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有还是没有
但是对司马懿来说,他波澜不惊。
在诸葛亮之后,世间已再无英雄。
有自称英雄者跃跃欲试,却到底折戟沉沙,不堪一击。
所以这个人间,没有传奇。
他是唯一的传奇。
现在。
还有今后。
因为司马懿可以有所作为的空间更大了。而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令他不由得怦然心动——曹睿快死了,指定了八岁小孩曹芳为其皇位继承人,同时宣司马懿还朝有要事交代。
要事就是向司马懿托孤。
当时的场景那真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曹睿躺在龙床上上气不接下气,曹芳在床边扑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这人世间的生死更替,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他司马懿是强者。充满力量,也充满智慧。
宫殿之内,有阳光斜射进来,光明与黑暗切割分明,强者与弱者力量悬殊,高下立判。
只有权力是暧昧的,处于交接状态,令人看不清走势。
曹睿无限悲悯地看着司马懿,就像看着曹家王朝的前世今生。不错,在司马懿身上,寄托着曹家王朝的安危。
他要把曹芳交给他,把一个王朝的未来交给他。所以曹睿拉着司马懿的手,深情款款地说,刘备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刘禅托孤于诸葛亮,诸葛亮怎么做的?竭尽忠诚,至死方休。西蜀一个偏邦尚且能这样做,何况我泱泱大国乎?我这小儿子曹芳,就拜托仲达(司马懿的字)照顾了……
司马懿沉默。这是意义模糊的沉默,也是不堪重负的沉默。
司马懿感受到了压力。
曹芳似乎很亲近他。他爬上司马懿的背,抱着后者的脖子不放。那份亲昵,宛如父子。曹睿见了,泪如雨下,紧接着说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
司马懿浑身一震,就像觉察到自己被曹睿窥破私心一样,脸上很有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有私心吗?
有吗?
没有吗?
到底有还是没有?
这个可以有。
这个真没有。
谁知道呢?一切要靠未来验证。但曹睿是看不到了,因为他已撒手西去。这个在位十三年、年仅三十六岁的中年男人在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的某一天黯然辞世。死前已口不能言,只以手指太子曹芳,向司马懿暗示着什么。司马懿跪在他身边,呆若木鸡,神情很是心怀鬼胎。只有一脸天真的曹芳在他背上爬上爬下,似乎对这个他新发明的游戏很是好奇,乐此不疲。
司马懿很快就明白,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边,还站着曹爽。曹爽是在曹睿病重期间被封为大将军的,总摄朝政。
司马懿这才知道,曹睿哪是在向他托孤啊,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别欺负曹芳,曹芳身边还有人呢,咱曹氏家族的人。
“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呵呵,现在总算明白曹睿说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了——就怕他忘了。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种中国式的恩仇故事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一直以来屡见不鲜地上演。谁都不是圣人,谁的心里都有小九九。曹睿未雨绸缪,说这句话也是在情理之中。
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诸葛亮呢?德艺双馨。
最重要的,曹睿为什么不相信他是诸葛亮呢?托孤就托孤罢了,还搞一个双簧戏,真是恶心得要命。
司马懿愤愤然了。
愤愤然之后却是茫茫然。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有所作为。按照自己的欲望来有所作为。毕竟魏国的大将军不是他,是曹爽。两人真要PK,谁会是出局者呢?
司马懿暂时收起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想法,决定静观其变。
曹爽是个自相矛盾的人。
在这世界上,很多人其实都自相矛盾。既骄傲又自卑;既奢侈又朴素;既冒险又保守;甚至既忠贞又放荡。
因为在不同的情境条件下,每个人都可以释放出自己不同的人性欲望,或者说展示出不同的性格侧面。
比如曹爽。他就既高调又低调。高调的是他有门客五百人,为自己组成一个庞大的智囊团,充分暴露了其在政治上的野心;低调的是他对司马懿毕恭毕敬,有什么决策要出台了一定先向他汇报,给人感觉自己是司马懿的下属而不是堂堂的大将军。
何晏看不下去了。
何晏是曹爽智囊团中的首席智囊,一向见微知著,着意深远。他以为,曹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将很可能走上不归路。
不错,是低调。
一个人低调没什么,甚至是好事,但低调也是讲原则的。毕竟低调只是处世态度,不能以葬送自己的根本利益为前提。
因为那样的话就不是低调,是找死了。
何晏感觉曹爽现在就在找死。
曹爽有什么决策出台一定先向司马懿汇报,这问题大了去了——在这个王朝,到底谁说了算?
