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两人不好再过分笑闹,便分开坐正了身子。

昭阳宫中,赤金嵌白玉翡翠镂空角熏炉燃着炭火,发出一声霹雳的响动。

宋师竹喝了口茶,心里也有些觉得李随玉宫里这些人对她的关心有些过度了,孕妇当然是要关照的,但总不能这样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要紧迫盯人。

李随玉摸了摸肚子,道:“主要是这里头有个双蛋……”

宋师竹被她的形容弄得噗嗤一笑。

李随玉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跟着笑道:“都是皇上,每日都要在我耳边说这是个双蛋,我一不小心就被带歪了。”

宋师竹脑补了一下年轻俊朗的帝王摸着李随玉的肚子,神色认真说里头是个双蛋,更是笑得厉害。

许是笑声过于灿烂,惹得大宫女们又侧目了过来,宋师竹强行忍住笑意,又看向李随玉。

都说妇人嫁人之后过得幸不幸福,神色状态是肉眼可见的。李随玉一身绣着精美刺绣的明黄厚绸袍子罩在丰腴的曲线上,衬得她脸色格外白皙水灵,因着在屋里,她头上的首饰已经减了不少,但珠钗上的明珠颗颗圆润璀璨,让她分外温婉迷人。

宋师竹想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也觉得难怪李随玉半点思想负担都没有。

皇宫里头虽也有些跟着皇帝从潜邸一块进宫的姬妾。可李随玉怀上了胎儿后,章太后便大手一挥,让众人少拿一些烦心事来招惹皇后;

又有皇帝紧追其上,怕自己被人利用了刺激到孕妇,这段日子一回后宫就直接到昭阳宫里歇着,李随玉过得更是如鱼得水。

可就是这样,才越有问题——生孩子是个力气活,众人都拿她当个福喜娃娃,轻不得重不得,李随玉如今身上贴的那层奶膘,比起她闺女也薄不了多少了。

宋师竹的脑子里突然出现梦中李随玉瘦弱绝望的身影,要是九十九步都走过了,跌在最后一跟头上,可真是一件让人终生遗憾的事情。

宋师竹毕竟生过孩子,比她有经验,李随玉想了想,咬咬牙道:“我以后早晚在宫里多走几圈。”其实运动量不足的问题,太医早早便说过了。可惜她怀孕之后,自制力仿佛一夜之间便飞走了……高玉珩又宠爱她,李随玉便这么放任肆意过了两三个月。

她心里哀叹了一声,揣着个大肚子,要走动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此时听说宋师竹怀孕生产那般轻松,看向宋师竹的目光更是羡慕得不行。

宋师竹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也觉得自己当时的状态应该挺招人妒忌的。她道:“也不用到外面去。”外头冰天雪地,要是李随玉随便摔一跟头,再让章太后和皇帝知道主意是她出的,她以往有多少功劳都不够赔的。

“太医上回不是让你学五禽戏吗,你不如试试。”五禽戏被人称为“养生太极”,养精调血,通经活络,有诸多妙用。最重要的是在屋里就能锻炼,还不用外头冒险。

李随玉想着五禽戏那些动作,脸色怪异了好几瞬,只是见宋师竹看过来的目光好奇而不解,怕她笑话她,又坚定下来道:“我待会就跟母后说一说。”

此时时辰钟突然敲响了一下,有个大宫女上前轻声提醒说是午点时间到了,李随玉点点头,便有几个小宫女抬着一个小膳桌进来了,上头摆了好几碟子水果点心,食材都是一些普通易得之物。

今年是灾年,朝廷一直在提倡俭省之道,后宫更是身体力行减膳减食。只是李随玉毕竟怀的是双胎,章太后早在政策颁布之后,便出来说要拿私房补贴皇后。

糕点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宋师竹又看了一下膳桌上的吃食,觉得即使有了章太后的话,昭阳宫里这大半年来其实还是跟着减了份例的。

