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倾轧小时代
一 汉朝铁三角
汉宣帝刘病已宣布的几个辅政者中,好像漏了一个重要的名字,那个人就是黄霸。黄霸去哪里了?让我来告诉大家吧,他已经提前告别刘病已,上天堂报到去了。
那么,黄霸空出的丞相之位,刘病已给谁了?
给谁,还会能给谁,丙吉是个会管事的丞相,刘病已以为黄霸也是块料,没想到他那块料在地方上干活还可以,到中央就变成了只会寻找祥瑞来充数的料。所以,他多少有些后悔了,在黄霸的继任者上,他不能再糊涂了。又所以,他在死前必须找一个能干事、会干事的人来接任。
刘病已死前,挑了几遍,终于锁定了一个人:于定国。事实证明,要想当大官,有人提拔还不行,必须碰上好运气。于定国是两样好事都轮上了。
按汉朝的升迁规矩,要想升丞相,必须先升御史大夫。于定国不过是个廷尉,离丞相还隔着两重天,遥遥不可及。事实上,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切不可能,都会成可能。
公元前52年,御史大夫杜延年病老,被免职,于定国接任御史大夫一职:第二年,公元前51年三月,黄霸病逝,于定国接任丞相位。从廷尉到丞相,也就一年的功夫,在汉朝官场上,简直就是火箭速度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于定国这个丞相,当得是够称职的,只做事,不惹事,政绩远超黄霸。但是,刘病已没有选他为辅政,实在奇怪。
想当初,刘彻崩前,至少还把低调处事的车千秋定为辅政之一。如今,刘病已不惜成本,快速升迁于定国,却没有让他当辅政,他到底打的啥算盘?
最初,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似乎想通了。当初,刘彻让霍光等人辅政的时候,他没想过那几人会斗起来。到了刘病已,他要选辅政,可能就会想,他选的辅政当中,会不会像当初霍光他们一样,斗起来呢?
政治具有排他性,这个道理,相信刘病已是知道的。而刘病已没有选于定国当辅政,从长远来看,他是为于定国好。或许冥冥之中,他觉得,在他死后,汉朝官场会发生一场类似于当初霍光斗上官桀等四人帮的七级地震。
很不幸,他预言中了。
让我们看看辅佐刘奭的这三个人的基本简历,或许会看出些门道。刘病已的外戚,有两股势力,一股是他外婆史家那边的,一股是他许皇后许家那边的。自汉朝开国以来,外戚势力更新换代极为明显,也极有势力。大司马兼车骑将军史高,就是刘病已时代外戚势力的代表。
萧望之,东海兰陵(今山东苍山兰陵镇)人,研究《齐诗》方面的大师;周堪,齐郡(今山东淄博东北)人。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少傅,从工作上说,他们俩是同事;从出生地来说,他们是老乡;更重要的还有,周堪也师从过夏侯胜大师学过《尚书》,所以他们俩还是师出同门。更更重要的还有,他们俩都是士大夫代表。
士大夫代表和外戚力量,是当时汉朝最重要的两支势力。刘病已选以上三人来当辅政,并非是潦草了事,而是具有远大的战略意图。当然,最担心的是两股势力是否合拍的问题,这个问题他不能替刘奭包办,是福是祸,只能看新当家的手段了。
可谓是担心啥就来啥,刘病已不想看到的不和谐局面,还是发生了。
外戚代表史高,他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自刘邦立国以来,外戚代表官当得够大的有的是,但是有水平的,好像特别少。要数有点水平的,可能就是汉武刘彻时代的窦婴、田蚡、霍光等三人。那三人都是读书人,没啥好垢病的。
但是,史高的学识及政治能量,的确值得商榷。首先,在刘病已当皇帝之前,汉朝人没听说有史高这么一个人;其次,在刘病已当皇帝后,汉朝人只听说史高是刘病已的人,没听说过他有读书的爱好,可他甚至广开门面,跟读书人打成一片。
总之,史高之所能有今天,完全是沾了刘病已的光,没啥好炫耀的。
萧望之呢,他家世代务农,可他特争气,师从夏侯胜,并且很早就出名了。他跟周堪合成一伙,简直就是志同道合,相识恨晚。
辅政三人,按原则,就是有事好商量。问题是,商量后由谁来拍板呢?从道理及理论上讲,当然是大司马史高先生了。以前,霍光不也这么干的吗?
然而,史高不是霍光,俩人简直差了上百个档次。就冲着这个,萧望之很不服,所以他决定联合周堪架空史高。很快的,萧望之就看到,凭他们俩人,势力未必太单薄了,必须打个别的势力代表进来。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西汉历史上著名的学问家刘向。
刘向,原名叫刘更生,他是在汉元帝死后才改名为刘向的。稍微知道点中国史的都知道,西汉出了个刘向,编辑过《战国策》,撰写过《说苑》等书,就是没听说过有个叫刘更生的家伙。所以,为了称呼方便,我还是将刘更生提前唤为刘向了。
刘向是哪方代表?皇亲代表。当年,汉高祖刘邦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叫刘交。刘交早年跟随刘邦打拼天下,人又特有才能,好交儒者,后来当了楚王后,还写出不少文章。刘向就是刘交的四代孙,他继承了刘家此脉爱好文艺的优秀传统,只可惜,到他这一代,文学才能越来越出众,从政当官的能力,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望之选中刘向,那叫学术相投,大师赏识大师。还有,读书人攀上皇族这根大树,必定好乘凉。于是,萧望之和周堪联合上书推荐,没有悬念,刘向被拜为散骑宗正给事中。
刘向这个职位,说得好听,就是陪皇帝出入,监督皇帝过失。其实呀!萧望之就是让刘向盯死刘奭,见风使舵。
当然,要盯紧刘奭,仅靠刘向是不够的,还必须找个助手。这时,萧望之想到了一个人。
可能有人会想到,那个人是不是张敞?张敞和萧望之曾经是好朋友,按道理,萧望之发达了,把张敞推荐上来,也是应该的。事实上,我们都错了。
《圣经》里说的七宗罪,萧望之占去了两宗,一宗是忌妒,一宗是骄傲。当初,因为忌妒,他不惜力气,整死了政坛新秀韩延寿;因为骄傲,他不把丙吉放在眼里,结果被刘病已把他从御史大夫之位上拿下,调去当了太子太傅。忌妒,来源于恐惧、自卑以及强烈的占有欲。这么一个人,让他去推荐红遍了天下的打黑英雄张敞,您说靠谱吗?
