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魇江南
南宋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十二月十五日凌晨三时左右的祭天地大典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魔幻表演舞台,在极短的时间内祭台上经历了晴空万里、乌云、大风、火焰、大雨、冰雹、晴空万里的变化。云收雨住之后,台上一片寂静。
唯一的近距离观赏者宋光宗赵惇表情呆呆的。当时人们觉得他是被吓呆了,事后才发现他是被吓疯了。
关于被吓疯的原因,很多事后总结者都认为是他本身的心理承受力实在太弱。这是无解的、先天的,比如他的大哥原皇太子赵愭就是被一群不良重考生隔着轿子“吼”死的。
因此老天爷的近距离错乱型发作,他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这一点相信赵惇本人也无话可说,只是会觉得委屈。难道他快五十岁的人是吓大的吗?人家也是正常长大的爷们儿,打雷下雨收衣服每年都见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里有鬼。
祭祀前一晚,他老婆—南宋皇后李凤娘派人来传话,他的贵妃—他最喜欢的女人黄氏突发暴症死了。对此他心知肚明,以他对李凤娘的了解,黄氏一定是她虐杀的。
之前他随口称赞了一个宫女的手好看,他老婆就能砍下那双手,放在食盒里送给他,让他近距离欣赏。这次趁他没法回宫,那死女人还不乘机除掉情敌?
天色突变,祭坛崩坏,这一定是获罪于天,上帝怪他娶了个恶女人,降下了灾祸!相信每一个生活在古代的人都会这么想,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赵惇被内侍们扶上车驾,赶回皇宫,直接陷入了重度昏迷。这时没有谁知道这次惊吓的后果是什么,以至于处理的办法只是找太医、找太上皇等传统套路。
太上皇赵昚、太皇太后谢氏立即赶了过来。到了之后,二位马上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他们所看到的是:儿子赵惇脸色灰白,神色惊悸地躺在床上,满嘴胡话,陷入了深深的噩梦里不能自拔。
而床边,却没有皇后李凤娘的影子。
这女人哪儿去了,还有比照顾皇上更重要的事吗?!口口声声说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却在丈夫重度昏迷的时候玩消失!
赵昚快气疯了,他实在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千挑万选,给儿子定了这么个老婆……不过这是他老爹赵构越层决定的,他也没法否决啊。
怒火中,李凤娘终于出现。她在一大群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而来,面对太上皇的愤怒,这女人表现得非常镇定。
问病因。
答:皇帝很可能是饮酒过量了。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赵惇酷爱杯中物,喝起来没日没夜,谁劝也不听,包括他父亲、他爷爷。
问为什么消失。
答:去找太医,核对病情,好仔细治疗……赵昚的怒火瞬间再高涨三尺,这混账女人,居然当面撒谎,有皇帝病在后宫,皇后去太医院了解病情的吗?!
这是皇帝生病还是农民工生病?
赵昚怒斥:“你不好好照顾皇帝,使他病到这等地步,完全不顾宗庙社稷之重。”说完这句,他觉得内容不确切。这女人会把宗庙社稷放在心上吗?根本不屑一顾,要威胁就得抓到她的痛处。赵昚临走前扔下了一句狠话:“万一不愈,诛灭你李家!”
