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破脸

沈凤璋不动声色地开口,“半月前不是吃过了吗?怎么又要吃?”

郑媪神色慈祥,“小郎君如今年纪大了,半年一颗已经不够。”

合上盖子,沈凤璋抬眸看向郑媪,“既然药已经送到,那我就不留郑媪了。”她刚想喊芳芷进来送客,就听见郑媪语气慈祥,“小郎君现在就把药吃了吧。奴好把盒子拿回去交给娘子。”

砰的一声巨响,檀木盒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停在郑媪跟前。

沈凤璋整张脸冷得能掉冰渣,眼眸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守在这里监视我服药?”

郑媪脸上的慈爱从容如雪山崩塌,惊愕在老脸上一闪而过。这些年,在郑娘子的教导下,沈凤璋不仅对郑娘子尊敬孺慕,对她这个郑娘子最亲近的奶娘,也关怀备至。她喜食蟹,每年秋蟹一上市,小郎君就会给她送来。

愣了一下,郑媪急忙伏在地上,“老奴有罪,请郎君责罚。”

郑媪嘴上说着责罚,心里却认定沈凤璋不会罚她。她是郑娘子的奶娘,小郎君若是罚了她,怎么和郑娘子交代。

沈凤璋端坐在上首,眸光锐利,无声凝视着跪地认错的郑媪。她在原主身上醒来不过半日,已充分体会到原主处境之艰。作为少年郡公,原主的境况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际上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未来登基为帝,深入贯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男主。

重生后想要抱大腿,把她当踏脚石的堂妹。

一心想抢她爵位的二房。

铁石心肠的生母。

郑氏刚送来的药能帮助原主更好地伪装男子,代价是严重损伤身体。原主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材扁平,身形没有曲线,经期混乱到半年才来一次,每次来都痛到死去活来。里,原主年纪轻轻就身患不治之症,罪魁祸首就是这些药。

因为郑氏为寻她伤了那条腿,原主一直对郑氏疼爱自己深信不疑。但沈凤璋从记忆中了解到的却是郑氏一直在教育原主对沈湘珮好,对原主自己则极为苛刻,小时候强逼着她学琴棋书画,出一点差错罚跪半个时辰;长大后,经常打击原主自尊心,指责她比不上沈湘珮,无法和世家公子结交。原主内心的自卑全部来源于郑氏。

沈凤璋不觉得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狠心到这种地步。联想起刚才郑氏变色的情形,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还请郎君责罚。”

思路被打断,沈凤璋心中着恼。她定神看向面慈心恶的郑媪,瞧出她内心的有恃无恐,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既然知罪,那就罚你三月月钱。”

郑媪愕然。她老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带着几分威胁,“郎君这样做,恐怕会惹娘子生气。”小郎君听话了十几年,她和郑娘子绝不允许小郎君脱离他们的控制!

沈凤璋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郑媪跟前,清越的声音带着几丝嘲讽,“姨娘与我是亲生母女,你不过一介奴仆,你觉得姨娘会为你和我生气?不过,既然你这般说了——”

不等郑媪开口,沈凤璋朝外喊了声进来。

守在外面的奴仆鱼贯而入,见到跪在地上的郑媪,众人瞳孔一缩,心中都震惊不已。

“郎君?”芳芷走到沈凤璋跟前,低低喊了声。

沈凤璋无视芳芷的询问,点了黄钟的名字。

“郑媪不敬郎主,罚三月月钱。再去佛堂为郑娘子捡佛豆一夜,由你监管。”

郑媪未曾料到沈凤璋居然又罚她去捡佛豆。她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沈凤璋的眼。这双平日里温温和和,带着亲近之意的凤眼,此刻却黑得如同一团晕不开的墨,两点锐利的眸光像锋利的刀刃,见不到半点温情,只刮得人骨头发寒。

陡然间,郑媪意识到郑娘子预料的没错。小郎君身上果然出了变故。

被点到名字的黄钟仗着自己受小郎君信赖,开口替郑媪求情。

“郎主,郑媪向来尊敬郎主,这回肯定是……”黄钟求着情,心里算盘打得格外响。小郎君多尊敬郑娘子啊,郑媪又深受郑娘子信赖,小郎君一时生气罚了郑媪,等见了郑娘子又要追悔莫及,到时候被迁怒的就是他这个执行命令的。

还不如现在劝了郎君。既能在郑媪和郑娘子那儿讨个好,又能免了一场迁怒,说不定郎君冷静下来后,也会感激他。

沈凤璋默不作声,看着黄钟侃侃而谈,心里对原主的眼光已经不抱任何期望。原主最信赖宠信这个叫黄钟的侍从头领,觉得他忠心耿耿,然而这人一肚子小心思,全靠揣摩原主心思上位。平日里,也是他撺掇原主欺辱沈隽。

趁着黄钟讲话,她目光扫过其余侍从,仔细观察他们脸上的神情,心中大致有了数。

她由着黄钟讲完,点了另一名侍从的名字。

“林钟,把郑媪带去佛堂,监管她挑拣佛豆。”

被点到名的侍从大约三十上下,皮肤黝黑,中等身材。他应了声是,带着郑媪走出大堂。

“郎君?!”黄钟不敢置信。

沈凤璋没有看黄钟,而是冲着其他侍从开口,“黄钟不敬主上,违抗命令,杖责五十,除去侍从总管一职。”她又点了两个侍从名字。

这回,点到名的侍从没有半分迟疑,果断把叫喊求饶的黄钟拖下去。

一时间,整个堂屋阒寂无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清晰可闻。谁都没想到,小郎君今日会同时处罚郑媪和黄钟两人。

沈凤璋环视了一遍,淡声开口,“你们是谁家的奴仆?”

