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火烧波斯王的胡子

大棋局

阿尔塔费尼斯杀死了巴尔迪亚之后,获得王兄大大的嘉奖。萨迪斯便被当作最合适的赏赐。这座城市在波斯人的眼中乃是西方的首都,统治着帝国的一部分领土,此城繁荣富裕,甚至河中都满是金沙。当克里瑟斯未曾向德尔斐的圣所行贿,亦未遭到阿克迈翁家族欺骗的时候,就曾经成功地利用这一资源铸造出世界上最早的金币,这项发明让他比从前愈发富有,以至于过了40年,克里瑟斯已经去世很久以后,波斯征服者仍然可以享受他奢华铺张的成果。

甚至那些熟悉巴比伦的人也觉得难以轻视萨迪斯。城中有一处胜景,就是奉献给古老母神库柏勒(Cybele)的宏伟神庙,此神年代久远,能够激起崇拜者在祈祷过程中做出各种极端的行径,包括在山上舞蹈至死,在秘密仪式中胡作非为,甚至有些仪式上会有特殊的性乱活动,在这些活动中会阉割男性睾丸。在神庙背后隐约可见高高矗立着的环绕萨迪斯的城墙。最内的一层城墙围绕着卫城,这座城墙非常高大,让克里瑟斯犯下致命的错误,认为这座城墙是不可攻破的。卫城是一组坐落在山上的红色建筑,山势峥嵘,兀立在滨河平原上,让人望而却步,一座山峰的山顶上曾经坐落着过去的王宫,现在成为波斯权力把持者的老巢。从这里可以俯视脚下的城镇,抑或向西眺望辽阔的小麦和大麦田野,还可见那经过三天行程便可到达“苦海”的道路,阿尔塔费尼斯一定会感觉自己完全等同于世界上任何一位国王。

当然有一人例外。虽然他是西方世界的主人,是“功勋卓著的阿尔塔费尼斯”,但是一刻也未曾忘记自己只不过是兄长的臣下,是仆人,是他的“班达卡”。尽管如此,他还是仿照大流士的宫廷在这个地方灌输一种波斯权威感,他并不像国王那样统治,而是作为“国王权力的护卫者”——总督。[1]大流士从叛乱的水深火热之中赢得了王位,决不会再允许臣下过分强大以致威胁到他自己或者波斯的尊严。他的秘书们所下达的最平常的命令都会让总督们坐立不安。对于各个省份首府来说,收到王室的信函属于非常重大的事项,通常都带有警戒意味。接到至高无上的国王来信,总督们甚至要弯腰屈膝跪迎圣旨,并且谦卑地亲吻地面。

这是过分的阿谀呢,还是惯常的礼节呢?不会有人在暗处观察并记录这一切。有人说,国王会专门派出间谍在帝国内巡视,充当国王的眼睛监视各个官员。有的人甚至怀疑有更令人不安的真相:

毕竟国王的臣子们会特别防备任何他们所知的国王的耳目。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国王会听从任何报告图谋不轨事项的人。因此人们说他的耳目遍布各处。1

这几乎就是一个妄想狂,其妄想程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论帝国统治的疆域如何辽阔,人们都认为大流士可以一直监视、监听任何臣下的言论。

国王的仆人仅仅忠于职守是完全不够的,即便像阿尔塔费尼斯这样受到国王宠爱的人也不例外。精于算计的大流士虽然对贡赋贪得无厌,但是他要从总督们那里得到的远不只是税收。他常常提醒那些为自己服务的人员:“我,作为阿胡拉马兹达所钟爱的人,乃是正义之友,反对任何错误的做法,不愿看到强者欺凌弱小。”2大流士如是说,正如他拥有的特权一样,可以作为全世界法律的根据,同样也紧密地反映了波斯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没有哪个人对自己的品德能有更大的信心了。波斯人愿意相信这些关于公正的命令会得到严格执行,他们甚至可以睥睨阶级和血统。国王明察秋毫,他发现一位农民拥有正直的天性,就将他提拔为法官;这个法官坐上这位子之后,立刻发现自己所坐的椅子皮面还在慢慢变干,这皮子正是他的前任因为贪渎之罪,被依法活剥下来的人皮。这样的逸闻既有教益又令人恐惧,向来能令波斯人感到欣慰。自然如此,因为这有助于他们坚定自己最珍贵的信念。没有哪个别的民族满足于这样的正义感,认为统治者会闻及自身。这样那些弱小的民族自然会非常幸运,因为他们都能够作为波斯国王的奴仆而死。

当然,波斯国王早已经为自己准备好征服世界的理由。大流士派驻在帝国各个角落的总督们虽然远离王驾,但是负有特殊的使命。他们必须在巧取豪夺的同时表现出对所管辖省份的公正,这项任务不太简单。如果有人造访萨迪斯的皇家造币厂就会发现任务的结果,在这里,一如克里瑟斯的时代,继续铸造钱币,只不过现在钱币上印着神箭手大流士弯弓射箭的形象,他是为真理、正义和阿尔塔神而战的勇士。随后,大量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金币就从这里一箱箱、一车车地运往苏撒。

或许残忍的伪善是任何成功的总督必备的基本素质。但是这意味着鼓吹“波斯和平”的言论完全是幌子。尽管阿尔塔费尼斯能够保证将贡赋源源不断地从萨迪斯运出去,但他也并不希望把自己管辖的省份完全榨干。那就意味着让为大王下金蛋的鹅去冒险。就像当年在克里瑟斯统治下一样,如今在阿尔塔费尼斯治下的吕底亚仍然是一个以巨富著称的民族。其中有一人名为披提欧斯(Pythius),他是一个矿主,此人节俭至极,人们甚至传言说他在整个帝国的财富排行榜上仅仅位列大流士之后。像披提欧斯这样的吕底亚人面对波斯统治下的全球视野,对煽动独立这样遥远的事情没有多大的兴趣。阿尔塔费尼斯和他的兄长一样精明,尽可能地鼓动人们同自己合作,当然仅仅在富人范围内。吕底亚的官员们仍然尽职尽责地为自己的主人管理这个省份,一如在克里瑟斯时期一样。他们的语言、习俗、神祇都被小心地保留下来。只有那些特别同克里瑟斯及其王朝联系在一起的庙宇,因为象征了旧的统治而被推倒,或者改建为火坛。即便如此,统治者也没有强迫不愿改宗的吕底亚人崇拜阿胡拉马兹达。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征服者采用了本土民族的习俗。对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明便是位于萨迪斯城北8英里的一处奇迹,它甚至从阿尔塔费尼斯的宫殿就可以望见:在一片玉米地中显现出一些奇怪的石头或草地覆盖的土堆,它们就像波浪一样从一座金色的土堆延伸开来。其中有三座土堆正是著名的吕底亚国王的陵墓;在这周围的墓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墓,这些就是富有的本地人和他们的波斯统治者的安息之所。3即便在墓地的尘土和静穆中,阿尔塔费尼斯统治的萨迪斯也是一处泰然自若的多元文化融合的场所。

波斯人对外国人及其特殊习惯的宽容并不意味着尊重。正如居鲁士占领巴比伦之后,随意地宣称自己是各种神灵所钟爱的人,完全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其中任何一种宗教,阿尔塔费尼斯也是这样做的,他将吕底亚的传统加以改变并使之适用于自己的目的,这表明他认识到一个可怕且不可告人的真理:传统能够定义一个民族,让人们紧紧依附于其中,令他们欢喜,同样可以巧妙地被征服者利用,对人们进行奴役。这条格言在波斯帝国广阔的疆域中为各位总督所谨记,这就是他们用以巩固整个帝国的哲学。无论来自何处的精英分子都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令其屈服。

如果没有这样的精英分子存在,统治者还可以从别处将其引进。尽管居鲁士表示对马杜克神非常重视,以讨好巴比伦人,但他并没有忘记这座城市中像犹太人这样几十年前被带来的流放者的要求——波斯人认识到在这些倒霉的俘虏中、在他们的思乡病中潜在着巨大的能量。犹大是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之间的一处要地,其战略上的重要意义非常值得进行某些投资。居鲁士不仅允许犹太人回到他们已经荒芜的家园,甚至还出资重建耶路撒冷和业已废弃的圣殿。据说犹太人的神耶和华为了感谢波斯国王,认定他是神圣的“受膏者”、“救世主”,4而且宣称大地即将证明选民的复国救主降临的期限就要到来,“我必打破铜门,砍断铁闩。我要将暗中的宝物和隐秘的财宝赐给你,使你知道提名召你的,就是我耶和华以色列的神。”5

认为居鲁士或许因犹太人沾沾自喜的神而获得崇高地位的滑稽看法令波斯人感到非常满意,因而任由它四处传播;因为他们理解奴隶渴望相信自己为主人所钟爱。没有别的资源能够让臣服的民族获得更多的自我满足,毕竟想象自己因为同国王有某种特殊联系而感到光荣,比别的证据更加有力地证明了始终不变的奴役状态。向来如此:波斯人早在默默无闻的游牧时代就对美索不达米亚的辉煌雄伟难以忘怀。现在他们作为世界的主人,仍然记得那时的情形,希望体验财富、权势和魅力的吸引力。

在波斯人到来之前,希腊的上层阶级也是如此,对东方各个王国的繁荣富饶垂涎三尺。他们最时髦的流行趋势不仅包括体育竞赛和宴会,卫城中豪华的装饰物以及一切带有东方色彩的事物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在像雅典这样一潭死水般落后的地方都有这般表现,可想而知在爱琴海的彼岸——亚洲海岸的一侧情形该当如何,伊奥尼亚人数百年以来早已形成了对异域风貌的热爱。“你可以看到人们在阿戈拉上炫耀自己的紫袍,他们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香水味道,披着长长的美丽头发。”6伊奥尼亚人对他们的主人来说仍然是个谜——仍然充满挑战。在波斯人的眼中他们实在太喜欢争吵。彼此间世代不断的争斗让征服者有机可乘,同样也令统治这样一群人变得无比乏味。如果说希腊人有什么可以同吕底亚的官僚和犹太的祭司并称的话,也许只能是背信弃义、动荡不安的党争了。

尽管他们拥有这种心理结构的倾向,波斯人想要控制他们的伊奥尼亚臣民还是费了一番功夫。萨迪斯的一些谋士们寄希望于阿波罗的祭司们,他们知道这个团体对希腊人来说就像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祭司一样,他们提议对其神庙进行慷慨的捐赠以赢得伊奥尼亚人的民心。波斯人十分热心地实施这一政策,乃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流士甚至亲自责难了违背阿波罗旨意的官员。然而国王希望用希腊神祇的光芒来充实“阿尔塔”神圣理想的意图却彻底落空了,因为阿波罗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对自己的崇拜者直接说出事实真相。无论是在德尔斐还是在爱琴海南岸的圣所迪迪马,阿波罗通常都以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谜语来发表看法——这相对于其他奥林匹亚神祇来说已经是不小的进步,雅典娜拥有对自己的赞助人说各种谎话的天赋。

波斯人能从这样的神灵中获得什么好处吗?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们的感情受到不小的震动——除非在热衷冒险的伊奥尼亚精英分子中间流行新的趋势,根本否认神灵对万物的总体安排。世间第一位哲学家就是在波斯帝国的疆域上成长起来的,但是这对国王的主张或理想没有任何帮助。大流士从自己民族崛起的过程中看到了阿胡拉马兹达神灵庇佑最鲜活的证明,而那个胆大妄为的伊奥尼亚人仅仅看到了自然规律在发生作用。有关这些规律特点的话题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一位贤哲认为世界完全从空气中产生,这样就相当于将波斯帝国及其全部功绩都简化为浓缩和稀释两者间的互动。另一位贤哲发表与琐罗亚斯德教圣火观点完全相反的言论,他认为火焰中并没有体现真理的无所不在,也没体现正义或者公正,而仅仅是永不停息的流动。对这样的哲学家来说,任何神秘的秩序背后都可能仅仅只有最简单的借口。“一切事物都产生于火,最后也都复归于火。”7这样的观点对总督宫廷中的宣传员来说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然而,阿尔塔费尼斯依靠各个僭主管理伊奥尼亚,由于缺乏其他明显的选择而不得不利用这些资源,却同样难以为波斯的势力找到可以立足的牢固基础。实际上,可以按某个哲学家所钟爱的理论设计一套方案,但这理论对人们来说仅仅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实: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冲突和矛盾之中。伊奥尼亚的贵族们并不见得比爱琴海对岸的同胞们更热衷于屈从僭主统治。波斯人通过对一个又一个党派的支持,不可避免地陷入伊奥尼亚贵族政治的无休止争斗里。一方面他们可以在萨迪斯找到自己统治赖以依靠的有效且可敬的官僚机构,另一方面他们可以在伊奥尼亚依靠诡计、党争、离间等手段实行统治。这里的波斯代理人和任何希腊人一样擅长落井下石。对阿尔塔费尼斯来说他所要工作的内容就是挑选斗争的胜利者,保证他们的统治权力,直到他们已经毫无用处,然后寻找任何细小的借口将他们废黜。

