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桃花帘外东风软,

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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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阳春四月百花开。

如意强拉着我们全家去郊游。

我爸一向喜静,家里但凡有什么集体活动,他从来都是雷打不动地宅在家里,这次却极其主动地帮着张罗,爬行垫、帐篷、小毛毯、水果、各种零食,还专门去药店买了大号的电子智能提醒定时药盒、血压计……大包小包的像是要搬家。

我本没心情,茶餐厅忙得不像话,阿盘几乎每天都在面试招人,手脚勤快、细心的人很难找,现在的年轻人,失恋了,下雨了,堵车了,早上出门被妈妈骂了,昨夜玩游戏玩得不爽了……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辞职理由,调休、放假、涨薪都留不住。

奈何如意不肯,她和小少一唱一和,什么你不要扫兴啊,又打亲情牌,趁着爸妈身体好,几乎是强拉着我上了车。

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天是淡淡的水洗蓝,薄且白的大片云朵,被风吹得丝丝缕缕,阳光极明媚,风也不刺骨,衬衫外裹件风衣便很舒服。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野草、野花,寂寞了一整个冬天,早攒足劲儿争相露面。我折了枝迎春花递给许一芬。她喜滋滋地接过,手指摩挲着糙糙的树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齐喜欢。”

每年的春天,我都会摘些迎春花撒在小齐白色蕾丝花边的小被子上,洋洋洒洒飘落得满地金灿灿,以及小齐的微笑,是每个春天我最期盼的事。

哦,还有那种如珍珠般大小的土樱桃树结的果子,比硕大的车厘子味道要好上几百倍。圆圆的核裹着一层或红或黄或乳白的皮,酸酸甜甜,随便折上那么一枝,枝枝挂满圆润的果子,一颗一颗揪着直接坐树下吃。

天,整个世界的空虚都可以被填满。

许一芬的身体,各方面指标日趋回升,恢复速度惊人,连医生都难以置信。没想到她还记得小齐喜欢迎春花。

如意把大圣放在草地上,母子俩滚来滚去,头发上挂着草屑,没心没肺地大笑着。

小少在一边拍着手:“来,两个小宝贝,来叔叔这边。叔叔给吃糖,来!”

如意吼:“滚,你是谁叔叔?”

两个人追逐打闹着,倒也是空旷草地上一道难得的风景。

我爸说,倒是很久都没见到这么和谐的场面。

因“真人秀事件”电视台很多职工受到降职和开除处理,听说湛澈私下补了很多钱,又四处帮大家找工作。他委托小少解决所有事情后,便彻底消失,半年多的时间,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自然不肯联系我,我自知无颜见他。大家也都商量好了似的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在我面前才只字不提。

于是我便仗着这份“在我面前无人敢问”,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心没肺地度过这一天又一天,把所有生命和热情全部投入到我的茶餐厅中。

我曾经找来别的布料做了个新的小齐,可惜,抱在怀里,再没有彼时的感觉。

或者我早没有了那样的心境。

或者,我已经戒掉了小齐。

谁知道呢。

不过,我倒是知道点别的,比如说,大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

而所谓成熟,便是当对方做出这种选择,即便你有着再多的疑惑和不甘,也要学着保持沉默。

吴招娣在真人秀决赛的隔天逝世。

节目随后匆匆收尾,娱乐圈热热闹闹炒了一天,周嘉嘉突然自爆已婚并怀孕三月,成功转移了公众的视线,什么都敌不过时间,慢慢几乎没有人再谈起。

如意说,湛澈深知洪一响并不敢真正对我的茶餐厅做些什么,至少冲洪喜,他都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那时他正为节目的事情头疼,也就没有多过问,不料却让我对他心生隔阂。

我听了越发愧疚,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感情。

也许,错过彼此,对我们来说,更好一些吧。

时间不对。

人,人也不对。

总有更适合更配得上他的好妹纸的。

果然欺骗和委屈自己,比强迫别人相信,更容易一些。

毕竟,不用担心看自己的脸色。

洪喜陪同洪一响去美国自首回来后,便和洪姨搬到郊区的别墅,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几乎是这个城市离我们家最远的地方。

他仍然想继续洪一响之前与他共同策划的两大事业方向。但没有了洪叔叔,步伐慢了很多。

他说,没关系,顺其自然。

承受生命中所有需要承受的种种。

来什么,便是什么。

他缩小了先前设定的宏大规模,整天待在农场里。

他终于成了一个男人最应该成为的样子。

每天他都会和许一芬聊天或视频,农场里的蔬菜长得欢,油菜、冰菜、菠菜、叶甜菜、青蒜苗、茄子、黄瓜、樱桃萝卜……他穿着肥大的连体下水裤,脸上沾着泥巴,笑得极甜。

我们都很想念他。

一行人也不赶时间,边溜达边聊天,路过一家私人宅院时,如意说到了,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朋友的房子,不对外开放。我求了好久才让我们来的。”

那是一座五百多平方米的院子。

门前种了大片的桃树林,踩过原木搭就的小桥,桥下成群的金鱼游得正欢。

推开吱咛响着的大门,一栋三层的十分原生态的木屋映入眼帘。左右各两个步行台阶蜿蜒相通。长长的几乎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吃饭的木制餐桌下,两只肥肥的金毛侧卧,听到推门声,警觉地坐起来,竖着耳朵,接着便摇头尾巴晃地跑过来,蹭着如意的腿,十分热情。

这两只金毛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全身都是漂亮的金黄色。不同的是一条右前腿有撮白毛,一条左前腿有撮白毛。

小少在一边叫:“如意,来这边。”

那条右腿有白毛的金毛竟喜气洋洋地颠跑到小少旁边,半只狗跳到他身上,两只肉爪搭在他的肩头,大舌头直奔他的脸舔去,他也不躲,相反还有点沾沾自喜:“哎呀,如意,你可真热情,不枉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这狗的名字,叫如意?

