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以前觉得这世界上最蠢的人,

便是谈恋爱的男生,

最爱问些诸如“女朋友哭的时候要怎么办”的蠢问题。

什么怎么办,抱住她,哄哄她,亲亲她,

天大的事情,便也过去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问,还要别人教?

————————

此刻的我有点明白,

又有点糊涂——也许女生觉得简单的,

男生并不这么认为。

哭很简单,而哭的原因,却是复杂的。

“不知道怎么办”背后的心理是:

即便女朋友哭了也不想退步怎么办?

他果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哭。

*1*

即将迎来《梦想达人秀》的年度总决赛,我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湛澈。他偶尔发来几条微信,字数寥寥。小少说,选手们封闭式培训,因为要全国直播,怕有什么闪失,限制极多,连导师的手机都被要求上交,白天导师们彩排,与选手们沟通,夜里选手们练习和休息时,导师们还要与节目组开会反复调整赛制。手机拿在自己手中的时间可以用秒统计。

我请小少传话,决赛前不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多晚我都等。

他开始还帮湛澈解释,什么是我们老板真的忙啦,女孩子要懂事啦,你男朋友是艺人哎……想把我打发走。

我直接拧他的耳朵,这才老老实实帮我联系。

“要晚一些,凌晨两点半,可以吗?”

“可以,”我松开手,“我说了,多晚我都等。”

有些事情,我想和他好好捋一捋。

打电话通知如意今晚在店里住。

“注意安全,关好防盗门。”这小妮子,抛却那些不肯与我言说的秘密,自从我妈生病后,她倒贴心多了。

我怕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便开始在店里打扫。餐厅的每张桌子、窗户玻璃,洗手间、厨房、操作间……处处擦得闪闪亮时,情绪变得很差。

湛澈曾说,看着被自己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多么大的成就感,那就是快乐的源泉啊。我觉得不。打扫这么干净有什么用。

随便进来几个客人不到半小时便可以轻易毁掉。如果他们带小朋友来,用不了半小时,五分钟就可以。

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时,抬眼便见到店外默默盯着我看的湛澈,青色的胡茬儿配上那头微微有些凌乱的碎发,这饱经沧桑的男人。

我去开门。

“不是说要两点半?才一点多啊。”

他笑:“因为开会开到一半,我说已经记不起女朋友长什么样了,再开下去要分手了。所以领导当即决定提前散会。”

“骗人。”我白他一眼。

他走上前伸手想抱我,见我倒退了一步,微微惊讶。

我默默给自己打气。早练习无数次,我这种见色忘义的人,看他的眼睛便神魂颠倒的,每次都要强行集中意念,才能勉强听他讲了些什么话。这次不能被男色诱惑,一定要有原则。

他不解地问:“怎么?”

“湛澈,水横流就是洪一响,是不是?”我单刀直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没料到我突然问这个,“啊”了一声,倒也没否认,有点不悦,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怯怯懦懦地开口,“我今天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希望你直接回答我,不问为什么。我想听你说真话。”

他迟疑了几秒,回道:“好。”

我问:“刚才的问题是,还是不是?”

“是。”他答得干脆又有些负气。

“第二个问题,你的笔记本中,‘最大的恶意’,HYX,指的是洪一响吗?”

他慢慢走到一张餐椅旁坐下,脱下外套挂在上面。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我坐在他对面:“水横流,不,我应该称他一声‘洪叔叔’的。我想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会排在最大的恶意第一名?那三个人的报复方式我已经知道了,你,你会怎么报复他?”

“如心,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对你没好处。我们开开心……”

“湛澈,你会报复到我朋友洪喜身上吗?”

我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他愣了愣,继而点点头,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当然,只有报复在洪喜身上,你洪叔叔,”他拍拍心口,阴阳怪调地说,

“你洪叔叔这里,才会最疼。”

原来,原来。

我强忍着眼泪:“如果我说,洪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你……”

“哦?”他嘲弄地看着我,“我曾经问你,如果在报复的过程中,不小心,伤害到你朋友,你会不会怪我。你信誓旦旦地说,你不会以为他是我朋友吧?才不是。我有点不确定又问了你一遍,不是朋友?”

他垂下眼帘,往日里看到就会让我心跳加速的长睫毛闪动着,此刻却像把专门斩断情丝的弯刀,眨一下,便在我的心口砍上一刀。

什么,没有断?

还没有死心?

别急,刀锋利得很。

哪里还没断?

指给我看。

一刀不行,多砍几刀——

多砍几刀,总是可以的。

“我的相册里有张我过生日时洪叔叔一家与我们的合影,是不是,你拿去了?”

“是。”

“你拿它来做什么?”

“无可奉告。”

“那照片是我的,你不经我同意……”

“改天还你。”

“湛澈,你听我说……”

他忍无可忍,终于打断我:"濮如心,你说你一向都重色轻友,有冲突,当然会把我排在第一位,这个不用怀疑。我这个人别的不好,只有记忆力最好。怎么,今天你不但不重色轻友,还认了叔叔,认了朋友?”

我的眼泪流下来。“我以为你问的,是大户,”我结结巴巴地说,“他……当然不是我朋友。可洪喜……”

以前觉得这世界上最蠢的人,便是谈恋爱的男生,最爱问些诸如“女朋友哭的时候要怎么办”的蠢问题。

什么怎么办,抱住她,哄哄她,亲亲她,天大的事情,便也过去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问,还要别人教?

此刻的我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也许女生觉得简单的,男生并不这么认为。

哭很简单。而哭的原因,却是复杂的。

“不知道怎么办”背后的心理是:即便女朋友哭了也不想退步怎么办?

他果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哭。我越发心凉,如果换成是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哪怕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马上行动,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为了他,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退步的呢?

水横流的话响彻耳际也知道那个人喜欢你,却横刀夺爱,以此来报复我。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说我是他的世上光。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你知道吗?湛澈,从我们恋爱后,我就开始幻想着,也许,我们会有这样一个家,不大,只有六十平方米,也许只有五十平方米。每天早上我会设置三个闹铃,一个七点,一个七点半,一个七点五十。闹表响时你就推我去关闹表,我撒着娇就是不肯。最后只好你爬起来关,带着无奈和宠溺。我们,我们鸡飞狗跳地去忙各自的事情,两个人拖拖拉拉都迟到。洗手间的水池中,总有我掉的头发,我不打扫你也不会像我妈那样叨叨个没完,而是自己默不作声把它们扫干净,浴室的镜子溅满了水花,你坐在马桶上大声喊:“如心,没纸了,给我拿卷纸!,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我穿过的没穿过的衣服,旁边的衣架倒像是个摆设。我洗衣服时总是会少一只袜子……于是,于是,你就买了几打一模一样的袜子,这样随便搭,也没有袜子会觉得孤单。就像有了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觉得孤单一样……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想要做所有让你开心的事。”

“湛澈,我执着地相信,你也会如此待我。”

我说得哽咽,眼泪越发汹涌,鼻涕也开始流,看得出,他不是不动情的。虽然没有表情的面孔充满了疏离感,但我察觉到他的变化,适才握成拳状的手,渐渐舒展开,细长的手指犹豫着,蜷曲握成拳,松开,又握紧。

“洪叔叔说,你恨他,是因为他撞你肇事逃逸,听说你当时昏迷几个月,还……一度失去语言表达能力。你的感受我都理解。可是湛澈,可不可以为了我,只是为了我,收手?他知道错了,也想补偿你。我虽然并不喜欢他,但也不想看你一直活在仇恨里。大户、张怡、李蕊……对他们的报复已经够了。过去那么久,我们一起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好不好?”

我吸着鼻涕:“我一直很想有个自己的家,就像歌里唱的,我喜欢一回家,就有暖洋洋的灯光在等待。我喜欢一起床,就看到你微笑的脸庞。我喜欢一出门,就为了家人和自己的理想打拼。

他仍是看着我,不发一言,像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个人明明坐在我面前不到一米的距离,我们之间,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几乎是破釜沉舟,我咬着嘴唇,“湛澈,你……你是为了报复洪喜,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他的肩膀在抖。

“……你爱过我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他反问我:“你,爱过我吗?”