无疑,这些受保护者非常清楚自己在总督的全局安排中所担当的角色,而且感觉自己与希腊的同类相比要幸运得多。尽管他们的地位是不可缺少的,但波斯靠山的代价非常巨大甚至危险——因为伊奥尼亚的僭主不仅需要转移同类人的嫉妒,还要面对狂乱排外的下层民众对他的怀疑。一旦追求东方潮流的贵族让自身变成勾结东方民族的里通外国者,他们的国人就对任何异族人都表示出轻蔑态度。例如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他被伊奥尼亚人看作最明智的圣贤,人们认为他的智慧体现在他对命运安排的三件事的致谢词中:“首先,我不是一只野兽而是一个人;第二,我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第三,我不是异邦人而是希腊人。”8伊奥尼亚人喜欢将自己的邻人称为“蛮族”(barbarians),这些人的语言混乱难听,发音总像“呸、呸、呸”(bah-bah-bah)。不言自明,不会说希腊语乃是卑贱的表现,人们公认这样的缺陷掩盖了更多不祥的弱点。伊奥尼亚人对异乡人的怀疑习惯产生的年代比被波斯国王征服遭受羞辱的年代早得多。例如早在克里瑟斯统治的年代,蒸蒸日上的贵族曾经羡慕吕底亚人的习俗,这就遭到了绝大多数买不起紫袍、香水和金饰品的伊奥尼亚人的唾弃。人们开始风传各种丑闻,尤其是关于克里瑟斯先人的流言。据说他的一位先人专门从事女性割礼以减少对宦官的需求;另外一位则喜欢将自己王后的裸体展示给窥淫狂看;还有一位则被传说有食人的嗜好,某天早上当这位国王从前夜狂饮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口中叼着自己妻子的手臂。

怎会有希腊人选择模仿这样的魔鬼行径?显然这只不过是要表示对那些贵族违背伦常自甘堕落的批评。吕底亚就像它那些臭名昭著的老练妓女一样,被视为洪水猛兽;任何投入她怀抱的人都应受到谴责。剥掉了大受贵族赞扬的野蛮的精致外衣——这些奢华荒淫、优雅夸富的表面——之后,事实只有一个异常肮脏的真相:萨迪斯的宫廷完全可以被形象地描绘成一个“会说吕底亚语言”的妓女,跪在地上,一面任由嫖客折腾,另一方面也捏住对方的睾丸。“道路上臭气熏天,成群结队的屎壳郎逐臭蜂拥而来。”9这种场面实在恶心惊人,隐藏着一个同样恶心惊人的真相:贵族政治早已陷于恶行的泥潭,最坏的罪人僭主们同样深陷其中。

僭主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两难境地:或者继续充当卖国贼维护统治,或者被愤怒的暴民私下处死。如果他们有机会给自己的主子一次毁灭性打击,情况又当如何?——或许甚至有可能终结“万王之王”。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是到了公元前513年,这个问题突然变得异常现实。10大流士新近在印度赢得了胜利,立刻率领大军开到萨迪斯,跨过亚洲进入欧洲,随后挥师北上进入今天乌克兰的境内,对西徐亚人发动了突然袭击。各个希腊僭主都要为波斯人的战争效力,派出自己的军队到黑海修建跨越多瑙河的浮桥,并在此守候王的归来。这其中就有刚刚被波斯征服、心怀不满的雅典贵族克索涅索斯僭主,菲莱德斯家的米太亚德。眼看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天气逐渐变冷,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鲁莽的想法。假如希腊人切断浮桥,将大流士和他的军队抛在多瑙河寒冷潮湿的北岸会怎样?西徐亚显然不是一个过冬之地。这里的暴风雪令人恐惧,而原住民则爱饮人血。实在难以想象,伟大的国王整个远征的成败居然掌握在伊奥尼亚军队的手中。等到了深秋,波斯先头部队离此处仅有几天距离的时候,这个危险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念头也越发地紧迫起来。僭主们举行了一次会议,米太亚德提出了自己的议案。在这个令人沉醉的紧要关头,其他希腊人渐渐动摇;直到最后,人们提出了一个不太光彩但很实际的理由。毕竟每个伊奥尼亚僭主都清楚:“除了他之外,每个人都因大流士的支持才得以掌管各自的国家。”11因此他们投票表决的结果是留下来忠诚地保卫浮桥。他们小心谨慎地保守着秘密,不透露任何曾经密谋背叛的消息,全体僭主——包括米太亚德在内——都迎接自己的主人回归。自由的前景可能令人高兴,但适当考虑到权衡实际的权力之后,又显得不那么令人满意。

特别是对一位希腊人来说,他和任何其他吕底亚人或米底人一样感觉到波斯统治为自己提供了机会,但这权力实在危险。这就是希斯提埃伊欧斯(Histiaeus),他是在多瑙河岸边反对米太亚德狂妄计划的主要人员,作为爱琴海唯一的世界性都市、有“伊奥尼亚之光荣”12之称的城邦米利都的僭主发表意见,这座城市是泰勒斯的出生地,也是哲学的家乡,这里是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港口有四座宏伟的港务区,停靠船只的桅杆像森林一样云集在一起——其中有来自克里米亚运送谷物的船只,来自叙利亚、埃及和意大利的商船,还有来自波斯国王麾下舰队中的威武战船——这般富饶繁忙的景象在希腊世界其他地方都未曾有过。米利都受到波斯人的特别重视,这里是他们的贸易中心和海军基地,而与其他伊奥尼亚城市相比,米利都也因独一无二的附庸地位而感到自豪,甚至让它觉得与波斯乃是同盟者的关系,但是希斯提埃伊欧斯从未让这样的念头冲昏头脑,他也非常乐意利用超越其他僭主的优势和机会建立同世界上最强势的人的私人关系。

伟大的国王从西徐亚返回之后自然要奖赏希斯提埃伊欧斯对波斯远征的坚定支持,在把他召到萨迪斯之后,国王慷慨地询问这位米利都属臣,有什么被他看上希望作为赠礼的东西。由于这个时候,大流士留在欧洲的军队已经从克索涅索斯向西开进了色雷斯(Thrace),正在努力征服爱琴海北岸及其内陆地区,希斯提埃伊欧斯便大胆地问道,自己是否可以得到这块新的总督领地中的一部分作为赏赐?伟大的国王点了点头,这个请求得到了肯定,希斯提埃伊欧斯成为色雷斯一片名为米尔启诺斯(Myrcinus)的地区的主人。这可不是普通的赏赐,这片土地紧邻一条宽阔的大河,位于帝国和马其顿王国新边界之间,这里有银矿以及为制造舰队提供木材的森林。希斯提埃伊欧斯欣喜异常。他的势力不再局限在伊奥尼亚,他开始向往更大的梦想了。

但就在他急匆匆赶往色雷斯,去自己的新领土上建造新城市的时候,波斯军队中间开始有人对此侧目。经过一番谨慎的铺垫之后,某些人开始向国王进谏,建议大流士不要过于信任希腊人,尤其不应当给像希斯提埃伊欧斯这样精明、野心勃勃的人过多的势力。对于伟大的国王来说,当然不可能将赐予希斯提埃伊欧斯的礼物再要回来,也不可能让国王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相反,大流士将这个米利都人召回萨迪斯,授予他更高的荣誉“陪伴国王进餐的人”这一头衔,任命他为希腊事务的参事。因为大流士很快就会离开萨迪斯,希斯提埃伊欧斯自然也要承担这项至高无上的荣誉,伴随自己的主人开始远行。公元前511年,希斯提埃伊欧斯脸上带着凝固不变的笑容,被迫卷起铺盖背井离乡,前往苏撒。

即使被囚禁在王宫的镀金牢笼中,他也没有放弃利用波斯统治为自己的王朝建立爱琴海势力基础的希望。他的侄子阿里斯塔戈拉斯(Aristagoras)在遥远的米利都充当代理人,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很快阿里斯塔戈拉斯就表现出依照其叔父行事方式的特点。公元前500年,他来到阿尔塔费尼斯的面前,献上了一份计划并确信这对双方都有益处。为什么不呢?阿里斯塔戈拉斯巧妙地说服了总督派遣远征队进攻岛国纳克索斯。这对任何试图跨过爱琴海入侵希腊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就像成熟的果实等待采摘一样。这个岛国陷入了党派纷争之中,各阶层之间互相争斗,贵族们则迫不及待地祈求波斯势力介入干预。萨迪斯方面提供舰只,阿里斯塔戈拉斯则负责与纳克索斯国内不满的贵族联系,这样每个人都会成为赢家。

阿尔塔费尼斯与王兄接洽之后自然肯定了这项计划,这让阿尔塔费尼斯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不能对总督透露任何口风,他正在波斯统治者与其民众日益增长的斗争情绪中寻找微妙的平衡。在其他伊奥尼亚城邦看来,米利都因阶级之间严重的仇恨情绪而臭名昭著,尤其是最近爆发了特别严重的内部流血冲突。雅典爆发了革命,这座城邦宣称在传说中的古代曾经向伊奥尼亚派出了最早的殖民者,革命立刻蔓延到米利都和爱琴海许多岛国之上。在各个城邦街道之中,革命者以暴力手段要求建立类似的民主政体,推翻僭主制度,终结蛮族统治。阿里斯塔戈拉斯带领着波斯军队开向纳克索斯,他知道自己面临着极大的风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波斯在西方的总督辖地

然而,他最终还是得面对这些。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都发生了。占领纳克索斯的企图彻底失败,导致这一切的阿里斯塔戈拉斯与波斯远征军的长官发生了可怕的争吵——而这名长官恰好是阿尔塔费尼斯的堂兄弟。当消息传到萨迪斯之后,总督以其对伊奥尼亚事务惯有的果断解除阿里斯塔戈拉斯的职务,并立即签署命令使之生效。现在阿里斯塔戈拉斯已经穷途末路,他得到远在苏撒的叔叔支持之后,对这项解职令发起了惊人的报复。他在被剥夺僭主职位之前主动放弃了它,并突然宣布自己是民主政治的热情信众——他高声宣布自己对民主政体非常热爱,希望看到它在各个伊奥尼亚城邦中都建立起来。这就仿佛把火星投入了火药堆:整个伊奥尼亚都爆发了革命,各地的僭主制度被推翻,取而代之以民主政体。而僭主们则由于害怕被石头砸死,纷纷逃到了阿尔塔费尼斯。

暴乱的结果往往令人害怕。伊奥尼亚人高举民主的旗帜,采取了致命的危险举动。他们公然反抗大流士指定的总督的统治,推翻了强加给这里的政体,勇敢地向万王之王宣战。甫获自由的国家难以顾及大多数人,阿里斯塔戈拉斯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在某种程度上他对国人现在面临的挑战不抱任何幻想。像波斯这种超级大国的势力不是可以轻易挑战的;他对复仇的渴望显然带来了动荡和毁灭。如果这些叛乱的城邦以及他们的梦想不会被立刻粉碎,他们不仅得组成联合阵线,而且至少需要建立强大的舰队和联军。

但是怎样保证这一切呢?阿里斯塔戈拉斯足智多谋,早已经考虑到一切可以运用的诡计。第一步就非常冒险。他的一个代理人伪装成效忠于阿尔塔费尼斯的军官,悄悄驶入米利都北方数英里远的一座港口,波斯海军正在此处停泊,他聚集所有在此服役的伊奥尼亚海军将领,策反他们率领舰队脱离战线,前往米利都。13这是一次勇敢而辉煌的胜利——鼓舞阿里斯塔戈拉斯为了自己的一项秘密计划出海。公元前499年冬天,他登上了一艘战舰,悄悄驶出了城邦港口。他看到与米利都隔海相望的北岸有一座高耸的山岩,这就是耸立在海面上的米卡勒山(Mycale)的山脊。这在过去的好年中曾经是亚洲的希腊人聚会庆祝他们全体联盟的地方,这座圣所叫“帕尼欧尼翁”(Panionium)——意思是全体伊奥尼亚人的圣殿。或许这里非常适合举行战争委员会会议或者将领大会,并且可以在这里制定战略性的计谋——但不是现在。阿里斯塔戈拉斯身负另一项更为重大的使命。他继续航行。随后只能看见米卡勒山西段的一点点影子,萨摩斯岛也渐渐消失在海平面下了。前方是辽阔的大海,海流将他们送往希腊本土。

十年谎言

公元前499年冬,拉斯第蒙。在斯巴达海军基地港口伊西翁(Gythion)外侧的海面上,有一座名叫克拉纳伊(Cranae)的荒芜小岛,常年海风吹拂,任何人看到它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炎热的夏天和闪耀的星星。在辽阔的天空下,这里是海伦和帕里斯第一次共度良宵的地方,这短暂的情欲纠缠产生的迷狂点燃了席卷东方和西方的战火,让斯巴达的战船开进了特洛伊的海域。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预兆吗?当战舰在伊西翁靠岸的时候,阿里斯塔戈拉斯盯着这座闻名遐迩的小岛,心中一定是这样想的。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再次将斯巴达人卷入亚洲的战火之中。