想着李随玉前两个月带头捐出的大笔财物,又有她这段日子的种种举措,宋师竹突然觉得皇家迎娶李随玉还真是不算吃亏。

七八月时京城里许多夫人太太圈里最时兴的活动,就是由李随玉带起来的捐款捐物风潮。

宋师竹这一回倒是没有再确认李随玉的心意,而是跟李随玉商量了一下铺子的地点人手账目,还有货物的数量定价和供给。

这些事她想了一整年,心里其实早有盘算,但李随玉突然要掺合一脚,有些事情便要说个清楚明白,事后扯皮什么的最伤感情了。

她自觉语气态度都十分认真,李随玉却有些莞尔。她进宫之后,手上经手最多的便是宫务,这么接地气的讨论已经好久都没听到了。

她心里有些怀念,便道:“我在西大街有一处陪嫁铺子,是老祖宗给我的。除了这处铺面之外,其他劳心劳力的事情都得你来才行,利润上的事,咱们既是合伙,又各有货源,也别太算得太清了,到时候合在一块五五分成便是。”

宋师竹想了想,先是跟李随玉打听了一下那铺子的面积位置,听到那位置就在花莲斋的隔壁,上下两层,面积说是比花莲斋小不了多少,她突然深感压力巨大。

不止这铺子,时辰钟在外头还是稀罕物,自从太后把制法给了皇后娘娘当聘礼,外头谁不知道时辰钟是皇后娘娘锅里的肉,又有皇帝今年格外强势,敢于山寨仿制的商人一个都没有,流出来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皇帝和太后赏赐给臣子和命妇的。

铺子是李随玉的,货物也是她占优,自己不过是出面经营罢了,拿五成实在太多了。

挣扎了一下之后,她下了决定道:“咱们还是各卖各的吧。”

各卖各的就很好,她用李随玉的铺子卖皮货,人手经营上便多出些力气,利润各归个人,每个月和时辰钟作坊结算一回,再把账本带进宫给李随玉过目。

这样就公正了。

李随玉失笑道:“宋姐姐还没开始做生意,就变得锱铢必较了。”时辰钟的利润她当然知道,可她这么说,本来就是为了报答宋师竹,没想到她居然算的那么清楚。

宋师竹却觉得,她和李随玉在同个店里做买卖,便已经沾光不少了,到时候别人买时辰钟,她也可以趁机推销自己的货物,已经占便宜了。

两人在这上头有些说不通,最后李随玉拍板,说是等店开业之后这个问题再谈,宋师竹见她一脸无赖打算使出拖字诀,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

…………………………

从内殿出来后,宋师竹险些被寒冷冻得打起喷嚏,她搓搓手,送她出去的大宫女把小宫女灌好的手炉递到她手里,突然含笑问道:“封夫人要不要略等一等,奴婢使个人去庆极宫看看封大人出宫了没有?”

这宫女是章太后赐给李随玉的,宋师竹这小半年来出出进进,这还是第一回得她问出这种话。

她受宠若惊了一下,道:“这不影响吗?”说完之后便想着这宫女哪里来的权力到皇帝屋里去看,又突然明白过来了——人没说要帮忙进去传话,就是打听一下封恒走了没有。

大宫女笑:“就是让人跑个腿罢了,不妨碍的。”

宋师竹就点了点头,因着宫中不好随便停留,两人以蜗牛速度越走越慢,大宫女突然脚步一顿,拉着她跪倒地上,压低声音道:“咱们碰着徐贵太妃了。”

宋师竹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回在宫里偶遇徐贵太妃,这位先帝时期的宠妃可是威名赫赫,据说章太后和皇帝当年险些就败在她手上。

眼前人的丰功伟绩举世皆知,宋世子突然有些怕她会找茬。

可她眼前只是落下一双鹿皮靴的影子,那靴子在她眼前停了几瞬,似乎主人在思考要不要问话,接着不知为何,突然便离开了。

宋师竹耳边只听到一声傲慢的哼气声,接着就被宫女扶着站起来了。

宫女的面色十分平静,还跟她解释道:“自从徐家被皇上勒令不得进京后,徐贵太妃便爱在路上找些外命妇打听外头的事。先前也有不少人被徐贵太妃拦下来过。”

宋师竹想着现在外头那些人对钱家徐家苏家避之不及的态度,便也有些明白徐贵太妃为什么如此了。

墙倒众人推啊。

那太宫女说完话之后,还以为惹起宋师竹对徐贵太妃的同情,便道:“其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贵太妃都十分关照,不然贵太妃也不能随便走动。”

