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思与转机
曹操还是被说服了。
郭嘉在曹操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最需要的那种感觉。
事后回想起来,曹操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没有后顾之忧。
不错,袁绍是一只纸老虎,但吕布不是。吕布是真豺狼。曹操怕自己在打虎过程中遭到豺狼的撕咬。所以郭嘉接下来给他的建议是,袁绍是要打的,但不是马上打。马上要打的人是吕布。
先扫除徐州吕布的后顾之忧,才能放开手脚消灭袁绍。
曹操同意了。
打心眼里同意郭嘉的见解。在他看来这个见解很科学,符合“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的道理。
曹操喜欢这样的道理。
袁绍一夜之间发现自己成了大将军、太尉,兼都督冀、青、幽、并四州。
他觉得这样挺好,很有平步青云的感觉。
其实人生有的时候就需要这样,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狠狠地得一好处。
好处是曹操给他的。
曹操给他好处的时候向他提了一条件,攻打公孙瓒。
曹操答应,老袁若打公孙,他老曹绝对出兵相助。
袁绍答应了。
答应得很豪迈。
这时的袁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快意的,攻城略地、拜将封侯,玩的都是彪炳千秋的大业。
但是曹操却没有心思陪他继续往下玩。曹操的心思都在徐州,在吕布这个男人身上。对袁绍,他使的是缓兵之计。
仅此而已。
陈宫的心思也都在吕布这个男人身上。
吕布却心不在焉。
因为陈珪父子的存在。
陈珪父子现在每天重要的工作就是对着吕布歌功颂德,这让吕布的心情好极了。如沐春风。
陈宫便幽怨。因为他幽怨地发现,他和吕布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由来只有新人笑,谁会记得旧人哭。旧人陈宫感受到了他的人生危机。
于是,在一个没有第三者的夜晚,陈宫悄悄对吕布说:“陈珪父子面谀将军,其心不可测,宜善防之。”
但是陈宫的小报告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吕布怒斥了他。
吕布义正词严地告诫陈宫,对待革命同志,要光明磊落,不要搞阴谋诡计。尤其不要打小报告。因为这样的行为只能产生一个结果,我鄙视你!
受到鄙视的陈宫只得外出散步,以消解心头的郁闷。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没有目的的散步,但历史的伟大之处往往在于,转机往往出现在没有目的之时。
一个人被逮住了。
这样的时代,一个人被逮住是正常的,没被逮住是不正常的。
并且,在一个被逮住的人身上搜出东西是正常的,没搜出东西是不正常的。
果然,心情不好的陈宫在这个被逮住的匆匆赶路的士兵身上搜出了东西。
一封信,一封刘备写的信,一封刘备写给曹操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奉命欲图吕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备兵微将少,不敢轻动。丞相兴大师,备当为前驱,谨严兵整甲,专待钧命。”
陈宫笑了。为一个转机恰到好处地到来。
也为自己成为这个转机的发现者而心情大好。
不错,这封信将改变很多人的关系。
曹操和吕布的关系,刘备和吕布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他陈宫和吕布的关系。
他们将重回蜜月期,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抗曹而呕心沥血,同心协力。
谁成气候
吕布果然大怒。
怒曹操和刘备的互相勾结。
不过,最让吕布惊骇的那个人还是刘备。
义字当头,号称天下第一仁的刘备竟然也跟他玩起了阴刀,这让吕布对人间到底还有没有伦理底线深感绝望。
尽管吕布对自身的道德品质不是很恭维,但他坚信这样一点:红的就是红的,黑的就是黑的,红的不能不打招呼就变成黑的!
做人,不可以这样!
