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之域中,谁家之天下

  

1

大臣们早就领略到了武则天的诸般手段,可他们还是没有看透这个妇人要将一个李唐盛世带向何处。朝臣们回不过神来,新皇帝李旦更是回不过神来。

俗话说,天子无父,天子无妻。天子是天下权力最大、地位最尊贵的人。若是儿子做了皇帝,就连老子也只能俯首称臣,更何况妻子?

从人性的立场上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可怕的了。

一个人高高地坐在金字塔的最顶端,父母、妻子、兄弟以及所有的人,只能居于脚下的另一方天地。他们举目望去,只有无际无涯的天空。

身为天子,为了不让群臣看透自己的内心世界,往往会克制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如果无法忍受这种绝对孤独的精神痛苦,只想过一种自由狂放的生活,那他就不具备当皇帝的资格。就算有人因为血统关系,偶然登上九五之尊,其最终的命运不是自乱阵脚,就是从九天之上一头栽下,再不然就是被他脚下的一群豺狼虎豹撕得粉碎。再不然,就是在“天子”和“人”之间挣扎,最终失去理性,极尽愚昧之能事,或者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李旦虽然是名义上的天子,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全副身心都融入政治的铁血体系之中。他从来没有去争夺过皇位,从来没有贪图过这非分的荣耀。能够安安稳稳守着一份亲王的差事,锦衣玉食,逍遥一生,他就满足了。可自从当了这个挂名的皇帝,他却走得一步三惊,夜不成寐。

原本悠闲自在的人上人,读自己的书,画自己的画,如今却局限于这小小的一方殿宇,失去了人生的自由,成了被皇权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李旦完全不在状态,至尊的皇位成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皇帝的身份让他沦为一个尊贵的囚徒,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李旦只能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已经结束,现在他和妻儿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这貌似是很合理的事,她是他的母亲,是她赐予他生命,那么她要取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要做的不过是再次认清这一点,从行为到灵魂上绝对地服从和柔顺。

李弘的理想,李贤的骄傲,李哲的固执,经过一轮又一轮地清洗,如今只剩下李旦孤身上路。他没有一点儿登上权力巅峰的野心,尤其在看到李弘和李贤两位哥哥悲惨的命运后,虽然他并不清楚隐于其中的真相,但也为之心寒。

他曾经听别人谈起父皇高宗即位时的幕后故事,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为了争夺帝位,兄弟阋墙的悲剧。祖父太宗也是为了帝位,兄弟之间血染玄武门。李旦惊惧于帝位所具有的魔性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作为一个临时帝王,李旦没有开合天地的宏图大志,有的只是活下去的卑微愿望。

思想?那太危险,他不需要。

记忆?那太沉重,他同样难以承受。

如同内心早已被掏空的莲藕,他深深地潜入水底,潜入泥中,在那里,静静地埋葬掉他所有的爱恨与悲喜。于是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淡漠的谦恭的影子皇帝,和他永远沉静的温和的微笑。

他成了大唐帝国最高贵也是最恭顺的“模范囚徒”。 

儿子们给了武则天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总算能有个听话的,武则天松了口气。

在她紫帐听政的第五天,故太子李贤被特使丘神勣逼杀于巴州。尽管武则天极为讨厌李贤这个儿子,但还是追封他为雍王,并率文武百官于显德门为他举行了“举哀”仪式。文武百官在宫门左右排列整齐,全体大哭三声,然后再大哭三声,肃穆而退。

武则天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昭告天下,李贤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指望他了。

然而武则天对这个儿子的厌恶,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稍有减轻,李贤的尸体一直被停放在巴州,直到中宗神龙复辟后才迎还长安,陪葬乾陵。

他的三个儿子也一直囚禁在宫中,甚至不许他们到院子里走动。

武则天每年都要传敕令,要将这几个孙子杖刑数顿。其中的两个孙子在杖刑中被活活打死,只剩下李光仁一个,后改封邠王守礼。少年时所受的杖刑在他肉体和精神上留下的伤痛伴随他一生一世,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身体都会隐隐作痛。 

高宗去世后的短短数月里,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杀章怀太子,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让她的精神之弦绷得紧紧的,每天像是在打仗。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稍微可以喘口气了。

