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命运

阳安关很快就失守了。钟会率领魏军打下阳安关,守将蒋舒选择了归降,另一名蜀将傅佥战死,汉中至此归魏。汉中的丢失毫无疑问对蜀军将领的心理打击是很大的。接下来,乐城守将王含、汉城守将蒋斌,听说汉中已失纷纷开门而降。而蜀将胡济抵敌不住,逃回成都求援。

蜀国告急。

姜维此时也不再写任何文字了。他要赶快动起来,能守住多少算多少。但魏兵势如破竹,很快拿下阴平桥,使姜维首尾不能相顾。至此,退守剑阁已是无奈的选择。

毕竟汉中险峻尽失,若剑阁再失去,成都将不再有任何屏障,可谓岌岌可危。

剑阁固若金汤。

不仅姜维、廖化、张翼纷纷领兵至此,蜀国将军董厥也引两万兵把守剑阁,因此魏兵徒呼奈何。

但邓艾却藐视了剑阁的存在。

在邓艾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都。你剑阁难攻,我不攻就是了。

这真是大人物的思维。不拘小节,当遇到问题时,以绕过问题的方式解决问题,可谓别开生面。

邓艾的设想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夺取成都。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是设想,而是实践——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军千里迢迢地奔袭,于没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这本身就是传奇。

只是邓艾觉得,人生就是打造传奇,化不可能为可能。一生做大家都能做的事,这一生一定很无聊。

他不要无聊,要有趣。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有趣。

所以他出发了。邓艾先让他的儿子邓忠引五千兵去做先行者,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他自己率三万兵随后跟上。

命运却给他们设置了拦路虎。邓艾不知道,在一个叫摩天岭的地方,邓忠和他的开路勇士们都绝望了。这地方都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去往成都的路,由此半途而废。

很多人哭了,为自己曾经辛辛苦苦的付出——如果方向是错误的,走得越远,损失越大,这是邓忠和他开路勇士们的一个认识。

可邓艾的认识和他们不一样。邓艾以为,人生的方向就是脚的方向,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头更高的山。只要始终昂头前进,一定可以登上最高峰。他下令,峻壁巅崖不能开凿那就不凿,大家玩蹦极,蹦过摩天岭。

邓艾总是怎样,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想法和行动,这也注定了他走的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走不通的路他能走通,这是不按常规走路的一个收获。

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终于在邓艾的领导下走通了,并且魏兵还有了两个重大收获,一举拿下江油和涪城。

这实在是勇气或者说传奇的胜利。因为这两城守军根本想不到魏兵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不战而降。

可以说,敢于另辟蹊径的部队是无往而不胜的。

接下来,就是那个梦寐以求的蜀国都城成都了。它的命运将会怎样?是选择抵抗还是选择投降,邓艾想知道答案。

一座城的命运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成都的主人是刘禅,他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握,更别说掌握成都的命运了。

便惊慌失措。便首鼠两端,听众人议论纷纷,自己却无主见。

有人提议,现在的形势是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而去。这个地方比较险峻,可以守上一阵,他日再借蛮兵,打回成都也不迟。

光禄大夫谯周笑了。却是苦笑。

不错,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收复了南蛮。可现在的蜀国还是诸葛亮时期的蜀国吗?此一时彼一时,所谓他日再借蛮兵,打回成都去完全是梦呓,自欺欺人罢了。

又有人提议,说蜀、吴同盟,蜀国危急,不妨投吴国而去,可以栖身。

谯周还是笑了。仍是苦笑。

世事其实很简单。盛衰两重天。盛时朋友多多,同盟多多,衰时树倒猢狲散,只能自求多福。只是很多人看不透。谯周无限感慨地对刘禅说,自古以来,我没听说过寄他国而为天子者。以现在魏吴两国的实力看,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陛下若称臣于吴,这是一辱;若吴国被魏国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这是两番之辱。既如此,还不如不投吴直接降魏,免得受尽屈辱。

鸦雀无声。

谯周说完这一番大白话后周遭鸦雀无声。很多人觉得他说得太刺耳,却没有人觉得他说得没道理。天下大势,现在已然走向分久必合的阶段。每个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定数。有人是操盘手,有人则是被整合者。国家也一样。这个刘备当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江山转眼就要易手,那些曾经的理想、激情和葱茏岁月终究是南柯一梦。

终究不是刘禅这样的人物可以承载的。

刘禅一声叹息,选择了投降。

成都现在已然不是刘禅的成都,而是司马昭的成都了。司马昭留卫瓘守成都,令刘禅赴洛阳定居。

这叫割断其情感联系和势力联系,以防其死灰复燃。

司马昭设宴款待前蜀天子刘禅,先是安排了魏国乐舞戏给他看,一起随行的蜀官们都没心情看,独刘禅看了面有喜色。接着,司马昭令蜀人扮蜀乐博刘禅一乐,蜀官们感时伤怀,纷纷落泪,刘禅看了却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了家乡。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司马昭感慨万千。他问刘禅,你现在还想念西蜀吗?

