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夜
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
……
我一睁开眼便不得不立即闭上。太刺眼了。我在发抖,我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实际上,抖动的根本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身下的东西。
“威尔,你好吗?”
我听到考尔德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他坐在我身旁。我们在救护车上,他在哭。我试图坐起来抱他,但有人把我按了回去。
“别动,先生。你身上有道相当深的口子,我正在处理。”
我看着对我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把我往回拉的护理人员。“她有事吗?”我感到惊慌再次将我吞没,“她在哪里?她没事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按住我不让我动,还用纱布包住我的眼睛上方。“我希望我知道情况,但我不知道。抱歉。我只知道我得把你身上的这道伤口缝上。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会知道更多情况。”
我环视救护车,但没有看到凯尔。“凯尔在哪里?”
“他们把他和加文放到了另一辆救护车上,给他们检查伤势。他们说我们会在医院看到他们的。”考尔德说。
我把头靠了回去,闭上双眼,无声祈祷。
救护车门一开,他们便把我拖了出来,我解开带子,从担架上跳了下来。
“先生,回来!你需要缝针!”
我继续跑,还回头扫了一眼,确保考尔德跟了上来。他真的跟上来了,于是我接着往前跑。我跑进医院时看到加文和凯尔正站在护士站前。“凯尔!”我喊道。凯尔朝我跑来,抱住了我。我把他抱起来,他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脖子。“她们在哪里?”我问加文,“她们被送到哪里去了?”
“我也找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加文说,他看上去像我一样慌乱。他看到一名护士转过拐角,于是朝她跑去。“我们在找三个刚刚送到这里来的女孩。”
她扫视着我们所有四个人,接着绕过办公桌坐到她的电脑前。“你们是家属?”
加文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她。“是的。”他撒谎道。
她看着加文,拿起了电话。“病人家属在这里……是的,先生。”她挂断电话,“跟我来。”她领着我们绕过拐角,走进一个房间,“医生一有空就会来找你们的。”
我让凯尔坐在考尔德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加文脱下外套递给我,我低头看,第一次意识到自从把衬衣脱下之后,我就没穿过上衣。加文和我在房间里踱步。几分钟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得去找她。”我说。
我朝房间外走去,却被加文拉了回来。“再等一分钟,威尔。否则他们要找你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了。再等一分钟。”
我再次开始踱步,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个。凯尔依然在哭,于是我弯下腰,再次拥抱了他。他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有。
她必须安好。她必须。
我朝走廊望去,看到了一个卫生间。我走进去,一关上身后的门便感到恶心。我靠在马桶上方开始呕吐。感到吐完了的时候,我在水池里洗了洗手和嘴。我抓着水池的边沿,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下来。为了凯尔,我得平静下来。他看到我这样只会更无助。
我朝镜子里望去,简直认不出自己了。我的一边脸上到处都是血迹。护理人员绑在我眼睛上方的纱布已经浸湿了。我抓起一张纸巾,想擦掉一点血。擦的时候我暗自希望,要是这会儿有雪莉的药该有多好啊。
雪莉。“雪莉!”我喊道,猛地推开卫生间的门,“加文!我们得给雪莉打电话!你的手机在哪里?”
加文拍了拍口袋。“应该在我的外套里,”他说,“我也得给乔尔打个电话。”
我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掏出手机。“该死,我不知道她的号码。我手机里存了。”
“给我,我来拨号。”凯尔说。他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接,于是我把手机递给他。他把号码按好后把手机还给了我,我突然又感到一阵恶心。
在响第二声铃时,雪莉的电话接通了。“你好。”
我说不出话来。我该说什么呢?
“雪莉。”我说,声音嘶哑。
“威尔?”她说,“是威尔吗,发生什么事了?”
“雪莉,”我又叫了她一声,“我们现在在医院,她们……”
“威尔!绮尔斯腾呢,她怎么样了?”
