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来俊臣的末日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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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697)正月,帝国发生了一起谋反案,造就了武则天统治后期的最后一场大冤狱:箕州刺史刘思礼谋反案。

刘思礼是刘世龙的儿子。隋朝末年,刘世龙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都是晋阳大户。在晋阳起事前夕,两人都投向当时的唐国公李渊。刘世龙投向李渊的时间,要早于武士彟。唐朝建立之后,俩人都被封为国公,武士彟是应国公,刘世龙是葛国公。

刘世龙的后人之所以慢慢淡出权力视线,一是因为他没能攀上一门好亲戚,像武士彟那样与隋杨皇室结姻;二是因为刘世龙后来出了问题,因罪流放至岭南。虽然他后来死于钦州别驾的位置上,但是刘家已家道中落。到了武周时期,刘思礼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级官吏而已。

刘思礼鬼迷心窍,竟然相信相术谋反事。他以前曾跟术士张憬藏学相面。张憬藏告诉他,按照面相,他将来可以做太师那样的高官。要实现这个目标,只有到箕州为官。张憬藏是一个著名的术士,他曾经给当时的许多知名人士相过命,如蒋俨、刘仁轨、魏元忠、杜景佺、姚崇等。

神功元年,刘思礼果然被授为箕州刺史。命相的应验让他一时之间昏了头,他想要做太师,位至极品。刘思礼就找到了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商量此事,綦连耀是个更疯狂的人,以为刘思礼命中要辅佐之人一定是自己,虽然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既然天命如此,就无法再拒绝。

于是,二人便真的秘密商量造反夺取皇位。他们的计划是:与朝中官员相交接,以相面欺骗对方,假说他们都是大富大贵之相,然后告诉他们,綦连耀身附天命,大家只有拥戴他做皇帝才能得到富贵。也就是说,你的面相富贵,就是应验于他的身上。

刘思礼暗中一个个去游说,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本来官僚们就没有衷心拥护武周的坚定立场,对于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着潜在的不满和不信任。置身于酷吏掀起的恐怖政治风暴之下,很多官员内心也希冀着掀起一场新的风暴革命,打开未来更加光明的蓝图。

在刘思礼的思想攻势之下,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王勮也加入到他们的阵营当中。他是诗人王勃的兄长。虽然有些人也有所动摇,但并没有加入其中。他们虽然对武周代李唐有所不满,但并不希望刘思礼这样的野心之徒撇开李唐做出逆天之举。

后来,刘思礼的阴谋被人发现了,而发现之人是明堂县尉吉顼。吉顼与王勃的弟弟王助有着一层亲戚关系,或许是天意弄人。有一天他夜宿王家的时候,于无意之中听到了刘思礼的谋逆计划。吉顼认为事关重大,于是就向来俊臣报告了此事。告密已不再是让人只赚不赔的买卖,风险性越来越高。吉顼不敢贸然尝试向武则天直接告密,而是借助来俊臣的力量。而此时来俊臣刚刚从地方返回京都,仍然是一个县尉。为了再度找回昔日的荣光,他正苦无良策。吉顼正巧给他送来了大礼——有人要谋反。

谋反,又是谋反,不告人谋反,自己就不足以翻盘。告发,只是第一步。想要坐实,还需要在案件的审理上多下功夫。

来俊臣以为武则天会让自己来主审这个案子,不料武则天却任命河内郡王武懿宗处理。武懿宗就是想要羞辱太子李旦的第三子,当时还是楚王李隆基的那个人。武懿宗将审问的职权交给了发现阴谋的吉顼,吉顼也是一个手段毒辣的酷吏。

吉顼立刻逮捕了刘思礼,不消几个回合,他就发现刘思礼根本就不是一个成事之人。他和武懿宗决定好好利用这个人。武懿宗向刘思礼开出条件,只要你能够说出同伙的姓名,便可免去一死。

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刘思礼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供述出来,包括曾经帮助他成为箕州刺史的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王勮、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凤阁侍郎李元素、夏官侍郎孙元亨、天宫侍郎刘奇石、给事中周潘、凤阁舍人王勮的兄长泾州刺史王勔以及弟弟监察御史王助等三十六人,被一网打尽。这些人都出身名门,其中有少数人和谋反毫无关系,也被武懿宗“清洗”出局。除了遭到诛杀的三十六人,他们的亲友因连坐而被流放者也达到了千余人。

刘思礼并不在这三十六人之列,他在同伙被杀之前,精神已完全崩溃。当被拉上刑场时,他还嘶吼狂喊,说同伙们的冤魂缠住他不放,让人来救他。

此次事件虽然是吉顼发现的,但是却是来俊臣向武则天告发的。武则天并没有将案件的审讯权交与他,这让来俊臣内心很不舒服。当这件事告一段落时,心有不甘的来俊臣将矛头直指吉顼。他密告武则天,吉顼之所以会发现此事,是因为他也是这三十六人的同党。

吉顼知道来俊臣的手段,听闻之后惊惧不安。他立刻请求觐见武则天,说明事情的真相,又加上武懿宗从中周旋,才从来俊臣的獠牙之下脱险。

通过整件事,武则天看得很清楚,吉顼才值得她信任,遂将其擢升为右肃政台中丞。武则天论功行赏并不会置来俊臣于不闻不问,她从来俊臣诬告吉顼一事,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焦躁与愤怒。曾经风光一时,又怎能甘心长久被女皇冷落?为了安抚来俊臣,武则天奖掖他上奏谋逆事件有功,将其擢升为洛阳令。

来俊臣升任洛阳令,又再度恢复了酷吏的嗜血本性,眼睛里散发的光芒也更加狠辣。作为皇权释放出去的头狼,他需要撕咬猎物来体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就在朝臣们惊魂未定之际,来俊臣又告发司刑府史樊惎与造反事件有关,不分青红皂白将其下狱诛杀。

樊惎的儿子在朝堂之上为父亲喊冤,朝臣们虽然内心也相信樊惎死得冤枉,可他们慑于来俊臣的淫威,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屈死的大臣说一句公正之言。

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在偌大的朝堂之上回响,却没有得到半句回应之声。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少年先是愤怒地发出掷地之声,后是当殿长哭,他那冰冷的目光掠过每一张忧惧的面庞。现场谁也没有想到,少年会在躬身而起的一瞬,突然从鞋内拔出一把锋利短小的匕首,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腹部,然后倒于血泊之中。

