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暮色襄樊
在南宋境内,战争的时钟却没有马上停止,因为忽必烈出现了。
这时要提一下忽必烈的特殊性。他与全部的蒙古人都不同,尤其是和“刚明雄毅”的大哥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蒙哥是传统型蒙古人,信任刀马与弓箭,他的“刚”字诀让他无法去接受并奉行其他民族的生活理念。比如汉族的,哪怕再先进,能带来更多的财富,他也不会接受。
蒙古人可以击败、奴役所有民族,难道还要去向那些“劣等”民族学习?!天大的笑话。
忽必烈却不这么想。
蒙古人的战力,加上汉族人的思维,具体是对财富的管理,才会强强结合,达到完美配置。他在自己的漠南领地,包括汉地的河南一带,放弃了传统的蒙古式管理法,转而放权给汉人,很快得到回报,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壮大。
让其他的蒙古人看红了眼睛。
蒙哥本人都怒了。辛苦抢劫的蒙古人还不如坐享其成的蒙古人,简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四弟的财富比他都要多,这绝对不能容忍。
蒙哥下令调查忽必烈的汉臣手下是否擅权、奸利。以此为由,一个庞大的纪检组织从和林出发,到忽必烈的漠南区域内进行审计。
很快,纪检列出了一百四十二条违纪事件,忽必烈的大小幕僚全部落网,几乎一个都没剩下。蒙哥趁机解除了忽必烈对漠南汉地的统军权。
忽必烈遭遇了他人生里最大的危机。黄金家族的主系成员不可能没有军权,无军权之后很快就会无生命,会迅速淹没在历史长河里,连个水花都别想溅起。
被逼无奈,忽必烈尽一切可能取信他的哥哥。
他带着全部家眷北上和林入觐。非常明显,他是要把全体家人都交给蒙哥当人质,以此证明他的忠诚。可就是这样,蒙哥仍然不相信。
蒙哥命令他把家眷都留在和林,自己单身入觐。忽必烈都答应,蒙哥才勉强放他回汉地去休息。他的军权没了,他的汉人机构没了。
忽必烈在历史上暂时消失。
以上事情发生在“斡腹”云南成功之后,蒙哥南征之前。当钓鱼城激战正酣,蒙哥汗“毅”字诀大显神威的时候,东路军主将塔察儿打得一塌糊涂,这位灭亡了金国的蒙古名将寸土未得。蒙哥大怒,扬言必将严惩,哪怕是守灶家族也别想幸免。
这时忽必烈适时出现,他请求大哥给予出征的权力。蒙哥想到了四弟的英勇善战,在这方面老四还是非常蒙古的。很好,忽必烈出征,代替塔察儿负责东路军。
蒙哥死在金剑山温汤峡时,忽必烈已经取得重大进展,他的军队渡过淮河,强攻大胜得手,进至黄陂,抵达了鄂州江北,饮马长江了。
与南宋一水之隔,蒙哥的死讯传来。
大汗死了,战争必须立即停止。尤其是忽必烈,他是有望竞争汗位的人,越快赶回蒙古本部,成功的希望越大。
可忽必烈不这样想,他需要一场浩大的胜利,尤其是蒙哥汗亲征都没有得到的胜利,有了它之后,他才能在竞争中真正获得优势。若不然,他之前还被停职,就差流放了,让他拿什么威服骄横成性的蒙古人?
忽必烈下令渡过长江,围攻鄂州。消息传进临安,南宋朝野空前震动。这是自金兀术搜山检海捉赵构以来前所未有之危局。
蒙古军居然已经渡过了长江!
