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朝第一刀

北魏孝庄皇帝元子攸心思缜密,性格果决,命运却把傀儡皇冠戴在此人头上。没有人甘心做傀儡,只有勇士敢于奋起一击,孝庄皇帝亲手抽刀杀死权臣尔朱荣。这一刀使北魏基业灰飞烟灭;这一刀胡笳长鸣,汉月独照;这一刀万里山河一分为二;这一刀砍出高欢、宇文泰东西双雄。

平乱

孝庄皇帝在尔朱荣帮助下击败南朝白袍名将陈庆之,杀死伪帝元颢,重新回到洛阳。尔朱荣意气风发,调兵遣将,着手平定四方叛乱。

贺拔胜与侯渊等将领攻占幽燕地区,消灭六镇北方残余势力。任用侯渊足见尔朱荣知人善任。侯渊攻打幽州,尔朱荣只拨给七百骑兵,众人不理解,认为配兵太少。尔朱荣笑道:“别人去我多给,侯渊去七百足够。”果然,侯渊以七百骑兵大败敌军一万人马,进而设计奇袭幽州治所蓟城。尔朱荣对众人道:“侯渊为人随机应变,善于出奇,他带大队人马未必有用,人数少反而能够发挥才能。”

关中岭北山地万俟丑奴的义军是六镇最后一支人马,高平城是六镇最后的堡垒。万俟丑奴骁勇善战,威震关中,手下多是勇猛健儿。尔朱荣委任贺拔岳为主帅领兵西征。神武尖山兄弟当中尔朱荣最信任老三贺拔岳。贺拔岳不肯当头儿,打不赢有罪,打赢了受猜忌。因为北魏朝廷君相不和,孝庄帝和尔朱荣争相笼络人心。贺拔岳若平定关中,手握大兵,两头难做人,孝庄帝是皇帝,尔朱荣有知遇之恩。

贺拔岳推荐尔朱天光,甘做副手。尔朱天光是尔朱荣侄子,尔朱荣非常高兴,应该说尔朱天光是尔朱家族较有才干之人,但比起贺拔岳有所不及。身为代北豪族、武川镇领袖的贺拔岳能够屈身侍奉,尔朱荣如何不高兴。

西征军组建完毕,尔朱天光为骠骑大将军,左都督贺拔岳,右都督侯莫陈悦,士兵只有一千人,其中多是武川鲜卑,宇文泰、侯莫陈崇、李虎、赵贵、李弼、于谨等日后的西魏名帅均在其中,八大柱国有其六。

军队装备不足,缺少马匹,因为西征军多是武川人,不是契胡主力,同样不是孝庄皇帝嫡系,尔朱荣当然不能把最强装备给他们,孝庄帝则另有想法。朝廷说得明白,由沿途地方官府供应军马。关中战乱,各地豪强自保,不肯交付马匹。尔朱天光一筹莫展,贺拔岳断然使用武力强行抢来两千匹马,各地豪强这才陆续交出手中的马匹。

马有了,兵太少。五年前,万俟丑奴大败萧宝寅十二万甲兵、八千铁骑,斩杀名将崔延伯,区区一千兵马怎么能打赢。尔朱天光到达长安,滞留不进,等来一顿大棍。尔朱荣最恨胆小鬼,骑兵参军刘贵带着尔朱荣的指令来到西征军中,将尔朱天光降级降官,痛打一百大棍。棍子没有白挨,二千援兵随即赶到。

此时关中形势极其危急,义军沿渭水东进,前锋已到趣栅,离长安不远。尔朱天光再也不敢耽搁,急派贺拔岳率一千骑兵救援。

关中义军领袖万俟丑奴自斩杀崔延伯、大败魏军后威名远震,关陇地区各支义军归他统率,势力大增,称帝不到一年的萧宝寅也将皇冠双手奉上。公元529年(北魏永安二年)九月,义军攻拔东秦州(今陕西陇县东南),擒杀刺史高子朗,关中震动。次年三月,万俟丑奴亲率义军继续南下,兵围岐州(今凤翔),前锋大行台尉迟菩萨、万俟仵自武功南渡渭水,攻击魏军地方部队的营寨。

万俟丑奴听说西征魏军到达,命令尉迟菩萨西退岐州。等到贺拔岳赶到时,义军北渡渭水已然向西去远。尉迟菩萨拥兵两万,魏军只有一千骑兵,贺拔岳全然不惧,派出八百骑兵渡过渭水大肆抓捕、杀害投靠义军的百姓,一副还乡团架势。

贺拔岳,鲜卑名阿斗泥,北魏有名的将才。少年时代作为塞北贵族子弟入过太学,喜欢和读书人混在一起,不喜欢读兵书。塞外人就是塞外人,草原逐马生涯练得一身好武艺,左右开弓,骁勇过人。贺拔岳表现出来的军事才华让人惊叹,不读兵书,军事理念却深合用兵之道,对于军事属于无师自通。

魏军的恶意挑衅激怒义军,尉迟菩萨去而复返,与贺拔岳隔渭水对峙。霞光渐褪,长长的渭水宛如一条红色绸带。贺拔岳带着数十名轻骑兵隔水喊话,要与尉迟菩萨交谈。渭水两岸的将士们颇有缘分,均是北方鲜卑人,魏军多是武川鲜卑,义军多是高平镇民,贺拔岳与尉迟菩萨未必不相识。

尉迟菩萨想也想得到贺拔岳会说什么,无非宣扬国威,劝降之类的话。以前你是贵族,现在形势不同,我是大行台,你不过是个武卫将军,我有两万士兵,你只有一千多人,我和你对话有失身份。尉迟菩萨傲慢地派了个使者去回话,贺拔岳大怒,高声道:“我与菩萨语,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说话!”那使者一听贺拔岳瞧不起他,心中大怒,吱吱歪歪,出言不逊。贺拔岳拈弓在手,望定那人一箭射去。使者不曾料到贺拔岳会出手,隔着一条渭水河呢,再说射杀无名小卒多失身份啊。待听到鸣镝之声,措手不及,应弦落马。

