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黏人
光线氤氲, 覆映浅影如翻红浪,在帷幔投下颠骋的轮廓。
侧案烛盏上的那一挑灯芯,热焰灼灼燃着。
宛若烛火被帐内的动静撞倒了般, 从桌脚烧到宫帷,火势旺盛而猛烈, 弥漫起纷馥的香郁,烧得那金绣鸾凤的帷幔间, 如莺似燕的娇啼不息不止。
这是第三回 碧玉初破, 三回都是他。
但又似乎每回都不尽相同。
第一回 是在昏暗的小竹林。
那时是失控的, 一年未见的思念, 在那一瞬间将所有忍耐都击溃,她撇去了羞耻, 而他忘却了理智。
第二回 是在宣山,将军府的枕云台。
记得当时她很紧张,他虽温柔, 却故意在她耳边讲些不入流的话, 非是要她哭着唤他哥哥, 不过好在后来, 慢慢便有了别样的感觉。
而这回, 是白昼抒情。
枕边春思荡, 鬓发钗乱横,花翻露桃蒂, 倾付真心和热情,毫无保留。
一切都是最完美的契合。
花娇难禁暗皱眉,锦虞喉咙也像是被火烧过似的。
水光潋滟的唇畔透出“阿衍哥哥”,她一声又一声,哑甜地叫唤着。
而他淋漓在甘甜的泉露里, 如蜂狂蝶乱。
后来,殿外似乎降了场雨。
乌云阴沉的天终于将压抑到极致的暴雨倾泻而下,连绵如注的雨,仿佛让所有的沉抑都得到了消释。
暖浪慢慢退散,宫帷下异香浮盈,温情又缱绻。
锦虞娇虚怯力地窝在他怀里,两人静静地相拥而眠。
承明宫的寝殿,光影静暗,散了一地凌乱。
宫奴都是识眼色的,直到骤雨停歇,入了夜,也未曾有人来打扰。
锦虞重新醒来时,还是枕在他的臂弯里。
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便是男人俊朗完美的侧颜。
他眉宇舒缓,难得未有蹙痕,甚至带着满足。
狭长的眸子浅浅阖着,眼尾那一点泪痣不论何时,总能透出丝丝蛊惑的味道。
好比现在锦虞无意流连了一眼,心思便被勾到了之前,他放浪不羁纵情的时候。
湿汗涔涔,流过线条分明的肌理。
深燃欲意的修眸,碎乱垂落的鬓发,放纵无忌的颠动,都是那般迷离而狷狂。
双颊顿时就飞了霞。
但锦虞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她想,怎的会有男人生得如此好看。
记得最初的时候,她便是被这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一眼勾走了魂儿。
没想到之后她非但没瞧腻,更是深陷了进去,越来越无可自拔,就这样到了今天。
想到这儿,锦虞唇边的笑痕忍不住愈来愈深。
而那人好似对她的气息颇有感应。
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将那肆无忌惮欣赏他容色的小姑娘抓了个正着。
欢愉过后,她本就面若桃红,杏眸含春。
先前情到深处什么都放开了,可这会儿无处可避地被他直视着,锦虞一瞬间便又臊得不行。
但羞归羞,到底不是从前。
锦虞脸蛋瑰红发烫,却也舍不得将目光从他眼睛上移开。
于是就这么羞赧又懵懂地望着他,娇娇纯纯的,好似满怀春情。
池衍眉眼一弯,眸底溢满柔情。
情绵后醒来,他浅褐色瞳眸浮盈着一层疏懒的旖旎。
臂弯温柔地收紧了些,低头去亲她的唇。
声音轻轻地:“还好吗?”
两人都是丝衣未蔽,在锦衾里相抱着,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温暖。
心跳又有些怦然了。
眼神躲闪了下,锦虞含糊着:“嗯……还行吧……”
池衍嗓音还透着方睡醒的温哑:“哥哥很喜欢。”
大抵是睡懵了,锦虞略微一顿:“嗯?”
只见他弯了弯唇,附到耳边。
故意将声线压低下来:“笙笙好润。”
这句太容易叫人浮想联翩,锦虞脸颊蓦然又升高了温。
这人最是没正经,她是知道的。
怕再被他三言两语带着走,锦虞很快若无其事地言了句其他:“天、天亮了么?”
闻言,池衍微阖上眼睛,唇边漾出一缕深意的笑。
他靠着玉枕,而锦虞靠着他。
秀眉略蹙,抬眼困惑地觑着他:“……你笑什么呀?”
