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治

唐太宗自发动玄武门政变,通过弑哥杀弟逼父屠侄而获取政权,坐上皇位后,内心始终放不下“逆取”政权带来的恐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创建“盛世”来证明自己了,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证明他之所以坐上皇位,全是上天的安排。当然,他更要让“清明天子”的形象深入人心,让朝臣百姓忘记那罪恶的“玄武门之变”。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唐太宗这么说也这么做,他要吸取隋朝灭亡的教训,调整统治政策。可要如何调整?走什么样的治国路线呢?朝廷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以尚书右仆射封德彝(那时候的唐太宗还没有发现封德彝的两面三刀,更不知道他曾经在背后捅自己的刀子,依然对他委以重任)为代表的,代表着关陇贵族利益的“霸道路线”;另一种则是以尚书右丞魏征为代表的,代表低层民众利益的“王道路线”。

两种路线,大多朝臣都倾向于“霸道路线”,特别是关陇贵族集团。迷信武力的他们认定,人性本恶,大乱之后,只有严刑峻法才能让“刁民”们服从,因而,做就要做像秦始皇那样的,威服天下的天子;而熟读儒家《公羊春秋》的魏征则恰恰相反,他认为,人性本善,大乱后,那些渴望安定的民众最容易满足,也最好治理,因而不需要严刑峻法。何况,什么样的天子就有什么样的百姓,百姓是“刁”还是“顺”,完全取决于天子,因此,天子应该以德化天下,而不是依靠武力。

两方为此争得不可开交。

对于魏征“偃武修文”的提法,朝臣并不认同,但唐太宗心里却是认同的,这契合了他要做“清明天子”的想法。他知道,大多反抗来自于镇压,何况,从“玄武门事变”阴影中还没有走出来的他,并不想给百姓一个“暴君”的形象,这违背了他要做“清明天子”的初衷。

于是,他力排众议,决定实施怀柔政策,以德化人。既然要“以德化人”,要“捕获人心”,那么他就必须做对“人心”有益的事情,要“心存百姓”,要实施改革。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唐太宗对此深有体会。

“国家以百姓为本,百姓以粮为本”。这个政策出来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唐太宗又提出了“休养生息”的政策。意思是说,不夺农时,农村推行均田制。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而喻,缓和阶级矛盾。然后用奖励耕种的方式让农民回归故里,从事农耕。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可以使曾因不断战事而荒废的农田得以耕种。除此而外,唐太宗还针对灾民设置了义仓,采用“均田制”和“租庸调法”政策,让百姓不至于无田可种,用“轻徭薄赋”来减轻农民的负担……

有田可种,有粮可收,就能解决农民的温饱了,而解决了农民的温饱也就解决了“官逼民反”的问题,因为从历史经验来看,饥饿最易引发暴乱。

“心存百姓”“安抚民心”只是针对百姓,针对民生的改革。对于针对朝廷,针对朝廷命官的改革,唐太宗则实施了“精减地方机构”,改变“民少吏多”弊端的方针政策。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贞观元年二月,唐太宗下令“并省”,提出地方行政机构只设州、县两级;州设刺史;县设县令……同时,他还设立了政事堂,以便合议问政。

“政治之本,唯在于审,量才授职,务省官员”。唐太宗一向都很重视人才,在还未坐上皇位时,他最擅长的便是“纳才”。 唐太宗是得到过“人才”的好处的。从他能“打败”李建成来看,很大原因就是他的善于纳才。当年,若不是他的身边既拥有了房玄龄、杜如晦等文官,也拥有了尉迟恭、秦叔宝等武将,又怎么能夺得了天下?

如今,当上皇帝的他,想要坐稳江山,自然更不能缺少人才。

因而,坐上皇位后,他对人才的渴求也就更强烈了。他淘汰庸官,亲自挑选刺史,对于九品县令的任用则规定由五品以上的京官推荐。一句话,你(五品以上京官)推荐的县令,你必须负责。此政策一出,一时之间,贞观元年初倒有些像当年还是秦王的李世民为秦王府选拔人才了,场面很是热闹。

唐太宗发誓要挑选最优秀的人才,建立最好的君臣关系。于是,他选贤任能、不论亲疏、不避怨仇、不囿派系、不问出身……

贞观元年,李唐的“人治时代”开始了!

第八十八节 两仪殿争功

(1)

任何改革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何改革对某些人有利的同时,也会损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因而,由此激发的矛盾便不可避免。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九月的长安,时值金秋,室外凉风习习,花落缤纷。太极宫里的两仪殿里却热气腾腾,酒气熏天。这里聚集着当时大唐最有权势的人:一手遮天的皇帝,以及虽然称不上“一手遮天”却也可谓是“一手遮阳”的人。只是,在有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心情是忐忑的,是心神不宁的。

那时候,他们一个个要么涨红着脸,要么脸色苍白,相同的是,全都冷汗直冒。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在那一刻都在猜测,猜测着他们里面那最有权势,能一手遮天的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因此,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寂静在那热气腾腾的菜香以及熏人的酒香面前,显得那么的不协调。没办法,寂静来得太突然了,是那种在欢闹和嘈杂声中的戛然而止。

刚刚开始的时候,那里还热火朝天,权贵们有互相调笑的,也有相互敬酒的,更有互不服气,看不顺眼的……总之,那时候虽然空气有些紧张,但还算和谐。只是当“唱功名”结束后,各种不服气和不顺眼的加剧,有人剑拔弩张了……

正是这剑拔弩张,让坐在中间的唐太宗原本那微笑的脸沉了下来,一席话结束,两仪殿里的空气变得异常。

唐太宗到底说了什么呢?

他说:“虽然叔父首先响应义旗举兵,可也是为了自谋出路,避免灾祸降临。之后,叔父在与占据山东的窦建德作战时,全军覆没;在与纠集余部的刘黑闼作战时,叔父又丢盔弃甲,丢下士兵自己逃脱。可房玄龄等人呢?他们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使大唐江山得以稳固,论功行赏,自然在叔父之上。叔父是皇族至亲,朕这才没有吝啬,奖赏于你,但却不能徇私滥情,与有功之臣同等封赏!”

这通话够严厉吧,又说给谁听的呢?不是别人,是淮安王李神通。

能当着重臣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很明显是动了怒,很不客气,也毫不留情面了。之所以这么做,除了给叔父淮安王李神通敲敲警钟外,还想给在座的另一些人一些警告。意思就是:都小心点儿,别太过分了。太过分的话,任你们是谁,我都不留情面。

淮安王李神通可谓撞在了枪口上。

这天,唐太宗在两仪殿宴请重臣,原本是为了给他们论功行赏,也就是说,是好事,喜事。可在座的重臣里,自诩功高者不在少数,个个都以为自己应该是首功。可结果呢,功名一唱完才发现,首功给了谋士房玄龄和杜如晦。

失望、羡慕、嫉妒充斥着现场。

那天,公布唱名的是陈叔达,在美酒佳肴下,在他中气十足地念出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的名字时,在座的部分人的脸就黑了下来,当功名全部“唱”完后,刚刚还显得其乐融融的场面消失了。不过,虽然有人不服,可那不服还只是放在心里,即便不会掩饰,也已体现在了脸上,可并没表现在语言和举止里。

对唐太宗来说,这个功名很公平,因而才说:“朕分等级对你们的功劳进行赏赐,如有觉得不妥,可以当面说出来!”

这是唐太宗的一句客气话,或者说是场面话,谁料却被尉迟恭、程咬金、李神通等人当了真。

程咬金是粗人,也是急脾气,直肠子,心里不爽就要说出来。在他刚要张嘴时,被虽为粗人却能粗中有细的秦叔宝拉了一下,并给他先使了个眼色,然后摇了摇头,意思让他不要多话。于是,程咬金将到了嘴边的牢骚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不过,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心里还是很难受,只用那愤愤不平的眼光,看着房玄龄和杜如晦。

唐太宗那时很自信,自信自己的论功行赏是公平公正的,是不会有人有意见的,也就面带微笑地扫视了一遍众人,准备说“既然大家觉得没有什么不妥,那就开怀畅饮吧”时,有个人却不识趣地开口了,这个人就是自恃功劳最大的尉迟恭。

尉迟恭当时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当时,尉迟恭身边坐着的是任城王李道宗(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李道宗发现陈叔达唱完功名后,尉迟恭变了脸色,眉毛一耸一耸的,鼻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双拳紧握,便知他一定动了怒,出于好心,也就想安慰他一下。

他微笑着,用手轻轻拍了拍尉迟恭,嘴里只是轻轻叫了声“尉迟将军”,尉迟恭便腾地站了起来,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了李道宗的眼睛上。

李道宗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禁不住“哎哟”声,跌坐在地上。也难怪李道宗会这么“不堪一击”,除了程咬金、秦叔宝,想必任何人都受不了尉迟恭的突然一“击”。

尉迟恭的力道太大。

尉迟恭的这个举动,确实过分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论他的功劳和本事,是在李道宗之上,可李道宗好歹是皇帝的弟弟呀,怎么能打呢?而且还是当着皇上及重臣的面去打。谁料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尉迟恭不仅没有扶起李道宗,反而冲倒在地上的李道宗冷笑一声说:“任城王,论功劳,你不在我之上,可又怎么敢坐在我之上?”

尉迟恭所谓的“在我之上”,并非是指陈叔达所唱功名的排名在他之前,功劳簿上,李道宗在尉迟恭之下好几位,可此次唐太宗宴请重臣,并没有按功劳多少安排座位,而且想表现一下“兄弟情深”,也便让李道宗坐在了靠近自己的位置(自玄武门事变后,李世民一直怕别人说自己冷血,没有骨肉亲情),没想到就被尉迟恭当成了发火借口。

其实,尉迟恭的这一拳以及他冷笑说的那句话,并非针对李道宗,李道宗坐他之上,他并不介意,原本就没按功劳排位嘛。他之所以冲李道宗发火,是他气没处出。他不服气,太不服气了,可这不服气既不能朝皇上发,也不能朝一向和他关系不错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发,其实他的怒火就来自于唐太宗将首功给了房玄龄和杜如晦。

没办法,这气是一定要出的,只能让任城王李道宗做替罪羊了。

尉迟恭出手打李道宗,李道宗跌倒在地……这一系列的举动,可谓一气呵成,速度很快,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因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阵惊愕后,他们反应过来,急忙拦的拦尉迟恭,扶的扶李道宗,乱成一团。

这还了得?在堂堂大唐皇帝面前打朕的弟弟,还叫嚣着他不能坐在你之上。尉迟恭,即便你的功劳再高,朕也不能再容你如此放肆,你太张狂了!

唐太宗气得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那时候的他,已经比以前更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因而,他并没有像以前动怒时那样,脸红到脖子根。可他内心的火,已经旺到无法浇灭了。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冷冰冰的……

(2)

尉迟恭在玄武门之变时的突出表现以及之前数次救还是秦王的唐太宗,让唐太宗将他视为心腹重臣,是最受宠的爱将。然而,慢慢地,尉迟恭自恃功高,自恃身份显赫,自恃皇上对他宠信,言行越来越放肆,甚至到了有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地步。

“除了当今皇上,谁奈我何?”尉迟恭喝完酒后,好几次都这么说。

这些话说的多了,也便慢慢传到了唐太宗耳朵里,让他很不舒服,也早想给尉迟恭敲敲警钟,但又怕别人说他过河拆桥,更怕伤了曾经为他登上皇位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臣子,也便一直忍着。可此时,他知道这是个“警告”尉迟恭的好机会。

唐太宗深吸一口气,稍稍平稳一下心情后,在众人将李道宗扶起重新坐下后,他准备开口了。然而,没等他开口,又一个不长眼的出现了,堵住了他要“教训”尉迟恭的话。

此人是谁呢?就是唐太宗的叔父,那位有着常败将军之称,也有着“不死好运将”之称的淮安王李神通。

当然,李神通在这节骨眼上站出来,不是替他的侄子,任城王李道宗说话的,而是也想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发泄唐太宗将首功给了房玄龄和杜如晦的不满。其实李神通之所以站出来,并非他的不满就强烈到他必须站出来,而是他发现他的侄子——唐太宗似乎对尉迟恭的“过分”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最起码没有震怒(李世民震怒时,脸会红到脖子根)。于是,也便想以长辈,开国功臣的身份,在这个重臣云集的地方,显示显示他与皇上的亲密关系。

“陛下既然让我们有不妥就说出来,那臣也就不客气了。当年,陛下和太上皇在太原起兵的时候,臣可是最先响应义旗的,那时候,如今被陛下视为首功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在什么地方呢?之后,他们虽然也有贡献,可也只是捉刀弄笔的贡献?臣想不通啊,为何他们的功劳会在臣之上呢?这实在难以心服啊!”

