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乱世不相信仁慈

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一个叫马良的人开始浮出水面。

当然,世界上有很多叫马良的人,他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浮出水面。比如很多年前那个画画的马良,一不留神就留下神笔马良的典故,令后世景仰不已。

这一回浮出来的马良当然也是个人物,只是没有神笔马良有名。毕竟不是搞文艺的,想青史留名难度大了点。

不过他弟弟倒是挺有名的。一说起来地球人都知道。马谡。

马谡之所以有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诸葛亮那一斩,所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走的是悲情路线,令后世震撼不已。不过严格说起来,马谡的出名靠的是诸葛亮的传帮带,底气似乎有点不足,可任何时代,出名就是硬道理。英雄莫问出处,也莫问混出名的技术手段。存在就是合理,就这么简单。

说回马良。马良是个人物,作为一个人物的重要素质,是他有眼光。他看到了刘备看不到的东西,也看到了诸葛亮看不到的东西。

当时的刘备在鲁肃气鼓鼓回去后很是志满意得,觉得现如今有了荆州、南郡、襄阳,地盘是前所未有的扩大了,便想在这几个地方动动脑子,看怎么样做才能长治久安,代代相传。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马良站出来给他泼冷水了。作为荆襄地区的一个著名谋士,马良说荆襄是四面受敌之地,恐怕不可以久守。我认为可令公子刘琦于此养病,招些旧人来守住它,这样做的好处是让周瑜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另外也可以安定民心。皇叔您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南征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广收钱粮,以为根本。如此,天下可图也。

刘备觉得很有道理。诸葛亮也觉得很有道理。因为马良确实目光长远,看到了天下。

诸葛亮甚至在心里有些羞愧——为什么这一层,自己却没看到?在隆中时,心中有天下,置身于天下时,眼里却看不到天下。这是一种迷失。

任何东西,只有离开它,才能看得更清楚。诸葛亮顿有所悟。

关羽、张飞、赵云等立刻行动了起来,为夺取武陵、长沙、桂阳、零陵等城池开始大展身手。关羽的攻占目标是长沙。

他只带了五百兵去。关羽总是这样,喜欢单刀赴会。关羽以为,带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带上目标。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时,他的屁股后面能有多少兵呢?重要的是目标和信念。当时的他是要找到大哥,现在则是要拿下长沙。

长沙不好拿。因为有黄忠。世界上姓黄的人有很多,只有两个特别厉害。黄盖和黄忠。

黄盖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够轻视自己的身体,为了江东大业肯行苦肉计;黄忠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虽已年近六旬,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两人打起来了。关羽和黄忠。关羽第一次发现,打一个人其实很难的。特别是打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黄忠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挨打。百打不倒。

黄忠也很绝望。他原以为关羽和无数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一样,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又一代表,可关羽与他大战一百合后,竟然气定神闲,全无破绽。这令他绝望的同时也令他好奇——谁会是最后的胜者?

不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会有胜者。所谓不分胜负只是没打出结果来。如果继续打下去呢?永远打下去呢?那就一定可以分出胜负。

毕竟,没有人可以熬得过时间。在时间面前,任何人都会露出破绽。只要他是人。

对于这样的理念,不仅黄忠相信,关羽也相信——相信时间在自己这边,相信明天会更好。便相约第二天再战。

第二天果然露出了破绽。不是人,是马。黄忠所骑的战马。那匹战马看上去非常彪悍,可是在时间面前它也露出了破绽。跑不动了,马失前蹄,将黄忠掀翻在地上。

黄忠闭上眼睛,静等关羽长刀掠过,将自己一分为二。

的确,这样的时刻,是力量失衡的时刻。表面上看是马出了问题,马露出了破绽,事实上却是人的破绽,黄忠的破绽。黄忠心里轻叹——老天真是无情啊,让一匹马结束了这一切。

但是很意外,关羽的刀却没有砍下去。

关羽想砍来着,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轻飘飘的,竟然挥不动那月牙刀。

他的心无力——心理有障碍了。在关羽的为人准则中,“公平竞争、不占便宜”是其一贯的准则之一。他不想就这样杀了黄忠。因为关羽觉得,这样做的话以后传出去会让自己羞愧不已。

