日子。

这人杀过他两次,他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个坏人,所以对待这个人,他不能心软。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决定再也不和雷一鸣深谈。然而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之后,他站在汽车前,又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说明白——自己这一趟是为了警告雷一鸣而来的,可是从头到尾,似乎都没说出几句真有威慑力的话来。

于是一扭头,他又回去了。这回一头冲进客厅,他就见雷一鸣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发上,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枕着一只圆滚滚的靠垫,他用双手笼着打火机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正在给自己点烟。

张嘉田没想到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忽然换了一副慵懒、得意的姿态。而他见张嘉田回来了,显然也是一惊,啪的一声合上了打火机。

张嘉田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只说道:“我再讲一遍,再让我知道你和叶文健见面,我就把你那条腿也砸折。不信你就试试。”

(二)

雷一鸣在沙发上睡到了半夜,冻醒了,万分不情愿地起身挪上楼去,一头滚到了妞儿的身边。如此到了凌晨,他正睡得香甜,妞儿却醒了,醒了就要吃的,一边“呀呀”大叫,一边坐着尿了一滩。

雷一鸣闭着眼睛爬了起来,用泡软了的饼干堵住了妞儿的嘴,把湿淋淋的尿布扯下来随手一扔,然后躺回床上又睡起来。如此不知睡了多久,他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就见妞儿横躺在自己身边,正用胖脚丫一下一下蹬自己的脸。抬手抓住一只胖脚丫,他下意识的亲了亲,随即发现妞儿换了衣服,手和脸都干净了,头发也短了一寸,湿淋淋的披散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从门外响到了床边,他闭了眼睛躺着不动,同时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香气。

眼前随即暗了一下,一双手臂从他头上伸过去,把妞儿抱了起来,又有很轻的声音哄道:“乖妞儿,不蹬他,让他睡,妈带你吃水果去。”

妞儿“嘎”的笑了一声,似乎是很同意,然而等到叶春好把她抱到门口时,她见爸爸并没有起身跟过来,便害怕了。在叶春好怀里扭得像一条泥鳅,并且说哭就哭,嗓门有消防警铃那么嘹亮。雷一鸣没法子再装睡了,坐起来对着叶春好,说道:“妞儿离不开我。”

叶春好恨他笼络叶文健,不拿好眼神看他:“妞儿让你弄成小叫花子了。”

雷一鸣说道:“我懒得动弹,你要喂她,就在这屋子里喂吧。”

“你这屋子里还有下脚的地方了吗?自己什么都不会,偏又不肯雇仆人帮忙,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雷一鸣扭头往地上看了看,发现地上确实是乱,扔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还有一摊水渍。是叶春好方才端了一盆温水过来,给妞儿洗了个澡。

这时,叶春好又道:“你让我把妞儿带回家去吧!你要是想妞儿了,就随时过去瞧她,她舒服,你也省事。”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怕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剩了个妞儿,我不能再把她往外送。”

“你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你偏不肯往好里过。”

说完这话,她等着他的回答。他不讲理的时候自然是非常不讲理,可一旦发完了脾气,也很会服低做小,并不把男子汉的威风一耍到底。这回自己单独在这屋子里了,她总觉得他会有一番辩白,然而等了片刻之后,她一扭头,见他下床趿拉着拖鞋,竟是默然的走进浴室里去了。

雷一鸣始终是不大理睬叶春好。

叶春好切了两片大白梨给妞儿吃,又把自己带来的小红皮鞋给妞儿穿了上。雷一鸣洗漱完毕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床边低头揉了揉眼睛,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叶春好给妞儿擦了擦手,看不出他的路数,便说道:“我走了,前几天给妞儿做了厚衣裳,明天带过来。”

然后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了半打手帕:“这个又软又吸水,你拿着给妞儿擦嘴。”

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起身就走。因为雷一鸣始终是一声不吭,所以她反倒是把他放进了心里,反复的思量:“他这是恨透我了?可离婚这事总怨不得我,我也并没有把妞儿扔给他,是他不许我带妞儿走呀!”

随即她转念又想:“二哥为我打抱不平,他是不是以为是我挑唆二哥来欺负他出气的?这可真是冤枉,我从来都是拦着二哥的呀!”