主公大权,不可委托他人,否则后果很严重。何晏对曹爽如是提醒。
曹爽不以为然。准确地说,他的心硬不起来。在曹爽看来,司马懿与他一起受先帝托孤之命,那是有程序正义和合法性的,他不能搞独裁。
何晏进一步提醒,说,想想吧,昔日先公曹真是怎么死的。他与司马懿同破蜀兵,结果蜀兵未破,先公曹真却被司马懿活活气死。这个人,是曹家的天敌。
曹爽便想了,并很快想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权力是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源,你有我就没有,怎么可以拱手让人呢?
便不让。
便夺取。
失意的人最危险
曹爽夺取司马懿权力的手段正应了一句成语。
巧取豪夺。
他在曹芳面前美言司马懿,说司马懿功高德重,可加为太傅。如此,巧妙地夺取了司马懿手中的兵权。
最重要的是,自此全国兵权皆归于曹爽,而司马懿从掌军事管武装力量的太尉变身为只拥有崇高荣誉的太傅,不再有什么能力与曹爽过招。
司马懿这才知道,原来害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拼命赞美他,将他往神坛上推,让他独孤一人——独孤求败?
与此同时,曹爽任命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总之是让老曹家的都鸡犬升天,并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将天子曹芳严密地控制与保护起来。
由此,曹爽的权力达到了峰值。这个王朝,将不再是司马懿说了算,也不再是曹芳说了算,而是曹爽说了算。
曹爽开始意气风发。
曹爽意气风发的标志是经常出外游猎,以快意人生。
弟弟曹羲却觉察到了危险的临近。因为司马懿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的对手是最可怕的,就像毫无动静的火山,一旦喷发,逃都来不及。更何况曹爽天天在路上快意人生,这个,是不是太大意、太危险?
曹爽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己兵权在握,应该是天下人怕他而不是他怕天下人。开国皇帝曹操是怎么说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话说的,那是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啊,豪迈!够猛!
但曹羲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曹爽收起了他的不以为然——全国的兵都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吗?任何时候能保护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更何况现在司马懿是失意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其实最危险,一种是失恋的,一种是失意的。
曹爽突然间有些毛骨悚然了。是啊,他和司马懿之间,旧的平衡被打破了,新的平衡还没建立起来。司马懿这样的人,会善罢甘休吗?
便试探。试探司马懿的那一颗心,是不是还在骚动。
试探人是李胜。李胜刚被朝廷任命为荆州刺史,他受曹爽委托,去向司马懿辞行。
不仅仅是辞行,也是要观察司马懿的身体状况。
不仅仅是要观察司马懿的身体状况,也是要观察他的心理状况。
观察的结果是——司马懿不行了。
病得很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种。
起码李胜眼里看到的司马懿,是不久于人世的司马懿。
李胜大声说:我要去荆州做刺史了?
司马懿:啊?你去并州啊?
李胜:是荆州,不是并州!
司马懿:哦,你刚从并州来?
李胜:是汉上荆州啊,不是并州!
司马懿:哦,是并州啊!我知道。
李胜被雷到了。紧接着,更雷的一件事情发生了。司马懿府上的侍婢给他喂药汤,司马懿的嘴巴已然合不拢,药汤流出嘴外,将他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曹爽闻讯,放心了。
看来这个世界,谁都敌不过岁月。
诸葛亮是怎么死的,死在岁月的剑下。
司马懿也将如此。岁月无敌。岁月无敌啊。
曹爽由是更加意气风发,出外游猎,快意人生,那是毫无顾忌。
司农桓范却是心有顾忌。司农桓范以为,一个心有顾忌的人才是成大事的人。任何时候,畏惧一些该畏惧的东西,才能顺顺利利地往前走。
这是世事的辩证法。
所以当某一天,曹爽引着他的三个兄弟,请魏主曹芳去拜谒高平陵,祭祀先帝时,司农桓范拦住了他,要他提防城中有变。毕竟曹氏兄弟都出城了,一旦城中变起仓促的话,那是要人命的。
曹爽嘲笑了桓范。
用他的鞭子。马鞭。
曹爽以鞭指桓范怒骂道:“谁敢为变!再勿乱言!”