是逃是战,摆上桌面。主张逃跑的人是首相吴潜,这人非常强硬,对赵昀也不那么温顺,经常自己处理完了文件,才把结果报告给赵昀。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激化,激化点在赵昀的继承人方面。
宋理宗没儿子,唉,好色之报啊。他打算立弟弟赵与芮的儿子忠王赵禥为太子。吴潜不同意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硬生生地揭了赵昀最痛的伤疤。
这时他劝赵昀逃跑,赵昀问:“你跟着跑吗?”吴潜答:“我将死守临安。”赵昀立即抢白道:“你想做张邦昌吗?”如此君臣,当面骂街,吴潜自然罢相。
逃跑的动议也被否决,南宋决定应战。先前在蜀川遥控战局的贾似道从汉中发兵,在行进中被任命为右丞相,火速赶往鄂州总领战事。比他更近的是吕文德部,从重庆起兵助战。战云密布的鄂州城,曾经是岳家军大本营,现在再一次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贾似道是这次战役的总指挥,不管这人以后是怎样的,这时与这之前,他是个完全合格的军人。虽然他是文官,但在战场上的表现足以配得上推荐他的那个人的名誉。
他是孟珙所选择的。
贾似道以最快的速度向鄂州进发,途中接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命令。临安方面要求他先去黄州报到,因为那里才是所谓的军事要冲。可军队还要向鄂州继续进发,也就是说,他必须独自上路。这简直是要他去送死。有记载,这是吴潜罢相前的最后一道命令。
贾似道大怒,从此把吴潜恨到了骨头里。可他没用皇帝小舅子的身份叫屈喊冤违抗命令,而是由宋将孙虎臣率领七百名士兵送他上路。
路上猛然遭遇了蒙古军,贾似道长叹一声:“死矣,惜不光明俊伟尔。”他一点都不怕死,只是觉得死得默默无闻,死得没有价值。
孙虎臣很硬气,立即领兵冲了上去,想给贾似道争取些时间逃跑。杀过去才发现,对面是一大群被俘虏的江南百姓,押解的是南宋降将储再兴,手下只有几十个蒙古的老弱残兵。孙虎臣冲上去,很快把这一伙人杀散。
贾似道安全进入黄州。
显然这是在恶搞。鄂州方面危在旦夕,主事者居然置身事外。贾似道通过关系,撤销了那条混账命令,重新回到军队里,向鄂州进军。
他到晚了。忽必烈的军队已经在攻城中,他必须冲破重围,才能进去。他做到了。进去之后在一夜之间就把蒙古军已经打破的两处城墙补全,并用大木栅环绕城墙一周。这种效率前所未见,把城外的蒙古军吓了一跳,忽必烈不由自主地感叹,为什么他的手下没有贾似道这样的能人呢?
忽必烈的感叹是发自内心的,他的军队轮番强攻多日也攻不进鄂州,急切中,他命令留守云南的兀良哈台以最快速赶来支援。兀良哈台立即行动,可是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城下被向士壁拦住。至此形成僵局,蒙古无法得手,而鄂州日渐吃紧。
忽必烈非常苦恼,北方的消息不妙。往常要筹备很长时间的选举大会不知怎么回事,很快就要召开了。他的妻子天天派人催他北归,甚至把话挑明到明说的地步:“大鱼的头没有了,在剩下的小鱼中,除了你和阿里不可,还能有谁呢?你快回来好不好?”
他的幕僚也警告他,哪怕攻下了整个南宋,阿里不可如果当上蒙古大汗的话,你也只是个臣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
忽必烈再也沉不住气,正准备撤军,突然间鄂州城派出了使者。
贾似道要求和谈。
很多史书很多人鄙视贾似道在这种关头抢先和谈,给蒙古人搭桥,主动丧失利益。这让人说什么好呢?白痴才会这么想!
贾似道知道蒙古内情吗?不知道;他有没有守住鄂州?守住了;坚强抵抗之后提议和平,在长江天险丧失之后,这难道不是一个很适宜的决策吗?
忽必烈派人进鄂州,装腔作势要巨款岁币,贾似道只答应每年二十万两白银,这比当年澶渊之盟时还要少三分之一。蒙古使者当时就郁闷了,我们现在过了长江好吧,就这个价儿?可是一扭头,正看见蒙古军中竖起了帅旗,他急忙下城回去。
忽必烈告诉过他,帅旗一举,马上回营,全军要北归了。这次的和谈,只有蒙古使者匆忙间扔下的一句活话:“他日复议。”
蒙古军急吼吼奔丧似地撤军,让贾似道闻出了些怪味。他派人追击,杀了殿后的乌兰哈达部蒙军一百七十人。贾似道把这一战功夸大,报了上去。
不管怎样,空前的危机在他的主持下被化解了。南宋上下一片庆幸之声,进而对贾似道本人充满了感激。宋理宗赵昀本人亲笔写了一份诏书,进行官方感激:“……似道为吾股肱之臣,隐然殄敌,奋不顾身,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
这至高无上的赞誉给贾似道带来了巨大美好的前程,他成了南宋一颗急剧攀升的政治明星。从这时起,贾似道以及南宋有八年的时光在悠游快乐之中度过。
回望漠北。
忽必烈在北返的同时称汗,建年号“中统”。这是开蒙古之先河的创举。在这之前,蒙古的纪年一律是“成吉思汗元年”、“窝阔台汗十年”、“贵由汗二年”或者“海迷失后称制元年”之类,只有名称加时间,从来没有过年号。
可见忽必烈是如何向往汉学,在蒙古人的眼中,他又是多么的另类。没过多久,漠北深处的和林,阿里不可也随之称汗。
两汗对峙,各自指责,开战在所难免。
要说一下他们双方各自的实力。阿里不可作为拖雷系的灶主,继承了几乎全部的遗产,手里握有六十多个蒙古千户,拥有浑都海六盘山的四万铁骑,拥有散处在川陕区域内原蒙哥的一部分军队;忽必烈的军队要少得多,但长年出征,战力强盛,个人威名远超阿里不可。
最重要的是忽必烈的地盘。他拥有的是漠南、辽右、乐浪、朝鲜、燕云、西夏、秦陇、贵滇以及吐蕃。两相对照,他简直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阿里不可在这方面输得一败涂地,他的地盘“地穷荒芜,阴寒少水,草薄土瘠,大抵皆沙石也。”这样的破地方,能有多少物资出产,去供养庞大的战场消耗?