上了汽车之后,她还在左思右想,还是一记刹车把她惊醒了。车夫还是当年跟随过她的小韩,她抬头批评小韩:“慢一点,碰了人可不是玩的。”

小韩正想伸了脑袋出去骂那挡了路的人,一听主人发了话,就忍住没骂,乖乖地调转方向,开上路去了。而那挡路之人原本是在这条街上来回地晃,如今目送着雷公馆门前的汽车远去了,他停止了乱晃,一闪身溜进了公馆大门里。

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雷一鸣,双手送上了一封信,然后后退一步打了个千,以前清风格的语言说道:“大人,这是我们老爷给您的亲笔信。”

雷一鸣接过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印着火漆印章,章上是个规整的“虞”字。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他这么一看,先从笔迹上,就确定了这真是虞天佐的亲笔信。

虞天佐的文采远不如雷一鸣,说话说得挺明白,写信就写得东一句西一句,上下不能连贯。但雷一鸣反复读了几遍之后,还是明白了虞天佐的意思——虞天佐让他到承德去。

老帅死了,现在是老帅的儿子少帅当家。虞天佐虽然不是老帅的嫡系,可现在他也依附在了少帅的麾下。北伐军还没有打进热河,虞天佐放眼前途,一片茫然,如今只能是继续观望。但他终究还是一方的土皇帝,手里有兵有权。雷一鸣是他的好兄弟,好兄弟如今落了难,他自然是要伸出援手,况且两人见了面,兴许还能联手干出个新局面呢!

雷一鸣把这封信点燃扔进烟灰缸里,然后问道:“你们都统,说没说如何行动?”

前清风格的信使答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老爷说了,这方面的事情,他会派人安排,不用您费半点心,到时您跟着走就是了。”

雷一鸣又问:“你们和我怎么联系呢?”

“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天把信送到了大人手里,这事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小的就回去着手行动,三天后的凌晨三点,小的会让一辆汽车在公馆后门等着,您什么时候来,汽车什么时候走。当然,是越早越好,免得让人瞧见。”

雷一鸣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两张钞票赏了信使。等信使走后,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的神,直到妞儿在楼上哭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慌忙上楼去了。

这一天,雷一鸣没出门。

他抱着妞儿在院内溜达了一圈,又把大门关严,将门上挂着的锁头锁了上——锁好之后,他徒手一拽,那锁头便自动的弹开了,是里面的机括坏了。

他不知道这锁头是怎么坏的,似乎是自从满山红不请自来了一次之后,自家的大门就再拦不住任何不速之客了。入秋之后,风有了凉意,他打了个冷战,把嘴唇凑到妞儿的耳边低语:“妞儿,等着看吧,爸爸还没完呢。”

妞儿扭过脸来看他,小脸雪白的,一双大眼睛被长睫毛勾勒出了漆黑轮廓,两道眉毛长长的伸展开来,薄薄的鼻翼在冷风中翕动,她抿着棱角分明的小红嘴唇,很认真地凝视着他。

雷一鸣和她对视了片刻,最后妞儿忽然一笑,扬起两只小手啪啪打他的肩膀,是在对着他撒欢。于是他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想自己半生情路坎坷,幸好最后还有一个妞儿。他爱妞儿总是不会爱错的,妞儿有他的眉毛,有他的眼睛,有他的骨与血。

“爸爸爱你。”他对着她耳语,“将来你长大了,爸爸也不会把你嫁到别人家里去。爸爸你让你自己挑,挑个喜欢的小女婿。如果他对你不好,爸爸就一枪毙了他,咱们继续挑,挑个更好的。”

妞儿咬着一根食指,笑着看他。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雷一鸣一直提防着林子枫会来,然而林子枫为了公务到北平去了,再未露面。

张嘉田也没来,只有叶春好来了一趟,给妞儿送了一大包袱的秋装冬装。

于是到了第三天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悄悄的穿戴整齐了,又用一领小棉斗篷把妞儿裹住。妞儿昏昏欲睡的坐在他的右臂弯里,他右手拎着一个皮箱,左手拄着手杖,顶着寒冷的夜风下楼出了门。

他打算绕过公馆小楼,从后门出去上汽车,可就在他出了楼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人推开大门跑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叶文健。

叶文健见了他,也是一愣。

雷一鸣开了口,问他:“你来干什么?”

叶文健气喘吁吁地反问:“姐夫,你这是……要出门?”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又道:“姐夫,我想在你这儿住几天。我姐和张二一起骂我,说我不上进。可我再不上进也没到街上当小流氓啊!我姐骂我就算了,张二凭什么也跟着凑热闹?我姐还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门。我趁着夜里他们睡觉,跳窗户逃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热切地望着雷一鸣,认定了姐夫一定会收留自己。

他没看到雷一鸣那握着手杖的左手暗暗抬到了腰侧,差一点就要掀开外套,抽出腰间手枪。

隔着手套和一层外衣,手指蹭过手枪枪柄,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雷一鸣说道:“好,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走吧。”

“走?到哪儿去呀?”

