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刁难

窦瑾绘声绘色地道:“据说陛下回中原后,对那北卢美人念念不忘,一直随身带着她的小像。他每攻下一个北卢部落,都会私下派人去寻画像中的少女。”

朝朝道:“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应该很多人知道。”

窦瑾点头:“知道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然怎么会传出‘心上人’的说法?”她压低声音,“据说因为这事,已经有御史准备好弹劾的奏章了。只是后来他登上了帝位,就不了了之了。”

朝朝心生好奇:新帝那样的人,行事永远都冷静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竟也会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吗?他会为了一个异族少女,不顾前途与非议?

她眼前仿佛又浮起赵韧含笑望着她的模样: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负责”的话来的?

所以,说到底,男人啊,总是贪心的。

说话间,两人的车到了宫门。

朱雀门铜瓦金钉,光耀夺目。马车送到这里都停了下来,小娘子们一个个打扮得光鲜,袅袅婷婷地通过重兵把守的宫门,向里走去。

朝朝下车的时候动作顿了顿。那日来时是夜间,她又心事重重,没有注意;今日再来,守门的禁军和内侍赫然都换了新面孔,山河犹在,物是人非。

璇玑殿位于后宫中轴,与太极殿间只隔一个延和殿,向来为后宫举办大典、盛宴所在。面宽七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柱,恢弘不如,富丽更胜太极殿。

宴会尚未开始,各家的小娘子三三两两散在殿外,看到宫娥引着朝朝出现,都露出异色。

朝朝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小娘子簇拥着的,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范翠如。

范翠如是枢密使范伯远的嫡幼女,比朝朝小了两岁。当初和朝朝两人,一个是文官之首——尚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的嫡孙女,一个是辖制所有武将的枢密院使范伯远的嫡幼女,并称为京城双姝,又先后进宫为公主陪读,从小被人比到大。

两人向来不和,各有拥趸,摩擦不断。直到四年前,朝朝成为准太子妃,压了范翠如一头,成为京城第一贵女。

今日再相见,却是情势迥异。

范伯远归顺了新帝,范翠如依旧是金尊玉贵的枢密使家的姑娘;朝朝则不仅失了丞相府姑娘的身份,连未婚夫也被废为了庶人。

平时簇拥在朝朝身侧的一干人低下头,装作未见。范翠如身边的那群人扬眉吐气,对着朝朝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窦瑾气得要爆炸:花羡做了二十年宰相,朝朝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地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朝朝却早有心理准备:此一时,彼一时,世态炎凉本是常事,世间又有几人能如窦瑾?

窦瑾心里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人从前可不是这副嘴脸!尤其是平时一伙的那几个,朝朝风光的时候,可没少照拂她们。

朝朝无意惹麻烦,眼看窦瑾快要控制不住脾气了,攥住她手道:“阿瑾,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窦瑾问:“什么事?”

朝朝对她附耳说了几句。窦瑾怔了怔,一口答应:“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朝朝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亏?”

这倒也是,朝朝脾气虽然软和,却不是任人欺负的。窦瑾嘱咐跟着朝朝的笼烟和浣纱好好照顾朝朝,这才起身离开办事。

笼烟悄声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先去取耳坠?”宴会还没开始,正好是一个空挡。

朝朝迟疑了下。

现在去找赵韧,速战速决,不是不可以。可从窦瑾口中知道一些传言后,她却忽然不急了。

她怕的是赵韧非要负责。然而,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了选后,赵韧又另有心上人。也就是说,他对她只是出于误会后的一时意动。

换了她,若是得知有一位俊美的少年倾慕于她,也不免心中生起几许涟漪。

至于后来,他应该是被拒后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也正常,无论谁被当面打脸了也不可能高兴起来。所以,才会在耳坠的事上为难她。三天过去了,也不知他气消了没,保险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朝朝打定主意,对笼烟道:“不急,我们先随便走走。”到宴会结束还有时间呢。

主仆三人避开人群,在璇玑殿后的小花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刚刚坐下,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倨傲地响起:“抱歉,这里有人了。”

朝朝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群小娘子。

来者几乎都是平时和范翠如一伙的。为首一个小娘子十五六岁模样,穿着海棠红折枝玫瑰掐腰袄,缃色刺绣百褶裙,银盘脸,圆眼睛,圆鼻头,唇红齿白,极为富态,只可惜脸上挑衅的神情破坏了圆润之美。

银盘脸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朝朝,一脸不屑,又说了一遍:“我说,这里有人了!”

朝朝疑惑:“你是哪位?”