赵昚走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回重华宫,想法子治儿子。在他身后,李凤娘露出了阴险的笑容。她当然不是去什么太医院,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善后。
虐杀黄贵妃满宫皆知,她得压下去,至少不能在这时被太上皇知道。不然老头儿真的怒到暴跳,而她丈夫还在昏迷中,没人挡箭,她就真的危险了。
这时混过去,大事自然化小。
李凤娘是个悍妇、泼妇、没见识的妇、总能把事情搞到最糟糕的地步的妇,可她处理问题时还真是不含糊,第一胆子大,第二看得准,几乎生来就是虐待宋朝官方的料子。
她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
她看得准,知道只要熬过一时,最重视礼仪的宋朝绝不会公开处理她。理由无他,好面子尔,尤其是老公公赵昚,说啥都不会搞出家庭丑闻的。
她安静地坐在皇宫深处,让身边的阉货们全体出动,全力打探这几天宋廷上下内外的动静。处处都得留神,太上皇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臣子们也不可小觑。
宋朝的臣子一旦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铁了心犯倔,一定要联名弹劾她,即使不成功,也会搞得她灰头土脸。
阉货们工作认真,很快就有了消息。朝廷上下还是安静的,因为什么内幕都没泄露出去。嗯,看来保密工作还是很到位的。
重华宫方面,太上皇的怒火已经四面八方地暴射,受创最重的是宰相留正。留正,生于公元1129年,现年六十二岁,履历我们不必去关注,正常科考,一步步熬,年过花甲升到宰执。要不怎么说政治家的工作有时就像艺术家一样—一定要长寿才成。
留正的寿命远远没有到头,六十二岁之后还有大把的岁月等着他。这时他站在重华宫里面对太上皇的怒火,表现得非常战栗。
直到他保证以后一定不惜一切地向皇帝苦谏、强谏,才被放回家。之后赵昚展开了救儿子的行动,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两个办法。
他在重华宫焚香祝天给儿子祈福消灾;再遍求江南名医,给儿子确诊治病。除这两点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李凤娘的心情变得安稳,她知道这一关算是基本上通过了。通过了……她的邪恶本性再次浮现,太上皇那死老头儿吼她、骂她、威胁她,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想修理自己的老公公,还不承担任何后果,办法只有一个—通过她丈夫。那些只知道大喊大叫的女人,只会在老公公轰然倒地的同时,她自己也一身腥膻,形象尽毁。
李凤娘之前用的招数就很有这个趋势,所以她的声名逐渐狼藉,所要办的事一件不成。比如她亲生的儿子仍然不是皇太子。
此时她却难得聪明了起来。这女人思前想后,太上皇不是最疼子孙后代吗,那就从这里下手。赵惇醒过来之后,她一边向天发誓黄贵妃不是她害的,一边哭成了个泪人,向丈夫倾诉:“我劝官家少饮酒,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病了,寿皇要诛灭我李家,我李家何处不是,招此罪过?”
赵惇无动于衷。
李凤娘继续:“宰相留正得了圣语,如再过重华宫,必留住官家,不让还宫。”
赵惇神色剧变,这让他瞬间想起了最害怕的事。他的皇位是不稳的,他儿子的皇位是没指望的,如果到了重华宫,站在太上皇面前,他会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这时,还没有人能确定赵惇得了什么病,病到了什么程度。无论谁,都认为他只是惊吓过度,导致神情恍惚,只需要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正常过来。
李凤娘如是想,太上皇赵昚也一样,所以都把他当正常人对待,而整个帝国更是不敢去怀疑皇帝陛下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
赵惇的行为却与此相反,深深地感动了整个帝国臣民,让每一个人都为之钦佩。那是在祭典魔幻夜之后的半个月左右,赵惇终于断药了,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连每年只有三次的大朝会都没法升殿主持。
每年三次大朝会,分别是元日、五月初一、冬至日。这是国家重典大礼之日,一般来说,皇帝只要有口气,就得出面。
可赵惇病骨支离,连迈步登楼都做不到,哪能全副皇帝装地出席主持大典?没办法,只好取消。
但是在几天之后,南宋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一月二十五日,法定的每月四次觐见太上皇的日子到了,赵惇却顽强地站了起来,抱病前往重华宫。
那一天,临安城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赵惇的车驾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从大内向重华宫进发。这让全临安的百姓都看到了,他们震惊于皇帝的孝道,集体认为这一届皇帝的孝顺前所未有。
太上皇赵昚既心疼又感动,本想多留儿子住几天,不要在风雪严寒中当天返回大内,以免病情反复。赵惇却表示得回去,他会每隔七天就来一次,与父亲相见之日很多。
赵昚无奈,只好叮嘱病好以前,不必再依例过宫问安了。
谁都知道,这是人之常情,父亲心疼儿子的一句随口话。会当真吗?会,至少在儿子病好之前。不会吗?这怎么也不能成为父子长年不见的凭据吧!