雷一鸣很温和地向他笑了笑:“不跟我走,你就回家去吧。”

叶文健看他笑得和气,怀里又抱着妞儿,一定走不到什么坏地方去,便身不由己地迈了步,跟着他一路往公馆后门去了。

(三)

叶文健跟着雷一鸣绕过公馆小楼,糊里糊涂地从后门走了出去。后门临着一条窄窄的小街,街边果然停着一辆汽车,三面车窗都垂了黑布帘子,让外面的路人看不见车内情形。雷一鸣刚一露面,便有人推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这人穿着黑色大衣,礼帽的帽檐压低了,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向前迎上了几步,他低声问出了三个字:“雷将军?”

雷一鸣一点头:“是我。”

这人扫了叶文健一眼,然后后退几步侧过身,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您请。”

雷一鸣走到车旁,转身把手杖交给了叶文健,然后自己抱着妞儿先弯腰钻进汽车里。叶文健拿着手杖,迟疑着站在外头,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也有一点似是而非的感觉,觉着自己不该就这么草率的跟着姐夫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回家,想要继续守着姐姐复习功课。

然而,就在这时,汽车内传出了雷一鸣的声音:“小文,上车。”

那声音不高,是很轻的呼唤,但足以催动他的双脚,让他在举棋不定的犹疑中钻进汽车。外头那人关了车门,然后自己也回到了副驾驶座上。车夫将汽车发动起来。那人回过头来,对着雷一鸣说道:“雷将军,我们大帅让在下护送您进热河。您路上若有任何要求,都请随时吩咐。”

雷一鸣点头答了一声“好”,然后向后靠了过去,把妞儿坐到了自己的腿上。叶文健斜签着坐了,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后来说了话,说得胆战心惊:“姐夫,你要去热河?”

雷一鸣坐着没动,只斜着眼睛望望他:“对,去热河。”

“我……也跟你一起去热河?”

“不好吗?”

“我姐不知道,会急死的!”

“她要是知道了,就不让你去了。”

叶文健六神无主的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抓着雷一鸣的衣袖:“姐夫,我想回家。我不能一声不吭的就跟你出远门,要走也得先给我姐留张纸条,要不然她干着急,还不急出病来?”

雷一鸣答道:“就是怕你告诉你姐姐,我才要带你一起走。”

“我姐不是都和你离婚了吗?你怕她干吗?”

雷一鸣笑了笑:“我怕的不是她,是张嘉田。”

然后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摸索着握住了叶文健的手:“等我到了热河,先给你姐姐发一封电报报平安,你到时若是想回家,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叶文健握着他的手,因为没了主意,所以忽然好像变成了个很小的孩子,几乎要哭:“我为你保密,我不说你的事,我就说我夜里只在大街上逛了逛。”

雷一鸣把目光转向了前方:“你还小,我不放心你。”

“我不小,我什么都懂。”

雷一鸣半闭了眼睛,依然握着他的手:“那你懂不懂什么叫作‘杀人灭口’?”

叶文健登时一怔。

雷一鸣松了手,转身让出地方放下了妞儿,让妞儿躺着睡觉,自己则是挤到了叶文健身边。抬手把这小子揽进了怀里,他扭头看了看对方那张惶惶然的面孔,感觉自己仿佛是搂住了一个男性的叶春好。可惜他不喜欢少年,只爱女人,并且要是纯洁年轻的处女,不许有比他更热烈的欲望,不许拿他和别的男子比较。

几个小时之后,天亮了。

叶文健枕着雷一鸣的肩膀,已经愁眉苦脸的睡着了。而与此同时,叶春好也发现叶文健失踪了。

她总觉得弟弟日益顽劣,定是受了雷一鸣的挑唆——或者自己是冤枉了雷一鸣。雷一鸣并没有主动挑唆过什么,但弟弟至少也是受了雷一鸣的影响。

雷一鸣这个人是有“影响”的,好端端的人到了他身边,常会无端生出变化来,仿佛他是个漩涡,能把他身边的一切都吸引得颠倒混乱。这一点她最是知道,所以匆匆吃过早饭之后,她先去了雷公馆,临走时还着带了一包自家制作的玫瑰蛋糕,要给妞儿吃。

提着蛋糕到了雷公馆。她见大门开着,门上挂着那把徒有其表的坏锁头,便有些摸不着头脑。走进楼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雷一鸣和弟弟,便又出门走过三条街,到那街心的小公园里踅摸了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她挨家找遍了路边的小西餐馆,还是不见弟弟的影子。回家不安地坐到了中午时分,她开始有些心惊肉跳,正好张嘉田来了,她便说道:“二哥,我还得请你帮我个忙,小文这个东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叶春好,也不再谈情说爱了。单是一天几趟的往叶公馆跑,吃也在这里,玩也在这里,叶春好做事情,他跟着打下手;叶春好批评弟弟,他跟着帮腔。叶春好知道他的心思,起初还觉得挺为难,怕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动情,会辜负他这一片苦心和好意。可到了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家中常有个人高马大的张嘉田,张嘉田从来不拿话暗示她,她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再说,她已经和雷一鸣离婚了,现在是自由身,落了风言风语也不在乎。