义军阵中一阵骚乱,叫骂声此起彼伏,太欺负人啦。尉迟菩萨大怒,欲挥军杀过河去,瞧瞧天边,日落西山,暮色沉沉。心想,明天定然把嚣张的贺拔岳杀个片甲不留。

尉迟菩萨恨恨回营,贺拔岳心情愉悦地调转马头回去了,目的达到,敌人被激怒了,明天他要以一千骑兵全歼敌人。

第二日,尉迟菩萨尽起两万步骑精兵沿渭水列阵,贺拔岳仍率一百余骑兵从容等在对岸。两人相隔渭水聊了一会儿,尉迟菩萨见河宽水深,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趟过河去生擒此人。若马行到河中渡不过去,纵使不被敌人射杀,也让他们笑死。即便骑兵过得去,步兵如何过去?寻思间,只见贺拔岳骑马沿渭水向东缓缓而去,尉迟菩萨指挥军队跟随,倒要看看贺拔岳耍什么鬼花招。

行不到一里地,尉迟菩萨突然发现魏军骑兵队不知从何处多了几十名骑兵,此后每行一里之地,便有一队魏骑冒了出来。两军隔河大约走了二十多里地,魏军骑兵越聚越多,义军一时间摸不清魏军有多少人马。

猛然间,贺拔岳打马如飞,麾下魏骑紧紧跟随,扬尘而去。“贺拔岳想逃。”尉迟菩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一闪,随即观察地形,发现此处河水浅,适合渡水,“真是天助我也。”尉迟菩萨挥鞭一指,下令道:“追!”

义军数千骑兵争相渡河,马蹄溅起水花翻腾,望东紧追不舍。贺拔岳见敌骑过河追击,心中暗喜,催马狂行十余里,到达一处横岗。贺拔岳指挥部队就地埋伏,自己率亲兵过岗。

这一切都是贺拔岳事先策划好的,义军二十倍于魏军,只能用计取胜。他把部队分成二十队,一队四五十骑,陆续与大部队汇合,使敌人摸不清己方兵力。走到水浅时逃跑,引诱敌人追赶,敌人骑兵渡河,步兵滞留北岸,兵

义军骑兵陆续赶到岗东,刚过一半,只听喊声四起,魏骑两面杀来,贺拔岳挥动长矛,身先士卒,冲入义军队伍里。义军惊慌失措,回马逃跑。魏骑随后追来,边追边叫“下马者免死。”义军弃马投戈者无数,魏骑俘获三千人马,生擒主帅尉迟菩萨,接着渡过渭水,一万余名群龙无首的义军步兵放下武器束手而降。

玩过“全军破敌”游戏的玩家都懂得,这是一场经典的隔河对战,已经作为战术理论编入游戏系统。然而,贺拔岳对敌欺骗术却是游戏永远学不来的,善于思考是每一位将领,每一个希望成功的人必须具备的素质。

一仗下来尉迟菩萨全军覆没,惊呆了包围岐州的万俟丑奴,义军匆忙向安定撤退,在交通要道平亭设置防线。

尔朱天光率大部队来到岐州与贺拔岳会师,贺拔岳请求乘胜进兵,尔朱天光拒绝,淡淡道:“夏季天气炎热,等到秋凉再进兵不迟。”万俟丑奴得到谍报,放下心来,放松平亭垒的防御,该耕地耕地,改休整休整。哪知这是尔朱天光与贺拔岳演的双簧,演给万俟丑奴瞧的。魏军夜袭,黎明前攻占义军各处营寨,安定城投降,万俟丑奴自平亭逃往老巢高平镇。

贺拔岳率骑兵穷追,在平凉荒野追上义军,年仅十七岁的武川小将侯莫陈崇一马当先,单骑直入敌阵,于万马军中生擒万俟丑奴。侯莫陈崇单臂挟持敌方君主,右手舞刀冲杀,无人能挡。魏骑陆续杀到,义军大溃败。

高平城向尔朱天光投降,献上伪太傅萧宝寅。尔朱天光削平关陇山地的残余势力,将万俟丑奴和萧宝寅押解洛阳,向朝廷报捷。

关中平定,尔朱荣用武力一手荡平各地反叛势力,击败南朝军事干涉,持续七年之久的六镇大起义平息,北魏国获得久违的和平。捷报递到孝庄皇帝手中,元子攸了无喜色,一脸冷峻,怪声怪气地道:“即今天下便是无贼。”

密谋

世界上很多人说的假话比真话多,言不由衷,心口不一。我们没有必要指责他们虚伪狡猾,因为世界离不开谎言。若想听懂一个人话里的真实,须和此人感同身受。临淮王元彧心领神会,躬身道:“臣担心贼平之后,才真正会使陛下劳心费神。”

看过元彧的简历,我们会认定此人是个反复无常的大叛徒。河阴事变后元彧出逃江南,孝庄帝继位他回到洛阳,元颢入洛元彧率百官出降,陈庆之兵败再次投降。孝庄皇帝非但不计较,反而重用为总理(尚书令、大司马、兼录尚书事),因为元彧有一颗忠贞之心,忠于皇族忠于孝文皇帝汉化政策。流亡江南时,梁武帝萧衍非常欣赏,百般劝阻不让他回北国,派人劝道:“昔年王陵在汉,姜维相蜀,成就功业何必本土?”元彧不容置疑道:“我即便死了也要回到北方,何况尚有一口气在!”