所以,他出兵了。史书上说吕布先大骂一声:“操贼焉敢如此!”然后“将使者斩首,先使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稀东取山东兖州诸郡,令高顺、张辽取沛城攻玄德,令宋宪、魏续西取汝、颍。布自总中军,为三路救应”。
刘备的心情很不好。
不是因为高顺、张辽兵临城下,而是他被侮辱了。
曹操在几天前派特使找他,告诉他围歼吕布是其人生中别无选择的选择。
刘备于是很受伤,很有被迫做小人的感觉。
虽然在他眼里,吕布就是个小人,但他不愿同他一样做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总而言之一句话刘备不愿意暗地里捅刀子。
但是现如今,刀子非捅不可了。曹操已经咄咄逼人。所以刘备也只能极其哀怨地向曹操发出那封求援信,一方面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一方面请求曹操出兵。
只可惜一封信引发的战局变化竟是神鬼莫测。曹兵没来,高顺、张辽兵临城下了。
刘备只得想办法再派人去请曹操来救火,小沛现在的确是火烧眉毛了。
曹操不愿意来。
非但不愿意来,还在心里把刘备骂了个狗血喷头:怎么搞的嘛,合歼不成,自己却要被歼,都是你那封矫情信惹的祸。
当然了,曹操毕竟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他之所以不愿出兵救刘,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害怕。
不是怕吕布,是怕刘表、张绣趁机打他。
因为现在的刘备刘家军不是一支有生力量,是待救的鱼腩,也是将使曹操深陷其中的泥坑。曹军一旦出动,后面会引来多少只狼啊,曹操简直难以想象。
所以,曹操便有撂挑子的想法,就让刘备在小沛自生自灭吧!
谋士荀攸则认为,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他曹操是谁,他曹操又怕过谁?笑话!
最重要的是,荀攸认为曹操出兵不会输。他赌刘表、张绣不会趁火打劫。
不是他们变善良,而是他们被打怕了。
所以打吕布基本上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一对一。
弄得不好是二对一,只要刘备能杀出城来。
曹操不为所动。
他觉得荀攸有些理想化了,刘备杀出城来?那公鸡都可以下蛋了。
当然关于这一点,荀攸没有坚持。因为他也不看好谦谦君子刘备会有如此勇猛的举动。他只是担心,曹操如果不出兵,吕布和袁术勾结起来,干掉刘备拿下小沛后,会纵横淮、泗,成一时气候,到那时麻烦真是大大地。
郭嘉也认为到那时麻烦真是大大地。
因为世界上的事情不成气候是好办的,一旦成了气候,就不好办了。他建议曹操,一定要趁着吕布和袁术还没有勾搭成奸的时候,火速出兵,快刀斩乱麻。
曹操在考虑了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同意了。
不错,刘备的生死可以抛在一边,吕布和袁术却是绝对不可以成气候的。
在这个世界上,曹操以为,唯一可以成大气候的那个人是自己。
这一点,没商量。
心领神会是圈套
大部队出发了。
这是曹操的大部队。由夏侯惇与夏侯渊、吕虔、李典领着五万兵先行,曹操自己领大军随后压上。
没有人怀疑这是气势汹汹的一压。曹操自己更不怀疑。
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曹操,专门压别人的曹操。
但世事多意外。曹操这回被压了。
他的手下大将夏侯惇失去了一只眼睛。
被曹性用箭射瞎的。曹性当然不是曹操的弟弟,而是高顺手下的将领。曹性用这致命一箭宣告了这个战局的拐点。
曹兵败退了。
不仅曹兵败退了,刘备也败退了。
小沛不再是他的小沛,他重新回复到在路上的状态。
好在战局很快就扭转过来了。毕竟曹操要复仇。曹操觉得,自己可以败于一时,不能败于一世。一只眼睛,绝对影响不了整个战局。
他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自己带着刘备去战吕布。
当然,从历史的现场看过去,刘备的表情和曹操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失魂落魄,另一个依旧豪情万丈。
在曹操的性格特点中,永远有着革命的乐观主义。不像刘备,不管是在革命的高潮还是低潮,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尤其是处在革命低潮时,刘备的表情基本是死鱼的表情,整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
所以,每当曹操看到刘某人的这番表情,他都要对自己由衷地佩服一番:不容易啊,同样都是人,差别咋这样大呢?!
往往,曹操在佩服自己的同时,也会深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人。
事实上,曹操是不愿意做人的。
他愿意做英雄。
甚至他已认定自己就是英雄。这样的认定让他在很多时刻都对自己沾沾自喜,觉得他太非同凡响了。
历史的伏笔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埋下,在最危难的时刻显现。
现在,陈珪父子粉墨登场了。这两个曹操的眼线第一次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作用是如此的至关重要。
倒向谁,谁就领一时风骚。
他们决定,倒向曹操。
不错,曹操在头战时是败了,可现如今这个地球人都知道的曹操又回来了,而且是雷霆万钧地回来了,这让陈珪父子心中颇有期待。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和曹操曾经有过密切接触。曹操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殷切期盼在将来的某一时刻,他们能够承担起反水的重任。
现如今,陈珪父子觉得,这样的时刻已经到了。
于是,他们开始密谋,怎样让吕布死翘翘。
当然,此时的吕布还不知道此二人的心是一颗骚动的心,还以为他们三个人就是一个人。吕布自我感觉良好地让陈珪守徐州,自己准备领着陈登去救小沛。
陈登便告诉父亲,吕布一旦离开徐州,这徐州就是父亲的徐州了。
因为吕布再也回不来了。即便战败逃回来,他也不可能入城。
陈珪心领神会。
不错,他只要不开门,吕布怎么可能入城呢?