萧望之当然会认为,张敞太强,当朋友还马马虎虎,提拔上来以后不好控制,那就白搭了。所以,他对张敞只能是不管不问。萧望之不管,不等于别人不问。不久,中央有人向刘奭写了一封推荐书,说张敞这个人很不错,可以当太子老师。
刘奭看了看,就找来萧望之,说让张敞当太子太傅,不知老师您意下如何?萧望之一听,顿然打消了刘奭的念头。
他这样说道:“张敞这人的确会做事,但是他为人轻佻,根本就不是太子师傅的料。”
如果说萧望之诽谤张敞,那是有点冤枉他了。张敞轻佻,这不是萧望之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汉朝众卿的普遍观点。
长点记性的都应该记得,在汉宣帝时代,张敞替妻画眉,不知被哪个政治狗仔队曝光,同时还上书要弹劾他。除了此事,张敞一上章台妓女一条街,就一副色眯眯的模样。这种人,让他来当太子师傅,靠得住吗?
刘奭想了想,萧老师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既然有人推荐了,总得给个说法。刘奭认为,张敞当太子师傅不靠谱,那打黑总应该可以吧!于是乎,他决定给张敞换个岗,调到中央任左冯翊。
接着,刘奭派使者去征召张敞。不久,使者就沮丧地回来告诉刘奭:张敞来不了啦!
刘奭很是惊讶,还没等他问话,使者接着说道:张敞很不走运,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病死。
张敞算是完了。他唱了一辈子的好戏,是个不容别人随便拆他台的角色,就这样告别我们离去了。
张敞走了,不知萧望之心里是什么滋味。然而,什么滋味都不重要了,萧望之正在朝着设计的梦想大道,大步前进。萧望之、周堪、刘向,汉朝一个铁三角集团,到此宣告成立!
二 阉人登场
一切都很顺利,萧望之很快就把刘奭架住了,同时,他把大司马史高也给架空了。刘奭这孩子很听老师的话,凡事必咨询萧望之,当老师的也挺满意,事事必复,义不容辞。
萧望之是得意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大司马先生。刘病已点名让史高辅政,不是让他挂名的,何况大司马这位置,自霍光当政以来,就是一把手。
在史高看来,就算我史高这一把手不太会管事,如果你萧望之会做人的话,至少也得请示一下吧!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挺好的一件事?可是,你却把我绕过了,你萧望之是爽了,可我怎么办?我被“凉办”了,当然不爽了。把你的痛苦建立在我的不爽之上,太不把我史高当回事了。
过去霍光当权的时候,太蛮横,啥事都专断专行,简直不把其他那几个辅政的放在心上。逼得上官桀等人拉帮结派,跟霍光斗气。没想到,现在反过来了,当大司马的没专权,二把手竟然要抢尽风光了。
于是,郁闷加不爽的史高,决定反抗。
算起来,萧望之混迹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其人气之旺,盘根之深,凭史高一人之力,想动摇他,实在有些难度。然而,你萧望之能左右皇帝,还不是靠拉帮结派?套用一句话,你萧望之拉得,我就拉不得?
