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众人看向文素素, 憎恨,戒备,畏惧, 愤怒, 各种眼神复杂难辨。
文素素面带微笑,道:“这么好的果子点心酒水, 浪费才该遭天谴。让他们坐着歇一歇, 边吃边说话。”
青书琴音分别领着内侍宫女, 巡视的宿卫一起上前帮忙,将案几及掉在地上的果子等搬到了他们中间。
冷森森的箭矢,仍对准了他们。
另外沈相曹尚书他们那边, 家眷都被领到殿内歇息了,当差的人留了下来。
邱大学士大叫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 便给我等一个痛快,休要一再侮辱我等!”
太阳底下,也有人惊吓过度,着实无力,不受控制坐了下来, 不管是甚,抓起果子点心就吃。
酒水甜点下肚,勉强驱散了不安,大家都安静了许多。邱大学士的叫喊, 附和寥寥。
秦谅与何三贵亲自抬了案几椅子到广场中间放好,文素素如坐在上朝的大殿上那般, 姿态闲适恣意,扬声道:“谁家的不肖子孙, 且来认领一下吧。”
秦谅指挥宿卫兵丁,将从皇城外带来的一群人,与璟郡王一起准备刺杀,或奄奄一息,或早已死透的尸首摆在了一起。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有压抑的哭声渐渐响起。接着,哭声越来越大。
“我儿啊!我儿死得好惨呐!”
“我孙子是太学学生,是读书人!太后娘娘不但为难新科进士,难道欲将杀尽天下读书人!”
文素素揉着眉心,对秦谅道:“既然有人认领,弑君造反乃诛九族大罪,朕心善,九族先暂且罢了,杀现成的便好。”
秦谅手一挥,宿卫冲上前,将大喊的十余人押解到空地处。
弓弦拉紧,箭矢破空齐发,短促惨叫之后,血流成河。
天地间一片寂静,太阳依旧明媚,照耀着人间。
齐瑞抽搐了几下,呼吸急促起来。坐在血泊里的殷知晦侧头看去,他将官袍脱下来裹住了齐瑞的伤处,又有新鲜的血溢出。
“是吏部关侍郎,平郡王两家。她不受任何的威胁,不在乎身后名。”殷知晦对着齐瑞惊恐万分,求救的目光,轻声解释。
“谁都不能阻止她。在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大齐上下的官员,杀光都不为过。他们是蠹虫。”
齐瑞眼里的光,变得炙热,恨意凛冽。他流血过多,脸白得如金纸,嘴唇干燥,拼命舔着,极低了说了句什么。
殷知晦没听清楚,他也不想听清楚。齐重渊不听他的话,齐瑞也不听。他们父子一脉相承。
“齐氏是最大的蠹虫,依附在百姓身上做吸血水蛭,不劳而获。”
殷知晦抠着手上干涸的血,垂下头,语气平静:“以前我以为她是在说玩笑话,生气了骂人。其实不是,她早就这般想了。皇城司的兵马,在皇城外带来了十几人,他们应该是你在宫外的接应,璟郡王在内与你应和。这些人,皆在太学读书,出身高贵。他们都活不成了。以后,应当没有太学,或者,太学换成普通的学堂,入学需要经过考试。”
殷知晦终于转头看了看他:“你别说话,仔细伤口流血更厉害。”
齐瑞眼珠不动了,泪从眼角滚出,他身上的伤太痛,痛得他生不如死。
文素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坐着,再次道:“谁家的不肖子孙,且来认领回去。”
死一般的安静,旋即,有人哭喊了起来:“是我家的七郎,是我家七郎的尸首。”
文素素点头,道:“是你家的七郎,你是吴侍讲的夫人,七郎是吴侍讲的幼子。吴侍郎,你且站出来。”
吴侍郎面色苍白,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幼子的尸首边,不忍看着他,老泪纵横。
有了吴侍郎开头,其他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认领,没一阵就认领完毕。
文素素道:“他们在外的一举一动,你们可知晓?”