事情偏偏直转而下,从这次感动天地感动人民的风雪探爹行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赵昚在重华宫里望眼欲穿,也没见到儿子一面。
其间包括了他的生日那天,他的孝顺儿子都没来向他祝寿。
这是自有宋以来从未有过的丑闻,让南宋国内的每一个人都不齿赵惇的忤逆。孝,乃汉民族的精神内核最重要的一个节点,无论谁与之相悖,都会被人所唾弃,哪怕他是皇帝。
皇帝呢,却振振有词。
这一年里每次应该过宫探望的日子到了,他都会抬出太上皇说的那句话,说:“我的病没好,不能,也不敢违背父命擅自探望……”这样的借口反复使用,在半年左右终于过期,臣民们都不信了,心里也从最初的感动变成了厌恶。
皇帝不在乎,他始终缩在皇宫的深处不露面,面对质疑和鄙视,他的应对之道是把理由升级。那句话有效期既然过了,就扔掉好了。下半年他每次应去而不去时,都对外宣称是得到了重华宫的命令,是太上皇命令他不必过宫问安。
这是即时性命令,是每次他都准备好了之后,才由重华宫临时传出的。所以,不是他不孝顺,不看望老爹,而是老爹没兴致,不想见儿子。
看似拙劣的谎言,偏偏无数次之后也没被拆穿。理由无他,仍然还是那个无解的症结—面子。赵昚太好面子了,他怎么能主动站出去向全世界拆穿自己儿子不孝的真实面目呢?
那样,不仅是他儿子的耻辱,更是他的失败。
养不教,父之过。他这样一个一生追求高大全伟大形象的人,怎么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混账忤逆不知所谓的儿子?
那会让金国的女真人都笑话的!
于是太上皇赵昚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默默地接受了这种始料不及更无法理解的现实,用无声来替儿子圆谎,把这事遮住了。
可是外界仍然渐渐地传开了,他的儿子、南宋帝国的第三任皇帝—赵惇的精神出了问题,似乎是成了精神病啦。
这只能怪赵惇的精神病症状比较另类,属于外露型的。如果他像北宋真宗末年、仁宗某一阶段那样,尽管有各种反常,但深藏不露彻底沉默不语,外人还是很难下定论的。可他总是在各个方面勇于表现自己是多么反常。
小的事无数,首先成年累月医生围在左右随时待命,时刻拿出救命的架势,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常年垂危。
相比医生,侍卫们更悲催。按说都常年垂危了,就安静地躺着算了,侍卫们也可以轻松些,不必每天早早起床,到宫门外列队等他。但赵惇偏不,他不请假,也就是说整个皇宫系统因为他的不请假而必须每天照常运行。
于是乎,每天黎明前侍卫们盛装列队全副銮驾等待侍候皇帝上班,而日上三竿皇帝还不见影儿。他们继续等,皇宫里终于传出命令。
陛下今天不爽,不上朝了……不必长此以往,只需要连续六七次以上,谁都会脱口而出“有病”吧。这类事口口相传,在临安、江南大地上肆意传播,皇帝的病态逐渐成了臣民们公开的笑谈。
对此,太上皇赵昚痛心且无奈;李凤娘却无动于衷,她觉得这样非常好。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了。
赵宋帝国已经不能再阻止她了!
自赵惇祭坛发病以后,南宋“政事多决于后”。只是李凤娘的执政水平实在拙劣,几件事之后搞得她自己都兴趣索然。心烦之后,她重新调整了工作方向。
李凤娘开始全心全意地为娘家捞好处。
宋制遵循西汉初年刘邦所定的“非刘氏不封王”之制,严格控制外戚的势力。开国以来,不能说完全杜绝外戚封王,但人次极少,并且基本上是在某外戚年高且病将死未死时才封,属于提前追赠一类。李凤娘打破了这一切。
李氏“三代封王”,连她的侄子都官拜节度使。她归谒家庙时,推恩亲属二十六人,授使臣一百七十二人,门客都荫补进官。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家庙门前不那么恢宏,少了点什么呢?嗯,岗哨少了点。李凤娘下令增加防护侍卫。
人数比赵氏宗庙的还多!