政治就像一场球赛,史高也决定组队,准备与萧望之火拼。
去哪里拉人呢?萧望之拉的是皇族刘向,让史高去拉皇族,那是找打。自汉朝立国以来,皇族继承权力,拥有权力,天经地义。然而,自从有了外戚,皇族重要的饭碗几乎都被抢了,皇族人的心里,谁无怨气?只是,形势比人强,动不得了。
外戚和皇族是天敌,想让他们合作,实在难。在这点上,史高没有糊涂。他想呀想,突然灵光一现,对了,有人了。
如果把中国历史比喻成一部行走于沧桑岁月泥坑中的大车,那么,其前进的动力,就来源于无数的龌龊与反龌龊。汉朝这辆车,交到刘奭手里,要开往哪里,全不由他说了算。说了算的人,全是一帮心怀鬼胎、蠢蠢欲动的龌龊之人。
弱主造就强奴。那些骚动不安的人当中,史高算一个,另外还有两个,他们分别是弘恭和石显。弘恭,宫廷政务长(中书令);石显,执行官(仆射)。还必须说明的是,他们都是太监。
自汉朝立国以来,皇帝在后宫都有自己的宠臣。刘邦有,刘盈有,这些都被班固写进《汉书》当中,被称为佞幸。然而,在《汉书》佞幸排行榜中,首屈一指的,当数邓通。
邓通,就是汉文帝时代被刘恒宠信的人。如果要说佞幸最多的人,当属刘彻。刘彻爱男人,跟爱女人差不多,见一个宠一个,如果不宠你了,甩起来也是残酷无情。其中最惨的,就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刘彻早驾龙腾空,往事都成烟,不说也罢。
纵向比较,以较以理性的态度对待宠幸的,当然就是刘病已了。刘病已早年流浪江湖,结识诸多人生知已。他发达以后,也携带知已入宫,封官拜爵,但从没让他们胡作非为。之前,杨恽与刘病已的知已戴长乐斗得死去活来,刘病已没有一边倒,各打五十大板,全贬成了庶民。
综上所述,汉朝皇帝培养几个宠幸,那是不奇怪的;与列祖列宗一样,刘奭也有自己的宠幸,那就是前面所讲的两个大太监。可怜的刘奭,做梦都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兴趣,造就了汉朝历史上又一个抢夺权力饭碗的新锐——宦官集团。
自秦朝赵高死后,阉人政治死灰复燃,再次登上历史舞台。一个可怕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石显和弘恭,前者为济南人,后者为沛人,跟汉高祖刘邦同乡。俩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苦难历史:他们俩年轻的时候,都因为犯法被施了宫刑。天无绝人之路,俩人都进了宫,从基层干起,因为工作上表现优秀,分别升了官。
同样是宫刑,司马迁发愤著书,写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记》。但不是每一个被割了男根的男人都能成为司马迁。古今中外,司马迁只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成不了司马迁,还可以混点别的。他们俩之所以能迅速发家,都有一个看家本领,那就是法律学得很是到家。
曾记否,秦朝大太监赵高,走投无路时投机取巧学了法律,甚至还当了秦二世的老师。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赵高。任何专业,学得精还不行,想混得更好,就必须学得炉火纯青,无人可比。
不过,江湖高人多,行业竞争剧烈,想混出头,仅跟别人比拼还不行,必须得有个好运气。赵高当时能够窜上历史舞台,仅是专业过人,那是不够的。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机遇。很好,上天让他碰上了混混秦二世。石显运气也不赖,他竟然碰上了两个贵人,一个就是他的上司弘恭,一个是他的上司的上司刘奭。
刘奭才当上皇帝不久,弘恭就死了,于是中书令的职位就让石显来接了。更叫人兴奋的是,石显很受刘奭赏识和信任。信任到什么程度呢?竟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石显代办去了。
在刘病已之前,除了冒出了个混账大王刘贺,汉朝的皇帝基本上都很敬业。亲自批阅奏章,按时开会,那都是他们的必要功课。当然,皇帝工作压力大,偶尔偷偷懒,出去打打猎,或者在后宫办宴会喝酒,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到了刘奭这一代,一切全变了。石显之所以能够有机会代皇帝批改国家作业,不为别的,只因为刘奭很懒。一个“懒”字说他,好像还不能说明问题。有时候,他的确想改作业,可都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刘奭身体不好,常年虚弱。作业天天有,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改不动了。于是乎,刘奭动了一下脑筋,反正是作业嘛!自己改不了,可以请人改嘛!
请人办事,那都是要给人家好处的。但是刘奭不一样,他那作业,即使别人倒贴好处给他,也未必能有机会替他当枪手。原因很简单,这些奏章,关乎国家大事,怎能乱来呢?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办。
刘奭是这样想的:要改他作业的人,能力必须具备,背景必须单纯,也就是没有朋党之交。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呢?刘奭想了半天,对了,石显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石显长年忙于宫中事务,少与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接触,再说了,他法律专业出身,精于业务,选用此人代改作业,靠谱。
本来,刘奭身体不行,多少也是可以干点活的。但是他决定,一切事务交付石显代办。事实上,刘奭这不是全部偷懒,而是将有用的时间,都投入到另外一个火热的事业当中去了。那个事业,就是音乐艺术。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与艺术打上交道的皇帝,多数都是误国误民的家伙。如果要列一个因为热爱艺术而耽误了治国之道的中国古代皇帝名单,刘奭应该是靠前的了。当然,汉朝在他手里没有毁去,但是他开了一个极坏的头。
刘奭十分信任地把作业交给石显后,又十二分放心地玩他的音乐去了。这时,却苦了石显,但是石显却苦中作乐,苦得不亦乐乎。
消息很快就外泄了,百官得知汉朝政府事无大小,刘奭都把它委托给石显办了,纷纷倒向石显。仿佛一夜之间,石显名声雀起,说话掷地有声,大家都听他的去了。
就在石显走了狗屎运的时候,大司马史高找到了他。俩人一番切磋,就达成了共识。他们决定以二敌三,在汉朝官场上,与萧望之决一高低。
三 一根邪门的稻草
汉朝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杀气。萧望之把鼻子朝空中竖起来,就嗅出了一股不祥之气。他发现,国家大事这一块,已经不能由他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了。只要他萧望之赞成的,就是大司马史高和石显反对的,相反亦然。
故意顶牛,没有道理的抬扛。史高之所以要公开与萧望之对着干,主要是拉了石显当助手。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宦官崛起,充当皇帝代言人,这早已超出萧望之的想象。接着,外戚与宦官联盟,又叫人大为惊愕。
现在怎么办?
