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傀儡皇帝:迁徙何酷,凋零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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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六日,武则天把文武百官都召集到东都洛阳宫乾元殿,决定强行把中宗李哲拉下马。为以防万一,武则天亲自坐镇乾元殿,由左右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带兵闯入皇宫。
文武百官一见这架势,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上上下下没人敢吱一声。多事之秋,还是夹起尾巴过好自己的太平日子吧。中宗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在初冬黎明熹微的晨光中闪耀着寒光的刀剑,仿佛在冷冷地嘲笑着他这个可怜的君王。
中书令裴炎和中书侍郎刘祎之满脸写着严肃地出列,宣读太后的敕令:“即日废中宗为庐陵王。”话音刚落,两名羽林军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就将李哲架下了皇帝的宝座。
大臣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简单粗暴的做法还是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看见中宗站在龙榻下,朝身后木然顾盼,他那张平日白皙的脸一半写着愤怒,一半写着迷茫。他不解地质问:“朕有何罪?朕是皇帝天子,何人能废天子?”
“你有何罪?”帘后传来太后武则天冷冷的笑声。
“你把江山社稷都要送给你的岳丈大人,如此昏庸无知之君怎可端坐皇位之上?我受先帝遗旨辅助朝政,出此下策完全是为了杜绝江山易主的危险,相信你们会赞成我的敕令。”太后武则天的声音柔软而威严地穿过乾元殿偌大的空间,传至每个在场的文武官员的耳中。
中宗突然大叫:“母后,那不过是我的玩笑之语,你怎可当真?”
“天子无戏言,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玩笑吗?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君王的玩笑吗?”武则天的声音犹如撕碎紧张空气的铁钩利爪,大殿内外一片鸦雀无声。
中宗无言以对,他朝天子龙榻最后注视了一眼,身子犹如散草瘫倒在两个羽林军士怀里。两位羽林军兵士神情肃穆地将中宗架出了乾元殿。
中宗李哲做了三十六天的皇帝,就这样被迫离开那似有若无的皇位,被武则天囚于宫中别院。紧接着,李旦完成册封仪式,成为新的君主。
这次废黜中宗李哲,站在朝廷立场而言,是一次极成功的非暴力政变。
唐朝在此以前只有太宗皇帝的玄武门兵变成功的先例,但是流了很多血。如果站在家庭的角度看,这无异又是一次严重的家庭权力斗争。
新丧父的成年嫡子,丧期满后向新寡生母争家产管理权和所有权,争家长权;却反而被以母权摄理家长权的母亲所严惩,并将其赶出家门另行囚禁。
作为太后的武则天专权到连皇帝都要轻易废了,可见此时的她实际上已经掌握了君权。不过碍于遗诏并没有临朝称制的委托,武则天仍然没有临朝称制的依据。毕竟她能有今天的大权独揽,法源依据还是来自于高宗留下的那份遗诏。此时正值政权交替之时,情况未稳,破坏遗诏对她相当不利。
当李哲后来与韦氏在禁宫别苑相拥而泣,想起那短暂的帝王生涯犹如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他常常为那句轻狂之言后悔不迭,认为那是所有灾祸的起源,而聪明的韦氏则冷笑着告诉他,千万别那么想,那不过是太后的一个借口。大唐天下不会姓韦,却迟早会姓武的。
同年四月流放房州,后又改为均州,关押在贞观后期魏王李泰因为争权被贬黜的旧院里。落魄至此,李哲庆幸身边还有韦氏相伴。韦氏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她宽慰自己的男人,人生在世,祸福无常,人总难免一死,有什么可怕的呢?
