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齐聚一堂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见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着分外可悲可怜。
(一)
雷一鸣原本没把学生游行当一回事。十年前也曾有学生们结成大队堵他的大门,他叫来一队巡警,举枪向天啪啪放了几排,登时就把学生们吓退了。学生纵是不退,他也不怕,让士兵换上便装充当打手,冲出去乱打一阵,打也能把他们打散了。
这一回,他不肯、也不敢再闹出大动静来,所以决定关了大门做缩头乌龟。外面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横竖他一不露面,二不出声,料想等到学生闹得饿了,自然也就各回各校了。
他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学生们受了这北伐成功的鼓舞,既不怕头上盆子大的骄阳,少吃一两顿饭,也撑得住。雷府的大门既是紧闭,那么他们顺着围墙找小门,开始砸门。雷府人丁稀少,原来雷一鸣做巡阅使,府中军官士兵出出入入,倒还显得热闹,如今他关门过日子,府中立刻变成了个空旷地世界。白雪峰这位副长官如今没了穿军装的部下,只得带着几名男仆东奔西跑。通往汽车房的一扇院门已经被学生冲击得摇摇欲坠,白雪峰慌忙用几根木杆子将大门支住,给他帮忙的男仆头发花白,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仆人,这时就吓得哆哆嗦嗦:“都是念书的人,怎么脾气这么暴?这要真是冲进来了,还不得打人?”
白雪峰怒道:“要不是怕他们冲进来打人,我还忙活什么呢?那年平正大学闹学潮,校长不是都被他们打死了吗?”
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花园里的角门,锁了吗?”
老仆人也傻了眼:“没有。”
白雪峰大幅度地挥舞手臂:“快去快去,把没锁的大门都锁上!”
说完这话,他迈开大步一路狂奔,跑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不得了了,这回学生们闹得凶,要往咱们府里冲,都开始撞门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给区里打电话,让他们派巡警过来!”
白雪峰立刻出去打了电话,片刻之后他回来了:“大帅,电话打过去了,他们这就派人来。那个……”他迟疑了一下又说:“用不用再找些打手过来,他们为钱办事,比巡警更可靠些。”
雷一鸣看着他:“你能马上找来吗?”
白雪峰一点头:“能。”
“那去找。”
“找五十个?”
雷一鸣急了,一拍轮椅扶手:“你自己看着办!那帮混账王八蛋要是冲进来了,我跟你一个都逃不了!”
白雪峰赶紧又跑去了外间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往外打电话。一只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院墙外的声音——外头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听筒里的声音,一浪接一浪,指名道姓的要打倒卖国贼雷一鸣。
一边分心留意着两边的声音,他一边在心里骂林子枫。因为确实不知道林子枫到底是存了什么心——若说为了荣华富贵,那他把雷一鸣卖给张嘉田,也就可以了,何至于到了如今,还要痛打落水狗,把他往绝路上逼?若说是为了私仇,那更是奇怪,雷一鸣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林子枫的,他全都看在了眼里,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和林子枫结下这么大的仇吧!
心乱如麻地打完了电话,他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人找好了,找了五十个,每人一天一块钱。”
雷一鸣问道:“他们自己有家伙吗?咱们家里还有些枪吧?”
白雪峰连忙摆手:“别,大帅,这不是在战场上,您不能动枪啊。他们都能自己带家伙,没带的话从厨房拿些个擀面杖给他们就是了,反正也未必是真打,能让他们把学生吓唬走就成。”
雷一鸣不说话了,垂头坐着。白雪峰瞄了他几眼,看他瘦骨伶仃地坐在轮椅上,很有几分可怜相,便又试着说道:“大帅,您……”
他摇了摇头:“别叫我大帅了,我那大帅已经当到头了。”
白雪峰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微笑唤道:“那,大爷?”
雷一鸣又是一笑,笑过之后一点头:“嗯。”
白雪峰轻轻地走出去,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雷一鸣手边:“大爷,您再忍忍,外头那帮学生闹到了饭点儿,没吃没喝的,自然就走了。”
雷一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子枫是不是疯了?”
“要不,您把林子枫找过来,问问他,他到底想怎么着?您到底是哪儿对不住他了,让他恨您恨成这样?要不然,您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想防备都防备不住。”
雷一鸣答道:“抱委屈的话,张嘉田有资格说,他没资格。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然后他放下茶杯,手哆嗦着,茶水在杯中泼泼洒洒:“他跟了我十年,现在这样对我。”
白雪峰叹息了一声:“大爷,您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雷一鸣扭头看着窗外,只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这个我想不通。”
这时,仆人走到门口,轻声叫走了白雪峰。原来白雪峰雇来的打手身手不凡,已经翻墙进来了。进来之后抽出怀中藏着的短棒,他们按照白雪峰的指示,将各处院门开了一道缝,侧身挤了出去,开始和学生们对峙。
如此到了晚饭时分,出乎白雪峰的意料,学生竟然没有散,反倒是卖烧饼、包子、热馄饨的小摊贩闻风而来。大热天的,学生们只要有钱,满可以一直在此地驻扎到入秋。到了夜里,他们点起了火把,又唱歌又演说,时不时地还要呼一阵口号,一个个精神百倍。打手们都熬不住了,守门的巡警也换了两拨。而在另一方面,府内的厨子没法子出去买菜,天气热,厨房里也没什么存货,大师傅找了白雪峰,告诉他道:“明早可就没新鲜菜了。”
白雪峰一瞪眼睛:“大爷什么时候早上要吃新鲜菜了?有火腿鸡蛋不就成了吗?”
“早上不吃,中午也得吃呀!”
“到了中午再说!”
然后他又瞪了一眼,把大师傅瞪出了视野之外。瞪走了大师傅之后,他抬手抹了一把热汗,就觉得自己心力交瘁,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他哪里是个当大管家的人才呢?他竭尽全力,也就只能管好雷一鸣的衣食住行。
“总这么着可不行。”他在心里暗想,“虽说一月五百大洋真不少,可让我改行给他当管家,那可是要了我的命。”
第二天,学生们没有走,打手们全晒黑了一层。
雷一鸣不便打学生,怕打出乱子来,可总这么坐在家里听学生们臭骂,他也无法忍受。大学生们的期末考似乎在这几天就要陆续结束了,援兵越来越多,又几次三番地试图冲入府中,真冲进来了,那么把他打成半死都是轻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且自从学生们来了之后,妞儿就夜哭不止,据陈妈讲,这一定是白天受了惊吓的缘故。把白雪峰叫到了面前,他说道:“我打算到天津住几天,把这里扔给那帮混账学生,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白雪峰看着他:“啊……是。”
“去收拾行李吧!”
白雪峰没有动,犹犹豫豫地说道:“大爷,那个……您到了天津,住哪儿呢?”
雷一鸣一愣:“天津的房子也没了?”
白雪峰放低了声音:“没了。”
“别的房子呢?难道我在天津就只有那么一个住处?”
“天津的房产,全给了洪霄九了。”
雷一鸣看着白雪峰,看了片刻,然后说道:“那就再买,也不必大,够家里这几个人住就行了。”
白雪峰答了一声“是”,又问:“可是大爷,这笔钱……从哪里来呢?”
雷一鸣答道:“我还有点钱存在银行里,明天我亲自去取。”
翌日上午,雷一鸣坐上汽车,想要硬冲出去,然而汽车刚出大门,就被学生用石块砸破了挡风玻璃。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落了满头满身的玻璃碴子。学生们呐喊起来,要把汽车推翻,车夫使出了浑身的本领,才把汽车倒回了大门里。白雪峰的手和脸都被玻璃碴子划破了,下了汽车再一看,汽车的车顶和引擎盖也都被木棒、石头砸出了大坑。
雷一鸣推开车门,不等白雪峰搀扶,他自己拄着手杖,一点一点的从汽车里挪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春好正在干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叶春好。她一个女人,纵是此时在家,纵是和他同心同德,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救星。
白雪峰显然是彻底傻了眼,对着雷一鸣张了张嘴,他想要说话,可一名男仆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有电话……找大爷……”
自从雷一鸣战败下台之后,没有接到过任何慰问的电话,这时听了仆人的报告,他反倒是吓了一跳:“谁打来的?”
