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与世俗
中世纪晚期日历上的众多庆典足以说明,天主教过去是较欢愉、较开放的宗教。人们曾经在教会里跳舞、喝酒、大吃大喝、表演戏剧和搞笑玩乐,现在只能在教堂外进行,虽然它们还是宗教节日必备的元素。学者通常用专有名词来区分这样的转变——“仪式”(ritual)表示在宗教脉络下举办的活动,而“庆典”(festivity)则是比较轻松、世俗的活动。
不可避免地,从狂热仪式转变到世俗庆典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丧失了,包括庆典的意义或超凡的体验。在古老的狄俄尼索斯祭典中,最疯狂、最欢乐的一刻,通常就是庆典的高潮,人人都足以跟神灵交流,并感受到片刻的永恒。相反地,中世纪基督教兴起后,与神沟通的方式变了,信徒在祭坛前冷静地吃下一口面包、喝一口酒,把往后的庆典当成邪恶的活动。更甚者,整个中世纪后期的庆祝活动,多少都要经过教会批准。信徒若想提升境界,感受不同的宗教体验,也只能在教会核可的弥撒和游行中,绝对不可以饮酒与跳舞。古老的狄俄尼索斯信众可以期待,只要音乐的节奏够强烈,美酒四处流淌,神明就会现身。中世纪的天主教徒却只能希望,当笛声吹起、鼓声响起、众人正在传递啤酒时,上帝(或他在人间的代表)不要看见。
教会切割庆典活动,要让自己的宗教节日变得更单纯,结果反而让集体欢愉更加世俗化。官方的宗教仪式就是弥撒、游行与各式各样公开的祷告,结束后,信徒在这周其他日子的行为,就在教会的规范和道德判准之外了。另一方面,节庆世俗化的结果,更突显了欧洲传统嘉年华中丑陋的一面。当这些庆祝活动不再包含宗教性的高潮,例如被神灵附身、与神灵合为一体,庆典就变成吵闹又无谓的酒席了。犹太人更为警觉,身为欧洲天主教徒的代罪羔羊,在这些异教徒狂欢时,最好别去冒险。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犹太人夏洛克警告他的女儿:
怎么!还有化妆舞会吗?听好,洁西卡,把家里的门锁上;你若听见鼓声和笛子邪恶、刺耳的声音,不许爬到窗台上张望,也不要伸出头,别去看街上那些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傻基督徒。[29]
世俗化夺去了庆典的道德内涵和超凡体验,所以人们就更能控制它们的发展。市民投入大量的热情和精力去规划庆典,还特别成立组织,例如法国的青年协会,它专门负责规划全年的活动。在讨论庆典的形式和意义时,世俗与宗教的组织、农民团体和都市行会之间,经常有些小冲突。有时候,爱玩的民众会嘲弄教会高层,因为后者老是扬言要废除庆典。到了1558年,就算已过了中世纪,法国弗雷瑞斯(Fréjus)的主教还是想查禁蠢蛋节活动,结果引起当地暴动,地点就在他的官邸前。庆典,就像面包或自由,是值得争取的社会财产。
最后,随着世俗化的脚步,庆典终于转型成功,就算是宗教节日,终究也变成人类专属的活动。无论是远古时代狄俄尼索斯的欢乐信徒,或是说方言的天主教徒,他们都相信,狂喜那一刻正代表神灵的恩赐降临。中世纪后期教会把庆典排除在外,欢乐的信徒们体会到,今后不管他们感受到什么快乐,都是源于自己,完全是人类创造的。人们开始投注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举办盛大的庆典:缝制专属的服装,排练舞蹈和戏剧,布置场地,准备特别的糕点和肉排。如此多的创意和构想才能创造这么精致的娱乐,绝不能说是神的恩赐,反正教会大大小小的组织也都不认同。在中世纪世俗化的庆典中,证实了俄国文学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洞见和预言:“嘉年华是人类创造的,只为自己而举办。”或如同歌德写的:“嘉年华不是外在的恩赐,是人类赐给自己的。”[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