回望皇帝本人,对这些却仿佛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玩得很开心,主要体现在两件比较重要的事上。
第一件:宰相、皇帝两不相见多半年。
这事儿的起因是一个人的职务调动。这人叫姜特立,赵惇某天心血来潮,突然间宣布,他特别任命姜特立为浙东马步军副总管,并宣他入宫,赐钱两千贯当行装费。
这里面透出了浓厚的亲近味道。
这让宰执大臣们非常不安。
姜特立是赵惇太子府时的旧吏,陪着赵惇从少年、青年到中年一路走来,是他的贴心近人。大家都知道,精神病态里非常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没有安全感,赵惇就是这样。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父亲是随时要废掉他之人;妻子是暴戾强悍随时海扁他,动辄就搞出人命吓唬他之人;满朝大臣不是太上皇的人就是他妻子的人,总之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姜特立这样的旧人是他所渴望的、急需的。
宰执大臣们明白这一点,更看出了这里的猫腻。上任前进宫赐行装钱,两人一见面肯定就分不开了,皇帝会借坡下驴,把姜特立留在身边任职。这等同于外戚、宗室干政,必须制止。
上面是公理,私下还有些恩怨。
姜特立本就是京官,仗着皇帝宠信公开收贿,是留正把他揭发并赶出去的。这时要回来,留正当然百倍警惕。
据史料记载,留正是第一个确信赵惇精神有问题的大臣,但他不说,并且在大臣们质问时义正词严地反驳,他恪守臣子之道,绝不会公开对外宣称皇帝有病,或者直接对皇帝本人说“陛下,您疯了”。
所以他很清楚,和皇帝讲道理是没用的,他直接威胁。
“陛下,四年前是我把姜特立贬出朝廷的,现在无故召他回京,是对我当年的否定。既然这样,我请求罢相。留我还是要他,您一言而决。”
赵惇沉默。
留正等了好几天,不得要领,觉得很可能是力度不够。于是他往前迈了一步,说:“某与姜特立,实难并立于朝,请早赐处分。”
这回威胁生效,赵惇有反应了:“成命已行,朕无反悔,卿宜自处。”
留正有些傻眼,皇帝的态度很强硬。事到如今,只有比皇帝更硬才行。他从即日起给自己放假,扔下首相位置和全国政务,回家躺着休息。
名曰“待罪”。
他等待了整整七天,帝国正常运转,皇宫平静如常。真应了那句老话儿,地球少了谁都转。留正抑郁,看来力度还是不够!
他搬家,从城里搬到了城外的六和塔,在那儿继续“待罪”。又等了三天,还是啥反应没有,他无可奈何地提笔写辞职信。
按宋朝惯例,到了这步,除非皇帝连续驳回请辞,不然留正罢相是肯定的了。可赵惇有新招,他既不批准,也不驳回,不管首相大人怎么折腾,就是啥反应也没有。
接连被忽视,留正终于无法忍受了。独角戏是吧,没观众是吧,那我就唱到底!他使出了最后一招,把入仕以来历次升迁所有的任命敕令都找了出来,打包送进皇宫里,以示与皇帝彻底决裂。
这一招无比刚烈,可以说再无丝毫转圜余地。相信全帝国的人都会喝声彩,首相大人有种。可惜的是,皇宫里仍然沉默……
这该死的沉默,直接把留正玩死了。他难道真的愿意为了一个政敌可能存在的升迁而辞职吗?一辈子熬到了花甲之年才爬上了帝国首相的宝座,这可不是说扔就能扔下的!
留正有苦说不出,为了实践诺言,还得从六和塔搬出来,住到更远些的范村僧舍里,做出时刻准备远行回乡的样子。
唉,把自己顶在南墙上的人啊,想下来都难。怎么办呢?时间给了留正机会。他在范村里住着,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看似逍遥实则煎熬地度过了快三个月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九月四日是赵惇的生日,当时名叫“重明节”,按例百官要由首相带队集体拜寿。首相,由于皇宫深处一直沉默,留正仍然保有这一职位。那么他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留正去了,他穿起了久违了一百多天的首相朝服,神态昂然地回到了议事大殿之前。迎接他的,不只是似笑非笑的百官,还有当头一棒。皇帝下令,这一次拜寿的首领不再是留正,而是时任右相,也就是副相的葛邲。
百官们的表情更加微妙了,首相大人何以自处,是不是应该拂袖而去,甚至自绝于宫门之前?