这时候高宗的灵柩在洛阳已经整整五个多月了,还没有下葬。高宗李治临终遗愿,希望能够生还长安,那里是李唐历代祖先安葬的地方。

但武则天却不这么想,长安毕竟是李唐的根据地,也是反武势力较为集中的地方。她决定长期滞留洛阳,另外开辟一个根据地。按照武承嗣与武三思的想法,李唐皇族成员中谁的地位重要,就先将其拿下马。此时李哲被安置于房州,李旦已被安置于别殿,下一轮打击的对象锁定于韩、鲁两王。

武则天一边重用武氏成员,一边打压李唐皇室成员。在这连环杀招之下,裴炎集团与武氏家族的矛盾,便愈加明朗。许多重要的朝中大臣,开始对武则天的临朝称制采取批判态度。

整个帝国处于江山易主的非常时期,各方面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武则天还是不愿意与长安那帮老臣们见面,如果被他们束缚住了手脚,她将会难以挣脱。于是,她派睿宗李旦去办高宗的丧事,护送高宗的灵柩西返长安,也借此考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般恭顺。她只交代了一句,葬礼要搞得隆重,要超越一般君王的葬礼。

武则天没有返回长安,仍是坐镇东都洛阳,继续处理国事,政府班子里的主要人员也留在洛阳协同理政。睿宗一路护送高宗的灵柩返回长安,正式下葬于乾陵。

埋葬了高宗,封存了实录,武则天也随之把往昔的记忆一同尘封。

几十年恍惚如梦的宫中岁月,小心翼翼地婉转承欢,几乎是一步一叩首才走到了今天。武则天并不想再频频回顾往昔的屈辱与辛酸,在今后的日子里,她的命运将由自己书写。

2

七月,西北天空升起一颗不祥的彗星,天下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女主当政,惹恼了上天。

紫帐中的武则天丝毫不为之所动,相信命运,还不如相信自己能够逆天改命。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武则天前进的步伐,无论是天上的凶星,还是朝堂首席宰相裴炎等人的劝谏。

李旦被置于无权地位,已经使得裴炎集团深深地失望。在临朝称制之后,更让裴炎集团人人自危,因为武氏家族的地位正扶摇直上。

如果临朝称制以后,武氏家族的势力不发展那么快,裴炎集团还保持着往日的权势,裴炎等也许对武则天不会那么激烈地反对。问题是,武承嗣等诸武的发展,太咄咄逼人了,裴炎等受到冷遇。进入宰相班子的武承嗣成了裴炎集团的头号政敌。

自高宗朝末年以来,宰相班子几乎是裴炎集团一手把持的独立王国。裴炎曾为控制这个王国而奋斗多年。以前,他甘冒嫉贤之名以排除裴行俭,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配合武则天废黜中宗李哲,排挤韦玄贞,目的都是为了控制宰相班子。他不能让宰相班子中有异己分子存在,他不能坐等武氏集团的权力再这么发展下去。

太后临朝,诸武用事,东都改名,官职变易,一切都传递出一个信号——要变天了。武则天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一方面大封诸武,一方面对李家子孙大加贬谪。武则天这么做,使李唐宗室子弟和朝廷旧臣们的心中早已布满了愁云。他们惊慌失措,唯恐厄运会随时降临到自己身上。背地里,他们也常常大发牢骚,盘算着自安之计。

一个月晦星稀的夜晚,在距离东都洛阳一千七百里外的水陆交通要地扬州,几个愤怒的失意者秘密聚集在一起。他们是:李敬业、李敬猷兄弟、唐之奇、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他们都是被贬者。

这些人或为名臣之后,或曾为内官。像李敬业兄弟是大唐开国元勋李勣(徐懋功)的孙子,杜求仁叔父是赫赫有名的唐廷大臣杜正伦。他们有值得骄傲的家世背景,也有过春风得意的人生经历。而现在,他们落魄了,失意了,有的已丢了官职,与普通百姓无异。

他们是偶然在扬州相遇的,但相同的境遇、一致的政见,使他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让他们成了政治上的同路人。

他们经常在一起议论时政,发泄心中的愤懑;他们抨击太后专权,讥讽诸武用事,也因中宗被废而大鸣不平。他们以李唐皇室旧臣自名,认为太宗皇帝开创的帝业已经落入武则天的手里,国运危在旦夕,亟待大唐的忠臣赤子拯救匡扶。

