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德·加希耶疯了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碰上某个人,不知怎么地,他还没开口说话,你就知道大家会成为朋友?书也是这样。有些书,你看见有人在公共汽车上或是书店里或是图书馆里读,知道就是这本——就在那儿——就是你这一刻应该读着的那本书。不是你应该读的这一本,而是你必须得读的这一本。这种书,你在书店走过他们身边,他们会拍拍你的肩膀,你扫了他们一眼,就发现自己在琢磨,是不是很有意思啊?你不由自主就把他们买回家,好看看他们到底想要给你讲些什么,而从你刚一开始读的那一瞬间,他们就紧紧抓住你的衣领再也不松开。就是那些你刚一读完马上就开始读第二遍的书。就是那些你希望能细细品味却无论如何总是一口气读完的书。就是那些你圣诞节时买上了一大堆,送给所有认识的人,或是借给大学时期的老朋友,尽管你知道他只会飞快地扫一眼,然后仍给小狗磨上一个月的牙,等到你再要回来的时候,封底已经掉了下来,封面也被撕没了,从38页到46页也都不见了的那种书。就是那些让你接触到某种真正的知识的书。就是那些你拥有的书。就是那些拥有你的书。
威廉.戈尔登.莫尔提默的《印加人的“神圣植物”古柯的秘鲁史》却不是这样的一本书。
相反,莫尔提默恰恰背道而驰。一开始你把它拿起来,马上就被吸引住了,可是只一会儿功夫,你就开始感觉不舒服,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开始读才好——就像正看着恐怖电影,你忽然意识到这电影真是太吓人了,或是像坐上过山车到了山顶,车锵的一声向前翻倾,尽管这时知道自己绝对是毫无办法,你还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实在是非常想现在就下车。
莫尔提默总对你干些奇怪的事。他一会儿给你大讲《埃达》里的合声以及古柯糖的改进;一会儿你会发现自己一头扎在大英图书馆的书桌上,完全不知东南西北——不知道你在哪儿,到过什么地方,去了多久。尽管你笨重地起身去喝了杯咖啡,吃了块蛋糕后最终恢复了神志,它又让你脑子转了起来。其他人遇到过这种问题吗?是的。图书馆里足足有百分之五十的人都有足足百分之五十的时间在自言自语:你可以在咖啡馆看到他们,一个人坐在那儿,双唇紧闭,争论某个中世纪的哲学论文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眉毛会上下飞舞,疯了似的汪汪叫,每一个人都那样。
一旦你在这个图书馆呆的时间足够长,脑子里就会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许在里面呆得时间太长会让所有人都变得有点异想天开。也许大英图书馆是建在古老的印第安人的坟地上的(这也许可以解释这里的钟为什么走得那么慢)。我给自己讲这些,可并不真相信。不过暗地里,我心里明白怎么回事。我小口小口品着茶,心里很清楚。莫尔提默正在搅乱我的脑子。
所以我坐在图书馆里,盯着房间里所有那些有幸不必读莫尔提默的读者看,最终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坐在2242号座位上的一个长着褐色眼睛的年轻姑娘身上。我很好奇她是谁。想知道她在看什么。想到我的前女友,她一个星期前告诉我说,她觉得我应该知道她已经开始和别人约会了:和某个撑起斯托克城,会弹吉他,会给她买花,赚比我的工资高百万亿倍的钱,不会在公共场合自言自语地瞎逛的某个编电脑程序的小丑约会。好个宝贝蛋子。她想知道我是不是也在和别人约会。我使劲想找句合适的不冷不热的话来回答她,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不光没有和别人约会,五个月来我几乎没有和另外一个人类说过话。我差点和她谈起2242号座位上的姑娘,不过我估计这即便是对我来说也有点太可悲了。那书写得怎么样了?她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动身去哥伦比亚采访毒品大亨?我看着自己的脚,嘴里嘟囔着头骨环钻术。
这个过程我在出版商那里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我当时也是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其实情况是这样的:我已经在我的可卡因故事里钻了五个月,似乎并没有同贩毒集团或是反政府武装更接近点。可卡因的魔力都到那儿去了?这些麻醉品又都去那儿了?印加人,考古学家,哥伦布——这些都比我预计的要冗长得多。所以,在完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情况下,我傻呆呆地走回到座位上,等着2242号座位上的姑娘喝完咖啡回来,再呆呆地盯上她一下午。这就是读莫尔提默的书的好处。让你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还是你的道德。