元彧心中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尔朱荣。姑不论尔朱荣是否有篡位之意,单凭河阴大杀皇族文官,任用鲜卑化官员,断不能容他。元彧的心思正是孝庄帝症结所在,故而元子攸赦免一大批追随元颢的大臣。

元子攸起初不过想依靠这位北方军阀登上帝位,谁知养虎为患。河阴之变,他几乎站在汉化势力的对立面,若非契胡人喊出“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的大逆不道的口号,屠杀皇族和汉化贵族的黑锅已然背定。纵是如此,元颢及白袍队仍旧给予致命一击,忠于他的禁卫军屡战屡败,元气大伤。尔朱荣却依靠骁猛的契胡军及北方鲜卑军人短短时间内平定各地叛乱。势力此消彼长,怎不令他心惊肉跳,他甚至希望各地的强盗与尔朱荣多打一段时间,最好两败俱伤。现在国家太平,是去群狼而生一虎。

随着尔朱家族势力日益增长,连皇后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尔朱皇后原本是孝明皇帝的妃子,因是尔朱荣女儿才娶了来立为皇后。如今非但不心怀感激,反而颐指气使。

孝庄皇帝派尔朱世隆劝劝他的侄女,须懂得尊重皇帝老公,有上有下。谁知尔朱皇后竟然大发雌威:“天子是我家立的,早知如此父亲就该自己来做,怎会有这等事!”说得尔朱世隆跟着埋怨:“正是!他若做皇帝,我可以封王了。”

尔朱家族如此嚣张,孝庄帝如芒在背,帝国最后一支反抗力量被尔朱荣消灭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不由说出天下无贼的话。天下再无贼寇,那么只剩下他与尔朱荣,决战就要到来。临淮王元彧听出话外之音,当即劝他赶紧做好决战准备。朝堂之上尔朱荣耳目众多,为不使众人起疑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孝庄皇帝连忙用话语搪塞过去:“是啊,战争的善后工作着实不易。”

洛阳宫廷弥漫着重重杀气,尔朱荣的一道表章终使孝庄皇帝宝刀离鞘。

身在晋阳的尔朱荣在奏章中说:“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万分讨厌,把他赶走了!”从奏章中可见尔朱荣及其部下的放肆嚣张。

尔朱荣拥立元子攸称帝,封大将军、太原王。平定葛荣之乱,官拜丞相、太师。打败白袍军,赶走陈庆之,收复洛阳,实在无官可赏。孝庄帝别出心裁,赐尔朱荣“天柱大将军”,取擎天柱之意。后燕慕容垂时代用过柱国大将军,天柱大将军实为孝庄帝巧思。如今尔朱荣平定四海叛乱,赏什么?总不能赏个副皇帝坐坐吧,只剩下九锡。

九锡本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皇帝赐给大臣最高礼遇的象征之物。问题在于,王莽、曹操、司马昭、刘裕、萧道成、萧衍都曾接受过九锡,他们或者他们的儿子均改朝换代,“九锡”几乎等同于“篡逆”。许周劝尔朱荣取九锡,等于劝他篡位。尔朱荣竟然敢于将部下劝进的事告诉皇帝,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尔朱荣什么意思呢?元子攸反复琢磨,尔朱荣有可能试探他,“我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赏赐。”尔朱荣确实功高不赏,不管怎么说,九锡不能给。九锡会给人误觉尔朱荣取得王莽、曹操等人拥有的天命。既然尔朱荣斥责许周,那么将计就计,装一次糊涂,孝庄帝下诏褒奖尔朱荣。

尔朱荣讨了个不自在,本意提醒孝庄皇帝自己平定天下功高盖世,加九锡不为过,谁知皇帝不接这茬儿。

双方摩擦不断,尔朱荣希望通过亲信官员把国家权力握到手里,偏偏孝庄帝极为勤政,晚睡早起,事必躬亲,不肯放权。孝庄帝假手吏部尚书李神俊掌握组织部,控制天下官员任免。

尔朱荣想赶走李神俊,故意任命一位平民去曲阳当县令。任命意见送到吏部,李神俊认为此人根本不入品。孝文汉化的北魏国委任官员注重品级,即九品中正制,一个不入品的平民岂能当官。李神俊拒绝批准,重新任命旁人。尔朱荣立刻派人护送自己人上任,给吏部委任的官员一顿老拳,打出曲阳县。李神俊又气又怕,干脆辞职不干。正合尔朱荣心意,副总理尔朱世隆兼任组织部长。

尔朱荣控制吏部,开始对河南下手,吏部草拟文书委任北人去河南做官。河南是汉化大本营,支持孝庄帝的老巢,水泼不进,针扎不透。这是最后一块阵地,孝庄皇帝拒绝任命任何一位鲜卑武人任职河南。为此,大宰元天穆和皇帝翻脸,不惜恫吓道:“天柱大将军有大功于国家,为国宰相,即使请求更换全天下的官吏,陛下您也不能违背吧,何况不过调任几个州的官员,如何不准!”

面对咄咄逼人的元天穆,孝庄帝不害怕,正色道:“天柱大将军若不为人臣,朕也可以让他取代,若守臣节,绝无更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尔朱荣的愤怒可想而知,我平定天下你不赏赐倒也罢了,舍不得那些破烂衣服、车马、弓矢,我不要行不行。用几个人都不可以,太过分!尔朱荣恨恨道:“天子之位靠谁坐上的,如今我的话也不听!”

双方撕破了脸,矛盾表面化,谁都不掩饰不满的心情。孝庄帝的亲戚城阳王元徽,那位被广阳王元深偷了老婆的元徽,侍中李彧,汉化贵族杨侃、高道穆、元罗等人凑在一起密谋除掉尔朱荣。

进京

山雨欲来风满楼,洛阳和晋阳城中的凉风弥漫着潮湿的烟雾。双方要摊牌了,尔朱荣从晋阳向朝廷上书,要来洛阳照看皇后分娩。尔朱皇后怀孕八个月,作为父亲来看看女儿,要求合情合理。

孝庄皇帝清楚,尔朱荣来者不善。尔朱荣新近荡平天下,威震四海,朝廷非但未能给予赏赐,反而处处与他作对,人家是来讨说法的。

阴险的元徽一阵冷笑,“来得好,正愁不见人,趁他进殿拜见陛下之机埋伏甲兵宰了他。”济阴王元晖业反对:“尔朱荣此来必有准备,只怕伤了陛下。”“那就先行斩杀尔朱荣洛阳城中的亲信,发兵与他决战。”

元徽一门心思揽权,对尔朱荣恨之入骨。孝庄帝虽然年轻,但他明白单凭洛阳城中的禁卫军根本不是尔朱荣的对手,何况禁卫军中不少人和尔朱荣关系密切。

大臣们不是傻瓜,早早闻到洛阳空气中弥漫的杀气,河阴之变可是前车之鉴。中书侍郎邢子才等官员纷纷跑回老家去了。邢子才继承父亲邢峦的聪明,一有风吹草动,自个先躲起来。

中书舍人温子升进宫,送给孝庄皇帝一封信,信是以尔朱荣名义写的。尔朱荣告诉温子升,愿意留下你就留下,愿意走你就走,我不追究。温子升对皇帝说,尔朱荣给每一位大臣都写了同样的信。