我已经哭成这样,为什么还要问这样的屁话?

我止住哭泣,贱兮兮地拉他的衣袖:“你不要报复了,收手好不好?”

“如果,”他慢慢扯开我的手,“如果,我说不呢?”

“如果你说不,”我眼泪失控,大颗大颗滚落,低头回复他,“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缓缓站起来,慢慢套上大衣,一颗颗系好纽扣,走到门边,我以为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却听到他说:“我,同意你的决定。”

那一刻,我真的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先是砸中某一个点,继而如冰裂股,以摧枯拉朽之势,整个人——

嘭。

嘭。

嘭。

眼睁睁看着他打开门,又退同来,抬眼看我:“不,我反悔了。我不同意你的决定。”

适才碎成渣渣的心兀自一喜,因他这句话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是的,他是爱我的。不管谁说了什么,只要你说,湛澈,只要你说爱我。

我顾不得哭得红肿的眼睛,从眼睛到我整个人,喜气洋洋地张开双手,心花怒放地要奔向他。

“不用分开一段时间,”那声音清脆冰冷,“我们,彻底分开吧。”

开门的声音,他脚下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嗒嗒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

我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原来,心如刀割,是这样的。

“怎么,这就走了?谢谢你放过如心,不过……”清清楚楚洪喜的声音,这么晚,他怎么来了?

他一手抓着湛澈的衣领,另外一手正弹着湛澈衣领上积的雪,我竟不知外面何时下起了雪。

“你要记住,是如心跟你分的手,不是你甩的如心。”

“洪喜,不要!”

我喊得太迟,或者喊与不喊,洪喜都是要下手的,他弹着湛澈衣领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湛澈的下巴,突如其来的重击让湛澈的身体失去控制,趔趄着倒退几步靠在后面的墙壁上。

他没回击,只是顺势靠在墙上,歪头看着我俩。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他的嘴角微抿,像是在节目中跟观众讲笑话,故弄玄虚又带着嘲弄的语气,分不清里面有几分戏谑几分认真。

“分是结果,至于谁提出来,重要吗?”他慢慢站直身体,走到我旁边,伸手似要帮我拂去脸上的泪,但手在快要触到我的脸时,僵在半空又缩回去。

“如心,不要哭。分手对你来说,其实是件好事情。”他看了洪喜一眼,“开开心心的……”

我哭得越发汹涌。

“她并不开心,跟你有关系吗?”洪喜强行拖我进店,“如心,走。跟他废什么话。人家都在卖你了,你还要继续帮他数钱吗?”

洪喜说这话时,拉我的手推我进店时,拿出纸巾擦我的眼泪时,他都没再说话。

“如果你要走……把……把小如,”语气顿了顿,我说,“把小齐还给我。”

忍住了直接将小湛扔到他脚下的冲动,我用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慢慢走向他,十几米,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我说:“小湛,还你。”

如果他回过头,看到伤心欲绝的我,会不会改变决定?

如果我直接拿出小湛和小如的合影照片,请他再好好考虑下,要不要收回之前的话,会不会就是不一样的结果?

他知道我如此愚蠢地说着这样决绝的话,其实是在挽留吗?

不知道的吧。

所以,在原地背对着我站定的他并没有回头,肩膀僵直得像整个人冻在那里。

他没有接我的小湛,只是轻轻呼了口气,嘴里发出“哈”的冷笑声,“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明天我叫小少快递你。至于小湛……反正也没什么意义,随便找个垃圾桶,扔了吧。”

*2*

我埋着头哭。洪喜便坐在旁边看我哭。他说,哭吧,哭完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天下的男人果然都是没心没肺的王八蛋。

我哭得差不多了,去洗手间洗脸,已经快三点。于是问他:“你在外面多久了?”

“没多久,反正该听的都听到了。”

“也就是说,”我顿了顿,“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是说我爸的事情,是。”

我一时语塞,怕他问何时知道这件事,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他,只好率先发问:“这么晚,你怎么想起找我?”

他双手托腮:“你要不要听听水叔叔讲给我的版本?”

看来水橫流自己忍不住,已经跟他坦承了真实身份,父子相认了?

“好啊,你说。”

他点着一根烟,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自洪姨某个吸烟的朋友得了肺癌,从发现确诊到去世,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洪姨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他戒烟后,多少年没见他抽。

桌上的烟灰缸渐渐堆满散乱的烟蒂,他夹住最后一根烟別在耳后,没几秒又压在鼻子底下闻。

“今天下午法院通知我,我和大户爸的事情已经查清楚,没什么问题。因为之前停工很久,需要商量的事情太多。打水叔电话……”看来他还没习惯水横流的真实身份,继续叫水叔叔不合适,叫爸又别扭。

想了想,只好说“他”。

“打他电话一直关机,只好开车去他家。刚好看到他和湛澈站在大门口,好像在激烈地吵什么。他见到我格外慌乱,半威胁半讨好地摆脱掉湛澈,逃也似的拉我进他家……”

他居然先见的水横流,才来找的我。

“他说,洪喜,本来想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今天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其实,我,我是你爸洪一响。”

这撞日撞得……也太突然了些。

他将敞开蓝色羽绒服外套的拉链拉至颈间,脸上浮起疲倦的苦笑,“我整个人跟电脑死机似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后来的故事他讲得太快,大半辈子的生活几分钟就匆匆交代完毕,我打个比方,”他说,“感觉像是路边的小孩,边走边玩,只是单纯地想打个哈欠,冷不防走过一人,往嘴里没完没了地强行扔包子,扔完不了也不说原因,只管走他自己的路。”

“呃……”

这是什么破烂比喻。男人的表达方式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我不知道是要被包子撑死,还是噎死……”

是啊,你只是单纯地想打个哈欠而已。我哭笑不得,有太多疑问想问清楚,但比这些疑问更重要的,是要照顾他的心情。

“我明白我明白,”我抓着他的手,“洪喜,我知道的。有什么事情,就像你安慰我时说的,如心别怕,我在。那么洪喜,别慌,我在。”

他感激地看着我,点燃最后那支烟,吐出一团团白色的烟圈,那烟圈袅袅上升又悠然落下、消散。

终于,他开始转述洪一响说给他听的整个故事——

洪一响改名“水横流”,是有所指的,配上他原来的姓,正是“洪水横流”。不知道这老头,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情,总希望自己霸气再霸气些。

他的故事版本,是这样的——

当年合伙人卷款逃跑后,他被债主堵着要债,甚至追杀,整日里东躲西逃,南下到了福州。打工的人里他认识了一个“蛇头”,他被说得动了心,交出身上仅有的三万块钱跟随大家登上远洋货轮,途经十几个国家,安哥拉、西班牙、莫桑比克、瑞士、英国……历时七个多月,绕了大半个地球,终于到达美国。

刚到美国就被“蛇头”送到了当地的中餐馆,做着连黑人都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因要先还蛇头的五万块钱(每个人要交八万块),一做就是半年。每天工作15个小时以上,生病了只能死扛。一次凌晨两点多送外卖时,他撞见持枪的歹徒正抢劫一个美籍华人,他急中生智将滚烫的面条浇向歹徒,趁乱抢走手枪,救人一命。

那美籍华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暂且称她为丽萨,为了表达救命之恩,愿意与其假结婚帮他拿绿卡。他犹豫了几天便同意,除了搬过去一起住,还帮助对方打理位于洛杉矶的中餐馆。他本想安顿下来后便联系洪喜母子,没多久他被灌醉,假戏真做成了真夫妻,第二年丽萨生了个女儿,却是个智障。他越发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因此一天拖一天,一年拖一年,慢慢死了心。