跟如意和小少这么熟?

我狐疑地打量着这座院子,怎么从未听她说起,况且,敢给狗起这样的名字,以她的性子,居然肯依?

我爸宠溺地看着站在桃花树下的许一芬,风吹落满地粉红,桃花瓣雨飘飘洒洒落在她的头发、肩上,煞是好看。

年轻时的许一芬,也曾是曼妙的美少女,我家中便有一张她少女时代的照片,像是自童话森林中走来,身着纯白连衣裙的她手捧花束,阳光穿过林间树叶闪闪烁烁的露珠照在她如瀑布般的长发上,眼神清澈似仙子,真是甜美动人。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我看得痴痴的,不敢打扰这对夫妻,于是慢悠悠踱着步子,一间间屋子参观。越往里走越是生疑,十分好奇主人到底是谁。

待到正厅旁边的主卧,又犹豫,因主人不在,贸然进去未免有失礼貌,偏那屋子房门大开,从我的角度看,斑斑驳驳的做旧实木收纳柜上,一个与小齐颇像的公仔赫然映入眼帘,四下打量无人,心一横,偷偷溜进去。

不是像,而是真真实实的我原本的小齐。

同等大小,有着同样的圆脑袋、笨拙的小手与小脚。细长的辫子甩到前胸,眯着的双眼和微抿的嘴,材质、泛黄新旧程度,一模一样。

不是被他彻底剪掉了吗?

难道……

覆水难收,他却有回天之术,生生把之前粉碎的小齐补了回来?

怎么可能?而且,看上去没有任何缝补针线的线脚啊。

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此小齐正坐在金灿灿的公主椅上,旁边放了十几套似乎为它量身定做的衣服。公主裙、制服、睡衣、晚礼服、家居服……一个圆形的接近盆的木质盘摆满了油桃、葡萄、苹果、草莓、樱桃、酸杏。

想要上前摸摸它,手却不可自控地抖个不停,像是挨到,便会从高空跌落至现实,如果是梦,久一些也好啊。

我正一动不敢动之际,二楼阳台的窗户突然大开,本来声音并不大,但两只金毛听见,同时冲着那个方向叫了两声。

“汪汪!”

是那种欢喜地撒着娇,唯有对主人才会发出的叫声。

我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回过头,一个瘦削的,身形十分单薄的男人正缓缓走下楼梯,柔和的亚麻色头发,如古天乐般铜色的皮肤,眼睛微眨。

那左腿有白毛的金毛已经狂奔着极为熟练地上了楼梯,一通“汪汪汪”的叫声后,两只肥爪搭在那人的双肩,脑袋拱啊拱的,流着口水的狗嘴里,仍是撒娇的叫声。

“如心,别闹。”男人宠溺地摸着狗头,看得出,心情是愉悦的。

“小……小齐,你不是毁掉了吗?”

“哦,”他高冷地摇摇头,“毁掉的那个,是高仿。”

我:“……”

他特意做个高仿的,来刺激我?

我又气又喜,这么久没见面,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小齐,还没有,文武大臣。”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那目光慢慢移动,路过我的头发、脸、腰间、裤脚和白色运动鞋,又缓缓爬升,盯住我的眼睛,“这么重要的大事,”他说,“关系到国计民生,我不是很会帮它选拔。”

强忍住如同那狗一样猛冲过去的冲动,忍着眼泪,我说:“我虽然没有别的优点,刚好……”

他抢过我的话:“刚好唯独这方面,你最擅长。”

我爸突然闯进来,左手抓了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磨得光溜溜的桃木棍,气势汹汹的:“湛澈,果然是你。我问你!两只狗,一只叫如意,一只叫如心,你什么意思?她们俩是狗,我是什么?”

我爸边说边扬起那桃木棍对着他的腿便是一顿抽,他惊得连连跳起:“叔叔,您您您……听我解释。”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慌乱的样子,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对啊,我爸不说,倒是忘记这事。

那狗,他居然敢起名字叫如心?

“主,主要是,那个,那个,我,我我……如心,帮帮我啦。就算看在小齐的面子上……”

看到主人被欺负,“如心”急了,咬着我爸的裤脚使劲往外拖。

还看在小齐的面子上……

我想,哼。

如心,如我,自然是不急的。

运动运动,才不辜负这大好的阳光这大好的天儿。

相信小齐也这么认为。

丟下他们二人,我独自走到后面的庭院,两个穿着西服的男士,此刻正背对着我,沿着最外侧的小路向深处走。

较年轻的那个,四下打量一番,偷偷问:“王哥,我今天第一天上班,要是问多了,您可别怪我。”

被称作“王哥”的摆摆手:“大武,咱俩谁跟谁,你还跟我客气?啥事,你只管说。”

“咱们老板身为一个大男人,却偏偏开了‘家务整理收纳公司’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各有各的爱好嘛。可是,那个房间,”叫大武的朝自己身后一指,“摆着一个奇怪的娃娃和各种衣服,是给谁备着的?难不成,袁先生,有私生女?”

“嗨,哪儿来的私生女啊,你想多了。我听说,是他女朋友的。当初两人因为误会分开,一直没和好。”

“那这娃娃?”

“听说那女朋友很喜欢,于是就……”

“嗨,要我说,袁先生太专情了,”大武走得慢了几步,此刻加快步伐紧跟上去,“既然已经分手了,凭他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

王哥凑到大武的耳旁,压低了声音:“听说……”

我紧张得僵直了身体,大气也不敢出。

“我听人家讲,袁先生一直想着她,还认为两人并未分手。他相信,她总会回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