李勣死后,李敬业袭爵英国公,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总章二年(公元669年),李勣病情继续恶化,在他病重期间,他只服用高宗皇帝派人送过来的药,就连家里请来的医生也一律不见。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李勣曾在家中大摆酒宴,对自己的弟弟李弼说:“人总是要死的,我今天故意宴乐,是要趁此机会和子孙们交代一下。我亲眼看到房玄龄、杜如晦、高士廉他们都被后辈连累,所以希望你们细加观察,如果有人操行不端,结交那些朝中人士,参与朝政,马上打杀,然后奏之朝廷,以免连累整个家族。”

李勣死的时候,武则天已经巩固了永徽夺宫的成果。在上官仪事件后,二圣并立成为朝堂之上一道独特的权力运行风景线。

李勣的临终安排透露着一种深刻的政治智慧,李弼被赋予了绝对的权力。为了保全门户,李弼可以扑杀任何不肖子弟。

门户是当时人们在生活中的主要追求,房、杜等贞观年间的重臣们辛苦立门户,力图与那些正在衰亡的山东士族攀结婚姻,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一般来说,一个门户既经建立以后,如果要将其毁掉,多半是因为政治原因,尤其是因涉及谋逆问题。本门户中如果有成员参与此类活动,便可招致整个门户的毁灭。

李勣的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是他经过反复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因为有大量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李勣的思想由来已久,玄武门之变前,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兄弟相残,但他没有介入任何一方。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李世民的几个皇子再度陷入储君之争,朝臣内无人不结党,李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政治倾向。

如果非要说李勣曾经卷入过政治斗争,那就是永徽年间,高宗要废王立武,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代表的元老重臣们极力反对立武则天为后,以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一批臣僚则全力拥护,在元老重臣中只有李勣一人称病而不表态。在高宗多次询之下,他才算勉强给出了“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的回答。但那时的形势是,大势已经渐趋明朗化。

李勣的人生经验,也是他对未来形势的一种预判与估计。以李勣之智,他当然知道,二圣临朝的局面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变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武、李两大派系必定要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冲突。不管是哪一派取得最终的胜利,都与李勣家族的利益无关。李勣家族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在冲突爆发之后,他们还能否保全自己家族的门户和利益?

李勣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临终所嘱之事会一语成谶。他的孙子李敬业会起兵,殃及家族。

就在武则天着手推动长期临朝称制,建立一个名义上上应天庭仙阁而又形式上托古改制的新朝堂的时刻,李敬业和他的弟弟李敬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走到了一起。

或是遭到朝廷贬谪的落魄之人,或是郁郁不得志者,他们中有两种失意分子,庶族失意分子与士族失意分子。骆宾王与魏思温两人是庶族失意分子,其余几人则是士族失意分子。

魏思温原是一个县尉,一个低级别官员,他的出身是庶族。而骆宾王则是初唐四杰之一。唐之奇、杜求仁及李敬业兄弟,则是几个失意的士族分子,他们的家族都列名于《姓氏录》。这些家族,在显庆年间兴盛一时,但后来的地位下降了,因此显庆先进变成了上元后进。

这些望族地位的下降,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相对的下降,二是绝对的下降。与武氏家族及裴炎集团两大上元后进比较起来,他们处于被冷遇的地位,这是相对的下降,更是绝对的下降。他们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为失意,可他们的失意又各有各的失意。

李敬业被降职为柳州司马,三品眉州刺史被贬为从五品柳州司马;

弟弟李敬猷则被解任正六品县令之职,成了平头老百姓。

唐之奇被降职为栝苍令,骆宾王被降职为临海丞,杜求仁被降职为黟县令,杜求仁就是“一门出过三秀才”杜正伦的侄子。

这几个人因为失去官职,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李敬业召集他们在扬州会合,共商应对之策。他们这次集会秘密地在李敬业家中举行,开始谈的是个人的失落与不平,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渐渐把话题转向了武氏的朝政。

于是就破口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后来骆宾王都写在那篇著名的“讨武檄文”里了。

李敬业身为功臣之孙,并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是有一些真本事的。他自幼练武,射艺过人,能走马如飞。长成后曾随李勣南北征战,十分勇猛。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袭爵英国公。此人有一点儿胆气,但他爷爷李勣认为他未免太过狂妄。

据说,高宗时,有江湖草莽人士聚众为寇,朝廷数次派军队讨伐却始终未能奏效,于是就派了李敬业去做刺史。州府专门派了兵卒在郊外迎接他,李敬业却让这些士兵们统统回家,自己单骑到府衙报到。城外的草寇听说新刺史到了,都非常紧张,磨刀擦枪严阵以待。

可是李敬业对贼事却一句话也没有问,等到处理完其他公务,他才抬头问:“贼安在?”部下答道:“在南岸。”李敬业就带着两名下属前去查看,身边的人没有不为之惊骇的。

那些草寇手执兵器远望,只见官船里就这么一个光杆司令,船中没藏人,也没有武器,不知其中有何猫腻,于是把营门一关,都藏了起来。李敬业直接走进营内,告诉他们说:“朝廷知道你们都是被贪官污吏逼的,并没有其他恶行,现在放你们全部回乡种田。不走的,那可就真是贼了!”