通往城邦的路有30英里远,在路上阿里斯塔戈拉斯一直在演练将要向东道主阐述的那些激励话语。波斯人之富有超出任何贪婪的梦想,他们涂脂抹粉、女性化十足,而且“他们作战时只穿裤子”14,这样的敌人实在太容易征服了。尤其有一点是,斯巴达人的一位国王喜欢先声夺人,发动突然袭击。克勒奥墨涅斯在遭受伊卢西斯溃败之后,仍然是斯巴达毫无争议的第一强人。他那位煽风点火造成雅典战役失败的同伴德马拉托斯已经被彻底排挤到一边。从阿提卡返回之后,克勒奥墨涅斯公开谴责了另外一位国王在战争中消极逃跑的做法,迫使斯巴达市民大会做出一项决议,禁止两位国王同时参与同一战役。这样他的对手就被有效地限定在大本营之中。不幸的德马拉托斯从此便默默无闻,为了摆脱这样的窘境,他不顾一切地参加了奥林匹亚运动会的战车比赛;更糟糕的是,他获得了胜利并开始自吹自擂。这或许是任何斯巴达人都可以做出的粗俗行径,但绝不适合国王的身份。

克勒奥墨涅斯仍然因为在雅典遭受的失败而心神不宁。当他会见阿里斯塔戈拉斯并讨论伊奥尼亚危机的时候,这位斯巴达的军队总指挥却出人意料地直接拒绝了客人的救援请求。有人猜想,由于阿里斯塔戈拉斯跟随克勒奥墨涅斯到了家中,提出了更重的筹码,但却因为贿赂的企图而让他难堪。国王的8岁女儿戈尔哥当场阻止了他——一个幼小的斯巴达女孩都可以察觉到他的自负,这是一个重大的疏漏。聪明的戈尔哥突然开始说:“爸爸,你躲开他走吧,不然这个生人会把你毁了的!”15如此早慧的正直心灵震动了父亲的内心,但即便女儿未曾当面告诉他正确的道路,克勒奥墨涅斯依然会让阿里斯塔戈拉斯打道回府。雅典战役失败的痛苦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更为糟糕的是,不断有来自北方的报道表明老对手阿戈斯人正在重新崛起,谋划着另一次决战。斯巴达人需要保存所有人力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克勒奥墨涅斯丝毫不愿向海外派出任何一名重甲步兵。

这并不意味着他丝毫未把波斯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作为一名老练的战略家,克勒奥墨涅斯完全认识到波斯国王不断增长的实力已经对斯巴达构成了威胁。但这个威胁并非仅仅针对斯巴达自身,甚至也并非首先针对斯巴达。他看着闷闷不乐的阿里斯塔戈拉斯离开拉斯第蒙,心中对未来的打算产生了一个精明的主意。这年冬天,不仅有伊奥尼亚人反叛波斯国王,希腊本土也有城邦这样做。公元前507年曾经向波斯寻求帮助对抗克勒奥墨涅斯的雅典人非常后悔自己献出了土和水的礼物。对这件事克勒奥墨涅斯也许只会用诗意的方式加以欣赏,但是阿尔塔费尼斯这位天生的僭主赞助人却命令雅典人重新接受遭到放逐的佩西斯特拉提达伊家族的希庇亚斯。雅典人自然拒绝了这个要求。结果,他们实际上已经从这一刻起与波斯宣战。但是在所有人中,克勒奥墨涅斯为何偏偏选中雅典人?因为他们已经乱作一团,问题多多。他也非常肯定,雅典人将会答应阿里斯塔戈拉斯的请求,派兵出征伊奥尼亚,这将承担极大风险,会损兵折将,还可以代替斯巴达人试探波斯军力的强弱。

实际上雅典人已经清楚地进行了更精细的算计。贵族中的聪明首领注意到波斯实力的强大,进行了实力政治的比较,听取了阿里斯塔戈拉斯以及他骇人听闻的战争消息,但是现在管理雅典的并不是贵族阶层。雅典人民强烈希望对阿尔塔费尼斯曾经造成的屈辱进行报复,他们被跨海拯救同胞的念头所激励,沉醉于轻易虏获战利品的前景中,热烈地投票赞成派出20艘舰船加入反抗波斯的战斗。阿里斯塔戈拉斯曾经愉快地指出,民主政体特别容易沉迷在战争的狂热之中。无论如何,“他只不过在克勒奥墨涅斯一个人那里失败,而如今在代表雅典3万人的市民大会上获得了成功”16。

但是对他以及伊奥尼亚人来说不幸的是,没有别的民主国家伸出援手。实际上,位于优卑亚岛上的埃雷特里亚早已感觉到波斯对自身利益的威胁,除此之外,雅典是唯一接受阿里斯塔戈拉斯请求的城邦。但是这种令人沮丧的场面并没有让它的公民停下来认真考虑,反而激起了他们早已难以抑制的例外感和使命感。公元前498年春天,有史以来第一支民主国家特遣部队开出了法勒隆港口。这支舰队沿着阿提卡海岸向东航行,很快与从北方埃雷特里亚派出的五艘船只集合在一起,然后勇敢地朝伊奥尼亚驶去,离开了雅典人的视野。但是人们完全没有忘记它。这一年初夏,在雅典人聚集的各个地方,无论是克拉墨科斯的小酒馆还是法勒隆中的阿戈拉,到处都在热切地盼望着好消息的传来。几个星期之后,终于有消息传来。民主国家的士兵取得辉煌的胜利。他们耻于退缩隐藏在伊奥尼亚海岸线上,而是直接勇敢地进攻阿尔塔费尼斯政权的中心。他们和伊奥尼亚人及埃雷特里亚联军一同翻越了拱卫萨迪斯的高山,沿着蜿蜒的秘密小路,将波斯人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突入平原地区。阿尔塔费尼斯躲进了深宫之中,外城被烧毁。派往米利都的远征军也立刻被召回。雅典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由于他们的英勇奋斗,伊奥尼亚人如今获得了自由。

任务真的完成了吗?也许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是没过多久,好消息就变成了坏消息。虽然阿尔塔费尼斯逃进了深宫高墙之中,但是希腊人人数太少,缺少工程装备,完全不能攻破这坚不可摧的宫墙。而且由于外城的大火愈演愈烈,他们没能保护库柏勒神庙免遭火灾。希腊人先是由于没能俘虏阿尔塔费尼斯而感到沮丧,如今又因为亵渎神灵而感到害怕。当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海边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陷波斯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中,距离自己的船只不到一英里的距离,现在他们必须调转回来准备战斗。阿里斯塔戈拉斯在穿梭于各国进行外交斡旋的时候,不断用“容易战胜”17这样的词汇描述波斯人。但如今雅典人终于发现了真相的可怕,身心疲惫地处于箭镞所指之地,波斯铁骑扬起的尘土令人窒息。虽然他们身披青铜铠甲,但战线仍然开始溃败。埃雷特里亚指挥官努力保持队伍的统一,却在乱军中阵亡。雅典的幸存者从希腊大部队中逃脱,挣扎回到自己的船上,立刻升帆逃离。

看到回归的残兵败将,雅典市民们心中恐惧而又困惑,最后只好承认阿里斯塔戈拉斯欺骗了自己。伊奥尼亚人说波斯人娘娘腔、软弱可欺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雅典市民大会上的论调立刻随风转舵,从高唱武力外交变得懦弱胆小,否决了继续参战的提议,这狂乱的变化饱受诟议。实际上,当初给雅典提供假情报的阿里斯塔戈拉斯可以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烧毁了萨迪斯,虽然这也让雅典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进一步被波斯人羞辱。从塞浦路斯到克索涅索斯叛乱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阿尔塔费尼斯的权威受到了极大打击,终于承认扑灭叛乱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做法。

然而雅典人中重新出现了顽固的孤立主义者。现在对他们来说,阿里斯塔戈拉斯所描绘的可以远征抗衡波斯势力的图景,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而且他们亲眼见证了更为可怕的结果,伊奥尼亚的重甲步兵在速度方面根本不能同波斯骑兵相抗衡,到公元前497年夏天为止,叛乱刚刚爆发了两年,所有叛军都被赶下了海。只有米利都这座叛变最先爆发的城市还在坚持;虽然伊奥尼亚的舰队还在抵抗,但是已经没法从海上获得任何补给。形势对阿里斯塔戈拉斯来说变得非常严峻,他已经对雅典人感到绝望,决定效仿他叔父的做法,前往希斯提埃伊欧斯在色雷斯的私人领地米尔启诺斯,征用一些新鲜木材、募集资金来征召雇佣兵。然而,当地人似乎比雅典人更加不支持战争:他们非但没有欢迎自己的领主,反而开始争取自己的自由,将他刺死。这样,阿里斯塔戈拉斯这个煽动反对万王之王叛乱的人终于卑鄙地死去——但在这一过程中显示出了他天才的领导能力。

伊奥尼亚人胜利的希望逐渐渺茫,几乎到了破灭的地步。波斯人差不多要花上3年的时间来重新修建船只,才能夺回叛乱初期由于舰队被策反而失去的制海权。在这一段时间里,由于阿里斯塔戈拉斯死后,没人能够取代其地位,伊奥尼亚人的战事几乎陷入停顿状态,人们感觉到恐惧和灾难正在逼近。各派领袖开始互相争斗,各个阶层、各个城邦也陷入内讧之中。波斯的金币这个时候发挥了比骑兵更致命的作用。抵抗力量开始分崩离析。伊奥尼亚的舰队此时仍然在米利都沿海岛屿附近严阵以待,超过350艘战舰的舰队虽然令人惧怕,但是年复一年的冬季风暴和夏天的炎热都在不断耗损这些力量;另一方面,绝望的情绪也造成人心浮动,这种气氛逐渐扩散,甚至遥远的雅典人也嗅到了其中的味道。

雅典人一方面认识到伊奥尼亚人任何提供防卫的许诺都无济于事,另一方面也预见到万王之王坚定不移的无情目光很快就会盯上自己的城邦,于是也开始人心惶惶。第一次胜利让民主社会沉醉于自信的热情早已经褪去。伊奥尼亚战败也不算新近遭受的教训了,到现在他们发现自己与埃伊纳(Aegina)这座令人心烦但是强盛的小岛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中已有10年之久。在雅典人看来,这座小岛只不过是弹丸小国,完全是海盗与乞丐出没的地方,但是它恰好位于萨拉米斯以南15英里萨罗尼湾(Saronicgulf)的中心,扼雅典航道之要冲。雅典在政策上一向以占有土地为要,因为他们生于陆地,不习航海,因此从未考虑过兴办海军。即便目前面临着埃伊纳海盗无休止的骚扰,他们也没做这方面的打算。毕竟,谁会出钱支持这事业呢?显然穷人无能为力,而富人也不这样想,因为他们向来认为自己应该手持长矛和盾牌在陆地上作战,而且总有人在身后支援,为自己提供精良的甲胄。因此海上力量就被忽视了,显然这种结果让重甲步兵阶层免受执桨操舵之劳苦与羞辱,同样也令他们在与埃伊纳的战斗中束手无策。实际上,雅典人这方面的无能令他们不得不无助地看着敌人时不时地将自己的港口付之一炬。法勒隆湾的确过于宽阔而难以防守,但是埃伊纳也从不能在陆地上挑战雅典。对这个民主国家来说,战争变成了对国力的不断损害而不是走投无路的最后威胁,对投票者们来说,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感到无比困扰。如果不能解决这个海岸旁边弹丸岛国造成的如此细微的麻烦,又何谈对抗超级大国完全有可能发动的狂暴进攻?

随着无敌波斯的战云在伊奥尼亚上空日益浓重,雅典城中也萦绕着来自过去的怪异气氛。公元前496年夏天,人们选举出来的国家领导的名字看起来是在暗示自由体制即将崩溃。希帕科斯(Hipparchus)[2]不仅是著名的佩西斯特拉提达伊大臣的儿子,而且将他的妹妹嫁给了被放逐的僭主希庇亚斯。或许这位理想的候选人,能够通过他的妹夫用对方希望的条款与阿尔塔费尼斯议和,并从中获得伟大的波斯国王对纵火焚毁萨迪斯之罪行的赦免。在这件事情上民主制度立场非常坚定:尽管从伊奥尼亚前线不断传来坏消息,但是希帕科斯在执政期间不得从事任何里通外国的行动。然而屈服的诱惑(议和派更喜欢用现实性这样的词来描述)仍然在暗中破坏人们的意志。关于背叛投敌的谣言在城中四处散布;而且正像100年前一样,各种阴暗的怀疑都同机会主义专家阿克迈翁家族联系起来。虽然克里斯提尼是民主政体的缔造者,但是他的家族毫无疑问有充分的动机出卖它。由于没有证据反对这些质疑,就更加重了民主政体的妄想。伟大的国王肯定已经用金钱收买了雅典中的某些人。如果不是一名阿克迈翁,也一定是别的人。政客们彼此怀疑,对伊奥尼亚传来的各种消息大加演绎,甚至从中牟利。