也正因为韦氏的安慰扶持,才让李哲走出人生的低谷。感动之余,李哲对陪难妻子发誓:“如果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报答你们。”连韦氏在此时此地所生的幺女——安乐公主,也连带地被宠幸。可见李哲这时候已因极度恐惧而产生了对妻女感恩与补偿的心理,为日后韦后和公主恣权乱政埋下了祸根。
李哲是因为要拜岳父为相和纳妻子乳母之子为五品官而遭到废黜,这件事可能出于韦后的主意,所以韦后在他身边一起受难乃情理之中,只是祸延了娘家。她的父亲韦玄贞据说只是一个淡薄达观、喜欢游山玩水的人,此时也被免黜,与家属都被流放至钦州,后来死于钦州,母亲崔氏则更为钦州首领所杀。
诸位皇子跟随父亲前往被贬之地,十六岁的三弟和十五岁的四弟也先后病逝于钦州。此情此景如墓志铭中的铭文所说:“迁徙何酷,凋零可叹!”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许多人都在猜测武则天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虽然很多人都猜中了结局,可没人愿意相信那一幕会真正上演。但是,个人的命运有时与历史的轨迹并不是在一条线上,所以才有英雄创造历史,抑或历史造就英雄的争论。
皇朝新开,是一个国家最有希望发展的时候。此时往往会产生一种潜在的“历史期待”。国家渴望有强人出现,老百姓渴望明君圣主的出现。可这种期待本身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到底历史会将这一棒交到谁的手上,往往取决于权谋、时势和机遇。
在皇权体制下,不可能产生全民意志的选择机制。因此,一个王朝的命运如何,就要看揭幕以后,是哪一个人最先跳出来。
秦灭六国,隋定天下,基业不可谓不大,但是紧跟着雄主后面站出来的人,并没有接好这个班,才导致国运转瞬而衰。古代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君主的性格、能力和品质,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兴衰。
没当过一天太子的豫王李旦,梦游一般地被人接出宫来。然后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帝,时年二十二岁,早已成年,当皇帝在年龄上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王妃刘氏,就是被吐蕃俘虏后死在异乡的将军刘审礼的孙女,被立为皇后。长子李成器被立为太子。当年改元为文明,大赦天下。
为争取臣民的支持,特赐文武官五品以上晋爵一等、九品以上勋官连升两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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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天同庆的欢呼声中隐去了前皇帝李哲苍白木然的面孔,一夜江山易主,太阳照常升起。这天夜里洛阳城爆发出一条令人心悸的新闻,十几名禁军飞骑在一家妓馆里饮酒作乐,结果酒后胡言全部被斩首。
那么当时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回到那夜一探究竟。
洛阳,某娱乐场所。一帮下了夜班的禁军兄弟聚在一起喝花酒,酒喝多了,话就多。其中就有人发起了牢骚:“大唐皇帝走马灯似的说换就换,荣华富贵总是归于李姓家族,我们一年四季辛辛苦苦为皇室守戍,有谁得到了好处?如果早知道我们禁军飞骑的奖赏就这几文酒钱,不如拥护庐陵王复位,也许会多赏几个钱呢。”
借酒壮胆的同伴们跟在后面随声附和,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中间已经出了“内鬼”。有人策马奔往玄武门,告发检举了还在醉乡中的酒肉朋友。
羽林军的百名将士很快就包围了那家妓馆,酒后胡言的兄弟被当场斩杀。其他人用绳索捆成一串,一个个被推到了绞刑架上。这是一个新的时代,流行一套新的准则,刀剑大过道理,良心让位于利益。
几天后,那个告密的飞骑兵因有功受封为五品武官。十几个兄弟的鲜血,换来了一个人的前程,或许这才是游戏的规则,别问值不值得。据说当时有庆云的祥瑞出现,百官于是上表庆贺,认为连上天也因为武则天杀得对,所以展现祥瑞来表示嘉慰。这是武则天专权以后的第一件祥瑞事件,用天意来彰显肃反正确的意识形态。