李神通说话的时候,不望扫视一下众人,语气也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似乎那高高在上的皇上,只是他的侄子,因而,这里的所有人里,只有他这长辈最有资格开口说这些不满。

李神通的突然冒出,让唐太宗内心那已经燃到极点的火,烧得更旺了,他先在心里冷笑一声,然后心想,好啊!又一个找上门的。

……

于是,他便说了那番让整个宴席陷入沉寂,让重臣们都开始忐忑不安,让李神通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话。

李神通毕竟是李神通,他既能屈能伸,也识时务。虽然唐太宗让他尴尬难堪,但他知道,自己确实错了,错在搞错了状况。李世民,已经不是那个在受到李建成排挤时,在他面前流泪的二郎了,他是当今天子,是李唐百姓,甚至朝廷众臣的“天子”。在“天子”面前,他这叔父又能算得上什么呢?什么都不算。既然什么都不算,他刚刚说那些话,就是触怒龙颜,是“大不敬”。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恕罪!臣知罪!”

一看李神通这样,唐太宗心里积满的气又消了一些。他意识到,虽然叔父刚刚的话不对,可自己在众臣面前,那么毫不留情面地说他,且说得那么严厉,也有点儿过分。不过,即使如此,唐太宗却并没有让李神通起身。

他要让叔父多跪一会儿,他要借这个机会,借叔父和尉迟恭的“胡闹”,来为自己树威。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没有比用这两个人开刀更合适的了。

杀鸡才能骇猴!

和李神通一样,唐太宗的其他宠臣,也都意识到,那位坐在中央,冷眼看着他们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曾经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人了,他是皇上,是天子,是可以一句话就决定他们生死的皇帝。

寂静就是这么来的,静得都有些让人害怕,静得让他们似乎都不敢呼吸,只能竭力屏住呼吸。

依然跪在地上的李神通,后背慢慢湿了,他的脸上也渗出了一粒粒的汗珠,汗珠越集越多,慢慢汇集成流,一点点流了下来,一滴又一滴……

李神通此时有些害怕,他忽然明白,侄子这是要“枪打出头鸟”了,狡猾了一辈子的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犯错呢?李神通懊恼至极。他虽然不知道,唐太宗接下来要把他怎么办,但他知道,唐太宗一定是要拿自己开刀了。自己的这个侄子是个什么人?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是个狠起来比谁都狠的人。这从那场“玄武门之变”中就能看出,从他毫不含糊,眼都不眨一下地屠侄就能看出。如今,为了稳定政权,这个侄子以此事为由,杀了他都不奇怪。

这么一想,他顿时汗如雨下,跪着的地面很快就洇湿了好大一片。

“你……起来吧!”

终于,寂静被打破。唐太宗的这句话,说得一如往常地平和。看来,他的心绪平静下来了。

李神通长吁一口气。

“谢主隆恩!”颤着声说完,李神通慢慢爬了起来。双腿发软的他,站起来时还打了个趔趄。

只是十多分钟,李神通似乎老了好几岁。

唐太宗并没让这件事就此作罢,另一个——尉迟恭他还没有敲打,他怎么可能作罢?李神通认“罪了”,可那尉迟恭还没认“罪”。

唐太宗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踱到了尉迟恭面前,然后站住,定定地看着尉迟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尉迟恭,虽然低垂着头,可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唐太宗眼神里的寒意,他也怕了。

“朕以前看过一本书叫《汉书》!那时候,朕看到汉高祖时期,活着的有功将领很少,很是吃惊,也很为那些死去的将领喊冤,觉得汉高祖太过分了,并想以此为戒,保护有功之臣,竭力保全他们的性命。然而,朕现在,竟然能理解汉高祖的这种做法了。”

唐太宗虽然是很平静地说完这些话的,但却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在重臣心里翻起了浪。

寂静,是连空气都静止了的沉寂。

“尉迟将军!尉迟恭!尉迟敬德!”唐太宗突然加大了音量,用三种不同叫法,叫了尉迟恭三声,“一直以来,你居功自傲,做一些违法违规之事。”

尉迟恭以及刚刚准备也要张口诉说不满的程咬金,全都吓得双腿发软,程咬金不停地瞟旁边的秦叔宝,心想,天老爷啊,幸好这好兄弟拦住了俺,不然俺真就要闯祸了。

程咬金还没庆幸完,尉迟恭突然也像刚才的李神通一样,扑通一声跪下了,这跪下,不是被迫,而是不由自主。

空气继续凝滞,令所有人窒息,好在很快又被唐太宗接下来的话搅活了。

“朕总算明白了汉初大将韩信和彭越等人为何会被杀,为何会家破人亡了。这并非是汉高祖的错。朕一直以为,国家大事,非赏则罚。非分之恩,不可多想。”唐太宗先将眼光停在尉迟恭脸上,随即又看了看李神通,最后还扫了一遍其他人。

所有人的都低着头,但他们似乎全都感受到了唐太宗眼神里“射”来的光。

“尉迟将军,你要自珍自爱,别落得将来后悔啊!”唐太宗放低声音,身子朝前微微一倾,对尉迟恭说。说完,他又朝不远处的程咬金等爱将看了一眼。

他早想对尉迟恭和程咬金说这样的话了,只是以前没找到机会。

“末将知罪!”尉迟恭大声说。

尉迟恭是个聪明人,在他跪下时,已经醍醐灌顶了,像是被人用一闷棍敲醒了。他知道,如今自己所有的荣耀和荣华富贵,皆是眼前这个人给的。既然能给他,也就能重新拿回去。到了那时候,可就不是回家打铁的事了,而是能不能保命的事。

“起来吧!”唐太宗在说完这句话后,又扫视了一遍众臣说,“希望大家都能好自为之!”

……

今非昔比,两仪殿里,唐太宗借“争功”之事,对叔父李神通和爱将尉迟恭的训斥在给自己树威的同时,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君要有君样,臣也要有臣样,不可越界。这就是唐太宗之所以发威的原因和目的。

(3)

一切和原来一样,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

两仪殿里的宴席重新开始,原来的杯盏全都撤了,重新换上了新的,原来的饭菜也凉了,重新换成了热气腾腾的。然而,原来的热闹却再也回不来了。即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似乎好一些了,可是还是缺少了“放肆”的狂笑,多了份节制和拘谨。

酒宴过后,众人全都散去了。唐太宗唯独留下了长孙无忌。原本他是准备留下房玄龄和杜如晦的,只是两仪殿“争功”一幕,让他打消了留下他们的念头。虽然留下他们,只是为了向他们打听一个人,可为了不再刺激因对房、杜二人“偏爱”而不满的爱臣、爱将们,他唯独留下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许是两仪殿宴席中,在场的所有人里,对唐太宗的反应最不吃惊的一个。自小两个人就一起长大,对唐太宗的一些脾气性格,长孙无忌还是很了解的。不过,对于宴席后留下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却猜错了,他以为唐太宗要和他说说刚才发生的事,不料唐太宗却问他:“张玄素这个人怎么样?”

这略显突兀的问话,让长孙无忌一怔,不过很快,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这个人的一些事。

这个人他不陌生。

张玄素在隋唐两朝有些名气,而之所以有名则是因为他的清廉。隋末时,时任景城县户曹的他,被攻进景城的窦建德俘虏。不过,就在窦建德准备对他实施行刑时,刑场周围却突然涌出了上千名百姓,他们跪地向窦建德求情,请求窦建德放过张玄素。

而对于为什么要放了张玄素,百姓们说,因为他是清官,是个大清官。

“这样的大清官,如果大王还要杀掉,一定会失去民心的,对大王夺得江山也不利啊!”那是在场求情人群中一个秀才说的。

窦建德也是惜才之人,见张玄素这么受百姓爱戴,很是感动。不仅没有杀他,反而要任命他为治书侍卿史。不过,张玄素当时并不领情,断然拒绝,说他就是死也不会投降于他的,还说自己只为朝廷效力。

窦建德一听这话,不仅没有动怒,反而更看重他了。

“本王就喜欢你的忠诚!”窦建德笑着说,“不过,终有一天,你会为本王效力的!”

窦建德的言外之意就是,你说你只效命于朝廷,那么,当本王将当今的朝廷灭了呢?隋朝亡相已露,用不了多久,本王将改朝换代,到了那时候,你效命的朝廷,也该是本王创建的朝廷了。

就这样,窦建德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张玄素,让他拥有最好的衣食住行,只是不肯放他离开。

一切似乎都如窦建德所言。当张玄素得知隋炀帝在江都被杀,隋朝灭亡后,虽然悲伤不已,但见窦建德如此器重自己,也见窦建德还算是个仁厚之王,便同意了为窦建德效力,做了窦建德的黄门侍郎,一如之前对隋朝的忠诚。

然而,好景不长,窦建德在虎牢关败给了李世民,窦建德的夏灭亡了,张玄素依然忠于朝廷,当然是忠于李唐朝廷。

不管哪个朝代,都不会排斥清官,都需要清官。张玄素名声在外,因而不管是哪个朝代,他都会得到重用。于是,他被当时的唐高祖李渊任命为景州录事参军。

这样的一个清官被唐太宗提名,长孙无忌既意外又在预料之中。当然,意外是因为唐太宗怎么会在此时向他说起此人?刚刚经历了两仪殿的争功,不是应该说说李神通和尉迟恭吗?

按长孙无忌的猜测,唐太宗应该在他面前再次痛斥李神通和尉迟恭,然后再说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们不该在那样的场合,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当然,说的时候,一定会表现出“恨铁不成钢”来。而他长孙无忌呢,则可以趁机安慰安慰唐太宗,然后再去找李神通和尉迟恭“谈谈心”。

有谁比他长孙无忌更合适做君臣之间的桥梁,君臣之间的润滑剂呢?然而,唐太宗却没有和他说这件事,甚至提都没有提那件事,这就太反常了,也太出乎他意料了。不过,虽然有一瞬间的愣神,但长孙无忌还是说:“这个张玄素,在百姓中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其实唐太宗问起张玄素这人,一点儿都不意外。刚刚坐上皇位的他,最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一个在老百姓那里有着这么好口碑的地方官,怎么可能被唐太宗忽略?

“这个张玄素呢,是个清官,不过到底有没有治国之才就很难说了!”长孙无忌补充了这样一句,最后又加了一句,“这种人,通常都很迂腐。”

唐太宗显然很认同长孙无忌的观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长孙无忌借机想把话题引向刚刚在酒宴上发生的事。

“淮安王和尉迟将军……”

“有没有治国之才,问问就知道了!”

唐太宗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猛地打断了长孙无忌刚刚引向的话题。长孙无忌知道,唐太宗是不想再提此事,他有些失望,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看来,那个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发小,被他一直称之为“二郎”,且叫自己“无忌兄”的人,不在了。

长孙无忌顿感失落。

唐太宗不知在想张玄素还是别的什么,又陷入了沉思中,长孙无忌尴尬地站在那里。

这种场面是他们以前从未发生过的,长孙无忌很不适应。他几次将嘴半张,最终又闭了嘴。

“今天都累了,早点回府休息吧!朕也要休息了!”

唐太宗用这句话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对话,也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两个人都清楚,从那刻起,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和隔膜,不再亲密无间了。从那刻起,他长孙无忌除了是唐太宗皇后的哥哥外,主要是唐太宗的臣子。他和李神通、尉迟恭一样,不能“放肆”,要好自为之。

“臣……告退!”