仆人喘得厉害:“是、是林秘书长!”
雷府里有内线电话,雷一鸣就近走到了书房里,抄起话筒“喂”了一声。
然后,他听到了林子枫的声音:“大帅,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雷一鸣骤然怒吼起来:“我好你妈的x!”
林子枫的声音倒是平静:“大帅这一句骂得中气十足,看来情况应该是好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必亲自过去看望您了。大帅,再会——”
“你等等!”
听筒中一片安静,林子枫并没有挂断电话,但是也没有再说话。
雷一鸣捂住话筒,扭头做了个深呼吸,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然后放下手,他对着话筒说道:“你过来,现在就过来。”
他以为林子枫必定要拿捏一番,将自己刁难一场,哪知道听筒里只传来了简简单单的一声“好”。
然后,听筒里又说道:“大帅在书房楼下的小客厅里等我吧,我一小时内会到。”
雷一鸣挂断了电话,就觉着一颗心跳得厉害,头也眩晕起来。扶着仆人走了出去,他想自己这么着可不行,自己这个样子,等会儿见了林子枫,也占不了上风。让仆人推过了轮椅来,他回了妞儿所在的那幢小楼,也没上楼,直接在楼下的大沙发上躺了下去。
白雪峰听闻林子枫要来,倒是有点高兴。费了不少力气,他摘净了身上的玻璃碴子,正想再劝雷一鸣几句,让他等会儿见了林子枫,千万不要发作雷霆之怒,哪知道还没等他找了机会开口,前头守门的仆人打过电话来,说是林子枫已经到了。
雷一鸣听了这个消息,说道:“带他过来。”
白雪峰把这话告诉了仆人,然而仆人随即回答道:“林秘书长不肯,一定要在书房里等大帅过去。”
雷一鸣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可正如白雪峰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打起精神,拄着手,扶着白雪峰,一路挣扎着又走回了书房——不想坐轮椅,不然,就仿佛他成了残废似的。
在书房楼下的客厅里,雷一鸣果然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站在角落处的博古架前,正在审视架子上那些被他审视了将近十年的小件古董。外面是骄阳似火,衬得厅内一片阴凉。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白得发蓝。闻声扭过头来,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没说话,单是从雷一鸣的头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脚。
雷一鸣把白雪峰推了开,自己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来了!”
白雪峰后退几步,站到了客厅外面。而林子枫慢慢地踱过来,在他斜前方的沙发椅上也坐了下来:“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真是怀念。”
雷一鸣也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林子枫答道:“是的。”
雷一鸣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松手放开手杖,他向前一扑,一把掐住了林子枫的脖子。
(二)
林子枫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猛地受了雷一鸣这一扑,他向后一仰,随即便被椅背拦住。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雷一鸣,一动未动。雷一鸣的双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并且越收越紧,手冰凉的,瘦得有硬度。
林子枫登时仿佛断了气。血液被那双手挤压得兵分两路——向上向下。向上的,涌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面红耳赤,他感觉到了咽喉的疼痛与胸膛的憋闷,但依然不动。眼角余光扫到了客厅门口的白雪峰——白雪峰向内跑了一步,随即又停在了原地,显出手足无措的模样。
收回了目光,他又去看这近在咫尺的雷一鸣。雷一鸣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也没有多少分量。钳着脖子的双手有些颤抖,他好像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简直是在死乞白赖、死去活来地杀他。
这时,林子枫感到自己头上的血管在鼓胀、律动,脑子渐渐有些迷糊了。,可在一瞬间他想起了无数事,每一桩都是有头无尾。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臂有些麻痹,而他出于求生的本能,开始运动腹部肌肉,试图吸气。
他看见雷一鸣的身胸膛正随着自己艰难的呼吸而剧烈起伏,这种景象让他感到了滑稽,于是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笑——旁人听着都像是呻吟或者哀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笑。
笑过之后,雷一鸣猛地松开了双手,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坐回了沙发。大量的空气涌进胸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时有巨大的快感,让他的身体几乎抽搐。
然后他直起腰来,正视了雷一鸣:“怎么停了?”
雷一鸣从牙关中挤出了两个字:“疯子!”
他微微的还是有些喘,又问:“怎么停了?”
雷一鸣向后挪了挪,一脸嫌恶的神情:“我犯不上给个疯子偿命!”
林子枫的气息彻底平顺了,又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
雷一鸣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你,这十年来我哪里亏待了你?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林子枫答道:“你对我倒是还好。”
雷一鸣气得一拍茶几:“那你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你对胜男不好。”
“我——”雷一鸣一时哑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林子枫,他万万理解不了这句话,“我对胜男不好?这话是打哪儿说出来的?”
他太惊讶,太委屈了,声音都走了调:“我是打她骂她了?还是对她始乱终弃了?她自从进了我家,吃穿用度都和太太是一样的——我对她不好?你还想让我怎么对她好?把叶春好撵出去,把她请回这个家里来,才算够意思?”
林子枫叹了口气:“你不懂。”
“那你来说!你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兄妹了?”他抄起手杖扔向了林子枫,“你在战场上出卖我,毁了我的事业前途,又在报纸上毁我的名誉,让那帮学生堵了我的大门闹事!我他妈的是掘了你姓林的祖坟?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
林子枫抬手接住了那根手杖,把它横放在了大腿上:“气大伤身,请息怒。”
林子枫的话,雷一鸣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新的兵器,他抬手又一拍茶几:“我的钱呢?”
林子枫向他微微一弯腰:“大帅别急,我一定会给大帅一个交代。”
雷一鸣听他言之无物,一味的只是打太极,面对自己,竟然连一点点心虚的表现都没有,便气得肝胆俱裂。可如今他既不是巡阅使,也不再是他部下的秘书长,他真把这家伙一枪毙了,当今的新政府极有可能判他个杀人罪。
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虚脱似的向后靠了过去:“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想干什么?看我现在有多么落魄狼狈?还是想给外头那帮学生们开门,放他们进来再把我痛打一顿?”
林子枫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两只信封:“大帅那夜在安泰,托我给叶春好带两封信。这两封信,我一直没有机会送到,所以如今将它完璧归赵,还给大帅。信中的错字错句,我已经为大帅修改过了,以备大帅将来再用。其中,大帅写给二小姐的那封信,真是情真意切,读之令人动容。我跟随大帅十年,刚知道大帅文采非凡。”
这几句话被他说得轻飘飘的,可雷一鸣听在耳中,真如同在千万人前光了屁股一般,羞怒得一时无言,只是直直地瞪着他。林子枫欠身将那两封信放到了他面前。雷一鸣收回目光望着那两封信,忽然伸手把它抓起来撕了个粉碎。
他撕信的时候,林子枫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他看。白雪峰都瞧出林子枫是专程过来气雷一鸣的,心中便有些不平之意。走上来把雷一鸣满手满腿的碎纸收拾到烟灰缸里,他端着烟灰缸退了出去。而雷一鸣抬头看着林子枫,问道:“够了吗?气我气够了吗?”
林子枫答道:“我这一趟来,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关心,并不是为了惹您生气而来的。”
雷一鸣就觉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地痛,是急怒攻心,让他几乎要身心失控。他不再回应了,心里几乎是乞求着林子枫快滚。可林子枫这时又说道:“学生闹得动静如此之大,是我也没有预料到的。我想大帅这些天,一定因此深感苦恼,所以大帅若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助大帅离开北京,到天津暂住几天。”
雷一鸣冷笑一声:“这么好心?帮我到天津去?为什么?”
“我将来会长住在天津,闲来无事时,或许我可以去找您谈谈。”
雷一鸣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嗤笑:“谈什么?谈恋爱?”
他没有等到林子枫的回答。抬头望过去,就见林子枫正襟危坐,低头盯着地面。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林子枫才抬起头,神情冷淡:“请大帅不要说这种轻浮的话。”
然后他站了起来:“大帅若是需要我帮忙,便请吩咐;若不需要,我就告辞了。”
依着雷一鸣的心意,他真想架起一门大炮,一炮把林子枫轰成骨灰,然而斜眼瞧见了客厅外的白雪峰,他忽然又想起了白雪峰这几天常说的那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子枫堪称是罪大恶极,将来,到了那“有朝一日”的时候,他必将这个人挫骨扬灰。但目前一时半刻既然挫不成,那他也可以憋住一口恶气,用他一次算一次。眼看林子枫转身要走,他说了一句:“我现在一无所有,到了天津没地方住。”
林子枫停了下来,问道:“大帅需要我来安排吗?”
