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子门生及其明堂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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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女人,武则天能够在李唐最为强盛之时夺取皇权,并且像模像样地当了十五年皇帝,到最后不是因为输给其他政治势力而灭亡,而是终结于自然法则。
一个在传统伦理上居于先天性弱势的政权何以能维系如此之久,并且在很多地方不逊于那些男性帝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则天对士庶两族所采取的两种不同态度。一方面是对豪门士族的打压之势;另一方面是对寒门庶族大开方便之门,得到了庶族民众的拥护。
武则天属于非法夺权,玩的是权术,属于独裁政治,不给他人插足的机会。
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她对宰相职权和声望的打压。她首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把一些工作资历浅、品级低的官吏提拔到宰相的位置。据统计,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四品以下官员出任宰相超过半数以上。去年还是底层官吏,说不定第二年就成了宰相。
这种劳动强度大、危险系数高的工种,谁也不愿意干,导致中书门下两省的正三品宰相常年缺编。甚至出现过三省都没有领导挂职的局面,全部由“同中书门下三品”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些编外宰相们来代劳。
宰相班子成员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基本维持在十个人以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常换常新。宰相府每天都很热闹,早晨出门上班,先要搞个告别仪式,拉着家人的手交代后事;晚上平安回家,再搞一个庆祝仪式。
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之下,宰相们整天两股战战如筛糠,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唐朝建制以来,三省六部制互相制约君权,也成了一句空谈。
与此同时,武则天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加大对地方州县的监管力度,发明了十道巡查制度,也就是由中央派遣十道使者分春秋两季巡视全国。春季称为风俗,秋季称为廉察,并以《垂拱格》专门设定四十八条巡查格式,依照条例监督州县。
这些监察御史级别虽然不高,只是小小的八品官,但是他们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惊人。在地方,谁也不敢拿他们不当中央官员。他们除了要考察地方官员的政绩,审理疑难案件,还要检查地方经济领域内的犯罪行为,并督促发展州县农业生产,搜罗人才等等。只有官员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巡查不到的地方。
这时候的十道还只是一个虚拟的监察区,但权力却实实在在凌驾于州县之上。武周朝结束以后,到唐玄宗时期,道由最初的虚拟区向实体行政区转化。到了唐代后期,道与方镇合二为一,成为凌驾于州县之上的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御史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成为一方诸侯,拥兵割据。
或许是武则天疑心太重,就连对被她视为心腹的监察官也始终保持着戒备之心。左右肃政台可以没事互相弹劾,巡察使者也是三天一换两天一调。监察御史猖狂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可以越过自己的上司,直接上奏皇帝反过来弹劾自己的上司。
在人才的使用选拔方面,武则天虽然有贡献,但并没有像有的史学家所说的那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武则天最为推崇的是科举,特别是自己亲自主持的制科考试。
唐代的科考分为常科和制科。每年按例举行的分科考试称为常科,而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则称为制科。在武则天统治期间,以常科步入仕途的人数并不多,甚至还赶不上高宗时代。有人认为,殿试是武则天工作创新的结果,其实不然。殿试,就是由皇帝亲临现场主持制科的考试。
早在显庆四年(659),高宗皇帝就已经开科八门,并亲策举人九百人。这才是一个划时代的举动,此后制举就大致按照这个路子发展下去,也开创了帝王亲试举人的先河。既然高宗皇帝掠美在前,也就不存在武则天首创一说。