武则天就是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告诉所有的人,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乱说话,也是死路一条。从此告密的风气由此盛行。在利益面前,兄弟是用来挨刀的,朋友是用来出卖的。
第三天,高宗生前所册立的皇太孙李重照被废为庶人,房产充公,留京指标没收,随中宗迁谪房州。
政治手段越来越高明的武则天,不会因为废帝李哲随便说错一句话就废了他,也不会因为新嗣帝李旦是其宠儿而夺了他的皇位。武则天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要以武力做后盾,用暴力手段控制皇帝并威慑朝臣,完全而长期地操持君权。
每个人都清楚武则天废立的动机,中宗李哲被废黜之后,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册立皇子李旦为新皇,这使裴炎、刘祎之等人颇感意外。朝中大臣们看得很清楚,武则天是在故意拖延这件事,她是在利用旧君已废、新君未立的时间差来察看一下朝廷群臣的反应。
满朝文武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焦虑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在长达半月的对峙中,朝臣的态度,百姓的意见,武则天深不可测的愿望三者之间进行了一场潜在的、无声无息的较量,这一较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权力走向的风向标。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十二日武则天亲临武成殿,嗣皇帝李旦率文武百官重上尊号给太后,正式确定皇太后临朝称制的合法地位。
二月十五日,武则天临轩,完成嗣皇帝李旦的正式册封仪式。
从此之后,太后武则天常御紫宸殿,在浅紫色的帐内视朝听政,旁边的新皇李旦几同虚设。这次大典的主持人,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随后,唐朝任命礼部尚书武承嗣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带着编制下去的宰相。
七月,帝国的天空有一颗不祥的彗星高挂于西北方向,持续二十三天闪烁刺眼的凶光,寺庙道观里祈天法事烟火鼎旺,各地的百姓手指彗星的尾光人心惶惶。许多悲观的忧患被证明是无知百姓的杞人忧天,洛阳宫里的太后武则天正弄权于乾坤之上。这一年武后似有天赐的箭镞射落了那颗凶兆之星,充分显示了她非凡的补天之力。
这一年夏季,突厥军队大肆入侵北方边境,当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的精兵悍将在北方战场浴血奋战时,高宗的灵柩也从洛阳的殡宫移往长安,数千名兵士们顶着炎炎烈日护卫着那具沉重的灵柩,步行在洛阳通往长安的黄土路上。
这一年夏季,影子皇帝睿宗仍然在早晨驱车前往母后膝下请安,而五十七岁的太后武则天在洛阳宫运筹帷幄,眼观八路,耳听四方。
八月,庚寅(十一日),葬天皇大帝于乾陵,庙号为高宗。
除了应该有的,大赦天下,更改年号,武则天要将整个帝国都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旗帜用金色,寓意富贵;八品以下官员原穿青色服装的,现改穿深青色。
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改宫名为太初。
又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六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侍中为纳言,中书令为内史;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设右肃政台;其余省、寺、监、率的名称,全部按意义分类加以更改。
武则天这种疯狂的举动,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也如梦方醒,原来如此!而被立为皇帝的李旦,则被安置于别殿。
在废立之前,作为皇帝的李哲还享有若干权力,太后临朝称制还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裴炎还可以在皇太后与皇帝之间舞智弄权,左右逢源。现在却越来越难,虽然同样是皇帝,但李旦却是一个毫无权力的皇帝。李哲对政事还能进行若干干预,而李旦则一点也不能插手。
武则天在高宗时期往来于长安、洛阳之间,执政以后则长期住在洛阳。近二十年,东都洛阳已成为朝廷的政治中心。