很好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萧望之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萧望之看来,大司马史高不是老虎,也不是啥狠角色。说得不好听一点,他不过是一只引狼入室的羊。要翦除对手,必须从石显入手。拿下恶狼,羊自然会臣服,不再乱跑。
于是,萧望之给刘奭上了一封书,立场鲜明地表示要解除石显的权力。他的意思大约是这样的:中书是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是国家权力的神经中枢,应该由光明正大的人来担当。
萧望之这话说得很狠,他的潜台词就是石显并非光明正大之人,根本不配当中书令。接着,萧望之意犹未尽,又说道:宦官兼任官职,不符合儒家传统,必须解除。
其实,宦官兼职官职,并非刘奭首创。早在刘彻时代,宦官就已有官位。刘彻出猎的时候,也会偷偷懒,让宦官替他批改一下作业。对于这种事,当时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刘奭样样作业都让别人代批,做为臣下的萧望之,就不能不说几句了。
萧望之很清楚,这封书到了宫里,肯定是在石显手里转一圈,然后才转到刘奭手里,但是他别无选择。接着,刘奭也看到奏书了,但是他很犹豫。
刘奭犹豫什么呢?我们前面讲过了,刘奭这孩子,好儒、仁弱,没有判断力,意志不坚定。优点没几样,毛病却不少。一个强健的皇帝,首先必须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和灵魂。很可惜,刘奭两样东西都缺少。
柏杨大师说,中国“酱缸文化”,源于儒家。凡事必提古人,仿佛古人就是万世之楷模。正因为如此,一代代儒者,都往缸里“酱”,就有了两千多年臭不可闻的“酱缸文化”。
在汉朝,儒家文化刚成正统,大家才刚刚努力“酱”,还不怎么深。但是不管怎么说,刘奭已经“酱”进去了。接下来,刘奭主持开会讨论,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废除宦官在宫中的任职。这会开得很拖拉,像三月的小雨,稀稀拉拉地没日没夜地下,却总看不到个尽头。
刘奭用宦官给他改作业,那可是比以前哪个皇帝都大胆。但是他在要不要废除宦官中书行走的权利时,没有主意,更没有勇气。
刘奭没有勇气拍板,那是有缘由的。首先,宦官行走宫中要职,是祖宗创制的。凡是儒家,都以学习祖宗为荣,以不学为耻。好儒的刘奭怎敢在祖宗面前乱来呢?
其次,宦官行走宫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成为了一项制度。刘奭要废了这制度,该让谁来任职?权力是魔鬼,谁又能保证,换了新人,就能证明他永远都光明正大?
刘奭不敢做决定,于是会议便成了吵架会。吵着骂着,萧望之突然发现,情况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萧望之警觉性很强,他的铁三角集团,的确被对方动了手脚。正当萧望之和石显等吵得热火朝天时,刘奭突然下了一道诏,提拔刘向为宗正。
宗正,九卿之一,正部级干部。这个职位,主管皇族及外戚等要事,向来都是由皇家刘氏亲戚担任。刘向突然被升官,或许萧望之应该高兴,但是他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萧望之脑袋清醒得很,刘向表面是升官了,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很简单,刘向之前的职务是给事中,官职不大,却很管用,那就是能随时随地盯紧皇帝。
现在,刘向当了宗正,没了耳目,不能对刘奭实施卫星定位,更不能及时了解皇帝动态。没有情报,要像在主战场跟石显决战,那是很危险的。
一切都做得那么无声无息。石显,果然是一个危险的高手。莫名之间,萧望之的眼皮狂跳了起来。
当然,萧望之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到目前为止,双方只是稍微拉出了一个小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接着,萧望之和周堪两人,联合向皇帝疯狂推荐儒学专家,出任谏官。
大战不可避免,萧望之必须在正面战场布局,做好防火墙工作。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犹如一根稻草,改变了天秤,压垮了四人帮。
这是一个小人物,名气不大,也没啥来头,凭的就是一身恶胆。在中国历史上,小人开道让历史拐弯的事,比比皆是。眼前这个叫郑朋的,应该算是一个。
郑朋,会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政治投机商。所谓投机商,看中的不是国家社稷、道义理想,而是利润。为了加倍的利润,资本家不惜出卖身家性命,勇敢往前冲。政治商更是如此,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他们,犹如苍蝇离不开牛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永远是看客吆喝的,有些人注定永远是跑台忙活的,有些人注定是敲锣打鼓的。但郑朋不是,他是个搅局摸鱼的。
郑朋认为,萧望之的铁三角,与史高、石显等集团,将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决战。目前情势对萧望之很是不利,打个流行的比方,萧望之这个上市公司的股票,已经略有下跌,并且有狂跌之危险。
不过郑朋又认为,凭他的手腕,能使萧望之的股票曲折上爬,起死回生。有保证吗?没有。然而,郑朋没有两把刷子,怎么能出来混呢?他身上有一样利器,那是萧望之集团所没有的。
这个利器就是:胆大包天,搜罗情报,诽谤造谣,敢为天下先。
郑朋决定把赌注压在萧望之身上。接着,他写了一封揭发检举信,送了出去。很快的,检举信就落到了皇帝手里。刘奭一看,傻眼了。
原来,郑朋在检举信里,狂爆大司马史高的丑闻。主要一条就是,大司马史高派门客安插到各郡及各封国,图谋非法利益。同时,郑朋笔峰一转,又对准了许家。说许家外戚与史家外戚两大家族罪恶累累、数不胜数。
郑朋这一记高射炮,真叫人防不胜防。刘奭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改,让他去解决这个突发事件,的确是有些难为他了。他想了想,决定去找一个人帮忙。