朝臣们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为少年人的玉碎,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们不忍直视现场的血腥,胆怯地往后退缩着。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用衣袖遮面,暗自落泪,双肩因悲愤过度而不停地抽搐,此人就是秋官侍郎刘如璇。

竟然有人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罪犯之子抱以同情?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来俊臣的耳朵里,来俊臣抓住此事准备再做一番文章。他当即诬告刘如璇是樊惎的同党。刘如璇为自己申辩道,他并非因为同情樊惎父子,而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有迎风落泪的习惯。

来俊臣根本就不相信这种托词,他说:“目下涓涓之泪,乍可因风;口称唧唧之词,如何取雪。”也就是说,落泪或许可以因风而下,难道啧啧称叹,也是因为迎风的缘故吗?他极力要求将刘如璇处以绞刑。最后经武则天批复,将其流放汉州。

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周兴、丘神勣、索元礼、侯思止等酷吏或被诛杀,或遭仇杀,或疯狂而死,或病死,或流放而消失,尤其是在来俊臣被左迁,销声匿迹的这几年时间里,朝臣们忧惧不已的内心已经有了慢慢平复的迹象。

接二连三的血腥事件,再次点燃了朝中的恐怖气氛。朝中百官也再度陷入恐慌之中,他们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就被来俊臣揪住不放,生死未卜。只要来俊臣在权力系统存在一天,悬于他们头顶上方的那片乌云就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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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获得升迁的来俊臣比以前更加疯狂。除了大肆敛财,他对于女色有了更为变态的嗜好。他在同州的两年多时间里,并无失意落魄者的颓废,仍旧沉溺于花花世界,任意掠取同僚妻女。

武则天对来俊臣的态度,类似于当年她对待李义府的态度。李义府被贬为普州刺史以后,长孙无忌一党想要加害于他,武则天予以保护。而现在,来俊臣也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没过两年,来俊臣重获起用,擢拜为洛阳令、司仆少卿。这是从四品上的官衔。来俊臣被武则天贬谪一次,再度翻身,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他做不到,只有别人想不到。只要是他看中的美貌女子,没人能够逃过他的手掌心。来俊臣是个色胆包天的情种,但凡世上的情种都有自己处理感情的一套方法,来俊臣也不例外。

没出嫁的,登门求亲强娶过来。只要对方未婚,来俊臣就有娶她的资格。已经出嫁的,也没关系,来俊臣会给人家送上一个承诺。我会等到你丈夫死了,再来娶你。没过两天,自家丈夫被抓了,然后胡乱安一个罪名,直接拖到东菜市砍了脑袋。

来俊臣就靠这种先诬陷、再杀其夫的办法夺其妻,吃亏的官民不在少数。不管你是西蕃酋长,还是高门贵族,只要他乐意,就没有不能实现的。

有武则天在背后撑腰,来俊臣的胆子变得更大了。此时的来俊臣虽然是司仆少卿,但他在权力地盘上依然拥有巨大的威慑力。他企图利用这种力量,重组自己的权力集团。以前担任要职的酷吏,也正在慢慢淡出帝国的权力要塞,很多人死于武则天的权力清洗。

来俊臣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他需要忠心于自己的人,需要不断地往来氏集团补充新鲜血液。他卷土重来的时间不过半年左右,多次嘱请吏部调整官员。据主选之人后来向武则天交代:“臣违陛下法,罪不过一身;忤俊臣,罪及族矣。”由此可见,来俊臣此时已经完全掌握了吏部的选人用人权。

洛阳城开始流传着消息,来俊臣又要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

他们经常于龙门聚会,在龙门某处石头上刻上许多公卿权贵的名字。来俊臣命他们朝那块大石头扔小石头,只要小石头击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下一个被告密的对象。据说,来俊臣和他的那些门徒们最想击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昭德。

在李昭德的逻辑体系里,为官不任事是该杀的。而在当时,在官场上混迹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

和李昭德同列宰相班子的几位分别是唾面自干的娄师德、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和那个以逢迎拍马著称的“两脚狐”杨再思。他们都在装聋作哑,无论是谁做皇帝,有俸禄有官位就可以。

所以大臣们经常看见李昭德卷袖子,动辄拍案而起,干些得罪同僚的事。管的事多了,自然也就成了“专权擅事”;不管事,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个性直率的李昭德就这样成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攻击的目标,造谣中伤的奏疏漫天飞。李昭德似乎并不在意,依然故我。

有一天,李昭德在明堂奏对的时候,突然问道:“侍御史违制有据,属于刑律,宰相应如何处置?”武则天自太宗朝起就精通刑律和熟习典章,对于李昭德的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本朝因袭隋律,杖杀朝堂,如缓刑,则流——”

李昭德向武则天再拜,并未说明为何而问。可是,第二天早朝之前,李昭德以宰相身份传达皇命,宣布杖杀侍御史侯思止。

这是一场突发事件,令紫宸殿外的文武百官大感惊愕。通常情况下,在早朝之前不会使用杖杀之刑。当金吾将军派佐员执行宰相之命的时候,来俊臣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了。

侯思止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深得武则天的信任。来俊臣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不相信武则天会不通过自己而将侯思止直接交与李昭德执行杖杀。

来俊臣站出来劝阻李昭德,要求对方稍微等一会儿,等武则天上朝之后再执行。

李昭德向来俊臣一揖,随后转向其他朝官,一脸肃穆地说:“我奉主命处决侍御史侯思止,来俊臣阻我执法,诸公皆是证人。”

来俊臣内心一怔,他的权力在宰相之上,但在紫宸殿,他的职权是不能和李昭德相提并论的。当李昭德表现得盛气逼人的时候,他反而气馁了。他也想到过走内廷的门路,或许可以救援。因此他并没有显得过于激动,而是寻求其他办法。

就在来俊臣入宫请援之际,李昭德毫不犹豫地命金吾卫执行杖刑,根本不给对方机会。

当武则天上朝的时候,侍御史侯思止已经被杖责而死。李昭德从容地出班,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将监察御史弹劾侯思止的本章及侯思止违制私藏宫锦、从事巫蛊、家藏甲胄及侵夺民家财货等一并陈奏。最后,他朗声说:“臣昨日请示,蒙陛下指示,今已遵命执法矣。”

武则天心头凛然一怔,她想不到李昭德会打着自己的旗号杖刑侯思止。

就在刚才,她已经接到来俊臣的报告,原拟暂处侯思止以流放之罪,过一段时间再将其召回。没有想到李昭德竟会如此独断执行,让她极为不快。

尽管武则天内心极为不满,可生米已煮成熟饭,她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眼前的现实。