最开始时阿里不可没发愁,他觉得兵强马壮就足够了。可是蒙古的先辈们从来没有凭财富打仗的,从来都是越富越胆怯。
四年之后,阿里不可投降。蒙古帝国重新统一,有了新的共主。忽必烈成为世间最大帝国的新主人。空前的猛兽出笼了,不知南宋为之做了些什么准备。
也就在这一年,南宋改天换地,宋理宗赵昀死了。这个人的一生被理学家们歌功颂德,基于中国人的最大民性—崇拜权威、服从权威,所以历史对他评价也非常高。说他这样了不起,那样不得了,站在理学家们开天辟地唯一真理的肩膀上,他也神圣无比。
其实他就是命好。
孟珙、余玠、杜杲、王坚、张钰、向士壁都在他的时期内出现,再加上贾似道、吕文德、刘整、夏贵等人的鼎力相助。
有了他们,想亡国也难。
看功绩,比如说灭金。他的运气更是好到没道理,等于是蒙古人把肉包子递到了他嘴里,只要上下牙合拢就成功。
好名誉、大功绩,加上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享受,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女啊,还有极其一般的身世,却登上了人间帝皇的宝座。这么多的古怪加在一起,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个穿越人士吧,带着外挂的人生?!
赵昀死了,他选的继承人是个白痴。
一点假都没有,这白痴是胎里养成的。宋度宗赵禥的妈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怀他的时候吃了过量的堕胎药,生生地把他搞得大脑发育迟缓,七岁时才会说话,手脚都是软的。
赵昀非常看好他,逢人就说:“这孩子资质内慧,聪明着呢。”
为什么要选个白痴当皇帝?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赵禥是赵昀弟弟赵与芮的唯一儿子,也就是说,赵昀两兄弟只有这一根苗。只有这根苗当了皇帝,才不会追究当年的宫廷政变,赵昀的帝位合法性才能万古长存。
看到了吧,满嘴仁义道德天地人心的理宗陛下,置万民于何地,置国家于何地。从始至终,他考虑的都是他自己。
理学,呸!
赵禥当上了皇帝,在政治上很有自知之明,彻底撒手,什么也不管,一门心思躲在后宫做他最重要的工作。
传宗接代。
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宋朝宫制,嫔妃侍寝,第二天清晨要去合门谢恩,由宦官记录年月日以备日后怀孕有据可查。某一天早晨,人们惊愕地发现,去谢恩的女人居然有三十多个,这是很辛勤的,导致他在别的方面,如政治生活上全盘推掉。
赵昀最后五年的南宋和整个赵禥的南宋都是贾似道的天下。
权臣已经见过很多了,从秦相公到韩相公到史相公再到贾相公,各有特色各有所长。具体到贾相公,他有点综合了韩侂胄、史弥远两人所长的味道。
韩侂胄北伐,想为国立功,也是想给自己树丰碑;贾似道以解鄂州之围,以及之前众多战功树立了威名。史弥远对内部整合的手法居南宋权臣之冠;贾似道做得也非常到位。
他先是把死对头吴潜流放加毒死,以解当初黄州之恨。再揪住皇后谢道清娘家的骄横外戚谢堂一顿胖揍,一搞到底,扔到宫观当闲人之后,还立下了“外戚不得任监司郡守”等行政部门长官的规矩。这样,文官、外戚连同皇宫深处,都被他震慑住了。
转向武将。
战争越频繁,武将的地位越高,这帮大老粗相应的就犯老毛病—不把文官当人。说来赵匡胤扬文抑武也是有道理的,武官们有时真的是不着调。
比如鄂州之战。
贾似道的表现堪称无可挑剔了吧,可是几乎全体武将都拿他开涮。每一次作战之先,都要在城门口大喊大叫,要贾似道出来鼓舞士气。那就来吧,贾似道不逃避,带着足够的诚意和热情迎面而来,却被武将们集体叫停。
贾相公,你戴着个文官的帽子能干什么?还是闪一边儿去,别耽误事。
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贾似道的心灵渐渐黑暗,都找死是吧,很好。也每每就在这种时刻,总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解围。吕文德,这个樵夫策马而出,大声呵斥军卒,不得对贾宣抚无礼。
贾似道都记在了心里,这时算账的时候到了。