尔朱荣通过信传达了一个讯息,想跟我干的人留下,不想跟我的干的人走路。孝庄帝尚抱有尔朱荣不会来京的奢望,现在知道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关。至于尔朱荣来京会有什么举动,实在难以猜测。

大臣们都在重新站队,温子升无疑站到己方。武卫将军奚毅向孝庄帝表忠心:“若必有变,臣宁死陛下,不能事契胡。”对于禁卫军将领,孝庄帝不全部信任。禁卫军集团支持自己做皇帝,又支持尔朱荣屠杀汉化文官,奚毅就是个例子。孝庄帝知道,禁卫军集团这一次支持他,因为尔朱荣权势太高,已经使北方鲜卑人凌驾于洛阳禁卫军将领之上。但是,禁卫军官们毕竟和尔朱荣走得太近,孝庄帝不能不留心眼,平静地道:“朕敢担保天柱大将军无异心,也不会忘记你的忠心。”

远在晋阳的尔朱荣也接到一封信,那是一封匿名信,是尔朱世隆的家人清晨从大门上揭下来的,上面寥寥数语:“天子与杨侃、高道穆等人密谋,欲杀天柱大将军。”

尔朱荣一阵冷笑,三下两下把信撕得粉碎,扔到地上,恶狠狠朝上面啐了一口唾沫,轻蔑道:“世隆无胆,谁敢有这样的想法!”尔朱荣妻子北乡长公主心头掠过一丝恐惧,劝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洛阳之行取消了吧!”尔朱荣哼了一声,“我若不去,岂不被那些小人看轻了!”

尔朱荣说得没错,尔朱世隆胆子确实小,根本没有什么告密者,他怀疑孝庄皇帝有阴谋,苦于皇帝做事机密,没有搞到证据,便自己写了告密信贴在大门上,希望引起兄长的注意。

胆大固然是好事,胆大是创业必需的素质,心细才是永葆成功的诀窍。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尔朱荣胆子大,行得正,但他心不细,智不圆,枉送人间一条好汉的性命。

尔朱荣带五千契胡甲骑入洛阳。真假消息满天飞,有人说尔朱荣要造反,有人说皇帝要杀尔朱荣。尔朱荣集团与孝庄帝集团已是水火不容,矛盾不可调和,双方部下极力怂恿主子干掉对方。高荣祖借彗星出没劝尔朱荣除旧布新,李显和私底下道:“天柱大将军来京,那能不加九锡,何须大王自讨,天子太不晓事。”郭罗刹道:“今年可做禅让文书,何止加九锡!”禇光道:“是啊,人言并州城上有紫气,何虑天柱大将军不应此兆。”

尔朱荣这才知道,形势似乎超出他的掌控范围。说尔朱荣不想称帝那是假话,他曾手铸金人,足见心存此念。可北魏国一百五十年基业,算上代国及雄霸草原的日子,拓跋家族在中国北方有近三百年的根基。孝文汉化,中原汉人视元魏为华夏正朔,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颠覆。纵是自己威震天下,也须慢慢来,况且在他心目中,孝庄帝元子攸不过是个24岁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何足为惧。

帝国两大巨头第一次会面,尔朱荣采用敲山震虎手法试了一把,“有人说陛下想杀我,可有此事?”孝庄帝心中暗暗吃惊,表面不动声色,坦然道:“外界倒是传言太原王想害我,流言蜚语岂能当真!”

孝庄帝反应机敏,不见一丝慌张,尔朱荣放下心来。双方保持极度克制,努力不把搭在弦上的箭放出去。谁都知道,这一箭出手,便是惊魂动魄,见血封喉。尔朱荣率先表示出诚意,每次出入皇宫只带数十名随从,宫门解剑,卫士不带武器。

孝庄帝本以为尔朱荣率甲兵到洛阳,即使不谋反,定逼迫自己做一番人事变动,不想几日过去,行为中规中矩,不见有什么大动作,杀尔朱荣的心淡了下来。元徽急忙加火道:“尔朱荣纵使不反,陛下能够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吗?况且谁又能保证他不反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孝庄帝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滋味。尔朱荣部下的言谈大多没能逃过他的耳朵,因为他们根本不想隐瞒。自己的人也是急不可待、跃跃欲试,长此以往难免不走露风声。双方猜忌只会越来越重,总有一方忍不住。

先下手为强。孝庄帝下诏召元天穆入京,北方鲜卑人以其二人为领袖,要下手就一并除去。

武卫将军奚毅向皇帝告密,尔朱荣的部下正策画借打猎为由挟持皇帝去晋阳,然后诏告天下迁都。孝庄帝正寻思奚毅之言的真伪,元徽道:“尔朱荣昨夜在陈留王府说过一句话,足以证明有谋反之心。”

陈留王元宽是孝庄帝侄子,娶尔朱荣小女儿为妻。尔朱荣来到洛阳经常住小女儿家里,昨晚指着元宽说:“我最终会得到你的帮助。”

元宽小小年纪能帮尔朱荣什么忙?不用元徽解释,孝庄帝心中明了。尔朱荣之所以没有动作,那是在等尔朱皇后生子。如果尔朱皇后生儿子,那么就可以杀死自己立外孙,如果尔朱皇后生女儿,那就立小女婿陈留王。

暗算

联想到昨晚做的噩梦,孝庄帝心惊肉跳,对亲信们道:“昨夜梦见我拿刀把自己十根指头全割掉了。”不管怎么说,尔朱荣是孝庄帝的大功臣,没有尔朱荣难坐皇位,没有尔朱荣叛乱难平,尔朱荣算是强而有力的一双手。

解梦太简单,想要什么解释有什么解释。元徽阴沉沉道:“蝮蛇螫手,壮士断腕,吉兆!”