对于世袭贵族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老把戏。他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绥靖政策。无论是在伊奥尼亚还是在雅典,贵族一直深受东方趣味的影响。人们认为他们更希望同全能的万王之王达成妥协,而不愿冒险被自己的城邦废黜。新政坛的狂热分子带着这样的看法,见到伊奥尼亚上空笼罩着的战争阴云,愈发地不信任这些旧时代的精英分子并怀疑他们的忠心。人们承认,不能将所有的世袭贵族都看作潜在的通敌者,例如米太亚德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他们从伊奥尼亚人叛乱爆发的初期就成为克索涅索斯最积极的自由斗士。但是他也以僭主的身份统治自己的封地,这对雅典那些神经过敏的民主主义者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那么他们到哪里寻找自己的领袖?也许只有新生代的政治家可以考虑。此人应当作为大家族的子孙,但是不可以对民众的议论无动于衷,相反要对之鼓舞振奋。这是一次令世袭贵族警觉的革命,它给予每个有才华的市民可以利用的难得机会。民主政治刚刚诞生10年,一个名叫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的年轻人就被任命担任雅典最高的行政长官执政官,尽管他的祖上没有人担任过显要的职务,然而也是出身贵族。他的父亲对担任公职没有丝毫兴趣,而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母亲甚至都不算雅典人的后代。在早先极端民族主义盛行的时代,这些因素足以让地米斯托克利失去公民权利,只有克里斯提尼的改革以及保证十个部落劳动人口大体平衡的需求推动了法律的改善。因此,地米斯托克利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天性而对新秩序产生忠诚的,这令他如同病人渴望救治一般渴求承担公职。虽然出于玩世不恭的本能而喜欢大肆宣扬自己的风流韵事,但是地米斯托克利认为在民治国家中只有一个标准可以衡量人的名誉。他问自己的朋友们:“当我还未曾令人嫉妒的时候,你们如何评价我?”18新秩序开启的这个时代正在他的面前初显光芒,令他感到无比激动。

公元前494年,这个年轻人刚刚过完自己30岁的生日。经过多年的等待,他已经成年,可以参加执政官选举了。他决心在后来的几年中建立自己的基础,不仅如此,他还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他或许在公共事务方面毫无经验,而且没有任何后台,但是他拥有这方面的全部素质。他的脖子像公牛一样强壮,头发剪得很短、身体健康、面容刚毅,从外表上看简直会被人当作“真正英雄”19的子孙:整个人看起来不可战胜、无法毁灭、充满力量。而在智慧方面,与他那硬汉外表不同的是:头脑灵活甚至狡猾,对国人来说,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同样也是一个危险人物。在雅典新的管理模式下,政客们不再需要玩弄阴暗的手段,但是地米斯托克利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可以短线出击、结交同道,还可以暗中侦查。但除此之外至关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让自己显得光明正大。例如,他没有居住在家族的庄园之中,而是选择了下风处的克拉墨科斯街区,靠近“绞刑手门”的住所,这里向来都是那些被处死的罪犯和自杀者的厝所,此处显然不宜居住,但是却因距离阿戈拉只有几步之遥而吸引他。许多上层人士不愿涉足这个不吉利的地方,而他却大肆延请乐师来到家中排演;为了结交朋友,成为重要人物,他还充当代理律师,成为历史上民主政体中为公共生活提供法律服务的第一人。不过他性情平易近人,乐于交际,关心穷人,而很少得到关注的下层民众也对他非常热爱。地米斯托克利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全新的选民身上,经常光顾各个小酒馆、市场、码头,到政客们从来不曾访问的地方进行调查,努力记住每一个选民的名字。

他并非仅仅因为野心才这样做。这一切都和他自己的利益有关,穷人不仅是掌握选票的选民,而且还是这座城邦未来的拯救力量。让同僚们感到惊讶的是,“地米斯托克利有一种预见未来的天赋,他能够分析出每一种可能性,无论是坏的还是好的。”20这名政坛新星比任何一位前辈都更加清晰地看到,城邦未来生存的机会不在干燥的陆地上,而在海上——但任何战舰都要依靠大量桨手有力的肌肉才能开动。或许有人想,这对雅典来说太不现实,因为当时几乎没有像样的港口,更何况战舰。然而,地米斯托克利关注的是大无畏的长期规划图景。他一边草拟宣言,一边开始讨论在皮赖乌斯兴建新的港口取代落后的现有码头之紧迫性,新港选址位于法勒隆海滩上突出的岩质岬角上。这里的海岸线提供了三处天然良港,足以容纳任何舰队,而且坚固、易守。尽管这里比法勒隆距离城市远两英里,但是地米斯托克利热情地表示这只不过是为巨大收益做出的微小投资,完全可以通过皮赖乌斯新港获得回报,这是雅典商船队继续扩张的安全港口,将成为堪与科林斯和埃伊纳竞争的贸易枢纽,而且能够免遭埃伊纳海盗侵袭。或许,如果有很好的收益,而且条件需要的话,这里还可以成为一座海军基地……

地米斯托克利不愿用制海权之类的空话来说服拥有地产的乡绅们,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然而公元前494年的春天,雅典到处都弥漫着来自海上的阴云。有消息表明东方的威胁日益加重。波斯舰队正在逼近。据报道,伊奥尼亚的领袖们偷偷沿着海岸进入米卡勒山区,然后像流亡者一样隐匿在自己国土上,他们在久已废弃的公共圣所帕尼欧尼翁举行集会。清除了这里的杂草之后,人们决定坚持反抗波斯人,并将自己的未来寄希望于最后一搏。领袖们苦恼地认识到,这次反叛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一面是自由,另一面则是奴役,而且还是逃亡的奴役”21。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将每艘船尽可能地装满人员,抛弃一切最后的储备,绕过米卡勒岬角,向南驶往米利都和拉德小岛。他们在这座城市海港以外两英里处建立自己的基地。在他们周围,有600艘敌人的战船——一场决战即将来临。然而几天之内,虽然由于即将爆发的战斗规模巨大,气势骇人,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整个伊奥尼亚、雅典乃至整个希腊世界的神经都绷紧了。僵局仍然在持续;各处港口的人员也都在继续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夏天临近的时候,时机终于成熟,战云密布,风雷惊人。伊奥尼亚人由于海岛基地狭小已经困厄不堪,轻易地成了敌人的俘获物。而他们的舰队在迎战波斯人袭击的时候,一驶入米利都海湾,战线立刻被攻破。有些船长来自萨摩斯,这个岛屿正好面对着米卡勒岬角,他们私下同波斯人议和,虽然保全了自身的性命,但是却将这座长期给他们提供补给的城市当成了交易的筹码。渐渐地,整个舰队都开始效仿投敌者的做法,掉转船头,与其他伊奥尼亚舰队作战,米利都逐渐招架不住。港湾中飘满了死者的尸体,城市的街道中开始传播疫病,一切取胜的希望都像拉德岛四周的海水一样随波远去,米利都人很快就在波斯人攻城武器面前屈服了;阿尔塔费尼斯占领这座城市之后,发起了疯狂如亚述人一般的报复。这颗爱琴海上的明珠,波斯国王曾经最喜爱的盟友,如今彻底被付之一炬。男人们遭到屠杀,女人们遭到强暴,男孩们被阉割,女孩们被卖为奴隶。可怜的幸存者们被绳索捆绑着装在一驾驾马车中,同所有圣殿中珍贵的财宝一起踏上前往波斯的漫漫征途,男人都被送往劳工营地,女人都被送到后宫深宅之中;他们将迎面遇到新的定居者,这些人效忠于阿尔塔费尼斯并得到他们的国土作为赏赐。这就是伟大的国王发誓要降罪于所有背叛自己权力者的命运;同样,这一切也肯定会过去。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他愤怒的阴云是否有边界?米利都城被消灭的消息带给雅典和埃雷特里亚赤裸裸的惊恐,他们的邻邦也有同感,人人都明显感到恐惧而战栗不安。他们又开始争论了,甚至那些最自以为是的希腊城邦也不得不睁开眼认识波斯势力,并将其算作一股新兴的重要力量。但是有什么效果呢?许多观点公开争论但没有一个能够令人愉快。例如阿戈斯人,热烈地希望摆脱讨厌的斯巴达人获得自由,甚至在米利都陷落之前就立刻接受了波斯的到来。22他们故伎重演,炫耀一份伪造的证据当作外交政策,派遣使节前往萨迪斯告知波斯人,他们实际上是古代阿戈斯国王的后人,令波斯人目瞪口呆。尽管有些牵强附会——阿戈斯人发掘出来的假想祖先是那位杀死蛇发女妖、拯救公主、名叫佩尔修斯(Perseus)的英雄,但是从发音上来看,此人的确很可能是波斯人的祖先。他们自然暗中达成了某项协议,对波斯人和阿戈斯人来说都有很好的理由纵容彼此是亲戚的想象:前者希望在伯罗奔尼撒地区建立友好的基础;而后者则因为可以利用他们的远房亲戚万王之王的力量而兴高采烈地梦想将斯巴达化为灰烬。

斯巴达人除了由于早年栽在居鲁士手中而对波斯心怀敌意之外,早已心满意足地认为阿戈斯人与蛮族人攀亲对自己毫无威胁,而且非常可鄙。但这一切在伊奥尼亚消息传来之后,迅速发生变化。胜利的波斯,寻仇的阿戈斯,斯巴达人面前的前景变得越来越昏暗。克勒奥墨涅斯曾经回绝了在伊奥尼亚与蛮族人作战的机会,现在却寻找机会求战,这并不是出于更精明的算计,而是为了鼓舞国人的士气:他们突袭了阿戈斯。公元前494年夏天,正当波斯人在伊奥尼亚剿灭反叛力量的时候,克勒奥墨涅斯带领自己的队伍北上,开展了一场歼灭战,他们势如破竹。预言家警告说如果他们渡过河流,阿戈斯的河神将对他们进行诅咒,但克勒奥墨涅斯嗤之以鼻:“尊神真是爱国”23,并轻蔑地另谋他路。后来,斯巴达人在西皮厄村旁的战场上击溃了阿戈斯的军队,并将幸存者赶进了一座圣林,克勒奥墨涅斯大声念出阿戈斯人的名字,谎称他的赎金已经缴付。当这些人从圣所中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被杀死。后来活着的避难者终于看穿了他的杀人伎俩并大声叫嚷出来的时候,克勒奥墨涅斯冷酷地下令焚毁整座圣林。

这是一件举世震惊的罪行,而且这个罪行是希腊人犯下的,因此更为惊人,堪比米利都带来的不幸。尽管克勒奥墨涅斯为了减轻自己亵渎神灵的罪行,命令希洛人点火焚烧圣林,但是大屠杀后滚滚的浓烟充斥着人的血肉污物所散发的气味,向其他城邦证明了斯巴达人的可恶与残忍。任何对拉斯第蒙的威胁都不能被容忍。阿戈斯整整一代人都被屠杀,疆域被分割,变成了一个弱小的国家,甚至连迈锡尼这样的小国都能够任意摆布它,这就是任何敢于挑战斯巴达权势者将面临的结局。波斯人同样应当引以为戒。任何入侵都会遭到坚定不移的抵抗。斯巴达发誓无论如何都将为保卫国土而战。

似乎雅典在对抗愤怒的万王之王的阵线上并不是孤身一人。但是到了公元前494年冬天,他们面对着曾经让伊奥尼亚同胞们痛苦、犹豫不决的境况,却感到无助。或许从爱琴海对岸不断传来的噩耗令人麻木。伊奥尼亚这片曾经欣欣向荣、繁华美丽的土地,据说已经变得一片荒芜。波斯人报仇的军队所到之处已经杂草丛生;逃入山中幸存下来的人,在猎狗和拉网人的搜捕中疲于奔命;少数没有遭到驱逐的米利都人在化为焦土的哲学故乡上颤抖不已。对雅典人来说,自己可能也将遭受几乎同样的命运。公元前493年的春天,城邦酒神节上演悲剧的时候,并没有如观众期待的那样从传说中拉开序幕,而是直接从米利都陷落开始的,“剧场中的每个人都感动到落泪”。24这出悲剧立刻被禁演,而剧作家由于煽动群众以及扰乱民心等原因遭到惩罚,被处以巨额罚款。雅典人以似乎自欺欺人的态度来应对波斯的威胁。

然而,正像他们心中清楚地知道国王的军队正在逼近一样,他们同样知道自己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议和、卖国、投降,要么战斗。一切都表明最后的抉择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人们从剧场走出,刚刚拭去眼角的泪水,东方风云突变的强烈信号就已经到达法勒隆港口。米太亚德带着光荣出现:他比任何一位雅典人都更加勇敢地同蛮族人作战,只身逃出了波斯舰队的报复追击,而且还躲过了一支专门阻击他并截断所有通向雅典道路的队伍。但是附近仍然有很多敌人:同伴们记恨他,群众惧怕他,他的名望似乎同这个严阵以待的民主国家格格不入。他刚刚登岸就被冠以“克索涅索斯的僭主”的罪名并被起诉。25这个案件在当年较晚的时候进行了审理。

除了米太亚德本人之外,还有很多事情取决于陪审团的裁定。面对首屈一指的反对米底的斗士,雅典人是否有勇气释放这位让他们长久以来害怕的潜在僭主;抑或直接屈从于党派斗争的传统乐趣?每个市民都有义务发表意见,但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意见来自于当年城邦的首脑——执政官。公元前493年的选举将产生重要的影响,当坚决反对绥靖政策的候选人赢得了胜利之后,米太亚德终于长吁一口气。诚然,地米斯托克利太令人羡慕了,他为建立已经在竞争中毁灭的个人威望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而且仍然坚持不懈。米太亚德虽然被起诉,但是终于得到了赦免。不久之后他就被选为自己所在部落的军事长官,位列有权向雅典最高司令官战争长官,提出建议和援助的10位将领之中。这件事在波斯间谍的眼中,一定同在西皮厄焚烧圣林的事件一样,都带有挑衅的意味。米太亚德对城邦防御方针产生了关键的影响。民主国家这才最终下定了决心。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一样做出了作战的决定。