长孙无忌慢慢说完,慢慢退了出去。

聪明的长孙无忌回去后便明白了,唐太宗最后把他特意留下的一系列言行,均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也在提醒他要保持距离。

长孙无忌悻悻然离开的背影,让唐太宗也怅然若失。可这一步,他必须走。他确实是故意不和长孙无忌谈酒宴上发生的事,他觉得,如今他们之间,首先应该是君臣关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说了。同时,他们之间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走得太近,会让长孙无忌没有了忌惮之心,变得张狂而放肆,对朝政不利。

“君要有君样,臣要有臣样!”唐太宗喃喃了一句,“你,也不例外!”

其实,唐太宗在两仪殿对李神通和尉迟恭说的话,何尝不是在对长孙无忌说呢?长孙无忌既是皇亲,又是功臣,还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如若放肆起来,岂不比那李神通和尉迟恭更过分?

这是唐太宗所担心的,也是不能容忍的。

第八十九节 问政张玄素

(4)

秋雨绵绵,路上的行人全都罩在了雨雾中。虽然雨似竹帘,可依然挡不住行色匆匆、低头猫腰轻跑而行的路人。

一辆马车在雨雾中疾行,赶马车的是位年轻人,他不时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这鬼天气!”年轻人嘟囔了一声,轻拉一下马缰绳,疾驰的马慢了下来。年轻人转头看了看身后说,“老爷,休息一下,吃点儿饭吧!”

马车上的帘子动了一下,伸出一张皱如核桃般的苍老的脸。

“阿旺啊!不能停啊!要赶快赶到京城才是!吃饭耽误功夫。”

老人说着话,一脸凄苦样,那个叫阿旺的年轻人回头瞟了老人一眼,嘟哝起来:“老爷!小人知道老爷是急着去见皇上,可再急也要吃饭呀,这都一天没吃饭了!”

年轻人把脸拉得像长长的,他太饿了,肚子已经“抗议”很多次了。

“唉!”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早都饿了,何尝不想休息呢?“那就休息一下吧!咱们找个客栈……”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就高兴地答应一声,随后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向前疾驰而去。不远处就有家客栈,以前他们经过时住过,虽然简陋,却也干净,饭菜也不错。

“也不知圣上召老臣什么事!”老人在马上轻声嘀咕了一句,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老人是张玄素,景州录事参军。他是昨天接到圣旨,让他进宫见驾的。当时,张玄素跪下接圣旨时,既疑惑又不安。他想,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皇上为何特意召他觐见?还说“即刻进京,不得有误”呢?

正是那“即刻进京,不得有误”加重了他的慌恐。

“快!快!备车!备车!”张玄素待传旨人离开后便急吼吼地吩咐阿旺备马车,而他呢则回屋里让夫人赶快给他准备去京城的衣物。

“快,快!”张玄素嘴里不停地催促着,人也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

张夫人先是不解地看着他,随后又问:“老爷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呢?”

“夫人啊!老夫是怕皇上追究……”张玄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怕吓着夫人又改口说,“圣旨都下了,能不急吗?”

其实,张玄素心神不宁是有原因的,他是担心皇上要算旧账。

原来,张玄素有个侄子,曾是齐王李元吉的亲信,而他呢?也曾被视为太子李建成的人。如今,曾经的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都被当今皇上杀了,皇上会不会也要把他和侄子一并除了?

如果真是这样,要不要先把后事给妻儿交代一下?

张玄素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儿子张长奇跑了进来,兴冲冲地说:“爹!听说圣旨到了,皇上这么急着召你觐见,莫非是要升您的官?”

刚刚见张玄素一脸凝重,张夫人还很担心,一听儿子这句话,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老爷,若真像奇儿说的那样,皇上是不是要调你去京城了?”

张夫人还没有去过京城,想着如果张玄素调入京城,说不定她也就可以跟着去了。

张玄素却苦笑一下。

“升官?”他摇了摇头说,“此次去,能不能保住脑袋都说不定。”

“什么?”张长奇和张夫人瞬间全都愣在那里,齐声道,“老爷(爹)……”

“快给我多收拾几件衣服,把棉袄棉裤也装上!”张玄素冲愣在那里的夫人说,“指不定还要在那里过冬呢。”

“老爷!”张夫人叫了一声,流起泪来,“老爷为什么这么说?莫非老爷做错什么事了?”

张玄素还没说话,儿子张长奇就大叫起来:“爹,你瞎说什么?不可能的,您可是大唐有名的清官啊,景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上怎么可能要了您的脑袋?”

“唉!”张玄素重重叹了口气说,“你们可知,很多人都说我是前太子的人?”

“前太子?”张长奇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即脸色一变,“爹,您的意思是皇上……皇上他要……他要……肃清……?”

张玄素点了点头。

“哇……”张夫人看看儿子,又看看张玄素,先是大叫一声,接着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老爷!老爷啊!那你可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啊!你去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

“不去?”张玄素摇了摇头,“夫人啊!你没听说过,抗旨也是死罪吗?”

“这么说,怎么都是一死?难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老爷?难道只有一死吗?”张夫人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一边抽泣一边说,“不会的,怎么会?那夏王窦建德当年想杀你都没能杀得了你……对了……”

张夫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抹眼泪说:“老爷,你一定不会死的,当年景州老百姓都能替你向夏王求请,现在也会替你向皇上求情的,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难道我张玄素的命,只能靠景州老百姓来救吗?”张玄素苦笑一下说完,接过夫人手里的一件褂子,慢慢往包袱里装。

张夫人一听这话,跌坐床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张玄素将手放在夫人肩上,按了按说,“这不还只是猜测吗?我还没死,真死了再这么哭。”

张玄素这话一出口,张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儿子张长奇此时倒很镇定,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说:“爹,我觉得还是先打听打听皇上召您进宫干什么再说,我这就去打听。”

张长奇说着话,转身就往外走。

“奇儿!”张玄素叫了一声。

张长奇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唉!”张玄素又是长叹一声,他想说,就是打听了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抗旨不去吗?

他可还有很多话想给儿子交代,他想,自己即便以前是李建成的人,可并没有做伤害当今皇上的事,皇上应该还不至于株连九族吧,只要不牵连到家里人,就是真让他死,他也不怕。他只怕妻儿受到连累。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再死一次吗?张玄素想,如果当初窦建德真杀了他,还有他后来的这么多年吗?看来,即便此次非死不可,也已多活了那么多年,值了。

这么一想,张玄素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转而又冲还坐在那里抹泪的夫人说:“夫人!擀面吃吧!臊子面!我就爱吃你做的。”

张夫人抹了一把眼泪,瞟他一眼说:“这都大祸临头了,还想着吃!”

“夫人擀的面,可是世上最好吃的面啊!在这世上呀,我什么都不留恋,就留恋夫人做的面。”张玄素说着,走到了夫人面前,轻声说,“指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顿了呢!”

张夫人一听,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过,哭归哭,人却站了起来。没错,如果这真是老爷的最后一顿,自己一定要让他吃得好好的,饱饱的。

“唉!”张玄素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后,把包袱打开,取出两件衣服,又换了两本书装了进去。真要进了监狱,就有的看了。

“还是书好啊!”张玄素说着话,又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竟然完全沉浸在书里,忘记害怕了。

(5)

张玄素是带着被治罪的想法准备去觐见唐太宗的。在跟随张公公去两仪殿时,张玄素的双腿沉得如同灌了铅。好几次,他都想从那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的张公公那里探听到一点什么,可张公公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你在这里等着吧!”

张公公尖着嗓音的话,将张玄素拉回了现实,他一看,他们到两仪殿大殿外了。

“是!劳公公费心了!”张玄素沙着嗓音说。

张公公没答话,先是疾走几步进入殿内,然后张玄素听到了来自张公公的声音:“主上,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来了!”

张玄素紧张极了,竖起耳朵听,想从唐太宗的声音里,听出今天是福是祸。

“让他进来吧!”殿内传来深厚的男中音,听不出福祸。

张玄素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慢慢走了进去,然后跪伏在地。当他跪伏在唐太宗面前时,内心的害怕和忐忑竟然减轻了很多。那时候,他想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死,也不是皇上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而是这位新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呢?虽然他是景州录事参军,但却从未见过皇上。当今的皇上还不是皇上,还是秦王时,他就听别人说过,说秦王是多么多么的英勇神武。那时候,他想的是,如果能见见英勇神武的秦王就好了。如今,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就在自己面前,只要自己稍稍抬起头就能看到。

这么一想,张玄素竟然激动起来,内心涌现出喜悦之情。

“临死之前能看到皇上长什么样子,老夫知足了!”张玄素心里说了句。

“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叩见圣驾!”张玄素说。不害怕了,张玄素的声音清亮了很多。

“平身吧!”唐太宗说道。声音温和。

张玄素慢慢起身,虽然很想看看天子,但却仍然半弓着身子,视线不敢朝上看。

“让他坐着吧!”唐太宗又说了一声,这一声是说给张公公听的,张公公答应一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唐太宗下首的位置。

“坐着回主上话吧!”张公公冲张玄素说。

张玄素一听,惊得身子一挺,心想,难道真被奇儿说中了,皇上不是要治我什么罪,而是想重用我?

张玄素在家时,曾以为唐太宗要“清肃”,要治自己的罪。就在他准备吃夫人最后一顿手擀面时,他的儿子张长奇从外面回来了,还没进屋,他便大声说:“爹,不用担心!皇上一定不是要治您的罪!”

“啊?”张夫人又是一阵尖叫,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扭着小脚跑到儿子面前,又哭又笑道,“奇儿,真的吗?是真的吗?皇上真得不会治你爹的罪?”

“放心吧,娘!爹一定没事的!”张长奇大声说完,又冲张玄素说,“爹,皇上见你,一定是听到景州百姓都说爹是大清官,这才……”

张长奇还没说完,张玄素便冲儿子摆了摆手说:“不!不会!不会的!如果真是这样,也用不着召我进京觐见,即便要召我觐见,也不会这么急。不会的!”

“怎么不会?”张长奇争辩道,“爹说皇上治你罪是因为你是前太子的人,可前太子身边的魏大人,如今不是还好好的吗?皇上不仅没治他的罪,还重用他呢。”

“你说魏大人?奇儿呀,你爹怎么能和魏大人相比?魏大人有治国之才,皇上自然要留他重用!”张玄素还是不停摇头,“你爹位低无才,皇上正好拿我开刀,好杀鸡骇猴!自古以来,哪个新晋帝王不是‘打捧’双管齐下?你爹这次呀,即便死罪难免,也是活罪难逃!”

刚刚还一脸笑容的张夫人,瞬间又落起泪来。

“再给我来一碗!”张玄素冲夫人说。

张夫人朝门外叫了一声“小环”,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跑了进来。

“再给老爷下一碗面!”张夫人话音刚落,小姑娘便拿着张玄素的空碗出去了。

“爹!就算你说得对!可如果皇上真要治你的罪,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去京城?不是应该派锦衣卫来抓您进京吗?”

张玄素愣了一下,确实如此,即便不派锦衣卫来抓自己,也应该让景州衙门的衙役来带自己去吧!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

“张爱卿!”

唐太宗的这一声,将张玄素拉回到了现实。

“臣在!”张玄素回了一声后,这才反应过来,皇上称呼他为“张爱卿”。他心里一喜,心想,看来儿子的猜测是对的,自己不会死了。

“朕早闻你是大清官,朕就想问你,隋朝为什么会灭亡?”

唐太宗的这句话,顿时又让张玄素刚刚放下的心吊了起来。他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问这句话有什么用意吗?莫非是在试探自己?难道是自己曾在窦建德面前说只忠于隋朝廷?不管了,不管皇上是何用意,只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就是了。

于是,张玄素说:“回陛下,从古至今,很少有像隋朝那么乱的了。而之所以会那么乱,臣以为……”

张玄素停了下来,他微微抬了抬眼皮,正巧看到唐太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臣以为,隋朝之所以那么乱,全是因为君主专制独裁,这才导致法纪日益混乱。”

“哦?”唐太宗挪了挪身子,将身体微微朝前倾说,“说下去!”

“臣以为,一个大国的君主,如果日常事务事无巨细,什么都管的话,怎么管得过来呢?即便一天处理十件事,很可能有五件都没处理好。因此,臣以为,对日理万机的君主来说,事事都自己处理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一旦没处理好的事情越积越多,矛盾就会越来越多,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好!说得好!”唐太宗禁不住大叫一声,“赏茶!”