闯过了一道道险风恶浪,经过近三十年的苦心经营,这个多谋而刚强的女人终于在六十一岁时实现了她的愿望,掌握了大唐的最高权力。从眼前看,她是一个胜利者,一批又一批的对手都惨败于她的手下。但是,今后的道路是否就一马平川呢?是否还会有新的反对者呢?武则天知道,只要自己居于高位一天,就不会有高枕无忧的时刻。她在深沉地思索着,不安地注视着朝堂内外。
武则天临朝称制的做法令朝臣们大为不满,可那些识时务的官员们只是将不满放在心头。谁也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批判武则天的是老臣刘仁轨。
刘仁轨与裴炎的不同在于:裴炎是以传位斗争起家的,而刘仁轨发迹是在高宗朝前期。他因在百济作战有功,被提升上来,是功勋之臣的代表人物。
在上元年间的传位斗争中,刘仁轨并没有采取趋附武则天的态度,他倒是发出了一些讥讽言论。当年李治与武则天并称“天皇”“天后”,刘仁轨就提出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观点,便是对“二圣”和“天皇”“天后”的一种讥刺。
刘仁轨发出这种言论的时候,正是裴炎与皇后亲密合作的时候。
武则天并没有因此而打击刘仁轨,李哲遭到废黜后,刘仁轨反而受到重用。就在武则天免除李重福西京留守职务的时候,她反而提升了刘仁轨的官职,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专门主管西京留守事务。
刘仁轨的态度很坚决,并提出要告老还乡以明志。
武则天知道刘仁轨的分量,也知道他提这个建议是出于公心,于是以出奇温和态度予以劝解。武则天给刘仁轨写了一封亲笔信,在信里劝解:“从前汉朝把关中的事情委托给萧何,现在委托你还是那样的用意。”
刘仁轨上书说:“我年纪大了,不能胜任留守职务,太后和我都应该主动退居二线,给年轻人出头的机会。当年汉朝吕后祸败,就是因为不能做到急流勇退。”
这句话明显是在劝诫武则天,少插手朝政,不然最终会落得凄凉的下场。
武则天特地向他解释,自己临朝,是因为权力处于交替阶段,皇帝还没正式履职,官员们还不认可。等到过了这一阶段,临朝称制也就结束了。
至于刘仁轨提到的吕后事例,武则天也没恼火,反而说“引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惘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也就是说,你提的意见我一开始很茫然,但仔细一想,可以无则加勉啊!
最后,武则天劝刘仁轨还是以匡救天下为怀,就不要再以年老的借口告退了。
武则天对任何一位大臣,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也许在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她与高宗李治一道去拜会长孙无忌是一个例外,那时她还没有掌握大权,而现在却是大权在握。
武则天用平等的语气,像是一个被误解极深的人,在向自己的老朋友诉说自己的心声。
在这里,武则天俨然就是李唐皇室利益的捍卫者。这次被武则天派往西京,将信件面呈与刘仁轨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承嗣。武承嗣的西行,带有若干移樽就教的味道。从事后的效果看,刘仁轨此后就没有对临朝称制作进一步的批判,他接受了西京留守的职务,给武则天担当起了看守西京的责任。
刘仁轨无话可说,舆论也就渐渐平息下去。各地官员见风使舵,争相进言各种稀奇古怪的祥瑞之事,以表示衷心拥护太后临朝。
此刻风平浪静,万里山河都在武则天的股掌之中。在大唐这篇盛世华章里,这位踌躇满志的老妇人该如何书写属于自己的新篇章?
或许是刘仁轨的态度启发了裴炎,这个一向被武则天视作自己人的老臣,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自永徽夺宫之日算起,武则天经营天后之位已有三十年,可谓根深叶茂,其起点是皇后;裴炎进入中枢还不到三年,现任职务不过是中书令(中书令改名“内史”),他又怎能是武则天的对手?
裴炎对于他一帆风顺的仕途也常常心有忧患,他的内心好像藏着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精灵,一个是对于太后武则天的忠心,一个是源于义理的良知。他们经常在他的内心世界撕扯对立。内心的对视,让裴炎常常夜不成寐。
有一天,他在家中喝得酩酊大醉,用鞋掌扇自己耳光,边扇边说:“裴炎,你以为自己是李唐社稷的股肱之臣,其实你不过是老妇人豢养的一条狗。”夫人朱氏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裴炎推开她的手。仕途沉浮,祸从口出,难道裴炎不懂个中奥妙吗?