然后他回到衙署,把贼寇的头领喊来问话,责备他们为何不早降,各打了数十板子,然后遣散回家。从此以后境内肃然。

李勣听说这件事后,非常赏识自己孙子的胆略,叹道:“吾不如也,然破我家者必此儿!”通过这样一件事,李勣似乎已预感李敬业的大胆行为将来有可能会拖累整个家族,用整个家族的鲜血祭奠他个人的政治野心。李勣在临终嘱托里,要求李弼管束这个令他放心不下的孙子。

李弼作为李勣指定的执行家法之人,在李氏家族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勣。但李弼在李勣死后,不出一个月,也突然离世。李弼死后,李氏家族的地位逐渐衰落。

李弼官至卫尉卿,九卿之一,官阶三品。自从李弼死后,李氏家族中就再也没有在首都供职的三品官员。李敬业虽然袭爵为英国公,但被冷落在眉州刺史任上长达十五年之久。李敬业之弟李敬猷,地位更低,接近于一个普通老百姓。

这些受过传统儒家教育的文士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他们痛恨武则天权力的恶性膨胀,认为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不但国将不国,连他们的身家性命也会被碾成齑粉。他们有过值得骄傲的家世,也有过春风得意的经历,而现在,他们却是落魄失意。一顿饭后,他们达成了三点共识:

一、以匡复庐陵王(即中宗)被废的帝位为口号,向天下号召;

二、建立武装根据地,招兵买马,向武氏政权直接发起挑战;

三、大造舆论,揭露武后的丑恶嘴脸,使她成为国人争相诛讨的对象。

他们选定扬州作为起事的根据地。

李敬业自称是李唐旧臣,骆宾王则是一位流落四方的知识分子。这两种力量结合起来以后,叛乱的基本阵营便初步形成。但是,这还不足以引发叛乱。叛乱的出现必须是在权力集团的核心部分出现裂变。

造反需要一定的硬性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两条:一是造反发生的最佳时机应该是一个王朝的末年,各种社会矛盾积重难返,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老百姓为闯出一条活路都愿意跟着闹革命,这是以民众利益为基础。

二是诸王分权,军阀割据,军阀坐大,拥兵夺天下,这是有军事实力作为基础,当然也要在末世才容易成功。

这时的李唐王朝正处于上升态势,虽然权力高层不断上演换太子的戏码,可帝国的政治大厦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动摇,应对地方叛乱的能力绰绰有余。

更何况,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也不可能出现一哄而起、传檄而定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作为造反者的李敬业手里并没有现成的军队,虽然起兵时,军队很快发展到十万人,但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临时招募来的“义兵”。临时组建起来的军队,其战斗力和忠诚度都要大打折扣。

对李敬业来说,唯一可利用的条件,就是权力集团中有一批对武则天专权不满的人。

那些不满武则天专权之人的不满也只是建立在所谓李唐“正统”的意识形态基础上的。可是要让这种意识形态及时转化为造反的力量,这很成问题。

武则天在历次清除异己的行动中,打击面都很有限,定点清除往往只限于一两个家族,并没有出现士族阶层利益大面积受损害的情况。至于百姓,只要有粮食吃,生活安定,那么谁来做皇帝他们一般不在乎。

也就是说,李敬业起兵,并没有得到天下民意的响应,这是很危险的。不过他选择的时机还是相当不错的。武则天刚刚建立权威,遇到的阻力很大,正在忙于安抚内外,绝想不到脚底下会有政治地震。天时、地利都有了,李敬业急需的是“人和”。

这个争取“人和”的机会也给他抓到了:武则天与朝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力量——裴炎集团有了裂隙。见缝就要插针,李敬业看准了裴炎是个同盟军。

据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和《新唐书?裴炎传》所载,裴炎确实被他拉下了水。

李敬业先把裴炎的外甥、监察御史薛仲璋发展成自己的党羽。有的后世史家认为,没有裴炎的默许,薛仲璋绝对没有胆量参与造反密谋。

此外,唐之奇、杜求仁都与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关系不错。程务挺是手握军权的实力派,连武则天也要高看他一眼。