两名宫女悄悄走了进来,一会儿工夫,张玄素的面前便放了一杯热乎乎的,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谢主隆恩!”张玄素心里一阵激动,正要下地跪谢,却被唐太宗拦住了。

“喝口茶吧!喝口茶继续说!继续说,那君主要怎么做才好呢?”他问。

有了皇上赏的这杯热茶,又有了皇上的赞赏,张玄素紧张的心情彻底放松了,心情一放松,思路也更清晰了,继续说:“如果君圣明贤,臣子得力的话,每位臣子各管其事,尽职尽责,那么朝廷也便可以无为而治了,做到了如此境界,又有谁人敢来冒犯呢?”

唐太宗若有所思,慢慢点了点头。

张玄素继续说:“隋朝末年虽然叛乱四起,可真正想夺天下的,也没多少人,算下来还不到十人。其他的,大都只是想保全自己,然后等明君出现。这说明什么?说明即便那时候,真正想叛乱,有着一己私利的人也不多。最终叛乱,也只是君主不让他们有安稳生活,他们才不得不叛乱而已。”

张玄素说到这里,微微抬起了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唐太宗一眼,见唐太宗果然容貌周正,眼神犀利,有帝王之相。

“如今,陛下圣明,对隋朝灭亡的原因定有研究,若能将隋朝灭亡的教训引以为鉴,谨慎从事,即便是唐尧虞舜,又怎么超过?”

唐太宗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夸赞道:“张爱卿说得好啊!看来,张爱卿对隋朝为何灭亡,一定是下了功夫研究的。好!好啊!”

唐太宗说得没错,张玄素之所以能说得这么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皆是因为他专门对隋朝灭亡做了研究。当然,在做这项研究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有一天还会用上,而且还是当面说给当朝天子听。

“张爱卿做景州录事参军太屈才了!”唐太宗说,“朕任你为侍御史如何啊?”

张玄素愣住了,这太出乎他意料了。

“张大人,还不谢恩!”张公公见张玄素傻站在那里,提醒他说。

“谢……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张玄素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声音有些哽咽,不过是高兴的。

就这样,唐太宗在问政张玄素后,先是升任他为侍御史,过了没有多长时间,又任他为给事中。

或许是受到了问政张玄素的启发,几日后,唐太宗便发布了一条诏令,规定宰相政事堂和御前议事时,谏议大夫一定要参加。以前只在朝堂之上发发谏议的谏议大夫,以后却要参加到宰相的议事中,如此机密之事让谏议大夫参与,太出乎意料了。

不过,就在朝臣都在为此决定诧异时,有两个人却心知肚明,这两个人就是房玄龄和杜如晦,他们觉得,唐太宗之所以下此诏令,很可能只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谏议大夫魏征。

因为,当时的谏议大夫,只有魏征一人。

第九十节 魏征违皇令

(6)

唐太宗提出的宰相议事,谏议大夫参与的诏令,让朝臣逐渐明白,皇上这是要迂回着重用魏征了。

让魏征参与到宰相议事中,从秦王府出来的一些人很是不满。不过,两仪殿争功事件的发生,让他们收敛了很多,不敢明着反对,只将不满和意见放在心里。

其实,唐太宗能这么做,也是顾及到了从秦王府里出来的亲信的心情。依他的想法,他想直接任魏征为宰相呢。

唐太宗一直都很欣赏魏征,觉得他是有治国之才的人,也一直有意让他做宰相。可刚刚继位的他,又不能马上那么做。两仪殿争功之事不管是对唐太宗还是对那些亲信,都有了阴影。虽然当时唐太宗严厉批评了叔父李神通,爱将尉迟恭,这二位也当场认了错,可唐太宗还是不想刺激他们,不想让他们有更大的被冷落感。

“马打江山牛上殿”这样的说法,已经在秦王府老臣,特别是参加了玄武门之变战役中的那些冲锋陷阵的臣子中流露。长孙无忌甚至还当着唐太宗的面说过,说他每次看到魏征就不舒服,虽然他知道魏征有“治国之才”,可毕竟曾经是他们的敌人。

唐太宗理解长孙无忌他们的心情,便决定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一步步地将魏征拉入到权力中心,让他有机会参加议政。

刚开始的时候,唐太宗只是任魏征为尚书右丞兼谏议大夫,这个职位当时在尚书省中官列第五。尚书右丞前面还有个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左丞(尚书令由于之前唐太宗担任过,因而空缺;尚书左仆射是萧瑀;尚书右仆射是封德彝;左丞当时也空缺)。

当然,在尚书省,尚书右丞虽然在职位上低于前面四位,可由于前面有两位空缺,真正在魏征职位之上也只有萧瑀和封德彝了。这二位就像长孙无忌一样,对魏征看不顺眼。当然,萧瑀看魏征不顺眼的原因和长孙无忌一样,觉得他曾是李建成的人,唐太宗对他如此重用,没有丝毫戒备之心是危险了。而封德彝呢,则完全是因嫉妒。

封德彝一直为唐太宗未能像唐高祖那么信任他而心里不是滋味,进而处处刁难魏征,时常遇事要么不和他说,要么把一些打杂的事全交由他来做。

对于萧瑀的排斥,封德彝的刁难,魏征似乎并不在意。他想得很开,自己以前确实是皇上的“敌人”,甚至还多次建议李建成杀了唐太宗(当时的秦王李世民),因而被排斥和孤立是正常的。好在,魏征的处境,唐太宗不用想就能知道,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袒护他。

一日,唐太宗特意召见了萧瑀和封德彝,在问了一些尚书省的事情后,突然话锋一转说:“两位爱卿,朕让你们为朕推荐的人才,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呢?”

两个人顿时一愣,互看一眼,用眼神问对方:皇上是让你给推荐人才了吧!然后,两个人又都用眼神告诉对方:根本没有这回事。

萧瑀以为唐太宗记错了,正要问。封德彝却抢先一步说:“陛下请恕罪!尚书省的事情太多,臣等……臣等耽误为陛下挑选人才了!”

唐太宗一听,并没说话,转而将脸转向萧瑀:“萧爱卿,是这样吗?”

萧瑀只好说:“回陛下!确实如左仆射大人所言!”

唐太宗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说:“二位爱卿说得是,确实如此!尚书省的事情不少,又琐碎,都让二位爱卿去负责的话,还真没有时间给朕挑选人才!这推荐人才啊,不是小事!很重要!”

萧瑀和封德彝同时说:“陛下,臣等有罪,误了给陛下推荐人才!这几日,臣等就为陛下推荐……”

“好!”不待他们说完,唐太宗就大声说,“很好!就这样吧,朕想了一下,你们这段日子就专心为朕挑选人才,至于尚书省的那些小事嘛,就全部交由魏征来做吧!”

萧瑀和封德彝一听,顿时愣在了那里。

唐太宗看了看他们又说:“以后呢,尚书省若有什么大事就让他告知你们,小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这样你们也就能脱开身了!”

直到这时,封德彝才算完全反应过来,他知道,唐太宗今天召见他们,既非让他们汇报尚书省的事,又非是为挑选人才,而是为了让他们把尚书省的事交给魏征,仅此而已。

封德彝是何等狡猾之人,自然假装一脸欣喜地说:“皇上圣明!这样臣就有时间挑选栋梁之材了!”

不过,萧瑀却不像封德彝那般圆滑,为人处事呆板固执的他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不是变着法子让我们交权吗?顿时就将不高兴挂在了脸上,且想要开口辩解,谁料一看他垮着的脸,唐太宗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及时道:“好了!你们下去吧!朕有些累了!”

皇上都说他累了,已经在下逐客令了,他萧瑀还能说什么呢?即便是有满腹的委屈,也只能留在肚子里。

(7)

萧瑀和封德彝悻悻然地离开了。

从宫里出来后,一直盯着萧瑀的封德彝就火上浇油。

“萧公啊!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再忙尚书省的事了,皇上可真心疼我们这些老臣啊!”

仍然沉浸在愤慨中的萧瑀,丝毫没听出封德彝的阴阳怪气,气愤道:“哼!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任何话都要迂回!既然想让那魏征替代我们,又何必说什么让我们推荐人才的话呢?我倒是想问问皇上,他何时让我们给他推荐人才了?”

这时候的萧瑀,也已经知道,唐太宗是在变着法子让他们钻套,目的只有一个,放权给魏征。

“我就不明白,真不明白,魏征……魏征……皇上怎么会那么信任那个魏老儿?那魏老儿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皇上骗得晕晕乎乎的!”萧瑀越说越气,激动起来。

萧瑀越生气,封德彝就越开心,他继续火上浇油。

“萧大人,萧公啊!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封德彝装出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说。

“想起什么事了?”萧瑀问。

“我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啊,皇上还问起我魏征的事呢,我当时就想,这皇上什么意思呢?是觉得魏征的才能,当这个谏议大夫委屈了,想升他,又怕升得太快,朝臣有看法?于是就……”

封德彝故意不说下去。

“于是就变着法子给他权力,对吗?”萧瑀心里的气更大了,“那魏征真的就那么才能出众?他有什么才能?不就是凡事和我们对着干吗?我们说这,他偏说那,这就是本事?一个谏议大夫,还配不上他那才能?皇上都让他参加宰相议事了,怎么还嫌给他的权力小?还想给他什么?给天下吗?”

萧瑀说得唾沫星乱溅,封德彝却只是笑而不语,他一皱眉,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滑头!”

封德彝好像听到了他心里在骂自己,开口了,不过他这一开口,萧瑀更生气了。

“萧公啊!皇上是觉得那谏议大夫配不上魏大人的才能!”封德彝叹口气说,“你知道那天,皇上又和我说什么了吗?”

封德彝还想吊萧瑀的胃口。萧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后,没说话,快走两步,心想,你爱说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皇上重用魏老儿,你比我还难受。

“皇上是问我魏征这个人怎么样。”封德彝小跑两步,和萧瑀并排走着,小声说。

“那你怎么说的?”萧瑀到底还是想听。

“皇上自让那魏征参加宰相议事,我就觉得皇上太看重这魏大人了,于是想提醒一下皇上,别被那魏大人骗了。于是就说,‘那魏征确实有几分才能,可从他过去,先后跟李密、窦建德、息隐王(李建成,李世民继位后追封的)上来看,此人缺少忠诚,也没什么建树,如果真有建树,他跟的这些人怎么都失败了呢?’”

萧瑀一听封德彝这话,看封德彝的眼神就复杂起来。心想,这人还真是个小人,如果皇上问起我来,指不定他又会说出什么坏话来了。

封德彝本以为他说了那番话后,萧瑀会叫好的,谁料萧瑀却没说话。他心里没谱了。犹犹豫豫道:“萧公难道就不想知道皇上说了什么吗?”

萧瑀眯着眼,看着封德彝说:“老夫想,尚书大人一向擅长猜帝心意,通常皇上喜欢什么就会说什么,可这次……你猜对了吗?”

萧瑀这话里,就全是讥讽的意味了。封德彝虽然听出了却并不生气,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非也!非也!萧大人!萧公啊!萧公对我封德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此次我虽然知道帝心,可偏偏没按帝意说,知道为什么吗?”

“别卖什么关子了,快说吧!”萧瑀不耐烦了,皱眉道。

“皇上太信任魏大人了。”封德彝说完,稍停又说,“在我说了那番话后,皇上竟然说,那李密、窦建德和李建成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没有听魏征的。听听!听听!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李密、窦建德、李建成当时听了魏征的,那结果就不一样了。那些人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听魏征的。”

“哈哈哈哈……”萧瑀先是一怔,接着大笑起来,笑完后又一脸严肃地说,“这么看来,皇上对魏征是绝对信任,那我们还拦着干什么?任皇上把那魏老儿当亲信吧!免得皇上觉得我们小心眼儿。”

封德彝使劲看着萧瑀,不知萧瑀这番话是真话还是反话,犹豫了一下,这才又哈哈大笑两声说:“萧大人只说对了一半。”

“此话怎讲?”萧瑀问。

“咱们拦得着住吗?即便那魏大人是个……我们也拦不住,那可是皇上啊!”封德彝声音小得只有他和萧瑀能听到。

“是呀!现在明白为什么中书令(房玄龄)和兵部尚书(杜如晦)能立首功了吧?”萧瑀说完,甩开膀子走了。萧瑀的意思是,魏征现在会被唐太宗绝对信任,都怪那房玄龄和杜如晦,如果不是他们极力推荐,魏征怎么可能进入权力中心?

