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封太太的噩梦

腊月出门,最想的就是早些归家。家中有烤得炙烫的暖炕,还有香甜可口的酪浆,一掀开门帘子,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醇香奶味,宋师竹就幸福地呼出一口气。

大丫鬟螺狮是宋师竹自个从庄子上提上来的,从她七岁起就在她身边伺候着,圆圆的脸蛋,做事十分利落。她先是伺候着她脱掉身上的雪帽和鹤氅,又将一碗在小炉上温得暖热的牛乳递了上来。

宋师竹只有一只手,另外一只正在另一个小丫鬟怀里重新包扎伤口,螺狮见她不方便,干脆把小碗递到她嘴边。宋师竹赞许地看她一眼,啜一口牛乳,顺口道:“以后我不在,炉子不用时刻偎着了。”

螺狮立刻问道:“是以后这个炉子会走火吗?”她是亲眼见过她家姑娘那些古怪直觉如何成真的,对宋师竹素来信服。螺狮边说边打量着铜制的火炉,恨不得能看出这上头是不是有问题。

“……不,是太费炭火了。”炉子走火很严重好不好,这种大冷天,门都用厚厚的棉帘子挡住,里外不通风,很容易就酿成大祸了。

再者说,就算不怕走火,节俭炭火也是很有必要的。她运气好,成了宋家姑娘,可丰华县不算富县,周遭食不果腹的贫民还是有些的。她能过上这般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已经是福气,人要惜福才行。

就着心中一堆的大道理,宋师竹呼出一口带着奶味的白气。大冷天一进门就有热牛奶喝,真的要惜福。

伤口撒了伤药有些刺痒,宋师竹干脆想些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心中不自在了一下。

未婚夫变得貌美如花,虽与自己的初衷不大相符,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变的。

宋师竹心中略有些复杂,挣扎了一小会儿,也不继续纠结之前的想法了。要是让人知道她觉得未婚夫太俊俏不好,肯定会觉得她矫情的。

螺狮已经习惯了她家姑娘说着说着就神游天外的毛病,笑了笑,犹豫了下,还是把火炉给撤了。反正屋里有炕,谨慎些不是坏事。

冬日天冷,院子花木凋得光秃秃的,显得十分冷清。封恒一进正院,就撞见他大嫂黄氏站在走廊下正和丫鬟说话,他顿了一下,和堂妹一块停下来行礼。

黄氏身形削瘦,身着一身泛白的棉袄,头上绾了个圆髻,许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半响黄氏才镇定下来,红着脸回了半礼:“刚才娘和婶子还在说你们呢,我就想着你们应该快回来了。”

封玉娇眼皮子一跳:“我娘在里头?”

待看到黄氏点了点头,封玉娇立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她娘多年无子,半年前生下弟弟后,就一直计划着怎么在大伯娘面前扬眉吐气,没想到一来就行动了。

屋里头隐约传来她娘的大嗓门:“是玉娇和恒哥儿回来了吗?嫂子也真是的,我就说玉娇像个皮猴一样,嫂子还那么宠着她,让恒哥儿陪了她一整日。也不知道以后怀哥儿有没有哪个运气让哥哥带着出去玩。”

听见弟弟的名字,封玉娇脑壳子立刻就发疼了,黄氏不解其意,笑道:“二婶在叫你们呢,妹妹和二弟赶紧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说着便为他们掀开帘子。

封玉娇赶紧道:“嫂子不用那么客气,我们自己来就好。”

黄氏笑:“没什么大不了了的,你们快些进来,否则屋里的热气都要被带跑了。”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看得还想要拒绝的封玉娇有些说不出话来。封玉娇心中扭捏了一下,心中对大堂嫂的评价拔高了许多。

待她进屋,黄氏又轻手轻脚地帮她脱了帽子和皮裘,动作娴熟得不行,一看平日就没少做。封玉娇咬了咬唇,突然觉得大伯娘有些过分了,黄氏这般,与刚才宋姑娘身边的丫鬟有什么区别。