众人惴惴不安,“始兴郡公府。”

“如今的始兴郡公是谁?”

“是郎主!”

沈凤璋脸上神情倏忽一变,变得冰冷万分,她沉声,“那你们可有把我当成主人?!”

哗啦啦,奴仆黑压压跪了一片,“郎主恕罪!”

他们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看不到沈凤璋的表情,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重,如浸透水的黄沙,一层层压在他们身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众人濒临崩溃之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凝滞。

“念你们是初犯,罚你们一个月月钱,若是再有下次……”

不等沈凤璋说完,这些承受莫大压力的仆从们争先恐后表忠心。

“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我们只听从郎主的命令!”

听到沈凤璋冷淡的一声嗯,沉在他们胃里的铅块才终于被挪开。

他们磕着头,千恩万谢,心里明悟郎主和以前不一样了。

离开大堂的时候,仆从们忍不住回头看。清俊秀美的少年郎身着白衫,立在堂中,一阵不知打哪儿来的风拂起宽大的衣袖,如同飘逸出尘的仙人。然而刚才那阵几近窒息的压力,让他们清楚,郎君远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

沈凤璋留下了芳芷。

芳芷是郑氏给她的,但她管着她院里所有婢女,知晓她真正身份,也清楚她许多其他事。如果可以,沈凤璋并不想换掉芳芷。她真正的身份,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笃笃的敲击声在大堂里响起。沈凤璋坐在上首,盯着芳芷半晌,终于开口,“芳芷,你可明白我今日行事的目的?”

芳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冷静地仰面看着郎主,“奴婢唯一的主人只有郎主。”

沈凤璋唇角一勾,仿若冰雪消融,她亲手扶起芳芷,声音温和,“你对我的忠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年纪渐长,难免会与姨娘发生分歧。”

芳芷清秀的脸庞满是坚定,“郑娘子既然把奴给了郎主,奴的主人只有郎主一人。”

打一棍给颗甜枣。

“正如刚才所说,我才是始兴郡公,沈家的继承人。芳芷你大可放心,本郡公不会亏待你。”

芳芷离开后,堂屋里只剩下沈凤璋一人。

不,还有系统。

系统困惑极了。沈凤璋并非第一个发现自身困境的宿主。之前的任务者也有发现郑氏等人问题的,然而哪个不是行事婉转,虚以委蛇,没有一个像沈凤璋这样硬来的。

【你怎么……】

【因为我是沈家的继承人,是郡公。】系统尚未说完,沈凤璋就已知晓它想问什么。如果她今日只是后宅里的庶女,当然会选择更委婉的做法。

她把玩着冯媪送过来的药盒,觉得郑氏有句话没说错。多亏她把原主扮作男子,原主才能有如今的生活。

她看着手里的药丸,所以……

【你疯了?!】系统万万没想到,明知这药后患无穷,宿主居然还把药吃了下去。

【没疯。】只是比起健康,当然是保住郡公的身份不露馅更重要。

系统看着吃下药后,面色发白,满头冷汗,忍受着巨大痛楚的沈凤璋,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宿主特别狠。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

当晚,郑氏两次派人来找郑媪,都被芳芷敷衍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沈凤璋才让人把捡了一夜佛豆的郑媪送回去。送回去之后,她便一直在等郑氏找上门。

然而,郑氏还没等到,倒先等来了不请自来的余家三郎。

余三郎君看上去和沈凤璋年纪相仿,长着一对招风耳,脸上透着精明。

时下世人极重门第,有士庶之分。高门士族包括前朝永康之乱时,从北方南渡而来的侨姓士族,他们世代显贵,属于一等士族,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也包括南方本地士族,吴郡张氏、钱塘朱氏等,属于二等士族。沈凤璋嫡母虞氏便出身吴姓士族会稽虞氏。

除去士族,剩下的便是寒门庶族。沈家虽然有爵位传家,依旧是寒门,底蕴不够。沈老爷子出身寒微,靠军功发迹,位极人臣,炙手可热,沈父也颇有才干,只是英年早逝,留下不足十岁的沈凤璋,沈凤璋二叔又能力不足,才导致沈家如今青黄不接的状态。

余家也是寒门,比沈家还不如。

原主和余三郎关系好,正是因为两人境遇相似,都出身寒门,需要传承家族。

“阿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太兴楼等你许久,都不见你来。”余三郎君接过婢女手中的茶,看向沈凤璋。

沈凤璋正在打量手中的请帖,闻言,翻了翻记忆,发现原主果然和余三郎约了傍晚见面。

“我昨个儿有些事,一时忘记了。”沈凤璋放下请柬,抱歉一笑。

“什么事能比拿请柬还重要!”余三郎睁大眼睛,略有不满。不过转瞬,他又得意一笑,“还好我多备了一份礼。”

“价值五千金的蕉林书屋墨。前朝天下闻名的制墨大家韦玄卿生前所制的最后一块墨。换一张谢家二郎的宴会请柬,值了!”

谢家二郎名翊,字秀度,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文名远扬四海,又举止潇洒,颇有天人之姿。多少人想一睹其真容却不可得。如果不是沈凤璋和余三郎到底算官宦子弟,别说五千金,哪怕万金,都拿不到这样一份请柬。

余三郎见沈凤璋沉默着不做声,眉头微皱,“阿璋,你不会不打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