萧瑀对魏征的不服气,又怪罪到了房玄龄和杜如晦身上。

封德彝却笑了,看着萧瑀的背影,大声说:“萧大人说得是啊!”

封德彝脸上的笑容,一直延续到萧瑀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收起脸上的笑。顿时,面若冰霜。

封德彝的心情确实比萧瑀还差,房玄龄和杜如晦被重用,已经够让他嫉妒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魏征,他的心情能好得起来吗?

唐太宗每重用一个人,他封德彝被重用的机会就会被减少一下。这就是他的逻辑。可又能怎么办呢?皇上都亲口说了让他们放权给魏征,不管他封德彝和萧瑀心情多么不好,多么不甘心,多么不愿意,他们都必须这么做。

“唉!”封德彝长长叹了口气。

之后,尚书省里,萧瑀和封德彝就只负责制定一些规章制度,具体实施全落在了魏征一人的手里。也就是说,魏征虽然在尚书省的职务比他们二人低,但因为是执行者,而且有决定权,反倒比他们的权力还大。再露骨一点儿的说法就是:萧瑀和封德彝在尚书省被魏征架空了。

这让萧瑀和封德彝都无法接受。很长一段时间,萧瑀都沉浸在失落中,为人处事皆认真固执的他,觉得皇上之所以让他们将尚书省的事交给魏征来做,就是嫌他们的能力不够。为这“能力不够”四个字,他纠结了很长时间。

“老了!老了!老了啊!”萧瑀时常在深夜,睡不着时,便会发这样的感慨。

萧瑀对这种变化只是陷入到了失落和纠结中,可封德彝就不一样了。他一连很长时间都在回味唐太宗召见他和萧瑀时说的那些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说每句话的语气,他都反复琢磨,他突然觉得,皇上之所以缺位尚书省尚书右丞的位置,很可能也是为了给魏征扫清障碍。

给魏征扫清障碍了,就是在给他封德彝制造障碍。封德彝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哼!别以为你就能永远得到皇上的宠信!”封德彝冷笑一声说,“当你触碰到皇上的权威了,看皇上还会不会宠信你。”

他决定了,他要找点儿事,好好为难为难魏征,让魏征慢慢挑战皇上的权威……

(8)

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以折冲府(唐朝府兵制基层军府总织)的兵源不足为由,向唐太宗上了份奏折,称为了充实兵源,是否能够降低征兵年龄,将征兵年龄提前到中男(16到21岁的男子)?

唐太宗一看奏章,二话不说就准奏了。封德彝心里一喜。

原来,这只是封德彝设的一个圈套。在得知折冲府要募兵后,封德彝曾私底下找过魏征身边的一官吏,用金钱对其进行收买,让他假意向魏征建议,称兵源不足的话,可以将征兵年龄提前(按唐朝府兵制,府兵征兵年龄是22岁到60岁的成年男子),以便得知魏征对此事的态度。那被封德彝收买了的小官吏很快就回话了,说魏征说万万不可,还说募兵年龄提前会影响农田的种植和收割。

“他……真的那么说的?”封德彝心里已经喜不自禁了,但却还是问。

“回尚书大人!真是这么说的!”小官吏说。

“你听他的意思,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封德彝又问。

小官吏重重点了点头说:“是的,尚书大人,魏大人向来做事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你先回去吧!”封德彝说着话,不忘使眼色让人给小官吏了一些银两。

“多谢尚书大人!”小官吏将银两揣进怀里说。

“此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封德彝又提醒他说,“即便你的家人也不能说。”

“下官并未来过尚书大人的府第。”小官吏是个聪明人,马上说。

封德彝满意地挥了挥手,小官吏这才离开。既然魏征说万万不能降低征兵年龄,那我就偏偏向皇上请示,将募兵年龄提前到中男,哼!我倒要看看,如果皇上都答应了可征中男,你会不会还坚持说“万万不可”?

当然,封德彝希望的是魏征依然坚持说“万万不可”,这样就是挑战皇威了。

就这样,封德彝在假意和萧瑀做了一番商议后,给唐太宗写了那样一个奏折。

封德彝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了,自然知道萧瑀不会反对。自皇上让尚书省的大小事务全都交给魏征来执行后,萧瑀做起事来就消极多了,何况还是将征府兵的年龄提前这种小事,萧瑀没有反对的理由。

唐太宗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16岁便能单骑救主的他,怎么会对征兵年龄提前有异议呢?他甚至还觉得以前将府兵征兵年龄设在22岁到60岁间有些晚了。因此,不仅当场准奏,还称赞封德彝的提议不错。并当即令中书省起草诏令,随后送到门下省去审议,最后又交由尚书省执行。

起草诏令的是中书令房玄龄,虽然他觉得将征兵年龄改到“中男”有些不妥,可想着是皇上的决定,也便没有说什么,即刻起草。

中书省起草好的诏令很快又被送到了门下省,由侍中高士廉审议。高士廉也没有丝毫犹豫,审议通过,最后送去了尚书省。

尚书省的萧瑀接到后,看都没有看,直接让人送去给魏征。他心里还有气,心想,魏征不是执行者吗?交到他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然而,当“选体格健壮中男检点入军”这行字出现在魏征面前时,魏征的眉头皱了起来。一直以来,征兵年龄都是成男,现在怎么突然成了中男了?莫非是中书令起草时写错了?

“退回门下省重新审议!”魏征说。

“魏公!这是皇上下的诏令!”魏征身边的一个心腹,提醒他说。

“不管皇上有没有下诏令,不符合规定的,都要退回去审议!”魏征的脸冷冷的,没有丝毫表情。

“可是……”

身边的心腹还没说完,便被魏征一个凌厉的眼神堵回去了。那个被封德彝收买的小官吏,在旁边看到了,很快就意识到,这和封德彝让他给汇报的事情有关。忙不迭地汇报给了封德彝,自然又得到了一些银两。

皇上已经下了诏令的,竟然被一个尚书省的谏议官给退回来了,门下省的侍中高士廉看着被魏征“退回”的征兵令,先是愣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这魏大人,这魏大人可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高士廉笑过后,脸又一沉,“他这胆子也太大了吧!仗着皇上信任他?”

“这……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再送去尚书省?”侍官问。

高士廉瞪了侍官一眼,意思是,这还用说吗?

“要不要说点什么?”侍官又问。

“这还用说吗?这可是圣上的诏令!”高士廉白了侍官一眼,“这样的事还要翻来覆去地问吗?”

侍官脸一红,急忙拿着诏令出去了。高士廉等侍官离开后,再一想刚才的事,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随后又想,这魏征难道不怕我将此事汇报给皇上?此事若汇报给皇上,皇上又会怎么做呢?

魏征还真是不怕,怕他也就不那么做了。不过,有个人却眼巴巴地等着,等着高士廉将此事汇报给皇上。如果高士廉不汇报,皇上怎么知道魏征违皇令?不知道魏征违皇令,又怎么治魏征的“大不敬”(藐视皇上的罪)?不治魏征的“大不敬”,他封德彝的圈套不就白设了吗?

可让封德彝没有想到,也让他失望的是,高士廉确实没有将此事汇报给皇上,而是将诏令又送去了尚书省,直接给了魏征。

看来,这次的圈套白设了,封德彝想。他觉得,当诏令再次送到魏征手里时,魏征是不敢再坚持不执行的。可他失望没多久,希望又来了。他得到消息,魏征第二次将诏令退回给了门下省。

“哈哈哈……好!好!马上就有好戏看了!”封德彝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看来,还真有不怕死的。”

封德彝准备看戏。

高士廉第二次看到被尚书省退回来的诏令时,已经不是哈哈大笑了,他哭笑不得。心想,这魏征,确实不要命了。上次你退回给我,我没给皇上汇报,是想给你机会,给你台阶下,结果你还不要。

“这位魏大人也太不把大人看在眼里了吧!”侍官说。

“哼!”高士廉冷笑一声,“这可不是将不将本官放在眼里的事,他这么做,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啊。”

“那……要不要报给大理寺……”侍官讨好地说,“把那魏大人抓起来,违背皇令他……”

高士廉瞪了他一眼。

“多嘴!这事论得着你说三道四?”

“下官知错!”侍官忙说。

高士廉没理侍官,再又看了看那诏令后,突然心生一计,拿着诏令去了中书省,将诏令拿给了房玄龄。

“高公,这……这怎么回事?”房玄龄茫然道,“莫非起草的有问题?”

“按理说嘛,没问题,只是发到尚书省又给退回来了!”高士廉说。

“哦?”房玄龄拿起诏令,仔细看过后说,“是谁退回来的?魏大人?”

高士廉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吃惊道:“房大人为什么说是魏大人退回来的?为什么就不是那两位仆射大人退回来的?”

房玄龄笑了,说:“高公啊,这可是皇上的诏令,不要说那二位,就是我们,甚至所有朝臣,肯定都会即刻执行的。而既不执行,还将诏令退回来的,除了那魏大人,我想,朝臣里面,也没有别人了!”

“哈哈……还是房大人了解魏大人!”高士廉笑着说完又道,“知道吗?这可是他第二次退回来了。你说,他是不是仗着皇上宠信,越来越放肆了?”

房玄龄笑笑没说话。

“也是,一个谏议大夫被皇上破格提升,参与到宰相议事中来,他有放肆的资格。”高士廉半真半假道。

对于唐太宗对魏征的“破例”提升,高士廉也是有意见的。

“唉!高公啊!以我对那魏征的了解,他不是什么放肆不放肆,而是不怕死,从来不怕!”房玄龄拖着长音说。

“嗯,不管是不是仗着皇上的宠信在放肆,不怕死倒是真的,看来,我也只有将此事汇报给皇上了!”高士廉说。

房玄龄先是点头,随即又说:“高公,要不再给他送过去?我写封信给他,提醒提醒他,这是皇上的诏令,让他执行就是!”

房玄龄之所以这么做,还真是怕惹怒了唐太宗,魏征若以“大不敬”被治罪,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房玄龄觉得,魏征虽然为人处事不近人情,与他们的关系也比较疏远,但却是个难得的治国之才。

房玄龄这么说,高士廉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同意了。

“好吧!再给他次机会。”高士廉说。

(9)

魏征没有领房玄龄的情。他再次将诏令退了回来,同时还回了封信给房玄龄,意思是说,不管是谁,都不能不遵守征兵制度。

“看来,我们想帮他也帮不了了!”房玄龄叹口气说。

房玄龄是在接到被魏征退回的诏令后,无奈又去门下省找高士廉。

“此人太固执!虽然有几份才能!”高士廉说完,稍停又说,“这事还是烦请房大人给皇上禀报吧!”

这种得罪人的事,房玄龄也不愿意做。可高士廉是侍中,更是皇后的舅舅,他也不好再推辞,于是假装沉思片刻说:“此事不如交由尚书省自己解决如何?那尚书省不是还有两位仆射大人吗?”

高士廉笑笑说:“这样甚好!不过不知是要给封大人呢还是给萧大人?”

房玄龄说:“想必即便到了萧大人那里,萧大人也会推给封大人的。”

可不是吗?萧瑀虽然对魏征也是一肚子的不服气,更不服气皇上那么重用魏征,可这件事可大可小,弄不好会要了魏征的命的。以萧瑀的脾气性格,让人送命的事,他也不愿意去做。于是,这份诏令就送到了封德彝那里,当然,随着那份诏令到手里的,还有房玄龄的一封信,这封信房玄龄写得很有技巧,只说皇上的诏令屡次在尚书省被退回,不知何故,让他们尽快处理。

封德彝看到诏令和房玄龄的那封信后,会有多高兴可想而知。当然,虽然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去“告状”。他设这圈套,不就为了等这一刻吗?但还是假意去找魏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封德彝做事向来如此,即便是害你,也要“害”得不留痕迹。他知道自己即便再去找魏征,魏征依然会坚持不执行的,这样自己也就仁至义尽了。

“折冲府兵源紧缺,皇上下诏令让检点中男入军,魏大人为何执意不执行?几次三番退回门下省,中书省?”封德彝厉声说,“皇上是看重了魏大人的办事能力,这才将尚书省的事务交由魏大人来执行的,可你却……”

封德彝一边说,一边故作摇头叹气,同时还不忘观察魏征的表情。魏征表情淡淡的,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说,将征兵年龄提前到十六岁不合适。

“既然你还是不愿意执行,那本官只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皇上了!”封德彝假意无奈道,内心却紧张得要命,生怕魏征反悔。当然,他还期待一个画面,那就是,自命不凡,将任何人都不看在眼里的魏征,突然跪在地上向他求情,希望他不要将此事汇报给皇上。可封德彝期待的画面没有出现,魏征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惧表情,淡淡道:“尚书大人辛苦了!”