黄氏对封玉娇的怜悯目光似乎一无所觉,噙着笑容道:“别傻站着,我去厨下看看有没有温好的牛乳,这种天气,可不能冷着。”封玉娇又一番推辞。

封恒已经见怪不怪了,黄氏素来就会做些表面功夫。她刚嫁进来时,他不也觉得这个嫂子十分和气吗。

他看着如丫鬟一般的黄氏,心中有些别扭,干脆绕过屏风,眼不见为净坐下了。

屋里炕上坐着两个妇人,他娘赵氏低头默不吭声地喝茶,对面的二婶满身金灿灿的,显是早就听见他们的对话,一见着他们脸上就挂着亲热的笑,嗔道:“玲娘这个当嫂子的,就是会照顾人。”

封玉娇已经半推半拉着把黄氏带了进来,听见这话顿时重重点头。

黄氏笑了笑,也不接话。二太太早就习惯了侄媳妇的腼腆,转了一下话头,对着封恒道:“今日真是麻烦恒哥儿了。这小泼猴大冷天的还惦记着出门,幸好有恒哥儿在我才放心。”

“二婶客气了。”封恒瞄了面无表情的赵氏一眼,想着今日二婶肯定把他娘给烦死了,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娇姐儿也十分乖巧。”

二太太听他这么说,高兴道:“我一看到恒哥儿,心中就高兴,以后怀哥儿要是能跟你一般出息考个案首回来,二婶死了也甘愿了。”

说着就对着封恒招了招手,“你过来跟婶子说说,你那案首是怎么考上的?放心,婶子娘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以后除了你弟弟,谁都不告诉,便宜烂在家里头。”

这话说的,封玉娇顿时就面红耳赤了。许是存了黄氏被人慢待的念头,她总觉得她娘这句话有些意有所指,黄氏家里可是有一个正在刻苦攻读的弟弟。

因着窘迫,封玉娇看都不敢看低眉顺眼的大堂嫂一眼。

比起堂妹的尴尬,封恒却是听得心中一乐,二婶说话素来有口无心,没想到无意中还真的打击对人了。他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黄氏,心中佩服了一下她的厚脸皮,唇畔带笑:“就是勤奋些,辛苦些,心无旁骛,经常复习书籍,其实也没什么法子。”

二太太将手一摊,腕上的金镯子发出叮铛的响声,哼声道:“恒哥儿真不实诚。不过你现在不告诉婶子,以后可要告诉你弟弟。从小二婶就疼你们哥几个,以后也要换你们多疼疼怀哥儿。”

封恒应了一声是,封玉娇却是有些听不下去了,借口头疼,生拉硬扯地拉着她娘赶紧走了。二太太瞥了女儿一眼,知道女儿家矜持,觉得她在一家子文雅人面前给她丢脸了,也不想想她以前没儿子时那腰都不敢支起来。二太太看着半个时辰不吭声的赵氏,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日见好就收。

母女两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的,黄氏探头看了看,似是想要出去劝解,赵氏看出来了,摆摆手,道:“你去送送吧,待会就不要过来了。今日他二叔有事,咱们各自在房里用饭就好。”这两年她也看出来了,大儿媳一向重礼数,要是她不发话,她怕黄氏惦记得晨昏定省,吃饭都不安稳了。

黄氏低头轻声应了一句是,犹豫了一下,行了个福礼后就退下了。

几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赵氏深深呼出一口气,对着儿子,总算能说几句实话:“我可算服了你二婶了。”这大半天的,赵氏除了喝茶外就无事可做了。二太太无论说些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不应,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还能说那么久。

赵氏揉了揉额头。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这世道女子的艰难,她全都尝过一遍,向来知道二太太的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风水问题,封家大房一个个生儿子,二房接连生的都是闺女。二太太这些年为着求子着实受了不少罪,前几年二太太提出从大房过继一个男丁,赵氏当下就拒绝了。事情就是这般凑巧,两妯娌吵嘴之后,二太太反而时来运转怀上男胎了。