刘禅回答:“此间乐,不思蜀也。”

乐不思蜀这个成语就此诞生。

这事实上是一个人的生存哲学。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及时行乐,不做无谓的追求。只要现在,不要将来;只要他乡,不要故乡。刘禅以为,他这样做,并无大错。

司马昭放心了。蜀国将不再是一个国家,也不再有复国的可能。因为他的领导人要的并不多。

游戏人生,玩的就是心跳,而不是责任、道义、理想、激情等。很好,很轻松。

清扫工

最后的对手是吴国。

吴主孙休。

孙休看见蜀国一夜之间死翘翘了,顿时明白了一个成语的真正含义。

唇亡齿寒。

吴、蜀就是唇齿,唇亡则齿寒。孙休感觉司马昭伐吴是分分钟的事情,便及时布置,做好防御战的准备。他任命陆逊的儿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命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又在沿江一带,屯扎兵营数百个,由老将丁奉做总指挥,以防司马昭的突然攻击。

但是司马昭没有攻击,并且永远不会攻击他了。

因为司马昭死了。

死于中风。

人世间的事真是祸福无常。就在司马昭视吴主孙休为对手,准备较量一把的时候,无常却来收他性命了。司马昭这才知道,人世间最大的敌人不是世人,是无常,是命运。

没有谁能抗得过命。诸葛亮如此,他也如此。

甚至他比诸葛亮还不如。诸葛亮去世前还想着向天借命,还有时间从容交代后事,甚至还有智慧对付他的父亲司马懿,可他却什么都做不成。

当时的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手指其子司马炎而死。

意义含糊。

意义深远。

司马炎当然明白父亲的真实意图。他决定化意图为行动,找魏主曹奂谈谈。

这是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谈话的结果是曹奂退位了。

事实上曹奂是不想退的。任何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不想轻易离开。可是世易时移,曹家人又是一代不如一代,眼见得龙椅摇动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黯然离开。

不错,这魏国江山是曹操打下来的,可江山的得到就是为了失去。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座江山可以永世长存。江山的不断易手是人间铁律,它的背后,透露的是诸多人性弱点和惆怅迷茫。

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取代汉以来,至曹奂退位,晋取代魏,只有短短四十五年时间。四十五年,换了人间,一个意图统一中国的王朝——晋朝崛起了。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到司马炎,一个家族的努力或者说苦心经营已经初见端倪。也许它的执政合法性还受到质疑,也许扫平江东还要假以时日,但是它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时间点也恰到好处。近百年的乱世江湖已近尾声,强盛的都已强盛过了,强势人物都已黯然谢幕,历史的舞台上一片狼藉,需要一个清扫工来收拾果实,来归置一切。所以现在不需要英雄。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清扫工就可以了。

司马炎就是那个清扫工,他最后要清扫的垃圾是吴国。

理智与情感

吴主孙休怕怕了。

他不是怕司马炎,是怕历史大势。历史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又怎能抗得过这样的分合之道。

便赶紧撒手西去,留下烂摊子让后人收拾。

孙皓上台了。孙皓是孙权太子孙和的儿子,出身正统,血统高贵。但他的优点也仅于此,其他的也就剩吃喝玩乐了。

在这一点上,孙皓和刘禅很像,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

更何况过把瘾后不一定死。未来事,谁都不好说。

并且孙皓比较牛×的一点,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弱者,这可能跟他出身正统、血统高贵有关系。他甚至令镇东将军陆抗屯兵江口,以图襄阳。真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道谁怕谁?