谁敢造反?你别乱说!
曹爽说这话时骑在高头大马上,左手持缰右手挥鞭,动作潇洒充满自信。他以为天下无敌,他以为那个人摇摇欲坠,殊不知司马懿此刻正精神百倍,等待他豪迈出城。因为他要有所作为了。因为他此前的奄奄一息都是伪装。
司马懿事实上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力挽狂澜。
为了这样的等待,他可以装聋作哑,可以摇摇欲坠、奄奄一息,但他的心始终是健康的、强壮的,或者说是锋利的。
他要切割一切。任何反对他的势力和人。
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司马懿。
睚眦必报的司马懿。
自视甚高的司马懿。
谁的心不曾柔软
司马懿动手了,趁着城中空虚。他率兵先据曹爽营,再据曹羲营。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同时司马懿率领百官入后宫晋见太后,控诉曹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的滔天罪行,表示此人“其罪当废”。
太后当然是无可奈何,一切照准。此时的她已然一工具矣——司马懿有所作为的工具。
摆平了太后之后,司马懿开始写信,给曹芳写信。
信是这样写的:
“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此非先帝诏陛下及嘱臣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太尉臣济、尚书令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谨此上闻,伏于圣听。”
信写得很委婉,很绵里藏针,也很有威权。
曹芳看了,没什么感觉,因为他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世事的苍凉和多变。
曹爽看了,心都凉了,因为他年纪已足够大,明白世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不留神,农夫就被蛇咬。
当然,曹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农夫,毕竟没有那么慈悲,但他绝对认定司马懿是蛇。
一条狡猾的蛇。
一条从冬眠状态醒过来的蛇。
一条已经恶狠狠地咬住他的蛇。
他该怎么办?是打蛇还是甩掉就跑?曹爽没了主意。
曹羲给他的建议是,既不打也不跑,而是把自己绑起来送到司马懿面前去处置。
因为力量不够对等。
司马懿是什么人,让诸葛亮活活死在五丈原上的人啊。诸葛亮六出祁山,却在司马懿面前无可奈何,抱憾而终,可见此人的手段不是一般的强。
所以选他为对手,是个致命的错误。如今之计,不妨弃子认输,如此还能保住城中曹氏家族的身家性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继续在政坛上混。毕竟曹爽和司马懿之争是意气之争,认个错,放低自己的姿态,一切也就过去了。
但司农桓范却大声说“不”。
司农桓范以为,人世间有一万种死法,其中“找死”是最笨的一种。把自己绑起来送到司马懿面前?呵呵,这样的死法是闻所未闻。别以为司马懿会心软放过对手。对一条蛇来说,任何时候都要咬人的,只要他醒过来,只要他视对方为敌人。
所以司农桓范建议,将天子请到许都去,调外兵征讨司马懿。司马懿挟太后以令诸侯这招根本没用,还是要玩老祖宗曹操当年玩过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因为真正的权力中枢是天子而不是太后,司马懿绑架绑错了人,这是他露出的一个破绽。
两个人的意见该听谁的呢?曹爽首鼠两端。
最后曹爽决定,听弟弟曹羲的。虽然从表面上看,自缚求死很傻很天真,但世上事置之死地而后生。想逃,逃得出去吗?
最主要的,自己可以逃生,困在城中的亲人怎么办?他们成了人质,成了曹爽逃生的障碍和最大阻力。
曹爽思前想后,一夜流泪到天明,最后他掷剑而叹说:“我不起兵,情愿弃官,但为富家翁足矣!”
曹爽的这个决定毫无疑问让司农桓范捶胸顿足。
因为他看到了大势已去。
曹爽大势已去,并且株连到他。
曹爽退而求其次,弃官为富家翁,真能为富家翁吗?在司农桓范看来,不是不可能,是绝对不可能。
因为司马懿不是傻子。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都城之内,住着没有兵权的富家翁曹爽,司马懿他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吗?