婴儿身子娇弱,小叔子早早写了信说是今年不回来过年的,可二房一家子最终还是回来了。打在家里第一回见到妯娌时,赵氏就知道今年这个年不大好过了。

果不其然,在封恒没进来前,二太太那副扬眉吐气趾高气扬的模样,看得赵氏真是十分无语。

二房有子,赵氏真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但也没有硬强迫别人羡慕她的道理。

只是想着妯娌多年煎熬苦痛,终于熬出头来也不容易,赵氏就想着让她多发泄几句,没想到二太太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封恒过去为赵氏按着肩膀,摇头道:“娘要是不想和小婶说话,这几日不如去寺里坐坐。”封恒从来不觉得别人在他母亲面前有什么可炫耀的。他一步步脚踏实地往上攀登,以后前程总会有的。

赵氏拍了拍封恒的手,笑:“这两日庆缘寺一直忙着腊八节发粥的事,我等正日子再过去,也好给那些老和尚们帮把手。”

赵氏一向信佛,每逢寺内有活动,她都是不用人工的劳动力,向来积极得很。说起来,她今日这般烦二太太,除了妯娌吃饱撑的在她面前招摇炫耀外,还有一个原因。

赵氏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儿子,想到昨夜做的噩梦,心中突然就犯怵了。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封恒归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连着两日都梦见她相公给她托梦,说恒哥儿这辈子是个早死的命,可把她吓个不行。要不是封恒按着说好的日子平安归来,赵氏一定得到庆缘寺里上几注香才安心。

赵氏想了想,咽下了喉中的话。儿子是读书人,一向不信鬼力乱神之事,还是等她问过了缘方丈后再说也不迟。总之前几日做的噩梦,真是在赵氏心中留下心结了,她定了定神,又问起今日封恒今日出门的事了。

前些日子大暴雪,县里这几日才开集,想来应该是十分热闹的。

黄氏素来就喜欢听些外头的新鲜事,这一阵天太冷,她窝在家中许久不动弹,问起话来十分有兴致。

封恒心中有意要转移母亲的心情,便将集上种种趣事娓娓道来。封恒讲故事素来有些短板,但他记忆力极强,对各种场景对话的复述十分清晰,商贾驱车拉货,小贩吆喝叫卖,大姑娘小媳妇的讨价还价,在他口里一字不差,赵氏听得极为认真,封恒直说到自己遇见李氏母女之事才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赵氏反而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八卦看得封恒眉毛一跳,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赵氏不满地拍了拍他的手,道:“自小就是这样,一说到重点就吊人胃口。”

赵氏只见过宋师竹两回,对未来的二儿媳还是十分好奇的。她膝下三子,幼子封惟才十岁就不说了;长子封慎从小腿脚就问题,由她做主娶了封父生前的友人之女黄氏;封恒排行第二,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赵氏在他面前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幸好她性情温和,也不在意这些。

她想了想,道:“你大嫂已经备好了宋家的年礼。待会你回房后仔细看看,若是有不妥之处,你斟酌着写个单子出来。”

封恒顿了顿,微微颔首。

赵氏满意点头,又道:“你大嫂是个好的,这一年你在外不知道,咱们家里里外外都是她挑起来的,对我也十分敬重。你要是有空,劝劝你大哥回房歇着。大过年的,这样两头分居也不是个事。”

封恒突然觉得他娘还不如二婶眼明心亮呢。好歹二太太刚才有意无意的,还算是打击对了敌人。

赵氏还在絮叨着长媳的好处,自从大儿子娶妻后,赵氏就极少掺合小辈的事。如今看着大儿子不明其意给儿媳脸色看,只能指望着封恒去劝和了。这两年看下来,黄氏哪哪都好,除了重礼数这点,其他都无可挑剔。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家庭,黄氏每走一步都要行礼,赵氏有时看着都为她着急。可这是人家对她的敬重,她也不好随便出声纠正。

不知道官宦人家出身的二儿媳,不知道会不会更注重这些,要是再来一个黄氏,就让人太心累了。

赵氏一出口就止不住,封恒却也没有半分着急,耐心地听她说话。还是赵氏自个说到口干了才停下来,不好意思道:“娘太唠叨了吧?”