元天穆到京了,孝庄帝出宫相迎,西林园宴射为天穆接风。众人射了几圈,尔朱荣对侍卫们的射术不满意,说道:“近来天下太平,侍卫之臣不再习武,陛下莫如率五百骑兵围猎,让他们练练功夫,陛下也可消消疲劳,散散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孝庄帝想起奚毅告密的话,看来尔朱荣确有诡计,不能不除,一旦迁都晋阳,再做什么都晚了。

九月的洛阳,黄叶纷飞,飘满丹阙。秋天既萧索,又充满收获,胜利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之上,秋风如刀,谁将成为落叶?

决战前夕,孝庄帝在听故事,听一个残酷的故事。温子升一脸平静,平静得可怕,说到肥胖的董卓被剖腹,脂膏流满地面,点了几日几夜的天灯,又说及李催杀王允屠长安,眼睛未眨一下,神态宁静得像一泓池水。孝庄帝叹了口气,“王允杀董卓后,若赦免凉州人必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孝庄帝直视温子升的眼睛,毅然道:“朕的心你是知道的,即使死了也要去做,何况未必便死。朕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世间的事充满神奇,“高贵”象征曹髦那颗宁死不受辱的心,“常道”看出曹奂自甘堕落的寻常人心态。曹髦虽死,却给后人留下一种精神,宁可站着死,决不跪地生;留下一句传世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尔朱荣之心,岂不路人皆知。难道元子攸倒不如一个曹髦。论心机,元子攸远在曹髦之上,论傲慢,司马昭远不及尔朱荣。

尔朱荣非常自负,自诩天下第一勇士,三千契胡骑兵起家,弹指之间,遍地狼烟尽熄,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他和随身武士宫外解刀剑,既是一种和解姿态,也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骄傲。谁敢杀我,是这位平定天下的契胡贵族傲慢的写照。

尔朱荣不知道,想杀他的人何止一个。当天下午,孝庄帝召尔朱荣和元天穆进宫一起吃饭,杨侃率十余名杀手埋伏在明光殿东侧。好在尔朱荣和孝庄帝没什么共同语言,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和元天穆退了出去。杨侃率武士匆匆赶到,登上明光殿石阶时,发现尔朱荣已经走到中庭。第一次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第二日,九月十九日,孝庄帝忌日,不吉;九月二十日,尔朱荣忌日,当然他不会参与任何活动;九月二十一日,短暂的朝会刚一结束,尔朱荣便赶去赴陈留王家宴。宴席之上尔朱荣喝得酩酊大醉,次日凌晨犹自头痛不已,派人告假说身体不适,一连数日没有上朝。

阴谋不能拖得时间太久,宫廷和禁卫军中有尔朱家族的人,尔朱世隆探得风声紧,劝尔朱荣赶紧动身回晋阳。尔朱荣仍然不信,淡淡道:“何必太匆匆。”尔朱荣不相信元子攸有胆量下死手,况且他并没有加害元子攸之心,皇帝为何要铤而走险。

九月二十五日,客人来访。

城阳王元徽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快步踏进屋子,见尔朱荣与元天穆赌钱,玩得正开心。元徽上前,伸手摘去尔朱荣的帽子,举在手中欢舞盘旋。鲜卑人习俗,遇到开心高兴值得庆祝的事情总要跳舞。魏书常有此类记载,道武帝拓跋珪生子,卫王拓跋仪深夜入宫跳舞贺庆。元徽脱尔朱荣帽子起舞,说明尔朱荣有大喜之事。果然,元徽美滋滋说道:“贺喜太原王,皇子诞生,你做外公啦!”

尔朱荣不觉一怔,尔朱皇后怀孕才九月,怎么会生子?只听屋外人声嘈杂,贺客云集,宫廷中的文武官员齐来祝贺,皇帝的使者到,宣读喜讯,召尔朱荣、元天穆入宫。

早产不是没有的事情,尔朱荣心头那一丝疑虑一扫而光,女儿生子,那便是太子,北魏国未来的皇帝,如何不喜。尔朱荣喜笑颜开,叫上长子尔朱菩提及左右亲信,一行众人喜气洋洋赶往禁宫。

宫廷中却无一丝喜气,温子升伏案疾书,为孝庄皇帝起草一份诏书,杀尔朱荣告天下的文书。温子升是北魏大文人,北朝文学家不多,温子升与魏收、邢子才并称魏末三才子。

温子升的诗通俗易懂,比如《安定侯曲》“封疆在上地,钟鼓自相和。美人当鹤舞,妖姬掩扇歌。”《敦煌乐》“客从远方来,相随歌且笑。自有敦煌乐,不减安陵调。”《白鼻騧》“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还有那首开唐代闺怨诗先河的《捣衣》,“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远近,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温子升的文章传到江左,萧衍赞他:“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使者出使吐谷浑王国,见国王床头放着几卷书,全系温子升的文章。北魏文学大不如南朝,故而济阴王元晖业以温子升为荣,得意道:“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

元天穆和孝庄帝争相笼络,白袍队入洛阳,元天穆北渡黄河撤军甚至征询温子升的意见,愿走愿留,悉听尊便。温子升选择去洛阳投奔元颢,孝庄帝南返洛阳,温子升仍旧官居原职。鲜卑武人与汉化贵族党争,身为汉人的温子升自然站在孝庄帝一边,为皇帝出谋划策,起草文书。

杀尔朱荣的诏书刚写完,殿外传来“尔朱荣到”的声音,孝庄帝一阵惊慌,心跳加速,因为明光殿东厢房埋伏着杀手。温子升缓步走到孝庄帝面前,静静道:“陛下色变。”

孝庄帝意识到失态,急忙向侍卫索酒,连饮数杯才定下心神,酒壮英雄胆,莫怪乎水浒好汉多喜欢饮酒。

温子升手持诏书走出明光殿,迎头撞见尔朱荣等人入殿。尔朱荣一把抓过温子升手中的诏书,一边在手掌中把玩,一边问道:“是什么文书啊?”