只见留正呆呆地站了很久,之后慢慢地移动脚步,他……走进了百官的队列里。没有自杀,没有离开,他沉稳地站着,非常平静。
好一会儿,有人才突然间明白过来。首相大人站的位置非常讲究,一点都没违反朝廷制度。那个位置是给少保的,留正除了首相头衔外,还有少保一职。
当天留正站在官员队伍里随波逐流给皇帝拜寿。仪式结束,他仍然出城,去了范村继续住僧舍。而皇宫深处也没有作出任何处理他的决定。
首相还是他。
时光继续流逝,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年底到了,冬至日大朝会上有个新节目,要给太上皇的妻子谢太后上尊号。这个仪式必须得由首相主持,再用副相,那是对太后的不尊重。这样,留正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赵惇派人召他回都堂理政。
顺便说一句,同时宣布的命令里还有一条:姜特立仍任浙东副总管,但不必持诏入朝陛见了。
两宋历史里绝无仅有的一次皇帝、首相怄气,长达一百四十余天不见面,视国朝政务如儿戏的荒唐事件终于结束了。
天下舆论纷乱,说什么的都有。两位当事人倒是非常平静,留正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昂昂然、飘飘然每天上朝下班,毫无骄矜更毫无愧色;皇帝神色欢愉,面对久不见面的首相晴空朗月、纤芥不存,之前互不相让的较劲都不存在了。
这件事虽然很轰动,但在政治环境里并不罕见。世人早已见惯,只要涉及政治,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赵惇是不是个神经病,并不能用这件事确诊。
看第二件事:四川军权更替。
话说南渡以来军帅林立,威猛如韩世忠、奸猾如刘光世、无耻如张俊、精忠似岳飞,到头来都只是春梦一场,十余年后全部成了过眼云烟,能留下的只是一些传说而已。相比之,唯有蜀川吴氏兄弟生前游离于主集团之外,死后仍然独霸一方。
到了赵惇时代,吴家掌权人叫吴挺。
吴挺,生于公元1138年,为吴氏兄弟里弟弟吴璘的第五子,生来智勇双全胆略过人,很早就成了蜀川吴氏的第三代首领。
他很不容易,伯父死后吴家军被赵构一分为三,父亲吴璘只得了其中一份而已。幸亏之后完颜亮南侵、雍熙北伐等大战接连而起,逼着南宋必须倚仗吴璘、刘锜等宿将,这样蜀川的兵权才再度回到了吴氏手中。可吴挺照样过得如履薄冰。
他在蜀川掌权,他的儿子,准确地说是他的次子吴曦留在临安城里“侍奉”天子。谁都知道,这是人质。这就是临安与成都的关系,永远地、毫不懈怠地相互提防监视。
机会在公元1193年六月出现,吴挺死了,吴曦在江南,南宋皇帝只要按部就班地派人入川接收军权,就会拔掉这颗钉子。
这远比当年吴玠死、吴璘还在,而硬邦邦地收兵权好得多,一切只等赵惇一句话。奈何他偏偏就是不说,实在逼急了,他把吴挺的死亡通知扔到一边,愤怒地吼一声:“吴卿明明还活着,你们为什么骗我说他死了?!”
这句话雷倒了南宋全体朝臣,让每个人都欲哭无泪。陛下,就算您真是金口玉牙,也不能这样乱讲吧,吴挺明明死了嘛……
没死!
赵惇斩钉截铁,不可置疑地下了定论。
于是大家只好沉默。
这个时期正好是南宋史上最微妙的一段。太上皇每天只是发呆想念儿子,但是恪守风度,他绝不主动去大内探望,并且还是风度的原因,他绝不主动插手朝政;李凤娘醉心于为李氏宗族争利益,别人的死活,尤其是川娃儿的死活,她半点都不在意;首相……留正在范村的僧舍里装十三呢,装得极其投入,全部政务都扔到了一边。
整个南宋朝局居然是赵惇这个神经病患者说了算。
这创造了一个纪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纪录是由于赵惇坚信吴挺还活着,说什么都不派人去接收蜀川军权,于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那边一片真空,没人能下任何军事命令;改变命运的那个人是吴曦,他是这件事的唯一受益人。
吴曦传承了他祖父吴璘的一些特征,性格早熟,生有大志,举止英武。这本是极可贵的,可是生在了吴曦的身上,就成了悲剧。
他年幼时的某天,父亲吴挺问他志向,小小年纪的吴曦昂然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当……”“当”的一声,他被他爹一脚踢了出去。小吴曦在地上翻滚,掉进了一个火炉里。他的脸被烧坏了,从此人们叫他“吴疤子”。这一脚踢醒了他,他再也不说那些豪言壮语了,同时也不恨他的父亲。他记住了自己的身份—人质。
人质要雄心来干什么,说出口又算是什么?!