封德彝瞪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魏征:“魏大人,皇上若是知道……”

“卑职正想让皇上知道,皇上根本就不该下这样的诏令。即便封大人不上报皇上,卑职也会去向皇上请罪的。”魏征说。

“你……你就不怕皇上给你个‘大不敬’之罪?”封德彝惊愕道,此时的惊愕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

“卑职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大不敬’,而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也为了皇上!”魏征说完,看了封德彝一眼,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屈服之意。

“好!好!好!那……那魏大人,你就好自为之吧!”封德彝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封德彝即刻就去觐见唐太宗,此次,他没有任何夸张,只将整个事情如实汇报,便让唐太宗大发雷霆了,唐太宗当即怒道:“这魏征,好大的胆子!”

“主上息怒!主上息怒!魏征忤逆皇上是不对,治罪就是,可千万别气坏了主上的身体!”张公公见唐太宗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急忙跪伏在地,大声说。

封德彝也不停磕头,连声说都是他的错,是他没处理好此事,惹皇上生气。

“快快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魏征来见朕!”唐太宗大声说。

“奴才这就去!”张公公起身,急速离开。

封德彝跪在那里,想起来又不敢,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却暗喜。心想,魏征,别以为皇上宠信你,你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你就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吗?想重用你时就重用你,想让你死时也随时会让你死。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滚出去!”唐太宗见封德彝还跪伏在面前,一阵厌烦,大声说。

“臣告退!”封德彝急忙爬起,微弓着身子匆匆离开。他生怕慢了一步,皇上那没发泄完的火漫延到他的身上。

魏征似乎知道皇上在听完封德彝的汇报后,会召他进宫。因而早早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等着。当有人禀告,说宫里的张公公来了时,他急忙迎上去,不待张公公说话便说:“张公公,咱们走吧!”

张公公好奇地看着他。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魏征轻轻一笑,不说话。

“你不知道你闯祸了?”张公公又说。

魏征依然微微一笑,不说话。

“唉!”张公公叹口气,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到了甘露殿,魏征在门外候着,张公公进殿说:“主上,谏议大夫魏征来了!”

“让他进来!”唐太宗的气还没消,语气很不好。

魏征慢慢走了进去,跪伏在地说:“臣魏征拜见陛下!”

“魏征,你好大的胆子!检点健壮中男入军一事,朕已同意,且让中书省写了诏令,为何你屡不执行?你还将朕放在眼里吗?”唐太宗声色俱厉道。

魏征没有一点儿慌乱,慢慢说:“皇上,微臣之所以不执行,是觉得竭泽而渔不是打不到鱼,而是明年无渔可打;焚林而猎,不是捕不到兽,而是明年无兽可猎。如果让中男入军,入军必然要参加训练,那么,他们将没有时间种田,原来承担的租赋杂徭,又要谁给呢?何况,皇上一直领兵打仗,一定知道兵不在多,关键是如何将他们练成精兵强将。如果我们能将有限的人训练得个个都是精兵强将,能够以一抵百的话,又何必拉这些中男来凑数呢?”

魏征的话有理有据,唐太宗听完,竟然无以言对。然而,虽然魏征的话没错,可他违背皇令,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呢?

“微臣知道违背了圣意,微臣恳请皇上治罪!”

魏征是看出了唐太宗的“无言以对”,为了不让唐太宗尴尬和为难,他又说。这句话就有示弱、低头的意思了,唐太宗的心情好了一些,言语也和顺了很多。

“念你违背朕意也是为朝廷,朕这次就免你罪了!起来吧!”

“谢主隆恩!”魏征大声说。

魏征的心里还是有些激动的,来之前,他并没有把握能说服唐太宗,甚至觉得唐太宗真有可能以“大不敬”治他的罪。

其实,令魏征更没想到的是,唐太宗不仅没治他的罪,不仅停止了征中男入军,还赏赐他了一口金瓮。

这样的结果,不要说魏征了,就是萧瑀,甚至高士廉和房玄龄都惊讶不已。莫非皇上对魏征的信任,已经到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步了吗?

终于,长孙无忌忍不住了,一日问唐太宗:“陛下,魏征对陛下大不敬,陛下何以不仅不记恨他,反而还要加以赏赐呢?”

“爱卿啊!都说你最了解朕,这次怎么就不了解了呢?魏征这么做,是对是错,朕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可你们谁又能像魏征一样,纠正朕的错误做法呢?”唐太宗说。

“可是……”长孙无忌红着脸说,“陛下的话他……”

“你们都说那魏征举止粗鲁,处处是在和你们,甚至和朕作对,可在朕眼里啊,有些时候,他还是很可爱的。”

唐太宗的这个回答,就有些答非所问了。可长孙无忌听了,只好违心道:“皇上圣明!”

长孙无忌和唐太宗的这番对话,最终被唐太宗身边的太监听了去,最后又传到了封德彝的耳朵里,封德彝懊恼不已,却也不敢轻易再“阴”魏征了。因为他意识到了魏征的不简单。当然,更意识到,皇上对魏征的信任已经不是他能“阴”得了的了。

不过,他不会就此罢休,他还要等机会,他不相信唐太宗可以任由魏征屡屡“大不敬”……

第九十一节 戴胄犯颜执法

(10)

“秋后算账”“肃清”等等字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埋藏在曾经的李建成、李元吉的属下内心深处的炸弹,令他们恐慌不安。他们一边暗自观察唐太宗,一边小心谨慎地做事,生怕被皇上抓到把柄,进而对他们斩草除根。

不过,这个炸弹在魏征违反皇令,唐太宗不仅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对他加以奖赏后排除了。同时,更让一些敢于“谏言”者“胆子”大了起来。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唐太宗对人才的渴望,让一些投机分子也蠢蠢欲动起来。

凡有才者,皆能升官受赏,别说升一级,就是连升三级者都不在少数。这样的诱惑,有多少人可以抗拒?因此,浑水摸鱼,谎报官阶和资历者也就涌现了出来。

凉州(甘肃西北部)有位萨宝率(流外四等,护送萨宝长官出入的首领)叫杜野,此人看到在轰轰烈烈的人才选拔推荐活动中,自己身边的很多人(不如自己的人)都升了职,受了赏,很是羡慕。这一日,在跟几位朋友喝酒聊天时,聊着聊着,说起了此事,席中一个瘦子牢骚满腹。

“那姓江的兔崽子,竟然也进萨宝府了,还做了记事(流外四等,萨宝府做文字记载的小官)。他都能做官,做了官了不起啊,见面也不点头哈腰叫我爷爷了,不就比我多认识几个字吗?”

瘦子说的时候,语气里更多的是嫉妒。

“哪个姓江的?”旁边的胖子问,“是不是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混吃混喝的哪个?”

“不是他是谁?”瘦子睃了一眼胖子,“以前的话,穷的连条能遮住屁股的裤子都没有,全穿我不要的。可现在好了,说什么要请我喝酒。我和你喝的是哪门子的酒?你成了朝廷的人了,做了官了,得意了……我……”

可能是喝得太多的原因,瘦子竟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嘿……还别说,朝廷这么一下子,可真便宜了那些个识字的,皇上说是要选拔什么人才,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早年上私塾的时候,就不应该爬树摸鸟窝,耽误了功夫。不然现在也能做个什么官,威武一下。”坐在杜野旁边的一个小个子说。

杜野翻着眼睛看了看小个子不说话,一直闷头喝酒。

“大哥今儿这是怎么了?”胖子见杜野和平常不一样,有些反常,便拍了拍小个子,努了努嘴,让他看旁边的杜野。

小个子冲胖子和瘦子挤眉弄眼一番。意思是说,你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能开心得起来吗?小个子以为杜野也是被进了萨宝府的姓江的刺激到了,在生闷气呢。想想看,曾经连跟在你屁股后面,你都不屑于看一眼的人,如今却和你一样,进了萨宝府,甚至干起了比你还轻松的工作,你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其实,并非如此,杜野并没有不开心,也不是被那进了萨宝府的姓江的刺激到了。他只是有心事。他的思绪,根本就没有在酒桌上,因而,不管是胖子还是瘦子,甚至小个子说的话,他都没有听到,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侍从刘二的一番话。

中午,杜野像往常一样,躺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端着一个茶壶喝茶,一边喝还开心地哼着小调儿。这时,刘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爷!刚刚听牛四说,蒋金铮去登记了。”

刘二的声音很小,小得只够钻进杜野的耳朵里,耳朵外没露出一丝。不过,那话听在杜野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他腾地一下坐起。

“果真?”他瞪着眼问,原本不大的眼睛被它瞪得变了形,很是恐怖。

“千真万确!”刘二说。

杜野的脸上浮现出了怪异的笑,他一边用手轻捋胡须,一边问:“登记的是什么?”

“听说是上中县尉(负责县上治安的官,从九品上)!”刘二说完,捂着嘴笑了一下。

“哈哈哈哈……”杜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嘿嘿嘿……”刘二见杜野笑,也笑,虽然他并不十分清楚杜野为何笑。

突然,杜野收住笑声说:“继续给老子盯着……”

“放心吧爷!有小的我,您就放心吧!”刘二说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杜野重新坐回躺椅,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蒋金铮登记职位时,称自己是上中县尉的画面。也就是在那时候,胖子、瘦子和小个子约他喝酒,他就来了。不过,人在酒桌上,心却不在这里。他在想,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呢?是举报蒋金铮谎报官阶和资历,还是自己也谎报官阶和资历?怎么做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呢?他需做个选择,这个选择成了目前最让他烦恼的事。

太难选择了。

“大哥!大哥!”突然,胖子举着酒碗连叫他两声,将杜野从报官阶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看着满满的酒碗,他端了起来。

“喝!”杜野仰头将整碗酒倒入口中,大呵一声,“好酒!哈哈哈哈……”

胖子、瘦子和小个子全都看着他,很是不解:刚刚还愁眉苦脸的,这怎么一下子又这么高兴了?

“大哥是有什么喜事吧!要不要说给兄弟们听听?让兄弟们也为大哥高兴高兴?”瘦子一脸讨好相,笑着问杜野。

“喜事?嗯!确实是喜事!瞧好吧!”杜野一脸神秘地说,“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好!那为大哥即将到来的喜事干杯!”小个子举起自己的酒碗说。

一桌人又是一饮而尽。

这时的杜野,并没想好是举报蒋金铮还是和蒋金铮同流合污,不过他知道,不管他选择怎么做,对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举报蒋金铮的话,他可以得到赏金,而如果学着蒋金铮,他很可能既得名又得利。

当然,既得名又得利最好,可会不会出事?这一点也是杜野一直犹豫,下不了决心的原因。在和酒友分开后,杜野独自回家,刚刚进门,侍从刘二便推门进来了,告诉他说,又有好几个在谎报官阶,然后还把那些谎报官阶的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这几天,刘二每天都能说出几个来。

“爷!小的我都看不下去了,你看看他们,哪个有爷的功夫?可是个个号称自己武功盖世。”

杜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二,开始抠他脸上的一个痘痘。抠了一会儿说:“刘二,你说爷是举报他们呢,还是……”

“爷!依小的看来,举报最多能得点赏银,可也会得罪这些人,更何况,赏银很快就花完了。可如果爷也这么做,他蒋金铮说他是上中县尉,从九品上,爷也就说自己是个上中县尉,从九品上。爷……”

“不……不妥!不妥!”杜野不待刘二说完便不停摇头,“刘二,在萨宝府,蒋金铮是萨宝府史,职位在我之上。因此,我登记的职位,一定不能在他之上。如果在他之上,他肯定要举报我。我在想,他说他是上中县尉,如果我来个陪戎校尉,从职位上看,还是在他之下,这样……”

“好!陪戎校尉好,既从九品上,也在上中县尉之下,好!好!还是爷,高!真是高啊!”刘二很是高兴,好像是他要升官了似的。

当然,杜野升官,确实也就像刘二升了官。不是有句话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野在做萨宝率时,他刘二是萨宝府的侍从;而当杜野做了陪戎校尉后,他刘二不就成了陪戎校慰的侍从了吗?杜野官大一级,他刘二这侍从,不也官大一级吗?

