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

沈家人模样都好,沈湘珮也不例外。她生着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蛾眉皓齿,一身翠色裙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清丽脱俗,身上饰品虽不多,却件件是精品,仅作为耳饰的白玉铛,便价值连城,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一年嚼用。

沈湘珮是沈父嫡女,其母出身江东大族会稽虞氏,是虞氏三房嫡幼女。虞氏当年嫁进沈家时,嫁妆丰厚,珍宝无数。沈父死后,虞氏把所有心力放在唯一的女儿身上,宠爱万分。

幸运的是,在虞氏的宠爱下,沈湘珮不仅没有养成嚣张跋扈的性格,反倒十分出类拔萃。

“二兄,你是不是又去欺负大兄了?”沈凤璋从江伏院方向走来,沈湘珮就猜到她肯定又做了什么。

她柳眉紧蹙,俏脸紧绷,“二兄!你除了会欺负大兄,还会什么?!”

沈湘珮性格要强,一直以贵女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肯落于人后。她也确实优秀。时下世人看重门第,士族地位崇高,沈氏只是寒门,沈湘珮却能与一等世家琅琊王氏之女并称建康双姝。

相比之下,沈凤璋表现平平,远远及不上那些高门士族之子。有些贵女看不惯沈湘珮,总喜欢借讥诮沈凤璋来嘲笑沈湘珮。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湘珮收敛怒色,很快恢复以往的优雅高贵,淡声劝道:“二兄,袁家六郎君只比二兄年长两岁,却已起家秘书郎。二兄也该有所长进,早日迈入仕途,而非仍如稚童一般,整日只知嬉笑玩闹,更不该仗着身份整日欺辱大兄。”

任谁听到这样训斥的话,都不会开心,原主也不例外。不过她一直觉得沈湘珮是为她好,加上确实觉得自己不如沈湘珮,每次都忍让接受。

原主看不明白,沈凤璋却一眼看出沈湘珮话语中藏着的轻视。念及原主,沈凤璋心中火气渐消。毕竟是原主疼爱的妹妹,这一次她不想计较。

沈凤璋学着原主的样子,温和地笑笑,“二娘你放心,我会打算好的。”

“最好如此。”沈湘珮微微颔首告辞离开。

走出几步远之后,跟在沈湘珮身边的侍女忍不住开口,“娘子何必对小郎主说这些。娘子一番好意,小郎主每次面上应和,实际上哪里改过?”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我与二兄血脉相连,他好沈家才好,我也好。”

初春的微风吹拂起沈湘珮翠色的纱裙裙摆,衬得她灵动清丽恍若林中仙子。哪怕伺候了沈湘珮许久,侍女依旧被这副画面惊艳到,一句“如果小郎主不是娘子兄长就好了”脱口而出。

“慎言。”沈湘珮厉声。

侍女一时犯倔,不肯住嘴,“奴哪里说错了。娘子这般仙姿玉容,若是生在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哪怕是夫人娘家会稽虞氏,都不会像现在这般辛苦。”侍女越说越心疼沈湘珮,愤愤不平,“因为小郎主,娘子受了多少讥诮!就算是大郎君,也比小郎主好!”

想到大郎君,侍女遗憾又惋惜。大郎君才华横溢,性情疏朗,文质彬彬,不管是他们这些下仆还是外面见过大郎君的人,没有一个不承认大郎君的卓越。就因为大郎君是外室子,不得不承受小郎主等人的欺辱。

顺着侍女的话,沈湘珮心里也冒出一阵不舒服。她想起自己白日里参加宴会时听到的闲言碎语,一时竟也忍不住怨自己为何会有沈凤璋这样一个汲汲营营的兄长,整日只会跟在萧九郎、谢七郎等世家弟子身后,讨好那些世家弟子。

“行了!”沈湘珮遏住思绪,冲着侍女厉喝,“此话休要再提!”

沈湘珮一路沉着脸,回到她的院子。

……

沈凤璋自然不知沈湘珮与侍女的一番交谈。她带着人回到景行院,刚想传膳,便听见门外有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芳芷掀开门帘走进来。

“郎君,郑娘子身边的绿珠过来,请您过去。”

芳芷口中的郑娘子是原主的生母。

一听到郑娘子三个字,尊敬和孺慕涌上沈凤璋心头。沈凤璋惊讶于原主对生母的感情,换上外衣,跟着绿珠朝郑氏所在的静皎院走去。

静皎院景色秀美,院落外设有假山与小湖。一踏进院子,更是处处精致。沈凤璋一路走来,再次感受到原主对生母感情深厚。在原主印象中,郑氏对她也极好,总是殷殷教导她,希望她能出人头地。

怀着对郑氏的期待,沈凤璋掀开轻纱帘栊,一阵清幽的熏香气息扑鼻而来,身穿绛色裙衫的少妇端坐在红木榻上。

“来了。”拨完银炉中的香料,郑氏转头看向沈凤璋。

对上郑氏的眼睛,沈凤璋有不好的预感。郑氏眼眸清亮如冰凉的潭水,不是一位母亲该有的眼。

果然下一秒,郑氏开口,透着几分兴师问罪,“你惹二娘子生气了?”