雷一鸣终于是没能憋住那口恶气,吼了起来:“我看你他妈的是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年你给我管账,管没了我一大半的身家!现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有脸问我需不需要?你说我需不需要?”他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抬手指着林子枫的鼻子质问:“你说我需不需要?!”
林子枫一点头,倒是很平静:“那好,我来负责为大帅找一处房子。”
然后他又问:“大帅还有其他吩咐吗?”
雷一鸣一甩胳膊:“我他妈的在这里昼夜挨骂,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吩咐?我要走!立刻走!”
林子枫对着白雪峰说道:“大帅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啊。”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雷一鸣一眼,没敢出声。
林子枫答应设法将雷一鸣一家人送出学生们的包围圈。在翌日上午,他说到做到,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手段,果然让大队的学生散了去。
车夫拎着行李,白雪峰扶着雷一鸣,陈妈抱着妞儿,几人挤进一辆汽车,做贼似的趁机溜出大门,也没敢上火车,直接一路开向了天津。汽车里闷热,可若开了车窗,又有疾风呼呼吹进来。妞儿到半路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妈怎么哄都哄不住。雷一鸣急了,但是没敢骂陈妈,亲自把妞儿接到了怀里,哪知道妞儿竟是当真止住了大哭,挂着一脸的涕泪,哼哼唧唧地吃起了手指头。
她的眉目越来越像雷一鸣,仿佛他最鲜明的一部分已经印刻在了她的脸上。雷一鸣闭了眼睛向后靠去,心里盘算着将来的日子。
天黑之时,汽车终于开进了天津地界。
雷一鸣临时改了主意,并没有让车夫把汽车开到林子枫提前预备的房子里去,而是到利顺德饭店里开了几间房间。到了翌日上午,他让白雪峰守住陈妈和妞儿,自己则是坐着汽车上了大街,直到中午时分才回了来。
回来之后,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把支票给了白雪峰,他说道:“你今天就去给我找房子,价钱不必太计较,要快。”
平常的房子,即便是小洋楼,也决要不了五万块钱。白雪峰一看支票上的数目,就知道雷一鸣是要住进那寸土寸金的租界里去。
“您不去林子枫预备的房子里住了?”他问。
雷一鸣哼了一声:“我不敢,我怕我会有进无出。”
白雪峰点头笑了:“可也是,我光想着那房子可以白住了。”
雷一鸣说道:“小家子气。放心,凡是跟着我的人,我都会负责到底。”
白雪峰笑眯眯地揣着支票走了——他一摸着钱就快乐,甚至有了闲心,想着等回来的时候,到洋行里给妞儿买个洋娃娃,妞儿高兴了,雷一鸣自然也就高兴了。
他没想到,自己刚出了饭店不久,就在大马路上被一辆汽车拦了住。车门一开,林子枫伸出了脑袋:“老白。”
白雪峰现在见了他,心里也有点发怵,抬手拍着心口说道:“好家伙,你吓我一跳。”
“你这是要干吗去?”
“我——我出去给大爷跑个腿儿。”
林子枫在强烈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大爷?”
“大帅现在不让我叫他大帅了,我就改了口,叫他大爷。”他一团和气地对着林子枫说话,“你忙你的,我今天得在外头奔走一阵子呢。等将来有时间了,咱俩再聚一聚。”
林子枫问道:“你现在很忙吗?”
“我?我倒是不忙,我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林子枫已经伸出一条长腿,探身下了汽车。抬手向着路旁一指,说道:“老白,我们进去坐坐。”
白雪峰回头一看,只见路旁有一间小小的西洋式店铺,门上悬着牌匾,用正楷写着“爱丽丝西餐咖啡馆”几个大字,下面点缀着长长一串花体英文。
白雪峰早饭吃得晚,现在还饱着,完全无意去和林子枫共进午餐,然而对待林子枫这样另攀了高枝、前途无量的人物,他总不敢太拂逆,于是糊里糊涂的,他就被林子枫带进餐馆里去了。
(三)
爱丽丝西餐咖啡馆的门面看着不大,里头却是洁净宽敞,客人也并不多。林子枫带着白雪峰在雅间里坐下了,先从侍者手里接了菜单看了看,然后把菜单递给了白雪峰:“老白,你点你的。”
白雪峰总觉得这是男女学生谈情说爱吊膀子的地方,雅间也是小而局促,自己和林子枫这么面对面坐着,实在是很不自在。对着林子枫笑了笑,他一摆手:“我不看了,刚吃完没一会儿,我现在喝杯咖啡就得了。”
林子枫收回菜单,自己点了一份大菜,又给白雪峰要了一杯咖啡。等到侍者收了菜单退出去了,他抬眼望向白雪峰:“老白,请原谅我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联系你。”
白雪峰如坐针毡,笑容也有点要维持不住。“那没什么,我是一直活得风平浪静,总是一个样儿,也不用朋友们惦记着。”然后他思索着换了话题,“老林,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高就?”
林子枫答道:“我原本想进财政厅,可在那里只能得个副职,这就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打算去禁烟委员会。”
白雪峰点了点头:“这两处都是好地方,进哪儿都不错。你要是进了禁烟委员会,那能捞个什么官儿当?”
这时门帘一动,是侍者将大菜和咖啡端了进来。林子枫且不回答,等侍者退出去了,他才拿起刀叉,淡淡地答道:“进去的话,自然是做委员长。”
白雪峰正捏了个小夹子,往咖啡里放方糖,一听这话,他停了动作:“嗬!行啊!”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着“行”,又因为对林子枫向来不存什么嫉妒心,所以听了这话,他还挺来精神:“这活儿原来你不就干过一阵子吗?”
林子枫切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我没干过。”
“你不是管过这个账吗?”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糊涂,管账是管账,办事是办事。”然后不等他回答,林子枫又问道:“我是有着落的,你呢?”
白雪峰端起咖啡杯,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我?我就还和原来一样。”
“他在台上的时候,你还挂着个副长官的职务,可他现在下来了,你这副长官也当到了头,难道就这么一直在雷家耗着?恕我直言,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仆人有什么区别?”
白雪峰咂摸着咖啡的苦味,往杯子里又投了一块方糖:“老林,我这人胸无大志,能有个地方让我安安稳稳地卖力气,按月能有个几百块钱到手,我就挺知足了。”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我倒是也想升官发财再娶个阔小姐,可我也得有那个本事啊!我想开了,我是穷家出身,打小是吃棒子面窝头长大的,长到如今,能过上这个日子,也就算是老天爷照顾,不敢再奢望别的啦!”
“他是坐吃山空,管不了你一辈子。”
“这我也知道。我想着,要不然我将来回家了,做个小买卖,可我又不知道我能买卖什么,实在不行的话,我和我二姐夫合伙——”
林子枫向他一摆餐刀:“委员。”
白雪峰立刻不说他二姐夫了,看着林子枫,他“啊”了一声。
林子枫放下餐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后坐正身体,端起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等我的消息,我当上委员长了,给你个委员,一个月八百。”
白雪峰听了这话,先是“哟”了一声,随即又喜出望外地一笑:“八百?那真不少。”
林子枫答道:“多少不论,我知道你不是个缺钱使的,但这总算是个体面差事,将来干好了,也能有个前程,比在宅门里当仆人强。”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你等我的消息吧,我的职务,大概在这两天就能公布。”
白雪峰糊里糊涂地也起了身,因为实在是觉着莫名其妙,所以也忘了向林子枫道谢。随着林子枫走出咖啡馆,他目送着林子枫坐上汽车绝尘而去,自己站在太阳下定了定神,然后继续往英租界走,找房子去了。
林子枫这话,听着动听,可他总觉得虚无缥缈。他是个对一切都不抱幻想的人,所以只当那话是一阵好风。
白雪峰奔波了一天,晚上带着个纸盒子装的洋娃娃回了利顺德。雷一鸣坐在床边,正在和妞儿游戏。妞儿“噢”地叫一声,他也跟着“噢”一声,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十分热闹。妞儿见了洋娃娃,双眼一亮,立刻不要爸爸了,雷一鸣也抬头问白雪峰道:“怎么样?”