贾似道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找碴儿,而是直指武将们的无耻之处—贪污。他实行了“打算法”,也就是核对军费开支。这些将军平时虚报开支大吃空额,把国库当提款机用,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岳飞复活也得砍他们脑袋。当然,贾似道要砍的脑袋只是对他非常无礼的那几颗。
赵葵、高达、李曾伯、杜庶、向士壁、曹世雄、史岩之等,除了赵葵、高达被赵昀保下来之外,其余都被扔进大牢里接受再教育。教育不成功的,如向士壁、曹世雄,直接死亡。成功的都心神恍惚,重新做人。
还有第三种情况的武将存在。惹不起,逃。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是个货真价实的倒霉蛋,打仗时有功被压榨,打完仗查账他账目不清。
不可能清嘛,难道贪银子的时候还记账?!
眼见账目不清的同僚或生不如死,或直接去死,他一狠心以泸州十五州府、三十万户投降蒙古。这在当时严重改变了宋、蒙双方在这一区域内的力量对比。而这还只是小事,再过几年,刘整会把整个南宋葬送!
贾权臣的计划都完成了。从此之后,他在南宋树大根深无人可抗。赵昀死了之后,他的地位更高。
整个朝廷都要像奴才一样向他表忠心。
某次,他召集百官议事,突然厉声道:“诸君不是似道提拔,怎么能到这地位?”礼部侍郎李伯玉火了,大声回应:“伯玉殿试第二,平章不提拔,也可以到这地位。”
李伯玉罢官。
这样的事很多,最后欺负到了白痴皇帝的头上。赵禥尊他为“师臣”,入朝不拜,退朝时赵禥总是站起来目送其出宫门。让一个白痴这样已经很不人道了,贾似道偏偏还三天两头撂挑子,逼白痴给他更多的权力。
某次贾似道再次辞相,白痴吓哭了,当廷连连磕头下拜,求他不要走。执政江万里再也看不下去,这实在有悖君臣大礼。他说:“陛下不可拜,太师不可再言去。”贾似道才借坡下驴。
如此江山,乱糟一团,不亡何为?
权倾朝野,贾似道的神仙生活开始。他每天不用上班,自有三省把文件送到他在葛岭的私第里,由其门客廖莹中、翁应龙处理,他不过在纸尾画押而已。他每天在葛岭的楼台亭阁间与姬娼尼妓寻欢作乐,或者在初秋时与君妾趴在地上斗蟋蟀。
蟋蟀宰相的名头就是这样来的。
或者去西湖上划船。“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据说这样也能促进文化艺术的发展。某一天,他与众姬游西湖,一姬偶然见到两位少年公子,脱口而出赞叹:“美哉,二少年!”平章大人一笑:“你愿嫁他,我就让他们来聘你。”
潇洒,大度。
不久,他召集众姬,说是少年送来了聘礼,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那个喝彩姬女的人头。这就是后来《红梅阁》《李慧娘》的蓝本。
贾似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出事外任为国分忧的了不起的国之小舅子了,他成了一个败类。而敌人,远在漠北的蒙古人则变得更加强大。
忽必烈终于整合了内部,开始向外扩张。所谋求者,不外乎南宋。在当时的世界版图上,在蒙古人马鞭所及之地,也就只有这片土地还坚持着主权。
对此南宋倒是毫不在乎。
贾似道不仅不再把蒙古当回事,甚至早在宋理宗赵昀还没死之前,就开始调戏蒙古了。当时忽必烈与阿里不可争斗正酣,无力南下,就先派了个使者来要岁币。使者名叫郝经,是忽必烈的重要谋士,可以说,这次的和谈蒙古人是有很大诚意的。
可是贾似道的回应是把郝经扣押,对内不宣称,对外不承认,跟没这回事一样。南宋内部对此当然不敢多说什么,何况知道的人本来就少,忽必烈不干了,他派人来问:“我的使者呢?”作为半个世界的主人,他自己觉得无论谁都得马上回答。
贾似道置之不理。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公元1275年,那时南宋灭亡在即。郝经通过最原始的鸿雁传信的方式,让蒙古人知道他被关在南宋真州的忠通军营里,才被救了出来。
这简直是外交史上的一大怪事。在中国,尤其是在宋朝这个极端讲究礼仪的时代里发生,让人觉得真是既黑色又荒诞。
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贾似道给出的答案是,不这样当年鄂州主动求和许岁币的事不就露馅了吗?那会毁掉俺的高大形象的。