学生有问题,肯定找老师。刘奭找的人,是周堪。周堪一看完郑朋那封爆料信,心中狂喜。接着,他派人紧急通知郑朋,到金马门报到,等待召见。
郑朋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果然,郑朋就被叫去谈话了,接见他的人,是铁三角首席代表萧望之。
郑朋很牛,他一见到萧望之,先以气势压人,开口噼里啪啦地质问道:“我今天来,没别的,就问一句话。请问萧将军,您是想当管仲类的人还是想当周公类的人?如果你想当管仲,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现在马上就自动滚蛋回老家,终我的天年。如果你继周公遗志,做一番大事业,那给我时间,我肯定能给你出个好计策。”
管仲行霸道,助齐王霸天下;周公摄政,见天下可行之事。在郑朋的眼里,管仲小样,周公才是榜样。见过牛的,但是没见过这么牛的,萧望之一下子就被郑朋的气势压倒了。俩人推心置腹地聊了一阵,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那个“试问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郑朋,似乎有卷起袖子拼命搏一把的势头。但是,当他兴致满满的时候,萧望之却突然给他倒了一盆冷水。
萧望之好像患了三分钟热情的病,郑朋走后,他对两人的合作突然又不感兴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不久,萧望之像躲瘟疫似的躲着郑朋,并与之断绝交往。真够绝了。
接着,周堪又给郑朋浇了第二盆冷水。当时,郑朋与另外一个人同时等待被皇帝召见,周堪却只推荐了另外一个人进宫,让郑朋扑了个空,什么官儿都没捞到。
郑朋恍然明白,骗局,一切都是骗局。绕了半天,他是被人利用了。
事实上,不是郑朋被利用了,而是萧望之差点被利用了。萧望之经过这么多年磨练,算是官场老油条了。这厮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胸怀不太宽广,从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如果看到想占他便宜或者想占他便宜的潜在者,都会跟你急。
他已经看出,郑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他摆明了就是一个投机的政客,想挤进萧望之的圈子,借此升官发财。一个为投机而活的小人,天知道将来要捅出什么娄子来,这种人,让他越早滚蛋越安心。
说得没错,郑朋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但是萧望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小人,一旦粘上你,不是早踢人早安心,而是早踢早抽筋。投机,不就是赌搏嘛?你不让我押你,那我押别人总可以吧!于是乎,郑朋风头一转,立即倒向了大司马史高和石显。
这下子,萧望之的大麻烦真的来了。
四 死亡进行曲
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政治投机商郑朋,甩掉包袱,擦干眼泪,转眼一溜,冲进了大司马史高集团。在萧望之那里的时候,郑朋甩出一大堆不利于史高的狠话,现在他一见到史家和许家等两个外戚,鼻子一酸,眼泪就嗒嗒地落了下来。
郑朋一边流泪,一边愤怒地对史高等人哭诉道:“以前我说的那些狠话,都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周堪和刘向他们那几个混蛋教我诬蔑你们的。现在要杀要剐,你们就找他去吧。在认识他们以前,我不过是个乡下人,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内幕。”
史高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错改错,就是极大的幸运。不过,你现在对我说这番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郑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史高,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司马,到底想提哪一壶。突然之间,郑朋心里闪过一丝不祥,在萧望之那边生意没成交,不会这个大司马也要拒他于门外吧?
正当郑朋不知如何是好时,史高又说了一句:“不过,麻烦你走一趟,到另外一个人面前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郑朋当即明白了,问道:“大司马您说的是皇帝吗?”
史高满意地点头,说道:“对,你必须到他跟前再说一次。不然,皇帝还真以为我们史、许两家干尽了天下不良之事呢!”
听到这里,郑朋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史高话说到这里,他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很快的,许家外戚把郑朋带进宫,奏请皇帝召见郑朋去了。
郑朋终于见到了刘奭。出宫以后,他犹如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好斗的公鸡,嚣张地放出风声道:“我在皇帝面前,检举了萧望之五项小罪、一件大罪。”
郑朋就差没用高音喇叭喊:萧望之,咱们走着瞧!
老实说,史高和石显日夜想着对付萧望之的办法,想得头都快破了,还是没啥好办法。没想到,郑朋一来,用力一捅,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反攻的时刻了。
怎么反攻?在制定方案这方面,石显是个行家。接着,石显和史高开了个碰头会,一套严密的具体进攻方案,也由此出炉。
石显和史高一起给萧望之下了一个套:与他人密谋,企图罢免大司马,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家外戚的感情。综合两件事,萧望之首先对不起他的上司史高,是谓不厚道;其次,萧望之挖空心思欺骗皇帝,是谓不忠。
状辞编好了,问题是怎么送进去,才不会被萧望之发觉?