没过多久,西班牙征服者和历史学家开始出现在书页里,毫无保留地向你揭示他们的秘密。这些资料给我开辟了一条从古柯到可卡因的逃生之路,因为只有古柯的证据充分,才会有人真正注意你的书,仔细地读你写的东西。
帕德罗.西亚兹.德里昂是西班牙人,出生在十六世纪早期,十四岁时就动身去往新世界赚大钱。他一到了那儿,就在臭名昭著的希博斯迪安.德.贝拉尔卡扎手下服务。这个人对待印第安人非常残暴,以至于他自己的手下对他处以私刑,还把他的尸体分给印第安人吃,因为“他用石弓和恶狗杀死了许多印第安人。上帝允许在一个地方对他判以死刑,并以印第安人的肚子作为他的坟墓”。德里昂于1541年他22岁的时候开始写作,他的巨著《帕德罗.西亚兹.德里昂穿越神秘秘鲁王国的十七年之旅》的第一卷在十二年后写成。书中记载着有关各种各样的奇妙的农产品的消息,其中包括土豆,更重要的是,还包括古柯的消息。
在我到过的所有印第安地区,我都发现一点:印第安人很喜欢把草药或是植物根茎放在嘴里——卡里城和波帕雅城所属的大部分村子里的居民到哪儿嘴里都总是含着小古柯叶子,叶子里还放上一种混合物,这东西装在他们随身带的葫芦里面,是用某种像泥土一样的石灰石做成的。整个秘鲁的印第安人嘴里都一直含着这种古柯,从早上起来到晚上躺下睡觉都不拿出来。我曾经问一些印第安人,为什么老是在嘴里含着这些叶子(他们并不吃去,而只是含在牙齿之间),他们回答说这样可以让自己感觉不到饥饿,还会感觉到精力十分充沛。我的确相信古柯有一些这种功效,尽管这个习俗也许只适合这些印第安人一样的人。
《帕德罗.西亚兹.德里昂穿越神秘秘鲁王国的十七年之旅》,第九十六卷,1553
下一个出现的是奥格斯丁.德扎拉特,他是秘鲁第一任总督的皇家审计员,1555年写有一本经典之作:《新奇愉快的秘鲁发现史》,书中提到人们对古柯比对金银还要尊重,但是实际上没有给我提供什么新的信息。他的同事桑迪兰却给我带来了转机:他的书写在扎拉特之后八年,显然他当时就在当地陪着教会的权贵——这些人正准备禁止古柯——因此第一次出版了对这种草药比较全面的描述:
在这个王国(秘鲁)里有还有另一种可以从中获利的财富,也是各种方式中最糟糕的,对印第安人的危害也最大,这就是古柯,一种像“祖查玛”的草药。印第安人无论是干活还是走路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嘴里都含着它,这也是他们最古老的习惯,甚至在印加人征服他们之前就开始了——由于古柯对他们而言非常珍贵,因为那种想象,在西班牙人进入这片土地后他们所有人都开始使用古柯——这已经并现在还在继续夺去无数个印第安人的性命。
桑迪兰,1563
无论是持反对意见还是支持意见,对早期使用古柯的大多数报道都非常相似,描述这种叶子的模样以及印第安人是怎样看起来像牲口一样在嘴里含着古柯叶子;给用来辅助咀嚼过程的石灰末起各种各样的名字,讲述印第安人相信古柯可以给使用者带来精力。但是莫尔提默让我特别注意到一则叙述:尼克拉丝.摩纳兹的叙述。摩纳兹是个西班牙医生,以报告从新世界来的产品为己任,这些产品要么是非常稀奇古怪(例如犰狳),要么可以用作药物。由于住在西维尔,他能够保证得到所有新到物资的消息,因而在1577年出版了标题为《来自新世界的快乐消息》的文集。摩纳兹早在四百年前就对古柯的种植进行了第一次非常详细的描述,常常被引证为是第一次从植物学的角度谈到古柯。幸运的是图书馆里有一本1596年的译本。我在第三本书上找到了古柯,标题可真干脆:记录从我们的东印第安地区带来的,的确用作医药用途的东西的医药历史的第三部分——这里记载了许多具有伟大秘密和优点的药物。显然古柯在这一点上小有名气,因为摩纳兹开篇就谈到他对古柯早有耳闻,一直想搞到一点。可是他还会说些什么呢?
印第安人对古柯的是使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有很多用途,出门旅行时用它,在家时可以用它来满足需要,他们这样用它:取来扇贝或是牡蛎的壳放在火上烧,再研碎,烧了之后的残渣像是石灰,非常小的粉末状,他们拿来古柯叶子,放在嘴里嚼,一面使劲嚼,一面拿贝壳制成的粉末混在叶子里,他们多用些叶子少用些粉末做成面团,用这个面团做成小圆球,把圆球放着晾干,他们用时,拿一个小球放在嘴里,嚼它:把小球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尽量吸里面的汁液,吸完了,就再拿一个放在嘴里,就这样,所有的时间都在嚼小球,在路上旅行的时候就这样,尤其是路上没有肉吃,或是水不够的时候。因为嚼这种小球可以让他们感觉不到饥饿和干渴,他们说他们的确获得了物质,就好像的确吃过饭一样。另外一些时候他们用它是为了找乐子,即便不在路上干活,他们还是爱嚼古柯,把古柯卷放在嘴里,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直到里面一点水分也没有了,然后再嚼一个。