裴炎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很多话说与不说,最后都是一个结局,一个下场。
这年七月,内史裴炎看着武后的侄子武承嗣从礼部尚书升为太常卿,挤入宰相之列。从前为裴炎所不屑的纨绔子弟如今与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议国政。
武承嗣奏请武则天追封她的先祖为王,建立供奉武氏七代祖先的祖庙,这正符合武则天的心意。在宫女们扇出的纨扇香风下闭目养神,武则天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美丽奇妙的金黄色,那是她想象中的皇旗旌幡的颜色,也是她想象中世界改变后的颜色。
看着武则天与武承嗣姑侄之间的政治唱和,裴炎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昔日临轩者为皇帝,今日临轩者为太后;昔日绶册的对象是皇后,今日册嗣的对象是皇帝;昔日行绶册礼者,是当时头等显贵、威望崇高的老臣李勣,今日行册嗣礼者则是武承嗣。
对裴炎来说,现在的局面比“废立”之前更让人失望。他对自己当初的政治选择懊悔不已,武则天大修武氏宗庙毕竟是小事,武后五代祖先尽数追尊为王公王妃也无妨大局。他所忧虑的是洛阳宫内外那些活着的武姓家族成员,他们在朝堂内外上蹿下跳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又将在李唐的天下掀起怎样的恶风浊浪?
裴炎不能坐视不理,作为首辅之臣应该为当下的局面负责。他在朝堂之上质问武则天:“太后既然是天下人的母亲,应当胸怀天下,不可偏私于自己的亲属。难道你看不见吕氏的失败吗?”
武则天答:“吕后将权力交给活人,所以失败。现在我追尊死者,有什么损害呢!”
裴炎继续道:“做什么事情都应当防微杜渐,不可让不良现象肆意蔓延。”
裴炎的这番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承认临朝称制——太后母临天下,这是二月废立以后的既成事实,也是裴炎等朝臣不得不吞下的苦水。在裴炎看来,临朝称制存在两种目的性,私欲和公心。
私欲的外在表现就是偏袒外戚,就武则天来讲,就是大肆重用诸武,压制李氏皇族。而公心则与之相反,就是压制诸武,将权力逐渐交到李唐皇族,也就是嗣皇帝李旦的手中。
为什么要采取公心?因为临朝称制是不能持久的,吕后便是一个例子。吕后的称制是私欲蔓延,她违背了“非刘不王”的原则,大封诸吕,结果遭此惨败。
两个人针锋相对地辩了半天,武则天依旧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不但没有听从劝告,裴炎也由此站到了武则天的对立面。武则天驳斥了裴炎的说法,认为自己的做法和吕后完全不同。
裴炎对武则天临朝称制的批判,就是对武氏家族的批判,而对武氏家族的批判,就不能不站在李氏家族的立场上。
裴炎主张的抑武扬李与武则天的兴武灭李的政策是相对立的,是完全对立的两大阵营的政治纲领。裴炎与刘仁轨都以吕后的故事规谏武氏,但得到的反应却大为不同。
武氏家族势力在急剧地增长,朝中的格局也有了很大变化。这使得裴炎集团极度不安,他们与太后短暂的蜜月期宣告结束,双方开始产生裂痕。
武则天对刘仁轨是好言相慰,而对裴炎却不是那么客气。
在武则天看来,裴炎作为高宗皇帝指定的唯一顾命大臣,能在传位斗争中站在自己一边,她早已将其视为自己的私党,她对私党的要求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对自己绝对地顺从。而刘仁轨的发家是依靠军功,对于大唐帝国的功勋之臣,武则天不能要求对方无条件地顺从于她。
武则天在新皇登基之后,将东都改为神都,同时,她封拜了武氏一族的许多人,又在自己的老家文水县营建上述五代祖先的祠堂,天天上供品,日日烧高香。
追尊自己的五世祖父武克己为鲁靖公,五世祖母为夫人;高祖父武居常为太尉、北平恭肃王,曾祖父武俭为太尉、金城义康王;祖父武华为太尉、太原安成王;父亲武士彟为太师、魏定王;高祖母、曾祖母、祖母、母亲都为王妃。
武则天在成为皇后以来,扮演的是相夫教子、母仪天下的角色。
她从二十六岁就开始参决朝政,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由于政务的参决,她的权力欲、控制欲和强悍性格遂得以逐渐显现出来,上官仪案、二圣临朝和封禅大典诸事就是最佳例证。
北朝以来主妇持家和丈夫惧悍妻,原本在社会上就蔚然成风、司空见惯。因此臣民们也就见惯不怪。不过,依据封建礼法,武后毕竟是太后,虽然有时会接受群臣命妇的朝见或宴聚,但是也不便随便与朝臣交往密商。