但问题的关键是,陈珪的身边,有吕布的妻小和心腹。他们,可以拿走陈珪手中的城门钥匙。
甚至包括他的脑袋。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是致命的问题,所以,陈珪必须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在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
准确地说是他的儿子陈登帮他做到了这一点。
陈登老谋深算地告诉吕布:“徐州四面受敌,操必力攻,我当先思退步:可将钱粮移于下邳,倘徐州被围,下邳有粮可救。主公盍早为计?”
陈登的话在吕布听来那就是金玉良言,是未雨绸缪的良策。所以他完全同意把钱粮都转移到下邳去。
不仅如此,吕布还命令宋宪、魏续保护妻小到下邳去。这让陈登深深地叹息,吕布实在是太聪明了,把他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心领神会了。
因为陈登跟吕布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人不是粮,粮是铺垫,人是他要重点达成的目标。就是要吕布的妻小和心腹离开徐州,离开陈珪。而现在,这个目标毫无悬念地达成了,陈登觉得,胜利的到来已是喷薄欲出的朝阳,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了。
当然对吕布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失败,也是置其于死地的失败。这样的失败不要多,一次就够了。若干日子以后,当他的脑袋即将离开他的身体时,吕布忍不住开始懊悔他生命中的这一次心领神会。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心领神会都是顿悟。有时候,心领神会也可能会是一个圈套。
任何人都不可靠
萧关,是曹军和吕军对决的第二战场。
现在,站在萧关城头的那一个人是陈宫。
陈宫以为,守住了萧关就守住了小沛,守住了小沛也就守住了徐州,而他,正是守住萧关的绝佳人选。因为他没有别的,有的只是守护萧关的忠诚。
不错,做任何一件事情,第一要义是忠诚。
但是陈登觉得,仅有忠诚是不够的。并且仅有忠诚也是最容易被击溃的。而击溃忠诚的武器就是欺诈。
陈登对陈宫欺诈了。他赶在吕布之前气喘吁吁地跑到陈宫面前说,陈宫不进攻,吕布很生气。
陈宫听了,不为所动。
事实上,他不是不想进攻,可曹兵势大,不可轻敌。这样的情况下,进攻不如不进攻。
陈宫告诉陈登,对一个人忠诚,不仅仅是在他欢喜时忠诚,更应在他生气时忠诚。不为一时的意气用事所左右,这样的忠诚,才是大忠诚。
陈宫说这番话时,气定神闲,充满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意味。
陈登只得离开了他,重回吕布身边。
应该说,这样的时刻是他的挫败时刻,他在陈宫的“大忠诚”面前败下阵来。
但是,陈登并不认为自己失败了。他只是败给了陈宫,并没败给其他人。
更何况,吕布是不需要对谁忠诚的,吕布身上有的是猜忌。
对所有人的猜忌。
陈登让他对一个人猜忌了。
孙观,和陈宫一起站在萧关城头守萧关的孙观。这个孙观是泰山寇,在这场战役中,他最多是吕布的同盟军,协防萧关而已。陈登觉得,这样的身份是很暧昧的,暧昧到随时可能让吕布起疑的程度。
吕布果然起疑了,在陈登对他说了如下一句话之后,“关上孙观等皆欲献关,某已留下陈宫守把,将军可于黄昏时杀去救应。”
事实上陈登对吕布说这样一句话是有选择的。
为什么是孙观献关而不是陈宫献关?这是基于人心的一种可能性和利益选择作出的合理推断。
因为陈宫是不可能和曹操走到一起的。
曾经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他们的不妥协不苟且来自于信仰的冲突与对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孙观就不一样了。孙观是泰山寇,寇者时刻奔利益而去,所以他的献关不仅可能而且必然。
陈登以一个人心观察师的身份对世事详加洞察。最重要的是他准确理解和把握了吕布的那颗心,从而让吕布果断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杀进萧关,救出陈宫,并且夺回萧关。
一场夜幕下的混战就这样开始了。
萧关城头,没有人知道吕布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吕布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原因的。吕布一直以来是这样一个人,杀了再说。
他总是杀了再说。
丁原他杀了。
董卓他杀了。
再杀几个人又怎么样呢?