女儿三岁生日时,他开车带她买礼物,途中发生车祸,撞了湛澈。当时湛澈全身都是血倒在公路上,他一时害怕就肇事逃逸了。后面的故事他讲过,上了高速后误把油门当刹车……他肋骨撞断三根,脸部险些毁容,做了几次整容手术,女儿却受伤过重,抢救无效去世。丽萨认为他是谋杀,不想要先天有病的女儿,才做出如此卑鄙的行为,两人为此大打出手。冷静下来后两人决定离婚,中餐馆半夜突然发生爆炸,炸死7人,重伤3人,丽萨被炸掉两条腿,送进医院急救,勉强保住半条命,但因过度惊吓,精神也有些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中餐馆没法再开,又要照顾丽萨,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意外丧子的神秘富豪。那老头已年过花甲,见面后两人很投缘,请他做了管家,更允许丽萨住在保姆房方便照顾。因他又有木工手艺,连带着打理庄园的花花草草,偶尔亲自下厨做点中餐,深得老头喜欢。

故事后面的版本,跟之前江湖流传的基本上就大同小异了,如意曾跟我讲过,那富豪临死前将所有财产全都留给他。股票,存款、豪车、洛杉矶大量不动产。

突然间成了有钱人,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无法适应。他思乡心切,动摇了几年,将手头的资产找人打理,该卖的卖,该处理的处理,很久才下决心回国,又因带着丽萨,无数次偷偷跟在洪喜后面,徘徊在家门口,却始终不敢上前相认。

钱握在手里不知该怎么花,看到《梦想达人秀》招商的广告,鬼使神差,主动联系跑去做了嘉宾。他想着也许在世人面前塑造一个“慈善家”的形象,有机会慢慢接近洪喜,也许有天终能父子相认。

……

“大致这样。”洪喜说。

这故事果然传奇。只是,我隐隐约约觉得哪里有问题。

水横流完全没有任何铺垫地与洪喜相认,应该和湛澈的争吵有直接关系。如果当天没有撞到他,他打算何时相认?

或者,湛澈有他什么把柄?我想起那天不经意间听到的湛澈的电话。

“……什么?她同意了?干得好。”

“好。按计划办。洪一响,整容前照片,我会尽快弄到,发你们确认。弄清楚前,切记,勿打草惊蛇。”

湛澈确实早就知道洪一响的身份。

我悲观地想,在湛澈的整个报复计划中,我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去我家,只是为了拿那张照片吗?

是不是为了他所谓的报复最大的恶意,一切都要为其让路?

不顾一切代价,我是……其中的“不顾”之一吗?

或者,我们真的曾经爱过吗?

如果没有我的恰巧路过,无意中救了他一命,会有后来的故事吗?

如果,我不寂寞和孤独,会有我们的交集吗?

是不是我和他,混淆了对善意的感激和被需要的感觉,愚蠢地以为,这就是爱情了呢?

……

所有我不曾明白的小细节,湛澈看向洪一响时仇恨的目光,那晚的电话……只差一道光,照亮黑暗中所有混乱的线头.我便可以从毫无头绪的迷宫中走出来。马上就要走到出口。

头疼得像炸开股。

洪喜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盯着我,目光警觉。

我有点心虚。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一个激灵挺了挺上半身,勉强打起精神:“怎么可能?”

“如心,咱们俩的交情,不用我说。就凭我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连我妈都不敢说,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他抓住我的双肩,“你都知道些什么,会瞒着我?”

是的,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论如何,他应该找洪姨商量。这份信任有着沉甸甸的压力,我投降了。

这一夜,我们聊至天明。

*3*

阿盘递给我她最拿手的原味奶茶,白色椰果混成一团,浓郁奶香丝丝入鼻,热气腾腾。我大口喝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她嫌弃地撇嘴:“这么能吃能喝,看来心情还不错。”

“如果我自己都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心情,”我说,“指着别人照顾,那未免也太累了。每天起早贪黑的,图什么。”

菜单有几页脱线,阿盘逐个检查,叮嘱店员一番后,狐疑地看着我:“你还不知道?”

其他几个店员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偷瞄着我,见我瞪他们,假模假样地继续手中的活儿。

我呆住:“什么不知道?”

她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沓报纸,说:“我早上从大家那里收缴的。你慢慢看。”

如果我和湛澈还没有分手,如果我们会有将来,我苦笑,在留给子孙必须知道的100件事中,我会郑重记上一笔:若是你和一位艺人谈恋爱,就要记得养成每天早上起来看新闻的习惯——

“Noah左拥右抱——潜规则双胞胎姐妹,激起民愤遭群殴”——这则新闻标题下,是服装店外那对母子前来店里生事,围观的粉丝们蜂拥而来,Noah护着我和如意的配图。

“艺德最差,对粉丝大打出手?幕后人士爆料Noah不为人知的那些事”——如意参加海选时我们去后台找他,有粉丝扑过去强吻,他防御性出拳遮挡赶巧击在对方脸上。

“何时从精神病院逃出?Noah滚出娱乐圈——”配的是他参加节目时卖萌和下了舞台后嫌恶、咆哮的各种对比图。

“私生活混乱谁人敌?周嘉嘉、濮如意、大象女?”——我竟不知道有人拍了我们那么多照片,拥抱、亲吻,他和周嘉嘉交头接耳,他和如意在我家为了讨好我妈演情景剧,在茶餐厅我和他用两个吸管喝一杯奶茶……”

“精神病医生坚称Noah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障碍,建议其迅速住院治疗……”这则新闻标题的配图是我市著名精神病院某医生,手里拿着Noah的一打照片,义愤填膺。

“劈腿大象女开黑店,遭警察连夜彻查……”——这张是那天的客人指着满盘子的蟑螂怒气冲冲与我对峙,Noah站在我旁边护短,手指几乎触碰到对方的鼻子,箭在弦上一副即将要大打出手的蛮横样。

报纸连移花接木都用上了,那身形一看就是店里头牌厨师“歪头”(因他说话喜欢歪着头,我们敬赠的爱称)。

“你们不会信这种八卦报纸的消息吧?”我强作镇定,这是有人专门在黑他,看得出蓄谋已久,完全无中生有擦桌子的、拖地的、在后厨帮忙清理卫生的……大家跟听到统一行动的信号似的集体凑过来。

“我们主要怕你受不了。”

“Noah哥根本不是那种人。”

“拍了你们那么多照片,你居然没一点防备?”

“虽然我的心是向着你的,可是如心姐,Noah哥挥手打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我平日里没架子,随和惯了,我说没事,大家还真彻底放开了聊。

歪头说:“能不能走点心,就算把Noah哥的头按在我脖子上,肚子那里能不能P一下?”

我白他一眼,懒得说话。

大睫毛是店里最帅的服务生,且有一帮小女生粉丝,他问到关键点:“你今天还去演播大厅看达人秀的现场直播吗?网上都传疯了,我朋友圈被刷了一上午的屏。”

“对啊对啊,QQ空间大家都在转,”新招来的糕点师,一90后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就差假装来这里喝茶,然后采访你了。”

到底是阿盘心疼我:“去去去,添什么乱,都干活,要是没什么事干,来来来,我再给你们分配点儿。”

大家嘟嘟囔囔的,也就散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其实,”我摊摊手,“阿盘,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回我:“是吗?分了也好。你先回房间睡会儿,店里有我。”

熬了一晚着实困,我回到房间蒙上被子,困,眼睛累得睁不开,头也疼,闭着眼睛又开始胡思乱想,哪里睡得着。

想起小少说会收走他的手机,估计看不到网上新闻,倒觉得是好事。

那位专门黑他的策划者,除了水横流还能有谁?

想来他请了不少水军,甚至不惜花重金请广告公司找了近百名网络红人转发,“Noah滚出娱乐圈”和“求广电总局封杀Noah”一直在微博的热搜前三。

中午事情有了新的情况:胖大海张怡发微博,自爆湛澈曾潜规则她,作弊也是为了不想失去他。为了继续留住他的心,她才迷上整形,没想到毁容后惨遭抛弃。自己的经纪约在湛澈公司,更遭雪藏……她还放出一张两人喝咖啡的合影,有图有真相……又加了很多潜规则的细节,成功塑造了一位放荡不羁、四处留情的下三烂人渣男艺人的形象。

她又连发十条微博,哭诉李蕊进了监狱,也是Noah老师灌输的拜金意识,原来李蕊是多么朴素的一个人。现在呢?她打亲情牌,发了李蕊爸妈哭得声泪俱下的照片,煽动性极强。

人们喜欢同情弱者。至于真相,谁在乎呢?

