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赎剧本第三集
翌日清晨。
朝阳东升,积雪在金色朝晖下闪着莹莹光泽。
沈觅习惯早起,一大早便起来去拜访山长。
熹山书院依熹山熹江而建,采用旧时书院的规制,山长相当于校长,掌院相当于教导主任,斋长也就是每个书斋中的班长。
上个任务里,沈觅也曾在熹山书院游学,和山长颇为熟悉,此时也借着同一缘由在书院长住。
聊完沈觅来书院的安排,山长笑呵呵送她回折青居,路上山长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虽说殿下贵为公主,可平日要是跟着听课,也要遵循书院的规矩。”
沈觅赞成地认真点头。
“这是自然的。”
山长默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罢了,你怎样都行,但别忘了修书请陛下今年多拨一些金银过来。”
“……”
不过一面,沈觅和这一世的山长熟悉起来,就又找回了前世的相处方式。
沈觅算了算今年要从自己封地划到书院的金银,颇为心疼地叹息一声。
回到折青居,里面植着松柏和翠竹,冬雪覆在上面,苍翠浮霜,别有一番韵致。
院门敞开着,沈觅一进去便看到越棠正站在正屋门前。
听到门边的动静,越棠转过身,看到沈觅,眼睛瞬间明亮,这一瞬,这满院景致似乎都活了过来。
昨晚越棠在沈觅面前哭了一场,她也算刷了好一把亲密度,此时小少年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殿下!”
越棠今日换上崭新的竹青色校服,他周身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仿若一尊白玉雕琢成的小像,一笑便是琉璃生光。
沈觅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也随着弯了弯眉眼。
这样烂漫的小少年对着人笑,谁能不心情愉悦?
越棠轻快地沿着卵石步道走过来,停在沈觅身边,仰头看她。
他脸上淤青轻了些,眼中满是欣喜和孺慕。
越棠正要弯身行礼,沈觅抬手扶了他一把,温声道:“日后都免了。”
越棠先是一愣,随后便用力点了点头。
沈觅这次长了教训,记着越棠还病着,此刻一有闲暇,便问道:“早上用药了吗?”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看了看她。
很快,他便回过神,和平日一样,在沈觅的目光中乖巧点头。
“用过了,多谢清晏殿下。”
沈觅将手炉放到越棠手中,抬手放在越棠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少年肌肤柔凉,高烧已然退了。
越棠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关心,此时有些僵硬地站着不动,任沈觅又是塞手炉又是摸额头。
又乖又可爱。
就像沈觅曾经养过的猫咪,不熟时软绵绵任她又揉又撸,可怜又乖顺,熟了之后,时时刻刻要趴在她身上蹭在她掌心。
开局虽然有个意外,但任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越棠捧着手炉仰头看她,吴地口音让他的嗓音显得又软又糯:“殿下,今日还有早课,越棠来找殿下辞行。”
书院半个月休息三日,今日仍需要上课。
沈觅看越棠拆下了头上包扎的细布,皱了皱眉。
还要去上课?
他昨日刚被人打成那样,最后甚至摔得昏过去,又连夜发了高烧,今日还想去听课,小越棠也太好学了。
“养养病,休息一两日也好。”
越棠认真摇了摇头。
“课业很重的,越棠不敢有缺漏。”
沈觅想了想,按照越棠过去在书院中的情况,缺了课便很难补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她在,怎么也不会让他落下课程。
沈觅斟酌着想要劝他休息一日,但是看到小越棠坚定的模样,只能无奈妥协。
目前来看,小越棠根本无需她引导。
随他了。
沈觅点头,“那便去吧。”
越棠眼睛一弯,笑着“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殿下,我申时末散学,我……可以过来取一下药包吗?”