宋师竹点了点头,她满宫里除了关心李随玉一个,其他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大宫女似乎瞧出她的态度,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意,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跑了过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接着宋师竹便听到她抱歉道,皇上刚刚召了新内阁在说话,封大人那边许是还得等一会儿。

宋师竹倒也没有失望,封恒是御前侍读,平步青云同时也是要劳心劳力的,才刚经历了一场旱灾,虽然皇帝准备齐全,旱情控制得当,可也有不少事项需要继续跟进,封恒最近约莫都是一更天左右才能到家。

宋师竹感谢了她一回,跟宫门口等待的螺狮会合之后,便上了自家马车,车轮在青石路发出一阵响动,隐约还能听到外头侍卫行过时刀剑与盔甲撞击的声音。

“今日早上咱们进宫太急,有个事忘记告诉太太了,有个长丰镖局的小子送了封信过来,说是高娘子再过两日,便要走镖到京城,说是到时候想要上门拜访,不知道方不方便。”

车厢里,螺狮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说起来一件事,见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螺狮笑道:“我早上便帮太太应下来了。”

“你做得对!”想起在李家船上时高三娘对封恒的救命之恩,她又强调道:“以后高娘子要是到咱们家来,任何人都不许对她不敬。”

螺狮自然知道宋师竹为什么会这般吩咐,她笑道:“我就知道太太肯定是这么想的,早就和丛管事和几个嬷嬷们说了。”

宋师竹便赞许地点点头,这真是今日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宋师竹深深呼出一口气,一时间心绪浮动,又掀开窗帘子看向外头。

路两边堆着白花花的积雪,外头看着还是有些萧条。

朝廷在三四月份时在京郊建了不少水库,也大批量从外地调来米粮缓解旱灾带来的饥荒,可今年总算是遭了灾,就算已经进了腊月,即将过年,出门置办年货的百姓也没那么多。

路上视线可及的,都是一些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车辆。

放下帘子,宋师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几个月在外头买水花费不少,到天气最热时,外头一桶水居然要价二两银子。这一笔便花费不少了,若不是皇帝及时发现,斩了几个几个监守自盗监管水库的官员,几乎得激起民变。

她叹了一声,不算她的嫁妆,今年家里的收入除了分家时那一笔八千两的银子,还有封恒的俸禄外,一直在吃老本。

慕清婉半送给她的那几十箱狐皮还不能变现,她诰封时宫里的赏赐的那些金玉古玩都是御赐之物,也只能当个摆设。这样算一算,还不如当时她救了李家一船人时,韩氏送的礼物实在。

好歹里头还有一注挺丰厚的银子。

马车突然停下时,宋师竹才察觉到已经到家里了。

还没进门,便有一个小牛犊一般的娃娃冲进她怀里。

宋师竹被撞得直往后退,接着便听到小姑娘娇滴滴的嗓门:“娘,你去哪里了?我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看不到你。”

宋师竹先是摸了摸她身上穿的袄子,见还算厚实,接着才亲了亲小姑娘委屈巴拉的脸,道:“娘进宫去了,你今日不是要看人做腊八蒜吗,做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喜姐儿皱着脸道:“好酸好酸,我吃了一个再吃一个,还是不好吃。娘骗人!”

“我哪里骗你了?是你说想试试的。”宋师竹牵着她的手进去,她闺女现在吐字清晰,活泼得不行,宋师竹都没想到闺女学会说话之后,居然会像只八哥。

“娘就是骗人!”她大声道,气呼呼的,“我都要被酸死了,娘还骗人,我酸完之后就想看到娘,娘还不在……”

宋师竹对上闺女指责的小眼神,有些卡壳,想了想,道:“娘是出门找你爹了,你爹每天都不在家,娘怕他走丢了。”还问她道,“喜姐儿就不怕你爹在外头找不到家门吗?要是娘没去找他,以后你就看不到你爹了。”

喜姐儿有些为难,在爹跟娘之间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娘找到爹了吗?”

宋师竹严肃点头:“你爹说他过会儿再回来,娘怕喜姐儿在家里等着娘,就先回来了。”

喜姐儿突然停下来,拉扯了一下她的手,宋师竹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子,接着她闺女就给了她一个湿漉漉的亲吻,歪头一笑道:“我最喜欢娘了!”

