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探望
赵韧吩咐谈德升赏赐王顺。
王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恩。谈德升挥手示意他下去,上前禀告道:“太后娘娘刚刚又派人来催了,请陛下去璇玑殿赴宴。”
太后在璇玑殿宴请臣女,主要是为了这位主,陛下却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去不去。如今,花小娘子也去了那边,总该去了吧?
赵韧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并没有马上起身。
谈德升心中焦急,想了想,又描补了一句:“花小娘子也在那边,您……”
赵韧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究竟是谁有求于谁?”
谈德升不敢再说话了,暗暗腹诽:您在我们面前脾气倒是大,怎么在人家姑娘家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本事到人家面前也这么说。
赵韧继续批阅奏折。
左边堆积的奏折一点点变少。直到最后一本朱批完毕,他放下御笔,闭目慢慢揉着眉心。
谈德升赶紧净手上前:“陛下,小的来吧?”
赵韧闭着眼睛任他按捏穴位,片刻后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朕也该去向母后请安了。”
这是同意太后娘娘请他去璇玑殿的要求了?谈德升松了一口气。所谓的选后之宴,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过场总要走。他还真怕陛下赌着这口气不动身,到时他该怎么向太后交代?
璇玑殿中宴会已近半。
大殿中央,几个伶人挥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得热闹。两侧摆着一张张案几,贵女们一人一桌,一个个吃得安静秀气。
钟宜几个得罪朝朝被逐出宫的消息已经传遍,剩下的人捉摸不透上面的意思,行事不免又谨慎了几分。
赵韧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喜含羞的呼声:“陛下。”
赵韧循声看去,见到一个面目陌生的贵女正向他行礼。
那贵女十七八岁模样,细眉细眼,生得单薄,偏偏打扮得极为华贵,穿一件百蝶穿花大红缂丝褙子,银鼠皮坎肩,配着藕荷色满绣遍地金八幅裙,头上一支风衔珠镶百宝金步摇金光闪闪,凤凰口中的明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赵韧看向谈德升。
谈德升道:“这位是寿安长公主的爱女永乐县主。”
永乐县主红着脸道:“陛下去年进京受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女还叫过陛下一声表兄。”
赵韧没有印象,却想起前儿刚听说过寿安长公主的名号,目光扫过永乐县主,眸中无情无绪,古井无波。
永乐县主毫无所觉,娇羞地垂下了头。
赵韧目光冷淡,声音却听着和煦:“既然碰到了,跟朕一起进去吧。”
永乐县主喜出望外,心头不由怦怦乱跳:陛下在选后的宴会上让自己和她一起进去,莫不是要抬举她?这个皇后之位,她是不是能指望一二?
赵韧一路走进,四周莺声燕语拜倒一片。永乐县主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感受到落在她身上或惊疑,或艳羡,或打量的目光,只觉当初与花朝争太子妃失败的耻辱终于洗刷干净。不枉她特意守在殿门这么久。
徐太后看到赵韧,笑容满面:“陛下怎么才过来?”这几年,她帮赵韧张罗着娶亲,都被拒绝了。她还以为,这个儿子知道自己办宴会的目的,又会和从前一样,不肯配合。
赵韧一丝不苟地给太后请了安,一板一眼地答道:“批阅奏折晚了些。”
徐太后关心道:“国事重要,陛下也要注意身子。”
赵韧应了,在徐太后身旁坐下,对下面说了“平身”。他的目光很快掠过一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宫女们鱼贯送上美酒与菜肴。赵韧应景地沾了沾唇。陪太后看完一支舞,他站了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
徐太后愕然:“陛下不多坐会儿?”既然来了,不就是默许了她的目的吗,下面这么多花枝般的女儿,不趁便仔细看一看?
她忍不住看了永乐县主一眼,还是说他已经有人选了?回头打听下,这是谁家的姑娘。
赵韧道:“母后见谅,朕实在是有要事。”
徐太后无奈:“也罢。你啊,就是个劳碌命。”
赵韧很快走出璇玑殿,淡淡开口:“去打听下,花家小娘子怎么没在?”