《快乐消息》,摩纳兹,1577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把它视为经典文本来引用,它只不过在重复别人已经说了八十多年的东西。他的拼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怎么能拼出“获得”这个词,却不会用“他们”呢?我的拼写检查软件简直要爆炸了。他和那些故弄玄虚的连锁旅馆似的,几乎每一个词的结尾都要加上个“e”。让人感觉十分做作。我提醒自己说,他写的要是真的那也许就不能说是“做作”,所以硬着头皮往下看。一般说来,下面的内容变得有趣了些,因为他们不光开始问古柯是什么,还谈到它有什么功效,这种功效是不是确有其事。对古柯能够恢复人的精力的作用是否只是人们的错觉的争论将还要风行三百年。也许这种古怪的习惯真的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阿克斯达(1590)清楚地认为它有不寻常的地方:
他们说古柯赋予他们勇气,令他们感觉非常愉快。许多人板着脸说这是迷信,不过是人们的想象而已。就我而言,说实话,我不会劝自己说这只是想象而已,相反,我认为古柯确有其效,可以给印第安人带来力量和勇气,使得他们可以几天不吃肉,只要有一小把古柯就行了,或是具有其他类似的功效。
《印第安地区的自然史和道德史》,1590
阿克斯达的有趣之处不仅仅在于他是一位愿意公开说古柯确有其效的高级官员,还在于他愿意像耶稣会会士那样去做。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神职人员的说法是,古柯是“魔鬼的幻觉”。二十六年后,基督教的宗教裁判所勉强放过了秘鲁,却抓住了墨西哥,对印第安土著服用麻醉剂的作法非常注意,发表了表示反对的声明。然而阿克斯达明确表示支持古柯;也许他几次去波托西矿山的经历让他对此深信不疑。不过他也并非永远正确。就在同一章节,他提到一种卑劣的秘鲁饮料,非常受当地人青睐,可是它“令人讨厌——有一种尝起来令人很不舒服的泡沫——”。这种令人讨厌的饮料正是热巧克力,当时正一路飞奔来到欧洲。
尽管古柯获得了一些推崇者,古老的关于古柯的迷信还是没有消失,而且恰恰在教会最盛行。在教会开始向古柯征税后过了一百年之后,我们还是找到有关它邪恶的影响的报道,也正是由于这些报道被后来的评论家盲目地引用,才使得视嚼古柯为危险的容易上瘾的习惯的荒诞说法——这种说法直到今天都没有消失——广为流传。
我想要宣布,秘鲁在所有这许多的幸福之中,不幸拥有古柯这种植物(被那些恶魔的臣子用来犯下滔天罪恶,做尽邪恶坏事),真是不幸,真是极大的罪恶——无数瘾君子的迷途都是因为把古柯放进了嘴里(它不能吃也不能喝)——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很快变成了乞丐,讨来的所有的施舍都只用在了维持这种恶魔般的罪行上。
我们的主人国王能不能下令,无论在什么地方找到这种害人的植物,都要把它连根拔起,甚至连有关它的记忆都不许保留?要是能从这片领土上根除掉它,会带来极大的好处:将令恶魔丧失他收获的大批的灵魂,帮上帝一个大忙,无数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会死去(我说的是西班牙人,因为古柯对印第安人不会造成任何害处)。
阿尔赞,1674
西班牙的评论家和牧师在讨论古柯有关的好处时,另一群思想家开始关心起一个更加紧急的问题来:古柯到底是什么?植物学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现代意义上的植物分类学也即将出现。古柯应该处于哪个位置?莫尔提默告诉我,第一次尝试给古柯分类的是在布鲁克尼提斯。我不知道“在布鲁克尼提斯”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找到了:里奥纳迪.布鲁克尼提斯,十七世纪的植物学巨著《植物图解》的编撰者。尽管图书馆里有这本书最近的译本或是再版的机会微乎其微,我还是在图书馆的电脑查询栏中打上了“布鲁克尼提斯”,结果马上出来了:有1692年的第一版。你不得不佩服大英图书馆:它的确是花了太多钱太多时间才建起来,它该死的大钟也走得很慢——不过里面的确藏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书籍。《植物图解》真正拿到后,我找到了那一页,是这么写的:
CocaPeruianaHernandezapudRecc.302.ArbustaproNuminibushabita,Mamacocaevocata(hocest)MatresCoca1DeaeCocaeNierembergfol2304-tab339.