压抑,让本来英武的心变得阴沉。人质的生涯,让吴曦对南宋皇廷没有半点的归宿感。而他的父亲突然死亡,让他焦急万分,眼看着家族基业—那些由祖父辈奋战一生才积攒下的基业就要被他人劫掠。他急,他恨,他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安静。
谁知道赵惇却偏偏让那个位置空着!
这大半年的时间,正是改变宋朝格局的关键时段。之所以关键,之所以改变了南宋的格局,是因为赵昚、赵惇这对父子之间出了大问题。
赵惇在公元1192年年初得病。这一年里他用各种借口掩饰,无论如何不去重华宫探望父亲。在年底的会庆节,也就是他父亲赵昚的生日,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一天达到了一个让全体国民都无法容忍的程度。
他说自己病得太重,实在没法出宫,太上皇也体谅到这一点,告诉他不必勉强。可是三天之前,他能和老婆一起喝酒庆祝他儿子嘉王的生日,此后的一天,他又驾临经筵,和士大夫、儒生一起研讨学问。这是病得太重,没法出宫?!
不孝到这种地步,堪称冷血忤逆。
这样搞的后果很严重,比打了败仗割地赔款还让南宋臣民受不了。这时没人再有兴致劝他什么了,而是公开威胁他。
“……人心益弛,主势益轻。如有奸险之人乘机生事,则中外之情不通,威信之柄可移。即使擅传谕旨,恐怕也无从深察,或放散仪卫,或隔退臣僚,或间谍宫闱,或激怒军旅,恐陛下孤立,外延无以效忠。”
赵惇很难得地听了进去。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三次朝见重华宫,让年老的父亲、天下的臣民们都欣慰了一下。
因为最后一次是南宋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夏历正月初一,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年的开端还是很不错的。
可惜的是后面的一切……
赵惇的毛病又犯了,过了新春,他连续两个多月不出门,将国政家事都扔到了一边。重华宫……有人提到,他转身就走。直到注定了会在历史上留名的宗室异类赵汝愚、太上皇赵昚的嫡亲哥哥赵伯圭两方调停,他才破例开恩一样,陪着父亲去了趟公园。
那个园子是当初赵昚专门为赵构建造的奉养之园,濒临西湖,占地广阔,是临安最大的皇家御园,名为“聚景园”。
那一天是四月二十九日,赵惇陪着父亲在园子里缓步游春,赵昚欣悦安慰,在早春的阳光下容光焕发。这是他的儿子在发病后第一次陪他游玩散步。
他没有料到,这也是最后一次。
赵惇说什么都不再去重华宫,政务国事也随心所欲,闲着没事,会因为一个曾经的近臣与首相怄气,导致国家一百四十多天没首相办公。
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大臣们的劝诫,根本没有半点用处,连威胁都不生效了。
赵惇就像是只害虫,用过了杀虫剂就有了抗体,得有新花样才成。
新的花样在他本人的生日—九月三十日那天出现了。使用的人不是某个大臣,大臣们的脑子早被气蒙了,得民间的高手出面才行。
这是一个叫谢岳甫的福建人,他说尽孝要及时,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天下最伤痛的事。这时你不去见太上皇,真等到太上皇百年万岁之后,你追悔无及。
赵惇被震动了,他当场表示,明天就觐见重华宫,探望老父亲。
在场的人一片漠然,没人欢呼庆祝。这样的命令太多了,天知道明天啥情况。转眼第二天,还别说,等大臣、侍卫们在内殿的屏风前排好队之后,皇帝真的盛装出现了。难道这次是真的?