白雪峰没提林子枫,只说房子的事:“看了几处,有一处挺不错,就是汽车房小了点儿,而且房子虽然挺好,但是家具不行,原先里头住的是一家英国人,后来……”
雷一鸣摆摆手:“差不多就可以,旧家具不行,就换新的。这小屋子憋闷得很,我多住一天都是受罪。”
白雪峰笑了:“好。那大爷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房子的好赖还看不出来吗?还用我亲自去瞧?”
白雪峰赔着笑点头:“大爷既然信得过我这眼光,那我明天早早的就过去找房东。”
白雪峰顶着大太阳,忙了四五天,然后跑遍了全天津卫的家具行——订做是来不及了,他须得立刻买来现成的桌椅床榻,把那座位于英租界的二层小洋楼填满。
他现在手下没有跟班随从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凭着他一人之力要布置出一个体体面面的新家来,自然是有些力不从心。然而雷一鸣并不体谅他的辛苦,一味催命似的催他,他连着奔波了十天,活活的累瘦了一圈。
及至雷一鸣如愿搬了家,他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自己如今竟是想做仆人都不可得,须得担负起管家的重任了!
他的智慧和精力,只容许他伺候雷一鸣一个人,让他管理一个家庭,那可是有些强人所难。大清早的,他正要去给雷一鸣放洗澡水,陈妈就来了,向他要代乳粉——妞儿现在除了吃她的奶之外,还要喝代乳粉。
白雪峰几乎不知道代乳粉是什么,更没法子给她凭空变出一罐子来。而妞儿号啕起来,妞儿一号啕,雷一鸣就急眼——陈妈有奶,作用重要,雷一鸣不敢骂陈妈,于是就只能对着白雪峰开火。
好容易挨过了这一顿骂,到了早饭时候,新来的厨子不惜火力,将个荷包蛋煎得又干又硬,雷一鸣吃了一口,随即就把叉子往餐桌上一拍,又把白雪峰吓了一跳。
早饭结束,还另有无数杂务等着他做,费力还在其次,主要是劳心劳得厉害。于是这天他在街上迎面遇到林子枫时,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放了光:“老林,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唉,累的。”
林子枫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事情已经成了,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白雪峰看着林子枫,又“唉”了一声。
然后他上了林子枫的汽车,和林子枫交谈了二十多分钟。
交谈过后,又过了两天,这晚白雪峰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大爷,有件事情,我想对您说……”
雷一鸣正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发呆,听了这话,便抬头看白雪峰:“什么事?”
白雪峰答道:“我昨天接到了家里的信,我娘她年纪大了,自从今年开了春,身体就一直不好,所以想让我回家去。”
雷一鸣问道:“回多少天?”
白雪峰垂头答道:“这……我自十八岁从了军,一直就没在家里长住过,对于爹娘,更是从来没尽过孝心。我娘到了如今,就盼着我能回家去,也娶妻生子,再给她添一辈人。所以我这一去,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年,也可能就——”
他把话说得磕磕绊绊,每一句都像是难以启齿,于是雷一鸣替他补全:“也可能就不回来了,是不是?”
白雪峰面红耳赤:“您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却要走,我对不住您,您这些年白栽培我了。”
说完这话,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给雷一鸣磕了个响头——走是真想走,惭愧也是真惭愧,所以这个头,他磕得心甘情愿。而雷一鸣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后来才轻声开了口:“也别说什么栽培不栽培的话了,这些年你鞍前马后的给我出力,我理应对你好一点。”
然后他叹了口气:“你要回家尽孝,我不拦你,拦也没用。”
白雪峰慢慢地站了起来。
雷一鸣扭开了脸,不看他,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白雪峰嗫嚅着回答:“我娘挺着急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就走。”
雷一鸣听了这话,牙疼似的,皱着眉头又叹了一口气,随即向白雪峰伸出了一只手:“拉我一把,我上楼去!”
雷一鸣上楼进了卧室,开了张五千块钱的支票,给了白雪峰:“现在不是我的好时候了,多了也没有,就给你这些吧!”
白雪峰见了支票,难得的没有心花怒放,垂下双手不肯接:“大爷,我这么干,简直就是临阵脱逃,您不怪我,我就很知足了,哪还有脸要您的钱?”
雷一鸣把支票往他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你能跟我到今天,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看看张嘉田,你再看看林子枫,哪个不是我一手提拔上去的?他们现在又是怎么对我的?”
白雪峰听到了“林子枫”三个字,有些心虚,又怕脸上露出破绽,所以干脆向雷一鸣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说:“谢谢大爷。”
雷一鸣早就知道白雪峰不能永远跟随着自己,如今听说他要走了,也并没有如何伤感。直到第二天上午,白雪峰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当真走到他面前要告别了,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傻了眼。
他在心里说:“你真走啊?”
白雪峰没有读心术,唠唠叨叨地又嘱咐了雷一鸣几句闲话,便又悲伤又轻松地提着行李,出门上了汽车往火车站去了。
(四)
白雪峰一走,雷一鸣立刻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的左小腿已经去了夹板,然而依旧不敢完全用力,又不爱坐轮椅,全靠着右腿和手杖活动。先前胳膊腿儿都完好的时候,他成天躺着,似乎可以从早躺到晚,然而如今到了该躺的时候,他反倒躺不住了。有心打长途电话给北京家里,叫几个仆人过来,可他习惯了白雪峰的伺候,家里那些仆人也都不很合他的心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嫌麻烦,就没有打这个电话。
仆人没有找来,他先把厨子开销掉了,因为这厨子屡教不改,总要把荷包蛋摊成又油又韧的胶皮饼子,厨艺简直还不如陈妈。陈妈倒也愿意到厨房里帮帮忙,可妞儿近来变得缠人了,她须得从早到晚,寸步不离地哄着妞儿。
在这个关头,雷公馆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该客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年纪轻轻的,却像个大烟鬼,张开嘴不说话,先打哈欠,露出口中上下两排长牙,全都结着黑黄的烟垢。
此人虽然有这么这么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论起身份来,竟然会是陈妈的男人。而陈妈也正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烟鬼汉子,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婆婆,出来给别人的闺女做奶妈。
这人这一趟来,是要带陈妈回家去。雷一鸣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说,直接告诉那人道:“你让她留下来,把我家的妞儿带到两岁,我把她的月钱翻倍,年节另外有赏。”
那大烟鬼听了这话,毫不动心,一味的还是要让陈妈跟他走,否则就要休了陈妈。陈妈虽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可也舍不得这里的妞儿,又留恋着这里清静富贵的好生活,便心中焦虑,涕泪涟涟。雷一鸣见状,气得说道:“你还真走不成?他休了你正好,你要那么个男人有什么用?”
陈妈含着两汪眼泪,一味的只是摇头——那个男人当然是毫无任何用处,她如今在雷宅所得的月钱,都要按月交到婆婆那里,而其中的一部分,便要换成烟土供丈夫过瘾。可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了,便觉得天塌地陷,再没了活路。
所以她对着丈夫求了一场,见丈夫是铁了心的要带自己回去,只好擦了眼泪,上楼看了妞儿一眼。见妞儿正在睡觉,便又下了楼来,哽咽着对雷一鸣说道:“大爷,您是好人,全怪我没心肝,就这么着把大小姐扔给了您。这家里就您一个爷们儿,您带着大小姐可怎么过啊?要不然,您再去找找太太吧。”
雷一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而陈妈挎着个大包袱,竟就真和烟鬼丈夫一同走了。
雷公馆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雷一鸣和妞儿两个人。
他坐在楼下客厅里,还是有点回不过神,直到楼上响起了妞儿的哭声。妞儿的哭声是锥子,能够直扎进他的心里去,于是他慌忙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上跑。可是只向外迈了一步,左小腿的剧痛就让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找到手杖,他东倒西歪的又往楼上去,上楼上到一半,他听妞儿忽然号得撕心裂肺,便索性握着手杖俯下身去,手脚着地爬上了楼。爬着似乎比走着更快一点,所以、他上楼之后继续爬,一鼓作气爬进了妞儿的卧室。妞儿坐在一张婴儿床里,本是在张大嘴巴号啕,忽然看他来了,便把哭相一收,挂着满脸眼泪又笑了起来,还对着他一扬头,“噢——”打了个招呼。
雷一鸣一歪身,坐在了地上,也一晃脑袋:“噢。”
妞儿扶着床栏杆站了起来,对着他又大叫了一声:“嗷!”