“哈哈哈哈……”杜野放声大笑。

“嘿嘿嘿嘿……”刘二也笑,声音比杜野压得低了一些。

很快,两个人都不笑了,杜野是突然止住笑的,沉下脸道:“此事万万不能被外人知道,不然……”

杜野做了个凶狠的抹脖子动作。

“爷!爷!小的对爷的忠心,天地可鉴!小的怎么都不会做背叛爷的事!一旦背叛,小的的头就是爷的!”刘二急忙表忠心,“小的自己咔嚓了给爷!”

杜野冷笑一声说:“算你识相!”

那时候,凉州像蒋金铮,杜野一样用虚报官阶,谎报资历来升职的还有不少。当然,凉州如此,其他地方也不例外。

这世间事呢,往往是过犹则不及,欲速则不达。久走夜路会遇到鬼,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两个人作假,也许可以蒙混过关,可若作假的人多了,往往也就没办法蒙混了。

这不,很快就有人告到了朝廷,最后又都传到了唐太宗的耳朵里。唐太宗一听,这还了得?竟然骗到朕的头上来了。唐太宗向来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和不忠,于是立即下诏提出警告,说谎报官阶和资历者,赶快来自首,如果不自首,一经查出,以死刑处之。

(11)

唐太宗提出警告的诏令下到凉州时,蒋金铮已经在谎报官阶的基础上又官升一级了,正八品下,武散官宣节副尉。当然,杜野也如愿以偿,从八品上武散官御侮校尉。

“爷,皇上让自首……”杜野的侍从刘二在知道皇上下了诏令,让谎报官阶和资历者自首时,最先感到害怕,哭丧着脸对杜野说。

刘二怎么可能不害怕?一旦查出来,那可是死刑啊。虽然也许他一个奴才,不至于因此事陪杜野去死,甚至都不一定会受到牵连,但好不容易做了杜野的亲信,杜野被处死,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杜野瞪了刘二一眼,没说话。在刚刚听到皇帝诏令下来时,杜野也是惊慌了一阵子的,他不停在心里骂娘,懊悔自己当初应该去举报蒋金铮。这皇上也是的,怎么不早点儿下这诏令呢?如果在自己谎报前下了诏令,自己何必这时又恐慌不安?如今可好,自己已经升职,亲戚朋友的贺礼也收了,贺酒也喝了,诏令却下来了,莫非还要自己去举报自己?

舍不得!真舍不得啊!

从无到有没问题,可让一下子从有到无,他接受不了。

“怎么办?爷……”刘二站在杜野旁边,一边用大蒲扇为他扇风,一边说。虽然已经立秋了,杜野还是一脑门子的汗。

杜野再次瞪了一眼刘二,心想,怪不得一辈子做奴才,太沉不住气了。

“蒋金铮呢?”杜野突然问。

刘二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杜野的意思,忙说:“要不小的再去打听打听?”

杜野挥了挥手,意思让他快去。

刘二一溜烟跑了。杜野坐在那里,开始不停揪自己的胡子,也许太过用力,他哎哟叫了一声,再一摸,出血了。

“真晦气!”他烦躁不已,用手在桌子上一挥,茶碗全都掼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真是难挨的一天,晚上,刘二终于回来了,而且是兴冲冲回来的,一进门便对杜野说,蒋金铮家正在宴请亲朋好友呢。

“知道吗?爷!大家都在庆贺他升职,那道贺的人,一茬又一茬的。蒋家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刘二夸张地说,“就连那牛四,也得意的像他官升了一级一样。”

杜野一天来紧张的心情,在刘二话音落时放松下来。他想,蒋金铮都不怕,他杜野还怕什么?其实,刘二之所以这么兴冲冲的,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爷!看来这诏令是宫里用来吓唬人的,咱们不用怕!”刘二笑盈盈地说。

杜野瞄他一眼,一脚踢了过去,踢在了刘二的屁股上,刘二夸张地向前一扑,接着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知道,杜野只有在开心的时候才会做这个动作。

“怕什么怕?老子会怕?老子怕过谁?”杜野冷笑一声说,“皇上那诏令是说给五品以上的官的。老子这……哼!从八品……皇上老儿没工夫管。”

杜野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又有些不爽了,心想,这从八品也真是小,小到皇上都不屑来管。

“就是就是!爷说得是!”刘二说,“皇上多聪明啊,此时下这诏令,就不想让人浑水摸鱼!”

杜野又瞪了他一眼,刘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不是说他主人杜野也是在浑水摸鱼吗?他急忙掌嘴。

“看小的这张臭嘴,该打!”

杜野和刘二高兴早了。

蒋金铮和杜野都没有想到,唐太宗这次是来真格的,而且所下诏令针对的,不管官阶高低,凡是谎报官阶和资历,全都要彻底查出。

蒋金铮和杜野虽然通过浑水摸鱼,摸到了正八品和从八品,但最后还是被抓了起来。直到要押送他们去长安,交由大理寺处置,蒋金铮和杜野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号啕大哭。可一切都晚了。

几日后,刑部尚书屈突通收到了大理寺送来的案卷,发现是对蒋金铮、杜野等人的判决意见,一看是“流放边疆”,他犯了难。怎么办?皇上诏令上明明白白说要判这些人死刑,而大理寺又判他们流放边疆,这该如何审核呢?

屈突通知道,如果按唐朝律法,这些人只够流放边疆,可这事皇上又在下诏令时特意说了要处死,自己按律法还是按皇上指意来审核?当然不能违背皇令了,于是,在想了又想后,屈突通把案卷发回大理寺,让其重审。

恰好这大理寺卿戴胄就是魏征那样一个人,很是倔强,竟然也像魏征一样,原样再送到刑部。

“这戴胄!不是给本官找麻烦吗?”屈突通气得把戴胄骂了一通,骂完后,想要去找戴胄,但走出门后又返了回来,他知道,按戴胄的脾气,根本不可能改判。如果会改判,也就不可能有现在这事了。

“对不起了,戴胄,既然你要为难我,我也只能让皇上决断了!”

屈突通心里说,他没多耽搁,将这案卷上奏给了唐太宗。

“流放?”唐太宗一看案卷,大发雷霆,将案卷往地下一丢,“这个戴胄!朕的旨意也要违背吗?让他马上来见朕!”

他的诏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谎报官阶和资历而不自首者,一律处死。这些人看了却不为所动,明知故犯,难道不该重惩吗?如今这些罪犯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戴胄竟然只判他们个流放边疆,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吗?

唐太宗气不打一处出来。难怪他生气呢,先有个魏征违背皇令,这次又来个戴胄,一旦这头开了,以后不知又有多少人违背他的旨意呢。

此次绝不姑息。唐太宗想。

戴胄做大理寺少卿的时间并不长,此人也是直谏出了名的。在他还是王世充太尉府的官属时,就因直谏惹怒了王世充,将其贬到了郑州任长史。在王世充被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打败后,戴胄在虎牢关战役中被俘。擅于笼络人才的李世民,早听说过戴胄的大名,便将他纳入秦王府,做了秦王府的士曹参军。李世民继位后,又任戴胄做了兵部郎中,封武昌县男,不久,由于大理寺少卿空缺,唐太宗觉得大理寺所管之事,关乎生死,戴胄为官清廉,为人正直,非常适合这个职位,于是,又任他为大理寺少卿。

结果呢?戴胄在大理寺任职不长时间就和他“对着干”了。

“大理寺卿戴胄叩见陛下!”戴胄知道唐太宗为什么召见他,并没有丝毫慌乱,跪伏在地说。

唐太宗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戴胄,你可知罪?”

“臣不知,请陛下明示!”戴胄说,依然没有一丝慌乱。

“你不知?”唐太宗气得恨不得让人把他拖出去暴打一顿,可最后还是忍住了,“让朕明示?好!戴胄,你好大的胆子啊!朕问你,那些谎报官阶和资历被抓的人,你是怎么处置的?”

“回陛下!臣是根据唐朝律法处置的,将他们流放边疆!”戴胄说。

“流放?好!那朕问你,当初朕下诏书的时候,上面是怎么写的?”唐太宗怒视着跪伏在地的戴胄说。

“回陛下,陛下诏令上说‘不自首者,死刑处置’。”戴胄说,依然很淡定。

“既然知道朕要将他们死刑处置,你为何又判流放?”唐太宗大声说,“莫非朕的诏令如今在你们这里都成了一张废纸?或者你是想告诉天下人,朕说话不算话吗?”

“回陛下!”戴胄说,“如若这些人被抓后,陛下当时就下令把他们杀了,那也就杀了。可陛下却将他们交由大理寺处理,既然陛下让大理寺处理,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就只能依照律法来处理了,臣不能违背律法!”

戴胄这话一说,唐太宗瞬间愣在了那里,无言以对。稍停,他深吸一口气说:“那么,你是说,你情愿遵守律法,也要让朕失信于天下吗?”

“回陛下!大理寺的职责是审核天下刑名,是慎刑机关。臣身为大理寺卿,绝不能负陛下信任,必须依律法审案。律法是一个国家用来取信于天下的保证,国家的信用是最大的信用。陛下当时的诏令,只是处于一时气愤、震怒才说要杀他们,最后又觉得所犯罪不足以杀他们,这才又将他们交由大理寺来依法处置。这正是陛下忍小怒而守大信用的结果。臣以为,陛下的这种做法非常宝贵,因此倍加珍惜,不敢有丝毫马虎,必须按律法判他们流放!”

戴胄这话说得太妙了,既为自己脱了罪,又给唐太宗戴了高帽子。

唐太宗那因震怒而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其实,他的震怒,并非因为没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因此事被杀,确实有点儿冤,可不杀自己又如何下台?难道要“失信于天下”?现在好了,经戴胄这么说,自己根本就不是失信于天下,而是一个为了大信,甘愿忍小怒的明君。

唐太宗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戴爱卿,快快起来!起来说吧!”唐太宗说,“朕在这件事上,确实有些考虑不周。幸而爱卿你及时纠正了朕的不妥做法!好!此事就按大理寺的判决,将他们流放!”

戴胄听了,那刚刚站起的腿一软,瞬间又跪了下去。当然,此时腿软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皇上圣明!”戴胄大声说,热泪盈眶。

第九十二节 唐太宗罢相

(12)

大理寺违背圣意对谎报官阶、资历者做出的判决,唐太宗欣然接受。朝臣一片哗然。当然,更多的人是对唐太宗的赞颂,可还有些人对唐太宗如此纵容“大不敬”有了担心,这个人就是萧瑀。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萧瑀在家里独自发脾气,“大唐天子,金口玉牙,说出的话怎么能反悔呢?怎么能听从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的话?”

萧瑀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封德彝在家里动心思。

魏征和戴胄违背圣意,皇上不仅没有治罪于他们,反而对他们大加信任,封德彝觉得如果这种现象在朝中盛行,那么自己最擅长的“观皇颜行事”,岂不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一旦朝中大臣都成了魏征、戴胄之流的天下,那他封德彝在朝中还怎么生存?不甘心,他太不甘心了,不甘心过被皇上冷落的日子。可和魏征、戴胄之流作对,他又没有把握,也不敢冒这种险。这种人连皇上的话都敢违抗,还会怕和他作对吗?而他如今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了,他已经没有靠山了。

怎么办?找个同谋吧!找个人敢和这二人作对的。封德彝在脑子里将朝臣过了个遍,最终选择了一个人。

“备轿,去萧府!”封德彝对身边的老仆说。

“老爷,是去尚书大人家吗?”老仆还不敢确认,又问了一句。

这不怪他,朝中“萧大人”有好几位,他家老爷和这些“萧大人”都有走动。封德彝并没说话,只是瞟了老仆一眼,老仆便从他眼神中知道答案了,大喊一声:“给老爷备轿,去尚书大人府里,萧府!”