这是李昭德给予来俊臣集团的一次公开打击,杖杀侯思止的行动,使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武则天对李昭德杖杀侯思止并没给予明确的表示,从帝国的刑律角度,她没有任何理由去谴责秉公执法的李昭德。但从现实的利益取舍上,李昭德的行为在武则天的内心留下了一片阴霾。

一直以来,武则天对李昭德的智谋和专擅有着说不上来的一种感受。武则天虽然是一个有智思的政治家,但是她和其他的政治家并没有不同,对权力有着独占的欲望。一直以来,武则天都希望权力能够由她一人掌控,而李昭德所采取的方式显然是一次权力越界。

3

李昭德和来俊臣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李昭德是敢说敢做的直人,而来俊臣是敢想敢干的狠角。如果说,还有谁敢在朝中和来俊臣直接叫板,那么非李昭德莫属。李昭德事事与来俊臣唱反调,女皇宠着你,不代表我李昭德就怕了你。

李昭德已经贵为宰相,在武则天心目中,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帝国官员之一。李昭德曾谏阻武则天立武承嗣为太子。而武则天也曾当着武承嗣的面说过,有了李昭德,自己就可以睡个安稳觉。

来俊臣虽然无所忌惮,但很多时候面对这位铁腕宰相也得避其锋芒,让其三分。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里,李昭德的确是满朝文武大臣中的一个异数。在来俊臣的心里,李昭德是值得自己尊重的对手,可此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不识时务。

来俊臣被贬同州参军后,朝堂上攻讦李昭德的言论很快出现,什么专权用事,威震人主。这些话在武则天听来分外刺耳。说的人多了,她也就信以为真了。即使不是真的,这些罪名也并非空穴来风。

弹劾李昭德越权专断的奏章不断涌现,称李昭德的权势已然威胁到武则天。他们说,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也就是说,李昭德已经完全掌控了武则天的思想。这样下去,李昭德的权势会变得越来越重,将来想要控制他就越发难了。

有人甚至发表了一篇长达千言的文章《石论》,文中逐项列举了李昭德超越皇权赋予的权限,任意胡为的行径。李昭德过于张扬的个性,说话做事不知收敛,加上他在政治上的特殊才能,时间久了,难免会让那些得过且过的朝臣们反感。

过于出众的人要比那些作奸犯科的小人更让人难以接受。武则天也深切地感受到,李昭德虽有出众的才能,但他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手腕。一个人说的时候,武则天并不在意;两个人说的时候,她也可以一笑了之。可是当满朝文武大臣都在议论皇权旁落的时候,武则天终于坐不住了。

延载元年(694)九月,李昭德被贬为岭南的钦州南宾县县尉,八品芝麻小官。从堂堂一国宰相沦为县尉,这是名副其实的断崖式任免。这还不算完,随后李昭德又被剥夺官职,追为免死流放,成了一名流放的政治犯。

第二年,曾和李昭德同殿为相的豆卢钦望、韦巨源、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等五名宰相,受李昭德牵连,统统被贬,被赶出了京城,只留下正奉旨修建天枢的姚璹和“两脚狐”杨再思。这是太平年月难得一见的大批宰相左迁,可见武则天不能容忍任何人专权结党的决心。

虽然事隔三年,李昭德重获起用,但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正八品监察御史,而这时的来俊臣已经是从四品的司仆少卿了。

世易时移,如今的来俊臣要整治已经失宠的李昭德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诬谋反,下狱待死——武则天仿佛已经对这位昔日的宠臣完全失去了耐心。

在这样一场权力大调整中,来俊臣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背靠着武则天这棵大树好乘凉,谁又敢动他?谁又动得了他?现在别说是李氏宗族的那些人他看不上眼,就算是武氏诸王和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他也没有放在眼里。

武则天知道来俊臣的胡闹行为,可她从未阻止过。水至清则无鱼,她希望自己的朝堂能保持这种政治生态上的平衡,这样她才容易控制。身为帝国的一把手,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信任,就算是赢得全世界又能如何?

来俊臣的吹风行为,不仅让那些大臣们厌恶至极,更让诸武和太平公主感到不满。皇族亲贵尚且如此,普通朝臣更没人管得了他,任由来俊臣在帝国的权力系统内翻江倒海。来俊臣毫无忧患意识,也丝毫没有消停下来的迹象。就连朝廷用于赈灾的款项,他也敢挪用。

就在来俊臣从地方回京不久,李昭德也被武则天召回洛阳授予监察御史的职务。

二人又重新回到了权力的核心地带,他们之间的政治斗争,在中断了一个时期后,又重燃战火。二人你瞅着我,我盯着你,都想朝对方的要害部位下手,一招致命。

这时候有消息称,来俊臣私底下将自己比作“石勒”,这与其说是来俊臣的自况,不如说是人们对他作的漫画。唐人喜欢作政治漫画,如将李义府比作“人猫”,后又比作“铜山大贼”;王弘义被称为“白兔御史”;李敬玄又被称为“李阿婆”之类。

现在有人将来俊臣称为“石勒”,让武则天很是恼火。“石勒”预示着什么呢?石勒出身低微,又是灭亡西晋的主要人物。晋怀帝永嘉五年四月,他消灭了西京王朝最后一支军队。人们将来俊臣比作“石勒”,其含义显然是说他想谋反,要推翻武周帝国,取武氏的地位而代之。武周帝国一旦毁灭,所有的当朝权贵,其中包括武氏宗亲,也将随之毁灭。

武氏宗亲曾经是来俊臣酷吏政治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就在不久前的刘思礼谋反案中,告发者是来俊臣,而审理者正是武懿宗,此案可以视为“武来联盟”的又一次联合行动。

对于那些内心忠于李唐之人,如果不能彻底拆散武氏宗亲与来俊臣的联盟,想要摧毁其势力,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人说“石勒”漫画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李昭德。

来俊臣自然知道自己处境的险恶,他认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还是李昭德。来俊臣与李昭德,从表面上看来,二人具有极端不同的两种性格:一个属阴,一个属阳;一个内心百转千折,一个处事简单直接。他们之间也有相同之处:聪明过人,对自己的能力过度自信,有独断专行的倾向。二人反目,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共同之处受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挑战。

两个人在左迁之后又都恢复了京官的身份,但是级别已不可同日而语。李昭德不过是监察御史,跌落至正八品上,而来俊臣已经是司仆少卿,从四品上。在左迁岭南之前,李昭德是武则天最为信任的宰相,位居皇家权力的核心地带。