他也“嗷”了一声,随即挪了过去,从床栏杆的下方向上伸出手去,摸了摸妞儿的尿布。摸过之后,他抓住床栏杆,借力站了起来。
他给妞儿换了尿布,笨手笨脚,但还是换好了。忽然间,他感觉这里只剩了他和妞儿两个人,其实也不错。养孩子当然不是爷们儿该干的活儿,可这不是普通的孩子,这是妞儿。他二十几岁新婚的时候,还给玛丽冯洗过脚呢。能给玛丽冯洗脚,自然也就能给妞儿擦屁股换尿布,难不成在他这里,妞儿还不如玛丽冯吗?
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照顾一个妞儿,总不会比打仗更难,雷公馆里纵是少了仆人和厨子,也总比战场舒服得多。
“爸爸带着你过日子。”他单手把妞儿抱出了婴儿床,放在了地上,和自己相对而坐:“爸爸啊——什么都会。”
妞儿坐得腰板笔直,仰着圆脑袋盯着他的嘴,他说话,她的小红嘴唇——带着点口水——也跟着动。等他说完了,她扭了头左顾右盼,想找陈妈。房内没有陈妈的影子,她喊了一声,还是不见陈妈来,便随手拍出了一巴掌,正拍上了她爸爸的左小腿。
雷一鸣疼得大吼一声,震得妞儿一哆嗦,随即就咧着嘴哭起来了。
雷一鸣在家里摸爬滚打,和妞儿混了三天。
三天过后,他和妞儿都变了模样,统一的特点是脏。他尽管父爱如山,但也颇有走投无路之感。无可奈何之下,他抱着妞儿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下来,搬下了桌上的电话机,要往北京打长途电话,想叫几个男仆女仆过来。歪着脖子夹了话筒,他用眼睛盯着妞儿,正等着电话那一边的接线生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吓得一颤,慌忙回过了头去,就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唇红齿白的洋装少年。这少年穿着马裤、衬衫,头上歪戴着一顶白色凉帽,鹅蛋脸白里透红。迎着他的目光,少年一咧嘴,做了个鬼脸:“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
雷一鸣当即搂着妞儿向后挪了挪,因为来者他认识,是满山红。
满山红看了他的反应,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别怕,我没死,不是鬼。”
雷一鸣知道她没死,不是鬼——她要真是鬼倒好了,正因为她不是鬼,有手有脚有力气,所以他才格外的恐惧。
满山红又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当即把左腿也往回收了收。
满山红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早就想来见你了,可我是个土包子,一进城就乐得忘了东西南北,光顾着玩了。等我玩够了,想去找你了,又听说你来了天津。你别说,天津比北平更好玩,我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
“你来找我干什么?报仇?”
满山红摇了摇头,把帽子摇得更歪了:“报仇?怎么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要是把你宰了,我不白找了吗?”
雷一鸣听了她这一番振振有词的回答,没听明白,皱着眉毛看她。而满山红兴高采烈的又道:“我有汽车了,咱们兜风去呀?”她一指妞儿:“把这个小娃儿也带上!”
“什么?”
满山红手扶膝盖弯下腰,继续说话:“今晚你就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雷一鸣惊愕地看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挺喜欢你的。咱俩这回找个地方,喜欢个够。”
雷一鸣只觉不可思议,盯着满山红看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我不喜欢你。”
满山红一歪身也坐下来了,一团和气地问他:“那你干吗和我睡觉啊?”
雷一鸣沉默下来,不敢说实话,怕满山红一时急了眼,会宰了自己或者妞儿。垂眼思索了片刻,他答道:“因为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当时又是同床共枕,自然难免。”
满山红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往他身边凑了凑:“既然我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那我嫁给你吧!”
说完这话,她头上的帽子彻底滑到了肩膀上。妞儿伸手抓过帽子,送到嘴里啃了起来。而雷一鸣向后又退了退:“别胡闹,我这个年纪,给你当爹都够了。”
满山红再次恍然大悟,而且这回还加了个灵机一动:“那,我给你当干闺女?”
雷一鸣靠在了沙发腿上,退无可退,索性用手臂护住了怀里的妞儿,正色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山红一噘嘴:“其实就是来找你玩的。”
然后她问雷一鸣:“你干吗一直瞪着我?我又没砸折你的腿。”
雷一鸣依然皱着眉毛:“你如今在干什么?跟着张嘉田?”
满山红抿嘴一笑,笑得狡猾:“你管呢?”
雷一鸣不问了,继续盯着她看。而未等他从她身上看出个眉目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林子枫!
满山红似乎是认识林子枫,一见他就站了起来,而林子枫见了她,倒是挺平静:“你好。”
满山红一耸肩膀:“你也好。”
林子枫又问:“张军长也到天津了吗?”
满山红立刻答道:“早到了。”
“那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就说我过几天去他府上拜访他。”
满山红像个淘气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似的,不大自在地“嗯”了一声,然后不向任何人道别,低着头迈步就走,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
她一走,林子枫低头看着地上的雷一鸣和妞儿。妞儿还在“研究”满山红留下的白帽子,抬头看着林子枫,她忽然撒欢似的一拍大腿:“噢!”
林子枫对着她一点头:“噢。”
妞儿向他一笑,然后低了头继续去咬帽子。雷一鸣瘫坐在地上,则是对他视而不见。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我看外面大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走了进来。”
雷一鸣没理他。
他继续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小姐,二小姐玉雪可爱,真有您的风采。”
雷一鸣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赞美自己,还是在讽刺自己,总而言之,他觉得这句话挺恶心。
林子枫又道:“我原来说过,等到大帅来了天津居住,我会常来和您谈谈。”
雷一鸣刚被满山红吓得魂飞魄散,如今见她走了,便是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他料想林子枫不至于对自己起杀心,又无法把林子枫赶出家门,只好装聋作哑。
林子枫继续说道:“大帅还记得胜男的模样吗?”
雷一鸣缓缓地倒了下去,最后倒成了侧卧的姿态。坐得太久了,他累得腰酸背痛。用一只手支了头,他凝神着妞儿玩帽子。
这时,林子枫俯身伸手,把妞儿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雷一鸣立时欠了身:“干吗?”
林子枫再次弯腰,把地上的白帽子捡起来给了妞儿,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胜男对您非常敬爱,在你们新婚之时,她曾经对我说过,能够和您在一起生活,是她生命中的惊喜。”
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这回不敢不听了。
林子枫心平气和地说着,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现在在我家里,还有您当年戴过的一顶军帽。记得那还是在张嘉田军长刚升任帮办的时候,在家中摆酒唱戏,庆祝乔迁之喜。胜男和您同座看了一晚的戏,您临走时,把军帽落在了她的手里。”
雷一鸣心想这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跟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然而林子枫自得其乐,慢悠悠地长篇大论。说着说着,那话里就带了几分森森鬼气,仿佛林胜男要从他的话中复活过来。雷一鸣听到最后,竟然生出了一点寒意。幸而林子枫说到最后,忽然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把已经睡了的妞儿放到了沙发一角,又把雷一鸣也搀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我还有事,今天就谈到这里。”他收回手,对着雷一鸣说道,“请您保重身体,我改天再来。”
雷一鸣垂头坐着,感觉这人疯得不轻。
林子枫说走就真走了。而与此同时,满山红身在张宅,站在张嘉田面前,正在接受盘问——她向他转达了林子枫的话,然而说走了嘴,让张嘉田听出了问题来。
“你找到他家里去了?”张嘉田问他,“那你怎么没一枪毙了他?”
“我和他的事儿,你不是知道吗?”满山红满不在乎,“我还没玩够呢!”
张嘉田抬手指她:“要点脸吧,你是个姑娘。”
“我不是姑娘。”她公然宣称,“我是小子!”