封恒摇头。他与宋师竹先前有些渊源,关注了人家小姑娘好几年,当然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封家不比宋家家大业大,他娘有这样的担心是自然的。他想了想,道:“娘是见过宋太太的,宋太太待你时是如何的,高门大户就算礼数重些,待人接物都是讲究一个如沐春风大方得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宋姑娘日常在亲娘身边熏染,应是不会这样的。”

赵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彼时封父还未去世时,她也没去过京师,一直呆在家中伺候婆婆教养儿子,对这些大户人家行事就不大了解。只是二儿子这般解释了一下,她突然觉得大儿媳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她忍不住看了一下封恒,封恒脸上噙着微笑,一派自然,倒让赵氏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家大嫂。

封恒离开之后,赵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着掀帘进来的一个嬷嬷道:“你觉得恒哥儿是不是对他嫂子有意见?”

徐嬷嬷头上攒着一个圆髻,先是上前将膳盒里的菜摆出来。赵氏一看菜式,就知道是黄氏下厨做的,突然头疼起来。跟她刚才和儿子说的不一样,她有些觉得黄氏太固执了。

她之前已经跟她说过,这段日子家里人多,不用她亲自下厨,太辛苦。就是之前家里人少的时候,她也劝了她好几回,可黄氏不知道是听不明白,还是就喜欢这么干,仍是我行我素。

徐嬷嬷将热菜摆满炕桌,又为赵氏布了几筷子菜,才笑道:“太太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啊?”

赵氏瞪她一眼。徐嬷嬷才继续道:“要我说,大少奶奶确实拘谨了一些。”她眼睛在满桌子的饭菜溜了一圈,摇了摇头,把刚才黄氏亲手为封玉娇脱帽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少奶奶想要个好名声,这不难理解。只是她是娇姐儿的堂嫂,屈尊屈到这个份上,这在家里也就算了,要是在外头,指不定会有人说太太虐待儿媳呢。”

关键是,黄氏做的那些,赵氏从没要求她做过,她在一旁看着都为她家太太喊冤。没有人是天生就爱干活的,若说黄氏是性子胆小怕得罪人,但有些事太太劝也劝过,说也说过,黄氏依旧故我。

赵氏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她守寡多年,身边除了儿子就是下人,虽说日子寂寞了些,可也一向平静无恙,从不需要跟人耍心眼,对这些事反应就有些慢。

她叹道:“当年玲娘她爹去世后,家里家外都是她跟着她娘卖绣件撑起来的,我就是看她有股子韧劲,人又老实,才给慎哥儿聘了她过来。没想到肚子里也那么多心眼……你既然都看出来了,先前怎么不跟我说啊?”

徐嬷嬷笑:“前几回我一说大少奶奶,太太就夸她懂事能干。我何苦跟太太争这个嘴?今日也是太太先提起话头,我才多说几句的。可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婆媳之间的感情。再说太太不爱出门,大少奶奶在家里干也就干了,只要门户守得紧,她是个什么心思都传不到外头去。”

黄氏做事那样殷勤周到,宅子里早有小丫鬟嘀咕太太性子变得严苛了。只是徐嬷嬷看着她家主子每天都乐呵呵的,想着黄氏是给瞎子抛媚眼,她也就不忍心说出来了。

赵氏倒也不至于迁怒徐嬷嬷,她生性不爱跟人起争执,就连妯娌多年闹腾都能看得开,自来豁达,就是觉得自己每日跟黄氏接触,居然都觉察不出她的心思,真是这几年日子太平静,老糊涂了。

她想了想,道:“以后我也不劝她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是心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她看一下条案上的玉菩萨,慈和的外表泛着晶莹细润的光,心中福至心灵,想着年前不顺心的事这般多,这两日一定得找时间去寺前拜拜。

还有那个连着做了两夜的噩梦,真是让她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