忽必烈为人谨慎周密,每次行动前都要有完善的计划。这一次伐宋,他采取了全盘的进攻方案,与之前先蜀川再江南截然不同。
这来自于南宋叛将刘整的建议。
刘整,字武仲,京兆人。曾以十八骑袭破金国信阳城,军中称其为“赛存孝”。中国民间传言,“王不过霸王,武不过存孝”,可见其个人勇力之强。历史证明,这人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的眼光。刘整投降蒙古,给忽必烈带去了一个建议。
与其千里辗转去“斡腹”—先云南再四川再江南,尤其是钓鱼城已成天堑,连上一任的蒙古大汗都饮恨城下,何不攻破荆襄,直面江南?
很多人都会很奇怪,以中国大地之广阔,长江流域之绵长,何处不可渡江,哪座城不通临安,为什么只限于这几点?好像除它们之外,就没有路可通临安了。
还真就是这样。
南宋三大战区,非蜀川,就剩下了京湖、两淮。两淮是南宋兵力最雄厚的地区,一度高达二十多万。这里湖泊众多,水寨星罗棋布,很像是蜀川的山城,蒙古人曾经竭力进攻了三次,都以惨败收场。水,对蒙古人来说,远比山还要可怕。
欲破江南,唯有荆襄,具体指的是襄樊。
襄阳、樊城是两个互为依托的城池,它们据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而建。这里的整体地貌是襄汉平原,非常便于骑兵运动作战。在历史上它的作用非常奇妙,要看当时是什么形势。如果是大一统时期,它非常普通,没有任何显眼的地方。
如果是南北对峙,它的重要性立即凸显,它是南船北马的分界点。北方政权拥有它,可顺势吞并东南;南方政权有了它,可以图谋西北。
何况,除了这里,忽必烈也没有什么可以突破的地方了。所以忽必烈开始给吕文德下套。
吕文德的吕氏集团这时已经建立起来了。贾似道虽然打压了几乎所有的武将群落,但是仍需扶植一些起来,好支配南宋的军队。
吕樵夫当时在鄂州的良好表现带来了巨额的回报,他成了贾似道的亲信。襄阳就在他的管辖下。前线重镇钱粮无数,吕文德名利双收。七八年的和平岁月里,他渐渐变得贪婪、迟钝。值此享受岁月,蒙古人给他来了封信。
建议在襄阳附近展开双边贸易。
这是巨大的商机,主管者每天都会收入巨额的税金,还能顺势产生很多的隐性财富,何乐而不为?尤其是目前的和平时期。
吕文德同意了。蒙古人又很合情合理地提出,为了保证蒙方商人的安全,请求修一座非常小的堡垒。吕文德想了想,也同意了。
贸易站修在樊城东面的白河口,堡垒建在了襄阳东南三十里的鹿门山。这两个工程开动之后,立即有人发觉不对头。
吕文德的弟弟。大将吕文焕亲自去见他哥,提醒吕大樵夫别忘了襄阳的地形是怎样的。
当地民谣有“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之说,指的是樊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襄阳两面阻江,分别是北面和东面的汉江、西面的檀溪,也就是三国时刘皇叔骑马极限飞跃的那条溪水。两面环山,分别是城西方向的万山,城南边的楚山、岘山、百丈山等群山。
守襄阳,其实守的就是这些水和这些山。一定要阻敌兵于山水之间,敌军一旦突破了这些山水,襄阳不过就是座孤城而已。
蒙古军修堡垒的鹿门山更加重要,它处于汉水折南入襄阳时的对岸,正是水路的咽喉。这里被蒙古军占据,早晚是祸害。
吕文德哈哈一笑:“弟弟,你之所以是弟弟,正是因为你只知忧,不识战。让蒙古人去修,如果真的开战,只等雨季,那里会变成我的制胜之地。”
雨季,汉江涨水,吕文德赖以成名的水军会骤然杀过去,不识水战的蒙古军注定悲剧。这个理论好像是无懈可击千真万确的。
其实错到了吕文德的姥姥家。
刘整是后来文天祥等人公认的亡宋第一贼臣,这么尊贵的称号当然不只是因为他提了个建议就能得到。刘整还改造了蒙古水军。
蒙古这时的水军士兵达到七万以上,大型战船近五千艘,不论在数量、质量,还是在素质、战术上都已经全面超过了南宋。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在北方静悄悄地进行着,长江之南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这样的底气,加上襄阳方面的麻痹,蒙古人一开工就没完没了,鹿门山的堡垒修成,白河口又添了两座,紧接着万山上也修起了一座,襄阳城外围的屏幕山峦几乎都落入了蒙古人之手。
兵不血刃地就丢了这些战略要地!