“小子更丢人。他给你当爹都够了,还杀过你一次,你是上辈子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你忘了你那帮兄弟了?”
满山红翻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神情有点困惑,也有点浑不论的小痞子相:“总觉得要是就这么把他毙了,太没意思。”
这时,张嘉田身后的房门开了,走出了个粉妆玉砌的苗条美人,正是叶春好。叶春好正在张家做客,满山红来时,她坐在里间屋子里没出声,直听到了这里,她才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满山红问道:“妹妹,你在他那里,瞧见了个小女孩没有?小得很,还吃奶呢。”
“瞧见了,她还抢走了我的新帽子。”
叶春好立时向前迈了一步:“她——她看着怎么样?”
满山红一咧嘴,又做了个鬼脸:“脏!比她爹还脏!”
叶春好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没有人管她吗?”
满山红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去的时候,那楼里就只有她和她爹。他们爷儿俩都在地上坐着呢。”
叶春好本是在气定神闲地做客闲谈,如今听了这话,她登时乱了套:“他住在哪里?我看看去!”
张嘉田一抬手,拦住了她的路:“你还看他干什么?”
“我哪是看他?我是去看妞儿!好好的大人都禁不住他祸害,妞儿才这么一点大,哪受得了他这么胡闹?他要是不肯把妞儿往好里养,那我就把妞儿接回来!”
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待着你的,我过去看一眼。”
“可是我——”
张嘉田答道:“你去了也没什么用,要说收拾他,还得我出马。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吧!”
(五)
张嘉田走进雷公馆,进门后先看到了楼梯上的雷一鸣。
雷一鸣刚费了天大的力气,把熟睡着的妞儿送到了楼上卧室里。妞儿也有二十来斤了,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拄着手杖支撑身体,一步一步走得乱晃。所以等到离开卧室要下楼时,他便实在累得站立不得,下楼下到一半,就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张嘉田站在楼下,见他右腿屈着,左腿伸着,右胳膊横放在右膝上,深深地低着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身上的白衬衫不知洒了什么,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衬衫下摆拖在外面,裤子上也蹭着许多灰尘,皮鞋没系鞋带,露出的袜子一只蓝一只黑,绝对不是一双。
张嘉田知道他现在的日子定是不得意,可没想到他竟狼狈成了这个样子。而雷一鸣慢慢抬起了头,在看清是张嘉田后,他忽然觉得眼下的情形很滑稽——他这个家仿佛是没有门,谁都可以进来参观参观。
张嘉田把他看够了,开口问道:“妞儿呢?”
他一听这话,骤然紧张起来:“你问妞儿干什么?”
张嘉田对他没好气,一瞪眼睛答道:“我自然是不能把她吃了!她在哪儿呢?我看她一眼!”
“叶春好让你来的?”
张嘉田不回答,迈开大步就往楼上跑。雷一鸣刚要拦他,他已经一阵风似的上了二楼。雷一鸣慌忙回了头,又抓着楼梯扶手想要起身,可楼上走廊里传来了一声门响,张嘉田已经“咚咚咚”又走了回来,一条胳膊拦腰勒着迷迷糊糊的妞儿。他对着雷一鸣一眼不看,直接就要下楼。雷一鸣站立不及,索性坐下去抬手挡了他的路:“这也是叶春好让你干的?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
张嘉田一脚把他踹得向旁一歪,然后想要继续往下走,雷一鸣这回真急了,纵身一扑抱住了他的腿:“张嘉田!”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妞儿的眼睛还没睁,就直接吓得哭起来了。张嘉田那胳膊像铁铸的一般,勒得她两条小腿乱蹬,尿布也掉了下去。雷一鸣抬起头来,喘着粗气问张嘉田:“我就只有妞儿这么一点骨血,你还要把她抢走吗?你给我留一条活路好不好?”
张嘉田勒着妞儿的腰,他勒着张嘉田的腿,双方都不放手。张嘉田说道:“这孩子留给你也是受罪,你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
话音落下,他强行抬腿迈步,竟然带着雷一鸣下了几级台阶。雷一鸣死活不放手。张嘉田也觉得意犹未尽,低头大声说道:“你就是个害人精!和你在一起的人,有几个得着好下场的?这孩子有了你这么个爹,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雷一鸣被他生生拖下了楼,眼看张嘉田真要把妞儿抱走了,他急得红了眼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再给你跪一次?再给你磕一个头?你说!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他妈的——”
这个时候,门外又进来了个人,竟是林子枫。
林子枫折返回来,带着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情,甚至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张了嘴,可随即看到了楼下这纠缠成一团的三位,他把嘴又合了上。张嘉田对着他敷衍地一点头,顺手把妞儿往上托了托:“来了?”
林子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哇哇乱哭的妞儿,惊讶之余,似乎是又有点尴尬:“你……这是……”
他正斟酌着措辞,可张嘉田根本无心和他寒暄,低头重新瞪了雷一鸣,张嘉田说道:“冲你来?你当我不想冲你来?你当我舍不得你这条命?要是依着我的意思,我早把你这个坏种剁碎喂狗了!”然后他扭头对怀里的妞儿大吼一声:“别哭了!”
妞儿吓得一抽搐,立刻收住了哭声。
张嘉田又问雷一鸣:“你放不放手?”
雷一鸣当然不放。
张嘉田喊了一声“老林”,然后不等林子枫回答,他便又喊了一声:“接着!”随即就把妞儿向他扔了过去。妞儿直撞上他的胸膛,他一抬手,正好把妞儿接住。抬头再看张嘉田,他见张嘉田像疯了似的,抓了雷一鸣的短发往外推搡,又抬了另一条腿踢他踹他。然而雷一鸣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无论如何就是不放,甚至也不出声。两人拖拖拽拽地进了客厅,林子枫跟到了门口,正好看到雷一鸣的额角撞上了茶几的尖角,撞出了一声骇人的闷响。鲜血立刻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了,他终于松了手,可随即又爬向了客厅门口:“子枫,求你把孩子给我。”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妞儿送到了他手中。他一把搂住了妞儿,而妞儿“哇”的一嗓子又哭出了声,两只小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林子枫低头看着这一对父女,正想说句话,可后方伸来一双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向旁边一拨,他一皱眉头,因为嗅到了一股子熟悉的香气。
是叶春好来了。
一个小时前,张嘉田在问清了雷公馆的地址之后,便先走了一步。他走了,叶春好越想越觉得不妥,所以也追了过来。结果刚一进门,她就见识了这一场全武行的大戏。像对待一扇门板似的,她把挡路的林子枫硬拨了开,然后强行挤进了客厅里去。雷一鸣这时已经抱着妞儿退到了角落里。叶春好一扭头看见了他们,就见他淌了半脸血,血珠子都滴到妞儿的头发上去了。而妞儿号得小脸通红,一声赶不及一声。屁股也光着,正在边哭边尿,尿了雷一鸣一裤子。她凑过去蹲下来,要把妞儿抱过来哄哄,然而婴儿的记忆力有限,妞儿已经不认识了她,雷一鸣猛地向后一缩,轻声说道:“叶春好,求你了。”
叶春好这回看清了妞儿那黏结成片的头发,还看见了她渍满了斑斑点点的衣裤,当即问道:“陈妈呢?”
“她走了。”
“走了?好好的怎么会走了?是不是你又给她气受把她吓跑了?”
雷一鸣到了如今,连头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出了,只是觉得疲惫绝望、走投无路。
“我没有。”他告诉叶春好,“她丈夫找了过来,把她领走了。”
“那别人呢?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
雷一鸣摇了摇头,也回答不出自己为什么不再找个奶妈子。或许是因为白雪峰走了,而凭着他自己的力气,从楼上走到楼下都很艰难,更不知道奶妈子们都藏在世界何处。
“我关门过日子,没有碍着你的眼,你何必又要让张嘉田过来抢妞儿?”他有气无力地问她,“我有千错万错,离了婚也就完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让我们清静清静好不好?”