裴炎、程务挺,一文一武两位大员,成了李敬业的主要拉拢对象。

3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六月,监察御史薛仲璋在洛阳积极活动,要求出使扬州。在此之前,为了夺取扬州的政权和军权,魏思温写信给他的好朋友监察御史薛仲璋,请他来江都视察。

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舅舅是武则天身边的大红人,宰相集团里的头牌,薛仲璋的政治前途应该是光明的。

在薛仲璋到达扬州之前,已经有若干叛乱分子抵达扬州。他们在那儿刺探消息,收买官员,进行种种破坏活动,以便为薛仲璋接管扬州政权奠定基础。而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比较活跃的人物——韦超。

薛仲璋到达以后,韦超便向薛仲璋上告,控告的对象是扬州长史陈敬之,罪名是谋反。薛仲璋立刻将其逮捕,关进了监狱。

而这时,李敬业正在扬州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隐伏着。李、薛之间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系。当李敬业得知薛仲璋已经开始动手,他便迅速赶到扬州。

李敬业是“乘传而至”,所谓乘传,是一种特殊的身份证明,又是一种紧张形势下的通知书。有资格乘传之人必定是朝廷的重要官员,他们必定肩负着重大任务。

乘传之前,必须给传。给传就是批准乘传。在当时,拥有给传权力的人往往是御史。

如此一来,安排李敬业乘传之人,不是别人,而是监察御史薛仲璋。李敬业来到扬州以后,自称他已被授命为扬州司马,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身上还揣着密旨。

过了几天,李敬业又称扬州司马要调任,他已经得到朝廷密旨,高州酋长冯子猷已谋反,需发兵征讨。于是在薛仲璋的同意下,他打开了扬州军火库,取出盔甲、武器,并把一些钱坊里的囚犯和一些工匠武装成临时部队。临了,还不忘杀掉狱中的扬州长史陈敬之。

钱坊即铸造钱币的作坊,是由国家经办的。在隋代,扬州是四大铸钱业中心之一。工匠地位低微,他们被强制劳动,而囚徒不过是受到刑律惩处的工匠。现在他们被释放了出来,成了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这是第一批参加叛军的人。

叛乱就这样从隐秘处走到了历史舞台的前台,叛乱的大旗就这样在扬州竖了起来。

录事参军孙处行拒绝派遣军队,被当众斩首。于是其他幕僚再也不敢反抗,只得听命。接着他们又把扬州的正规守兵编入起义部队,由李敬业统一管辖。

然后这些造反派又成立了司令部,司令部设三府:匡复府、英公府、扬州大都督府。

李敬业自己任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职。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薛仲璋为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不到十天,李敬业便煽动不明真相的士兵十余万人。 

钱坊中的囚徒和工匠不过两三万人,远远达不到十万人之众。士兵中的大部分人是农民。当时均田制已经开始动摇,农民抛田逃户现象经常发生。那些被繁重的赋税、徭役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江南农民涌到李敬业的军队中,成了叛军的主力。 

接着李敬业传布檄文到各州县,这篇檄文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代李(徐)敬业传檄天下文》。骂人者千古留名,被骂者拍案叫绝。原文如下: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武则天让上官婉儿在大殿之上代为朗读这篇檄文,檄文内容极尽谩骂,通篇恶言相对,缺乏政治批评的攻击,仅仅是编造了一些人身攻击。上官婉儿不忍卒读,生怕激怒了武则天。

上官婉儿是诗人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获罪遭诛后,上官婉儿随母亲被发配入内庭为奴,十四岁时,因聪慧善文得武则天重用,掌管宫中制诰多年。

上官婉儿对太后武则天的敬畏几近崇拜,武则天的智慧、性格和处理政事的作风无一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对她日后的命运产生了重大影响。

随着时间的推移,祖父上官仪的惨死作为一道年代久远的陈旧布景,已被她渐渐淡忘。

武则天不以为意,示意上官婉儿不要有任何顾忌。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几十年来不断听到别人的骂声,她早已习惯了活在别人的诅咒声中。被别人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可以使人时刻保持一种警醒,让人变得越挫越勇,越骂越坚强,让自己懂得如何去应对那些在背后诅咒自己的敌对者。

这是一篇极具文采的文章,朗朗上口,音韵优美。朝臣们听后,脸上写满忧惧之色。武则天听着听着,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大殿里垂身而立的官员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个老妇人难道是气疯了吗?