《植物图解》,1692
布鲁克尼提斯到达在讲些什么?我又反复读了几遍,还是没有变得更聪明点。唯一能猜出的就是结尾的(fol2304-tab339)可能指的是张图解。我飞快地轻轻翻动书页,直到找到fol2304-tab339,即304页的339号标签,里面画着十一种不同的植物。哪一个是古柯?它们在我看来都一个模样。也许哪一个都不是。为了以防万一我把图片影印了下来。后来一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人给我破译了这段文字,说这种植物在秘鲁叫作“妈妈古柯”,它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古柯。我找到了半个名字。我找到了“古柯”。如果莫尔提默所言不虚的话,那么第一次把古柯在植物学上归为“高卡”属是在六十年之后,在帕瑞克.布朗恩1756年编撰的植物学文选《牙买加的自然历史》一书中。古柯1756年在牙买加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再一次,屏幕上出现了我要找的这本书:“书架号X2194765,属珍本。借阅请按F4”。我又回到了珍本阅览室。
布朗恩的《牙买加的自然历史》最后来到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它是放在盒子里拿来的。不过这么说对它有点不公平:《牙买加的自然历史》是像尸体放在棺材里一样放在盒子里送来的。盒子很大——大约有百科全书两倍大小——重得让人生疑,图书馆理员取下它的时候砸在了自己的身上。“我刚刚把你的盒子砸在了我自己身上”,他一边把盒子从柜台上推过来,一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我向他说了声抱歉,把它抱在怀里搬到了我的桌边。一打开盒子,我发现它可能原本就是个棺材:里面的书碎成一片片,书脊也破了,封皮呈粉末状,我一碰,手指头上就留下了红色的污迹。这本书已经苟延残喘了很长时间,历经很长很长时间地慢慢地死。还有一种老年人家里才有的强烈的臭味。
《牙买加的自然历史》有五百多页,一点五英寸厚,完全成了碎片。书里有很多牙买加植物的图片,还有一只大死蜘蛛,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和布鲁克尼提斯不同——他的书虽然要古老得多,可是曾经做过修复——《牙买加的自然历史》可真的看得出它的年纪来。它太古老了:它出版的时候乔治二世还在作国王,美国的独立战争还在二十年之后。拿破仑入侵俄国的时候《牙买加的自然历史》在大英图书馆的书库里就已经呆了差不多六十年。
书里有索引,可是既不是按数字顺序也不是按字母顺序排列。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那一页(第278页——可也没多大用,因为书上没标页码),找到了我要的那点东西:
高卡1:红木,或硬木,叶片椭圆形
这是一种植株很小,但很美丽的树:叶片呈椭圆形,背面有两条纵向的细长叶脉,这两条叶脉构成叶片合拢起来时所能露出来的部分的最大范围。花聚集成小簇生长,密密麻麻长在枝条上。树皮内层呈肉色;材质呈棕红色。被认为是极好的木材,因为树的大小很合适,高度很少超过十六或十八英尺高,直径很少超过五到六英寸。
《牙买加的国内史和自然史》布朗恩,1756
这听起来可不太像古柯,尤其是“十八到二十英尺高”那部分。脚注上说见插图38的图二,看上去是有一丁点像古柯叶子,不过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这根本不是古柯:这是对属于高卡属的任何植物的第一次分类。无可否认,它对“高卡”这个名字(从字面上理解是“红色的根”)的来历还是给了我一点启示,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对我有用的东西。莫尔提默搞了个恶作剧,我上当了。其间图书馆理员很生我的气,我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污迹,我身上还发出一股老年人家里的臭味。我合上了书,很想知道有多少人曾经读过这本书。也许一个也没有。慢着,也许有一个——我愿意他是莫尔提默,他到伦敦来搞研究,在我之前拿过这本书。也许他也和我一样仔细——他到的时候这本书也已经有150岁了。也许那时就得对它小心翼翼。也许那时它已经装在了盒子里。也许它已经发出老年人家里味道。也许那个蜘蛛就是他放在里面的。也许是莫尔提默弄坏了书脊。这个混蛋。
事实是,其实到十八世纪的时候还没有从植物学上对高卡古柯进行分类,这表明尽管旧世界知道古柯和它的作用,却对它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这是因为西班牙声称南美洲是自己的殖民地后,就宣布不允许非西班牙的民族进入这里。其他欧洲人只能从书上了解新世界的各种奇迹;还有许多意义重大的书被列为保密书籍。
可是西班牙并没有费心派科学家去新世界考察。虽然决定自己不去讨麻烦搞什么科学考察,他们还是要等到两百年后才同意其他国家的科学家到南美大陆上去,还只能在他们严密的监视下进行。获得他们许可的这次考察活动——即将把古柯带到旧世界去的考察活动——然而与植物学考察无关。它可不是要收集一些植物而已,而是有更高的目标。这次的旅行旨在测量地球的形状。
一段时间以来,人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但是还存在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地球是浑圆的吗?这个问题对很多诸如航海之类的实际问题都有很重要的影响,因为要是地球不是浑圆的,那么一个纬度的距离就会根据你在地球上的地点不同而发生变化。这种不确定性会令航海家非常急躁:一度也许就意味着能发现一个新的岛屿,和发现不了它之间的差别——或是意味着是驾着船穿越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和把船一头撞在山上之间的区别。
1734年十二月,法兰西学院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要派两只探险队到地球上不同的地区去——一个去赤道,一个去拉普兰(尽量接近南极的地方)——去测量一个纬度的距离有多长。两个队回来后,把他们测得的数据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过还有几个问题没解决。第一个就是法国人在赤道地区没有占据任何领土。这第一支探险队到哪儿去找一块平坦的,地形不那么复杂的,而且还比较安全的地方来测量?理想的地点就是厄瓜多尔的奎托,可是奎托自发现后就一直不对外国人开放。研究院于是向西班牙国王发出请求,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很快就获得了许可,测量工作要花多少时间就可以在秘鲁呆多久。现在这第二个问题就变得格外紧迫了:谁有能力来领导这样一只探险队?