而一个叫羊祜的人自此浮出历史的水面,开始笑傲江湖。

羊祜是晋国都督,他奉命率兵镇守襄阳,对抗陆抗。但羊祜的对抗很另类,那就是从不玩狠的,只玩软的。

比如军中有想归降吴国的士兵,他任由他们离开,不加阻拦。同时他还展开裁军行动,从镇守襄阳的晋兵中裁减部分人员用于大生产运动,却不管守备力量是不是足够。

更加体现羊祜另类感的是,这家伙经常不穿军装只穿休闲服在营中东逛西逛,没有一点警惕性。

但这都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说它体现了羊祜的气质:淡定从容,无为无不为。

毫无疑问,它是一种智慧,是着眼于长远的大聪明。毕竟两国对决,哪一方准备工作做得越细,就越有可能赢得胜利。

不知不觉中,生产运动已“垦田八百余顷”,完成了从军无百日粮到“军中有十年之积”的飞跃,从而充分保障了军粮供应。

一边是羊祜的宽仁之治,另一边却是孙皓的粗暴猜疑。孙皓以陆抗在边境里通外国为由,罢了他的兵权,降为司马,同时令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而孙皓上台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出入时常带铁骑五万,充分享受权力的快感,弄得群臣惊恐万状,却又无可奈何。

吴国,处在人人自危、信仰迷失的时期。而这正是羊祜多年以来等待的结果。他觉得,出击的时机到了。

却没有出击成。时间击倒了吴国,也击倒了他的身体——羊祜病危了。

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等待对手等了十来年,终于有机可乘时,自己却已然不能出拳了。世事的残酷与苍茫由此可见一斑。

羊祜便在他死之前向司马炎推荐了一个人以完成伐吴大业。

右将军杜预。

这本来没什么,对羊祜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羊祜完成此事后的一个细节却令人费解——他在司马炎面前烧毁了自己写的那份推荐书,目的是不令他人知晓他曾写过这份东西。关于这一举动,羊祜做了如是解释:“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

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我为国家举荐官员这是公事,不想把它看成是小恩小惠,所以烧毁那份推荐书,杜预以后也别来谢我……

羊祜说完这话,“扑通”一声,与世长辞。司马炎惊呆了——我靠,这是什么精神啊?这是公而忘私的革命家精神!司马炎马上大哭回宫,敕赠签发嘉奖令,封其为太傅、巨平侯。

这其实是羊祜做人的胜利。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位,淡定从容,气质高雅,至此,一生的成败也就无所谓了。

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其实有两种层次。有些人以成败论英雄,事事时时蝇营狗苟,患得患失,最后即便成功了,却活得很累,没什么意思;还有些人不为他人活,只为自己活,以退为进,事事时时有底线,着眼长远,活出了一种气势和精神。对后一种人来说,一味地追求成功其实是一件很功利的事。他们一生的精华部分,都在过程当中,都在回忆里头,比如羊祜。

这样的人活着,虽败犹荣。

接下来的事情则毫无悬念。

杜预出发了,这个喜欢读左丘明《春秋传》的人以他的战争智慧一举拿下东吴,逼得吴主孙皓在两个选择之间必取其一:或者自杀,或者投降。

孙皓选择了后者。这样的选择也是毫无悬念,令人昏昏欲睡,就像当年刘禅做过的那个选择一样,宁为安乐公,不为败国君。

于是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五十二万三千户口,三万二千官吏,二十三万兵,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人口,二百八十万斛米谷,五千余艘舟船以及五千余后官,一夜之间,全都归了晋。

这些雄厚的资本和人物,本可以做顽强抵抗的,毕竟是一个国家,有这么多的有生力量和充实储备,但是孙皓选择了做安乐公,就将吴国的全部家当都抵押了出去。

这是乱世三国的最后一笔交易。孙皓,这个孙权的孙子就这样出卖了他爷爷的全部基业,还有青春、激情、理想和智慧。

落幕了。一切尘埃落定。不妨说一说感受吧。

那是一个江湖。充满传说和刀光剑影的江湖。江湖上的人哭过、笑过、爱过、恨过、高潮过、低潮过、装疯卖傻过、意气风发过。

他们留下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名字——刘备、曹操、孙权、诸葛亮、张飞、关羽、周瑜、郭嘉、荀攸、鲁肃……这些人在乱世的舞台上演出了真实的自己,优点与缺陷一目了然,令人爱恨交加。他们为每一座城池的得失呕心沥血、用尽心机。他们展示的中国式智慧与中国式暴力树立了一个时代的标杆,让后世无法超越。这些杰出的人儿全情投入,将一切演绎得令人心荡神移,肝肠寸断,以至于他们的子孙出场后再无任何表演的空间,演出逊色不少。

很遗憾,这的确是一场虎头蛇尾的历史大戏,没有任何意外和悬念——主角离场过早,后续上场的配角茫然失措,不知所之。历史的聚光灯却还强行打在他们那一张张表情生硬的脸上,仿佛充满期待。但是大幕拉下了,一切的起承转合已然告一段落,那个叫晋的王朝暂时统一了中国,开始新一轮与历史有关的起承转合。

只是它的新故事与三国无关。

三国故事,那些理智与情感,就这样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