张怡和李蕊的点,水横流挖得很深。

大户的事情往外报,想来孟光明还在双规调查中,他不敢碰。

墙倒众人推,围观的群众搬着小板凳,嗑着瓜子看得且欢。偶有几个忠诚的粉丝在评论里为偶像辩论几句,被拉出人肉,吓得关掉微博评论。这些大招,够毒,够阴。

水横流下了很大的功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些细节我一看便知道哪里作了假,他的衣服,他的穿着风格,他的站姿、气场,他的头发,他眯着眼睛,他绷紧嘴唇不发一言,他不想理人时生着闷气……早上的报纸自然有几张图是借位,角度不同。张怡和湛澈的照片当然不是合成的,公众场合喝杯咖啡而已,尤其他之前又是她的导师,拍这个很正常。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他,还好吗?

他会怎么做?

会反击吗?

会被封杀自此结束艺人生涯吗?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或者,这些本来就是他所能承受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呢?

小少来了电话:“我一会儿去接你,没问题吧?”

“呃,”我着实意外,“接我?去哪?做什么?”

换他惊讶,“今晚是决赛之夜啊,不是说好的我接你去演播大厅吗?”

哦,记起了,可是那时……那时……犹豫再三,我问:“难道你们老板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我们,已经,已经分手了。所以,所以……”

小少沉默了几秒:“啊,我还以为他跟我说着玩呢。原来你们真分了啊,可是票都给你留着呢。咋办?”

“票你送人好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谢谢你啊小少,你那么忙,还记得我的事。”

“如心姐,这就见外了不是。为啥分啊?你俩那么好。”

我没说话。我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不然呢?你以为什么?以为他会遭到广电总局封杀,强迫退出节目?你也太小看我们老板了。我们已经发了声明和律师函,一定会追究造谣生事者的法律责任。有几家报纸吓得已经出来道歉,电子版也都删除。别担心。”

“……哦。”

那就好。

“而且,我们不会被人肆意搓圆捏扁。晚上你就看好戏吧。”

“什么?”

“没。”小少回,“没事了如心姐,既然你不去,那就算了。别难过,我敢打赌,他那么爱你,谁分手你俩都分不了。大家冷静冷静。没准儿过两天他就来找你了。”

如果肯来主动找我,他就不是他了吧。

挂了电话,突然听到窗外嘈杂的呐喊声。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广电大楼前,拿着喇叭拉起橫幅,有组织有纪律地吼着:

“Noah滚出娱乐圈!”

“Noah退出梦想秀!”

“封杀Noah!”

“最差艺德渣男Noah滚回精神病院!”

……

我想起湛澈曾说,所有的艺人,都敌不过时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粉丝是事情上最薄情的人,不要天真地以为人家就多喜欢你多爱你,生命支柱?精神动力?省省了,不过是无处安放的情绪,刚好遇见你。仅此而已。

整栋楼拉起警戒线,除了保安,还调动了几十名警察到场维护秩序。

*4*

注定今天不会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

下午,电视台各大娱乐栏目播报了大赛今晚直播的新闻,选手和导师们下了接送的大巴车,陆续进入演播大厅。

洪一响的头发似乎染过,以前还能依稀从压倒性全白的头发中见得几根黑发,今天却像是从发根染到发尾,和谐的统一的彻底的白。他穿简单普通的T恤、仔裤,白色运动鞋,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小老头一个,不怒自威。

湛澈走在他后面,穿黑色西装亮相,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他与观众媒体打招呼,淡定、从容。以前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某处飞速扫过,某处的尖叫声便更大一些,年轻的女孩们失声喊着他的英文名字,晃动着手中的荧光牌,如众星捧月,星悔里梦境辽阔,高高在上却近在眼前。

今天……则是另外一番情景。

现场的记者和粉丝们嘘声四起,喝倒彩有之,往他身上扔饮料者有之,大声喊着他的名字问候全家的脏话有之……记者更不顾保安阻拦,冲到前面问他看了今天的新闻没有:

“Noah,请问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

“今天张怡在微博上声泪俱下斥责你玩弄女性感情,你怎么看?”

“请问李蕊进监狱和您有关系吗?”

“之前的选手濮如意家庭破裂,是因为你插足吗?”

“为什么要和姐妹俩谈恋爱?请问你是喜欢玩双飞吗?”

……

湛澈不发一言默默前行,小少在旁边全程陪同,他不回应,也不觉尴尬,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偏偏走在前面的水橫流退回来,重新站在镜头前,甚至主动抓住一家媒体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看来我们的Noah同学,并不想说点儿什么,不如我替他说。记者朋友们,我有话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各大电视台、视频网站的记者们一听此言,争先恐后地举着话筒挤在他面前。湛澈的身体一僵,步伐也慢下来。

“我和Noah同录达人秀节目,说我们是同事,并不为过。既然是同事,我自然比大家,比观众要了解他。几次接触,觉得他确实做事有些极端,我真心建议,为了所有爱他的家人,他可以早日入院就诊。这样,是对自己,也是对亲朋好友,对电视台、广大观众和粉丝最好的交代。”

此言一出,迅速引起轩然大波。

“请问水总,您可以讲得再详细些吗?”

“具体是什么事情,让您提出这样的建议呢?”

“您亲眼见到他潜规则女选手吗?”

“今天新闻里爆出的他和同胞姐妹玩双飞,是真的吗?”

“您如何看待张怡发的微博,李蕊入狱也是因湛澈而起吗?”

……

老狐狸十分为难地推开话筒,轻咳几声:“这些事情,我不了解不敢妄言。但今天我要在这里公布一件事情,我……”他跺跺脚,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决心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彻底赎罪。”

——什么?赎罪?

“是的,”他说,“大家可能很困惑,为什么我和湛澈在节目里打得不可开交。老实说,我开始也不知道,但最近才查清楚。我选择在今天,将真相公之于众。”

我屏住呼吸,在店里的卧室内,难以置信地盯着电视。

“我曾在美国撞了一个少年,当时因为过于慌张而肇事逃逸,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他,想付出一切可以付出的代价赎罪。最近通过侦探事务所才查出,那个少年居然是湛澈。我这才明白所有在节目中、节目外他对我的敌意。我去向他赔罪,想拿出我最大的诚意去偿还。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掏出手机,湛澈的声音被清清楚楚播放出来,他的声音那么有特点,识别性极强,没有人能忘记。

这个老狐狸,居然录音。

“我不要你的一千万,甚至,我可以给你一千万,然后,我要你的命。今天,此刻,你要是死在这儿,咱俩的事就算两清。过了明天死都不行。”

抛出这个重磅炸弹,老狐狸红着眼圈,抹了抹眼睛,说:“他甚至不惜以我人生最大的秘密来威胁,要求我最好自行了断,否则让我终生后悔。我宁可被千万人唾骂,也不愿意被他威胁。我一个得了癌症的孤老头子,一脚踩在坟头上,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怕什么?”

他得了癌症?

水横流,不不不,洪一响越说越激动,转身冲前面背对他的湛澈,声嘶力竭地说:“没错,今天我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当着所有媒体记者的面,我承认,我就是荔城的洪一响!多年前被人骗了钱,欠下巨额外债不得不抛妻弃子出去躲债。吃尽苦头辗转奔波到了美国,忍辱偷生跟别的女人结婚。这么多年,我老了,得了癌症,我罪有应得,却

痴心妄想着可以落叶归根,想在死前听到亲生儿子叫我一声爹,我有错吗?就算我多年前撞了湛澈,可至少他还活着,而我唯一的独生女却在那场车祸中夭折!”