温子升神色不变,温和平静,淡淡道:“敕”。

尔朱荣看也未看,把文书交还给温子升,迈步跨进明光殿。有时人的一个念头可以改变人生,如果尔朱荣打开文书瞧瞧,北朝历史就将改写。

孝庄帝背倚东墙向西正襟危坐,尔朱荣、元天穆在御榻西北面不远处南向落座。尔朱荣刚刚坐定,猛然间瞧见鲁安、李侃晞手提钢刀带着一群武士从东门闯入,心知不妙,谣言成真,皇帝要杀他。

尔朱荣反应极快,伸手摸刀却空空如也,宝刀已经解在宫外。尔朱荣一时间大为窘迫,恨自己过于托大,心想现如今唯一的办法即是制住皇帝,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动。他离孝庄帝最近,挺身而起,身影一晃,抢到御座旁。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刀从御座下方向上破空划出。尔朱荣没有料到孝庄帝手里会有刀,形势危急之下不容想那么多。孝庄帝早有准备,宝刀横放膝下,右手紧握刀柄,长刀挥出。尔朱荣全力扑来,身体恰好撞上刀刃,一刀毙命。

杀手们挥刀一阵乱砍,尔朱荣十四岁的儿子尔朱菩提、元天穆等三十余人血染宫廷,就跑了一位,金紫光禄大夫司马子如,高欢那位喜欢讲黄段子的哥们儿。司马子如机灵聪明,史书没有记载他是否进入明光殿。一般来讲,恐怕早在进宫之时就预感到不妙,磨磨蹭蹭,滞留殿外,一见形势不对头撒腿溜出皇宫。《北齐书》用八个字形容他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中的反应,“知有变,自宫内突出”,破围而出也不容易。尔朱荣手下官员多是塞北豪杰,为什么他出来,别人出不来。证明司马子如有脑子,事先预判能力强。

尔朱荣、元天穆死得很惨,鲁安等人怕他们不死,连续补刀。鲁安,大家应该有印象,荥阳之战投降陈庆之的魏将。暗杀尔朱荣汉人出力最多,温子升、杨侃、鲁安、李侃晞冲在第一线。这也是尔朱荣屠杀汉化文官的报应,洛阳人与他仇深似海。尔朱荣死讯传开,文武百官进宫道贺,“内外喜叫,声满京城。”

尔朱荣死时三十八岁,历史学者们无一例外将其定性为“奸臣”。最重要的一条证据即孝庄皇帝从尔朱荣尸体上找到手板,上面记录着官员任免方案,不是尔朱荣的人统统在外调之列。故而孝庄帝庆幸道:“这小子活过今天就无可驾驭。”然而,仅从这一点难以认定尔朱荣有谋反企图。这句话是孝庄帝说的,手板上记录着什么谁也没有看到,可以视为孝庄帝为杀害功臣找理由。即使属实,孝庄皇帝拒绝过尔朱荣向河南安排北人,自然不会认同尔朱荣的官员委任计划。谁都无法否认,说尔朱荣谋反证据不足。

《魏书》评价较为客观,赞扬尔朱荣的功绩:“苟非荣之致力,克夷大难,则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也。”尔朱荣为北魏国平定叛乱,赢得了和平。他最大的过错莫过于沉杀胡太后和小皇帝,发动河阴大屠杀,使北魏帝国原本趋于平和的民族矛盾再度尖锐。他为鲜卑武人和高欢背了千载黑锅,却成就了白袍名将陈庆之。用魏收的话讲,尔朱荣之所以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斯则蒯通致说于韩王也。”尔朱荣和孝庄帝身边那些蒯通们,他们不为国家的幸福而为自己的私利鼓唇摇舌,大英雄尔朱荣不过是他们手里的玩物而已。

反叛

尔朱荣死了,尔朱家族及其部下必将发生叛乱,如何将这一场叛乱消弭于无形之中,孝庄皇帝采用“既往不咎”的策略,宣布大赦天下,制作“免死铁券”,希望尔朱家族自动放弃抵抗。这是元子攸从王充诛杀董卓不肯赦免凉州将士导致失败的教训中吸引的经验。

“既往不咎”的策略未能打动尔朱家族,但造成尔朱荣集团的分裂。事变当夜,尔朱世隆保护尔朱荣的妻子北乡长公主带领契胡骑兵焚烧西阳门杀出洛阳。尔朱荣亲信将领贺拔胜和朱瑞等人不想跟随尔朱世隆出逃,贺拔胜成功制止了尔朱荣死党田怡突袭皇宫的计划,留在洛阳。

尔朱世隆准备撤回北方,司马子如劝住这位尔朱家的少爷,“我们不能一昧逃跑,那是向朝廷示弱。如今的天下强者为王。你略微显示一下弱小,人们都背叛你。不等跑到晋阳,人心散了,队伍怎么带。如今之计,先控制黄河浮桥,既能进攻又能跑路,然后分兵取洛阳,就算打不下来,也让天下人瞧瞧我们的实力,让他们不敢随便背叛我们。”

司马子如和贺拔胜不同,他是尔朱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危难关头尽心竭力。尔朱世隆采纳他的意见,率军进攻河桥,攻占北中城,斩杀守将奚毅,分派尔朱度律率一千契胡骑士,杀回洛阳向朝廷示威。

孝庄帝登上大夏门,遥见城下契胡骑士身裹白衣,披麻戴孝。尔朱度律向皇帝索取尔朱荣尸体,边流泪边道:“臣等随太原王入朝,太原王蒙受奇冤,我等将士不忍空归,愿得太原王尸,生死不恨。”尔朱荣讲义气,一千多契胡骑兵想起尔朱荣的好处,齐声痛哭,声震洛阳。

哭得孝庄皇帝也有些悲伤,人家尔朱荣于他有恩,功大于过,谁让自己是皇帝呢。如果论功行赏,天下皇帝岂不要换去一多半。孝庄帝派人送去“免死铁券”,保证众人官复原职,既往不咎。

尔朱世隆一阵冷笑,“太原王功高天地,一片赤胆忠心,长乐王不顾以前的盟誓残害忠良,今日两行铁字,何足可信!我为太原王报仇,决不投降!”