自告奋勇的当然不乏其人。当法国公众知道本国的科学家要第一次拜访南美大陆的时候,人人都想去。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少年老成的年轻数学家,名字叫查尔斯.玛利亚.德.拉.康德曼。他是个神童,29岁的时候就进入了法国科学院。伏尔泰和他很熟,说他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这两个人是在一次晚宴上认识的。法国的国家审计大臣想要通过博彩的方式来筹集资金,于是举行了这次晚宴,他们两人刚好坐在一起。康德曼是位才华横溢的统计学家,他在餐巾上草草演算了一下就知道抽奖的组织者印的彩票数量不足。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伏尔泰,并解释说谁要是把所有的彩票都买下来,就一定能赚上一大笔。伏尔泰——大概是因为多喝了几大杯的仙迪酒——决定试一试,最后结束晚宴时赚了五十万法郎。这次的事情加固了他们的友谊,每当康德曼需要帮助的时候,伏尔泰就肯定会为他打通关系。所以当出现一个真正的肥差的时候(例如带领一支探险队到赤道上去测量一个纬度的距离),伏尔泰特地私下里去见国王,并向国王提到他知道干这个工作的理想人选,这并不完全是巧合。由于采取了这一步骤,再加上自己本身就很富有的康德曼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了十万里弗投入到这次考察中来,他成功地得到了这个工作。
北部的探险队必须得等到夏天才能动身,到赤道去的这一组则在1735年的春天出发了。康德曼召集了最棒的一组科学家来协助自己,包括一位天文学家,一位数学家,一位植物学家,还有一个表匠。陪同他们上路的还有两个年轻的西班牙海军军官,他们的任务是要确保这些人不是来搜集情报以便将来入侵南美的法国间谍。一班人马在1734年的十一月到达南美,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踏上新世界土地的科学探险队。
这是个不祥的时刻:它开始了一项即将持续大约45年,只有当所有的参加者都死去的时候才会真正结束的使命。这是一项将把古柯引向科学的使命。康德曼在自己的书中叙述了这项使命的历史,书的名字叫《南美洲内陆地区游记精选》,这本书的第一版就安放在大英图书馆里。写得很不错。你应该读读。真的。要是你有兴趣,它就在978.K.31那儿。
他们刚一到南美就分开了。康德曼独自步行前往奎托;其他人宁可坐船去。也许他们应该再考虑考虑,因为整个旅行所作的最伟大的发现就是康德曼在他史诗般的步行途中作出的:他在“卡欧丘”树中发现了一种有弹性的粘粘的物质,好像可以用作任何用途。他毫不迟疑地亲自用这东西给他的科学器材做了套防水服,由于对这东西的表现很满意,于是采取了一份卡欧丘树的树脂样品。他对这种神奇的,富有弹性的物质开始产生了兴趣。
几年后,约瑟夫.普瑞斯特勒注意到康德曼的一块口香糖可以用来擦掉铅笔写的字,就给这东西起名字叫作“笔擦”(即橡皮)。尽管卡欧丘树(“哭泣的树”)的树脂以前就有人注意过,可是是由于康德曼的描述才激起了公众对它的兴趣——打开世界橡胶市场的功劳也应归功于他。他还偶然拾到一些含有当地人称为“布拉提诺”的矿石的岩石。出于好奇,他把这些石头带回法国,惊奇地成为了白金的发现者。
真正的测量工作开始于1735年的中期,即将继续八年时间。然而就在1739年,探险队得知一个毁灭性的消息:前往拉普兰的人马——比他们去的地方要近得多——完成了测量工作,已经安全返回法国。他们的测量非常地充分,没有赤道上的测量结果也能证明地球的形状。大家都感到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自己远离家园,在丛林里生活了四年,考察得到的结果竟然毫无价值。祸不单行的是,队里的一个成员死于疟疾,而测量结果无用的消息传来后,队里的医生偏偏又被一群愤怒的暴徒打死了。
探险队于是藏身在一所修道院里。此时事情似乎已经糟糕到了不能再糟的时候,祸事再次发生。队里的植物学家,约瑟夫.德.加希耶——法国最杰出的植物学家家族的一员——一直在搜集保存各种南美本土植物标本,想要带回国进行研究分类。他把这些标本都交给一个佣人保管。他五年来搜集到了许许多多的新物种,并荣幸地给所有这些植物都起了名字。他很有可能会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植物学家而被载入史册。可是在探险队藏匿在修道院的时候,这个佣人把所有搜集的标本都丢掉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加希耶就疯了。
1743年他们的工作终于完成了,可是情况继续恶化。数学家决定不回法国了,在利马大学找了个工作。他的堂兄娶了个十三岁的当地小姑娘。表匠也已经结婚,决定留下来。队里还有一个成员也疯了。制图员搭脚手架时架子倒下来把他砸死了。医生当然早就死了,而加希耶还在什么地方围绕着赞努西行星转。
到了三月份,他们离开法国已经八年了——康德曼决定现在该是暂时停止考察的时候了。由于他是队里唯一一个既没有疯也没有变成当地人的幸存者,他只好独自踏上旅途,路上航行驶过整个亚马逊河。他于1745年二月回到家时疲惫不堪,身无分文。各种各样的热带疾病和旅行中的严酷经历让他部分失聪,一条腿也瘸了。尽管被选为法兰西学院的四十位永久院士之一,他也永远无法恢复昔日的活力。他这样写到:“至于我,摩.拉.康德曼,您把我当作半个人就行了。”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但是还比不上植物学家加希耶的故事悲惨。历史上说约瑟夫.德.加希耶再也没有从失去所有搜集的标本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他搜集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保存下来。但是历史这样说,只是因为康德曼回来后是这样写的。真实的情况更加离奇。