于是,两人再次相约,明日换马再战。

韩玄眼神阴郁地看着黄忠垂头丧气地归来。韩玄是长沙太守,他看人的眼神一般都是阴郁的。韩玄以为,世界不可靠,人也不可靠,所以黄忠是否靠得住?很成问题。

不错,黄忠是马失前蹄了,可他手中依然有弓箭,为什么不有所作为呢?韩玄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黄忠,黄忠被骇得大惊失色。

当时的情况下,只想自己不被杀就好了,哪还想到要杀人呢?黄忠如是说。

韩玄的眼神更阴郁了。因为韩玄以为,在这个乱世,一个心里不时刻想着要杀人的人是注定要被杀的。黄忠是武功高强,可武功再高,心中若没有杀心,那武功便是舞蹈,舞得再好看,也杀不了人。

韩玄把自己的一匹青马送给了黄忠,并问他:你知道我送你什么了吗?

马。错。青马。更错。信心?还错。那是什么?杀心。

……

要想活着回来,必须杀了关羽。

……

记住,乱世不相信仁慈。

黄忠的心硬起来了。因为韩玄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乱世不相信仁慈。这是真理啊,血淋淋的真理啊。而关羽不杀他在这里并不能构成他不杀关羽的理由。

还是那句话——乱世不相信仁慈。或者他死在关羽刀下,或者关羽死在他箭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第三天,较量又开始了。依然是两个人的较量,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两颗人心的较量。黄忠在战前拿定主意,上阵后先诈败,然后将关羽诱到吊桥边射杀。一箭封喉。

只是人世间的事往往知易行难。当二人战不到三十余合时,黄忠诈败,引关羽追赶。两人行到吊桥边时,黄忠想到昨日关羽对自己的不杀之恩,又不忍真的射杀他了。他带住刀,虚拽弓弦,关羽急闪,发现无箭;便又追赶,黄忠又虚拽弓弦,关羽又急闪,还是无箭。关羽便明白,此人跟自己一样,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便放心前去追赶,准备活捉黄忠。

在城上,韩玄的眼神阴得已经能拧出水来。

世界不可靠,人也不可靠,黄忠更不可靠啊。他这是干什么?诱敌深入,然后将他韩玄一举擒拿?!韩玄下令拉起吊桥,不让黄忠和关羽进城。就在这关键时刻,黄忠手中的箭射出去了,他在桥上搭箭开弓,弦响箭到,正射在关羽的盔缨根上。

三个人都惊呆了。关羽。黄忠。韩玄。关羽在马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怏怏而返,似有无限惆怅。紧接着,黄忠被捕了。

抓他的人是韩玄。韩玄彻底绝望了,因为黄忠手中的箭只射在关羽的盔缨根上。黄忠是什么人?可以百步穿杨的射箭高手啊,明明可以射心脏的为什么只射帽子?韩玄认为问题大了。不是心软的问题,而是忠诚的问题。

他这样对黄忠说,我看你跟关羽打了三天,都打出感情来了,啊?仗可以这么打的吗?两个大男人,打得如此缠绵,玩断背啊?!你前日不力战,我就发现你有私心了;昨天马失前蹄,他不杀你,两人惺惺相惜了;今天更离谱,两次虚拽弓弦,第三箭却只射他的盔缨,你是打仗还是调情啊?来人,给我拉出去,斩了!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果然人头落地了。不过不是黄忠,而是韩玄自己。

杀他的人是魏延。魏延也是飘一代,曾经想追随刘备未遂,后在韩玄手下讨生活。

这是真正的讨生活,因为韩玄对他爱理不理。事实上韩玄对谁都爱理不理——没办法,长了一副苦瓜脸,又天天阴眼看世界,魏延便有怀才不遇的感觉。

一般说来,一个人怀才不遇无非有三种结果:在怀才不遇中沉默;在怀才不遇中变态;在怀才不遇中爆发。魏延是最后一种。他袒臂一呼,挥刀杀入,韩玄就一刀两断了。

魏延以为,长沙就此变天了,他愿意做这个城市的领导人。

当然是和黄忠一起。因为魏延自己的号召力不够,拉上黄忠,长沙的解放听上去就像那么回事了。

黄忠却躲了起来,因为对魏延的所作所为很有些不满。不错,韩玄是要拿他开刀,可黄忠以为,这是其职责所在,毕竟自己没有全力以赴投入到对关羽的战斗中去,韩玄杀他,自有杀他的道理。可魏延突然趁机造反,这个性质就很严重了。黄忠不愿意做造反派头子。哪怕是被迫的。