吕文德急红了眼,立即上书朝廷申请支援。以他和贾似道的良好关系,援兵很快到了。三月,“宋末三杰”之一的张世杰率军赶到,他没去理会襄阳,心高志大的他直接去了更北端的樊城,在平原旷野中与蒙古军决战,欲一战定襄樊。
成功的话,他的确功业彪炳,自樊城北端解除隐患,那么建在襄阳周边的蒙古军寨全都失去依托,会被逐一击破。
奈何心高志大腹中空。在樊城的旷野上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在北宋之后,能与异族人野战每战必胜的,只有岳飞。
张世杰大败。
七月,沿江制置副使夏贵率水师驰援襄阳,在虎尾洲遭遇蒙古名将速不台的孙子阿术。刘整训练水军的提议就由阿术来具体实施,可以想见,夏贵突然遭遇比南宋水师还要强大的蒙古水军时有多惊愕。他败了,带着巨大的恐慌逃回江南,随即整个江南震动。
吕文德在这一年的岁末发病死亡。作为一个有实力的指挥官,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襄樊间的麻烦大了,局面很快就会演变成南宋举倾国之力来挽救襄樊,而成功与否无法知晓。
甚至襄樊会变成一个超级恐怖的大包袱,让南宋不断地投入人力物资,直到把国家元气耗尽!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自大疏忽。吕文德在悔恨自责中死亡,临死前长叹:“误国家者,我也!”可惜这时说什么都晚了。
接任襄樊守务的是他的弟弟吕文焕。主持救援襄樊任务的是新任京湖安抚制置使李庭芝。李庭芝,字祥甫,祖籍福建清流县四堡里。早年时主动参与战争,投奔名将孟珙。孟珙全才,其中识人之明为南宋中晚之冠,多少人都在他的领导下腾飞,为国效力。
李庭芝是孟珙发现的人才中很另类的一个。他聪明,早就意识到纯粹的军人出身绝对无法主持一方,他的理想也就无法实现。
为此,他暂时扔下刀枪,拿起书本,顺利地考中了进士。他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抢在国家民族大难临头之前迅速在官场上爬升。这时他担任了京湖区域的最高长官之职,以解襄樊之危为当务之急。可是却有了点小麻烦,绊住了他的脚。
范文虎。
在上一次夏贵赴援被击败的战事里,范文虎是参战一员、逃跑一员,可以说全程参与了整件事。这时他表现得非常积极,给贾似道写了封信。
他有这个资格与贾权臣近距离交流,看职务,他是临安禁军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看关系,他是吕文德的女婿,和贾相公亲近着呢。
他说,只要给他数万兵马,他就能解襄樊之围。只是希望不接受制置司的命令,能自由发挥。成功之后他不要名利,全都给贾相公。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全部原因,一来是对贾相公无限的崇敬热爱;二来是为了救襄阳城内的吕氏宗族。
毕竟他的夫人姓吕。
多好的孩子啊,贾似道非常满意,全都答应了。于是救援襄樊的重大任务中,出现了两个主事者。李庭芝、范文虎,谁听谁的?
李庭芝欲快速进军,范文虎很忙,他一边打马球,一边喝酒,回复说正在等旨,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怎么也得贾师臣亲笔批示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蒙古军在罐子滩等险要地段不断设栅栏,断绝了襄樊东、西两方向的水上通道,使襄樊两城的物资供给彻底断绝。
虽然此前襄樊号称积有十年之粮,可真正消耗起来谁知道有什么变数,一场大火,一场大雨,都会瞬间改变格局。
时间一天天过去,公元1271年到了,蒙古人在漠北建立了元朝。元,取自《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一句。说实话,从出处论,从字义析,中国历代中的国号,还真的少有其比。忽必烈下令改元“至元”,后世称其为元世祖。
至此,救援襄樊的命令下达了一年多了,李庭芝、范文虎两部还在停留观望中。
元军的动作一贯快速,忽必烈命令蜀川、两淮区域内的元军分别出战,牵制阻挠宋军向襄樊靠拢。这在战略上是对的,可面对范文虎时就错了。
你老老实实地不管他,范文虎会一直打球喝酒直到天长地久。可你为什么要出战嘛,他一下子惊醒了。元军来了,我们要动起来!