测量工作完成后,加希耶想要同康德曼一起回巴黎,可是康德曼坚持要沿着亚马逊河走,这条路线漫长而又昂贵,加希耶没有这么多钱,当时又发着高烧,于是,不知道是不愿意还是没有能力借钱给他,康德曼一个人动身回家了。加希耶起身前往利马解决自己的资金问题。
办完这件事情后,他还是忍不住进行几项自己的植物学研究工作。他对金鸡纳树(奎宁的来源)特别感兴趣,于是就折回到康德曼丢下他一个人走的旅途,一路边观察边沿路采集样本。就在这次艰苦的长途跋涉中,他对橡胶进行了意义重大的研究。可以理解的是,加希耶意识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采集到了太多的植物标本,于是整个这段时间他总是把标本和所作的笔记寄回家去。不幸的是,大多数都没有寄到。更糟的是,到他结束旅行的时候,他又一次一文不名,不得不在奎托当了医生。
可是正当他凑够了钱的时候暴发了天花,由于他是城里仅有的几位西医,地方当局禁止他离开。为了对他坚持要离开的决心表示感谢,主人把他软禁在家里,对任何帮助他逃跑的人施以严厉的惩罚。他只好靠研究传染病来消磨时间。
加希耶最终在1747年获准离开奎托,前往利马去搭乘回家的船。去利马的路上他又对白桂皮树(从树皮里可以得到肉桂)进行了研究。他再一次把所有的标本都寄回了家——大部分又再一次丢失在路上。
他1748年到达利马,偶遇当初探险队的另一个成员戈尔登。出于某种原因,这两个人又开始了另一次穿越安第斯山脉的艰难跋涉,以便能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过冬。路上他们又到了波托西,考察了那里的银矿,接着又去了华卡维利卡的水银矿。加希耶在拉巴斯停了下来,在那里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植物系,他非常兴奋,决定让戈尔登一个人赶路,自己留下来对它进行研究。
到1749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云加斯山谷研究古柯——以前他只是听说过这种植物。可是他再一次用光了所有的钱,只好在1750年被迫回到拉巴斯当医生。拉巴斯的州长对他非常感兴趣,坚持要他住在自己家中——接着就不允许他离开。
加希耶接下来从事了各种各样的科学活动——最著名的是修建桥梁。四年后,他筋疲力尽,身无分文又被囚禁,终于设法劝得州长允许他离开。就在这时,灾难再次降落在他头上:他得知到自己的绝大部分植物标本和笔记都在去往巴黎的路上丢失了。他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还从来信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兄弟都去世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这也许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再一次当了医生——其间他给巴黎的亲戚写信说,植物学同医学一起毁了他的生活,他决定放弃这两门学科——来当个数学家。这一次加希耶永远地疯了。
穷困潦倒之际,他在利马找了个小房子,这个垮掉了的人在里面还要再呆上十年。最后,一群法国旅行者听说了他的困境,给了他回家所需要的钱,强行把他送到回国的船上。他于1771年七月到达巴黎的家中——他离开家已经三十六年了。来接他的是他两个还健在的兄弟,安东尼.劳瑞和伯纳德,他连他们两个都认不出来了。
即便回到了巴黎,好运有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离开利马前他不愿意提前把他后来收集到的标本寄回家,而是把这些东西留在一个信得过的仆人那里,说他走后一定会派个可靠的人回来护送这些东西回法国。在这期间,这个仆人去世了,所有这些东西,包括他写过的所有的学术论文,都同仆人的私人物品一起烧掉了。要不是加希耶的精神已经完全垮掉了,单是这一个悲剧也许就会把他彻底毁掉。
他在索邦神学院任职,尽管法兰西学院选他为院士,他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他也一直没有恢复神志。约瑟夫.德.加希耶死了,正如他的自传作者简短地写到的那样,八年后在“经历了短暂的痛苦后”离开了人世。我们对他最后的印象倒是很适合他:加希耶,年老体迈,饱经风霜,一个人呆在寓所里,“clouedanssonfauteuil”——直接翻译过来就是“钉在安乐椅上”。不过也许我翻得有点不对。
所有这些和古柯又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很大。加希耶所搜集到的所有这些标本绝大部分没有能够到达欧洲。有一种到了法国。它就是古柯,就是今天还呆在巴黎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那一株植物,陪伴它的还有加希耶最初给它画的图。各个植物学家一直分析来分析去,给它起了各种名字的正是这株植物,直到1786年,法国生物学家让.凯沃利尔.德.拉马克把它归类为高卡古柯。这个名字一炮打响。既然科学家已经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而且到南美大陆的旅行也比以前容易得多,对古柯惊人作用的进一步报道不由蜂拥而至。