谈德升早在璇玑殿没见到朝朝就去问了,不由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赵韧开口。
语气极淡,谈德升却是心头一凛,苦巴巴地回道:“花小娘子在您到之前刚刚离开,去了安德殿。”若是来早些,原是可以拦下她的。
*
朝朝这会儿已经到了安德殿门口。
安德殿僻处后宫一角,三面环水,一面是坡地,种了一片梅林,一条曲折水上回廊通到正门口。
朝朝望着前方紧紧闭上的朱漆铜扣的大门,以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回廊,直到这一刻,心中才有了些微的真实感:太上皇一家困在此处,名虽养病,实则软禁。待她以后嫁进来了,只怕也只能一辈子困守在此。
守宫的殿前卫验过太后的手令,打开宫门,把丫鬟拦在外面,只放她一人进去,关照她最多只能留两刻钟。
小内侍领着朝朝去了侧殿。
侧殿似乎没人用,没有生炭盆,多宝格上空荡荡的不见摆设,桌椅也都是光秃秃的,不见椅袱和软垫,坐上去又硬又冷。
朝朝抱紧了怀中的手炉,等了好一会儿。
脚步声响,有人颤声唤道:“朝朝。”
她抬起头来,看到戴着半旧漆纱笼冠,穿青地鸾雀穿花锦氅衣的青年怀抱一个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快步向她来。
青年十八九岁模样,生得腰细腿长,面如傅粉,眸似点漆。
斑驳的光影透过槅扇打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分明。短短几日,他消瘦了许多,眼睛发红,眉宇间原本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俱化作了苦涩,再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正是她的未婚夫,废太子赵旦。
赵旦今年刚满十八,比朝朝只大一个月,是承平帝的第二个太子。
两个人自幼相识,算是打小的交情。四年前,先太子因病故去。承平帝痛失嫡子,身为皇二子的赵旦意外得了太子之位。
受封为太子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跑到朝朝面前,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太子妃,他会一直对她好。
当时朝朝失去了父亲,又遭到了自幼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婚事受挫,正当人生中的低谷,消沉无比。她哪里肯信“一直对她好”这种鬼话,压根儿不愿理会赵旦。
赵旦却出乎意料地坚持。
后来不知怎的,他说动了花羡。花羡与朝朝一番长谈后,朝朝点头允了婚事。
三个月后,他顺利与朝朝定下亲事。
原本等朝朝及笄,两人便要成亲。结果临成婚前,先太子的生母郭皇后因丧子悲痛过度,不幸薨逝。赵旦要守孝,两人的婚事因此耽搁下来。
如今孝期早过,若没有赵韧篡位这事,他们还有一个月便该成亲了。
朝朝站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赵旦声音嘶哑:“叫我二郎吧,我已经是庶人了。”
朝朝的眼眶蓦地发热。
赵旦抬眼,注视着朝朝,委屈而愧疚:“朝朝……”
屋外,一片乌云飘过,遮挡了阳光,四周阴寒起来。赵韧面无表情,抬手制止了谈德升的通报声,安静地站在了大殿的窗边。
赵旦立在朝朝面前,将手中的黑漆螺钿匣子推给了朝朝。
朝朝疑惑:“这是什么?”
赵旦望着她,泪花隐现 :“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记得你喜欢篆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银裹金田黄。原本,想在那天送你的。”
朝朝的生辰恰好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百花盛开的日子。元宵宫宴时,赵旦曾允诺她,今年会和她一起,微服去花神庙参加花朝节的活动,带着她好好玩一天。
可如今,这个承诺已经不可能兑现了。
朝朝心头蒙上一层悲凉,接过匣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朝朝,”赵旦唤她,声音突然哽咽,“我们退亲吧。”
气氛仿佛突然凝滞,一片死寂,窗外,风吹枝桠的沙沙声刺耳而分明。
朝朝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愕然,如水眼眸中满是惊诧。
赵旦黯然道:“我如今只会连累你。”
朝朝问:“然后呢?”
赵旦道:“我们退亲,你的日子总要好过些。”
四周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已凝滞。
良久,“啪”一声轻响,朝朝放下了手中的匣子,垂下头轻轻道:“阿旦,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赵旦露出羞愧之色:“是我对不起你。”其实他心里明白,花家早就与他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个时候,朝朝便是退亲,也不可能与他撇清了。
他只是,怕朝朝会怨他,恨他拖累了她。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朝朝勉强冲他笑了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求娶时,答应过我什么?”
赵旦喃喃:“我说过,一辈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朝朝看着他:“当初我是因为这句话,才答应了嫁你。”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他在诸多皇子中,一直是不起眼的那个;她却是大安最耀眼的明珠,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过。若不是那时她正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和背叛,绝望无助,根本不可能被他趁虚而入,松口嫁他。
他忍不住道:“朝朝,你就不怕……”
怎么可能不怕?皇权的碾压下,任尔曾是何等呼风唤雨之人,依旧会粉身碎骨。她怕极了,可有些事,纵是害怕,也不得不做。
朝朝轻声道:“我那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赵旦道:“你说,‘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朝朝问:“那你不想我做你的妻子了?”
赵旦沉默许久,蓦地哽咽:“不是的。”他怎么会不想?如果不想,当初他也不会处心积虑,使尽手段,把曾经觊觎她的人都赶走。
朝朝软语道:“阿旦,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我既答应了你,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话音方落,窗外忽然传来“喀嚓”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