依照汉朝以来外戚政治的惯例,这时候的武则天最需要的是外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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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嗣被武则天从岭南召回,迄今已有十年,不过是一般臣僚,在政治上并没有特殊表现。按理说,刘仁轨与裴炎的威望都在武承嗣之上,太后武则天没有挑选他们,却挑选了武承嗣主持新皇册封大典。
武则天的这一举动,并不是把武承嗣一个人推到政治舞台的前面,而是要把整个武氏家族都推到了政治舞台的前面。
武则天这么做是在向整个士族社会传递一个明白无误的信息:武氏家族已经全面登场。这一年闰五月,武承嗣进而被任命为宰相。
第二个受到重用的是武三思。武三思是武则天长兄武元庆之子,武则天先是将其提升至右卫将军的位置,让他预领玄武门禁兵,随后又将其擢升为夏官尚书(兵部尚书)。此外,她又将一群侄孙进行了封赐,将他们安置于重要职位,最重要的是她在洛阳为自己的祖先建立宗庙。
追谥父亲武士彟为王,祖父以上为郡王。这样做,显然是与李唐的皇族相对抗,将武氏家族的地位再度提高了。
经过这一次废立之后,武则天的态度大变。此前,她虽然总揽大权,但还存有些谦逊之心。她听百官奏事已有多年,但从未坐上正殿——紫宸殿。武则天留这一步余地,是向百官表示自己只是代表皇帝在行使权力,而自己只是一名皇帝助理。
废立之后,武则天已经不需要再顾忌这些。她坐上紫宸殿的皇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在正座的旁边,另设了一把锦椅,作为皇帝的座位。另外,武则天还专门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太后光宅元年,和皇帝的文明元年相对。
此外,她还像那些正式的皇帝一样,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武曌(曌是她创造的字)。这一来,皇帝成了武则天身边的陪衬品。
武则天治下的帝国似乎在这时候出现了吉祥和瑞的征兆,也同样是在这一年,凶星当空,天意在预示凶相的同时,又让人心编造出来的幻境搅得天下不宁。
从全国各地报上来的祥瑞绿章被刻在青藤纸上送达武则天的手里,这些绿章的内容编造得千奇百怪,闻所未闻。
其中记载:在河南丰县,有人发现了一颗九穗灵芝。
在山西的水汶县,一群白鹊栖息在县城外的合欢树林中,数日未散,远远看去犹如在林中覆盖了一层白雪。
当然其中最让武则天感兴趣的还是嵩阳县令樊文献上的一枚赤心瑞石,武则天生来对石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尤其喜欢那些不按规则生长的奇石,仿佛凝结了天地灵气。
对居于高位者来说,这些祥瑞绿章不仅仅是天降祥瑞的吉兆,更是民心归附的重要信号,是天意的一种肯定与褒扬。
朝堂中早就有人对武则天临朝称制的做法表达了不满,这些人来自不同的阵营。其中有她的心腹,也有钦佩她才智的官员,还有就是对她一直心生反感的那部分人。不同阶层的官员,也是各有各的不满,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武联盟阵线。
在反对武则天的人中间,以山东大族为核心,辅以李唐皇族的关陇贵族集团。从武则天掌权时起,他们就不断地和她进行斗争,但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击败。到现在,力量日趋渺小了,可是他们仍是有力的反对者。
武则天时时刻刻防范着反对者,她布下众多耳目,同时又把武氏族人安置到重要的位置,作为牵制。
裴炎彻底被搞糊涂了,他口口声声的“废昏立明”现在完全泡汤,太后武则天大肆用权,新皇帝却被囚于别殿,不得插手政事。
本来裴炎以为,这是非常时期,武则天需要集中精力解决善后问题,搞定这一切之后,就会让权于李旦。裴炎怎么也不会想到,武则天会在这时候突然发力,正式临朝称制。即使到此时,裴炎还对武则天存有一丝幻想,他以为等到满足了武则天所有的权力欲,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然而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武则天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尤其是临朝称制以后,武则天在重用武氏家族的同时,也开始打击李唐皇族。
对李唐皇族而言,打击他们的第一件大事是废李哲。
第二是剥夺李旦的实际权力,使之成为皇权的傀儡。
第三则是废皇太孙李重照。废李重照是废黜李哲的必然逻辑发展。李重照当初被高宗皇帝立为皇太孙,是皇权传子孙原则的最明白无误的表现。现时不同往日,儿子既已被废,孙子又岂有不废之理?