我说不出话来。加文从我手中接过电话,我跑回到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在敲洗手间的门。我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双眼紧闭,没有回答。门开了,我抬起头看,是护理人员。
“你的伤很严重,需要缝针。”他说着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一把把我拉了起来。我跟着他走回大厅,来到一间检查室,他让我在工作台上躺下,“你朋友说你有恶心的症状,很可能是脑震荡。躺着等会儿,护士马上就到。”
护士帮我缝完伤口后,又嘱咐我有关脑震荡的疗养事项,并叫我到护士站填些资料。到了那里,护士拿起一个有纸夹的笔记板递给我,问:“哪位病人是你太太?”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太太?”我突然想起加文跟她说过,我们是病人家属。他们这么想的话更好,这样我就能知道更多消息。“莱肯·科恩……库伯。莱肯·科恩·库珀。”
“填好表格后交给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跟你一起的那位先生也填一下。另外一位小女孩呢?她也是你亲戚吗?”
我摇摇头:“她是我邻居,她妈妈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抓起表格走回等候室。“有什么消息吗?”我把笔记板递给加文时问他,他只是摇摇头。
“我们在这儿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我把笔记板扔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就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转过拐角朝我们走来,后面紧跟着惊慌失措的雪莉。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威尔!”她一边叫一边哭,“她在哪儿?绮尔斯腾在哪儿?她受伤了吗?”
我走过去抱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医生。
“她要找那个小女孩吗?”医生问。雪莉点点头。“她没什么事,只是一只手骨折了,头上撞得挺重的。有几项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你可以去看看她。她在212病房,护士站那儿会有人告诉你怎么走。”
“上帝保佑。”我说。雪莉松开我,飞奔向拐角。
“你们中谁是另一位年轻女士的亲属?”他问。
加文和我面面相觑。我心跳加速,因为医生使用了单数。“有两个人!”我慌乱地说,“一共有两个人!”
医生对我的喊叫感到莫名其妙。“对不起,我接收的只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位年轻姑娘。根据受伤的情况,有时候病人不一定直接送到我这儿来。我只知道一位年轻的金发姑娘的情况。”
“是埃迪!她怎么样了?”加文问。
“她情况稳定。但你还不能进去,她还需要做些检查。”
“孩子呢?孩子没事吧?”
“先生,他们在检查的正是这个。有进一步的消息,我立即来通知你们。”医生准备离开,我追了上去,在走廊上拦住他。
“等等!蕾克呢?还没听你说到她呢。她没事,还是在手术?”我问。
他一脸同情地盯着我看。看到这样的表情,我真想上前去给他一拳。
“先生,我只负责治疗其他两位,帮不了你。我会尽可能了解些情况,尽快答复你。”说完,他便急匆匆走开了。
他们什么都不肯透露!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靠着墙滑到地板上,双肘搁在立起的膝盖上,把脸埋进手心里。
“威尔。”
我抬起头,凯尔正看着我。
“她到底有没有事,为什么医院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我抓住他的手,把他也拉到地板上。我搂住他,他也抱着我。我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头顶,因为我知道蕾克也会这么做。“我不知道,凯尔,我不知道。”他哭的时候,我抱住了他。我多想尖叫,多想哭出来,此刻我的世界正一点点地崩塌,但是为了这个小男孩,我要撑住。我甚至不敢想象他此刻的心情,他该有多害怕啊!蕾克是他的全部!我抱着他,亲吻他的脑袋,直到他哭着睡着了。
“威尔。”
我抬起头,看到雪莉站在我上方。我准备站起来,但她摇摇头,用手示意正趴在我膝盖上睡觉的凯尔。她挨着我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绮尔斯腾怎么样了?”我问。
“她没事,睡着了,可能今晚都不需要留院观察。”她伸过手来轻抚凯尔的头发,“听加文说还没有莱肯的消息?”