但是让他搞不明白的是曹军也在和他一起厮杀,并快他一步冲进了萧关。
吕布只得接应了陈宫离开。此时的萧关,已不是他们的萧关,而是曹操的萧关。
吕布和陈宫这两个在战火中重逢的男人宿命般地往徐州赶去。他们把那儿看做是自己最后的庇护地。
毕竟陈珪父子还是可靠的,吕布如此以为。
意外却再一次发生。
站在徐州城下的吕布绝望地发现,任何人都不可靠,除了他自己。
因为城上有很多东西争先恐后地飞出来,想和他亲吻。
乱箭,这是乱世的乱箭,这是人心的乱箭。吕布避无可避。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于自己对这一对父子的托付之时。有些东西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却是万难。吕布无限幽怨地看一眼乱箭纷飞的徐州,然后就领着陈宫直奔下邳去了。
那里,有着他最后的落脚地。
人心最难测量
曹操站在了徐州城头,一时很有快慰平生的感觉。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站在徐州城头的主人都有快慰平生的感觉,可曹操不一样。
他在这里看到了天下。
这个城头陶谦站过,刘备站过,吕布站过,最后的站立者却是他曹操。
所以曹操豪迈地认为,得徐州者得天下。
欲得天下,从哪里起步?
下邳。曹操准备起兵攻下邳。
程昱却认为天下事,有时欲速则不达。不错,吕布现在是惊弓之鸟,但惊弓之鸟往往能啄瞎进攻者的眼睛,特别是当他和袁术结合之时。
曹操不以为然:吕布现在只有下邳一城,他能有什么选择?
程昱的回答是:他如果有两城,那还可以选择,正因为他只有一城,所以别无选择。人是不能把人逼急了的……人,是要有退路的……
曹操呵呵笑了。
他觉得程昱说出了真理:人,是要有退路的。但是这个真理对他不成立。因为他做事,从来就是不留退路。
不给自己留退路,更不给别人留退路。
曹操以为,这样的生存哲学紧张刺激,有看头,是他所向往的人生。所以他决定,将革命进行到底。进攻下邳。
当然,在进攻下邳之前,曹操是做了一项工作的。
堵死吕布的退路。
他命令刘备挡住淮南径路,防止吕布逃窜。曹操给刘备下命令时,表情是严肃的,口气是威严的,身份是丞相的。他要测试一下刘备的反应。
刘备没有反应。或者说没有抵触反应。
刘备说了这样一句话:“丞相将令,安敢有违。”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其实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他们的表情是温和的,但内心却无人知晓。
有一个词是形容这种人的,城府。
不错,他们都是有城府的人。
但刘备是有城府的人吗?
曹操不能肯定,刘备的表情看上去是如此的安详、安之若素、波澜不惊、逆来顺受,他要是有城府那也是极深的城府。
人心到底是世上最难测量的东西。曹操贵为丞相,也拿它没办法。他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刘备是听话的。是愿意为其驱使的。
起码在表面上,起码在现在。
作为一个明证,刘备接下来采取了这样一个行动:留糜竺、简雍在徐州,自己带孙乾、关、张引军驻守淮南径路,兢兢业业做好曹操的后勤保卫工作。
曹操也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下邳。
吕布在下邳突然很有安全感。
有两样东西让他产生了如此感觉。
粮食是足备的。
下邳城外的泗水是可以阻挡曹军的。
所以吕布就很有安全感。
就对陈宫的建议不以为然。陈宫是这样向他建议的:“今操兵方来,可乘其寨栅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者。”
吕布则以为,人生很多时候重要的工作不是进攻,而是防守。人生说到底是个且战且退的过程,防守好才是真的好;而陈宫以为,防守绝不是闷头大睡,或者把希望寄托在一两样东西上。进攻就是积极的防守,没有进攻,哪有防守?!
两个人争执不下。
争执不下的时候吕布就不争执。对他来说,争执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过了被人说服的年龄。现在的吕布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说服他的人,只有自己。
任何时候相信自己,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吕布一以贯之的人生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