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佐证了初妍的怀疑。

香椽和学徒小朱天天凑在一起聊八卦,聊的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东家长,西家短,人名、地点、事件桩桩分明;前来求诊抓药的客人一个个面容清晰,不像她从前的梦,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无法分辨……

最让她心惊的,是宋炽前来查办的军粮舞弊案的种种细节。

她稍加留意,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

保定府通判钱霖被射杀后,又被抄了家,他的遗孀在一天后被发现投了河;

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

保定知府黄淙请了保定府大小官员作陪,宴请宋炽,请了几次,宋炽都爱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踪后,宋炽忽然又答应了黄淙的宴请。

初妍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她从前并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梦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离奇万分、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答案: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十四岁初遇宋炽,命运转折的这一年。然而这个过去似乎与她曾经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

初妍抿了抿唇,缓缓卷起左臂的宽袖,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细腻如脂的上臂。无论她看多少次,上面都丝毫没有一点伤疤的影子。

宋炽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在臂上留下云状的伤疤。宋炽当初就是凭那道云状伤疤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现在伤疤没了,她也不是宋炽从猎户家救出的,是不是说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份?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天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祈求,决定满足她的要求,重来一次,她终于不必做宋炽的妹妹?

初妍怔忡:心愿得偿,她应该高兴,高兴这一世与宋炽之间再无扯不断的血缘亲情,不必再为了责任与愧疚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个不满二十就香消玉殒的下场。

可高兴之后,她的心中只剩一片空茫。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岁后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的妹妹,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里?

她,究竟是谁?

*

保定府衙偏厅,满满一桌酒席渐渐冷去,保定府衙门所有官员,包括前来述职的几个州县都聚在这里。

清苑县知县张知远不知第几次到门口张望。保定府同知吴成在位置上坐不住,站起踱了几步,不安地道:“他不会不肯来吧?”

保定知府黄淙坐在主位,腰背笔直,双目微阖,闻言,抬起眼答道:“不会。”

偏厅四角燃着四个炭盆,将屋内熏得温暖如春。吴成肥胖的脸上沁了一层汗,他伸手抹了抹,忍不住问道:“府台大人,这几日钦差大人除了你谁也不见,你说,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这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大人自到了保定,便住进了府衙,也不要人陪同,每日里调了关于军粮案的卷宗查阅,除了负责接待的黄淙谁也不见。

原本吴成一干人并不在意,卷宗早就做过手脚,他们自信谁也查不出破绽。哪知前几日忽然就出了保定府通判钱霖畏罪潜逃,被当场射杀之事。紧接着,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的人救下,没两天又失踪了。

吴成坐不住了,喃喃念道:“前儿京里来信了。说这位是个不好相与的,仗着座师是廖阁老,谁的面子都不买。也不知他知道多少底细,若是……”

黄淙被他念得厌烦,不悦地横了他一眼:“好了,休要自乱阵脚。我们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总是尽力两字。”

吴成讪讪,又抹了一把汗,讨好道:“到底是大人稳得住。下官失态了,大人恕罪。有大人在,下官就有了主心骨,听大人的差遣准没错……”

黄淙听他啰里啰嗦的,越发不耐烦,正要呵斥,张知远的声音响起:“来了。”

屋中人都是精神一振,站了起来。黄淙带头迎了出去,一眼便看到青年红袍玉带,修身玉立,在龙骧卫和亲兵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这位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保定府官员都惶惶不安的钦差宋大人,委实生了一副如玉如琢,出尘绝俗的好相貌。

黄淙的脸上一瞬间堆起笑来,拱手作揖道:“下官黄淙,拜见大人。”他身后,保定府的大小官员忙跟着行礼。

宋炽含笑还礼:“诸位快快请起,不必多礼。倒是我有事耽搁来迟了,累各位大人久等,还请恕罪。”

黄淙等人忙道“不敢”。

宋炽看向黄淙身后:“有劳黄大人帮忙介绍诸位大人。”

黄淙笑道:“这是应有之义,还请大人先入席。”

宋炽没有反对,任众人将他让到上座之下。黄淙叫人将冷掉的酒席撤去,重换一席,笑着为他一一介绍座中的其他人:保定府同知吴成,推官戚鹏,知事张禄,清苑县知县张知远……

宋炽神情温和,等到黄淙介绍完,含笑开口道:“可认得人了?”