我摇摇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雪莉。他们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连她是生是死他们都……”我说不下去了,而后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静。
“威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早就告诉你了。这说明他们正在全力抢救。”
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但她的话正戳中我的痛处。我抱起凯尔回到候诊室,让他坐在加文旁边。他醒过来了,看着我。“我很快回来。”我说。我沿着走廊跑到护士站,但这个时间点那儿没人。通往急救病房的门还锁着。我四处张望寻求帮助。候诊区里有些人看着我,却无人上前帮忙。我走到护士站后面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打开那些门的按钮。我按下按钮跳过桌子,门一开就跑了过去。
“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走廊上碰到的一位护士问我。我转过拐角,看到牌子上写着:病房右转,手术室左转。我向左转,看到通往手术室的两扇门。我按下墙上的按钮,门只开了一点。我试着挤过去,却被一个人推了出来。“你不能进去。”他说。
“不,我得进去!”我试图推开他,然后从他身边挤过去。
但他比我壮多了。他把我按在墙上,抬起脚踢了一下按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你不能进去,”他冷静地说,“你要找谁?”他松开紧握住我手臂的手,往后站。
“我女朋友。”我说。我探着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得知道她有没有事。”
“我接到一位病人……在车祸中受伤幸存的年轻姑娘。你要找的是她吗?”
我点点头。“她怎么样了?”
他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手伸进白大褂里,曲起一条膝盖,把脚靠在他身后的墙上。“她受伤了,硬脑膜外血肿,需要手术。”
“那是什么?什么意思?她会没事的吧?”
“她的脑部遭受重创,导致脑出血,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要做手术才能知道她的伤势有多严重,我正要找家属谈谈。需要我向她父母转告这个消息吗?”
我摇头。“她没有父母,一个都没有。我是她的全部。”
他站直身子,往回走到门口按下按钮。门开启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你叫什么?”他问。
“威尔。”
他直视我的双眼。“我是布雷德肖医生,”他说,“我会尽一切努力为她医治,威尔。在此期间,请退回到等候室。我一有情况就会去找你。”他转过身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瘫坐在地上,挣扎着重新站起来。
她还活着。
当我回到等候室时,那儿只剩下凯尔和考尔德了。
“加文在哪里?”我问。
“乔尔打电话过来了。加文出去见他了。”考尔德说。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凯尔问。
我点头。“她在手术室。”
“那么她还活着?还活着?”他跳了起来,双臂抱住我。
我也回抱了他。
“她还活着。”我轻声说。我轻轻带他坐回位置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凯尔,她伤得很重。现在还不知道确切情况,但是他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们的,好吗?”我伸手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这里零散地放了许多盒纸巾。他擤了擤鼻涕。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地坐着。我闭上双眼,回想起刚才和医生的对话。他的表情是否透露出一些信息?他的声音?我知道他还有些情况没有告诉我,这让我恐惧不安。倘若她有什么不测?我不能这么想,我不该这么想。她会没事的。她必须好起来。
“有什么消息吗?”加文和乔尔走进等候室时问,“我让乔尔给你带了件衬衣来。”他说完,把衬衣递给我。
“谢谢。”我把外套递给加文,自己则把衬衣穿上,“蕾克在手术室,她的头部受伤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就知道这些。那埃迪呢?”我问,“你听到别的什么消息了吗?孩子没事吧?”
加文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乔尔跳了起来,喊道:“孩子?他在说什么,加文?”
加文站了起来。“我们本打算要告诉你的,乔尔。才怀上不久……我们……我们还没找到机会说。”
乔尔愤怒地冲了出去,加文跟着跑了出去。我真是个蠢蛋。
“我们可以去看看绮尔斯腾吗?”凯尔问。
我点点头。“但别待太久,她需要休息。”
凯尔和考尔德都走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闭上双眼,头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但是胸口的压力还是在不断地加重,加重,加重。我努力把所有的压力都压制住。我就像蕾克那样尽力压制住它。但我做不到。我用双手捂住脸,崩溃了。我不仅仅是哭泣,我抽泣,我哀号,我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