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芙洛拉是被尔文搀扶着走进大殿的。

她的脚上也有瘀伤,脚下踩的这双大了一圈的高跟鞋还是她继姐的,走起路来很不方便。

如果不是怕被扣上不尊敬陛下、渎神的帽子,芙洛拉甚至想让尔文背她进去。

一路走来时,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进了大殿之后,这种紧张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忽视的强烈感受——

好冷。

炎炎八月,大殿内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这对于只穿了一条三分袖绸缎长裙,还感冒发烧的病号来说很是要命。

芙洛拉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声音也没有多大,但在静谧得只能听到脚步声的大殿里,居然就这么激起了几遍回声。

众人紧张地停下脚步,芙洛拉随着他们的视线向大殿的尽头望去。

倒是没能见到传说中的神明。

大殿内部光线昏暗,本该放置王座的地方被一个巨大的黑色帷幕遮挡,看不到后面的人。

整得还挺神秘,令芙洛拉想起前世常看的歌舞剧表演。

帷幕缓缓拉开,聚光灯打下来,来个华丽登场什么的。

帷幕后的人并没有对这声喷嚏做出反应,众人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大殿过分宽绰,令这段路显得十分漫长。

又走了许久,芙洛拉再次打了个喷嚏,还咳嗽了两声,回声残忍地声声回荡在整个大殿内。

芙洛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个王子,海格斯面无表情地给她递了张手帕,尔文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了上去。

就在这时,帷幕后方终于传来了动静。

“哗啦——”一声,很明显是水声,再确切一点,应该是什么东西从水里钻出来的声音。

不是吧……

陛下大清早在帘子后面泡澡?

【吵死了吵死了,是谁在大殿喧哗?】

【扰人清梦,当罚。】

两个男人的声音随后响起。

芙洛拉看了看毫无反应的其他人,又目测了一下他们与帷幕之间的距离——至少一百米以上。

也就是说刚才这些声音,除了五感超越常人的芙洛拉外,谁都没能听到。

她被扶着继续向前走,前方两个男人的谈话声愈发清晰。

【亨尼,你快看外面那个银发少女,她好美。】

【哈洛什,你刚刚还嫌她吵。】

芙洛拉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前方有任何人。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两个人是在密不透风的帷幕后面说话的。

难不成这个大黑帘子还有单向玻璃的功能?

走了一路,亨尼和哈洛什就叨叨了一路,就在芙洛拉猜测他们哪个才是陛下的时候,众人终于在帷幕前停下,两人的对话也止住。

“低头。”海格斯在芙洛拉耳边提醒。

芙洛拉垂下头。

海格斯直接对着漆黑的帷幕说:“陛下,夏普家族的新神妃到了。”

夏普是芙洛拉和父亲的姓氏,父亲死后,唐娜母女并入他们的家族,芙洛拉被送进神宫,家族受益。

帷幕后面没有动静,甚至没有人去拉开帷幕,长达半分钟左右的死寂过后,海格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陛下,夏普家族的新神妃……”

“为什么现在过来?”

帷幕后的人终于给出了回应。

该怎么形容这个声音呢?像海风吹动屋檐下的贝壳风铃,清冽悦耳,恰如其分的低沉,淡漠清冷到令人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却偏偏带了几分刚醒时的哑。

这声音的主人明显比刚刚的亨尼、哈洛什两人年轻一些。

芙洛拉抬起一点头看向紧闭的黑色帷幕,眸光微动。

海格斯:“出了点意外状况,陛下。”

他说完这句话便停下,并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像是笃定对方不会好奇这所谓的意外是什么。

几秒后,“知道了。”帷幕后的回应毫无波澜。

海格斯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侍从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几页纸张、羽毛笔和墨水,他们从唐娜手中要来了家族徽章。

确认过家族身份后,侍从小声告诉唐娜阅读纸张上的内容。

芙洛拉偏过头,凭借过人的视觉也看到了一些内容,纸张首页上明晃晃的“契约”一词一下子闯入她的眼帘。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一系列条款。

“神妃在神宫享有宫殿使用权……等一系列权利……”

“神妃的家族被满足一个以不伤害他人为前提的愿望。”

“一年后,神妃按照契约规定……献出【最重要之物】……”

芙洛拉:“!?”