黄淙一愣: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该怎么答?

宋炽却压根儿不用他答。跟着宋炽过来的李虎瓮声瓮气地答道:“认得了。”

黄淙眼皮一跳,就见宋炽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一敲,他身后龙骧卫的人齐齐双手一抖,亮出铁链,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哗啦啦金属之声不绝,顷刻之间,锁住了好几个人。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都大出意外。偏厅中诡异地安静了几息,被反剪了双手的吴成怒吼出声:“宋大人,你这是何意?”

黄淙也变了脸色,一下子站了起来。

宋炽唇边的笑意未散,依旧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指尖不紧不慢地轻叩桌面:“诸位大人为何不问问本官,为何会来迟?”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宋炽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扔了一份供词在黄淙面前:“黄大人,看看吧。”

黄淙拿过供词,匆匆看了一遍,一下子血色全失。这是失踪的丁一同的供词,后面还附着总账。丁一同是钱粮主簿,掌握着所有库粮进出的底细,正是军粮舞弊案的关键人物。

等到重整的酒席送上来时,偏厅只剩了宋炽一人。保定府大小官员被抓的被抓,告退的告退,已然散尽。

宋炽要了一碗白饭,就着一盘豆腐填了肚腹,剩下的饭菜全赏了跟来办差的龙骧卫和亲兵。

楚先生从外面走入,见状一叹,婉言劝道:“大人已不在佛门,何苦一直茹素?”

宋炽道:“习惯而已。”

楚先生无奈,知道他的性子,表面看着温和,实则主意比谁都大。他点到即止,见对方不听,转了话题:“那位姑娘的事,有些眉目了。大人所料不错,她果然不是别人派来的,只是倒霉正好撞上。”

“哦?”宋炽目光一动。

楚先生道:“那位姑娘不是小屋的主人。她们原本是主仆三人,一个奶娘,一个丫鬟,一个小姐,说是去投亲的。五天前经过这边时,丫鬟病了,就问人借了那间打猎用的小屋暂时住下,还请了附近村中的赤脚郎中开了几帖药。”

“丫鬟?”宋炽弯了弯唇。那小丫头的容貌气度样样不凡,便是在水中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也气度不凡,一看便知受过极好的教养。现在跟他说,她只是个丫鬟?

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楚先生自然也看得出其中的蹊跷:“学生去找了那个赤脚郎中,他检查了药渣,脸都白了,说药方虽是他开的,里面却绝没有那害人的东西。曼陀罗应该是那两个恶奴所下。

“那两个恶奴着实心狠手辣。那姑娘也可怜,中了曼陀罗之毒,除了身上穿的戴的,路引和其余衣物也都被拿走了。若不是大人正好路过,只怕她早已丢了性命。”

宋炽沉吟,习惯性地去摸腕上的佛珠,却摸了个空。他回过神来:“那两个恶奴去了哪里,可有消息?”

楚先生道:“平安已安排人沿着她们离开的方向一路追查。只是人海茫茫,又不知对方姓名来历,去向哪里,找到的希望不大。”

宋炽微讶:“那小姑娘不是醒了吗?”问一问小姑娘,应该能猜出她们会去哪里吧?

楚先生露出同情之色:“出了点状况。”

宋炽抬眸看向他。

楚先生道:“醒是醒了,但曼陀罗的毒性太过霸道,她又高烧了许久,醒来已经记不起从前的事了,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来历。”

宋炽垂眸:“倒是遂了两个恶奴的愿。”站起身道,“走,去同安堂看看她。”

楚先生迟疑了下,忽然叫道:“大人!”

宋炽脚步一顿,静静地看向他。

楚先生心头一凛,硬着头皮继续道:“学生知道大人在想什么。那姑娘如今失了身份,走投无路,大人予她安身立命之所,她为大人解后顾之忧,两相便宜,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炽笑容温煦:“既如此,先生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楚先生道:“那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宋炽道:“我知道。她若愿意,我会护好她;她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楚先生说不出话了,良久,轻叹道:“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终非正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但愿大人不要后悔。”

宋炽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姑娘那对盈盈含情的桃花目,望着他悲伤又依恋的模样。她那样看着他,只是因为曼陀罗的作用吗?

他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先生,你知道我的。走吧,去同安堂。”

他宋炽做事,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