这笨蛋没跟李庭芝约进兵时间,自己带着十万水师就冲过去了。这人的一生……这么说吧,他总有机会率领超级庞大的水师去攻打超级重要的地方,结果每一次都是打出千古遗恨级别的大败仗来。
这一次,他在鹿门山一战近乎全军覆没。
鹿门山是蒙古人最早忽悠吕文德时建的夹江要塞,是南宋最应该注意的地方,范文虎偏偏就败在了这里,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别生气,这人率领水师出战时的白痴程度在后面才更加彰显功力深厚。好多年以后,他率领空前庞大的元军水师远征日本时,居然能选在飓风期出战。可见白痴症不仅是传染病,更会经常性地复发。
范文虎大败,李庭芝成孤军之势。这时如果出兵不是救援,而是往虎口里钻,主动送死。他在外围稳住形势,等待机会。
襄阳城里的消耗是没法等的。这时元军围城已经有整整五年,粮食的储备还有不少,食盐、布匹都用尽了,必须马上想办法送进去。
李庭芝将帅司移至郢州(今湖北钟祥),准备招募勇士,护送物资进襄阳。这几乎是必死的事,十万正规水军都冲不破的重围,想让民兵去干,怎么看这逻辑都太混乱。可是当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去试一试。而这也非常符合官方的行事标准。
编制外人员的死活不重要。
一共选了三千名敢死队员,为首的两位都姓张。张顺,外号竹园张;张贵,外号矮张。这两人心怀忠义—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归纳形容他们,只能笼统地说,他们很有家国观念。不过要强调一下,像汉民族这样基数庞大的种群,如果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有家国观念的话,那么其家其国将永世强盛,绝不为外族所侮。
两位张平民敢。临出发前,他们训话:“此行有死而已,如非本心,即可退去,别坏了大事!”对面的三千个平民伙伴哈哈大笑,大家都清楚为的是什么,说什么退,说什么坏与成!
各位平民一共有近百艘战船,以三船为一舫,中间的那一条里装着盐和布匹,旁边两条是空的,各有三十名平民防护。
夜过三更时,百船挂红灯,张贵领先,张顺殿后,逆汉江而上,冲击襄樊外围的元军防线。这时战云密布,水道上不止是元军建制庞大的水师,更有很多条拦江的铁链。三千多个平民持巨斧,断铁链,一夜转战一百二十里水面,天明时分,终于冲破重围,抵达襄阳城下。
重围五年,密不透风,终于有支援抵达城下,这对士气的影响可想而知。然而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重。战后清点人数,殿后的张顺不见了。
数日之后,张顺的尸体溯流而下,身中四枪六箭,手中不放刀箭,怒气勃郁一如生时。
吕文焕想留下张贵守城,在他来想,来时难出去更难,张贵与其他平民只有助他守城这一条路可走。嗯,他真是位高官,天生不懂平民们的想法。
张贵先派了两位平民回郢州,向范文虎求援。两位平民出得去,也回得来,带回的消息是范文虎计划派五千人出战,更与张贵约好了接应地段,这些士兵将由张贵率领,再杀回襄阳。
非常幸运,那一天的晚上风雨大作,罕见的巨浪在汉江中翻滚。张贵放炮发舟,破围突进。如此风雨中,元军水师猝不及防,被张贵一路冲杀,顺流直下,到了龙尾滩一带。此处,严格地说已经出了元军水师的势力范围,这也是张贵与范文虎约好的接应地段。
暴雨如注,巨浪腾雾,纵目远观,隐约可以见到更下游的方向有一片灯火,火光中战舰的轮廓若隐或现。应该是范文虎的船队。
张贵命令靠过去。抵近了才发觉那是元军的水师!