司农桓范将这个问题抛给曹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曹爽很快就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能。
曹爽之所以回答得这么爽快只因为他得到了两个人的口信。
侍中许允、尚书陈泰从都城带给他的口信。
此二人说,太傅司马懿只因为将军位高权重,心里怕怕,所以这次才搞上一搞。主要目的是要削去将军兵权,没别的意思。将军可早归城中。
并且在此二人之后,殿中校尉尹大目也带来了口信,说太傅司马懿指着洛水发誓,绝对没别的意思。有蒋太尉担保书一封在此。希望将军早归城中。
曹爽由是相信了两样东西:口信和担保书。
他就此交出了印绶。先把代表武装权力的印绶托人带给司马懿,以表示他回城的决心。
主簿杨综哭了。他是司农桓范之后又一个看清事实真相的人。曹爽现在交出武装力量,自缚去降,结果只能是一个——死翘翘。
当然主簿杨综比较有文化,他没有用“死翘翘”这个词来表示曹爽的结局,而是用了“东市受戮”四个字,意思是曹爽如果归去,一定会被司马懿拉到东市去砍上一刀,从而结束他蠢蠢欲动却到底没什么大成就的一生。
曹爽却不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如此暗淡。他现在只相信一个人的心——司马懿。
曹爽以为,世上事无非是人心换人心。谁的心不曾柔软?自己已然交出一切,司马懿难道还想要的更多?
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拜托,不要赶尽杀绝好不好?此时的曹爽犹如一个道德家,对世事充满了天真的想象和因果轮回的报应观。
他要和司马懿心心相印——在交出兵权后,曹爽充满憧憬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太傅必不失信于我。”
司马懿肯定不会骗我的。
司马懿果真不会失信于曹爽吗?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除了曹爽自己。
因为他手下的兵们作鸟兽散了。这是个人心惶惶的时代,每一个人都紧紧地跟权力在一起,跟武装在一起。当曹爽交出兵权后,他手下的兵们分明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临近,“尽皆四散”。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曹爽却不以为然。他只一味地认为世人太过功利。聚散两依依,依的是什么,不是情感,而是物质。
曹爽回城了,但他发现可能用“回家”两个字更合适一些。因为这个城市与他无关,他被关在了家里。
司马懿用大锁锁门,同时派了八百人围守他的家,美其名曰保护曹爽。
曹爽不知道自己是被保护还是被监禁。在这个世界上,过度的保护就是监禁,而所有动听的名词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用心。
曹爽就感觉到了司马懿的用心。只是他未能真切地分辨司马懿的用心是良苦用心还是不可告人的用心。他需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很快他就得到了。
司马懿是良苦用心。
起码曹爽自己这么认为。
他向司马懿写信借米,司马懿马上派人送给他一百斛米,恭恭敬敬地运到曹府。曹爽通过这样的实验终于确切地知道,自己罪不至死。
司马懿的一颗心还是柔软的,否则,无法解释司马懿的送米之举。
但是几天之后,曹爽感觉到自己太天真了。
因为他和兄弟三人,被司马懿斩于市曹,与此同时司马懿还灭其三族。曹爽家族的家产财物,也全都被查抄了。
一步到位,曹爽和他的家族人间蒸发了。
曹爽这才知道,别人送你米并不是让你活的意思,而别人用刀指着你也不是马上让你死。死和活其实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掌握在自己对世事的洞察和选择上。
当初为什么选择回来呢?
放不下城里的亲人,回来就能挽救他们吗?
还有,有些东西是没有退路的,所谓弃官为富家翁,真能为富家翁吗?自欺欺人罢了。
总而言之,曹爽在临死之前悟到了很多人生真谛,遗憾的是,这些人生真谛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他用不上了,也不能与任何人分享。曹爽悲哀地发现,自己用全部的身家性命换来的这些经验教训竟要烂在自己脑子里,交易不出去,他这一生,不可谓不失败。
一个关于人生博弈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
但是,帷幕不会永远落下,因为很多人都在重复曹爽的故事。过去,现在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