事实上,这不是个难题,只是个技术性问题。
曾记否,当初上官桀等四人帮想告霍光的时候,就是趁霍光休假的时候,把案卷送给刘弗陵的。他们以为,只要刘弗陵一点头,他们就能马上动手,一刀就剁了霍光。但是,四人帮万万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编织的罪状,竟然被刘弗陵识破了。
现在,石显和史高想学的,就是当初四人帮使用的办法:等待萧望之休假,只要他老人家不来上班,马上就让郑朋把状辞送进去。只要刘奭点头,姓萧的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且慢,如果,万一,编好的案件被刘奭识破,那不是像当初上官桀等人那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关于这点,石显早就做好准备了。他们的准备,就是不用准备。
很简单,刘奭不是刘弗陵,如果他是刘弗陵,石显也不能混成今天这模样。刘弗陵是人小鬼大,十二岁的脑袋,装着五十岁的脑汁;刘奭之所以为刘奭,是因为他三十岁的脑袋,装着三四岁的无知。≮我们备用网址:www.wrshu.net≯如果再给他加分,顶多不超过十一岁的智商。
这么一个混物,还值得用心准备啥吗?等着抓人就是了。
一切都在石显的意料之中。
萧望之休假这天,郑朋立即把状辞送进宫中,传到了刘奭面前。刘奭一看,啥话都没说,直接把案子交给石显等人查办。果然是个混物,石显简直要乐坏了。
第二步,就是取证。这才是一个重量级技术性问题,这个步骤没玩好,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了。但是,这时候却有人给石显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这个人,竟然是萧望之自己。宫里派人去质问萧望之,说有人告你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外戚的感情,对于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萧望之似乎无所顾忌,漫不经心地、悠悠地说道:“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我是一片忠心,想让皇帝疏远他们,没啥邪念头。”
完了完了,都是自信惹的祸,萧望之的把柄被人抓到了。
中国汉语,在世界语言系统中,估计是最富有变化意义的语言了。一种意思,可以用N句话来表达;同样,一句话,可以传达出N多种意思。萧望之这句话,马上就被石显整理成以下两条:
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郑朋说这些话就是萧望之等人教他用来诬蔑大司马史高等外戚的。现在话从萧望之嘴里喷出,果然如此。这是证据一。想让皇帝疏远皇亲国戚,其实就是间接承认他的确在挑拨离间皇帝和大司马的关系。这是证据二。
以上两条证据,概括起来就是不厚道、不忠心。人证口供一应齐全,可以请示抓人了。
接着,石显马不停蹄地把案件整理好,送到刘奭面前,说道:“前将军萧望之图谋不轨,强烈建议把案件移送司法(召致廷尉)。”
刘奭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可怜的萧望之,正在被人一步步地推进火坑。或许他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推了自己一把。他那个当皇帝的学生,最后连老师也不放过,悲哀啊!
事实上,悲哀的不仅是刘奭,也要算萧望之自己一大份。刘奭同意石显的建议,不是要把老师往火坑里推,而是他认为,召致廷尉,就是把案件移交司法,仅此而已。
这事要怪,就怪当初萧望之和周堪两位老师没有给刘奭补几堂法律课。要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像个法盲似的啥都不懂。啥叫召致廷尉,从下面一堂实践课中,刘奭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天,刘奭发现,周堪和刘向好久没来上班了,人去哪里了呢?于是,他就对身边跑腿的说:“你去叫周堪老师过来一下,我想找他聊聊。”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没看到周堪老师。
刘奭郁闷极了,接着说:“那麻烦你去找刘宗正来一下,我也想找他谈点事。”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又回来了,说没看到刘宗正。
刘奭更郁闷了,俩人同时消失,到底跑哪里去了。于是他又对跑腿的说:“你去打听一下,周老师和刘宗正到底哪里去了,务必给我找回来。”
刘奭话才说完,跑腿的就说道:“陛下不用找了,听说他们俩被关在司法部的牢里了。”
刘奭一愣,突然恍然大悟。他大声叫道:“马上把石显给我叫过来!”
一会儿,只见石显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这时,刘奭抓狂似地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说只将案件移交司法吗?为什么将我老师他们全抓起来了?”
刘奭那一吼,犹如天公打雷,吓得石显啥都不敢争辩,只是在地上猛磕头,猛认错。
事实上,石显也没骗刘奭。所谓案件移交司法,司法确认当事人犯罪,派人去抓人,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刘奭被石显忽悠,只能怪自己脑袋长到脚后跟去了。
这时,刘奭见石显萎了,好像也没了脾气。于是摆摆手说道:“别的都不用多说了,赶紧给我放人,让他们来上班。”
刘奭最后这话,说得有气无力,石显却听得眼皮直跳。石派和萧派,好像是球场争球斗气,脸面都撕破,情面也不顾,现在刘奭这个愣头青却说放人,放人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
这时,刘奭说完话就走人了。石显二话不说,直奔出去,去找大司马史高商议。俩人商来议去,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放人。怎么说服刘奭不放人,他们又想好了一招好计。
他们的好计,就是继续忽悠。不过,石显前面已经忽悠过刘奭一次了,这次轮到大司马史高出场了。
史高去找刘奭谈,他开口就问道:“听说陛下想让周堪与刘向出来上班?”
刘奭:“是呀,请问有问题吗?”
史高:“当然有问题,没问题,臣也不敢来找陛下。”
刘奭:“啥问题?”
史高:“陛下可否想过一个问题,您是刚刚即位,权威未立,以铁腕手段将周堪与刘向下狱,事实上对您是很有好处的。您如果现在将他们放出来,结果是百害而无一利。”
刘奭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知史高到底想说啥,他睁着眼,继续等人家把话说完。
这时,史高慢悠悠地说道:“陛下将老师治罪,本来天下人都以为陛下铁腕无私,这是好事。但是您无罪释放他们俩,等于向天下诏示陛下抓他们时是犯了糊涂的,那不就把陛下的光辉形象给毁了吗?所以,臣下认为,为了陛下无上完美的形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他们治罪,罢免他们。以此说明,陛下没有过错,那不是一件挺美的事吗?”
刘奭脑袋真不够用,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点眉头。他想了想,似乎大司马史高说得很有道理。按史高所说,释放周堪等人,等于承认自己有错。为什么有错,人家可能会追究到底,这样的话,万一把他老底揪出来了,那将来他还怎么混?