在经历了流放之后,李昭德原本豪放不羁的个性有了很大的收敛。尽管如此,人的本性还是难以改变。当李昭德掌握了来俊臣索贿打压异己的情况后,他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他决心告发来俊臣。

来俊臣早已察觉到了李昭德的动向,他不会坐以待毙,决定先发制人。当来俊臣拿出自己的计划与那些依附于自己的官员们商量时,首先得到了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的支持与响应。

皇甫文备曾经在李昭德被贬之后,上书指责宰相杜景佺等人附会李昭德,这些人的加入和抱团,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李昭德专横跋扈的嚣张气焰。李昭德对皇甫文备自然是心有憎恶,他任监察御史以后,有一次在朝堂之上羞辱了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怀恨在心,与来俊臣共证李昭德谋反,于是李昭德被捕下狱。李昭德下狱,被视为李唐士族的一次重大失败。但是紧接着,来氏集团内部也出了问题。

卫遂忠是来俊臣一手提拔起来的密探,当年来俊臣在全国各地布控,安排线人,只要他想整谁,各地爪牙就相互串供,罗织罪名。

卫遂忠是来俊臣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干将,他不仅在行动上亦步亦趋地跟着来俊臣,更主要的是他能够吃透来俊臣博大精深的权谋思想。他甚至将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放在枕头底下,日日苦读,夜夜钻研。因此他得到来俊臣的赏识,被视为心腹死党。

在来俊臣的政治态度中,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矛盾。一方面,他大肆残杀士族地主;另一方面,他又千方百计地想挤进士族阶层,成为一名真正的士族官员。来俊臣在下贬同州之前,逼娶了太原望族王庆诜之女,就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份。

王庆诜之女是个美人,已经嫁于职位低微的段简为妻。来俊臣除了看上此女美貌,更重要的是来俊臣希望可以利用这种婚姻关系,重新树立来家门户。而后一种态度,则直接导致了来俊臣与集团其他成员的紧张关系。

来氏集团中的大部分人来自于社会底层,原先来俊臣倚靠他们打下权力根基,现在羽翼丰满,又准备抛弃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攀富结贵。

自认为天下再无敌手的来俊臣万万没有想到,他将李昭德送进大狱,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因为有一把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这致命的一刀不是来自于宿敌,不是来自于仇家,而是来自于他最为亲近的下属兼朋友——酷吏卫遂忠。就像他当年将周兴请入瓮中,朋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或许就是他们饿极之时放在火上烤着吃的饱餐之物。

4

神功元年(697)六月,来俊臣举行了一场豪华盛宴。宴请的对象是王氏夫人娘家的有关亲友。到场的所有客人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与会者全是豪门大户之人,来氏集团中那些出身低贱的老成员都不在邀请之列。

就在来俊臣与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客人频频举杯之际,来氏集团的老成员卫遂忠,自带酒水和食物找上门来。卫遂忠刚从另一个酒场赶来,虽然已经喝得迷迷糊糊,可他还是感觉意犹未尽。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卫遂忠一步三晃地登门来找来俊臣继续喝酒。门卫拦住卫遂忠,却被他强行推开。卫遂忠径直入内,迎面撞上王氏,他满心的怒气无从发泄,借着酒劲,他指着王氏的鼻子就是一通羞辱,语言极其难听。王氏虽然是二嫁,但好歹也算是名门淑女,众目睽睽之下竟被人羞辱至此。

来俊臣顿觉颜面扫地,气血上涌,一顿棍棒将卫遂忠的酒意给打醒了。卫遂忠醒了以后就跪地求饶。他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几天后来府传出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杀了。卫遂忠辱骂她,不仅是对她人格上的侮辱,更让她整个家族蒙受屈辱,唯有一死才能解除受辱的痛苦。

消息传来,卫遂忠吓得魂飞魄散。他了解来俊臣的诸般手段,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多么凶险的命运。

出身名门望族的女子秉性刚烈,嫁给来俊臣后过得本就生不如死,但无论如何她的死是因为卫遂忠大闹来府引发的。卫遂忠买来棺材,写好遗书,在家等着来俊臣的报复。由于王氏夫人选择了自杀,来俊臣“立门户”的企图,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卫遂忠明白,现在的他和来俊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可现实并非如卫遂忠所设想得那样,来俊臣居然没来寻他的晦气。或许来俊臣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她高贵的家世,从段简手里将王氏抢过来,只是为了满足一个成功男人的虚荣心。人死不能复生,天下美貌女子遍地都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过多久,来俊臣又盯上了段简的侍妾,估计段简上辈子与他有着难以消解的深仇大恨。来俊臣也不得不佩服,段简欣赏女人的眼光与自己如此相似。为什么他娶到手的女人,总是令自己魂牵梦绕放不下?

段简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自认倒霉。

来俊臣不仅将自己的罪恶之手伸向那些低级别的官员,就连居住于帝京的外邦人士也遭到了侵犯。当时盛传住在洛阳的西羌酋长有个擅长歌舞的年轻小妾。来俊臣想得到这个女人,遭到酋长的严词拒绝。于是来俊臣就诬告这个酋长有造反的企图。

消息传开后,各国的酋长约有数千人之众赶到洛阳宫城前,自行割掉一只耳朵,或割伤自己的脸面,以此证明酋长的清白。异域臣国的使节在危险逼近时,形成一种抱团力量,并通过自残的方式来捍卫尊严,就算是残忍如来俊臣,也不得不做出退让。

在这个世界上,最想除掉来俊臣的人,段简是其中一个,而卫遂忠是另一个。王氏的死让卫遂忠惶惶不可终日,他太了解来俊臣这个人了,因为了解,他才不相信来俊臣会轻易放过自己。

于是,卫遂忠决意用告密的手段先发制人。卫遂忠是来氏集团的核心人员,对他的揭发,不由人不相信。此时,契丹军正在攻占冀州,武懿宗的军队仓促之间由赵州退至相州。但是这一重大的军事失利,给京都百姓带来的震撼,还没有卫遂忠揭发来俊臣造成的冲击力度大。

卫遂忠的告密,是揭发来俊臣企图通过一个庞大的罗织计划,以达到窃取皇权的真正目的。来俊臣的罗织计划分为两步,武氏诸王也因此成为来俊臣首先要打击的对象。卫遂忠告密显然是想要借此离间来俊臣与武则天、来俊臣与武承嗣等武氏族人之间的关系,使来俊臣处于一种孤立状态。