萧瑀因唐太宗对“大不敬”者的态度,伤心不已,整日郁郁寡欢。这几日更是连上朝都不去了,假称抱病在家。

封德彝选的同谋就是萧瑀。他觉得,萧瑀虽然和他也不属于一路人,可用他反“魏征之流”也许是最合适的。于是便提了一些补品,来到了萧府。

一见萧瑀红光满面,封德彝便在心里笑了,心想,这老儿,竟然真是在装病。

萧瑀坐在厅堂里,自顾自地,慢悠悠地喝着茶,见仆人领着封德彝进来,也只是瞟了一眼,并不起身,随即看看旁边的椅子说:“封大人请坐!”

封德彝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到萧瑀身边,俯下身看着他说:“听说萧大人身体有恙,一直想来看看,可事情太多,一直拖到今天。不过现在看着,萧大人的气色还不错。”

萧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稍稍抬起眼皮看了看封德彝,随即便将眼神移到了茶杯上,啜了一口后说:“忙?凡事不都是那个魏征在做吗?封大人怎么也忙起来了?再说了,皇上都说了,事情都交给魏征去做,你又何必去费那个神?”

“唉!”封德彝故意长叹一声,坐在萧瑀旁边的椅子上说,“皇上话是这么说,可如果尚书省真出了什么事,你我又怎么脱得了干系?您老也是知道的,皇上不会治罪于魏大人的,那魏大人呀,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封德瑀说到“大红人”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哼!”萧瑀冷笑一声,没说话。封德彝的话,正戳到了他的痛处。

“唉!萧大人呀!我只是担心皇上对魏征等人的纵容,会让更多朝臣去违背皇令啊!皇上仁心,可皇上也一言九鼎呀,我们做臣子的,怎能说违背就违背的?”封德彝说完,见萧瑀皱起了眉头,又说,“萧大人近日抱病在家可能不知道,大理寺卿戴胄犯颜执法的事可否听说过?”

“戴大人怎么犯颜执法啊?”萧瑀假装不知道,“这几日老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道这些事,也不想知道。”

“哎呀呀,萧大人啊!你是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封德彝绘声绘色地把皇上下诏令,对那些谎报官阶和资历而不自首者处死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其实唐太宗下诏令时,萧瑀还没‘抱病’,可封德彝为了渲染此事,又给萧瑀重复了一遍),最后又说,“可那戴胄呢?却只判了个流放边疆。”

“皇上诏令都下了,戴胄还敢这样!”萧瑀这几日本就在此事生气,再听封德彝一说,愤而离座,大声道,“越来越没王法了!”

“谁说不是呢?”封德彝继续说,“那戴胄将案卷送到刑部,让刑部审核,刑部大惊,高大人亲自退回大理寺,让戴胄改判,可那戴胄依然如此,说他是按大唐律法来判的。”

“岂有此理!”萧瑀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依我看啊,都是被那魏征带坏了头!”封德彝说,“魏征上次违背皇令,我几次三番劝说无效,最后不得已上报皇上,皇上念他是为了朝廷,没有怪罪于他,反而更加对他委以重任,下面的人看到‘违背皇令’不仅没罪,还有好处,不都得跟着学?”

“我要上奏!我要上奏!皇上这么做,是会乱了祖宗章法的!”萧瑀说,“堂堂大唐天子,金口玉牙,说出的话岂容这些忤(他是想说忤逆的,最终将‘逆’字吞了回去)……岂容他们一次次地违背?他们把皇上的话当成什么了?我要弹劾他们!”

萧瑀激愤不已。萧瑀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按他的出身来说,他属关陇集团,是隋炀帝的皇后——萧皇后的亲弟弟,他的妻子又是独孤皇后的娘家亲侄女。因此,对于任何影响皇家威严的事,他都愤慨不已。

“萧大人!萧大人千万不要生气,消消气!”封德彝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他的目的达到了,能不开心吗?可他还要再加上一把火,于是假意道,“萧大人呀,我看还是算了吧!这魏征和戴胄,如今正受皇上宠信,你这一上奏,一弹劾,皇上一生气……怕……怕对萧大人不好啊!”

“哼!”萧瑀一脸鄙夷地看着封德彝,“封大人,你怕!我萧瑀可不怕!对我不好又能怎样?莫非还要割老夫的职,杀老夫的头?皇上若真要老夫这头颅,老夫甘愿给他!只要他不再纵容那些忤逆之人!”

“不会不会!”封德彝这时又急忙说,“萧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想当初,‘玄武门政变’时,萧大人在太上皇面前说了不少话,这朝中之臣,谁人不知哪人不晓?若按功劳来说,谁能比得上萧大人的功劳?就是那房大人和杜大人的功劳都及不上萧大人您的功劳啊!那房大人和杜大人……”

“慢着!”萧瑀打断了封德彝的话,虽然他也觉得若论首功,自己不应该在房玄龄和杜如晦之下。可他却不想让人觉得他此次上奏是为了争功,于是说,“此次老夫上奏,只是为了维护皇家威严,绝不是为了争功!”

“那是那是!萧大人何时与人争过功?我只是替萧大人叫屈而已!”封德彝赔着笑说。

萧瑀哼哼两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由于生气和激动,他的脸色变成了绛红色。封德彝心想:不知这次这老倔头是否能扳倒魏征?

(13)

封德彝并未在萧府待多久。萧瑀在说他要上奏,弹劾魏征和戴胄后,心便一直在如何写奏章上了,没心情应付封德彝。封德彝的目的也达到了,也不想待在萧府,便假口还有其他事,告辞离开。

这天晚上,萧瑀奋笔疾书写奏章,连夜写好,准备第二日呈上去,可睡了一夜后,再看奏章却不满意,又全都撕掉了。为什么撕掉?是他觉得,如果这奏章是写给太上皇的,太上皇一定会重视,可写给当今皇上的,以他对当今皇上的了解,写了也是白写,根本不起作用。

萧瑀的“激情”,就这么在睡了一夜后,消失殆尽。他重新消沉起来,继续着他的“抱病在家”,可三天后,封德彝又来了,问他给皇上写的奏章写了没有,递上去了吗?皇上有什么反应?

萧瑀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己曾当着封德彝的面说要上奏皇上,弹劾魏征和戴胄的,当时封德彝还劝他不要弹劾,弹劾没用。自己言辞灼灼地说封德彝怕了,他不怕。可此刻呢,面对封德彝,他又要说什么?说自己之所以不弹劾,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意识到皇上不会重视,封德彝会相信吗?一定不会信的,一定以为是自己害怕了,在找借口。

他不能让封德彝这么看他,于是硬着头皮说:“皇上的脾气性格我知道,上书弹劾是不起作用的,所以我要在朝堂当面指出。”

“萧大人真令封某敬重!”封德彝说,“在别人都不敢惹魏征和戴胄时,您却敢于向他们开炮,我封某人很是佩服!”

封德彝拍马屁,实际上就是为了逼萧瑀做此事。

话已出口,萧瑀即便不想那么做也不行了。在一个上朝日,当萧瑀和众臣来到朝堂时,或许是精神太过集中,集中在了即将到来的上奏上,竟然没有听到唐太宗的问话。

就在众臣都看向他时,不知唐太宗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好似并不介意萧瑀对他的话没反应,开玩笑道:“朕刚刚的话,萧爱卿看来没听到,可见萧爱卿的身体真是有恙,不是装的。”

皇上高兴,臣子自然心情放松,一听唐太宗这话,全都笑了起来。

大家的笑声将萧瑀拉回到现实,见大家都在看着他笑,有些茫然,正尴尬之际,只听旁边的侍中陈叔达说:“萧大人这身体不好,莫非连耳朵也有问题了?”

陈叔达本是在开玩笑,众臣听了,又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大家心情放松,不代表萧瑀心情轻松,这天他不仅心情不放松,而且很紧张。他需要寻找契机来上奏,自然没有将陈叔达的玩笑话当玩笑,而是当成了对自己的嘲笑,顿时面红耳赤道:“陈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夫虽然身体不好,可耳朵却清明着呢,别看老夫生病在家,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全都逃不过老夫的耳朵。”

刚刚还咧开嘴笑的众臣,全都将笑凝结在了脸上。他们不知道萧瑀为什么发火,也不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陈叔达被萧瑀当着众臣的面这么一抢白,也火了,以为萧瑀话里有话,所说“大事”和自己有关,便铁青着脸道:“萧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朝中发生什么大事了?什么大事没逃过您老的耳朵?”

“哼!你们一个个仗着陛下的信任,肆意弄权,你们说,这是一个臣子该做的事吗?陛下宽厚仁义,你们却用谏言来蒙蔽陛下!”萧瑀这话本是针对魏征和戴胄的气愤之言,怎奈却冲着陈叔达发起火来。

陈叔达一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大声道:“萧瑀!你不要血口喷人!你今天当着同僚和陛下的面好好说说,我……陈叔达什么时候弄权了?什么时候蒙蔽陛下了?”

萧瑀一听陈叔达这话,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找错了目标,却也不愿示弱。

“陈大人,老夫说有人弄权,有人用谏言蒙蔽陛下,你插什么嘴?不做贼就不必心虚!”萧瑀说着说着还看了魏征和戴胄一眼。

此时,朝臣中有些人已经听出来,萧瑀是在借和陈叔达的争吵,说魏征和戴胄了。可气愤中的陈叔达不知道呀,更没有看到萧瑀看向魏征和戴胄的那一眼,他只听到了“不做贼就不必心虚”这句话,气极了,转头一把揪住了萧瑀的衣领。

“你说谁做贼心虚?我还没说你装病不理政务呢!”

萧瑀原本瘦小的身体,竟然被陈叔达提得离了地,双脚乱弹。

“你……你……放我下来!”

萧瑀嘴里结巴着,也傻眼了。心想,这陈叔达,我又没说你,我是有所指的,你搞不清楚状况怎么还上起手来了?

在众朝和皇上面前,自己竟然像个小鸡崽一样被人提了起来,太丢人了。

萧瑀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伸手去抓陈叔达,无奈年岁过大,长得又瘦小,不仅没抓住人高马大的陈叔达,还被陈叔达提起来绕起了圈子。

此时,众臣全都慌了,乱了,他们在抬眼看了看金銮殿上的唐太宗后,冲上去拉得拉陈叔达,扯得扯萧瑀。

唐太宗再次经历了两仪殿的一幕,甚至比那一幕还荒唐,气得浑身颤抖。其实,他已经制止过几次了,无奈下面动静太大,根本听不到他的呵斥声。

两仪殿争功过去还没几个月,又在上朝时发生这样的事,唐太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句话不说,起身将御案一推,拂袖而去。

那时,他已经气得没有任何力气说话了。

“砰”!

御案翻倒在地的声音,终于让乱成一团的朝堂安静下来,陈叔达手一松,萧瑀跌坐在地下。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萧瑀和陈叔达都在心里说。

当然,他们现在即便想跪下给唐太宗磕头,也没机会了,金銮殿上空无一人。

半个时辰不到,一道圣旨下来了:“萧瑀、陈叔达身居相位,然言语失态,皆有对皇上不恭之罪,一并罢免所有官职,回家闭门思过。”

罢相,可以说是唐太宗的无奈之举,此次罢相,也是他坐上皇位后首次这么严厉。可他必须这么做,以免出现越来越多的“无法无天”者。

这个结果,对两位当事人萧瑀和陈叔达来说,绝对是没有想到的。而对于封德彝来说,简直对萧瑀失望至极。萧瑀此次不仅没能整倒魏征,反倒自己将自己赶出了尚书省,没有了萧瑀这个同盟军,封德彝还有什么能力和魏征叫板?

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大势已去,没多久,封德彝竟然得了一场病,一命归西。

尚书左仆射萧瑀被免官,右仆射封德彝病逝,一时之间,尚书省竟然只剩下一个魏征了。

“这戴胄的脾气性格和魏征倒很像,且也善于决断,不如让他们互相配合吧!”

就这么着,武德九年的公元626年年末,唐太宗李世民在改年号贞观之际,将戴胄从大理寺调入到尚书省,任尚书左丞。

敢于直谏开始在朝廷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