银盘脸一愣,随即出离愤怒:“花朝,你装什么蒜!”

朝朝越发疑惑:“我应该认识你吗?”

银盘脸气得脸都青了,指着她手儿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世上之事最气人的,莫过于你气势汹汹地来报仇,对方却压根儿不记得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笼烟小声道:“这位是钟相公的侄女钟宜。”

钟相公指的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钟晏。魏王顺利上位,钟晏暗中出了大力。如今花羡辞了宰相之位,相位空缺,钟晏执掌大权,成了事实上的宰相,难怪他的侄女如今这般趾高气昂。

朝朝“哦”了声,慢吞吞地问:“我们有过节?”

笼烟默了默,含蓄地提醒她:“您上次在梁家的梅花诗画会上见过她。”

朝朝回忆了下,想起来了:“就是一直跟在范翠如身边,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找我茬,然后被阿瑾不小心绊了一跤的那位?”

笼烟夸道:“姑娘好记性。”

钟宜气得发抖,一张银盘脸黑如锅底:这一主一仆是当她死人吗?居然旁若无人地揭她的短。

那一跤已经成了贵女圈中的笑话,委实是她生平之耻。也因此,刚刚有人撺掇着过来看朝朝的笑话,她见范翠如不置可否,第一个响应,做了领头人。

窦瑾她惹不起,花朝都落魄成这样了,难道她还对付不了?

浣纱和笼烟戒备地护在朝朝面前:钟宜的脸色实在难看,仿佛要吃人一般。

朝朝恍若未觉,对着钟宜狰狞的面孔笑得温柔大方:“好了好了,别气。你喜欢这里,就让给你好了。”一副体贴大度,牺牲奉献的模样,起身重新找地方。

钟宜一口老血憋在喉口,一张脸越发扭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朝朝在鱼池边坐下,再次开口:“这里也有人。”

朝朝这次没有站起,抬头看向钟宜,为难地问道:“请问哪里没有人?”

钟宜指了指璇玑殿:“太后娘娘旁边,花小娘子素来坐的位置空着呢。”

钟宜的身后传来吃吃的笑声:“钟姐姐,打人不打脸,你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朝姐儿难堪吗?”从前朝朝身份尊贵,宫宴从来都是上座。可如今,这个位置哪轮得到她?

“是啊,”又一人跟着开口,语气嘲讽,“朝姐儿已经够可怜了,祖父罢官,夫君被贬为庶人,这次宫宴呐,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参加了。”

钟宜身后笑成一片,有人道:“那可不一定,能参加宫殿的可不一定是主子。”

“也是,朝姐儿,你一定要好好劝说庶人赵旦,行事定要小心谨慎。否则,一不小心害得妻儿罚没掖庭就糟糕了。”

“怎么说话的,我们朝姐儿这样的娇贵人,怎么能去服侍人?”

“这可难保,朝姐儿学过服侍人吗?要不先练练,给我们宜姐儿提一下裙摆?”

朝朝听着四周的嘲笑声,心中叹了口气:鱼池这边僻静,这些人是以为无人注意,所以肆无忌惮了吗?

*

太极殿东堂中炉香袅袅,与西堂同款的紫檀座苏绣沧海月明座屏后放了两个竹筐,谈德升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正将如山的贺表与奏事的折子分开。

墙上的花鸟人物卷轴换成了巨幅的舆图,殿中原本花里胡哨的家具摆设都被撤走,只余中间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与四周几架抽屉格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奏折碰撞的轻微声响与笔尖落于纸面的沙沙声。

赵韧的右手边已经堆了两叠处理好的奏折,伸手从左边同样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再拿过一份,目光落到奏折的落款上,忽然凝住。

谈德升抬头,瞄见奏折上“江陵府”字样,隐约想起奏折中内容,不由奇怪:不就是一封治水患的折子吗,陛下怎么看了这么久?

赵韧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忽然开口:“朕记得,江陵府少尹姜润是承平二十三年进士科的进士。”

谈德心惊,由衷赞道:“陛下好记性。”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地方官,他竟能一口道出来历。

赵韧不接他的马屁:“朕只是恰好知道这个人。据说他在治水上很有一套?”

谈德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讪讪而笑,恭敬回道:“是,姜大人原是在任上三年,治理水患卓有成效。”

赵韧屈指扣在奏折上,沉吟片刻:“传朕旨意,命姜润即刻进京见朕。”

谈德升忙应道:“是。”正要叫候在外面的小内侍拟旨意,耳边忽又听到赵韧的声音:“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