许是觉得自己要求太多,越棠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沈觅好心救下他又请了大夫,就连他昨日失态也不责怪。
已经很好了,他不该继续索取旁的。
越棠低落下来。
可是没有药,他若病情反复,便真的会病倒。
沈觅毫不在意地点头。
“可以啊,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越棠立即抬眸,满眼惊喜地看她。
沈觅失笑。
越棠小时候也太简单了。
尽管表情不算丰富,可心里想什么都写在眼睛里。
只是,她本来想留下越棠的,让他在自己身边也方便护着,出于没有名头,沈觅也只好作罢。
昨日的一场风波,书院中的学子见怪不怪。
过去也不是没见过越棠被同行的南朝人欺负,同一间书斋的不是富贵子弟便是权宦人家,大都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今日换成薛二、段英二人不来上课,同窗也只是小范围讨论了片刻。
越棠察觉到同窗仍旧和平日一样松散,他了然,此时清晏公主来书院一事还没有传扬开来。
他从后门走到后排自己的位置上,桌面上摆放着半截镇纸,砚台合在桌上,墨迹布满半个桌面,几本书也被撒上了墨汁。
往日见到这副狼藉,越棠只安静地一点点清理干净,这日,他看了一会儿,才着手整理,却也只擦净了一半桌面,随后便捧着沈觅给他的手炉安安静静看书。
余下的,便只能等到散学后,他留下,再独自整理。
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尽管是以求学的名义留在书院,但这一世那么高的自由度,沈觅也懒得再去上课。
越棠一走,她便埋在房中补觉,等到傍晚,沈觅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开始有些奇怪。
申时已过一刻,越棠还迟迟不过来。
他总不能接连两日被人欺负吧。
天色越发昏暗,却仍见不到人。
沈觅皱了皱眉,谨慎起见,还是穿上外衫往门外走,出了折青居,直接先去南朝人所在的书斋找人。
她对熹山书院颇为了解,书院学子皆有自己单人斋舍,晚上可在自己房中温书,食斋就在斋舍旁边,越棠一散学就应当去折青居,之后再去用晚饭直接回斋舍,也省得绕路。
除非他被绊住了。
忽然间一个不好的猜想浮上心头,沈觅眸光渐渐冷肃下来。
青松掩映下的书斋间,仅有一间还有人影晃动,她快步朝着这间书斋而去,隔着老远便听到一阵笑声。
沈觅捏紧了手指。
果然,越棠还真的又被人堵住欺负了。
“我们早就听段英说,你穿那妓子衣裳很适合,昨晚你还真去找清晏殿下了?”
沈觅一愣,呼吸窒住。
“毕竟咱们越棠最是好看,今日还看你带了手炉,殿下赏的?”
她的脚步仿佛黏在原地。
沈觅料想过越棠会被人欺负,可是,他难道一直便是这样被人用最下流的话辱骂?
当一个人在群体中处于对立面,只要欺负他一个人,别人仿佛就有了共同点,欺负他似乎才成为正常。
当越棠处在这样的境地,长相也会成为插在他身上的刀子。
昨日他被逼着只能穿裙裳,今日便成了可以辱骂的污点。
就连他高烧留在折青居一晚,似乎也成了什么铁证。
周围少年约莫十五六,唯独越棠一人,才不过十一岁。
他还那么小。
沈觅神色冷下,大步走向书斋。
不远处的书斋中忽然争斗起来,窗纸上的人影错乱。
“住口,殿下不是你们可以肆意污蔑的!”
是越棠的声音。
“那你今晚是不是还要去找你的殿下给你作主啊?”
越棠的声音明显弱下很多。
“……我自然会去!”
沈觅脚步顿了一下,这几面,沈觅见过越棠被欺负,却从没见过他反抗,唯独这次,涉及到她,他直接出声去维护她。
她抿紧唇,直接踹开了门,夕阳仅余的微光奔涌入房中,照亮前方的一片空地。
屋内,一名少年正扯着越棠的领口,满脸不耐烦地朝着门口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影晃了晃,颤颤悠悠地灭为一阵青烟,拉长的身影随着夕阳投进房中。
逆光而立的少女身形高挑,橙色碎光倾泻在她身后,面容埋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她的容貌不是时下欣赏的温婉娇美,而是更为锋锐的艳,神色缓和时便如就像刀刃上抹开的一片艳丽桃色,不笑时,桃色收敛,便是刀锋雪色。
正如此刻,她只站在门边,隐约看清她一双修长的眼睛淡淡看过来,让人忽地心下一凉。
安静片刻后,几乎瞬间,屋内所有人皆恍然明悟了门边这少女的身份。
正是他们口中的殿下。
看到沈觅,越棠睁大了眼睛,血色渐渐从脸颊上退去,眼中的愤怒和震惊渐渐沉下去,被铺天盖地的后怕和惶恐取代,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刚刚情急之下的话,几乎是把沈觅作为了他狐假虎威的虎,也没有立即否认他们那些下流的揣度。
其余人更是慌乱恐惧,背后嚼人口舌还被当场抓住,那人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本来以为越棠只是沈觅一时的乐子,根本不会关注他多少,此时沈觅的出现几乎给人当头一棒。