大家都惊慌不定,一时不明白文素素的用意。文素素又伸手揉眉心,大家一见,如惊弓之鸟,慌忙回答了。
有人答知晓,有人答不知。
文素素哦了声,道:“既然知晓,你们却无视,纵容他们在京城横行霸道,闯下滔天大祸。”
她眼神扫过去,不带任何情绪,在邱大学士身上停留:“邱大学士,你的孙子三次被关进大牢,你却从不知悔改,只是恨朕,以为朕在与你为难。”
邱大学士不敢去看邱三与堆积如山的尸首,也没了先前的骨气,缩头塌肩立在那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邱大学士,我记得你也是寒门士子出身,当年你父亲本是私塾夫子,可惜早逝,你寡母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定当受了不少的白眼欺压。你学问还不错,只是为人一塌糊涂。你成了大学士,却忘记了自己当年所受的苦,你与你的儿孙们,都变成了曾经欺压过你的人。邱三他后宅的三个小妾,出自平民之家,他看上了,想方设法威胁,骗到手。你帮着他出银子,让其父母闭嘴。这种腌臜事情,你做得熟练得很,还认为,这些小娘子给你邱氏做妾,是他们祖上积德。且不提这些,邱三犯的那些事,哪一桩都够他坐牢流放。只你认为,你是大学士,就该作威作福。三次。朕给你了三次机会。邱三与齐璟齐瑞那些哪算,你知情,但你纵容他去做,你想着要从龙之功,还想着朕不敢杀你们,法不责众。”
文素素笑了,在认了自己家儿孙亲戚的众人身上扫过,喟叹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畏,又无耻,这就是你们永远挂在嘴边,贴在脑门上,读书人的气节!”
众人一起低着头,早就吓得没了人形,无人敢出声。
文素素道:“府中亲戚犯了事的,暂且退下吧。”
四五人呆愣愣,被宿卫赶回了人群中。
文素素眼神冰冷,抬起手,挥下。
秦谅面无表情,领命传令下去,弓弦凄厉破空,箭矢齐发。
几瞬之间,惨叫声渐止,尸横遍地。
肃杀,血腥气笼罩在广场上空,久久不散。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有人崩溃痛哭。
孔定僵眼眶泛红,盯着施仲夫,神色变得疯狂:“你提早知道了,你定是提早知道了!你那不成器的孙子施道悯,与璟郡王他们一向玩得好,天天在一起吃酒玩乐。前些时日,偏生被你揍得下不了床,你早就选好了时机,逃过了一劫!”
施仲夫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又似乎在祈求什么。
因为是家中亲戚侄儿犯事,而得以活下来的几个官员,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泣不成声谢恩:“太后娘娘仁慈,太后娘娘仁慈!”
既然文素素并不会乱降罪,乱牵连,一众心提到嗓子眼的朝臣官员,暂且松了口气。
沈相曹尚书等朝臣走了上前,躬身下去,道:“太后娘娘,臣等知晓太后娘娘一心为了天下社稷,却差点丧了命。太后娘娘,就当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免了他们的死罪,让他们戴罪立功。”
有朝臣见机之下,立刻跟着哭求道:“求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广场上求情声四起,齐瑞望着天际逐渐偏西的太阳,他的身子不断颤抖着,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而绝望。
殷知晦垂下眼睑,满脸满身的萧索。
沈相道:“太后娘娘心怀慈悲,一向大度。可惜圣上不领情,嫉恨太后娘娘多年,有好些朝臣官员,他们并非不知,让太后娘娘蒙受不白之冤,只为了针对太后娘娘,赶走太后娘娘,他们便能继续为非作歹,蛀空大齐。”
众人神色各异,低沉压抑的气氛中,终于出现了些许的动静。
曹尚书跟着道:“圣上的生母薛氏,当年曾经不惜杀了亲兄弟薛恽,借此陷害太后娘娘,又因怕被查明戳穿,不惜用刀刺伤自己,自废左臂博取同情。先帝最终看在圣上的面子上,最终允了其前去皇寺祈福修行的请求。可惜薛氏作恶多端,德行不修,遭受到天谴,被雷劈重而亡。当年亲自前往核实查看的朝臣,薛氏的侍女青芜,皇寺的主持都在。案件的卷宗,也封存在宫中。秦皇城使,你可能帮着将证人带来,还太后娘娘一个清白公道?”