通向马拉松之路

没有一个雅典人怀疑大王彻底毁灭民主制的决心。据说当大流士得到萨迪斯被焚毁的消息时,命人将象征可怕的王室权威的弓箭拿来,朝向天空射出一支火箭,并向阿胡拉马兹达祈祷一定要让雅典人得到应受的惩罚。这件事情让他十分震惊,从此他的胃口就一直没有完全从盛怒之中恢复。有传言说此后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次大流士坐到餐桌旁开始用餐的时候,都会有一名侍从在他的耳边提醒,“我主勿忘雅典人”26。

当然,这样一个从前默默无闻的偏远小族现在被波斯波利斯城中内廷的人天天挂在嘴边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尽管雅典人每次想到自己成为大王复仇的唯一对象时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也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在绝望中感到一丝令人兴奋的骄傲。大流士没能够实际完成横扫亚洲的现实,也让他们多少产生些自夸的想法。伟大国王的帝国疆域辽阔,若要引起他的注意,大大超乎多数希腊人的能力范围。当年克勒奥墨涅斯会见阿里斯塔戈拉斯的时候,得知苏撒距离大海有3个月的路程时,吃惊地跳起来;而苏撒以东属于国王统治的地区距离远远超过三个月。这可以让雅典人在等待自己最后命运的时候,多少获得一些安慰,但同时也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算得上大流士关心的唯一事项。

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关心。国王的思想包容天下,力量无所不及。遥远边界上发生的任何危机都不会逃出他的眼睛。纵然要经过千山万水,但是臣下们仍然可以努力工作使通讯便利。波斯的通讯速度令所有人惊奇。在视线所及范围内烽火台接连点燃,可以让国王对任何微小的事变洞若观火。在帝国多山的地区,尤其在波斯本土有许多山谷便于传声,人们通过声音接力传递更为详细的消息。波斯人传习“控制呼吸以及有效利用肺部的技术”27,他们拥有世界上众所周知的洪亮声音;很多消息如果徒步传达,需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跋山涉水,通过崖壁和深谷的回音传递同样的信息则用不了一天。波斯人比其他人更清楚信息的重要性,掌握了信息就能掌握世界。

成就波斯伟大的最重要基础,并不是他的行政机构,也非其强大的军队,而是它的道路系统。这些尘土构成精细的网络为帝国庞大的躯体提供了神经系统,在这系统中各种消息从一个节点向另一个节点川流不息地传向大脑或者对外传出。吓住克勒奥墨涅斯的距离早已经被过往的仆人们化为无形,送信人每天辛苦跋涉之后,都能找到一处可供休息的驿站,这里有床铺、补给和可供第二天早上使用的马匹。最为紧急的消息可以风雨兼程、日夜不停,在两周之内从爱琴海岸传到波斯波利斯。这种速度在当时简直不可想象,近乎奇迹。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国王控制着这样的服务系统——原始的信息高速公路——无疑令臣民们感到敬畏,并可以运用最为合适的规模镇压他们,表现波斯的权势。

对道路的管理非常严格。如果没有通关令(viyataka),任何人都不可以涉足其中。允许使用道路旅行的文件或者直接来自于波斯波利斯,或者来自于总督的官府,这是他们特权的标志。的确,在“通关文书”中体现了波斯帝国中人员调动形式和严格社会分层两种特点的综合。官员只有在晚上到达驿站,将手中的通关文书交给管理员,并计算可获得口粮分量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在帝国等级顺序中的准确地位。假如他是王国中最重要的人物——比如大流士的6位同谋者之一——那么他和自己的随从人员可以得到100夸脱的葡萄酒。如果他只是整个官阶体系中最低的人员,那么所能得到的葡萄酒分量还不如一匹好马。波斯人对于将通关文书作为管理世界的基础感到非常满意,不仅官员和士兵,甚至妇女、儿童乃至小鸟,都能在帝国体系中通过物品份例清单,准确地知道自己的地位。例如一只鸭子,如果被用来奉献到王室餐桌上,那么每天可以得到一夸脱葡萄酒。与此相比,一个小女孩只有每周才可以得到一次这样的分配。

男女老幼,马匹水禽,一切都处在大流士的官僚体系的谨慎管理之中。国王的耳目不仅只在总督的宫廷之中监视、审查、跟踪,在驿站中进行的所有交割,都需要管理人员和接收人员双方盖章并寄往波斯波利斯存入中央档案。王家道路上有巡查人员监视旅行者,如若有人耽搁行程不能在指定日期到达目的地,将遭到没收晚间份例补给的惩罚;而那些无证旅行者不仅要冒饥饿的风险,而且很快就会被捕并被立刻处死;甚至没有王家或者总督证明的信件都会被销毁。只有最精明的人才有可能逃脱公路巡查人员的法眼。例如希斯提埃伊欧斯在公元前499年的时候,由于无法将叛乱的计划通告自己的侄子,于是剃光了最信任的一名奴隶的头发,在他的头皮上刺字刻下消息,耐心等待头发重新长出来,“然后,当奴隶的头发重新长满,希斯提埃伊欧斯就把他派回米利都,传达些不相干的消息,但是暗中告诉阿里斯塔戈拉斯剃光此人的头发,观察显示出来的内容”28。这就是没有通关文书的人必备的创造力。

这样看来,同大流士强大的智力资源相比,国王的敌人们怎样同他竞争?答案是,没有很好的办法。比如位于亚洲边缘地带的叛乱的伊奥尼亚人,他们只能了解波斯军队行动以及意图的大概信息,这样的败局对大流士来说简直如同儿戏,虽然他远在战场之外1500英里的地方,但对事件的发展了如指掌。例如公元前494年年初,他就已经草拟了最后进攻的作战计划,并在数月之后令波斯军队取得了拉德大捷,攻陷米利都。大流士对这次战役的指令下达得非常准确,细节明晰,因为他的希腊事务方面的军事指挥专家是一位叫作达提斯(Datis)的将军,此人来到伊奥尼亚前线,专门保证为国王提供最新的有关消息。对于国王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位如达提斯这样的人能够长途跋涉亲自来到波斯波利斯,为他带来重要的情报。达提斯和哈尔珀格斯一样,是伊奥尼亚过去的主人——米底人;但他还和其他波斯贵族一样重要,有权享有保证通行的最高等级补给份例。他每日的葡萄酒津贴达到70夸脱,这样的级别甚至连国王的姐妹们也不敢想象。这是为拥有特殊军事才能或功绩者提供的相应奖励。

实际上,波斯智囊并非经常拥有这样的特权;大流士对他们的青睐和需求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在达提斯赶往波斯波利斯之前两年,他曾犯下重大失误,将希斯提埃伊欧斯派回萨迪斯担当自己的个人代理,这表明他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错误。阿尔塔费尼斯虽然非常不喜欢这个狡猾的米利都人来到自己的司令部,但又不愿触怒兄长,只好公开向希斯提埃伊欧斯表达自己彻底不信任的情绪,希望通过这样的做法让这位不速之客尽快投向敌人。总督威胁说:“不用旁敲侧击,阿里斯塔戈拉斯虽然直接作案,但你才是背后的指使”29。听到这番话,希斯提埃伊欧斯面色苍白,当晚就逃出了萨迪斯,可是并没有停止作乱。他巧妙地利用间谍网络浑水摸鱼,在斗争中首鼠两端,充当双料代理人,甚至试图将阿尔塔费尼斯暗中对付作乱者的手段加以利用,大胆地在总督宫廷内部煽动叛乱。看来世上并非只有希腊人会发生内斗:这次危机对阿尔塔费尼斯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他疯狂地努力保护自己的权威,不得不对国人进行大规模的清洗。这般无情的手段足以让总督侥幸地防止波斯对边区控制的瓦解——当然从此以后希斯提埃伊欧斯就成为随时受到监视的人。拉德大捷一年之后,阿尔塔费尼斯活捉了背叛其兄长的旧红人,这件事让他异常高兴,远胜于彻底荡平伊奥尼亚叛乱所带来的快乐。虽然在萨迪斯沦为阶下囚,但倔强不屈的希斯提埃伊欧斯仍然冷静地要求将自己押解到国王那里,这个请求遭到拒绝,阿尔塔费尼斯将他钉死在木桩上然后枭首示众,首级被腌渍在盐中打包,用特快专递送回了苏撒。

希斯提埃伊欧斯被处死,而米太亚德逃回雅典,这两件事对伊奥尼亚抵抗力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然而却没动摇阿尔塔费尼斯的努力。在赢得战争之后,现在他要完成一项同样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争取和平。伊奥尼亚已经在战火蹂躏中挣扎了6年。田园荒芜,船只在海港的死水中渐渐腐烂,道路上荒草丛生,村庄城镇遭到废弃变成了废墟。伊奥尼亚人由于饥饿,不可避免地开始为少数尚未布满荆棘的田园发生争斗;为了这一点,他们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重新开始武装。阿尔塔费尼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再次插手干预。他召集了伊奥尼亚各个城邦的代表来到萨迪斯,严厉命令他们发誓永远互相亲善。从此以后,一切边境争端不再通过希腊人传统的武力斗争方式解决,而是依赖于波斯势力直接予以仲裁。即便伊奥尼亚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进步,“对自己也有好处”30。保护臣民不被错误本能引导,保持稳定,维持正常赋税的缴纳,这些一直都是总督基本的政策,为了实现目标有时采用恐怖政策。现在阿尔塔费尼斯可以轻松地喘息一会儿,因为他已经赢得了臣民的忠心。一切都已经表明伊奥尼亚人对僭主统治的厌恶情绪,他甚至也准备在一定条件下允许他们选择民主政体。毕竟只要尽可能保证国家的和平稳定,希腊人选择如何管理自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当然,这一许可并没有扩展到那些仍然保持武装的希腊人中。就在阿尔塔费尼斯尝试用公平公正的典范,将伊奥尼亚改造成为一个可以永远剥削的殖民地的同时,雅典人对他来说愈加成为一种持续的挑衅,同样也是严重的威胁。如果不能尽快给雅典以惩罚,这个国家在希腊的各处偏远山区散布恐怖主义造成的危险也就会越来越大:对于任何波斯战略家来说,这都是可怕的前景。国王身后不仅有地缘政治优势作为推动力,阿胡拉马兹达也不会白白将世界交到他的手中。无论谎言在何处藏身,国王最神圣的职责就是彻底捣毁它的根据地。雅典肯定是叛乱者的老巢,但更为险恶的是,这座城市还是魔鬼的家园,那恶神达埃瓦(daiva)诱惑人们“沿着邪恶的原因、玷污了人的生命”31,踏上了反对马兹达神的叛乱道路。只有净化伊奥尼亚诸圣地的火焰,才能够将雅典及其神庙从谎言中拯救出来。为了宇宙间神圣的善,为了伊奥尼亚将来的稳定,也为了将整个爱琴海变成波斯的内湖,事不宜迟。帝国扩展以及圣战进入了一个令人战栗的新阶段:必须荡平雅典。

但如何才能实现这一目标?波斯出台了两条政策:继续完成对爱琴海北岸地区的占领,同时用威胁的手段迫使希腊城邦屈服。为了保证第一目标的实现,公元前492年春天,他们派出舰队和新的军队到色雷斯,继续向西扩张波斯疆域,征服马其顿或者更远的地方。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是一位名叫马尔多尼奥斯(Mardonius)的贵族青年,此人是初生牛犊,刚到西方前线周身就已沐浴在天生领袖魅力的金色光芒之中。他是大流士6位同谋者中最亲近者戈布里亚斯(Gobryas)的儿子,由于迎娶了国王的女儿而巩固了与王室的密切关系。但是马尔多尼奥斯不仅拥有惊人的背景,还是一位拥有可信勇气和才华的将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很快就屈服了:马其顿牢牢地落入了波斯国王的控制之中,现在他的赦令可以一直传达到奥林匹斯山脚之下。但是由于马尔多尼奥斯在阿索斯山脚下的风暴海难中丧失了整个舰队,这次胜利变得有些黯淡无光,而他本人又在对山地部落发动徒劳无功的贸然袭击中受了重伤,但是这些小挫折不足以掩盖波斯的强大。马其顿仍然是国王的坚实盟友,亚历山大是一个可信的风向标,可以准确地预见风的方向。

但是波斯战略家的关键问题在于南方的希腊城邦是否能够敏感地意识到政治天气的变化。就在征服马其顿之后一年,公元前491年,波斯派出使节到希腊进行试探性访问,索取土和水作为礼物。大多数城邦令他们感到满意,匆忙表示了服从。然而,仍有一些城邦拒绝,尤其有两个国家最为明显地继续执迷不悟,依附于谎言和达埃瓦的黑暗势力,充当“邪恶目的的产物”32。雅典不仅拒绝了波斯国王的要求,而且公然表示出对国际法的蔑视,在公民大会上对使节进行审判,宣布其有罪并下令处死。雅典早已被证实为恐怖主义国家,而提出处死外交官议案的人是逃脱国王惩罚的臭名远扬的米太亚德,考虑到这两点,这一暴行也就不出人意料了。但是更令人震惊和愤怒的是,斯巴达人用比亵渎神灵还要恶劣的做法增加自己的罪恶。他们根本没有对国王的使节进行审判,而直接将他们推进井里,在将他们淹死之前说:“如果想要得到土和水,就自己到那里去找吧”33。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这种野蛮的心灵和对宗教习俗的蔑视,显示出克勒奥墨涅斯干预这一事件的特点。看起来,雅典的民主政体似乎已经同两次试图摧毁它的斯巴达国王达成了谅解。当雅典人发现埃伊纳向波斯人献出了土和水的时候,他们向斯巴达报告了这个消息,克勒奥墨涅斯亲自前来谴责了这种变节的行为。虽然斯巴达国王发表了这样的论点,埃伊纳的商业巨头们也感到左右为难,但还是不愿触怒东方的超级大国。他们伺机智取克勒奥墨涅斯,于是向另外一位斯巴达国王德马拉托斯求救。德马拉托斯很高兴有机会给自己的竞争对手制造麻烦,于是热心地保证将提供支援。这样埃伊纳人更加坚定地回绝了克勒奥墨涅斯。