以武承嗣为首的新外戚武氏一族,在朝堂内外行事张扬,专横跋扈,自然引起许多人的反感和厌恶。随着时间的推移,来俊臣的复仇心理越来越强烈。最初,来俊臣只想报复武承嗣一个人,然而在思索具体办法的过程中,他的复仇计划也越来越大。

来俊臣认为打倒一个武承嗣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只不过让武氏一族再出现第二、第三个武承嗣而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们彻底除掉!于是来俊臣将武承嗣、武氏诸王以及太平公主等人有谋反的企图奏报武则天。

这个想法促使着来俊臣更加疯狂地投入其中,他认为自己的推理无懈可击:武则天年纪大了,皇嗣李旦并没有让位的可能,武承嗣和武氏一族感到前途暗淡;在不安和焦虑之下,武承嗣和武氏族人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于是他们私下勾结,想要诉诸武力,强迫武则天将帝位让于武承嗣。

通过推理,来俊臣甚至将武则天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也纳入其中,原因是太平公主是武攸暨的妻子,她应该也在暗中帮助夫家。甚至推理出,他们在帮助武承嗣登上皇位后,接下来会让太平公主成为第二代女皇。

来俊臣之所以敢于这么不着边际地诬告,是因为这个推理符合逻辑,符合局中每一个人的利益分配。武承嗣的野心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平公主的性格与母亲极为相似,既充满野心,又擅长谋略。

在来俊臣的计划中,最后的既得利益者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本人。如果武氏一族以及庐陵王李显等李唐族人能够再次遭到清洗,那么来俊臣就有可能成为帝国权力集团中最重要的核心人物,成为宰相班子的领头人。

权力往往会让一个人迷失心智,来俊臣并不认为,其他酷吏惨淡收场的命运会复制在自己身上。他甚至认为,以他的魄力和才智,成为首席宰相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掌握政权之后,再培养忠诚于自己的心腹僚属,独揽朝纲。等到条件成熟,从武则天手中夺取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女人能够做到的事,他这个有手段有谋略的男人也应该能够做到。

来俊臣的野心和梦想,正按照自己设定好的蓝图一步步走向现实,可现实要比梦想来得更加残酷。

来俊臣没有想到,卫遂忠的突然闯入,会彻底打乱自己的计划,让他陷于被动。卫遂忠偷偷溜进了武承嗣的府邸,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交换条件,将来俊臣的计划告诉给武承嗣。

卫遂忠说:“上次龙门聚会来俊臣掷石的对象是魏王,来君臣正准备告发你谋反!”

来俊臣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以告密起家,以告密达到权力的巅峰,如今反被自己的心腹告密。如果说索元礼、周兴等酷吏的死亡,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自我裁决,那么此时的来俊臣也正在一步步地走进这个命运的怪圈。

听到卫遂忠的告密,武承嗣大为震惊。这个消息是从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口里说出来的,武承嗣不能不信。他立刻借举行武氏族人聚会为理由,召集武氏族人商讨应对之策。聚会的人除了诸武,其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驸马薛绍死后,由武则天强行做主再嫁武攸暨。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心头肉,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母,性情之刚烈也直追武则天。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学识胆略却无法望其项背,太平公主的锦绣年华很多时候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高宗皇帝和武则天给她的封地之大并不输她的那些哥哥们,载满嫁妆的车辆在洛阳的坊区前足足行进了两个时辰。

驸马薛绍后来因为哥哥被莫名卷入越王李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则天就将做了寡妇的女儿太平公主接回上阳宫与她同住。前后大约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期一样承欢于母亲膝前。在女儿面前,武则天往往会展现出她鲜有的慈母形象。

对于女儿的不幸婚姻,武则天常常怀有一种负疚之痛。每每望着太平公主那张青春已逝的面容,内心总生出怜爱之意,就会想着该给女儿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人选很快落定,他就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暨。在武氏男丁中,武攸暨并不突出,也只能算是资质中庸之人。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母武则天登基而受封为定王,而他对上阳宫母女的婚姻计划浑然不知。

载初元年(690)春天的某一天,武攸暨在衙门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妻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大为震惊,早晨离家时妻子还倚门相送,几个时辰过后就阴阳两隔。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宫辇在等他。武攸暨上了车才发现宫辇不是往定王府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往后宫而去。驾车的太监告诉他,是圣神皇帝召他去上阳宫。武攸暨叩见武则天时仍然惊魂未定,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传说中像神一样的姑母。

武攸暨想说什么,但他发现武则天双眉紧蹙,似乎不想听他作任何表白。

武则天说道:“我听说郑氏出身寒门无甚妇德,她现在暴毙或许成全了你。武门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们有所不平。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将太平公主许配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武攸暨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空白的,他除了下意识地屈膝一跪,叩谢圣恩之外,根本来不及考虑这飞来的艳福与妻子暴毙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联系。

太平公主再嫁一时之间成为长安与洛阳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在谈论二人走到一起到底是政治婚姻,还是情感需求的同时,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对武攸暨发妻死因的各种传言。有人说太平公主派人毒死了郑氏,并将砒霜强行塞进她的口中,定王府内有人听见了郑氏的尖叫和挣扎声。另一种含蓄的说法则把策划者指为武则天,是一种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只能意会。

朝臣们也都知道武则天深爱着太平公主,她唯一的嫡出之女。杀死一个郑氏为公主谋得一个如意郎君,这样的宫廷故事似乎还说得过去。另外一些有识之士则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义,太平公主嫁入武门,武家的权势更是显现出百尺竿头的端倪。

武则天为什么会选择将太平公主嫁于武攸暨?或许是因为武攸暨是一个稳重厚道之人,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没有让人指摘之处,也没有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他是一个比较可靠,可以和太平公主长久生活的人。至于为什么那么着急让武攸暨娶太平公主甚至不惜采用杀妻的手段,可能是因为武则天想在她称帝前将女儿的婚事即与武氏联姻的事情安排好。

载初元年(690)七月,太平公主嫁给了武攸暨。两个月后,武则天称帝,改“唐”为“周”,封武氏子十四人为王,武攸暨被封为千乘郡王。太平公主与武氏联姻,使她被武则天很好地保护起来,避免了李氏子弟可能遭到的不测。

武则天登基,武氏一族鸡犬升天,就连那些远居乡野者也可以免除徭役,天下真的归于武姓了。如此看来,选择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让太平公主再嫁,只是武则天权力弈局中的一步棋。