等等。

送进宫里坐牢还不够,还要献出最重要的东西?

芙洛拉自认没什么远大的思想觉悟,以她的小脑袋瓜来想的话,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无非就是生命和自由。

所以这就是神妃们一去不复返的理由?因为她们丧失了生命或自由?

芙洛拉被这霸王条款气得咳嗽。

唐娜朝她看来,见她正盯着契约内容看,恶狠狠剜了她一眼,转了个方向,用鞭伤累累的身体挡住芙洛拉的视线。

芙洛拉:“……”妈的幼稚。

唐娜仔仔细细读着条款,时间久到芙洛拉已经差不多消了气,开始觉得无聊。

芙洛拉无聊到观赏大殿内的装潢。

神宫整体的建筑都是巴洛克风格,她前世参观过富丽堂皇的凡尔赛宫,也见过不少欧洲古堡,所以对眼前的华丽气派没有太大的感觉。

倒是大殿两侧各有一排雕像,吸引了她的视线。

有的是全身像,有的只有一个脑袋,尔文见她在看,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的这个,是陛下亲自创作的。”

芙洛拉的五感敏锐,感官是正常人的好几倍,于是耳边的呢喃和少年的鼻息激得她猛地缩了缩身体。

“真厉害。”她摸了摸耳朵,敷衍道。

她的视线停在一个缺了只耳朵的少女裸像上,饶有兴致地问:“那个也是陛下做的吗?”

“不是。”尔文顿了顿,低声回答:“那是前朝留下的东西。”

芙洛拉有些讶然地抬头看他。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突然摁住她的后脑勺,强迫着她低下了头,她震惊地睁大了一对碧眸。

谁?

她左边站着尔文,右边是海格斯,通过吊灯投在地上的影子判断,海格斯没有碰过她,而后面的人和她间隔一米还多。

是谁在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的人在帷幕后开了口:“安静点,别乱看。”

冷淡的语调依然没有波动。

芙洛拉的心里咯噔一声。

不仅是因为开小差被抓了现行,更是因为她居然抬不起头了。

地上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此刻没有任何人在摁她的头。

她不信邪地再次试图抬头,与这股力量抗衡,可直到她听到了脖颈处传来细小的咯咯声,也没能够把头重新抬起来。

这真是最糟糕不过的事实。

不管帷幕后的那位是不是神,他确实有着一些超自然的手段。

芙洛拉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地起伏,偏偏又毫无办法。

反正也抬不起头,芙洛拉干脆把头垂得更低,像只可怜的小鹌鹑,她很快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里决了堤,两颗硕大的泪珠从脸庞滑落。

穿越第一天,小公主被超自然力量欺负到爆哭。

“嗯?”

帷幕后的人被这一幕吸引了注意。

芙洛拉的脑袋垂得太低,月光似的银白长发倾泻而下,遮住了两侧的脸颊,让身侧的兄弟俩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只能看到少女纤弱的肩膀极小幅度地抖动。

哭也要哭得有尊严,芙洛拉强忍着哽咽,无声地落泪了半分钟,终于没忍住吸了吸鼻涕。

“芙洛拉?”

尔文率先反应过来,将她脸侧的长发撩向耳后,泛着红的雪白脸蛋和耳朵就露了出来,还有脸颊上那一道道令人心碎的泪痕。

“!”

尔文连忙掏手帕想给她擦泪,忽然想起这是给她擦过一次泪的脏帕子。

该死的,她半小时之内哭了两次,这女孩的眼眶里是盛着两汪鄂加迪湖吗?

尔文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她,准备用柔软的洁白袖口替她擦泪。

这时,芙洛拉的头忽然被那股熟悉的力量托起下巴,抬了起来,变成了直视前方。

一阵不知从哪来的风拂过面颊,她脸上的泪痕居然神奇地消失了,一张脸变得干干净净。

这缕带着幽香的怪风绕着她拂过一圈,最后将她被撩向耳后的长发重新吹落下去,发丝和风摩挲着她的耳廓和耳垂,激起一阵痒意和轻颤。

“???”

芙洛拉差点被气笑了。

打一个巴掌,再给颗甜枣是吗?

妈的离谱,离谱至极!!