电视中的洪一响老泪纵横:“我每天都在义捐,天灾、人祸、绝症……尽可能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说我想减轻我的罪恶也好,说我想回报社会也好,我扶持年轻人创业,我迎接着所有人或感激或羡慕或尊重的眼神,可我无数次路过家门,无数次见到亲生儿子,却偷偷摸摸像个贼!有谁知道,我愿意散尽千金,只为了能听到儿子喊我一声‘爸’。这一切被湛澈知道,几次威胁我,这个变态的湛澈,他不想要我的一分钱,就想看着我痛苦,看着我生不如死,看着我们父子不能相认!他算准了我在外已有妻子,算准了我心虚,想保留我作为一个父亲最起码的尊严和形象,他算准了我不敢。”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现场鸦雀无声。

“可是洪喜啊,看在我没几天活头儿的份儿上,看在我这个干刀万剐的孤老头子快死的份儿上,你愿意喊我一声‘爸’吗?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有生之年能见到你,我也该知足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抹着泪:“现如今,该坦白的我都坦白了。湛澈,你满意了?我全都讲出来了,还是那句话,一脚踩在坟头上的人,我怕什么?”

原来,这便是他突然跟洪喜相认的主要原因。湛澈以此来威胁他?这即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好像,还是,哪里有点不太通。

有人敲了三下门,我匆忙关掉电视。阿盘探出头,见我醒着,她说:“你的快递,看样子,好像是他寄来的。”

“哦。”我故作镇定,“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嘛。”她将一个长方形箱子放在梳妆台一角,“店里还有事,我先出去了。”

从抽屉里掏出剪刀,哆嗦着总算剪开纸箱。黑色的大垃圾袋内,并没有我的小如。

不,是我的小如。

是被剪刀剪成了成千上万个碎屑的,连同衣服和内芯几乎被粉碎机彻底碎过几遍,几十遍、上百遍的,仅能从些微的碎屑颜色中才依稀分辨出的我的小如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独立包装的透明密封袋,里面封着的,正是一张撕碎的大白兔奶糖糖纸。邮寄者显然是怕混在小如身体的碎屑中,我分辨不出来,故意独立包装,撕得也不如小如那么碎,至少我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正是被湛澈夹在笔记本中,虽经过岁月多年的变迁已泛黄却宝贝得不能再宝贝的那一张。

万箭齐发支支都射在致命的心脏上,没有一支有所偏离,血肉齐飞碎成渣渣正如这碎成渣渣的小如。

如果是演电视剧,此处我应该口吐鲜血,告喊“你!你!你!”气绝身亡便可全剧终。

那样,一切倒是简单了。

麻木地坐在地板上,血液一点点变凉。这工夫,如意慌里慌张推开门,见到瘫成一团烂泥的我,“姐,你没事吧?你……看到刚才洪一响的采访了?”

我麻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外面乱得,简直,整个娱乐圈,不不不,所有的媒体记者全都出动了,姐,这下姐夫,可能悬了。”

他悬不悬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脸色这么差,其实还是担心他的,是不是?我正想出去买点东西,不如你散散心,陪我吧。”

见我始终没什么反应,她杏眼圆睁:“姐,洪一响如此闹腾胡说八道,外面吵翻天了。说不定记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你是他前女友,怎么可能放过你?听我的,赶紧从后门走。”

她终于发现地上碎成渣渣的小如,“咦,这是什么?哎呀,来不及了姐,赶紧跟我走,否则你真的出不去了。”

我仍是不说话。

如意懒得再和我废话,直接从厨房找来两个帮手,强行拖着我上了辆专车。车子七拐八拐,慢慢开出市区,窗边闪过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那树正对着的服装店摆放未免有些太乱,真是的,店主不仅品味不行,还懒。

要是湛澈在,肯定……

湛澈。

湛澈。

湛澈。

思念的阀门一打开,便排山倒海般不受控制,无孔不入。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并不理会我的问话,先后扶起店里撞倒的板凳,重新搭好配错的上衣和短裙,以及歪倒在一旁的小齐。

吃了我的牛肉干和玉米的他拿纸巾抹掉我嘴角的食物残渣。

被我拒绝不转租的他神情黯然,说:“尊重你的,决定。打扰了生意兴隆。”

为小齐配备的文武大臣被我逐个吃掉,目睹全程的他坏笑,“难怪你,不肯转租,原来是要,找男人,这是大事,现在理解了。”

尝到我的大白兔奶糖时,他颇为失态,“这味道,让人……让人,终生铭记。”

我妈乱卖衣服被人家找上门,店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为我解围:“大家围在,我女朋友,店里,做什么?虽然她有点凶,但开店,很不容易,你们,可不能,欺负她哦!”

被媒体报道我俩的绯闻,他发微博说:“大象性情温和、诚实忠厚,能负重远行,是兽中之德者。太平有象、吉祥(象)如意,万象更新,都是吉祥富贵的象征。大家不要歧视大象哦!”

感冒时被他捏鼻子捏到吸了又吸的鼻涕,我蒙住头时,他边拍照边嘲笑我:“蒙头女子,蹲着,抱石柱,为哪般啊,为哪般!”

交代了前程过往,他拥住我,说:“如心,你知道吗,刚才那故事里,没有讲出口的是,你出现的那一刻,对我来说,你是世上光。”

确定恋爱关系后,他敲我的头,“如果你不好好对待我的小湛,我就虐待你的小如。”

……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我不想在如意面前哭,眼泪一忍再忍。

浑浑噩噩依稀听到如意在嘲笑我,“小情侣哪有不吵架的。你们俩,且长着呢。而且,就算真的分手,哪有一次就分得成的,总要七闹八闹。”

眼皮不断地上翻,希望可以把眼泪逼回去,慢慢觉得可以自控,恢复冷静,我终于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别自以为是……为了他,我至于么?”

“好好好,”如意说,“不至于不至于。”她的手不断摩挲我的后背,“姐,你曾经见过我最惨的一面,我知道潘羿出轨的那一晚,你曾偷偷躲在我家小区来看我,怕我难堪,也不敢惊动乱,你怕我出事,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如果说这是你安慰我关心我的方式,那么让你抱着,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卸下所有面具和自尊地,想哭就哭,至少有我陪着,这是我关心你的方式。”

手掌的温热自后背不断传来,“我只是觉得,”我吸了吸鼻涕,“我爱的那个人,应该会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真的觉得你俩不会分的。我以人格保证。既然你不想哭,要不然,靠我肩上睡会?小齐呢,把她拿出来,正好垫上,省得硌着。”

小齐。

我的小齐。

他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的恨意和分手的决绝。

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场利用。

他有什么错呢。

一切不过是我的错,天真地把利用当爱情。

濮如心,你这个蠢材。

展开从店里被她拖走时手掌中抓着的些许碎屑,我终于绷不住,在如意的怀里哭得地动山摇,“小齐,小齐在这儿。”

一路哭哭啼啼,终于发现路有些不对劲儿,我问:“我们到底去哪儿?”

如意说:“自然是去演播大厅啊。你男朋友参加这么重要的赛事,你怎么能不在场?”

“你!”

“姐,你想说你们分手了,对吧?分不分的,你今天都得去。”她的语气强硬,“而且,洪姨已经在现场了,你不想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洪姨?她去做什么?”

洪喜之前说洪姨心脏不太好,想慢慢渗透,怕太突然,老人家接受不了。

“好在我们聪明,做了两手准备。以洪喜朋友的名义提前把洪姨接上了,说洪喜约了她看演出。而且,就算她看了新闻,就说带她去见洪叔叔。这么多年夫妻感情……她没怀疑,虽然有点犹豫,也跟着来了。”

“濮如意!这不是你跟咱妈闹着玩,洪姨有心脏病,你就算……”

“心脏病是吧?没事,我带了药,旁边就是医院,怕啥。”

“你到底捣什么鬼?”