池衍缓缓又掀开眼帘,俊眸半敛半睁地含笑看她。
静默一瞬后,他惬意埋首下去,薄唇在她颊侧和耳朵之间流连轻蹭。
散漫而慵懒地呵着气:“乖乖,现在是夜里。”
锦虞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在金銮殿前昏倒,都还未至午时。
“噢……”
所以,他们是勾勾缠缠了整个白天,醒来天就黑了。
这不真成白日宣那个什么了么……
锦虞红着脸屏了屏息。
渐渐发觉到他声息和姿态都散发着倦懒。
帐外隐约还荡漾着烛火的光影。
想了想,忍不住低温着声:“你累的话,接着睡吧。”
只是怕他晨间为朝中事操了心,想他好好休息。
可这话听到男人耳朵里,意思就千差万别了。
池衍抬起头,目光在她眸心停了停。
而后微微眯起眼睛:“笙笙是怀疑哥哥不行?”
锦虞怔住,这人……怎么突然就危险起来了。
她下意识往锦衾里缩了缩。
“我这不是担心你没精神嘛……”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而这人却是逮住机会就想欺欺她。
柳腰纤细好似没有骨头,锦衾里徐缓流连过,连延到那双洁白无暇的珠玉,便让人想到那句“莹软酿琼缪,温比玉,腻如膏”。
锦虞倏而僵住,轻轻咬唇,动也不动。
她方才往里面躲闪,这人就跟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全然不安分。
知道也习惯了他总不讲道理。
了解他,知道自己越避,他便越发不厌其烦地追着她逗趣,偏是要逗得她面红耳赤才好。
锦虞只好嗔他一眼,正想去制止。
那人却是先附到她耳旁,声调轻沉,仿佛是刻意的:“哥哥要是没精神,那方才是谁泣得那般狠?”
秀眉微皱,锦虞张张嘴,想怪他一怪,开口却是欲言又止。
微微红肿的唇抿了抿。
锦虞轻瞪他一眼,“我说不过你,不与你说了!”
见她瘪着嘴,半个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池衍失声一笑,眸心带着宠溺,揉了两下她的发:“好了,不闹你了,饿不饿,再躺会儿,哥哥陪你用晚膳。”
斜眸瞥了他一眼,锦虞颇为傲娇地低哼了声。
而后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乖乖窝回他怀里。
和他亲昵在一处的感觉,从来便是她的心之所向。
如今看似一切都很完满了,但又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锦虞静靠他温暖的胸怀。
想起先前他说的那番话,心里默默生了主意出来……
*
那日过后,岁月便宛如云开见月明。
连在暮冬都觉暖意融融,凉风拂来也叫人心旷神怡。
两人只要闲下来,就黏在一块儿,像是一分开就不舒坦似的。
那人更是霸道强势地告诉她。
睡觉只能在他寝殿,不许再回凤栖宫。
锦虞面上嗔怪,但心里又是甜滋滋的。
故而池衍在御书房处理朝政,她便陪在旁边,枕在他腿上悠闲地翻着花花绿绿的小话本。
若是他去上朝了,锦虞便在他寝殿里和乌墨玩耍。
说起来,那天元佑说她不在,乌墨便不吃不喝。
眼下她回来了,乌墨还真是吃什么都香,津津有味的,都不挑食。
因而锦虞时不时就同那人说笑,兴许乌墨也重活了一遭也说不定。
池衍每回都是噙着弧度,听着她在身边言笑晏晏。
那眉眼间的笑意柔到了骨子里。
如此甜蜜动情地过了几日。
这天,池衍一如既往地天蒙蒙亮便去了早朝。
约莫巳中时分,锦虞才温温吞吞地睡醒过来。
她起得晚,原是想随意吃点早膳,那人很快就下朝回来了,反正到时又要用午膳的。
但她皇兄真当她上回是饿晕了。
对阿衍哥哥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她每日将早膳吃妥帖了。
故而最近她一觉醒来,宫婢们就一个个端着汤盅瓷碗,将她面前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如此还不算,她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随时都会被报备到她皇兄那儿,再这般下去,早膳都要成她噩梦了。
偶尔锦虞故意赖到午时才起床,锦宸当天便会亲自到宫里来,对她念叨个没完。
而池衍即便知道小姑娘身体好得很,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那是他未来的妻兄,他是要成人妹婿的。
没法,锦虞只好认栽。
对着满桌异常丰盛的早膳,唉声叹气,便如同现在。
乌墨扬着蓬松的雪尾,趴伏在她腿上。
锦虞兴致缺缺地舀了勺糖蒸酥酪,低头吃得漫不经心。
而元佑正站在她边上,喋喋不休地向她讲着朝中的事,事无巨细,无一隐瞒。
譬如羌王和尉迟亓勾结之事。
他们确有其心,阿衍哥哥和皇兄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既已定罪,那羌王绝对再无生机。
而殷夕兰乃至王室之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且那势力庞大的尉迟族,历代以来屹立不倒。
而今但凭诛九族这一条,便足以令其崩垮没落。
尉迟族系一倒,那些依附的官臣自然也就随之土崩瓦解。
此事之后,朝中是换了次大血。
那些谋私枉法的官员都被彻查革职,而从前被埋没的忠臣义士,终于再得报效朝廷的机会。
如今,盛世王朝终于有了盛世的样子。
清宁人间也真真正正地清宁安稳了。
听元佑激情昂然地说着这些。
锦虞不知不觉,胃口也好了不少。
刚咬下一口玫瑰莲蓉糕,便闻他忽然之间叹了口气。
唇齿间咀嚼着,锦虞微惑瞧他一眼:“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唉叹,元佑立刻摆摆手。
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没事儿公主,属下就是突然想到易琼那小子了。”
易琼年小他们好些岁,当初赤云骑攻城,易琼领兵协助,和他们也都甚是合得来。
不急不徐咽下口中的糕点。
锦虞边思索边喝了口甜羹,好奇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那夜在到御书房觐见阿衍哥哥那姑娘。
她接近尉迟亓是为复仇的事儿,锦虞也已知晓了。
元佑摇了摇头:“没呢,前几天他传回的密信上,说是初吟姑娘臂伤严重,一时没法让她独自渡船。”
闻言,锦虞默了一瞬。
虽说之前因她生过气,但到底上回是自己误会了,且她蛰伏在尉迟亓身边这么多年,只是想要报仇,也是个苦命之人。
得知实情后,锦虞多少心生怜悯。
毕竟她杀了尉迟亓,也算是帮了个大忙。
不由问道:“她不愿意留在楚国,一定要回西域去吗?”