使者回报孝庄帝,连称呼也改了,摆明不承认他这个皇帝。元子攸生气,把宫中的财物宝贝全部搬到西门外招募勇士。人为财死,一日之内召得一万敢死之士。那边,尔朱世隆悬下重赏,破城之后,许你们尽情劫掠两天,城里的所有一切,珠宝、黄金、财物、男人、女人、小孩都是你们的,随便拿,随便抢。

敢死队出城与契胡骑士决战,一万对一千,一连打了好多天愣是打不过人家。勇敢是勇敢,身体素质不行。契胡兵都是尔朱荣的百战精兵,个个收拾过老虎,从猛虎口中杀出来的勇士,洛阳人怎么能是对手。

屡战不胜,文武大臣们一个个都不吱声,散骑常侍四川人李苗火了人,奋衣而起:“给我一百人,我去把河桥烧了。”

够牛,南北朝就不缺牛人。李苗和萧衍有仇,从蜀地投到洛阳,念念不忘打回老家去。谁知南征不成,倒打起羯人来。

李苗带着人从马渚借着夜色荡舟顺流而下,放出火船焚烧河桥。南岸契胡军远远望见河桥起火,争相渡河,马踏人挤,乱成一片。一会功夫儿,黄河浮桥烧断,契胡兵纷纷落水。李苗没跑,带着百八十号人呆在河中渚等援兵。谁知城中人害怕契胡兵,一人没出来。契胡骑兵涉水攻击放火者,两家死斗,李苗寡不敌众,投水而死。河桥没了,尔朱世隆只得收兵北退。

孝庄帝感激李苗,封侯、赠车骑大将军。后来,尔朱世隆进入洛阳重新掌权,有狗腿子劝他撤了李苗的封号。尔朱世隆不同意,说李苗是天下善士。如果他不把桥烧了,那次真的打进洛阳,洛阳就毁了。屠城两日,不能留下罪证,只能焚烧洛阳。如此一来,他尔朱世隆可是千古罪人。自古强盗皆如此,八国联军不都这么干么。

尔朱世隆退走,尔朱家族的势力仍然强大。尔朱天光控制关中地区,尔朱仲远割据徐州,尔朱兆在汾州(今山西汾阳),尔朱荣得力干将高欢在晋州(今山西临汾),侯渊在平州(今河北遵化)。

孝庄帝派大员安定各地局势,采取分化拉拢、各个击破的战术,安抚尔朱天光,令源子恭镇守太行山丹谷,防止山西敌军。随后,孝庄帝去看一个人,一个勇贯河北的英雄好汉。

高昂字敖曹,年近四十,在青年才俊辈出的魏末乱世显得老了,然而他的威名早已传遍北魏国。高敖曹出身河北豪族渤海高氏,北朝八大门阀,“崔卢李郑”排在前面,其下便为“羊毕封高”。

高敖曹出名不是靠家世,而是靠武功。此人生得“龙眉豹颈,肢体雄异,胆力过人”,从小不喜欢读书。门阀士族传家靠文化,一个武夫如何能让书香门第延续下去。父亲高翼挑选国内最严格的老师教他,严师够狠,棍子鞭子一起招呼。小高昂丝毫不惧,照旧不好好听讲、迟到、早退、旷课。老师揍了一遍又一遍,累了,喘着气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小高昂回答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呢!”老师听得吐血,渤海高家怎么出这么个混球。

青年时代的高敖曹简直就是土匪,高敖曹做过一首诗:“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他与大哥高乾散尽家财,招揽天下剑客,横行乡里,无法无天。高乾喜欢上博陵崔家的女儿,求婚遭拒。二人一商议,背着长剑,夜晚摸进村里,跳入崔府,把人家女儿劫出来。走到村外,高敖曹对哥哥道:“此处没人把她办了。”“办?”“办!”高昂就在野外把人家崔家女儿上了,先做后娶。

高翼拿儿子一点办法没有,对人说:“此儿若不灭我族,必当广大我门,不会只做一个州里的豪杰!”高敖曹兄弟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门阀士族保家延续门第的宗旨。高翼经常跟着受牵累,动不动儿子们跑了,官府把他抓狱里。高翼哀叹道:“我的几个儿子都这副凶狠德行,不知道死后有没有人给我上坟,培一锹土。”

高敖曹一直没变,高乾长大以后通世故,攀上掌权的元叉,官拜员外散骑侍郎。元叉死后,高乾与长乐王元子攸交上朋友。河阴事变,高乾逃回家乡。此时葛荣横行河北,正因高氏兄弟培养了一支武装力量,朝廷起用高翼为渤海太守抵御葛荣。葛荣号百万之众,高家怎么是对手,和邢杲一起被逼进山东。他们与山东豪强发生冲突,高氏兄弟干脆接受葛荣的官职,转而在山东攻城掠地。尔朱荣与葛荣决战,孝庄帝派人去山东调解河北流民与山东原住民的矛盾,高氏兄弟散去兵众,归顺朝廷。

孝庄帝非常高兴,任命高乾为给事黄门侍郎、高敖曹散骑侍郎。尔朱荣对汉人豪强心存戒心,尤其高氏兄弟这种桀骜不驯之徒,借口他们曾经反叛过朝廷,不适合呆在皇帝身边做近臣,逼高乾辞职。高乾一怒之下回到家乡,与高敖曹重新招纳勇士,整日射猎游玩。那个时代聚众射猎相当于军事演习,尔朱荣闻报大为不满,派当州刺史诱捕高敖曹押送晋阳。尔朱荣入洛阳,随身带着高敖曹,把他关押在驼牛署。

大夏门之战,高敖曹被甲横戈,身先士卒,与契胡骑士一场血战,让孝庄帝见识到高敖曹的勇猛。孝庄帝找高敖曹有事相托,不成想在高敖曹处见到从河北匆匆赶来的高乾。孝庄帝大喜,拜高乾为河北大使,高敖曹直阁将军,希望二人回到河北联络汉人豪强,招揽壮士,安定当地局势,消灭平州刺史侯渊。