“问得好,现在姐夫都被洪一响那个王八蛋踩成什么样了?你真的一点不担心?你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她气得脸红脖子粗,“枉费姐夫还顾虑你,叮嘱我和小少不可乱来。叮嘱也白搭!我和小少是什么主儿?这事既然我们插手管了,就管定了。从他洪一响不顾死活,颠倒黑白不惜一切代价全面宣战,又当着媒体这样满口喷粪,想彻底置姐夫于死地开始,事情就已经失控了。”

湛澈,会顾虑我?怎么可能?

水横流去茶餐厅捣乱,以我为威胁,他都无动于衷,怎么会顾虑到我?

如意也只是看着精明罢了。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利用。

我更加心灰意懒:“如意,湛澈的事情,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你添什么乱?我真生气了啊。师傅,停车。”

“师傅,正常开。我叫的车我付钱,”如意转过头,“怎么跟我没关系?大户从小欺负我,我吓得尿裤子这件事被多少人笑话了多少年?仅这个梗,洪喜就可以刺激我一辈子。单从这一点说,大户死有余辜!而且,你也知道我疾恶如仇的性子,这事儿,你拦不了我。”她冷笑着,“你确定要停车?就算你阻挡我去现场,小少也在。再不快点,可就晚了,现场变成什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我想起小少说,我们不会这样被人肆意搓圆捏扁。

等着晚上看好戏吧。

原来,他们早有预谋。

我掏出手机想给洪喜打个电话,手机冷不防被如意抢走,“你也别想通知谁,我呢,就是请你去看好戏的。看过了,你就明白这些年姐夫独自承受了什么,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对他还有一点情分,就老老实实坐在车里。”她拉开窗户,“现在你想清楚,是想大赛结束后我还给你?还是让我扔掉,回头送你一款新手机?”

她虽比我瘦,力气却大得惊人,从小到大,除非洪喜在,我很难打得过她。

洪喜?该不会……

她怪笑着说:“姐,放心,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洪喜?”

今天的如意,是个失控的疯子,无法无天。我气得发抖。

半小时后我被她半挟持地进了郊区的演播大厅,戴上嘉宾证件,过了安检。小少带着几名工作人员,还有十来名穿着制服的保安在内场巡逻。看到我们,他拉过如意窃窃私语,目光躲闪,并不敢看我。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如意那样,不论做了什么事都可以理直气壮。

他俩飞快交流完毕,自有工作人员领着我们到观众席,前五排是VIP席位,基本坐的都是重要客户或关系户,我们的位置在VIP第三排正中。如意把时间掐得很准,我们入场时观众早已入场坐好。隔着一条过道,洪喜坐在我隔壁斜着十几排开外,以及远远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洪姨。

他们母子俩果然在这里。

洪喜难道没看适才洪一响的采访吗?

如果看了,为什么还会选择在这里出现?

想都不用想新闻炸成什么样,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我的目光,一样地惊诧,晃了晃手机,似乎在提醒我看微信,奈何那手机被如意关机,扔到了她的手提包中。

旁边的如意说:“你好奇洪喜怎么会来是吧?我们说你约的他,说有很重要的事。哈哈,洪喜可是真爱你啊!只要提你的名字,他可是随叫随到。”

“濮如意,你个王八蛋。”我咬着牙,“你疯了。”

“恰恰相反,姐,”她微笑着,“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清醒得很,放心。”

我正欲发火,话筒中传出主持人的声音——

请安静,我们的节目即将开始直播,请现场观众将手机调成振动。”

我只得冲洪喜摆摆手。

金碧辉煌的舞台中央,身着蓝色西装西裤的主持人拿着手卡,正同导演低语。舞台东侧银光闪闪地摆了四张座椅,一个同样银光闪闪的长桌,上面立了四张座签,依次是:周嘉嘉、湛澈、水横流、边杰。此时座位全空,只等正式开始,主持人念了开场白,再请嘉宾隆重出场。

说真的,我很佩服节目组。

这一天,不亚于孙悟空大闹天宫,洪一响自认为打了一手好牌,却丝毫没有影响湛澈身为节目组导师的身份,节目准时直播。

现场乐队演奏起欢快的音乐,工作人员各司其职,终于,开始了。

主持人:“各位嘉宾,媒体朋友们,各位现场、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大家收看我们这一期的年度总决赛!首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邀请我们的导师出场……”

第一个自然是周嘉嘉。她身白西装,内搭白色深V性感小背心,贴身剪裁衬得细腰盈盈一握,长腿笔直修长,白皙的脖子挂了条粉色方钻项链,璀璨耀眼,一改往日性感华丽的穿衣风格,犀利、干练、御姐范儿。现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观众席两侧的记者席闪光灯快要闪瞎人的眼睛。

这是如意的设计方案吗?妙不可言。以前的周嘉嘉温婉性感,今天的她帅气明雅。

如意得意极了,凑近我耳旁:“姐,棒吧?有没有爱上我?”

我瞪她一眼。

主持人说着暖场的话,周嘉嘉好人缘,跟媒体和粉丝关系最好,八面玲珑,原本吵着问洪一响和湛澈的媒体记者们很快把关注点落在节目上。

我渐渐缓过气,冲着洪喜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想逗他笑。

他回头看我一眼,仍是茫然。

洪一响落座后神采飞扬,常露出阴森的笑容而不自知。他一入场便看到我,不知是我多心,还是角度问题,好几次与他的目光相遇,像是他刻意做给我看,眼睛半闭眉头紧锁,冷寒寒的,带着大人威胁小孩停止做某件事的权威,无声无息地强压投射过来。

见到洪喜,他的目光转暖,有惊讶,有关心、有不解,很快,他移开目光。他应该没有见到洪姨。她的位置很偏,灯光也暗,若不是我听如意说她会来,搜寻了好一阵,黑压压的人群中,怕是很难捕捉到她的身影。不知道,洪喜有没有看到她。

湛澈终于出场了。我没有勇气看他,垂着头。

现场格外骚动,大声骂的,窃窃私语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因此我更加不敢抬头。慌乱中如意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姐,没事。”

她的声音沉稳,我假装看她一眼,余光瞥见湛澈穿蓝紫天鹅丝绒晚礼服,系着金色领结,蓄着胡茬儿。

没有任何一丝我担忧的沧桑、颓废、沮丧,或者一蹶不振。

他仍是他。任凭世人如何争议、辱骂,他仍是那般与世无争,凡事与我无关高高挂起的气定神闲。

节目即将开始,选手们已在后台准备,只等逐个展示各自准备的特长,播放节目组亲赴选手家乡录制的VCR,再煽动现场观众投票和嘉宾投票,便可产生今日的冠亚季军。

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似乎他也没有发现我。我的位置那么靠前,我曾担忧不小心目光相遇会是什么样的慌乱和不安,心咚咚加速跳个不停。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并不愿看到我,即便发现也会假装看不见。我偷偷瞥过去的时候,他不是目不斜视,就是在严肃点评或与主持人互动,或者是低头在积分卡上写写画画。每个动作都是身处工作中心无旁骛的状态。

呵,为什么,我还不死心?