叶春好有口难辩,索性不辩。眼看妞儿的哭声渐歇,她站起来,对着张嘉田说道:“不让你来,你偏要来。你就知道动粗,看一眼就成的事情,你非要弄得这么血淋淋的。”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有话要说,但是吸了一口气,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叶春好谁也不理了,起身走到门口,她把门一样的林子枫又推了开。出了客厅四处走了一圈,她最后带着一条洗净拧干了的大毛巾回来了,重新蹲到了雷一鸣面前,她用毛巾给妞儿擦了擦脸,然后抬头看着雷一鸣,说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大包大揽,妞儿的头发都有酸味了。有热水吗?孩子身上这么脏兮兮的,都是细菌,不怕生病吗?”
说完这话,她料想雷一鸣也变不出热水来,索性自己又出去了。在楼上的浴室里,她发现了热水管子,拧开水龙头一放,竟还真放出了热水。连忙快步跑下楼来,她对雷一鸣说:“我给妞儿洗一洗。”
然而雷一鸣并不肯把妞儿给她。
她叹了口气:“你不给她洗,又不让我洗,那就让妞儿这么臭着?”
张嘉田这时走了过来,伸腿踢了雷一鸣一脚:“你能不能听话?”
雷一鸣被他踢得一晃,抬头望向叶春好。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苦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让妞儿趴在肩膀上,单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雷一鸣挪到了楼上去,和叶春好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的房门大敞着,叶春好调试好水温,接了一盆热水放在浴缸里,自己弯了腰给妞儿脱衣服洗澡。雷一鸣坐在浴缸边沿,扭头看着她的动作。张嘉田站在门口,进门时在桌上找到了半盒香烟,他抽出一根点燃了,慢慢地吸。忽然一抬头,他看见林子枫正坐在门旁的椅子上,便问道:“你找他有事?”
林子枫答道:“不是要紧的事。”
张嘉田觉得林子枫这样赖着不走,有些奇怪,可自己又不是这一家的主人,也不好下逐客令——但他确实觉得林子枫有些碍眼。雷一鸣固然罪该万死,但张嘉田看他看惯了,倒不觉得他很多余。
叶春好花了好些工夫,才把妞儿洗干净了。直起腰擦了擦湿手,她告诉雷一鸣:“我给她找衣服去,你别让她爬出来。”
然后她出了浴室,抬头瞧见林子枫,也是一愣。愣过之后,她去开那立柜——柜子里也是一团乱,她翻了半天,才找出了妞儿的小衣裳。
把妞儿从水里抱出来擦干净了,她把妞儿放到外面床上,给她穿衣穿裤。刚把妞儿收拾利落,雷一鸣就伸了手又要抱她。叶春好当即侧身在两人中间一挡:“你也洗洗吧!别把妞儿抱脏了。”
说完这话,她见雷一鸣不动,便扭头急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着把妞儿抱走。我保证!”
雷一鸣看着她,依然不动。于是张嘉田从天而降,一弯腰把他扛进了浴室,然后退出来“咣”的一声关了门:“你给我快点儿!”
叶春好看了张嘉田这个做派,觉得简直是粗鲁得没法说,但他又是一片赤心的护着自己,自己也绝不能挑理。浴室内有了哗哗的放水声。叶春好在房内床上坐了,低了头去看妞儿——妞儿今天号啕了许久,此刻就很萎靡地坐在床上,也不看人。看过了妞儿,她又瞟了林子枫一眼,发现这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那么看戏似的看着全屋的人。
浴室内的水声响了好一阵子,末了传出了“咕咚”一响和“哎哟”一声,显然是里头的人摔了一跤。叶春好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进去看一眼。”
张嘉田没说什么,开门进去了,进去之后随即又关了门——门关了没有三秒钟,他又出了来,也走到那立柜前,把大小柜门都打开乱翻了一气。最后将一身衣裤卷成一团,他又回了浴室。
等到浴室的房门再打开,他搀出了个热气腾腾的雷一鸣。雷一鸣湿着头发赤着脚,踉跄几步也跌坐到了床上。妞儿转向他,赖唧唧地叫了几声,他便对叶春好说道:“妞儿饿了。”
叶春好不看他,只问:“妞儿现在都吃些什么?”
“就是牛奶泡饼干。”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我去给妞儿弄点东西吃。”
说完这话,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快步走了出去。留下房内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默然无语。
(六)
叶春好走进厨房,一无所获,甚至连点油烟都没蹭上。所以她在飞快地计算了路程和时间之后,一溜小跑着出了门,坐上汽车回了趟家。
她从家里带回了白米菜肉和一个老妈子。老妈子小心翼翼地提着个小筐,里头装着蜂窝煤。重新钻回厨房里,老妈子负责点炉子烧火,她负责淘米切菜。老妈子是她的得力干将,两人都是动作飞快,然而她心急火燎,只觉得处处都慢。仿佛是过了大半天的光阴,她才盛出了一碗热粥来。
粥煮得稀烂,米粒都已经不分明,混在其中的肉丁、菜叶也全没了本来面目,瞧着是不大好看的一碗。把这一碗放在了托盘上,她正打算端了托盘上楼去,可目光往锅里一扫,她停了动作想了想,放下托盘找出一只大碗,把锅中余下的热粥也倒了进去。
额外带着两只煮鸡蛋,她端着托盘上了楼。匆匆忙忙地推了房门向里一看,她有些惊讶,因为发现妞儿挺着腰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顶白色的软帽子,并没有饿得死去活来。而张嘉田靠墙站着,还在摆弄那半盒烟卷。林子枫靠门坐着,跷着二郎腿,也还是一副看戏的姿态。至于雷一鸣——他躺在妞儿的身后,身体显得异常瘫软,眼睛斜望着窗外的天,没有表情,也没有活气,像是正在展示遗容。
三大一小四个人,各干各的。她这么一进来,反倒像是打破了平静。张嘉田抽抽鼻子,看着她那托盘中一大一小的两只碗:“什么玩意儿?挺香啊!”
“粥。”她匆匆把托盘放到了床头的桌子上——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像要排兵布阵一样,她的托盘须得挤着放置。叶春好低头飞快地剥开了一个鸡蛋,她自言自语地说:“妞儿这么大的孩子,能吃好些东西了。”
然后她把鸡蛋黄放进了小碗里,又端了碗用勺子不断地搅动,转身坐到了妞儿的跟前。她用自己的手帕围了妞儿的脖子,舀起了一点带着鸡蛋黄的稠粥,喂到了妞儿的嘴边,然后对着雷一鸣,说:“剩下那碗你吃吧。”
妞儿吃了第一勺,又吃了第二勺,等叶春好喂出第三勺时,她张大嘴巴,连粥带勺子一起险些吞进嘴里。张嘉田见状,笑了一声,觉得挺好玩。而叶春好见妞儿露出了馋相,登时一阵心酸。眼角余光向旁一扫,发现雷一鸣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坐着,单只是坐着,全然没有去动那一大碗热粥的意思。
这粥煮得过了火,看着确实不大好看,可叶春好自信它的滋味不坏,绝对委屈不了雷一鸣的嘴。这回她可不怕他闹脾气了,他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慢慢地喂妞儿吃了一碗粥,她又问妞儿:“妞儿渴不渴?妈给你点儿水喝呀?”
雷一鸣忽然说了话:“等会儿再给,现在她不喝。”
叶春好故意不理他,解下了妞儿脖子上的手帕,顺手给妞儿擦了擦嘴。把小碗小勺放回托盘里,端起托盘对雷一鸣说道:“不吃就收走了。”
雷一鸣还是没反应。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现在瘦骨嶙峋的,脸上没个正经颜色,额角还带着皮肉伤,哪还是四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她想这人实在是个不懂好歹的,先前自己真心实意地爱他,他不当一回事,对自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终于把自己打了个心灰意冷;如今自己看他可怜,把这么一大碗好粥都摆到他眼皮底下了,他又扭扭捏捏地有了志气。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今有他雷一鸣不食叶米,真是好硬的骨头!
这么一大碗粥,还冒着热气呢,旁边还留着一个挺大的煮鸡蛋。叶春好把煮鸡蛋单拿出来,决定留着给妞儿。回头望向张嘉田,她问道:“那你吃不吃?我一点都不饿,这么一大碗,扔了怪可惜的。”
张嘉田早就想吃了,这时立刻答道:“好,给我吧!”
叶春好又望向林子枫:“林先生要不要也尝一点?”