周围少年此时立即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越棠看到周围人都跪了下去,立即惶然低头也要下跪。
沈觅忽然淡声道:“越棠,过来。”
越棠一怔,漂亮的眼睛仿佛笼了一层雾气。
他膝弯半屈,在沈觅注视下一点一点站直,全身几乎僵住了,一步步朝着沈觅走过去。
仿佛走过了世上最艰难的一条路。
越棠有些惧怕地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觅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有错,你受的委屈,便如他们所愿,一点不要少地告诉我。”
忽然被这样温柔地触碰,越棠身体先是一颤,他怔怔抬眸看她。
他眼眸慢慢泛了点红。
越棠立刻闭眼,忍了回去,用力摇了摇头。
沈觅摸了摸他发顶,昨晚生出的那么一丝丝不合时宜的心疼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是爱哭的性子,更没有因为被人欺负哭过,可她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轻而易举让他红了眼眶。
书斋内,手炉摔在地上,已经碎裂开来,一张矮桌的桌面上沾着没擦干净的墨迹。
沈觅转过头,视线一一扫过去,最后停在这几人身上,冷淡地勾起唇角:“昨日那两位我动手还麻烦了点,诸位是北朝人吧,本宫料理起来倒方便了。”
她冷淡道:“既然见到本宫知道跪了,那今晚便在外面好好跪着吧。明日一早离开书院。”
沈觅顾着越棠的情绪,不想和他们纠缠多说。
她平日的情绪也不喜外露,只是一想到这些书院的“天之骄子”被南朝两个人牵着鼻子走,跟着用怎样的言辞欺辱人,眼神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厌恶。
沈觅直接带着越棠往外走,走到门边,还有些愤怒,身形停了一下。
“日后,不要让本宫在丽阳城看到你们。”
丽阳城是北朝皇都。
一句话,绝了这几人将来在皇都的路。
“殿下!”
身后少年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沈觅没有回头,压下怒气,小心带着越棠往折青居走回去。
似乎被她吓到了,越棠一路上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开口说话。
沈觅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注意到他手臂沁出的一片红色。
约莫是昨日的伤口又崩开了,得赶紧再处理干净。
心里焦急,沈觅走得快了些,等到了折青居,立即吩咐人关上院门,再让人送来清水和药箱,便直接推开越棠昨晚居住的左厢房房门。
侍女点好灯烛,放下沈觅要的东西,便默默退了下去。
见越棠只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不愿说话,沈觅耐下性子,尝试着让自己尽量温和些,两人对坐在罗汉床边后,便轻轻拉过他沁着血的左臂。
温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袖,露出昨日包扎好的手臂。
白色细布已经被红色浸透。
沈觅皱着眉,小心地将布条解开。
昨日大夫把伤口处理得很好,红肿的伤口本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如今却又撕开,露出鲜红的血肉模糊。
除了这一道伤痕,小少年手臂上还斑驳着淤青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看着那些痕迹,沈觅手指顿了顿。
她凝着他的手臂锁紧眉头,抿了下唇,移开视线,先小心地处理这伤口。
“越棠,你为什么总是逆来顺受?”
半点不像他上一世的样子。
问出口,沈觅才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越棠这个时候还小,在他有把握对付得了那么多人之前,他若抵抗只怕会被欺负地更厉害。
偏偏今日他反抗了。
是因为她。
沈觅轻轻叹了一口气,矛盾地让人头疼。
“日后有我护着你。”
她话音刚落,便见吧嗒一声,一滴泪珠砸到了沈觅手上。
沈觅愣住。
又是一滴。
沈觅轻轻抬起越棠的脸颊,却见他眼眶泛红,盈满了泪珠,鼻尖都通红一片。
他从方才见到沈觅就一直忍着,此时一听到她的声音,强忍的眼泪便彻底关不住阀门。
越棠泪眼朦胧地看她,又无声地哭了。
沈觅蹙紧眉头,看着他泪水朦胧的眼睛,手指如同被烫到一般控制不住地蜷了一下。
不就是说说话,别哭啊……
话没说出口,沈觅看着眼前发泄一样哭得正伤心的小少年,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让他好好哭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