彻底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我。

濮如心,不要哭。

没关系的。

你不会没有人爱。

他不爱你,是他的损失。

你很好,你有很多值得爱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

也许,也许,那个人还在来的路上。

濮如心,如果实在忍不住,也不要在这里哭。

你,你真的很好。

我仰着头,希望眼泪可以迅速蒸发掉,不要不争气地流下来噙着泪,选手陆续上场,我渐渐止住悲伤,变得安静。

整晚,最异常的,其实是洪一响。

点评选手时他的情绪变化极大,凡是湛澈夸奖的,他一律否决。凡是湛澈认为有问题,欠缺创意和新意的,他一律支持,赞不绝口。

边杰我行我素,似场外人,才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东西,点评也保持了他一贯专业、冷僻,却并不讨好现场观众的作风。

周嘉嘉之前只负责貌美,此刻夹在湛澈和洪一响中间,充当起和事佬,两头劝,看上去都不得罪,观点自然是向着湛澈的。有几次她伸出手,轻拍湛澈后背,似在安慰,似在支持。时而两人侧头私语,湛澈木着脸摇头,两人交情可见一斑。

“好一个红颜知己呀。”如意的身体向后靠,用确定我听得到的声音怪里怪气地说。

我装作没听见。

一位选手是替补李蕊入围五强的口技师,可圈可点。特长是口技,但凡世界上有的,没有他学不了的:名人的声音,虫鸟走兽声、风声雨声雷声……人送“国宝金嗓子”,任何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本职工作是某航空公司的机长,其实他相貌平平,可化了妆穿上机长制服,不知迷倒多少制服控,圈粉能力了得。

第二位是范小晨,那个能言善辩,几乎可以颠倒黑白的辩论家。此刻听到主持人念他的名字,作为自如意后我唯一期待的选手,不由得一阵激动。

舞台中央的灯光闪烁了又暗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全场灯光全数熄灭,如陷入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众人惊呼着,却见头顶上方的成千上万个水滴形蓝色小霓虹灯陆续亮起,微弱的光若有若无,勉强看清身处的位置。

接着,大屏幕突然出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银发老人,现场的观众,包括我都以为是节目提前录的VCR,以突出节目效果,并未察觉出有什么意外,大家屏息静坐。

那老人脸上的皱纹一层赛过一层,上半身,手、头、脸、眼皮…...僵硬且晃动个不停,似得了老年痴呆症,无法自控。

她是范小晨的母亲?奶奶?

范小晨那么阳光、向上、自信,从未想过他的家人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亮相,居然是位病入膏肓的老人。

观众席和媒体席骚动不安。

洪一响却面色大变,站起来拍着桌子,看上去又意外又震惊。

坐在边上的边杰愣了片刻,拽拽他的袖子,指指座位,小声提醒着。

洪一响却转向湛澈,双眼颓败如死灰。

所有灯光尽数熄灭。

无尽的黑暗。

大屏幕里那银发老人开口,虽然看上去行动迟缓,说话的同时头颤颤悠悠晃个不停,声音沙哑、迟疑,吐字却很清晰。

“我的名字,是吴招娣。今天,想揭发洪一响,也就是这个在你们面前道貌岸然的,化名为水横流的人的真实面目。”她说这话时,目光空洞,眼睛紧闭,似乎睡着。

吴招娣!

——当年卷了很多家具厂的钱逃跑,害得洪一响远走他乡、湛澈家破人忙的寡妇吴招娣?

“多年前,洪一响跟人赌钱,输了一百多万,甜言蜜语哄骗我,骗了几个厂合伙人的钱跟他私奔。躲躲藏藏,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到了美国。”

一阵止不住的持续咳嗽后,老人轻拍胸口,继续说道:“异国他乡的日子很是艰难,他哄我花高价跟当地人假结婚拿绿卡。慢慢地,我们在洛杉矶开了家中餐馆勉强为生,第二年女儿出生。虽然有点智障,但很可爱,胖嘟嘟的脚指头像白嫩的莲藕,他却十分嫌弃,甚至不愿意看那孩子一眼。”

一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了吗?

“女儿三岁生日那天,他叫保姆休假,自己开车带那孩子出去,直接撞上防护栏……直到葬礼,警察也没查出什么,以车祸草草结案。可我不甘心,背着他调街头的摄像头,总算查出些端倪。跟他对质时,他慌得跪下求我原谅,我限他三天内自首,没想到他居然想要我的命,炸了半个中餐馆,警察只查出液化气罐爆炸,死了两个厨师和五位客人,我却命大,只没了两条腿,人半死不活的,悲愤中我只好假装脑袋被炸出毛病,偶尔清醒,偶尔糊涂,这才侥幸活下来。”

老人说的这段话,分几次录制,看得出录制过程中停停录录,录录停停。其间有人接听电话,来回走动。而她似因精神太差,不能持续讲那么多的话。

“他带我在街头卖自制的木制品为生,因我残疾,很是被人同情。后来被当地一名绅士William看中,那老人很喜欢他,请他做了庄园管家,更允许我住在保姆房方便照顾。一晃十几年,天晓得他给那位好心的老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临终前居然将所有遗产一半给了公益机构,一半留给他……我曾提醒老人他并不如大家看到的那么诚实厚道,可老人只是一笑置之。”

这故事,和洪喜讲给我听的,颇有些出入。

老人似乎有点困,有人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摆摆手,半眯着眼睛:“也许是后来我终日沉默寡言,看我可怜,那老人给他遗产的附加条件是,除日常开销外,由理财管家打理。不管出于任何原因的大额投资、支出,必须我们两个联合签名,且与理财管家视频确保无误后,才能生效,否则全部改捐公益组织。”

导师席传来一阵清脆的巴掌声。接着是洪一响的怒吼:“工作人员听这个疯婆娘胡说八道些什么,把VCR给我关了,这可是现场直播!”

灯光仍旧没有亮。

黑暗中只依稀看到有很多人影走动,接着听到谁的闷哼声,像是被人强行捂住嘴巴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声音在喉咙里游走,呜呜咽咽的,没人能听清在说些什么。

”各位观众,临时出了一些意外情况,请大家离开录制现场,今天……”

话筒的声音也很快被切断,淹没在无声的黑暗中。

有人快步奔跑,有人倒地,有人怒吼,有人在摔东西……

可大屏幕里,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为了保命,只得配合他的各种签字。若非湛澈找人扮成保姆混入家中救我出来,可怜我现在还会被软禁在常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洪一响,这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如今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慈善家的形象,我来这里就是要问问——”

吴招娣手捂胸口,大力地咳嗽,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好一阵才停下。

“我当年骗了人家的钱,罪大恶极,害得无数人倾家荡产,千刀万剐也没什么说的。可是洪一响,你扪心自问,你的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还记得当年被你我骗了巨款,双双服毒自尽的袁氏两口子——袁小飞的爹妈吗?当然,袁小飞现在改名叫湛澈了,你每天和他录节目,你真录得下去吗?你还记得被你亲手害死的女儿吗?突发心脏病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发作起四到六分钟,那善良的老人家William病发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场?保姆说是你要大家外出采购,搞了什么鬼,你心里清楚。你以为把钱骗到手,逃脱法律的制裁,把自己洗白了,就可以欢欢喜喜认你的儿子洪喜了?就可以给你们老洪家光宗耀祖了?

当年对我用尽甜言蜜语、抛妻弃子的你,现在倒想来认亲了?”

死亡般的沉寂后,那声音格外刺耳、尖利——

“我就不信,你老婆和你儿子的眼睛,跟你一样,都是瞎的。”

*5*

演播大厅的灯光大亮时,导师席舞台上的幕布紧闭,纵然遮住了处在风口浪尖的导师们,却遮不住这桩堪称全国,不,也许是全球最大闹剧的真人秀节目丑闻。

那一脸尴尬的主持人,十分敬业地站在屏风外,戴着耳麦与我不知道的哪位导播或者领导低语着。

再大的闹剧和丑闻,总要收场。

现场的观众朋友、记者朋友、各位嘉宾领导们,很抱歉今天发生一些意外……节目暂时先进行到这里,请大家有序退场,谢谢您的合作。媒体朋友,也请多多包涵和配合。事出有因,调查清楚后,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拜托拜托。”

前后门出口开始涌进大量保安,在主持人多次抱拳、作揖,几乎快哭出来的恳求下,媒体簇拥着,却敌不过围成人墙的保安,敌退我进、敌进我退,反反复复,终于慢慢占了弱势地位,陆陆续续退到外面。

混乱中,如意拉我的手:“姐,走了。”

“去哪儿?”

“跟我走,别说话。”

洪喜呆坐在座位上,面如死灰。

角落里的洪姨遥遥望着洪喜,面色平静。

这对母子应该是此时才发现对方,却谁都没有动。

我挣脱如意的手:“还我手机。”

“放心,洪姨没事,她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她将手机还给我,低声说,“洪姨对我很好,我不可能害她。之前怕有什么闪失,让我的医生朋友一直陪她来着。”

“你闹得也太大了,简直胡闹。这怎么收场?”