这次武氏家族会议,太平公主是以武家媳妇的身份列席会议的。虽然这时候,太平公主并没有完全介入朝中之事,但是已经开始介入武则天的私人生活。就在不久前,太平公主刚向母亲推荐了张昌宗、张易之两名绝世美少年做男宠。

经过一番商讨,武氏族人达成了一个共识——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武承嗣曾为争夺太子之位和来俊臣联手整治过一大批李唐旧臣,深知其心狠手辣。武承嗣为了利用太平公主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将太平公主也拉进来俊臣的黑名单。听说来俊臣也要对自己下手,太平公主决定反击。她找到了武则天的二位男宠张昌宗、张易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风,莫过于枕头风。如此这般滚雪球,反来俊臣恐怖政治联盟的人越来越多,连南北衙禁军统领都参与进来。他们可以说是为了共同的事业走到了一起。

他们决定联名上奏,奏章由魏王武承嗣牵头,诸武及太平公主紧跟其上。奏章也不是无中生有地胡编乱造,来俊臣本来就劣迹斑斑,要找到他违法乱纪的证据实在太容易了。

由于武承嗣等人的关系,使得来俊臣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

于是,武承嗣对来俊臣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变化。其实如果从维护武氏诸王的利益来看,武承嗣等人最应该做的其实并不是打击来俊臣,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他。来俊臣比他们更懂得生存之道,更善于利用及加深武则天对政敌的猜忌心理。假如来俊臣不死,一年多后也许不会出现或推迟出现李显复储的局面。然而武承嗣等人却不是这么考虑的,他们急于想要置来俊臣于死地,也由此导致了一年后的惨败。

实践证明,来俊臣浮沉宦海这么多年,只要淹不死就有浮起来的可能性。如果他这次不死,那些沉下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得罪他的朝臣了,洛阳城的大小棺材铺都会狠狠地赚上一大笔。

武承嗣慌了,太平公主也慌了,卫遂忠更陷入了不着边际的慌乱之中。那些暗地里诅咒来俊臣的人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回家写黑状子,不会写的找人代笔,会写的要将文字锻造得如匕首、刺刀。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来俊臣往死里整。因此卫隧忠的揭发,成为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

既然武承嗣提出处死来俊臣,群臣就不会有人反对,他们早就盼着来俊臣这条疯狗遭到报应。不容来俊臣为自己辩解,他马上就被抓捕入狱。开始时,审讯人员只举出他索贿的罪状,后来连所有的诬告罪都一并计算在内,甚至还套上了阴谋叛逆的罪名。

5

审讯的结果不断升级,先是说来俊臣想诬告诸武和太平公主,接着说他还想诬告皇嗣和南北衙禁军谋反,想把他们全部除掉,然后利用武则天对自己的信任,伺机夺位做皇帝。

谋反,归根结底还是谋反,大家都清楚,只有坐实这个罪名,来俊臣才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死亡深渊。

来俊臣虽然做了无数人神共愤之事,但还不至于走上谋反之路。一路走来,在来俊臣开出的那张长长的死亡名单中,又有几个能完全瞑目的?如果说,昨天的来俊臣是施害者,那么今天的来俊臣也成了恐怖政治的受害人。在风云变幻的体制面前,个人的命运只有被裹挟而行,谁也无法真正主宰。

已经被武承嗣打通环节的审讯人员,没费多少功夫,就干脆利落地将来俊臣谋反一案坐实。按律当斩,刑讯官员将结果上报武则天。

武则天着实吃了一惊,来俊臣有多大能耐,她又怎会不知晓?来俊臣虽然心性狠毒而又狂妄,但他并不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政治野心家。武则天并不完全相信来俊臣有想要推翻武周王朝的政治野心。

于武则天而言,来俊臣只不过是一条可供自己随意驱使的狗而已,她才是主人。至于谋逆夺位之事,令人匪夷所思,也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武则天很快就意识到,这位宠臣是真的被冤枉了,对于他的忠诚,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武则天迟迟没有在批复上落笔,那些盼着来俊臣早死的朝臣们急得无所适从,难道这么多人的意见女皇都置若罔闻?

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章像雪片似的纷至沓来,堆满了武则天的案头,大部分是匿名的,还有不怕死的也就不需要匿名了。就连武则天的新宠张昌宗、张易之也授命在她耳边不停地吹枕头风。然而越是这样,武则天就越是表现得犹豫不决。

对武则天而言,来俊臣算是一个极其合格的雇员,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自己表忠心。功劳永远是女皇陛下的,而骂名则永远是自己的。只要女皇需要,就算让他来俊臣背尽千古骂名,也是心甘情愿的。

武则天以为,来俊臣之所以会得罪那么多人,是因为除了她这个皇帝,谁也控制不了他。要除掉自己身边最为信任之人,武则天又怎能不犹豫?虽然她不能接受,然而这次参与的人太多,不能不给大家一个交代。

就在武则天左右为难之际,内史(以前的中书令)王及善却又催上门来。

中书令王及善站出来上奏,他向武则天指出:“来俊臣是一个以凶狠、贪婪的魔鬼,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他的存在就是帝国的大凶,没有宽恕的余地。如果不尽快处刑,朝野上下人心动荡,祸从此始!”

八十岁的王及善虽然是朝臣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但是他的意见并没有完全被武则天所采纳。通常情况下,王及善上奏之事,武则天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唯有这一次,武则天始终保持沉默,没有明确表态。她并非认为王及善的话毫无道理,她的犹豫来自于对整件事的怀疑,她要看清楚背后潜在的原因。

武则天的沉默,让满朝文武大臣再度陷入无妄狂想之中,当年李义府由中书令贬为普州刺史的时候,人们也体验过类似的悬念,唯恐他东山再起。李义府让人们担心了近一年。但臣民们的焦虑心情,还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强烈。而这一次,武则天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从来俊臣被收监到她最后做出决断也只是三天的时间。

最终使武则天做出决断之人——吉顼,与李昭德一样,也是一名宰相级别的酷吏。

吉顼原来与来俊臣关系密切。但刘思礼谋逆大案刚一结束,来俊臣突然反告吉顼是谋逆同党,两人的矛盾便尖锐起来。吉顼是所谓的权变之士,当他嗅知来俊臣的意图之后,便采取了反告密的方法。吉顼被武则天召见,他敏捷的辩才和俊朗的外形,给武则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由此成为武则天的心腹之一,这是来俊臣始料未及的。