赵惇真的迈步走了出来,可是……屏风后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皇后李凤娘驾到,她走出屏风挽住皇帝,娇声说道:“天寒,官家还是饮酒去吧。”
赵惇习惯性地站住了,转身要往回走。
大臣们再也忍不住了,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肆无忌惮,深宫后院里也就罢了,居然当着大臣们的面也离间父子之情!
中书舍人陈傅良走出班列,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赵惇的衣裾,要他立即出宫,按原计划办事。赵惇不理会,顺着李凤娘的手往屏风后面走。陈傅良也不松手,几步之间就将其拉扯到了屏风背后。
李凤娘火了,厉声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秀才要造反吗?”
陈傅良无奈,只好松手下殿,放声痛哭。到了这一步,李凤娘又胜利了。她用她的蛮横泼辣,毫不顾忌皇后的体面,再一次达到了目的。她应该满足了,把大臣都搞哭了,这在宋朝已经是宫廷雌性生物的颠覆性成就。
可她还是不满意,听见陈傅良的哭声后,她立即派太监出来问:“这是什么礼?”儒家以礼治天下,大哭大闹算什么?
陈傅良冷冷地回了一句:“子谏父不听,则随之以号泣!”这是圣人的话,有书为证,有据可查,混账女人你懂什么?
说完,陈傅良直接下殿,根本不再理会什么皇帝皇后。
这下子李凤娘彻底疯了,她在屏风后面气急败坏地下令,把陈傅良的进宫议事等权力全部剥夺,立即执行。
这一切都在赵惇的眼前发生,可这个人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木然地任由李凤娘颐指气使呵斥廷臣如家奴仆辈。
从这一刻起,大臣近侍们对他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敬意都泯灭了。这还是个人吗?不是!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置之脑后。这还是个男人吗?不是!连自己的老婆都肆意妄为视其如无物。之所以大臣们还能对他参拜叩头,不过是礼法所定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惇的蠢事一件件发生,包括留正的自我流放,蜀帅缺人死不承认。与之相比,每月四次的重华宫觐见都没人再提了,只是由负责起居的官员每次记档,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太上皇生日的这一天。
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上一次是自己的生日,不过宫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是很不孝的;这一次是老爹的生日,当儿子的再不去致敬,怎样都说不过去了吧?
官员们早就领教了皇帝的各种无耻,为了确保这一次的过宫成功,他们想到了打提前量,先期把最大的那个借口堵死。
他们纷纷上奏重华宫,要求太上皇不要再颁降免朝重华宫的旨意。
赵昚有苦难言,他怎么知道当时一句心疼儿子的随口话,会变成一条横江的铁索,生生地挡在他们父子之间,让全天下人想尽办法也拆解不开。
除非他自己站出来澄清……可他就不!他要面子,他更不能伤儿子的面子。但是这回不行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年纪越来越老,他已经承受不了了。
他想来想去,只好表了个态:“自秋凉以来,每欲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己令送给皇帝了。”这等于配合了群臣,自己下令不许免朝了。
再没有借口了,赵惇仍然我行我素。第二天太上皇生辰日,他只是派了副宰相葛邲率百官去重华宫朝贺,他自己既不去也不解释,反正就是这样,爱咋咋的。
当天百官走在大内去重华宫的路上,沿途百姓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本性,邻里间谁家的孩子不孝顺,都会被大家唾弃责骂,何况做皇帝的身为天下之表率。如果说这一天之前,百官对赵惇失去了敬慕之心,那么从这一天起,百姓们也开始了对他的鄙视。
这些,都是因果,都有报应的时候!
报应的第一步是太学生们怒了。两宋间太学生们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自从靖康之变开始,国有大事,太学必争,太学生们以精忠无邪的热血对宋朝昏君庸臣们的败国丧邦之错有着决绝的反击,每一次都代表了公众的呼声。
这一次,两百一十八名太学生集结起来,赴登闻鼓院上书,请赵惇朝见重华宫。另外一百多名则认为这样太慢了,要走多少个程序才能传到皇帝耳边,他们要直接伏阙上书,到金殿外要赵惇立即处理。眼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就要闹起来了,赵惇也似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
他对几个亲近的侍从(注意:侍从与内侍不同,不是太监)说,之所以不去朝见重华宫,是内侍陈源、杨舜等不让他去。
侍从们先恍然,继而大怒!该死的阉货,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定要除掉他们。可是赵惇又拒绝,他反诘道:“寿皇也有他左右亲信的人。”
他仍然相信阉货们是为了他好。
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已经不能用人类准则来规范了。那么年老的太上皇还能有什么期盼?还有谁能拯救这对父子?