……

唐娜看完了契约书上的全部内容。

“看完了?”帷幕里的人问。

唐娜俯下头,有些紧张:“是,陛下。”

“想要什么?”问题简洁明了。

唐娜的心跳开始因兴奋而加速。

来了来了,享不尽的财富终于来了!她要买下全镇最大的庄园,再雇佣七个,哦不,十七个男佣,让他们天天伺候她洗澡更衣……

“请陛下赐予我美貌!”

安琪儿抢先开了口。

唐娜大怒:“你在说什么?!陛下,请不要听……唔!”

唐娜被安琪儿捂住了嘴巴。

安琪儿用力捂着她亲妈的嘴,连礼仪都顾不上了,她近乎喊叫地朝着黑色的帷幕说:“陛下,请赐予我世界上最美丽的容貌!比、比我的妹妹,新神妃芙洛拉还要美的容貌!”

芙洛拉:“……”

真是孝死个人。

“契约成立。”

没有多余的询问和确认,帷幕后的人仿佛只是问了件“今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话音落下,托盘上的契约书无风自动地翻至最后一页,羽毛笔凭空升起,自己蘸取了墨水,在契约书上签下力透纸背的字迹。

“罗伊”。

大殿内吹起一股比刚才强劲不少的风,风夹杂着幽香和点点碎星般的蓝色,环绕着安琪儿白白胖胖的身体。

过程很快,只是神奇的七八秒过后,安琪儿的五官移了位变了形,变得鼻梁挺拔,眼睛深邃,红唇丰满,臃肿的身体缩小了两圈,身上的蓬蓬裙瞬间变得空荡,倏地往下掉去。

安琪儿险险捂住自己的胸口。

她惊喜地看了看自己白皙匀称的身体,又摸着自己的脸,激动得近乎落泪:“我变美了,我真的变美了!”

唐娜直接被气晕过去。

没了,没了!金银珠宝和荣华富贵就这样从眼前飞走了……

芙洛拉看着变身后安琪儿的侧颜,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那里。”一旁的海格斯指向一座雕像,示意芙洛拉:“一模一样。”

正是芙洛拉刚才询问过的那座少女裸雕,她视线往下,看到底座上雕像的名字——《美之女神莱昂丝》。

尔文解释道:“神的眼中没有美丑之分,每当有人想要美貌的时候,陛下就会把对方变成这座雕像的真人版,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芙洛拉看向少女雕像丢失的左耳。

许多艺术作品都追求残缺的美,看来这件前朝遗物也是一样。

“我的耳朵!”安琪儿适时地尖叫起来,她摸着自己原本应该长有左耳的位置,“我的耳朵少了一只!怎么会这样,陛下,陛下……”

“再吵,你的嘴也没了。”帷幕后的声音语气淡淡,带着些许不耐。

尔文对安琪儿嗤笑了一声,“你已经是我见过第39个拥有这张脸的人了,神都里逛一圈,你会找到不少长相一样的姐妹。”

芙洛拉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一个分不清美丑,批量生产美女。

“啊——”

得知真相的安琪儿捂着嘴哀嚎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和唐娜倒在一处,被侍从拎小鸡似的拎起来往外拖。

芙洛拉见状,扯了扯尔文的袖口,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尔文只是考虑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陛下,日安。”

两个王子与侍从们躬身朝着帷幕一礼,至此,面见陛下与签订契约的程序全部结束,全程花了二十分钟不到,就宣告着芙洛拉即将开始漫无天日的监狱生活。

芙洛拉在尔文的强烈眼神示意下,也不情不愿地拎起裙摆,俯身行了个淑女礼,可那句“陛下,日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想的全是——

陛下,日你妹,日你全家,日死你日死你!

站了这么久,她这幅病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走回去,只能让尔文背着她离开。

走出去百余米后,身后响起了只有她能听到的对话声。

哈洛什:【陛下陛下,您刚刚把美少女弄哭了,真的不打算给她点补偿么?】

亨尼:【她在大殿里喧哗,应该先惩罚。】

两人就这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几个回合,芙洛拉在尔文的背上回过头,眸光落在依然紧闭的黑色帷幕上。

银发绿裙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大殿之前,帷幕终于从中间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帷幕后方,一双红宝石颜色的瞳仁平静无波地望了眼那个身影。

“安静,我要睡了。”

帷幕再次闭合,遮挡住最后一丝光线,少年的身体缓缓没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