神功元年(697年9月改元神功),此时的武则天已经74岁,在埋首朝政之余仍然可以从事一些简单的体育运动,比如说骑马。

近一段时期,为武则天牵马的是她特别信任的吉顼。这个过程是武则天放松身心的时间,她往往会利用这个时间,就朝中政事与吉顼做一番交流。

吉顼也是一个健美的男子,他和来俊臣身上那种阴狠之美不同。吉顼高大威猛,其心机深沉刻毒并不输于来俊臣。如果我们把索元礼、周兴看作第一代酷吏,来俊臣看作第二代,那么吉顼算是第三代酷吏中的领军人物。

吉顼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史料中大致描摹出两张面孔。一张面孔,即一些所谓的“正统”议论,这张脸是丑陋而狠毒的。

另一张面孔,传说中的“忠臣”,有人认为吉顼不应该列入《酷吏传》。理由是吉顼在大是大非面前极力维护李唐皇室,做事有魄力和权谋。《新唐书》将他与裴炎、刘祎之合传,将其视为中间派,他既与武则天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同时又是一个心存李唐的忠臣。

后来中宗得以复位,吉顼出力不少。睿宗上台后将这段隐情公之于世,追赠他为左御史台大夫。但他为人过于狠毒,满手血腥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他曾和来俊臣联手审理刘思礼案,大肆屠杀海内名士三十六人,亲朋故友连坐流放千余人。吉顼的强势表现一度压倒来俊臣,让来俊臣很是不满。为了独占功劳,来俊臣打算把吉顼也罗织到此案中去。

吉顼知道来俊臣的手段,只要被他罗织进去,不死也要蜕层皮。他赶紧上书,武则天亲自出面调解。来俊臣被提拔为洛阳令,而吉顼也就此上位成为武则天的心腹。

一天,吉顼陪武则天游御苑,两人交谈起来。武则天是一个渴望知道外界情况的人,她向吉顼询问起大臣们在朝堂外都在关注什么。吉顼知道武则天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大臣们对来俊臣一事的看法,他说:“其实也没议论其他的,大家疑惑不解的是皇上为什么对来俊臣的极刑迟迟未予敕许?”

武则天说:“朕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他有功于武周朝。”

吉顼立刻拜倒在地,沉声道:“来俊臣勾结无赖,诬陷忠臣,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如此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顿朝野,何足为惜!?”

吉顼的意见和王及善相同,不同的是,王及善陈述的只是个人意见,而吉顼则是反映了大部分人的想法,是所谓的“公论”。无论是王及善还是吉顼,都没有在来俊臣的谋反问题上大做文章。不过,吉顼的这番话极为奏效。这句话在提醒武则天,处决来俊臣合乎大部分人的愿望,是一种平缓民怨的政治需要。

吉顼在这里给出的理由,深深触动了武则天的内心。当时的武周正处于内忧外患,对外关系极为紧张的时期。在西方,吐蕃正提出割让四镇的要求;在西北方,默啜反复无常的态度,让武则天深为忧虑;在东北方,契丹部队正在包围幽州,南下威胁魏州。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极力保住一个民愤极大、象征帝国恐怖政治领军人物的来俊臣,就有可能让天下人为之心寒。一番权衡,武则天觉得到了放手的时候。

武则天在听说处决来俊臣是全体臣民们的反映后,转而表态支持公众的做法。于是在众臣的期盼之下,武则天终于下诏将来俊臣处以极刑。而在此之前,被来俊臣诬告,以谋逆之罪收押在狱中的李昭德也同样获得了极刑的敕令。

令人讽刺的是,李昭德的极刑是在来俊臣的一再奏请之下实施的。

武则天还专门下了一道制书。这篇被后人命名为《暴来俊臣罪状制》的文章,其中采用了吉顼提出的理论。制书中还说了不少安抚人心的话。

制书最后的话是:“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这表明对来俊臣的用刑加重了,已经不是“弃市”,而是“赤族”,李昭德却没有被“赤族”。“弃市”,就是处斩之后,把尸体丢弃在刑场,让罪人死后也蒙羞。所谓“赤族”,就是整个家族被诛杀,全被鲜血染红。在士族稳定发展时期,像来俊臣这样的庶族人士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体制的核心层。武则天的称制与称帝,打破了原来的局面,给庶族提供了进取之阶。

于是,在先后经历了李昭德、卫遂忠、王及善、吉顼等人的一再活动后,武则天终于决定处死来俊臣。来俊臣和李昭德之死,都是当时政治斗争的结果,他们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这年五月十六日,一个暴雨将倾的午后,来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处决。洛阳城中的居民早已蚁聚在曹市两侧,将邻近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当时令人不解的是,当来俊臣的死刑判决批下来时,李昭德的死刑判决也随之批了下来。李昭德是来俊臣的死敌,按理说,如果处决来俊臣是正确的,那么释放李昭德也同样是正确的。

多年来,武则天已经习惯了将李昭德与来俊臣当作两个相互对立的砝码。当来俊臣遭到下贬时,李昭德也同样落得下贬的命运。两个势同水火的仇敌,有着极为相似的荣辱起伏。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命运安排,而是武则天在二人身上采取的巧妙的人事安排。

或许正是源于这一点,现在来俊臣行将处决,那么李昭德也是非死不可。能亲眼看见宿敌与自己同归于尽,是武则天给予这两位宠臣最后的恩典。

行刑之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人们看热闹的心情,数以万计的洛阳百姓在那一刻自发地走出家门冲上街头。当两名昔日的宠臣、今日的死囚被带上刑场的时候,围观群众激奋难抑,发出了低沉的怒吼。这吼声是对李昭德的敬重和怜悯,还是对来俊臣的憎恨和愤怒?

两种情绪激烈碰撞,这也成为武周历史上最为戏剧化的一幕。刀光闪过,人头瞬间落地,一对前世冤家,同归来世宿命。

也就在鲜血喷溅的一瞬,围观的人群突然涌向行刑台。现场维持秩序的刑吏抽出刀想吓退群众,可人从四面涌向前台。到处都是人,人推人,人挤人。刑吏们一看,涌上来的人群都冲向一个点——来俊臣的那具无头尸体。

愤怒的人们撕扯着来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连皮带肉地张口就咬,状若疯癫,凄厉如鬼。豆大的雨点打得人浑身透湿,却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只顾着在来俊臣的尸体上做最后的报复。

短短几分钟内,来俊臣的尸体就变成了一摊肉泥,单独滚落一边的脑袋,不知道被谁当作球踢得无影无踪。再扭头看李昭德的尸体,或许是因为和来俊臣是宿敌的缘故,洛阳城的老百姓对李昭德被处死报以莫大的同情和哀悼之意。

来俊臣的尸体被激愤的百姓们刮肉剔骨,而李昭德的尸体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草席,旁边摆着祭祀的贡品。在那些时间里,洛阳城的百姓交流的话题都是围绕这件事。有人说,李昭德是个清官。还有人说,我不知道他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只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桥,方便了老百姓。

李昭德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很多朝臣对他张扬的个性还是很嫉妒和反感的。但当他和来俊臣同日押赴刑场,被处以同样的极刑后,大家也为他感到惋惜。他那豪放不羁、独具一格的为人成为同僚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多人不免慨叹道:朝堂上的一棵大树被风吹倒了!