“她……”如意低头不知翻着谁的微信,“洪姨有权利知道真相。这么多年,她也应该知道真相。”

她总有她的道理。

我懒得跟她废话,演播大厅陆陆续续清场完毕,只剩一些工作人员来回走动,做最后的清理。我慢慢蹭到洪喜身边,提醒他:“洪喜,先去看洪姨。”

他反应过来:“谁把我妈接来的?”

如意当然没有听到这句话。

她已经和小少会合,这两人着实厚脸皮,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晃来晃去,间或帮助工作人员清场,不知道小少和其中一个像是领导的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叹口气,望望我们,又望望闭合的幕布后,也许麻烦太大,善后的事情有太多,带着愤怒尴尬,摇摇头又点点头,掏出手机往外走。

经过我们身边时,那男人眉头紧锁,对着电话的那一头似在和大领导对话:“您听我解释,我到现在都还……本来我们延时二十秒,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电视机前的观众收看的应该有六秒左右,后面及时切断。所以主要是现场观众和记者……是是是,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重大事故。广电总局那边可能需要您……我一定……”

我陪洪喜走到洪姨身边。

洪喜蹲下来,低低叫了声:“妈。”

他抚着洪姨的左胸口:“心慌吗?胸闷不闷?有没有哪里疼?呼吸畅不畅?带药了吗,先吃一颗。”

洪姨按住他翻口袋的手,声音是抖的:“我没事,刚吃过一颗。”

“妈,发生什么事情,对我来说,都不如您的身体重要。您……”

洪姨打断他的话,只是说:“我们,回家。”

“好。”

洪喜懂事地站起来,没再继续追问,扶着洪姨,母子俩默默往外走。

适才闭合的幕布在此时徐徐拉开,小少和如意站在最边上,湛澈、洪一响、周嘉嘉,连边杰都在,一个也不少。

他们居然都没走。

最愤怒的是边杰,喘着气,胸脯起起伏伏的:“我不懂你们有什么私人恩怨,但闹到节目中,还是直播节目,就是你们对观众、对职业生涯,乃至对你们人格的最大亵渎!因为你们,电视台不知道多少人要被处罚,甚至是撤职、开除!平时你们小打小闹,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忍了,可是今天你们自己看看,像什么话!做人不能一点底线都没有。别忘记,你们是公众人物。”

他拂袖离去。

小少怯怯地站在湛澈旁边,面有惭色,但眉目间,是得意的。

没有他的里应外合,如意再折腾能闹出什么大风浪?

湛澈低头坐在舞台上金光闪闪的导师椅上,眼睛微眨,手指轻敲桌面,节奏缓慢,一下,两下,三下。

周嘉嘉站在他身后,这明晃晃的女人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像热恋中的恋人对世人宣示着共进退,拍拍他的肩膀,再拍拍。见到我们,冲如意点点头。

湛澈旁边周嘉嘉的导师椅座位湿了大半,另一侧水横流的桌子上倒着一瓶开盖的矿泉水瓶,瓶中已空,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白色耳麦。

而水横流伏在桌上,将自己埋在臂肘中。

适才热闹非凡的演播大厅,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死一般的寂静。

洪姨的目光死死盯着水横流不见五官的身影,眼泪忍了又忍,像是老了十岁。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皱纹亦翻倍,原来跳广场舞几个小时都红光满面的她,气色尽失。

她哆嗦着抓紧洪喜的胳膊,手一直在抖,身体摇摇晃晃的,几乎整个人靠在洪喜身上。

“送我回家。”她说。

“如果洪阿姨身体还能挺住的话,”小少笑嘻嘻的,“不妨听完了再走,难得大家都在,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

“小少!”湛澈喝了一声,看看洪姨,沉声道,“还没玩够?送洪姨去医院。”

小少嘟囔着:“我……”

“洪阿姨身体不太好,去吧。”

“不必了。”洪喜瞥了一眼湛澈,“这是我的家事,不劳烦您了。想必湛……不,想必袁小飞先生,”他刻意叫了湛澈之前的姓名,“也是极忙的。”他扶着洪姨在前面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离开也好,”身后的小少似极为不甘心,“走了就不必看后面的戏了。水总,现在的局面您满意吗?要说这事,主要赖您,”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打了啫喱的头发,“您要是昨天听湛老师的话多好,开开心心回美国。不必闹得世人皆知,不必接受法律制裁,妻儿也不会知道您多年来隐藏的真面目。对,还有那么多遗产,随便花。现在呢?就算节目直播被掐,可现场这么多的媒体记者,完蛋了,我的天哪,自媒体时代,好想知道他们在微博、微信、QQ空间发了什么内容呢。”

如意跟他一唱一和:“是呀,人家也好期待呢。”

这两个闹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

“要不是我们湛老师看到如心姐抱着洪喜哭,动了恻隐之心,今天的事情本来可以避免您离开荔城,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多好。可是呢,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没想到您不但毫不退让,反而颠倒黑白,想利用舆论的力量,彻底搞死湛老师。如若不是您把我们逼到墙角,我哪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VCR放出来?”

如意接道:“对,所有这一切,洪叔叔,怨不得别人呀,都是您咎由自取。”

湛澈,湛澈看到我抱着洪喜哭?

在哪里?

我心一酸,无法自控地转过头,正瞥见抬头的水横流脖子上毕现的青筋:“一笔勾销?哈哈哈哈哈哈,Noah会有这份好心?我不过输在没看好吴招娣。早知道你是袁家的儿子,我就不应该在当年发了善心肇事逃逸,应该再狠一些。”

他咬牙切齿道:“我就应该冲着你,多碾压几遍,对,反正你爸妈也是因我而死,我也不怕再弄死你。”他的双手做扶方向盘状,左右旋转。“撞死你撞死你!”边说边狞笑着往湛澈身上扑。

小少最先反应过来,挡在湛澈前面,死死拉住水横流:“我看你是疯了。保安,保安!”

“小少,”湛澈开口,“放开他。”

“可是……”

“没事。”

小少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但仍站在湛澈旁边,他和周嘉嘉,两人默契地站在湛澈身边,像是两个守护神,严阵以待。

“从很多年前我和姨妈偶然在William的庄园见到你和吴招娣,虽然不确定,可我知道,那就是你。很多年,做梦我都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你万劫不复,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你尝到比我承受的要多出千万倍千万倍的痛苦?是,每次见到你我都恨不得拿刀捅了你,让你死上千次上万次,都便宜了你。”

我低着头,想控制住不断夺眶而出的眼泪,却是徒劳。越是想忍,眼泪越是决堤,连带着鼻涕流出来,抽抽噎噎的,肩膀也跟着耸。

那晚,他说:“只有报复在洪喜身上,你洪叔叔,这里,才会最疼。”

——“你说你一向都重色轻友,有冲突,当然会把我排在第一位,这个不用怀疑。我这个人别的不好,只有记忆力最好。怎么,今天你不但不重色轻友,还认了叔叔,认了朋友?”

杀父杀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下,原来,为了我,他是想过退步的。

可是,我却问他,你是为了报复洪喜,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你,爱过我吗?

——你,爱过我吗?

……

“今天似乎,实现了。再没有别的方式让你更痛苦了吧?我想应该是的,但,为什么?”我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是的,即便没有勇气抬头,可我就是知道,他的目光带着力量,我知道。

“为什么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洪喜、洪阿姨,很抱歉,我……”他哽咽着,控制再控制,“今天,所有的损失和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与其他人无关。那就这样吧。”

他的声音很缥缈,似乎说话的人,自己也很困惑,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但并不需要任何人回应。

如意把我推到他面前,几乎快要贴到一起,挤眉弄眼的,试图让我说些什么。

我抓着他衣襟的一角,结结巴巴的,连头也没有勇气抬,“如意说,你曾经为了我,想过,想过让步,抱歉,是我错怪……”

“如心,没有的,”清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抓住我的手,挣脱开他的衣襟,又慢慢松开,“……你说的没错,如心。我……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头到尾,我都是为了报复。”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你、所、见,只是为了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