虽然德马拉托斯暗中进行这样的交易,却不能完全蒙蔽自己的对手。克勒奥墨涅斯一回到斯巴达就立刻发动了反击,残忍而狡猾地锁定了目标。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合作者,他向德马拉托斯的表兄弟,一个名叫勒奥提基达斯(Leotychides)的无名小卒许诺,如果能帮助自己推翻这个对手,便保证他登上王位。毫无疑问,勒奥提基达斯当然抓住了这次机会。对手们非常清楚,德马拉托斯也有见不得人的家世。虽然克勒奥墨涅斯出生时的情形非常混乱,但是德马拉托斯在这个问题上也一样麻烦。他的母亲就是那个生来平平但得到海伦灵魂喜爱和祝福的姑娘,后来成了超级美人,她的魅力让斯巴达国王神魂颠倒,于是被他用王室权力从其丈夫手中抢走。仅仅过了7个月,新王后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孩子的父亲究竟是国王还是那个平民呢?也许可以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王后的儿子德马拉托斯本人到公元前491年的时候已经登基长达24年。这对克勒奥墨涅斯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问题,但是当勒奥提基达斯对德马拉托斯继位的合法性重新提出质疑,并提议到德尔斐寻求仲裁的时候,已经有人贿赂了祭司并保证阿波罗会帮助他们。

神谕自然不利于德马拉托斯。消息传回斯巴达,长老们正式废黜了德马拉托斯,狡猾的勒奥提基达斯贿赂并取代了前者的位子。克勒奥墨涅斯在新的合作者陪伴之下立刻回到埃伊纳人的面前,这回对方不敢再次反抗两位斯巴达国王,立刻投降了。当克勒奥墨涅斯下令时,他们甚至愿意向最势不两立的敌人雅典人那里派出人质,以确保自己的行为良好。确保波斯军队进抵阿提卡的时候不能够利用埃伊纳作为基地。克勒奥墨涅斯发现一向责骂自己的邻国们突然转而大唱赞歌,颂扬自己“为了希腊共同的利益”无私奉献。34波斯的代理人们也断定,斯巴达国王是他们最危险、最强大的敌人,是国王实现西方计划的主要障碍。

然而这并不算失败。波斯人有充分的理由判断希腊人组成的统一战线并非坚不可摧。正当克勒奥墨涅斯表现出坚持正义的形象时,他对德尔斐行贿的消息突然泄露出来。这则丑闻令斯巴达爆发了抗议。所有人愤怒异常。克勒奥墨涅斯再一次被认为有罪,不得不耻辱地逃离城邦。当然,他不愿就此黯然接受失败的流放命运。他不屑于乞求同胞们允许自己回国,而试图威胁他们接受自己。他向来善于在人群中制造混乱,但是这次却让他陷入公开叛国的地步,而且一反在位时为实现目标而惯用的分而治之政策,决定在伯罗奔尼撒北部重整旗鼓来实现个人目标——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的同胞们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好匆忙将他请回来。但是人们却没有谅解的心情,而克勒奥墨涅斯一回到斯巴达,就有效地解除了对自己的判决。说他发疯了的谣传开始出现。斯巴达人谴责他酗酒,阿戈斯人则高兴地看着克勒奥墨涅斯不断堕落,并将之视为众神愤怒的证据。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实际上每个人都认为这位一年前还被赞颂为希腊砥柱的国王,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疯子。公元前491年末的时候,当他两个活着的同父异母兄弟列奥尼达和克里奥姆布罗特斯(Cleombrotus)宣布他精神失常并将他锁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人表示不满。而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死了,大腿、臀部和腹部的肉被一片片切下来,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落在身旁的地面上,但这件事也没引起太大的轰动。对此事做出的结论虽然在道理上差强人意,但是却得到了公众的普遍认可:自杀。

波斯国王在希腊最强大的敌人就这样死去了。跟他一同结束的还有一种领导方式,这种方式必定无所顾忌,但却果决、先声夺人,而天性谨慎的斯巴达人从未放松对这种方式的警惕。克勒奥墨涅斯死去的肮脏情形让他们愈发坚定地保持对强势领袖的怀疑。毫无疑问,列奥尼达比别的人更有资格继承王位,成为新国王,因为他迎娶了克勒奥墨涅斯全心疼爱的唯一的孩子戈尔哥,这个女孩既富有又聪慧。但是刚刚继位的列奥尼达仍然可能沾染了弑兄的污点,他还是一个未知数,不得不花上一些时间来获得独立自主,否则还有谁能够在波斯重拳出击威胁之下承担领导职责呢?勒奥提基达斯?他正忙着整治倒霉的德马拉托斯。贵族元老议事会?还是执法长老会议?这两者都是保守派的机构,他们都不太可能批准克勒奥墨涅斯式的积极防御政策。这一年冬天,波斯的间谍为萨迪斯方面带去了情报,其中有许多关于斯巴达的好消息。城市中发生了骚乱,党派纷争,这些消息打动了大流士的战略家们,他们认为这些对于希腊人来说积习难改的问题向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在雅典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攻击并一举拿下它。

机不可失。公元前490年刚刚过了数周,等待已久的入侵命令终于下达。“实力强大,装备精良”的一支大军,总数多达2.5万人,从苏撒出发。35由于马尔多尼奥斯仍然在养伤,所以这次远征的指挥权交给了另外两位将领,他们都对西方前线了如指掌:一位叫作阿尔塔费尼斯,就是萨迪斯总督同名的儿子;另一位则是大名鼎鼎的领袖,每日享有70夸脱葡萄酒津贴的伊奥尼亚平叛战争老兵,米底人达提斯,此人身为皇家精英成员,却对敌人特别了解,甚至能够结结巴巴地说上几句希腊语。这两名将领直接得到国王亲自制定的作战计划:带领庞大舰队跨越爱琴海,将波斯统治与和平的福祉带到每一座岛屿,完成这一目标之后,“彻底奴役雅典和埃雷特里亚,并将奴隶献至国王的面前”36。对包括斯巴达和伯罗奔尼撒地区在内的希腊其他部分的征服则另寻机会,然而即便完成大流士所指定的目标,这次扩张计划也显得野心勃勃。从水陆协同作战的角度来看,这次战争的规模是自从35年前侵略埃及之后从未有过的。尤为重要的是,这个计划并非沿着海岸线前进,而是以岛屿为跳板直接进攻希腊本土,这对大流士来说也是一次大胆新颖的战略尝试。

然而达提斯和阿尔塔费尼斯对取得最后胜利毫无疑问。他们西进旅程中的每一天,都能得到新的证据表明伟大的国王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成群结队的劳工充斥道路,有时看到整个民族都从遥远的地方迁移至此;每一座桥梁、每一艘架浮桥的小艇、每一个山口上都有士兵守卫;在他们身后的部队中不仅有波斯人和米底人,还有从遥远的东方征集来的兵员,大夏人、粟特人、挥舞斧头的斯基泰人。与这些人相比,雅典算得了什么?不名一文!他们进军的过程直接受到遥远、无所不知的国王的意志所指引:每天晚上,无论他们在何处驻扎,来自草原、山区或者伊朗村庄的人们都能从巨大的储备中得到补给,供应的品种包括一壶壶葡萄酒、一块块面包、喂马的大麦。最后当他们穿过叙利亚城门进入西里西亚平原(今天土耳其东南部沿海地区)的时候,已经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在此等候了,有些船只是战舰,有些则是运送马匹的运输船。当人马纷纷登上踏板之后,达提斯下令舰队起锚出海。

谣言很快传遍了希腊,但是没有什么人过分担心。这支庞大的舰队虽然在爱琴海地区出现,但是甚至连神经质的雅典人都看不到直接的威胁。此前曾经有过很多波斯舰队从伊奥尼亚出发——但它们一般往北方航行,朝向赫勒斯滂,会有什么原因导致这只舰队行驶不同的航线吗?舰队继续航行,经过米利都港口的废墟,朝向米卡勒山和萨摩斯岛之间的海峡前进——或者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是刚刚经过萨摩斯,完全出人意料:舰队突然改变了航向。所有在海岸看到这一切的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地战栗着。波斯人并没有继续北上,而是掉头西进!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达提斯和他的舰队要开往远海,他们的目标是希腊,是阿提卡!

就在波斯舰队漂洋横跨爱琴海的时候,它的指挥官表现出缔造帝国的高超技术。首先是制造震惊和恐慌。当舰队驶进震惊不已的纳克索斯港口的时候,达提斯第一步要做的是为10年前远征的失败对这座城市进行了迟来的报复:点燃城市,将房屋和庙宇付之一炬,把人民包围起来当作奴隶拖到船上用锁链锁起来;第二步:赢得民心。当他到达第二个目的港,希腊世界中的圣地、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的出生地、提洛岛(Delos)的时候,提洛人在他来到之前由于害怕受到伤害逃离了这里,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劝诫人们:“你们这些得到神灵启发的人啊,一定对我怀有奇怪的看法,否则怎会这样狼狈地逃走呢?”37人们可以认为这个抱怨非常狡猾——因为在米利都陷落之后,波斯人将洗劫迪迪马圣地的事情看得稀松平常,并将阿波罗的青铜雕像用车运到埃克巴坦那。但是提洛人将此事严重地误解了,他们认为如此严厉地对待叛乱者的圣所的做法,是对伟大的阿波罗神的大不敬,但是正是叛乱者自己向光明之神表现出粗俗不敬的做法,他们投向了谎言并用达埃瓦黑暗势力污染了圣域。达提斯为了让精致的神学理论在翻译成希腊语的时候不被曲解,决心亲自表演一出向阿波罗神献祭的壮观戏剧,他站在神的祭坛之前,亲自献祭了整整一车的乳香。完成了这次昂贵的表演之后,他回到舰队中,继续向下一座岛屿航行,接受他们的投降,收押人质,征兵入伍。没有任何人试图抵抗他。两团浓云般的烟雾都发挥了作用——一团是焚烧纳克索斯的火焰冒出的黑烟,另一团则雪白芬芳,升入天空,请阿波罗亲自歆享。甚至就在舰队将要抵达埃雷特里亚和雅典的时候,仍然航行在这烟云的遮蔽之下,同样的阴云也在慢慢向西飘移,冷酷地将整个希腊笼罩在黑暗之中。

到了7月底,达提斯抵达了优卑亚岛的最东端。38现在他可以看到阿提卡,但离雅典较远,但是他并没打算直接登陆,而决定先将矛头对准大流士打击名单上两个目标中实力较弱的一个。波斯舰队在分开阿提卡和优卑亚岛的狭窄海峡中航行了45英里之后,终于看见在群峰衬托之下,陆地上坐落着背叛之城埃雷特里亚,它的卫城位于狭长的田野和橄榄树平原中的小山丘上。紧张地观察了海岸之后,达提斯很快松了一口气;因为埃雷特里亚人不愿在登陆滩头和他的军队遭遇,因为这里太容易受到攻击,而选择撤退到城墙后面防守。波斯人发动了进攻。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五天,到第六天的时候,叛军终于向包围者交出了城市。两名“第五纵队队员”打开了大门。达提斯肯定知道他们会这样做,两人都出身贵族,确实是“埃雷特里亚所有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39。威胁大众,勾结权贵,波斯人最喜欢的政策再次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有效性。从伊奥尼亚到优卑亚,无数断壁残垣见证了希腊人背叛和阶级仇恨的天性。

有一个人从埃雷特里亚火光冲天、成群的奴隶等待着流放的场面中走出来,自然把这样的场景看作自己的城邦和人民命运的前兆,唯一可避免的办法只有说服他们恢复理智,打开城门欢迎自己回去。希庇亚斯这位雅典驱逐的僭主此时年过八十,离开自己的故土也已经二十多年。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是雅典人民最后、也是最好的希望,只有自己能够平息伟大国王的怒火;只有他能够拯救这座可怜的城市,让它重新成为大流士所钟爱的光明国土。