还真有。
从逻辑上讲,是上天吓疯的赵惇,那么能震慑他的,也只有上天了。还真帮忙,非具象体存在的老天突然间显灵,在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太阳出现了黑子,太白金星在白天划过天空。这两种天象是各种族历法中的最强灾变,意味着会有大灾祸发生。
赵惇了。
他立即向老爸报到,一连两次朝见重华宫,表现得非常温文、非常孝顺。赵昚幸福了,他的儿子终于来看他了,这是他最盼望的事。他是孝宗皇帝,是宋朝十八帝中最重视孝道的一个,一生中无论是事关国家民族,还是他个人的梦想,都能因为所谓的“孝”字而屈从。
他怎能忍受来自亲生儿子的不孝?
这时,他的心灵安慰了些,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却不料上天就是董事长,永远只会偶尔来上班,而且是说走就走。无论是太阳黑子还是太白金星,总不能永远震慑着傻儿子。
天象消失,赵惇恢复原样。
悲催的父亲承受不住这种忽上忽下的落差,病倒了。新年之初得病,到四月的时候开始严重,长达百天之久,儿子无动于衷,从来没有半句的问疾之语,更不用说探望了。
赵昚孤单地躺在床上,人们有时会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他说,他想去吴越偏僻之地,在那里“自泯其迹”。
他灰心丧气,觉得生活了无生趣。
另一边,儿子却焕发了前所未见的生机。还是在当月,赵惇决定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嫔妃们去玉津园游春。有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了,告诉他“老父还在,独自欢娱不是人子当所为”!赵惇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地走出大内,去临安名园踏春。
那一天,他们欢乐的笑声传得很远。
老父亲赵昚听见了,像赌气一样硬撑了起来,在第二天也带着妻子去玉津园游玩。这是他的性格、自尊所能达到极限之后的谴责,他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向儿子控诉!
儿子没有表示,父亲却因此而病体沉重。据说,赵昚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他单独一个人走到望潮露台时。
宫墙下市井民巷里小孩儿们在跑跳玩闹,嬉笑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孩子们在叫:“赵官家来了,赵官家来了!”
赵昚长叹一声,黯然自语:“我叫他尚且不来,你们叫也枉然啊。”他内心凄然不乐,病势加剧了。
消息传到外界,本来已经厌恶透了的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各方面的人都用自己的分内行动,或警示或恳求或鄙视赵惇。
起居舍人彭龟年在大殿龙墀处叩首直到血流满面,赵惇无动于衷。
太学生写了篇文章,其中有两句:“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康衢;孔子空言,请柬《孝经》于高阁。”拿中国文化礼教源头的两大圣像说事,可以说没法再升级了,赵惇没有反应。
首相留正这一次终于站了出来,他先是率领百官要求立即过宫问疾。赵惇拂袖而起,转向后宫。留正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襟,一路随行,一路进谏,啥用也没有。留正大怒,既然说什么都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官干什么,把我们都罢免了吧!
赵惇也怒了,要宰执都退出去。
宰执们和百官一起退出了城,在城外浙江亭上待罪。这回不只是没首相了,所有官员都没有了。可是赵惇仍然无所谓。
谁都没招儿了,最后只能请求让嘉王,也就是赵惇的儿子替他去重华宫探病。这总行了吧?赵惇总算是点了一下头。
南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六月十四日,嘉王去重华宫探病。这本是难得的好事,不料却加剧了太上皇的病情。
赵昚看着这个孙子,想到的是这个孙子的生母李凤娘。一时间悔恨交加:当初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儿媳妇,又为什么要选赵惇来当皇帝!
懊悔莫及。
在这种煎熬下,十四天之后的凌晨时分,赵昚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