宋师竹也用力亲了她一口,还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这么好骗的闺女,她当然也是喜欢的。

封恒这一夜直到一更天才到家,宋师竹帮他脱掉官帽官袍,又让人上了晚膳,想着她闺女今晚不断问她爹什么时候回来,就觉得好笑,封恒幸好晚些回来了,否则还真的被只小八哥缠上。

封恒见她笑,便亲了她一口。今日宋师竹使了小太监去庆极宫的事情,他一从里头出来,便有人告诉他了。被妻子这样惦记着,即使身心疲累,封恒也是高兴的。

他捏捏她的手,道:“陪我再吃一点。”宋师竹点点头,厨房上的是个热锅子,里头是大骨汤底,还有各种难得的菜蔬,蔬菜是她舅送过来的。

宋师竹有些佩服舅舅钻营的本事,李舅舅为了儿子真是操碎心,虽然才遭了灾又是大冬日,她舅却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一批鲜果蔬做年礼,翰林院那边几乎能跟他儿子说得上话的都送了一份。

若是往日,这些东西当然是不起眼,但今年便是十分难得。拿到礼物的人,都得记她舅的情。

宋师竹给封恒递一个饼子,自己则是慢慢喝着一碗热腾腾的骨汤,又跟封恒说起高三娘要过来之事,碗还没放下,门帘子就被个小姑娘掀开了。

花氏小心翼翼道:“大姑娘一直念叨着要找老爷,我哄不住她……”

宋师竹道:“没事,你先回去,我待会让人把大姑娘抱过去。”

“不过去,要跟娘睡!”喜姐儿还没走到炕榻旁,半路上听到这句话,便抗议道。

“你会尿床,才不带你睡。”宋师竹道。刚生下孩子时,她母性爆发,恨不得日日夜夜把孩子带在身旁。但是自从一年分离,又经历了两任奶娘后,宋师竹对亲自带孩子一块睡觉,热情就没那么高涨了。

喜姐儿抡着小拳头,宋师竹还以为她会砸人,没想到她闺女只是郁闷道:“我才不尿床呢。”

封恒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妻女斗嘴,他伸手把孩子捞到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因他对着闺女时自来是个好性子,喜姐儿便很是期待地看着他。

封恒一幅主持正义的模样,道:“喜姐儿背首春江花月夜给爹听,爹就帮你说说你娘。”

春江花月夜一共三十六句,小姑娘虽然说话像只八哥,显然没继承她爹过目不忘的本领,背了好些日子都没背完。

宋师竹看着闺女当场悲愤状,不禁笑出声来。

不过第二日宋师竹就笑不出来了,她闺女一大早的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还打算到李随玉说的铺子里看看呢。

说实话,宋师竹还真不想把喜姐儿带出门,外头太冷了,小孩子身子弱,容易生病,要是赶在年前有个小病小痛的,那他们这个年节过得肯定不快活。

她头疼了一下,喜姐儿立刻道:“祖母,祖母!”

小磨人精!

宋师竹小小瞪她一眼,小孩子声音穿透力极好,她这会儿都听见外头棉帘子掀动的声音了。

赵氏每日吃斋念佛,万事不理,可自从喜姐儿会说话之后,每日都要到佛堂攻略祖母,早就把赵氏拉到她的阵营了。

此时宋师竹抬眼便看到进门来的婆婆。两人对视一眼,赵氏看着儿媳妇无奈的脸色,好笑道:“喜姐儿跟祖母到屋里吃饼子去,你娘有事呢。”

喜姐儿愣了下,没想到祖母会不为她主持公道,宋师竹赶紧把闺女扔给赵氏,三两步出门去了。

马车上,对着螺狮的笑脸,她忍不住道:“喜姐儿小时候脾气还挺好的,现在脾气还真大。”

螺狮笑:“大姑娘这样才好,以后不被人欺负,而且小孩子都喜欢她。上回太太带她去李家,她还和昀小少爷玩得极好。”

螺狮不说还好,一说宋师竹就更是头疼,李昀是韩氏所出,从小便长得好看,她闺女显然也是个识货的,一看到他就小跑着过去牵着人家的手不放,当时韩氏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变了,生怕李老太太看两人年纪合适,来个娃娃亲。