高宗开启了殿试的先河,但殿试却在武则天的手里发扬光大。或许正因为如此,史学家才会坚持认为,武则天对于科举考试的贡献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制举由皇帝亲下制诏举行,考官也由皇帝临时任命,皇帝有时还会亲临考场,考中者就会成为天子门生。皇帝的学生,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武则天自临朝称制开始便频繁地举行制举,平均一年半载总要举办一次,频率高于高宗时代;常科考试却没什么发展,进士平均每年录取二十人,反而少于高宗时代。
唐代的常举由礼部官员主持,录取与否也是由主考官根据考试成绩来定夺,考生也大多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
唐代刚开始推行科举,录取率极低,也没有誊录、糊名等规定,很多时候考生场外的表现也在考虑之中。场外表现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雇枪手那是最常用的手段,有钱人甚至可以组成一个智囊团,发挥集体的智慧。
没有背景也没有名声的寒门士子将自己的作品结成文集,托关系走后门,交到朝廷官员或者主考官员的手里,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赏识和提携,称之为“行卷”。
为了避免文章被人拿去后丢进茅厕,扔进垃圾桶,士子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别出心裁地写点有趣的东西作引子以此来加强文章的可读性,这样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文体——“唐传奇”。
这些考生在考前会挖空心思和那些考官们取得联系,走一走后门。白天怕被人发现,晚上会偷偷上门。
举子视主考官为座主,主考官视举子为门生,这就是结党。结党讲究的是缘分。而这一幕也是武则天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你们都结党了,那我这个皇帝岂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她下令严肃科考纪律,一要糊名,遮住考生姓名;二要誊录,派专人把考生试卷重抄一遍,免得主考官认出笔迹容易作弊。
考场纪律算是过关了,但天下考生挤独木桥的缺陷却又暴露了出来。再出色的人才也有临场发挥失常的时候,如果接连几位名满天下的学子落榜,朝野上下便会一片哗然。
时间长了,武则天不胜其烦,与其得便宜卖乖的事都被朝臣们占了,不如自己来当这个座主开制科,考官临时指派,科目自行拟定,及第者既不是张三的人,也不是李四的人,统统是朕的人——天子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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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年(688)至天授二年(691)正值武周革命前后,武则天连年举行制科考试,借以收买天下士子之心。
天授元年(690),武则天亲自在都城南门内的洛成殿面试贡人。各地精英闻讯后车马纷驰,云集洛阳,竟有一万多人,一时间洛阳的客栈住满了前来应考的读书人。规模空前,持续数日之久,其影响远远超过高宗时期的那一次。
这次大考连续进行了几天,竞争非常激烈,武则天亲临洛阳城南门主考,临场策问。所谓对策,就是把策题写在简册之上,使应举者作文答问。其中有一位考生,倒显得从容自在,因他本是洛阳人,不用出洛阳城就可以参加考试了,此人便是张说。
在这次对策中,刚满二十岁的张说脱颖而出,挥笔如刀,洋洋洒洒,直指武则天重用酷吏之弊。武则天看完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钦点他的对策为天下第一,将其拜为太子校书,张说从此步入仕途。
武则天开了金口,张说对策,天下无双,并将其策文张贴于尚书省,让朝廷那些起草政令的文吏们都以其为范例。张说在上万名考生中被武则天钦点文章独步当世,且专门发通告昭示天下。张说从此一举成名。
张说,史料中给出的评语是: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文章与许国公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也曾经去边疆匹马平定过突厥叛乱。前后三次为相,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号称一代文宗。张说后来成为推动“开元盛世”的肱股之臣。
开元元年(713),唐玄宗受内禅登基为帝,但一直被太平公主牵制,张说特地献佩刀于玄宗,要求玄宗以国事为重割断亲情。玄宗由此下定决心,同年杀太平公主,结束了武则天开创的女人天下,揭开了开元盛世的序幕。
这种面对面的制科考试,为帝国发掘了一大批人才。除了张说,还有张柬之、苏颋、刘幽求、祝钦明等有才之士,也是通过制举,青云直上。他们是武则天留给后来者的政治遗产,这些光芒万丈的名字,最终点亮了大唐的天空。
除了制科之外,武则天还对常科也进行了改革。常举考试,全国的统一教材是高宗时代编印的儒家经典《五经正义》。要知道儒家文化推崇的“三纲五常”,是当时束缚女人的枷锁。
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初武则天为了从那些经义之中找到女人当国的依据,翻遍圣贤书。女皇发现那些所谓的圣贤也不过如此,让她收获甚微。