秦谅爽快地答应了,道:“老成郡王当年乃是齐氏宗正,他也去了皇寺,可以作证。”
老成郡王靠在儿子的身上,老态龙钟的脸,神情似哭非笑。
呼吸间,是浓厚的血味。他太老了,不怕死。文素素留着他一条老命,估计就是为了现在。
“阿爹。”知父莫若子,小成郡王哽咽着喊了声,“阿玦他们还年轻。”
老成郡王双眼发涩,心痛如绞,声音苍凉道:“我对不起齐氏列祖列宗,待我死后,你们随便寻个地埋了就是,千万别将我埋进齐氏的祖坟。”
小成郡王泪流满面,难过地叫了声阿爹。
老成郡王拍了拍他的手,声音落寞低沉:“我老了,齐氏的儿孙不争气,怨不得人。你记住,待我死后,你压着全府的人都老实守孝,顺道将爵位还回去。阿玦他们也别惦记着皇室宗亲的身份了,只要她不倒,她的势力还在,就别惦记着入朝为官掌权。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平平安安活下去。”
小成郡王一一点头应下,“阿爹,能活着,我什么都不求了,只都听阿爹的。”
施仲夫终于睁开了眼,孔定僵也定在了那里。其余一众朝臣,不知情者诧异不已,知情者神色复杂莫名。
在眼下的时刻,无论因何种缘由,将齐瑞生母之死,拿到明面上来说道。齐瑞的不仁不孝,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他虽是天子,想要刺杀长辈文素素,他也死有余辜。
齐瑞腿抽了一下,眼底惟余的微弱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
殷知晦看着他,道:“你都知道了,却装作不知。你怕这件事被揭开,有被雷劈死的生母,不配为君。”
齐瑞喉咙上下滚动,吃力道:“朕配,朕姓齐,都是她害的,都是她,朕要杀了她.......”
他呛咳起来,伤口的血流又加快了。殷知晦神色悲悯,上前将朝服裹紧了些,伤处的血,逐渐流得缓了,齐瑞也陷入了半昏迷中。
殷知晦望着神情扭曲,痛楚不安的齐瑞,心也像是被砍了几刀般,痛不可当。
他也应该早就清楚,文素素在茂苑时就野心勃勃,她的举动,仔细一深思便能看明白,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何来的底气责备齐瑞,对不起视他为己出的姑母。
宿卫很快带来了青芜与原来的主持圆净,圆净已经还了俗,自称寡妇,去了齐姓,取了圆净中的圆字,人称圆娘子。她在京城赁了间小铺子卖香烛纸钱。徒儿慧心也还了俗,同样去了齐姓,被称作阿心。她与青芜一起在铺子帮忙,日子过得安宁而平静。
三人来到广场上,入目间一片血红,尸横遍地,阿心胆子大些,偷偷四看,青芜双股颤颤,圆娘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死人不可怕,有些活人比厉鬼都可恶。”虽然也害怕,到底见多识广,圆娘子低声宽慰道。
青芜极力站稳了,嗯了声,随着圆娘子上前见礼。
曹尚书道:“当年你们皆在皇寺,青芜更是亲眼目睹了薛氏被雷劈之事,你且如实到来就是。”
青芜忙应了,她着实太紧张,说得结结巴巴,声音打颤,说得倒还算清楚。
圆娘子跟着道:“我当年是皇寺的主持,薛氏被送进来之后,她的身份高贵,我将自己的禅院让给了薛氏居住。夏天打雷下雨乃常事,当时我已经午歇了,徒儿阿心年幼贪玩,在外面看到了雷劈中禅院,跑来告诉了我。我如何都不相信,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皇寺被雷劈中过。毕竟一来是佛门净地,二来又是皇家的寺庙,有皇家的真龙之气相护,除非是大奸大恶,犯下逆天大罪之人,如何会被雷劈而亡。”
她停顿了下,嘲讽地道:“前往皇寺修行的,皆是被称作不详,所谓犯错的皇室宗亲。皇庙能被雷劈,实乃齐氏德行不修!”
老成郡王睁着昏花的双眼望着她,再仔细打量一旁的阿心,按住了欲将起身的小成郡王,“别去,你弟弟不缺女儿,她已长大,还好生生的活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成郡王看着阿心,心道也是。齐氏已经经不起任何的风浪,她出生在五月恶月,要是允其认祖归宗,带回噩运,他就是齐氏的罪人了。他没再看阿心,搀扶着老成郡王走了上前。
阿心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她的亲爹是成郡王嫡幼子。在皇寺见多被强行送进来修行之人的凄惨,对成郡王府避之不及。面对走到面前的成郡王父子,只随意瞄了眼,便去瞧别的热闹了。
成郡王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实了青芜与圆娘子所言为真。
“当年先帝得知薛氏之死,盛怒之下,欲废黜太子。太子乃是睿宗亲指,储君之事甚为重大,我与当年的沈士庵一起苦苦相劝,一国储君不可轻易动摇,先帝方留下了太子。薛氏心思歹毒,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她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母,一国之太后?有如此生母,太子又如何当得起一国之君。如今看来,的确是我老糊涂了,太子不仁不孝,深肖其母,不配为大齐之君,当废黜,另立新君。”
成郡王的话音方落,施仲夫突然站起身,振臂高声疾呼。
“太后娘娘圣明,雄才伟略,励精图治,深受百姓将士的爱戴,万人景仰。”
施仲夫伏身在地,行跪拜天子的稽首大礼:“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