后来执刑官向武则天如实禀奏了刑场的所见所闻,或许是百姓们撕扯来俊臣尸体的血腥一幕严重刺激了武则天,武则天也是心有戚戚然。她叹息着说:“来俊臣杀对了,李昭德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择一风水吉地为他修个好墓吧。”

武则天开始反思酷吏滥刑的危害,那些过往的一桩桩冤案,犹如一段段噩梦。

来俊臣死后,武则天就再也没有重用过酷吏,她开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狱。武则天知道天下人痛恨来俊臣,于是下诏将其罪恶一一陈列。诏上有言:“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也就是说,应该诛灭来俊臣的整个家族,以伸雪百姓的愤恨,可依法查抄他的全部家产。

来俊臣死了,朝堂上下一片欢腾,人心大振。平日里那些谨言慎行的朝臣们互相庆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不必再担心恶鬼缠身。

至此,武则天一手打造出来的几大酷吏全部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借此彰显了她娴熟狠辣的帝王之术。她将自己主使的那几起冤假错案的责任也全部推到这几个人的头上,从而将自己从血腥中摘取出来。

来俊臣掌权之时,吏部受他控制越级授官的人每次数百人。来俊臣垮台之后,那些受他恩惠的侍郎都来自首。他们哭诉道:“我们违背陛下,该当死罪!我们扰乱国家法度,只能加罪于自身;我们如果违抗来俊臣的意愿,就会被立即灭族。”于是,武则天只是责备了他们,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6

神功元年(697)九月,武则天与侍臣们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武则天说:“近期以来,周兴、来俊臣审理案件,多牵连朝中大臣,说他们谋反。有时我也怀疑它不真实,并指派亲信大臣到监狱提审,得到犯人的自供状,都是自己承认的,朕便不加怀疑。自从周兴、来俊臣死后,不再听说有谋反的人,这样看来,以前被处死的人难道没有冤枉的吗?”

武则天说出这番话是在有意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她无非是想撇清自己与酷吏的关系,也借此声明自己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主,容不得酷吏搅乱朝纲。而在此之前,自己之所以会举起屠刀,掀起恐怖政治的狂飙,完全是被周兴、来俊臣等人所蒙蔽而已。

既然武则天说出这样的话,那些曾经长期活在恐怖政治阴影之下,朝不保夕的大臣们又怎能沉默以对?他们也乘势抓住机会,以此来加速摆脱恐怖政治。

夏官侍郎姚崇对曰:“自垂拱年间以来因谋反罪被处死的人,大概都是因为周兴、来俊臣等罗织罪名,以便自己求取功劳所造成的。陛下派亲近大臣去查问,这些亲近大臣也不能保全自己,哪里还敢动摇他们的结论。被问的人如果翻供,惧怕惨遭毒刑,不如早死。仰赖上天启迪圣心,周兴、来俊臣等被诛灭,我以一家百口人的生命向陛下担保,今后朝廷内外不会再有谋反的人;若稍有谋反的事实,臣愿承担知而不告的罪名。”

听了姚崇的话,武则天满心喜悦。她说:“过去宰相都顺着周兴、来俊臣他们,才让他们事事得逞,结果让朕成了一个滥用刑罚的君主。今日,听了你说的这番话,很合朕的心意。”

武则天在这里毕竟作了一番自我批评,她也承认自己一度当了“淫刑之主”。既然武则天可以将自己脱离出来,早就习惯了见风使舵的大臣们也顺从君意将所有的罪恶推到了那些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酷吏们身上。

这时候,朝中有大臣为魏元忠诉冤屈,武则天又将其召回,让他担任了肃政中丞。一次在武则天所赐的皇家宴席中,武则天问他:“你从前多次蒙受诽谤,为什么?”魏元忠苦笑道:“我好比是一只鹿,而那些罗织罪名的人想得到我的肉做羹,我又如何能躲避他们?”

随着来俊臣等酷吏的全面覆灭,逐渐得宠的吉顼不敢再步其后尘。他也放下屠刀,不敢再走酷刑之路。从此以后,他倾心巴结“二张”,交结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后来更为李唐复国出谋划策。

来俊臣之死为酷吏画上了一个句号,特务恐怖统治持续了有十五年左右。其中尤以垂拱年间武则天临朝称制时期和武周开国的天授年间最为恐怖。酷吏的兴起和衰亡都是由武则天一手操控,从索元礼、周兴到后来的来俊臣,这些瘟神不过是武则天诛锄异己的一把把刀而已。

一般说来女主临朝,手底下也没几个卖命的,要独揽大权必须借助外戚或宦官。

来俊臣与李昭德之死,都是当时政治斗争的结果,他们都是斗争的牺牲品。

众所周知,初唐时期的宦官都还没有冒泡,处于潜水状态。武则天也没有外戚可作为坚强的后盾,裴炎、刘祎之等亲密盟友一个个背叛自己,武则天一度陷入到孤军作战的境地。

需要说明的是,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检察权,而不是行政大权。也就是他们担任的大多数是司法方面的官职,入阁拜相则少之又少,因此不能进入帝国的政治核心,只能别人敲锣,自己走上前台助助兴而已。

影响最大的酷吏索元礼、周兴、来俊臣,都没有干过宰相。只有一个傅游艺浅尝辄止。傅游艺因第一个上书劝武则天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把自己的相位和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来俊臣死后,吉顼也赶紧除去了自己酷吏的外套,换了一副马甲。武则天需要什么,自己就顺应形势去奉献什么。

随着来俊臣的死亡,帝国的恐怖政治就这样体面地结束了。这是武氏政策转变中的一件大事。从此,武则天基本结束了对反对派的猜忌,也同时抛弃了庶族中的投机分子。于是,一出李显复储的闹剧便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