元佑笑着解释:“公主,她曾是尉迟亓的宠姬,楚国无人不知,再留着可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顿了一顿,锦虞慢慢点了下头。
似乎,确实是这么个理,她也只能回去西域了。
又听元佑接着说道:“那日之后,陛下命人暗中放了具假尸骨到尉迟府的残墟里,初吟姑娘才得以全身而退,今后只要不踏出西域,想来绝无危险。”
倒是感慨,锦虞唇畔依稀飘出一丝叹息。
慢悠悠搁下筷箸,垂眸抚摸着乌墨柔顺的毛发。
便在这时,元青敲了敲殿门,得了应允后步入。
“公主,苏世子在宫外求见。”
乍一听这人,锦虞慨叹的情绪蓦然尽散。
她瞬间凛了眉,没好气道:“不见不见,阿衍哥哥忙着呢,哪儿有空搭理他!”
将军早便和苏世子一刀两断,而公主也甚是不喜他,他们都是知道的。
元青踌躇半晌,才小声支吾:“苏世子并非要见陛下,而是……想见公主您。”
黛眉颦蹙,锦虞目露狐疑:“见我?”
下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冷嗤一声。
正想说让他赶紧滚,还未骂出口,锦虞忽默下来。
她想起那日听宫奴说起,她昏倒后,苏世子也跟着心脑发痛,失了意识,回府调歇了好几日。
心中猛然起了个念头。
既然她能记起从前,那他……
锦虞长睫一颤,杏眸淡垂,冰澈的瞳心渐渐幽暗起来。
他曾害阿衍哥哥两次。
而他们前两世也皆因他而不能终。
便算他此生对过往一概不知,这笔账锦虞迟早也是准备要向他讨回来的。
沉默良久,锦虞抱着乌墨站起,表情阴霾地走出外殿。
“让他过来。”
……
凤栖宫正殿。
锦虞难得回来一趟,宫婢们纷纷迎上前去伺候,却是被她一并挥退了下去。
不多时,苏湛羽便被元青和元佑带到了此处。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
苏湛羽的神情倏而泛滥强烈的激动。
而锦虞一双如杏花般的美目,静若渊海,也深寒若玄冰。
他的反应,让她心里的想法有了几分确定。
锦虞淡淡敛回视线,侧首吩咐元青和元佑先下去。
两人犹豫之下也不敢违抗,只好迟疑着退出了正殿。
殿门合上后,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辉碧的大殿金漆耀眼,两侧摆以坐席,其上有一把镌雕凤鸟的檀木主椅,而座椅后那精致的画壁上,一把象征尊贵的镂金长剑凛凛悬挂。
锦虞站在主椅前,一言不发,只冷着秀眸,目中投下寒光。
而苏湛羽眼中有闪光烁动,显然情绪激动。
垂落两侧的指尖止不住抖着,他深吸着气,不知是在懊悔恼恨,还是惶恐不安。
总之,他双唇隐颤,却是说不出话来。
殿内一时间安静得令人心悸。
而外边,池衍禀退了所有人,在殿外缓下脚步。
顿足,站定。
他下朝回到寝宫后,得知此事,便疾步过来。
身上还是那玉底镶金的衮服。
隔着一扇殿门的距离,池衍眼底幽深一片。
他曾坚定过,绝不会再让苏湛羽接近她分毫。
从前的算计和背叛,他也势必不可能饶过。
只不过,豫亲王是他此前犹疑的原因。
苏湛羽可以不顾情义,但他一时无法说服自己狠下心,违背仁义道德,真让那人唯一的儿子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即便豫亲王爱憎分明,曾说过不会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担心她,故而匆匆到了这儿。
但池衍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静默站着,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