最后,她才在《尚书》中找到一句“垂拱天下治”的句子,牵强附会于“垂拱”的年号,刚想把这当作自己受天命的依据,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同样出自《尚书》,这又怎么解释?这让武则天极为尴尬。
唐初的常科考试主要有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政府对儒学还是非常推崇,大兴学校,尤其是明经,更是被视为诸科之首,及第者可授予从九品上的官职。
明经,汉朝出现的选举官员的科目,始于汉武帝时期,一直到后来的宋神宗时期才被废除。被推举者须明习经学,故以“明经”为名。初唐重臣裴炎、裴行俭都是明经出身。
明书和明算是用来选拔文字训诂和数学计算方面专门人才的科目,就算有人靠这两个科目考上了也没前途。没有前途的事,就激发不了考生读书的兴趣。
明法是用来选拔法律方面的人才,但法律也不过是个被执政者随意捏来捏去的软柿子,自然被武则天白眼向青云地选择性忽视。她的眼光最后落在了进士科上面。
进士科由隋炀帝首创,唐初并没有受到当国者的特别重视,叙阶一般为从九品下阶,低于明经,考试标准也有不同。《文苑英华》中载有贞观元年进士及第者上官仪的策文,声律严格,文辞华美,通篇用典,颇有六朝的奢靡之风。
上官仪以文采取胜,是唐初进士及第者以文名而受到擢升的第一人,从中可以反映进士科以文取士的实质。等到武则天秉政,有意识地淡化经学,大崇文章,进士科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
而后,朝廷又颁布了《条流明经进士诏》,进士科加试“杂文”,并明确地将“识文律”作为进士及第的首要条件。
该诏令可以说是唐代科举史上标志性的重要文件,文辞之重在进士科中得到了制度保证。由是文学大兴,进士科重于天下,以致宰相薛元超把自己始终不得进士及第作为平生三大恨之一。上自朝廷大吏,下至五尺孩童,都有会作诗的。史称武则天“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寝以成风”。天授二年(691),武则天派十道存抚使,以抚慰天下。存抚使临行,武则天令百官赋诗送行。这些诗后来被编为《存抚集》而行于世,达十卷之多。
作为执政者,武则天无法改变千百年来深植于人们心底的天理人伦,但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时人们的价值取向。
武则天对于科举制的改革不光体现在文采上,她还开创了武举,以示文武并重。
她的武举选拔标准太过荒诞,因为考试只考射箭、举重等武艺和膂力,而不论运筹帷幄的韬略和智谋。特别还要求身高六尺以上(大致相当于今天的1.8米),人要长得帅,话要说得漂亮。这看起来不像在选拔军事人才,倒像是在选拔武术明星。
淡化儒学,抑制道教,把人们的视线吸引到诗赋的风花雪月和释教的幽微义理上去,武则天热心地为民众安排好精神生活,而她自己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还应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部分。
从卑微的才人、侍女,到如今掌控天下唯我独尊的女皇帝,既然当上了主角,她就绝不肯淡出历史的视线。她自称弥勒转世,称帝后即加尊号“圣神皇帝”,此后又连续加上尊号“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乃至“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慈氏指弥勒,金轮称自己为转轮王,这是同时以弥勒佛和转轮王自居。
她的想象力震古烁今,就连浩如烟海的佛家传说里也找不到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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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忍、疑忌是武则天立世的主要心态特征之一。随着帝位的稳固,自觉杀戮过重的她,不免也有所反省。于是,她在面对武承嗣发动的群众演员王庆之要求罢黜李旦时说:“皇嗣我子,奈何废之?”
于是,她才表示今后要“以恩止杀”;于是,她才对自残护主的忠仆安金藏说:“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这种反省,使女性内心柔软的一面渐渐复苏。但是长期以来,后宫生存所养成的自我防范意识,对朝臣们的疑忌之心依然无法消除。很多时候,这种矛盾的心境会左右着她的行动,时而残忍,继续推行恐怖政治;时而又担心刻薄有余,延揽人心不足,于是就想要多施仁政,表现出明君圣主的仁慈一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仁慈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冷血铁面,也成为她晚年心境的主导方向。
武则天的心境转变是客观现实矛盾的反映,它既包含了帝国内部的矛盾,也包括与周边少数民族的矛盾。内部矛盾,主要是武李两大派别间的矛盾。但由于武则天建立的武周王朝是一个超自然力色彩浓重的帝国,处处借助神旨佛意来强化皇权的正统,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宗教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宗教矛盾也很突出。