宋师竹虽然也没想过要跟她做儿女亲家,可闺女被人嫌弃,心里当然也是生气的。

她叹了一声,突然觉得喜姐儿还是周岁那会儿最可爱,不怎么会说话,腿脚也没那么利落,自个在榻上玩玩具就能玩一下午。

不说宋师竹怎么烦恼闺女过于活泼的性情,腊月初十,外头冰雪似刀,屋里的火盆散着热气,赵氏看着高娘子的目光更像藏着俩丛火焰。

家里的丫鬟进进出出地上茶上点心,看到往日不爱见客的赵氏居然把客人让到自己身旁柔声说话时,脸上还露出一些好奇。

只是想起宋师竹先前的吩咐,又赶紧低下脑袋。

宋师竹在旁边坐着,自然知道这是何缘故,昨夜她把高三娘的英雄事迹告诉婆婆,赵氏听说高娘子救过自家儿子的命后,当场便站了起来,神色十分激动。

也就是那时,宋师竹才知道这一两年,赵氏其实心里还一直在担心封恒在外头的吉凶……再有,便是她觉得清泉寺那老和尚真是把婆婆教育得极好。

赵氏向来爱藏心事,在她面前却一直叹气道:“大师常道,举止动念无不是业,心随念动跟祸从口出的道理是一样的,凡事不听、不想、不闻,不问,念起既断,因果自然。”

听听这些话,宋师竹都觉得自己不去感谢老和尚都不行了,怪不得赵氏这两年连问一句都没有。

丫鬟添了两回点心,赵氏还没有离开。

“我就是过来看看宋妹子,这几个月京城受灾,我们老板怕出事,不爱接京城的镖活。这阵子才接了一个到这边的活计,我就主动过来了。”

“……老太太太客气了,我们在江湖上混饭吃,礼节上要是有疏忽,老太太包容则个。”

高娘子有些吃不住赵氏的热情。赵氏不是那种善于交际之人,某些关心举止,热络中还是有些僵硬的,宋师竹都觉得能看到高三娘投射过来的求救目光。

她心里发笑,正想说话,赵氏却已经宣泄完自己的热情站起来了,临走前还对着宋师竹叮嘱道:“高娘子安心在家里住着,也好让恒哥儿媳妇尽尽地主之谊。”

人一走,宋师竹便道:“高姐姐,我婆婆让我留你一块过年呢。”

高三娘还没过来前,还担心宋妹子成了官夫人会不会变了性情。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怀疑了,她抹了把汗,看着热情依旧的宋师竹,道:“那可不行,我就是过来看看妹子,我们镖局在京城也有落脚点呢。”

“在镖局过年哪有在家里舒服,而且这是我婆婆重点交代的。要是知道我没留住高姐姐,我这个年就难熬了。”宋师竹装作苦恼道。

高三娘无奈道:“你就骗人吧。”说实话,她真不觉得当然拉了封恒那一把,值得封家一直这般记在心里,走镖路上救个三两人,对她而言是经常的事。

宋师竹当然否认道:“没有的事。”又诱哄道,“高姐姐的嫁妆可还在我这里呢,你当时让我把那些古玩换成金银,我都换好了,高姐姐就不想留下来清点一下,看看数目对不对吗。”

高三娘耐不住宋师竹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下来,主要是宋师竹摆出一幅她不答应她就会继续扯下去的模样,高三娘性情自来豪迈,就为了一个年在哪儿过,就这样几个时辰推来推去,也实在太难为她了。

宋师竹一朝得胜,心里也是高兴,客房是早就准备的,让人去镖局拿来了高三娘的行礼,便这样住下了。

封家难得来一个能借住的客人,后面几日,李家、宋家还有魏家都听说了风声,都借着串门子的机会好好围观了一把高娘子。

屋里头烧着炕,高娘子正在陪喜姐儿玩抓石子,小石块是她随便在花篱里捡的鹅卵石,一大一小玩得毫无隔阂。

宋师竹正拿着毛笔在盘点库存,她去看过李随玉的铺子之后,里头装修都挺好的,也不需要如何改动,只要招个掌柜和几个伙计,便能开张了。

掌柜这一职位,宋师竹想了想,想让家里的丛管事先担任一阵。去年在县城时,封恒怕她赔本,跟大伯子请教了一通做生意的流程,之后还带着丛管事走访了家里的几个铺子,丛管事对这些应该也是有些经验的。

主要是她没想过铺子的事情能这么快便落实下来,否则她也不会想赶一把年前的热度。

她叹了一口气,就听到闺女和高三娘起争执了。

“不对!你没接住,该我了!”喜姐儿出生到现在,平生第一回玩石子游戏,真是高兴坏了,玩得就特别认真,就连高三娘耍赖她都看出来了。

高三娘刚才正在想事情,还想着自己手法快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没想到小姑娘眼睛还真是灵,她莞尔道:“你看错了。”

喜姐儿想了想,否定道:“没看错!”