随后,这位年老的佩西斯特拉提达伊非但毫无罪恶感,反而充满了爱国主义和对自己使命的信心,登上了波斯战舰,并引导达提斯的舰队往回航行。跨过海峡,在优卑亚湾的远端就可以看见阿提卡的崎岖海岸延伸在水中。东北方向的海岸无法登陆,而绕过岬角之后,可以看到一处完美的登陆点:这是一片新月形海湾,水域开阔而且可以躲避风浪,这里的海滩可以容纳整支舰队停泊,岸上的平原适合达提斯的骑兵驰骋,有两条路可供选择,绕过潘泰利孔山通向雅典。希庇亚斯有足够的理由记住这个地方。五十多年前,他和自己的父兄庇西特拉图家族第三次争取成为僭主,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并为了雅典的利益成功建立起自己的统治。今天,在波斯舰队伴随下,在同样的地点登陆,希庇亚斯了解那一段历史,此刻肯定正处在是否重复过去的关键时刻。就像当年他的兄弟曾经有过幻觉一样,这时他也感到对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即将实现的渴望。前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同母亲在一起睡觉,当他乘坐的船首触及潮湿的沙滩时,这位老人整装待发,准备登岸拥抱自己的故土,以便证明这个预言的真实。他终于回家了。

与此同时,在他的周围,各种船只充满了海湾,人们在海水中费劲地前进,手脚并用地登上长满海藻的海滩,这里有不可胜数的士兵,这是一支希腊前所未有的武装部队;波斯骑兵先头部队已经展开队伍,浩浩荡荡跨过平原向马拉松进发。

希腊可以继续保持自由

重甲步兵在战场上将要面对的死敌是恐慌。这种情况发生的条件是某个人对胜利失去信心,逃离自己在队列中的岗位,丢弃手中的盾牌,将自己的同伴挤到一旁打乱阵脚,让他们暴露在长矛攻击之下,恐惧的战栗很快能传染整个方阵,一个士兵逃跑,几秒钟内就会造成整个队伍的溃退。这种令人不安的现象,希腊人更喜欢用某些异想天开的超自然事件来解释,而不愿责备人类道德上的不可靠,他们或许认为是某位神祇的呼吸让队伍感到寒冷,或者一位愤怒的英雄灵魂从坟墓中升起并经过战场。虽然这些理论可以为溃败军队受伤的自尊心提供一丝安慰,但仍然有让人感到不安的意味:在方阵中战斗容易受到少数懦弱分子的攻击。“人们穿戴甲胄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手持盾牌则是为了保护组成战线的每一个人。”40如果一名重甲步兵出征作战时不能对自己一起作战的同伴持有完全的信心,那么他非常可能会认为自己即将走向灭亡。

因此当雅典的人们看到潘泰利孔山上边墙的烽火点燃,警告波斯人已经登陆的时候,他们清楚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担心的那个可怕时刻终于到来了,怎样才能用最好的方式迎战强敌,在这个问题上人们的意见空前一致。城中已经传遍了消息,亚细亚部落派来的人数多得难以相信,即便最冷静的雅典战略家,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这个民主国家向战场投入多少兵力,都不足以与对方相比。除了侵略者的惊人数量之外,更令人感到担心的是对方拥有骑兵,而且近50年来,没有任何一支希腊队伍曾经在战场上成功打败过波斯,按兵不动、派人把守城墙、坐等围城的意见似乎是不可反驳的。

然而雅典人早已经决定派兵出击迎战侵略者。波斯刚刚在马拉松登陆,民主国家的重甲步兵以及所有能够武装自己的市民,总数大约有1万人,已经准备“带上口粮出发”。41指挥官是战争长官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但是作战计划却采用米太亚德的建议,这些部署在市民大会上激烈地讨论了数天,最后成了雅典人民的正式决定。城邦中最著名的反对米底人的斗士的意见,不会被轻易搁置;而米太亚德反驳每一个主张防守政策的时候,都用自己的例子作为有力的证据。入侵者登陆的军队数量的确惊人,他们拥有可怕的骑兵,但这恰好是要出击迎战的理由。从马拉松有两条绕过潘泰利孔到达雅典的道路:一旦让波斯人走上任何一条道路,他们的骑兵就会横扫整个阿提卡地区。如果雅典人能够迅速出击,在平原之外守住这两个入口,尚有希望在滩头歼灭波斯人。他们几乎肯定地将自己的军队派到战场上,而且还采用了可能引起灾难的方阵形式。毕竟,只要两个叛国贼就可以打开埃雷特里亚的大门。而像雅典这样一座几十年来充满了有关背叛、内奸和被波斯国王的黄金收买的谣言的城市,谁能指望在围城战中坚守阵地呢?宁愿相信这一点:如果坏事终究无法避免,那么战死疆场总比在黑暗中不光彩地死去强得多。

雅典人虽然投票赞成米太亚德的前进政策,但是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能够独立面对可怕的入侵者。正当民主国家的军队开向马拉松方向,渐渐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时候,一位市民朝着相反的方向出发,向南前往伯罗奔尼撒。此人叫菲利皮德斯(Philippides),是城中最有名的长跑运动员,拥有不可思议的毅力和速度。他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跑过了140英里崎岖的山路,并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跑完了拉斯第蒙北部的山区,进入欧罗塔斯河谷地。当太阳落到泰格托斯山峰的背后时,菲利皮德斯到达了斯巴达没有城墙包围的军营和神庙之中。

他发现这里的情形和自己刚刚离开的雅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整个拉斯第蒙正在欢庆节日。菲利皮德斯到达的时候,恰逢斯巴达最为盛大的节日卡尔涅亚(Cerneia)的高潮,全城的青年人结束全天的野蛮比赛之后正在休息,而年长者则在田野里明显仿照战场扎营方式布置的帐篷中饮宴。这种模仿传统的扎营方式并非说明斯巴达人时刻准备一跃而起出发战斗,而恰好相反:卡尔涅亚是和平的时间。毫无疑问,斯巴达人非常遗憾地告诉菲利皮德斯,不能打破神圣的和平休战期,只有等到8月,满月的银辉再次照亮天空的时候他们才能开往马拉松。这个日子距离菲利皮德斯到达斯巴达的时间还有一个星期。除掉行军的时间,雅典人至少还要再等10天才可能看到斯巴达军队到来。显然,如果克勒奥墨涅斯这位愤世嫉俗者,这位波斯人的死敌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坚持立即起兵,但是他已经死去了,虽然斯巴达从他那种狂暴的结局中清醒过来,但仍然对形势表示震惊。尤其是勒奥提基达斯和德马拉托斯之间你死我活的党派斗争,仍然在公共生活中起破坏作用,新国王常常讥讽前任是一位平民。斯巴达人已经卷入这样混乱的斗争之中,不愿继续惹众神发怒,即便如此,菲利皮德斯还是劝说他们:“雅典人请求你们的帮助,他们请求你们不要在整个希腊最古老的城市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袖手旁观,他们请求你们不要让雅典遭受口齿不清的侵略者的奴役。”42

虽然必须坚持10天对于雅典人来说实在太长,这样的现实让这位长跑者郁郁寡欢,但他注定不会完全空手返回。43在回到雅典的路上经过泰格亚山顶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看到一个长着两只羊腿、头顶双角、阳物巨大的生物。或许这只不过是人在绝望、疲惫、心碎的情况下产生的幻觉,但是菲利皮德斯肯定地认为自己是在同一位神对话。这位神法力巨大然而又非常淘气——潘神有些怪癖的幽默感,如果他嫉妒某座城邦,就能够让城墙里的每个公民都患上严重的强阳症。但是现在,这位神灵对菲利皮德斯只说了一些鼓励和安慰的话,告诉这位长跑者他对雅典人非常有感情,一定很快就会帮助他们。潘神没有说任何细节,但是因为他的名字暗示这乃是惶恐之神,他降临战场会令一支军队不寒而栗而让另一支军队勇气倍增,这番话让菲利皮德斯充满了希望和期冀。

当他最终到达家乡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正在滚滚浓烟中燃烧的可怕的废墟,而是一座严阵以待的城市,心中的希望变得更强烈了。实际上前线传来的消息令人期待:雅典的重甲步兵进军神速,到达马拉松之后能够确保两条通往雅典的道路安全,随后在侵略者进入平原之前迅速地挖掘战壕坚守阵地。除此之外,他们还得到了普拉塔亚派来的100名重甲步兵的支援:这是这座小城能够派出的全部人员。这些援军显然不太充足,但此番勇敢、感恩和动人的友好表现,令雅典人感动,心中充满了力量。当他们听说菲利皮德斯带来的消息之后,渐渐充满了希望,认为在马拉松的对峙或许能够坚持到斯巴达援军的到来,也许他们的城邦完全可以免受波斯战火的侵扰。

当然,失去战士保护的人们不会有这样乐观的情绪。可怕的猜想和疑问充斥紧张的大街小巷。如果雅典重甲步兵布防在马拉松的时候,波斯舰队绕过阿提卡海岸,突然在法勒隆登陆该怎么办?如果有内奸同希庇亚斯勾结怎么办?如果他们策划打开大门怎么办?种种不利传言都不可避免地将矛头指向了阿克迈翁家族。但是除了谣言之外,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他人有明显的背叛行为或者散布失败主义言论。城市的大门紧闭。菲利皮德斯正前往马拉松,他不仅向将军通报了斯巴达方面的消息,而且带去了潘神的鼓励,还有雅典后方民众士气的坚定。

然而当跑步者到达雅典人营地,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同胞的时候,立刻感到决心动摇。马拉松平原上的场面令人胆寒,他就像当年特洛伊城墙上的守军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个场面,从那个遥远的古代开始至今,未曾有过可以与达提斯的侵略军相比的队伍。在海湾远处的尽头,有一处被当地人称为“狗尾巴”的海岬,波斯人的舰船就停泊在那里,遍布海滩绵延数英里远。这些亚洲来的人数量众多,身着颜色鲜艳的奇装异服,云集在原野上,在这些异族的脚下践踏着依靠雅典农夫辛勤培育,从阿提卡神圣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农作物。他们的骑手轮番向雅典人阵地冲来,用飞扬的尘土嘲弄对方缺少弓箭手。

然而他们并不敢贸然冲入对方的阵线——因为雅典人扎营在一座高地上,他们背后靠着陡峭的山崖,前面还有一片献给赫拉克勒斯的神圣小树林掩护他们免受波斯骑兵的冲击,已经占据了有利的防守地形。现在,当菲利皮德斯到达营地之后,他们清楚地计算出在斯巴达援军到达之前自己需要坚守的时间:整整一周。大多数雅典将领认为这非常可行。当其他人听说菲利皮德斯带来的消息之后,都清楚危险的时刻将会更早到来。米太亚德尤其了解波斯人,知道他们善于运用间谍:毫无疑问,达提斯已经将斯巴达人变幻莫测的时间表计算在内,他也一定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不多。由于到目前为止,达提斯所希望的让雅典抵抗力量在背叛和纷争之中瓦解的愿望没有实现,波斯将领们立刻认识到,自己不得不采用新的策略,而这一点早已为米太亚德所预见。由于雅典人已经封锁了南下的两条道路,达提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在斯巴达人到来之前进攻雅典:从海上进军。如果到那时,侵略者开始登船,雅典军队不得不面临千钧一发的抉择:留守原地任由敌军骑兵从海路进攻,并让“第五纵队”打开大门将他们迎入雅典,或者冒险进入平原同波斯人决一死战。米太亚德认为这两种前景都令人害怕,但是只有后者才有微小的希望获胜。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现在距离斯巴达人应该来到的日子仅剩四天,僵局仍然没有打破。波斯船只还在原地,虽然虎视眈眈却毫无动静地停泊在沙滩上。太阳渐渐从环绕马拉松原野的群山背后落下。圆圆的月亮终于升起在8月的夜空中。在遥远的拉斯第蒙,斯巴达士兵应该整装待发了。波斯人的营地呢?原野上洒满了幽灵般银色的月光,但是难以看清几英里之外笼罩在“狗尾巴”阴影之下的侵略军正在干什么。突然,一阵阵喧闹清晰地传来,这是数以万计的脚步行动的声音,一开始非常微弱,随后变得越来越巨大,逐渐靠近雅典人的阵线。很明显,侵略者终于开始行动了。但是这是一次全面进攻还是转移?答案很快揭晓了。达提斯并不是唯一认识到情报重要意义的指挥官。有人——只能假设此人就是米太亚德,他对波斯人的战争技术了如指掌——也在侵略者中间安插了耳目。就在这个月圆之夜,有些伊奥尼亚来的敌军,悄悄溜过了原野,潜入雅典营地之前的圣林。他们带来最为紧急的消息。消息很快报告给了卡利马科斯和十部落将军共同组成的雅典人最高指挥部。“骑兵撤退了!”44

这个时机正是米太亚德苦苦等待的机会。如果间谍的情报准确的话,波斯军队显然正在分兵,一部分守军向前推进转移雅典人的注意力,而后方的骑兵部队则悄悄地上船。45雅典人立刻举行了紧急军事会议,米太亚德请求自己的同事们投票立刻发动进攻。他催促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来争取胜利了;侵略军力量分散,而且对方骑兵的主干力量几乎全部撤离。米太亚德的四名同伴同意这个意见,另外五名则因惧怕在开阔地面与虽然没有弓箭兵和骑兵但数量仍然占绝对优势的波斯人交火,反对他的意见。如今决定权完全掌握在军事长官卡利马科斯手中,他一向不认为对雅典超级专家、最著名的反对米底人的斗士低头有损尊严。这次依然如此,他站在米太亚德一边。于是下令,在破晓的时候发动进攻。