刘备、诸葛亮、关羽来了。来解决长沙问题。

刘备以为,长沙的解放与否不是魏延说了算,而是他说了算。他接管了长沙,也顺便接管了魏延。

不过诸葛亮却对魏延刮目相看。诸葛亮以为,魏延这个人该杀。因为他脑后有反骨。一个脑后有反骨的人,走到哪里都存在着造反的冲动。他对刘备这样说:食其禄而杀其主,这是不忠;居其土而献其地,这是不义。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不如杀了他,以绝祸根。

刘备却觉得魏延不能杀。刘备是从大局上来考虑的。魏延杀主献城,起码对刘备来说是一件好事。如果杀了此人,恐怕降者会人人自危,也影响他刘皇叔仁慈的美名。

诸葛亮只能作罢。此时的诸葛亮已经隐隐感觉到魏延会是个麻烦制造者,起码对刘备的事业来说是这样。可这麻烦究竟有多大,他一时也说不好。所以他只能警告魏延,说你小子今后一定要尽忠报主,别生异心,若生异心,我好歹取你性命。魏延喏喏而退,满脸的冷汗,看上去绝不乱说乱动的神情。

于是长沙之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对刘备来说,四郡皆平最重要,他班师回荆州,改油江口为公安。自此钱粮广盛,贤士归之,刘备感觉自己身上,隐隐有大气象存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暗自窃喜——我头顶着蓝天,我脚踩着大地,咱也是有地盘的人了,明天,我还要什么,还将得到什么呢?

这个悬念让他夜不能寐。

孙权也夜不能寐。不是他得到了什么,而是他什么都得不到。

孙权自从赤壁之战后,就在合淝与曹兵死磕上了,大小十余战打下来,竟然毫无所获。

最要命的是张辽天天跑过来叫阵,很有羞辱他的意思。孙权大怒,当下就金盔金甲,披挂出马。左宋谦,右贾华,去与张辽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的结果是有一个人死了。宋谦。宋谦是为救孙权而死。当时的孙权正站在战场上发呆。因为乐进的表现太完美了。

乐进骑一匹马,扛一口刀,从刺斜里径取孙权,那速度如一道电光,飞至孙权面前,立马就手起刀落。

好在落下来的不是孙权的脑袋,而是两枝戟。在千钧一发之际,孙权手下大将宋谦、贾华急忙将画戟持起去遮架。刀到处,两枝戟戟头齐断,只剩下光秃秃的戟杆。

随后,宋谦将军就牺牲了。因为李典出手了。他一箭射中宋谦心窝,后者应弦落马。战事以孙权大败而告终。

这是冲动的惩罚啊。战后,孙权趴在宋谦的遗体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长史张纮则对他殷切寄语:主公恃盛壮之气,轻视大敌,如此轻率作为,三军将士见了,莫不寒心。说句实在话,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这是偏将的职责所在,不是主公要干的。主公该干什么呢?运筹帷幄,怀王霸之计,着眼于长远。今天宋谦之所以死于锋镝之下,都是主公轻敌的缘故啊。愿主公明鉴!明鉴!