张嘉田听了她的话,当即答道:“我派几个人出去找找他,不是我说,你就爱对他唠唠叨叨,那有什么用?不如让我揍他一顿,我不真揍,就是吓唬吓唬他,包他老实。”

“他要不是在外面受过三年的罪,差点没活活饿死,那我早对他急眼了。我一想到他那三年的日子,就舍不得太逼他。”说到这里,她嘱咐张嘉田道:“你让满山红去找,她聪明,兴许一找就找着了。”

张嘉田嗤之以鼻:“满山红比你弟弟野一万倍,我都抓不到她的影儿。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她,如果找到了,再让她去找小文。”

叶春好“唉”了一声,心里盼着满山红能出马——她总觉得满山红不是凡人,身上有股子异乎寻常的机灵劲儿。至于这位满小姐不男不女的满世界乱跑、瞧上哪个小伙子就把人家抓回家里睡上几宿的行为,她虽然觉得荒唐透顶,但也不便批评,毕竟事后没听说哪个黄花小伙子跳井抹脖子。

张嘉田使出了一点手段,真把满山红找了出来。满山红闲得无聊,一听去找叶文健,立刻兴致勃勃地领命出发了——叶文健上回和她对骂对打,虽然她是胜利的一方,但总觉得意犹未尽,一直还想找机会揍他一顿痛快的。

然而她从下午开始找,一直找到了半夜,竟然一无所获。张嘉田亲自又去了一趟雷公馆,进门之后打开电灯,他楼上楼下的走了一圈,末了停在餐厅里,他看着那满地的酒瓶碎片,隐隐感到了不对劲。

雷一鸣夜里向来是在家的,因为他身边有个要睡觉的妞儿。餐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脏兮兮的西装上衣,他拎起上衣看了看,几乎感觉那衣领上面还残留着雷一鸣的气味。忽然间,他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怕这个人跑了,是怕这个人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他们在黑暗中一个躺一个坐,进行了一番没好气的长谈。从那之后,他就变得不那么想杀他了——雷一鸣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朽木不可雕,他张嘉田纵是真把他杀了,他也依然还是那样,依然还是朽木。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张嘉田,都看出了他是不可救药。

这样的货色,坏里带着疯,满腔的爱恨倒都是真的,觉得他是个忠臣了,就从早到晚找嘉田,走到哪儿都带着嘉田。嘉田才二十出头,他就敢捧嘉田做一省的军务帮办,他当老大,嘉田做老二。

及至瞧他不忠了,又能说翻脸便翻脸,连着杀他两次,用的都是斩草除根的杀法。忠与不忠,是爱是杀,全在他的一念之间,各方人等,不准争辩。

把上衣重新搭回到椅背上,张嘉田忽然有些后悔,心中暗想:“当初把他两条腿都砸折就好了。现在他和妞儿没影了,小文也丢了,我一个都没找到,怎么向春好交代?”

可是,不能交代也得交代。他硬着头皮回了叶家,如实的向叶春好讲了实情。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都变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叶春好接到了一封来自承德的电报。读过电报之后,她将电文往桌上狠狠一拍:“这个孩子,气死我了!”

电报是叶文健发过来的,目的是要向她报平安。而据他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也确实是挺平安。论摩登繁华,承德自然是远不能和天津相比。可在天津,他只是个成天备考的小学生,因为考不进像样的中学,所以成天还要挨姐姐的骂。哪像如今,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躺在床上睡懒觉,睡到半醒不醒的时候,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过来叫他起床吃早饭。小姐姐虽然只是个使唤丫头,可长得是真好看,不但给他打洗脸水,还肯掀了他的棉被,给他的光脚丫套袜子——这可真是让他怪害臊的。

穿戴洗漱完毕,他吃过早饭,就去找姐夫。目前他是跟着姐夫住在热河都统虞天佐的宅子里,这宅子大极了,简直像座迷宫。他穿过层层的墙与门,最后进了一间小跨院。跨院门口站着卫兵,卫兵已经认识了他,所以不但不阻拦,还要向他行军礼。

跨院里的房屋半开着门,弥漫出鸦片烟的气味。他没敢进屋子,只贴着玻璃窗向内瞧,房内也是烟雾缭绕的,一张暖炕上,歪着两个人,一个人是虞天佐,另一个是他姐夫雷一鸣。

只要是看见了姐夫,他便安了心。转身轻轻地走开了,他又想:“那我什么时候回家去呢?”

他料定自己回了家,必会被姐姐扒去一层皮,所以决定先等姐姐的回信,见机行事。要是能多陪着姐夫住些天,那就更好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