刘奭被史高绕了几圈,开始有点晕头转向,现在还是不知方向。不过,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就按大司马史高所说的去做,将萧派人马全罢了。
果然不久,刘奭下了一道诏。诏书大致意思如下:前将军萧望之辅导我八年,没有罪过,不过呢!他老人家实在老了,记忆力严重衰退,所以我决定让他退休。周堪和刘向俩人,那就不好意思了,一律贬为平民。
上半场就此结束。吹哨,休息。萧望之等球员,全被红牌罚下场,这样的话,下半场根本都不用比了,直接以史高与石显胜出结束。
但是,这时刘奭又发话了,比赛继续,被罚下场的可以再上场踢球。夏天,四月。刘奭封萧望之为关内侯,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而且还开出优待条件,每隔半月召见萧望之一次。
接着,刘奭又将周堪与刘向也叫上场了。刘奭准备让他们俩都去当谏大夫,但是史高和石显一起站出来抗议,于是只好改命为中郎。
刘奭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终于又将萧望之等人叫上场了。但是,刘奭看来看去,突然发现心里特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而是萧望之这边的势力太弱了,他心里难受。于是他就想,要不要给他的萧老师喊加油呢?
刘奭准备给萧望之加什么油呢?说出来,可能会吓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丞相于定国。因为,刘奭准备要做的事,就是想请萧望之出来当丞相。
刘奭请萧望之当丞相,不仅是因为他们俩关系铁,也不是他突然心血来潮。事实上,早在刘奭老爹刘病已时代,刘病已就认为萧望之是个相才,想让他出来当丞相。
但是,丞相只有一个,萧望之要上来,就等于于定国要下台。这还不是可怕的,萧望之一旦紧握权柄,史家及许家外戚、石显等人还怎么混?
于是乎,当萧望之准备要当丞相的消息传出时,整个长安都沸腾了。从宫里到宫外,到处都是咬着牙恨得咯咯响的人。这些人,除了外戚及宦官的人,还多了于定国那拨无辜的人。
暴风雨就要来了。
五 萧望之之死
石显知道,上天还欠汉朝一场死战,暴风雨迟早要来。但是,这次他们却一反常态,不主动进攻,而是等待萧派人马出招。
果然出招了。这次,萧派三大高手还是那个想法,要摆平大司马史高,先搞定石显。很简单,这个大宦官才是阻拦他们主持所谓正义之道的巨石。于是此次出招,目标很明确,就是直奔石显而来。
这时,老天似乎觉得苗头不对,突然来了一场地震。地震不久,就有人给刘奭递交了一封告状书,被告人正是石显。告状年年有,石显被告,其实也没啥奇怪,只是奇怪的是,告状的竟然把石显和地震扯到一起说事了。
告状书的意思大致如下:汉朝发生地震,明显针对邪门的石显,而不是针对另外三个孤寒的老人。皇帝只有把石显罢掉,天下才会清静安宁。否则……
很显然,这是一个有来头、有靠山、有背景的人,不然他也不会牛气烘烘地要跟石显顶牛。三个孤寒的老人,说的正是萧望之、周堪及刘向。这封告状书是他们写的吗?不是。告状书落笔处署名的,是一个陌生人。
在今天人看来,把地震说是某坏人所致,纯属扯淡。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绝对不是扯淡。古人信天,崇拜天命论。在当时人眼里,天是个无所不能但脾气与情绪都不怎么稳定的老人。人间太平,苍天在上看得舒服,或许会降祥瑞;如果祸乱四起,老天都看不过眼时,就会发脾气,或地震,或洪涝,或干旱,以此做为警示。
我认为,古人没有错。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里,保持对苍天的敬畏,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信仰。不过,告状的人也应该知道,汉朝一切公文多数都是先经过石显,然后才到刘奭手里。所以,想告石显,石显就是第一个读者。
石显认为,这告状书,说白了,就是一封挑战书。不过,这状告得好,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告状信里,没有说明白石显是怎么引起地震的,也没说明白,为什么地震与萧望之等三人无关。
既然没说明白,那就抓来问个明白吧!于是,石显马上把告状书交给刘奭看,然后说道:“这告状的人有点邪门,可能是受人指使,图谋不轨。所以,必须先抓来审问。”
刘奭一听,没意见,批准了。
石显认为到底是谁搞的鬼呢?事实上,这人具体是谁,他心里早有底了。如果没有猜错的活,指使别人告状的人,应该是刘向。因为刘向在研究天象方面,是个大师。
事实证明,石显的政治嗅觉是非常灵敏的。他派人去把告状的抓来,一看,原来这人是刘向的亲戚;接着一审,这人什么都招了,说那一派胡言的告状书的确是刘向指使他干的。
石显笑了。接着,他立即去见刘奭,报告事情真相。这次,刘奭也保不了刘向了,只好举红牌,赶刘向下场——刘向再次被罢为庶民。
搞定了刘向,还有一个萧望之和一个周堪。来吧!有啥绝招就通通亮出来吧!
事实上,刘向被废,已经打乱了萧望之的节奏。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玩阳的,萧望之苦无对策;玩阴的,又根本不是对手。所以,以前被动,现在也是真正的被动,一点反攻的力量都没有。
看样子,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以守为攻。于是,萧派又派人上书了。
想想也真悲哀,史高和石显上书,都是等萧望之休假了,才扑上去的。人家做那事,都是井井有条,有谋有策。反观萧望之这几个学术大师,没啥策划,个个都是天马行空的浪漫主义者,除了上书,还是上书。
你能上书,石显也不怕,照样接单。他能自信接单,主要因为他是法律专家。想在你的奏书里找出几条荒谬之说,那简直是小菜一碟。难道萧望之就不明其中的奥妙吗?