文武官员们都愣在那儿,茫茫然不知如何应对。当上官婉儿读到最后几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武则天不禁问道:“这篇檄文是何人所作?”

“是临海丞骆宾王所作。”朝臣中有人回禀道。

“真是一篇绝妙的千古文章,我若是寻常之人,凭借此文,足可遗臭万年。能够做出此等文章的人,却被弃于乡野,这岂非宰相的罪过吗?”武则天叹息道。裴炎及所有大臣,被武则天问得无言以对。

在李敬业这些人当中,如果抛开阶级类别和身份界限,在社会上名气最大的还是骆宾王。他生于浙江义乌,七岁就会做诗,很有诗才,特别擅长五言诗,长大后,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共同被称为初唐四杰,诗名远播。

青年时期,他在道王李元庆府中曾经做过属员。李元庆当时正担任滑州等地的刺史,府中吏员如云,骆宾王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有一天,李元庆拿他寻开心,让他写文章谈谈自己的才能,骆宾王一挥而就写下一段恃才傲物的文字,结尾还加了一句:“不奉令。谨状。”

李元庆当然不会满意他。骆宾王因其性格孤傲,鄙夷世俗,始终难以融入地方官场,三十多岁还是一个白丁。接连不断地碰壁使骆宾王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直到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他才偶尔得到一个机会。高宗李治到泰山封禅,骆宾王在人们的推举之下写了一篇《请陪封禅表》,得到高宗的称赞,遂即得了一个奉礼郎的小官,但这样的小官也没做多久,不久因故被贬到西域充军。

此后,又做过几任县主簿。最后在仪凤三年(公元678年)被提升为侍御史,当了一个朝廷的监察官员。但命运偏偏和他作对,他当侍御史不到一年,被人诬陷收受贿赂,因而下狱,囚禁了一年才放出来。出狱后被授予临海县丞。县丞是正九品上,他十分懊恼,终于弃官而去,过着一种四海漂泊的生活。

他并不甘心就此沉沦于最底层,开始向一些官员上书自荐,但始终难以扭转人们对他的看法。虽然他这么出名,但写诗是不能够当饭吃的,只好做一个下级官吏,长久地忙于应付杂务和生活上的捉襟见肘。

这种情形对一个自负且有大才的文学家来说,内心是十分痛苦和屈辱的。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使其逐渐步入为生计打拼的底层社会,他开始经常出入一些赌场,和那些赌徒们称兄道弟。到了扬州之地,他和李敬业等人走到了一起。

这时候的骆宾王已经四十四岁,由于官场失意、牢狱之灾、漂泊落拓的生活使他内心极不平衡。自认有才华却不能为社会所接受,他把一生的愤恨,满腹的委屈以及他的全部政治理想,全部倾注在了那篇檄文上,自己的后半辈子也为之而玉石俱焚。

从骆宾王的那篇檄文看,李敬业扯出的这张好虎皮大旗是“匡复李唐”。祖父李勣是李唐社稷的功勋之臣,作为孙子有责任也有义务来捍卫祖父当年的革命成果。

“匡复”那就好好地“匡复”,无外乎两种结果:恢复中宗,或者逼迫武则天归政于睿宗。以上两点都能说得过去。可聪明过头的李敬业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自己做了另外一种选择。

他想出另外一套策略:搞了一场“模仿秀”,从民间找到一个不论脸型、体态、身高,与已故太子李贤都有几分相似之人。他对所有军队及扬州附近的居民发出这样的檄文:所谓废太子李贤自杀一事,是妖后武则天发布的谣言。前太子李贤如今仍然在世,现在就在扬州府内,如今下达举兵令的就是他。

李敬业还专门找了一个神龛,把冒牌李贤供了起来,而且对外宣称李贤并没有死。

李贤在年前就被丘神勣逼杀于巴州,朝廷是隆重发丧的。这一点朝臣们都知道,这事不可能有假。李敬业并不想背起兵造反的污名,他很想把章怀太子李贤这张王牌握在手中,事实上,这是不容易办到的。

李敬业这么一折腾,反而失去了人心,让天下人看轻了这支队伍。

放着还活在人间的睿宗李旦和中宗李哲不管不问,却供奉一个活死人在那里玩“匡复”游戏。这让所有的人都产生了疑虑,这哪里是匡复李唐?明明白白就是作乱,还是敬而远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