宋师竹听着这两人的争吵,想起来点什么,突然出声道:“高姐姐,你想收个小徒弟吗?”

高娘子有些意动,想了想,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笑话闺女有个镖局师傅,我这边倒没什么问题。”说完,还把喜姐儿捞过来,上上下下捏了一把她的筋骨,越捏越是欣喜,这孩子不仅五感敏锐,而且筋骨也不错。

宋师竹:“……”她可没说是喜姐儿。

许是每个男孩心目中都有一个武侠梦。今日一早宋师柏和封惟突然扭扭捏捏地到她面前,说是这几日瞧过高三娘在家里练功,想要跟着高娘子学两招,宋师竹便答应打算帮他们问一问。

高三娘出声夸了几句,见宋师竹没接话,突然回过味来了,宋师竹说的不一定是自家闺女,她也知道官宦人家的千金不会那么容易跟她练武,便把孩子放在地上,笑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

眼里还是有些可惜之意。能遇到一个不错的小徒弟是缘分,更别说她和宋师竹交好,就更想把喜姐儿收入门下了。

宋师竹倒不是那等拘泥之人,她想了想,道:“我就是怕孩子太小,会吵着高姐姐。”

高三娘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是故作推辞,才摆手道:“又不用在外头餐风露宿忍饥受寒,辛苦什么?”

宋师竹其实也挺意动的,她在船上时跟高三娘学过几招防身的招数,自然知道高三娘是有正经家承的。

她想了想,问过了一回在炕榻上看坐得萌萌哒的闺女,喜姐儿听说能在外头玩,便很是坚定地点点头。

不过才两日,宋师竹便看到闺女双目含泪,迈着小短腿跑回来了。

……小孩子还真是三分钟热度的动物。宋师竹帮她捏捏小腿肚,成功让小姑娘继续泪眼汪汪:“娘,我不去学武了,行吗?”

当然不行。宋师竹沉痛摇头,才刚举办了拜师仪式,怎么能半途而废。

喜姐儿哭:“娘,你不爱我了吗?”

宋师竹被闺女这话,说得心都碎了。只是她还是硬着心肠道,“娘当然爱你,只是要练武的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她叹气道:“喜姐儿好好学,娘不会武功,等你学好了就可以保护娘了。”

这个任务太艰巨了,喜姐儿苦着脸道:“保护娘,有爹呢。”

宋师竹摸着闺女的小脑袋,好声好气道:“你爹经常不在家呢,娘和喜姐儿在一块的时间多,还是喜姐儿才能保护娘。”

看喜姐儿说不过她,吸着鼻子找祖母去了,宋师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要是在之前,这件事找赵氏还有用,可现在已经拜师了,赵氏便不会去打高三娘的脸。

宋师竹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闺女学习武功,就是她每回想心软时,总有一股莫名奇妙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会在遥远的将来带来数不尽的好处,而且这个遥远……应该是遥远到她不在世上之时,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她叹了一声,好处什么的,她是不指望的,可人生不会总不会事事顺畅,而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能多点自保的能力,总是不错的。

这个腊月好事不少,除了闺女终于踏上武功少女之列,宋师竹和李随玉的锦绣货铺选在腊月二十开业。

她猜过时辰钟出来之后,应该会十分受欢迎,但却还是低估了饥饿营销的力量,还有皇后娘娘的名人效应。

不过两日,店里头的时辰钟还是被人一买而空,这还是一人限买一个的结果,甚至就连她的狐皮卖出了一半的库存。

整个京城想拍皇后马屁的人甚多,就连她也受益不少。她当初说自己跟李随玉合开店已经算是沾光的事,还真没说错。

这样的情况下,宋师竹赶紧给孙娘子和慕清婉写信,这一年她和这两人都没缺了联系,就是备着开店之后货源的事情,到了第三日,宋师竹不得不把每日限卖的政策弄出来了。

实在是时辰钟太好卖了,现在李随玉的时辰钟作坊还处于邯郸学步的状态,钟表的式样都是一模一样,她定价五百两银子,下手的人还是极快,连带得就连同个店里的皮货都有人捧场。