沈凤璋否认。

郑氏接过侍女端来的茶,啜了一口。

“那为何二娘子今日沉着脸回院子。她只在半路上遇见过你。”郑氏放下茶盏,目光锐利。

听着郑氏咄咄逼人的语气,沈凤璋脸上笑意渐收,她站直身体,定定看着郑氏,“姨娘既然认定是我惹二娘子生气?又何必多此一举询问我?”

“你这是什么语气?”郑氏一掌拍在小几上,震得茶盏一晃,“莫非我还说不得你了?”

她冷哼一声,“我往常是怎么教导你的。二娘子是你唯一的亲妹,她年纪小,你作为兄长就该多让着她,多疼爱她。你倒好,不仅不给她长脸,反倒还气她!”

随着郑氏声音响起,沈凤璋脑中忽然飞快闪过无数画面。画面里郑氏不厌其烦,谆谆叮嘱她要好好照顾妹妹。

然而实际上,原主只比沈湘珮大了一刻钟而已。

郑氏还在指责沈凤璋。她早已习惯沈凤璋对她的顺从,一时竟未发现沈凤璋眼中眸光越来越冰凉。

郑氏停下之后,沈凤璋看着郑氏,轻笑起来,“短短几句话,阿姨你三句不离二娘子,我踏进静皎院这么久,不仅没有茶,连矮凳都没一张。”

沈凤璋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周围仆从心里一颤。

郑氏眉头一皱,“你这是在怪我?”怒意浮上她的面容,郑氏刚想训斥沈凤璋越来越不像话,就听到沈凤璋继续温声道。

“不敢,我只是不知,我和二娘子,到底谁才是姨娘亲子。”

沈凤璋不过是为讥诮郑氏的偏心,谁料话音刚落,却见郑氏陡然变了脸色。

下一刻,她恢复镇定,满脸堆怒挥退左右仆从。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郑氏、沈凤璋与郑氏陪嫁过来,极为信赖的一名老妇人。

“郎君,你怎可这么说娘子。”老妇人郑媪端着茶盏走到沈凤璋跟前,声音慈祥,“娘子这么做,也是为郎君好。”

郑氏冷哼一声,“不用和她说。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她懂什么!”

沈凤璋无视郑媪的茶,站在原地,静看郑氏和郑媪两人一唱一和。

郑氏见状抚着胸口,气到面色发白,“你能过上如今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我为你谋划来的?我费尽心思替你遮掩性别,整日担惊受怕。若不是为了你,我这条腿会留下伤吗?早知你长大后这般狼心狗肺,十二年前,我就不该去寻你,让你跑进山里去!”

十二年前,沈家女眷去寺庙上香,照看孩子的仆从一时疏忽,在后山弄丢了沈凤璋。为寻沈凤璋,郑氏右腿受伤,因救治不及时,痊愈后走起路来会有点跛。

十二年来,但凡郑氏提起这事,原主内心都充满内疚与负罪感。换做原主在这儿,只怕诚惶诚恐,赶紧认错。然而沈凤璋却只是淡声回道:“姨娘放心,你的所作所为,我都铭记在心。”

郑氏眉心微蹙,又立刻松开,“行了,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记在心里感激我。你自个儿过得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抬手掩唇,作势打了个哈欠,“我也乏了,你且去吧,记得别暴露了自己。”

沈凤璋走后,郑氏脸上的倦意立刻被收起来。她眉眼肃穆,静坐着,空气一时沉寂凝滞起来。半晌,她长呼一口气,将郑媪召到面前,拧着眉不安揣测,“郑媪,你说沈凤璋她应该不会知晓了什么吧?”

郑媪递过茶盏,劝慰,“娘子放心,郎君不过是一时气话。”她停顿一会儿,再次开口,“不过娘子合该注意一些。就算是两个亲生孩子,也该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小郎君和二娘子并非同胞兄妹。”

郑氏眉眼间窜上一股郁色,又显出几分不甘,“我知道了。”她握紧手掌,又松开,吐出一口浊气,近乎发泄一般,“郑媪,把药给她送去。”

沈凤璋前脚回到景行院,后脚郑媪也带着人走了进来。

“郑媪还有什么事吗?”沈凤璋坐在上首,垂眸看着站在下首的郑媪。

郑媪朝左右看了眼,屋子里的仆从立刻鱼贯而出,连站在沈凤璋身边的一等婢女芳芷也不例外。

沈凤璋见状,眉心一跳。她这个主人尚未发话,郑媪一个眼神就能让伺候她的仆从听令。

再次开口时,沈凤璋声音里带了点冷意,“人都退下去了,郑媪总该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了吧。”

面对沈凤璋的不客气,郑媪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慈爱,“奴是为郎君好。奴是来给郎君送药的。”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檀木盒。

见到檀木盒的瞬间,沈凤璋脑中浮现起一连串痛苦的记忆。

她接过檀木盒,盒中躺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白色药丸。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幽幽檀香冲入沈凤璋鼻尖,让她几欲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