长史张纮话说得这样重,令孙权听了,更加痛苦不堪——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满腔热情地去做一件事,到头来发现竟不是自己该做的。这是孙权现在的一个认识。

他以为,自己成熟了,因为认识到了一个人生哲理。

但是孙权不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并非如此,而是重复地去做同一件错误的事情,尤其是在幡然醒悟之后,又情不自禁地去做。

不错,世上有这样的人。比如他,孙权。孙权当然是想就此改正错误,永不再犯。但是冲动是魔鬼,很快地,他又被这个魔鬼俘虏了。

这一次的冲动来自于诱惑。事实上每一次的冲动都来自于诱惑,可诱惑和诱惑之间各有不同。

孙权再一次被吸引了。太史慈向他报告,说他手下有一人,叫戈定的,与曹军大将张辽手下养马的后槽是兄弟,因为后槽在张辽那里受了委屈,决定反水,投靠东吴,准备今晚举火为号,刺杀张辽,以报宋谦之仇。太史慈请求引兵作为外应。

太史慈的建议在诸葛瑾听来很有些不靠谱。他提醒孙权说,张辽这个人,非常狡猾,恐怕早有准备,我们不可以上当啊。

孙权:什么叫上当?智商高的人给智商低的人下的套?

诸葛瑾:这个……

孙权:你是说张辽智商比我高?

诸葛瑾:这个这个……

孙权: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上当。不在上当中毁灭,就在上当中成长,每一次的上当之后,都让我们更快地成熟起来。

诸葛瑾:听上去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

孙权:不是好像,是事实。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诸葛瑾:什么?

孙权:不要明知故问。

诸葛瑾:谁的智商高?

孙权:给答案。

诸葛瑾:当然是主公的了。

孙权:是吗?

诸葛瑾:不过在某些时候,我们也要承认我们的对手很狡猾。对,是狡猾,不是智商高……

孙权:我连高智商的人都不怕,我还怕狡猾吗?

诸葛瑾:主公气概,无与伦比。

孙权:你这马屁拍的,实在肉麻。不过我喜欢……

冲动是魔鬼

太史慈出击了。带着孙权再一次的冲动,引兵五千,去做后槽的外应。

后槽与他商定说,夜间打仗比较混乱,你们来后先在城外草堆上放一把火,待火起时我在城中叫反,趁城中兵乱,你们冲进来就可以刺杀张辽了。

太史慈觉得,这主意不错,今夜当是张辽与世长辞的时刻。

但是太史慈不知道,这一次与世长辞的人将是自己。

因为张辽的狡猾,或者说是高智商——尽管孙权不承认这一点。

对张辽来说,这个夜晚是小心谨慎的夜晚。正当曹军得胜回城,准备大快朵颐之时,张辽却对他们下了这样一个命令——今夜,大家不许喝酒,不许解甲睡觉。

兵士们觉得不可思议,说今日全胜,吴兵吓得不敢钻出头来,世界有多远,他们就躲多远,我们为什么不能庆祝一下,放松一下呢?

张辽没有告诉他们不能放松的原因。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要靠自己去悟的。悟来的东西与听来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这也是张辽能做将军而他们只能做士兵的区别。

视野决定见识。视野有多宽阔,见识就有多宽阔。

视野也决定深度。入世的深度。站得越高看得越远的人,在世俗社会中也会有一个较高的位置。比如他,张辽。

张辽以为,为将之道,要不以胜为喜,不以败为忧。常怀战战兢兢之心,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胜利了就放松警惕,高枕无忧,那离失败就不远了。

所以这个夜晚,他注定要比以前的夜晚更加谨慎。

张辽胜了,胜在他有这个认识。不错,胜利常常属于战战兢兢之人,而不属于大大咧咧之人。

这个夜晚,曹营中后寨起火,城中一片叫反之声,应者云集。但是张辽并不慌乱。他出帐上马,告诉众人说不可能有一城皆反的情况出现,这绝对是极个别造反之人在故意扰乱军心。

毫无疑问,张辽的话起了镇定剂的作用,给那些枕戈待旦的士兵们以极大的安慰。

于是一场反击战开始了。

挺枪纵马率先入城的太史慈身中数箭,成为了这场偷袭战的牺牲品。这一年,他四十一岁。他的死成为四十不惑的反面教材,也成为孙权心头永远的痛。因为孙权不知道太史慈是死在张辽手下还是他手下。冲动是魔鬼,冲动的人不一定会死,但一定有人会代他去死。这是冲动的代价。

孙权终于收拾旧心情,带领部下暂回南徐休养生息。人生的路还很长,他也远没有到四十岁。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孙权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做东吴领导人的。

只要下次不那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