她说这话,无非就是客气客气,哪知道林子枫竟然一点头:“那就多谢了。”
叶春好将大碗里的粥倒出了一小碗,给了张嘉田,余下的半碗,给了林子枫。两人几口把粥喝了,林子枫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叶小姐的厨艺,倒是很好。”
叶春好微微一笑:“谬赞了。”
然后她又问:“林先生常来这里坐坐吗?”
“今天是第一次。”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道,“有茶吗?”
叶春好再次微微一笑:“不清楚,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来。”
张嘉田喝了这样又热又香的一碗粥,也觉得有些干渴,于是转身走回浴室,拧开水龙头灌了一气自来水。抹着嘴走出来,他问叶春好:“你看见妞儿了,妞儿也吃饱喝足了,接下来怎么办?咱们是把妞儿带走,还是放这儿让他继续养着?”
叶春好见妞儿吃饱了就又躺到雷一鸣身边去了,心里有点嫉妒,又有些安然,同时也疑惑——他能对女儿这么好,照理来讲,就不该是个真坏人啊!
“留下吧。”她低声答道,“当初……都是说好了的。”
“那咱们走吧!”
叶春好又一点头,见雷一鸣始终是无动于衷地低头坐着,自己有话也说不出,只得随着张嘉田,走出去了。
两人带着叶家的老妈子,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叶春好都坐上汽车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林子枫是不是还留在他家里呢?
林子枫其实也离开了雷公馆。他步行走过了一条小街,进了一家面包房,买了甜面包和三明治,以及玻璃瓶装的牛奶。
他把这几样东西用大纸袋装好了,将它们带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他把纸袋送到雷一鸣面前,让他看了看:“我觉得,您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雷一鸣确实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何时,更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林子枫转身把纸袋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撬开了牛奶瓶的瓶盖,又将包着三明治的薄纸剥开,最后将一根吸管插进玻璃瓶里,他转身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了桌前。
“大帅,”他扭头望向雷一鸣,“请。”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我饿死了,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不。”
“那你想怎么样?更喜欢看我走投无路,抱着张嘉田的大腿下跪磕头?”
林子枫不再回答,只拍了拍椅背。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把妞儿抱到了床里,然后自己向前爬到床边,单腿落地挪到了椅子上坐下。低头叼住牛奶瓶口伸出的吸管,他一口气吸了小半瓶牛奶,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又将一只小甜面包整个儿塞进了嘴里。而未等小甜面包落肚,他已经将一只三明治的尖角深深送进口中。拼命似的一口咬下半个三明治。他噎着了,扭头又叼了吸管吸牛奶。一大口牛奶猛吞下去,他透过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也填进了嘴里,然后又噎住了——没吃的时候,还没觉出饿来,他是越吃越饿。
一口气将纸袋中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最后把叶春好留给妞儿的煮鸡蛋也吃了。最后把空了的牛奶瓶拿到手中看了看,他咬着吸管又吸了几下,吸出了一串呼噜噜的空响,只得放下瓶子作罢。
林子枫一直在门旁坐着,这时忽然说道,“您这是何苦来。”
雷一鸣转身面对了他,吃饱喝足之后,他的眼睛有了一点光彩:“子枫,妞儿的奶妈,是不是你使坏弄走的?”
林子枫答道:“是。”
“雪峰呢?”
“我给他另找了一份好差事,您放心,他离了您也吃不着苦。”
“我管他吃不吃苦,离了我的人都他妈滚到地狱里才好,包括你。”
“我最近成为了无神论者。”
雷一鸣垂下眼帘,身体向右靠着椅背,有点漫不经心:“你要是真想解恨,那要么杀了我,要么像张嘉田似的,隔三差五的过来打我一顿。我怕疼,你打我一顿,够我怕你好些天。别的,没用。”
“我就只是想和您谈谈。”
“谈你妹妹?还是没用!我可以拍着良心说,我对得起她!我将来就是死了,在阴间见了她了,这话我也说得出口!”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子枫又想了想,然后答道:“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讲讲胜男吧。”
雷一鸣心里骂了一句。
林子枫讲了半个小时的林胜男,外面原本是晴朗的天气,生生被他讲成了大雨倾盆。最后他冒雨告辞了,留下雷一鸣坐在房内,就觉得鬼气从床底下弥漫开来,瘆得慌。
第二天,林子枫没来,叶春好来了。他不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理他,只是给妞儿带来了两身小衣裳,还有一打擦口水的围巾。
第三天,叶春好没来,林子枫来了,给他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包德国香肠,坐下来讲了四十分钟林胜男,讲完就走了。雷一鸣吃了香肠,把白兰地扔进了垃圾桶——跟着妞儿在一起,他不敢喝酒。
第四天,叶春好还是没来,林子枫又来了。雷一鸣渐渐感受到了林子枫的威力。先前他想起林胜男,脑海中只有一个小女孩的印象;可如今林子枫用语言另塑造出了个新的林胜男。新的林胜男凄怨、哀痛,活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里,最后惨死于无休无止的剧痛中,流尽了全身的血。他不想听,不听不行,林子枫的个子摆在那里,两只大手伸出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摁在椅子上。他瞪着对方那张冷森森的白脸,因为确定对方那张冷漠面孔下,藏着无数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所以不敢造次,只能咬紧牙关硬听。
第五天,他起了个早,觉着左腿像是又恢复了一些,便洗漱穿戴整齐,扛粮食似的扛着妞儿,锁好大门出去了。而叶春好这两天忙着给叶文健办理入中学的手续,办得很不顺利,今天上午才有工夫跑过来看妞儿,结果还吃了一记闭门羹。
她怏怏地走了。林子枫下午来,也扑了个空。
第六天,还是没人看见雷一鸣和妞儿。叶春好有点慌,怕雷一鸣带着妞儿偷偷跑到了天涯海角。叶文健这几个月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去考了几家中学,成绩都是一塌糊涂。她心乱如麻,有心让张嘉田帮忙去找雷一鸣,可又怕张嘉田的暴脾气,找到雷一鸣,又是一顿拳脚。
第七天,她打算把这一天分成两半,上午带着叶文健去见中学校长,设法让叶文健入学;下午自己去雷公馆,如果还是没人,那么自己晚上就再去一趟。
然而她打算归打算,等她清晨梳妆完毕,老妈子过来告诉他,说少爷跑出门玩去了。叶春好这才想起来,这小子近来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性子却是越来越野了,分明在天津也没什么朋友,然而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是能跑到哪里去。
一拍梳妆台站起来,她怒道:“这个东西,真是无法无天了。今天把他找回来,我非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然后她吩咐老妈子:“把我那柄量衣服的木尺找出来预备上!”
老妈子含笑劝道:“少爷都是小伙子了,您还能真打啊?”
叶春好气得一晃脑袋,满脑袋卷发一颤:“不打不行了!”
与此同时,叶文健正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妞儿,身边是雷一鸣。
他是前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隔着一面玻璃橱窗,看见了咖啡馆里的雷一鸣。雷一鸣为了逃避林子枫,宁愿天天抱着妞儿在外面混着,在咖啡馆里也能一坐一上午。叶文健忽然见了他,兴奋得大叫一声,差点撞破玻璃冲了进去。
叶春好总觉得叶文健是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却不去想那个小男孩在外面流浪了三年,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叶文健被她管得很不耐烦,看那个胡同口卖粮食的小流氓张二天天过来和他姐姐黏糊,也恨不得把他撵出去。种种的“不耐烦”和“恨不得”加在了一起,让他更爱这个落魄的姐夫了。
姐夫被张二砸折了一条腿,不过没关系,骨头断了,还能长好。姐夫指使他往承德发了两封电报,他第一次到邮局发电报,也觉得很好玩,并且向姐夫发了誓,一定把这事保密到底,对他姐姐也不会说。
此刻坐在长椅上,他对雷一鸣说道:“姐夫,我不想读书了。”
雷一鸣答道:“不想读就不读。”
他又道:“你将来要是还带兵当官的话,我跟着你当兵得了。”
雷一鸣扭过脸来看了他:“你姐姐不会允许。”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听我姐姐的。”
“不听你姐姐的,听我的?”
“你要是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那我让你跟我走,你跟不跟?”
叶文健盯着雷一鸣,嘴唇动了动,含着一个“跟”字,没敢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