唐.赫伯立特.瑞兹从1777年到1788年穿越了秘鲁和智利,做出了如下报道: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坚信古柯和烟草一样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用来令印第安人开心的植物,但是实际经历让我改变了这种毫无根据的看法。我看到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种似乎无色无味的死气沉沉的叶子的确具有奇妙的功效。此外,古柯是一种药效已经得到证实的治病良药。将它煎煮或是沏泡,可以治疗痢疾,止住腹泻,并能治疗妇女产后月经不调;将它研成粉末混入白糖,可以治疗胃酸过多,还可以强健牙齿。
《DH瑞兹的日记》,RE斯古尔兹译,1998
不幸的是瑞兹颇有见地的话并没有引起注意:他的日记丢失了两百年,等到人们在二战期间从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被炸毁后的废墟利再次发现它时,后来其他远不如他博学多闻的旅行者早已超越了他。
德国的探险家亚历山大.冯.洪保于1801年到达秘鲁,马上开始着手研究这种可以带给印第安人精力的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要研究一下这种活性成分是怎么回事,还是件新鲜事:科学刚刚开始逐步接受生物学的因果关系,接受事情并非变个魔术就能发生的事实。洪保想知道是什么使得古柯能够令人精力倍增的。显然,可能的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古柯叶子具有某种能让人精力充沛的自然特性,要么是石灰具有这种特性。
在对这两个成分进行选择的时候,他选择了错误的一个,得出的结论是石灰具有这种特性。然而正是对古柯的用途所作的报告——例如洪保的报告——才使得人们对围绕这种古怪的草药展开的争论有了更加广泛的评价,并认识到科学可能会在这方面激起人们普遍的兴趣。大众传媒甚至也谈论起来这个奇怪的习惯,想知道——南美印第安人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们确信存在这样一个非常异乎寻常的事实: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在一起实践了好几个星期;经历了极度的疲乏,他们的身体健康和精力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他们不需要屠夫,不需要面包师,不需要啤酒工,不需要酿酒师,不需要燃料,不需要厨房用品——要是现在大卫教授旅行回来,愿意思考一下这个课题,我这里有一些重要的材料可以供他试验使用。要是他发现了一种没有重量上,体积上,还有价格上的所有不便的,暂时的抗饥荒法,或是食物替代品,即便是在我们这片幸福的土地上,也有成千上万的人会把自己的祝福献给他;因为有了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也许都能像秘鲁的印第安人那样,时不时地不用吃饭,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和工作一个月。无论伦敦的市议员怎么想,这都将是人类智慧所能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
《绅士杂志》,1814年九月
尽管如此,这位英国的化学家兼电化学的先驱翰弗瑞.大卫显然不读《绅士杂志》。他没有研究古柯,反而发现了电解法,忙于用这种方法来发现钾,纳,钡,锶,钙和镁;他还顺带着研究了笑气的麻醉特性。
要是印加人给他讲过,那他一定会来琢磨琢磨古柯。他从来没有研究过古柯。与此同时,各种把古柯描绘得无所不能的报告如潮水般涌来。这些新书并不是为旅行者或是科学家准备的学术性文章,而是面向普通读者——面向那些对新世界之谜和古柯之谜着迷的读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非常热心。对这样一种不太体面的习惯(而且是由环球旅途半路上遇到的一群野蛮人发明的习惯)的天生的反感会时不时浮现出来,尤其是那些无论如何都很难容忍印第安人风俗习惯的人所作的报道。其中最出名的,也是首位真正的反古柯战士,就是德国的自然学家普皮格,他很早的时候就对印第安人和古柯有一种天生的倾向性,当时他对困扰嚼古柯者的问题是这样写的:
消化器官程度或大或小地不断变得虚弱——这种虚弱首先袭击的是不幸的“嚼客”。病人的这种抱怨一般被称为消化不良,可能一开始并不要紧,开始很快就达到了令人警觉的程度。接着出现胆汁阻塞,辅以所有的上千种的痛苦的症状,这些症状在热带气候下会很快恶化。接下来的是黄疸病和神经系统的错乱,伴随着头疼,精力的极度衰竭,病人很快完全丧失胃口;眼白呈铅色,接下来完全无法入睡,这又会加重这不幸的个体精神上的抑郁,病人这个时候尽管已病入膏肓,却还是无法抑制地要使用古柯,而且还会渴望喝白兰地。他的胃口变得非常没有规律,有时完全不想吃东西,有时又会贪婪地暴饮暴食,特别喜欢动物性食物。这种悲惨的状况会就这样拖上几年,直到最后痛苦地死去。
《智利,秘鲁和亚马逊河流域的人种》,1827.32
普皮格是从哪儿得到这些信息的,谁都猜不出来:没有其他人报道过这些症状。这些报道肯定不准确,这一点玻利维亚和秘鲁几百万嚼古柯的人都可以证明。尽管如此,他的这种个人偏见(他承认自己不管是对印第安人还是对古柯都没花什么时间)还是会影响公众对古柯和嚼古柯行为的看法。后来,当可卡因分离出来,知道它很危险,而且还会上瘾的时候,反古柯纵队的人马上就提到了普皮格,于是死了很久的普皮格又从档案里冒了出来,悄声细语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