其实对李重照的处分非常严厉,这个只有两岁多的婴儿,从出生时含着金钥匙到茫然无知中被废为庶人,永远开除出士族队伍。高宗苦心经营的皇权传子孙原则就这样被武则天轻易地摧毁了。
打击李唐皇族的第四件大事则是剥夺了李重福西京留守的职位。
李重福是李哲的长子,因为是庶出,所以才不具备立为皇太孙的资格。高宗末年,天皇李治与天后武则天赴东都洛阳就食时,李重福就已经被任命为西京留守,当时的副留守是刘仁轨。李重福被剥夺留守职位后,刘仁轨全权接手西京事务。
第五件大事则是将李哲安置于房州。房州是一个专门安置失意皇子的地方。在此之前,李哲的同父异母兄、被剥夺了储位的李忠,曾任房州刺史。李哲被剥夺了帝位,李忠被剥夺了储位,这是二人的共同之处。但被剥夺了储位的李忠,还握有一州政务,在州内完全处于独立自主的地位;而被剥夺了帝位的李哲,却被人严加防范,寄人篱下。
第六件事是杀死李贤。有人说在五个儿子中,武则天最不放心的就是李贤。李哲和李旦都是政治活动中的庸人,而李贤却有一副敏锐的政治头脑。
上元年间,李贤对《后汉书》指桑骂槐似的注释,处处刺痛了武则天。最具有继位资格的皇子如果被某些野心家所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在武则天的授意之下,丘神勣来到巴州,逼令李贤自杀。
与李唐皇室受到沉重打压相反的是,武氏家族正加速崛起,这是一个极为强烈的信号。
李旦正式受册后,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可是让人不解的是,他一个正式的皇帝却依然居于别殿,同时被禁止大臣们觐见。偌大的殿堂上龙椅空空,人影全无。
紫宸殿上却赫然挂起了一袭淡紫色的纱帐,宣告了武则天临朝总摄国事的全面开启。
凤栖紫宸,天地为之变色。裴炎没有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劳心劳力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万里江山,如诗如画,现在已经完全掌控在那袭如烟如雾的纱帐后的女人手中,而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正是自己双手奉送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炎能够想象得出来武则天唇边那一抹得意的笑。
肠子都悔青的又何止裴炎一个人?参与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政变的刘祎之同样悔不当初。本来有心将自己的弟子李旦扶上皇位,却没想到李旦会从一个自由的亲王,沦为朝不保夕的囚徒皇帝。
武承嗣的强势用事,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武则天的勃勃野心。这已经不是换个皇子继位的问题,分明是改朝换代江山易姓的前兆。
过度的恐惧压抑在心底竟然呼喊不出,没有一个人敢请求武则天归政于李旦,退居幕后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那淡淡的紫色纱帐所弥漫出来的霸气与杀气,足以让整个世界为之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