孝庄帝亲自把高家兄弟送到黄河岸边的浮桥,赐酒壮行。孝庄帝举起酒杯,手指滔滔不息的河水,诚恳地道:“你们兄弟是冀州豪杰,手下勇士成群,若京城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士为知己者死。高乾泪流满面,孝庄帝将河北重任交付自己,唯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高敖曹拔出长剑,舞剑明志,剑光如雷霆电击,劲风荡起漫天黄叶飘落滚滚河面,倏忽之间不见踪迹。

壮士瞋目,怒发冲冠,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悲壮。然而,行人高氏兄弟就此闯出一片天地,送者孝庄皇帝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尔朱家族的行动更快,尔朱兆从汾州赶往晋阳。别看尔朱兆粗莽汉子,这点心计还是有的。尔朱荣近年来苦心经营晋阳城,兵马、物资多得不可胜数。近水楼台先得月,尔朱兆抢得晋阳城,奠定在尔朱家族中的物质地位。谁能为尔朱荣报仇,谁就可成为尔朱家族的接班人,尔朱兆点起铁骑与尔朱世隆合兵长子城。

出师须有名。美国人出兵,动辄冠以美国人民的利益,维护世界的和平,维护地区的和平,赋予敌对国人民民主和自由,这些都是“名”。中国古代君主为上,臣子攻打君上属于大逆不道,是叛贼、乱匪。臣子们出兵往往冠以“清君侧”。尔朱荣为孝庄帝亲手所杀,“清君侧”用不上。

皇帝是名分,大家承认,你是皇帝,不承认就不是。当然,皇帝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做。譬如品牌,驰名品牌是几代人创下的,别人用就是冒牌货,只能从元氏家族中选。于是,尔朱家族拥立长广王元晔为新皇帝。元晔与尔朱家族带亲,系北魏名将元英侄子,尔朱荣妻侄。

尔朱家族联合起兵,尔朱兆自长子南下,尔朱仲远自徐州西进,只有尔朱天光按兵未动。尔朱仲远与洛阳东征军大战于滑台。东征军主将郑先护,副将贺拔胜,两人的配置显示出年轻的孝庄帝应对危机魄力不足。

洛阳形势极度严峻,当此时刻必须任用真正有军事才干的人。整个北魏国的矛盾犬牙交错,主线即鲜卑武人与汉化文人的矛盾,所以北方武人支持尔朱家族与朝廷对抗。其次是元子攸与尔朱荣之间的君臣冲突。人与人之间没有铁板一块,尔朱荣集团也是如此。元子攸成功拖住尔朱天光,降服贺拔胜。

贺拔胜虽说是北方武人,但贺拔家族屈身尔朱家族实属不得已的事情。贺拔家鲜卑豪门,尔朱家出身羯胡,加以君臣大义,故而贺拔胜站到孝庄皇帝身边。贺拔胜北魏名将,平定六镇叛乱战功卓著。孝庄帝不用他出任东征主帅,而用汉人大门阀荥阳郑氏子弟郑先护。汉化文人与北方武人互不信任,郑先护竟然不肯让贺拔胜的军队进入己方大营。贺拔胜与尔朱仲远大战,郑先护不予支援。贺拔军战败,贺拔胜一气之下再度投靠尔朱家族。

孝庄帝失去一员虎将,失去武川鲜卑,同时失去东征战争的胜利。郑先护军心涣散,无力与尔朱仲远交战。汉化文人与鲜卑武人不交心是那个时代最棘手的事情,谁处理好其中的关系,谁能得到天下,高欢和宇文泰一生为此事虑尽心机。

北风呼啸,寒冬来临,尔朱兆击败丹谷守军,率契胡轻骑兵倍道兼行直扑洛阳。洛阳墙高城坚,黄河自然天险,马匹虽快,安能跳河上墙?可尔朱兆短短三天,擒住了孝庄皇帝元子攸。

元子攸有三个没想到,一没想冬天黄河水位下降,骑兵过河不必走桥;二没想到宫廷禁卫军中出了叛徒,三没想到城阳王元徽是个无耻小人。

想干大事必须有识人之明,孝庄帝不用贺拔胜为主将,却用华山王元鸷执掌禁卫军。元鸷与尔朱荣交好,河阴之变与尔朱荣共登高坡观看屠人惨剧。

契胡骑兵赶在丹谷败军之前涉水过河杀向洛阳,河水浅处仅及马腹。契胡人的运气好得不能再好,当天刮起沙尘暴,漫天黄沙,守城官兵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瞧见,契胡骑兵队冲进洛阳,攻到皇宫。狂沙袭来,禁卫军弯弓却无法放箭。元鸷喝令禁军不得抵抗。

孝庄帝闻讯撒丫子从皇宫跑到云龙门,正好遇到元徽骑马逃跑。孝庄帝连声招呼,喊哑了嗓子,元徽反而快马加鞭。落难老虎不如狗。元徽心道,“你是契胡人第一要犯,我搭着你往哪里逃啊。”黄河死难的李苗早就说过,“城阳王蜂目豺声,不是好人。”孝庄帝傻了吧唧,对他言听计从。元徽毁过两位有名的亲王,广阳王元深和太原王尔朱荣。如果说元深偷他老婆活该倒霉的话,人家尔朱荣没玩过你家女人,泼死命算计人家干吗。孝庄帝有恩于他,他却硬生生把皇帝最后一线生机葬送。

契胡兵抓住孝庄帝,残暴的尔朱兆把皇帝锁在永宁寺门楼之上示众,寒冬腊月,朔风刺骨。长于深宫的孝庄帝几曾受过这种磨难,冻得浑身发紫,嘴皮哆嗦,没多久患上感冒,向尔朱兆求个御寒的头巾戴戴。尔朱兆撇撇嘴,没有!

人要死了,戴个头巾纯属浪费。尔朱兆动了杀机。不能在洛阳杀皇帝,要照顾洛阳人的情绪,万一出个劫法场的怎么办?尔朱兆把孝庄帝押往晋阳,缢死于三级佛寺。孝庄帝元子攸时年二十四岁,临死之时,从容不迫,合掌拜佛,愿后世再不做国王,并作五言诗一首:“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就在元子攸去晋阳的路上,有一个人曾想去救他,这个人大大的有名。他到底想过没有?有没有此等忠心?恐怕知道的人不多。

力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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