即便是普皮格这样的报道,读者们也还是十分着迷。既然南美洲最终对外界开放,各国便派遣植物学家到那里去看个究竟。普皮格之后仅仅六年,他们中最伟大的植物学家,英国人理查德.斯布卢斯进入了亚马逊流域。当他十五年后最终从森林里冒出来时,身边带着大约两万份物种标本,所有这些标本他都运回到国内,放在了英国皇家植物园里。
同大多数旅行者一样,斯布卢斯对印第安人嚼了古柯就可以不吃不睡连续走上好多天的能力很感兴趣,他第一次描述了古柯在亚马逊流域的使用,从而为人们认识这种叶子提供一种独特的见解。
可是斯布卢斯收集的物种最终还是引起了争议,因为英国皇家植物园从他那儿继承的植物之中有一种便是古柯树,人们匆匆给它分了类——分得不对——便展出了。因为这是欧洲的第一株古柯树,皇家植物园的这棵树(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它)变成了送往欧洲各地其他植物标本集中古柯枝条的来源,这些标本集给古柯的分类也都同样不正确。这可让植物学家们头疼,因为后来发现他们称为“玻利维亚古柯”的植物并不是生长在玻利维亚,而是在哥伦比亚,而高根古柯——以西班牙给哥伦比亚起的殖民地名字命的名——倾向于长在玻利维亚。(这个问题最终在1982年由提姆.布劳曼解决)。
我决定给英国皇家植物园打个电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从最初的那株植物上剪下的一个枝条正在展出。也许我可以给它拍张照片,或是摸摸它的叶子,或者就只是看看它。即使他们没有这棵树,也一定知道许多和古柯有关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能有所收获。最重要的是,这可以让我在图书馆外面呆上一天而不必感到内疚。实际情况并非如我所愿。我同皇家植物园的谈话很简单,切题,还点缀着诸如“无可奉告”之类的短语。
问题在于——我也许早就应该料想到的——这种家庭旅游常去的景点并不热衷于宣传自己拥有一种产生麻醉品的植物。一点也不热心。事实上,我打电话得到的反应很像我给白宫打电话,告诉新闻办公室我正在为《雪茄客》杂志作一期专题,问能不能和克林顿总统聊上几分钟时所期待的反应。一点都不热情。
接我电话的是一个名叫埃尔维斯的家伙(不是真名),他马上对我的任何问题都警惕起来。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很关心和他谈话的人是谁。我想不出个比较好的办法来在电话里证明我的身份,所以就硬着头皮问下去:植物园里有古柯吗?埃尔维斯想了一会儿。不,没有。这个,其实,有,有古柯。不过没挂标签。不想给它作广告。事实情况是,这棵树现在正在生病。病的很厉害。埃尔维斯不太清楚它得了什么病,但似乎十分肯定的是,等到他当天下午去看它时,它肯定已经死了。他本人种过古柯,但不清楚什么时间种的,在哪儿弄的种子。他为了种古柯还从农业部搞到了一张许可证,但不清楚什么时间申请的,怎样申请的。
当我问到古柯到底在哪儿展出,我想去看看时,他拒绝告诉我。埃尔维斯告诉我的是,他不在时我如果要他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指给我看,他会“非常生气”。
我换了个策略:以前的那株古柯,就是最早的那棵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他告诉我,这里一直到1984年都有一大丛古柯树展出,开始它的生长很不稳定。每年它都长得郁郁葱葱得,可是一到春天,奇怪的是,刚好同游客高峰期巧合,它的叶子就全都不见了,树就开始衰败。到冬天的时候它又恢复了过来,等到下一次的游客高峰期一来,叶子就又开始消失得无影无踪。
毫无疑问他们很担心。如果来英国皇家植物园参观的普通游客为了得到毒品都不顾一切地想要剥光展品的叶子,那么要是某个打电话来的疯子想要自己拥有一整棵古柯树,又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也许他们以为我要跳上车横冲直撞地去抢劫那个古柯标本。或是天黑以后偷偷摸摸溜进来,偷走他们最宝贝的财产去倒卖。不管是哪种方式,我都是坏消息,他们不想给我看他们的古柯树。我的确想无声无息地,秘密地出现在那儿,怀揣着一张画着古柯叶子的图,这样我自己就可以认出哪棵是古柯树了,不过我还是不想惹得埃尔维斯大发脾气。
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古怪事情发生在那些在热带植物温室里问太多问题的人身上呢?我想象自己被绑在棕榈房后面的某个小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手腕上捆着园丁用来牵住攀援植物不让它往上爬的绿色的塑料带子,嘴上还贴着结实的园艺用的胶带。埃尔维斯退后站着,某个来自西瑞塞斯特,长着茶壶色的皮肤,穿着威林顿长统靴的肉头肉脑的家伙手拿着修剪树枝的大剪刀,裂开缺了牙的大嘴,带着疯子般的土里土气的狞笑向我走近,“我们要不要像对付上一个那样对付他?”肉头肉脑的家伙会这样问。埃尔维斯会点点头说,“好的,杰斯若,让斯特立特费尔德先生见识见识我们是怎么给黑眼苏珊剪枝的”。我会拼命把头左右摇晃,试图透过胶带说:“不要。求求你了,不要见识黑眼苏珊。”
我作了一个星期的恶梦。我的同屋告诉我,如果我现在就开始害怕了,那等到了哥伦比亚,我的问题就会更严重。我想莫尔提默是不用受这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