范文虎派来的援军因为风暴,退后三十里,失约不至。元军的水师反而获得了情报,等在这里让张贵主动上钩。
突陷重围,张贵拼死力战,终于寡不敌众被俘,他宁死不屈被元军杀死,尸体被抬回襄阳城下。元军指着尸体向城上喊:“认识矮张吗,这个就是。”
襄阳大惧。
正规军败不成军,需要平民帮忙;更因为正规军的浑蛋,累死平民,这就是当时的南宋。至此,援救襄阳行动彻底失败,城里是多了些盐,多了几匹布,可民心士气更加滑落。
元军可以从容地选择襄樊两城的突破点。樊城都首当其冲。元军先斩断了襄阳与樊城之间江中的木柱,烧毁架在木柱上的浮桥。第二年,即公元1273年正月,元军向樊城发动了总攻。
之所以这时才动手,不是因为蒙古人武力衰退,在三代之后步了女真人的后尘,而是忽必烈经过精密考虑之后,在时机之外,还在等一个人和一种武器。
这个人叫亦思马因,西域旭烈人,他制造了当时威力最强的抛石器,当时称为“西域炮”。抛石器中外都有,各时代都有,到他手里,发射的射程、石头的重量都有了极大的提升,而且它发射的石块里还藏有能爆炸的火药。
武器需要实战的检验,襄阳、樊城是最好的实验场。
樊城的外城被直接轰破,元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进去。樊城守将范天顺精疲力竭,无法支撑,仰天长叹“生为宋臣,死为宋鬼”,以死殉国。他的副手牛富率死士巷战,杀到以血水止渴,身负重伤,投火而死。樊城陷落,襄阳危在旦夕。
古怪的是临安始终没有作出什么重大反应。
白痴皇帝的幸福生活在继续,从来没有半点的改变,只是某一天,他突然间问贾似道:“听说襄阳已经被蒙古人围困好多年了啊。”
贾似道毫不在意:“是,围困过,好几年前的事了,陛下从何得知。”
白痴回答:“某宫女说的。”
几天之后,该宫女死亡。
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对前线战事说三道四。这种局面截至樊城陷落,消息是再也瞒不过去了。危急关头,贾似道要维护自己军政强人的形象,只有主动求战一条路可走。
贾似道申请上前线,暗地里串联百官,让他们上书挽留自己,说是朝廷不可一日无贾太师,如此柱石,只宜镇守国都。
那么只好另选能人了,按资历看实力,勇将高达是不二人选。可是贾似道另有一个账簿,里边是他在武将系统里的冤家,无论是鄂州城里要他难看的,还是他准备往死里整的,高达都高居榜首。这样的人怎么能担任如此重要的领导职务呢?
贾似道声称,用高达,置吕文焕于何地?
吕文焕立即在襄阳城里呼应,声称他打了一场大胜仗,襄阳的局面已经大好,根本不需要什么援军,更不需要高达。
他的大胜仗,不过是捉了几个蒙古哨兵。
这一轮政治斗争仍在进行中,西域炮已经从樊城推到了襄阳城外。蒙古人没再跟吕文焕废话,直接放炮轰城。时值二月,天气阴冷,元军“一炮中其谯楼,声如轰雷,城中汹汹,诸将多有逾城降者”。元军大将阿里海牙适时单骑出现在城下,许诺不杀城中一人,投降者重赏。
吕文焕投降了。
襄阳城在坚守六年之后终于陷落。与其说敌人太强大,不如说己方太弱小。于国家生死存亡之要冲,没有投入全国之力防守,其间还自乱阵脚昏招不断,怎能不失败呢?
贾似道是有话说的。
他向白痴皇帝抱怨说:“臣屡请帅兵行边,陛下不许。如早听臣出,何至今日!”昔日的边境大帅威名,半点都不因这件“小事”有损。
白痴一如既往地信以为真,更加离不开师臣了。
由此及彼,既然师臣都不在意这件“小事”,那么因之而获罪的那些人也就没必要追究了。
比如误国的吕文德、投降的吕文焕。如此重罪,按宋律吕氏家族全体都要完蛋,连妇女都要像梁红玉那样被卖作官妓。
可是在庐州为官的吕文焕的三个哥哥,在静江府为官的侄子,全都免罪,连官职都不变。罪大恶极的误事王范文虎只是象征性地降了一级官。
做完了这些,白痴皇帝觉得世界再次美好,他继续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卧室运动中。大约半年之后,因运动过度死掉了。
宋度宗赵禥死了,时年三十五岁。和他的前任赵昀一样,他的命非常好。在山河巨变种族沦亡的前夕,居然还能一直风花雪月,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点烦恼一点心事都没有,尽管这是托了发育迟缓导致大脑不健全的福,也实在不愧为极品人生了。
享受之余,他的本职工作也完成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