或许知道,或许他们对刘奭还寄托着幻想。把赌注押在一个头脑简单、偷懒成性、没有主见的人身上,这实在是等于找死。果然,这次萧望之是找死来了。
此次上书的,不是萧望之,而是他的儿子萧伋。萧伋上书,不为别的,只为翻案,翻几个月前的案。
几个月前,周堪和刘向双双被关进牢里,萧望之的案件只是被移交廷尉,没有被抓。但是萧伋认为,在那件事上,萧望之没啥问题,竟被罢官,太没道理了。所以,现在请求皇上重审案件,追究有关人的责任。
貌似申冤,实际是要反捅石显一刀。这就是所谓的以守为攻。
石显不傻,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本质。他动作迅速,马上就从萧伋的奏书里找出了一条关键性的罪状。
读书人告状,总是要充分发挥读书人的特长,引经据典,口水滔滔。事实上,很多事坏就坏在这个太能写上。这时,石显从萧伋的奏书里抽出了一条引自《诗经》的话。具体是哪句,我们可是搞不清楚了,不过石显搞得很清楚,他认为萧伋用词不当,犯了大不敬。
接着,石显在大不敬的基础上,再加一条:皇帝起用萧望之,萧派应该感激不尽才对,竟然还有脸翻案,这叫不知悔改、目中无人。
石显把这一切整好后,就去向刘奭汇报情况了。
他是这样对刘奭说的:“萧望之这人,总以为是陛下的老师,居功自傲,以为没人动得了他。如果这样发展下去,那还得了,必须想办法挫挫他的傲气。”
刘奭大脑都没过一下,就说道:“好像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挫我老师的傲气呢?”
刘奭中计了。石显斯条慢理地说道:“很好办,只要把萧望之扔进牢里关几天,看他还能傲得起来不。”
刘奭一听,马上叫了起来:“这怎么行,你又不是不了解萧望之,这人性格刚烈,怎能去坐牢。如果把他逼急了,一刀了断自己,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石显看出来了,刘奭还是爱老师的,他也想给老师点教训,但不能太过。
这时,石显接着说道:“陛下请放心,萧望之犯的不过是小罪,像他这种热爱生命的人,怎么会舍得自杀呢?”
刘奭不相信地问道:“你能保证他不自杀?”
石显自信地说道:“我们只是把他关几天,教训他一下,他没道理要自杀呀!”
刘奭点点头,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绞索,已经交给了魔鬼,萧望之终于被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石显十分清楚,要搞倒萧派,就要先整死萧望之。正如对方要搞倒他们这一派就首先拿他开刀一样。可是,想整死萧望之,只要刘奭在位一天,就甭想动这个念头。刘奭是很傻,但他傻得有底线,无论萧望之跟石显斗得如何,还不至于要拿萧望之开刀。
那怎么办?萧望之不死,难道就这样跟他一辈子耗下去吗?这时,石显想到了一个绝招,刘奭做梦都没想到的阴招。
冬天,十二月。我们知道,只要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按汉朝的规矩,任何行刑都动不得的。所以,在这个杀气浓烈的冬天,他必须把萧望之解决掉。
石显捧着刘奭批准逮捕萧望之的诏书,如捧至宝,马上交给谒者,命其送去给萧望之。要抓就抓,石显干嘛要派人把诏书送给萧望之看?有问题,这里绝对有问题。
石显的确毒辣。是的,他完全可以直接登门,亮出诏书,然后把人带走。但是,他要让萧望之过目刘奭批准逮捕他的诏书,原因只有一个——刺激萧望之,打击他的自信心。
这仅仅是圈套里的一环。接着,石显为了达到刺激的恐怖效果,调动了长安警备区部队,火速包围了萧望之住宅。这时,使者敲门了。
此时,萧望之与他的学生朱云站在屋里看着眼前这一切。
萧老师问朱学生:“事到如今,你认为怎么做?”
朱学生说:“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抓去侮辱,不如自我了断。”
萧老师看着朱学生,满脸伧然,激动地说道:“我萧望之混了这么多年,曾位列三公,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带着一颗高贵的心,去忍受那黑暗的牢底,岂不是太卑贱了?”
萧望之顿了顿,意气激昂地又说了一句:“朱云,别耽误时间了,赶快磨药。”
于是,朱学生把一碗鸩酒送到萧老师面前。萧望之想都没想,直接喝掉。
萧望之,终于落入了石显的圈套。石显前面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今天,逼萧望之自杀。除了逼将,没有更好的办法搞定萧望之。现在,他终于成功了。
萧望之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宫中。刘奭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他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早说萧老师不会去坐牢,石显果然把萧老师整死了。”
刘奭终于知道,他又一次被那狗日的石显忽悠了。
刘奭骂完,已经满面泪水。这个软弱的家伙,突然狂怒一声:“来人,给我把石显唤来。”
一会儿,石显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跑来,他一到刘奭面前,就扑通跪下,然后拼命地磕头认错,说都是自己判断出了差错,本以为萧望之爱命如财,没想到——
石显再也不想说下去了。也没那个必要。此时,刘奭像个木偶人,呆坐在位上,仍然泪流满面,却一动不动,连个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刘奭复活似的,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对石显说了三个字:“下去吧……”
无奈,苍凉,悲剧,滑稽,或许世间所有词语都不能形容此刻的刘奭。可怜的孩子,纵使萧望之复活,看见眼前这一幕,估计连眼泪都没得掉了。
我仿佛看见,一道坚硬的铁幕,正在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