整个雅典军营中的人都被叫醒,并得到通知数小时之后将要出发,同这支从未在正式战斗中被重甲步兵击败过的队伍交手,“只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就足以让任何希腊人感到毛骨悚然”。46然而,如果可以将最后的力量和勇气集中起来,激发人们的斗志奋力发动真正的全力冲锋,就有机会摆脱被消灭的命运,保全自己的家人和城市,因此雅典的重甲步兵必须振奋精神抓住这次机会。负责维护珍贵武器的奴隶纷纷将闪亮的甲胄取出。赤裸的雅典人立刻变成可怕的青铜机器人。他们穿戴好胸甲和护胫甲,手持盾牌和长矛,头戴头盔,面甲打开,这些重甲步兵组成战斗队形,站在来自同一个镇区、同一个1/3部落、同一个部落的伙伴身旁。雅典人习惯于将方阵排成八列横队;但是米太亚德担心遭到波斯人机动性更强的步兵以及剩余骑兵的包抄,下令方阵中心散开队形,以便让雅典的队伍同侵略军的队伍大小完全相等。破晓时光线逐渐显露出来,人们渐渐可以看清一英里远的距离。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远处优卑亚灰色山坡的时候,人们向众神奉献了牺牲;占卜结果是吉兆,将军们直接站到队伍最前列的位置上。卡利马科斯按照军事长官的习惯率领右翼部队;普拉塔亚人布置在左翼;地米斯托克利以及另外一位民主政治的后起之秀阿里斯提德,率领自己的部落组成方阵的中队,这个薄弱的中间位置非常危险。47米太亚德本人当天负责全权指挥,站在全军都可听见的地方,他高举手臂,指向波斯人,奋力高呼:“前进!”48

重甲步兵放下个人的面甲,战线上铁甲闪闪发光,他们举起盾牌,手持长矛。这一刻,每个人都已经不能回头。他们的脑袋完全被包裹在头盔之中,方阵中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接收不到战场上的信息,仅仅能够看见正前方的敌人,仅仅能够听到指挥雅典人发起冲锋的号角声。只有身旁的同伴偶尔的晃动或者身后的战友向前涌动的力量让人觉得真实。方阵开始走出开阔的原野,发出阵阵轰鸣,保持队形,没有人冒险打乱队伍。每个人都等待着那个可怕而又令人迷狂的时刻到来——这时候,盾墙之后懦弱的人将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不幸,反之同样,在前进过程中即使有一个人因为害怕而颤抖,甚至被吓得屁滚尿流,都会因为意识到与同伴和亲人们在一起,有强壮而且全副武装的自由人陪伴在身旁而感到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实际上,如果没有这样的自我认识,在这个8月的黎明,雅典人怎会敢于组成方阵做出这一切:向着广为人知不可战胜的敌人前进,跨过这片被很多人认定为死亡原野的地带。

关于这次进军的不寻常的故事,稍后再讲。有人说雅典人跑步前进一英里,这好像意味着第一次敢于进攻波斯人的这些勇士都超出常人。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穿戴着全副甲胄跑上一英里远,然后还有力气继续作战,因为这套武装用青铜、木材和皮革制成,总重量达到70磅。即便在凉爽的清晨,汗水也会很快混合着被千万只脚踏起的尘土,让前进中的重甲步兵由于眨眼而感觉刺痛,渐渐失去视力,他们面前的敌人的各种形象——身穿奇装异服、正在弯弓射箭的弓箭手、正在瞄准的投石手、波斯队伍中开心而疑惑的表情——都会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不久,当雅典人进入无人纵深的地带时,第一批箭镞呼啸着向他们飞来,他们立即举起沉重的盾牌保护自己的胸膛,重甲步兵终于开始冲锋了。与此同时,方阵就像一头“被逼到角落中的野兽,面向对手鬃毛倒竖”49,前三排战士俯下身体将长矛瞄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攻击。还有150码的距离,这时一阵箭镞和飞石突然袭来,倾泻如雨,击中他们的盾牌,乒乓作响,打中他们的头盔后高高弹起,击中落后的重甲步兵的大腿或者咽喉;希腊人顶住狂暴的袭击加快冲锋的脚步。这时在他们面前的敌军已经开始乱作一团,纷纷竖起屏障,因为他们意识到,这面由盾牌和铁尖长矛组成的墙壁,对他们的箭手来说是难以对付的,就在他们想到这些的时候,冲锋完全没有停下来。100码、50码、20码、10码……突然,雅典人发出了可怕的吼叫声,声音甚至压过扬起地面尘土的雷霆般的脚步声,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之后,被击中的敌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方阵冲破了波斯人的阵线。

马拉松

这次冲锋极具破坏性。雅典人曾经在对抗其他方阵的战斗中反复训练过自己的战争风格,在那种情况下,盾与盾撞得粉碎,长矛的尖锐矛头在青铜胸甲上发出铮铮响声。现在,虽然对撞的前几秒也令人害怕,但是却只是一阵金属刺入骨肉的撕裂声,然后雅典人的洪流冲过身穿棉布短袖上衣、手持弓箭或者投石器的人群。重甲步兵的白蜡木长矛并没有像每次方阵对撞那样断成几截,而是可以反复刺杀,而敌人为了躲避可怕的冲刺,极容易被冲锋的青铜装甲的巨大重量撞死。很快,波斯军队两翼的士兵吓破了胆,开始向后撤退逃跑,而这时雅典人一边冲刺一边砍杀,继续着杀戮。只有在中军——方阵力量相对薄弱的地方,侵略军顶住了重甲步兵的第一次冲锋,艰难地推进,使他们向后退去。这里部署着侵略部队的中坚力量:波斯人装甲要比大多数雇佣兵更好;还有斯基泰人,这些来自遥远东方草原上的野蛮武士善于使用斧头,可以劈开重甲步兵的头盔或者他们的胸膛。然而雅典人的两翼部队开始合围,袭击敌人的侧翼,支援承受巨大压力的阿里斯提德和地米斯托克利的部落,很快,波斯的中军也开始崩溃,屠杀变得越发血腥。后来只有少数波斯人和斯基泰人逃离大部队,越过几英里远的战场,逃回停泊在沙滩的船上。获得胜利的雅典人狂喜万分,继续追击敌人,却仍不敢相信整个事件惊奇地见证了潘神信守诺言的过程。

虽然战斗获胜了,但这次胜利远不具有决定性。雅典军队两翼合围中军并最后结束战斗,给了对手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的水手和船员逃回舰队准备好出海,并逐步将所有逃散在海岸上的残兵败将运走。实际上,他们中大多数人完全被击退,彻底溃败,一部分人陷入了波斯舰队停泊处以北的大沼泽,这里淹死的人非常多,后来人们认为这里“完全像是一次大屠杀的发生地”,50然而由于达提斯和阿尔塔费尼斯仍然控制着舰队,还具有一定的威胁;米太亚德及其战友对这些已经离岸的舰船束手无策,只好占领并焚毁仍然停留在沙滩的剩下的船只。岸边的战斗和战场上的阶段一样残忍,而雅典人也有伤亡:一名重甲步兵抓住了船尾,被斧头砍掉了一只手臂,失血过多而死,军事长官卡利马科斯战死沙场,此外还有一位部落将军牺牲了。他们俘虏了七艘船,但是其他船只却成功逃走了。这样,波斯人通向雅典的陆路被封锁了,但水路却没有。

为何这些船只载着骑兵在战斗之前离开战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雅典的最高司令部。当他们转身返回时,经过漂满了尸体的浅海,这些疲惫的重甲步兵朝着他们城市的方向看见潘泰利孔山上闪闪发光,这是从一片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来的光芒,这个人工设定的角度完全为了捕捉清晨的阳光。51显然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信号,用来给波斯舰队提供指引,以便让他们航行到海上。具体的意思没法弄清楚,但是每个雅典人当时都猜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通敌。

他们惊慌失措地翻山越岭。因为在26英里之外的地方,自己的家人还处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虽然他们此刻已经筋疲力尽,汗水血水浸透了衣袍,但是毫无选择,必须立刻赶回雅典,“双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52他们离开战场的时候,还不到早上十点钟,到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惊人的耐力和韧劲回到了城市。[3]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波斯舰队的第一艘船出现并向法勒隆驶来。他们在港口外停泊了几个小时,后来这漫长而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随着太阳落山而结束,他们也升起锚,巡游一番然后在夜里向东驶去。入侵的威胁终于解除了。

这样,雅典就逃脱了米利都和埃雷特里亚的悲惨命运,用米太亚德响亮的词语来说,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全希腊最伟大的城市”53。他的市民敢于在马拉松直面最可怕的厄运,这个厄运不仅可能让雅典人背井离乡,被迫离开这片自古以来生活过的养育了他们的家族、田园和社区的土地,更糟糕的是,可能导致他们的血脉在可怕的毁灭中彻底断绝。这一天作战的每一个重甲步兵肯定知道,波斯国王被雅典人的誓言激怒,下令对他们进行“一切法律之中最可怕的报复”54:阉割他们的所有男孩。或许雅典人在可怕的想象中也曾害怕众神赞成这样悲惨的判决。他们的确背叛了自己忠于大流士的承诺;但是按照希腊人的习惯,在发誓的时候需要将脚踩在从奉献用的牺牲身上割下来的睾丸上,同时祷告:如果食言,则自己的后代当如此物。当他们在马拉松战场上冲锋的时候,实际上对自己全部恐惧的事情进行了一次考验使自身变得坚强——并彻底解决了一切。

还有很多事情同时发生。无论是谁在潘泰利孔山上给波斯人发出信号,现在都默不作声了。后来有消息传来,希庇亚斯失去了全部希望,在流放的途中死去,这只不过坚定了每个人心中已有的信念:马拉松战役之后没有人希望雅典再次建立僭主政治,如今人人都喜欢接受人民的管理,或者说喜欢接受那些赢得辉煌胜利的人们的管理:农场主、土地主贵族、拥有武器的家族。经过统计,一共有192人在战场上阵亡,这些英雄都因争取雅典的自由而获得了特别的荣誉。他们的坟墓没有被安置在克拉墨科斯,“为了赞颂他们的勇气”55,阵亡将士被埋葬在自己倒下的战场上,这在城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们的遗体被埋葬在高达50英尺的封土之下,一旁的大理石墓碑上铭刻着所有阵亡者的姓名。即便最高傲的贵族世家也没有可以与此相比的陵墓。死者被埋葬在一起,没有任何阶级或者家族的区别,他们同勇敢战斗并捍卫过的土地融为一体。这些人都是公民——人人平等。雅典人就是一个最令人骄傲的称号。雅典自身足矣。

当斯巴达人经过三天急行军到达这里的时候,再次对独立战胜米底人的这些勇士表达了慷慨的敬意。他们继续前进查看了战场,在马拉松,他们看到无数在原野的尘土中慢慢腐烂或一半身子陷入沼泽的敌人,完全证明了雅典人英勇地击退了一次可怕的威胁。有6400名侵略者在这里被杀死,然而这仅仅是大流士派来的军队中的一部分。在亚洲神秘莫测的内陆,波斯国王可能控制着多少军队,雅典人和斯巴达人都不敢猜测。看着这些战死的波斯人,欢庆胜利的每个希腊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忧虑害怕。斯巴达人有组织地检查了整个战场,他们翻看大量死尸,做记录,同样也发现许多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细节。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认真研究传说中东方主宰者的武器装备,只是见到的东西没有太多让他们感到震惊的。达提斯可能带领一只庞大的军队来到马拉松,但是斯巴达人认为他们不是自己的对手。

与此同时,他们一边继续巡视战场,一边在沼泽南边的空地上挖掘壕沟。侵略者的尸体像垃圾一样被随意推进这里。这些遭到屠杀的波斯游牧者没有留下任何记载。[4]他们的坟墓默默无闻、毫无光彩,幸存下来的人也不知道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哪些人有同城的袍泽之谊,他们出于自愿还是王室命令来到这里,他们在队列中的纪律如何一无所知,这些人就像无关紧要的牲畜一样被埋在这里,他们像动物一样拼命号叫,声音混乱。难道没有丝毫意义?伊奥尼亚人曾经称波斯人为“蛮族”,现在他们获得了重大胜利之后,雅典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口齿不清的人”这个词恰当地说明,当天早上他们看到马拉松平原上无数的外国军队时,心中充满恐惧。然而当经历了这场著名战役的老兵从口中说出“蛮族”这个词的时候,表达出更丰富的含义:嘲讽、优越感乃至轻蔑——但是在8月的这个黎明之前,肯定没有一个希腊人敢于这样表示。

马拉松不仅为雅典人,而且为所有希腊人上了不平凡的一课:被超级大国羞辱的命运并非不可避免。雅典人从此会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人,自己曾经击败过波斯国王的游牧军队。这是一个泥足巨人。

毕竟自由可以捍卫。

[1]希腊语中的“satrapes”(总督)是源于波斯语“xsachapava”一词的音译。

[2]希帕科斯,前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的一位亲戚,与庇西特拉图之子希帕科斯同名,曾于公元前496年至前495年担任雅典执政官。

[3]这段行军过程启发了法国教育家米歇尔·布雷亚尔(MichelBréal),他在1896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提出“马拉松赛跑”,比赛模仿雅典战士从战场返回雅典城的路线。而关于菲利皮德斯将胜利的消息带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我们赢了”然后死去的传说,虽然令人难过,但是如此富有诗意、巧合,非常可能出于伪造。

[4]直到19世纪,德国测量员才在这里发现了大型埋骨坑,确定了波斯人墓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