宋师竹赶在年前把这段日子的账目和利润都带进宫,李随玉只翻了一下,便十分无奈。宋师竹居然真的一分都没要。

手边上的银匣子她数都没数,就打开拿起厚厚的一叠递给宋师竹道:“这是我给喜姐儿的新年红包呢。”

宋师竹:“……”她把眼睛从银票上移开,才道:“以后我要是想按照这个数目给两个小皇子的,怕是都得倾家荡产才行。”

李随玉便把手放下了,叹了一声,这还是第一回发现宋师竹品性过于清高了。

就银票的问题,宋师竹也很是郁闷地找自家相公诉苦。她当然没那么清高,事实上出宫之后她就后悔了。

封恒吃饱之后,正在屋里踱圈消化,闻言便笑道:“那下回皇后娘娘再给你,你拿了便是。”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李随玉和宋师竹的关系之好,就连皇帝在他面前也时有感慨。

宋师竹叹气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封恒笑,他知道虽然宋师竹这么说,可下回李随玉再要给她,她也还是会拒绝。症结应该就在于……若这是李随玉的赏赐,宋师竹拿就拿了,可若是生意分成,宋师竹的性情里自有分明之处,便不想要这样黏黏糊糊的去占便宜。

宋师竹叹了一口气,一抬头,便看到封恒笑着看她:“……你不想,就别拿了。”他也能猜出来,皇后想要和妻子合伙,不无报答之意,但家里日子过得平静,封恒也不需要妻子强迫自己知情识趣去做些不爱干的事。

在皇帝身边将近一年,他已经觉察出来了,高玉珩不是那等能让人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皇帝,就如他,皇帝也是在看到他的学识能力之后,才承认了他是自己的师弟。

封恒觉得,自己的能力,在朝臣中不一定算是出众的,但他有个好处,吸收知识的能力十分强悍,只要皇帝愿意给他机会,他觉得自己不愁没有机会实现志向。

宋师竹在贪财的劣根性和她和李随玉的情谊之间挣扎了再挣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埋在封恒怀里都不想动了。

耳边封恒低沉的笑声像在笑她一般,宋师竹听着,更不想把脑袋拿出来了。

就这样到了除夕夜,宋师竹与相公婆婆一道进宫吃了御宴,到三月时,又是一年先农礼了。

高娘子毕竟还有镖局的差事,就算宋师竹打算聘她给闺女当女先生,她也不愿意就这样束缚在后院之中,约好每三个月她过来一趟瞧一下小徒弟的进度,又让宋师竹把有武功基础的秦嬷嬷和陈嬷嬷调一个到喜姐儿身边,每日早上敦促她起来练功,便抛下教了大半个月的小徒弟,出门去了。

练武之事起了个头,就不好荒废了,何况喜姐儿过了年,确实肉眼看出来健康不少,于是迎着闺女亮晶晶想要偷懒的小目光,宋师竹也狠心当了一回虎妈。

封恒这段日子回来得特别晚,秦嬷嬷送了热水进屋,宋师竹看他累成这样,想要蹲下帮他脱靴子,封恒摆摆手,自己就把鞋给脱了,宋师竹看他泡脚时脸上舒畅的表情,道:“这阵子公事很多吗?”

封恒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古怪。宋师竹这才知道为什么,原来是上一年先农礼前的动静太大,皇帝这几日一直睡不着觉,每天都要找封恒叨叨,问他有没有做梦。

宋师竹觉得,皇帝这真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封恒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道:“皇上最近确实一直心神不宁呢。”

不过这一年秋日的田猎礼上,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

因着家里没有绣娘,嬷嬷丫鬟的手艺只能做些家常用的衣裳,但凡有好料子或是需要正式场合的穿着,宋师竹一向都是交到外头绣庄里做的。

封恒的猎服便是如此。

这一回绣庄送来的衣裳,就让她看着特别不顺眼。封恒回来时一听她说起这件事,又看了一下衣裳,便默不作声地从靠墙的一个小木箱里摸出一本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