薛怀义能够得到武则天的专宠,就是得益于他是“弥勒转生说”的主要倡导者。
武则天让薛怀义做白马寺的主持。白马寺是佛教东来的第一处名刹。武则天在薛怀义身上还是很用心的,名字中含有“胸怀大义”之意;而薛又是贵族大姓,算是攀了名门。
为了给薛怀义打造建功立业的平台,武则天派他带兵去讨伐突厥。薛怀义所到之处无人匹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当然话也可以这么说,或许是突厥人听说宝爷驾到,早就闻风而逃了。
薛怀义也不客气,就找了块碑石,将自己的功劳都刻在上面。薛怀义曾经三次率兵征讨突厥,尤其是延载元年(694)三月那次,更是显赫至极。大和尚薛怀义被任命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以内史李昭德为行军长史,凤阁侍郎、同平章事苏味道为行军司马。
两个宰相都是薛怀义的下属,其炙手可热的程度可见一斑。武则天也给爱郎面子,将其拜为辅国大将军。由此可见,在诸多男宠之中,武则天对薛怀义是宠爱有加的,想将其打造成为帝国的复合型人才。不光能够为自己排遣身心的寂寞,在其他领域也让薛怀义有所建树,这样就可以堵住朝堂内外的悠悠众口。
她想让朝臣们相信一点,自己并不只是因为爱上男色,更多是因为爱惜人才。
在武则天的心目中,薛怀义不光是她的精神伴侣,更是事业上的帮手。当初武则天为找不到称帝的理论依据所苦,薛怀义和法明等僧人为《大云经》作疏,称唐室衰微,武则天为弥勒降生,当为天下主。
从这点上来看,薛怀义也算得上武周帝国的开国功臣了。薛怀义无知而又无畏的想象力让武则天很是受用,知寡人心者,大和尚也。
延载元年(694)三月,右卫大将军薛怀义第三次领兵攻打突厥默啜。
经过将近半年的长途跋涉,他于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阳。和前两次出征的情景并没有两样,薛怀义率领军队在定襄至海热尔一线的沙漠地带游走数月之久,未见敌方任何踪迹,便班师凯旋。
不虚此行的是,薛怀义给他的女皇陛下带回了一些鸟类的羽毛和几只羚羊的角。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朝臣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薛怀义此番出征不是为了远驱狄夷,安服边陲,而仅仅是一次野外狩猎而已。
薛怀义和他的部将们来到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迎候多时。不过,让薛怀义大感意外的是,武则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出门迎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武则天命令薛怀义三次领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内文武感到迷惑。武则天频频驱使不谙兵法的薛怀义出征边塞,让朝臣们不得其解。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薛怀义已经很少在武则天的内宫留宿,大部分时光都居住于白马寺里。有时,武则天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马寺召他入宫随侍,而薛怀义往往借故推脱。即使薛怀义偶尔奉旨前来,神色之间也显得颇为勉强。
武则天已经隐隐有所感觉,自己毕竟是七十二岁的老妪,而薛怀义身健体强,正值一个男人的盛年之期,精力无比充沛。
有一段时间,薛怀义与太平公主之间的闲言碎语传到武则天的耳中,武则天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薛怀义如今是右卫大将军兼鄂国公,位极人臣,煊赫一时。就连武承嗣见了薛怀义都得随马执缰,心怀畏惧。随着薛怀义对武则天的厌倦渐趋明显,他在宫中的行为也变得日益荒唐,几乎到了一种忽癫忽狂的地步。
薛怀义对于恶作剧似乎非常迷恋,常常以扇打官员的耳光取乐。他在白马寺中私蓄童娈,终日与之狎戏无歇。他动辄在宫中举行佛教的无遮大会,悬灯结彩,当众抛撒钱袋,以至于有人在哄抢中竟被践踏而死。
出征突厥期间,薛怀义曾因一言不合向宰相李昭德挥拳便打。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一向性情耿直的李昭德居然害怕求饶。要知道,那时候的李昭德是武则天最为宠信之人,可见薛怀义狂妄到了何种地步。
督造明堂,兴建天堂,一个曾经流落街头的江湖郎中居然能够将武则天的形象工程一一摆平,还没出半点纰漏,难怪武则天会对他另眼相看。薛怀义刚被领进宫时,武则天还是孀居的太后。虽然天下人皆知薛怀义的“御用国师”身份,但是对外还是羞答答地隔了一层面纱。
薛怀义出入宫禁都是打着出家人的幌子,有时还要法明等僧人陪同前往作为掩饰。随着武则天的正式称帝,薛怀义更是上蹿下跳,不可一世。两次出征突厥勒石记功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是帝国无人可及的人才。
薛怀义这次出征归来,武则天却没有到城外迎接,使他在震惊之余大为羞怒。
在此之前,薛怀义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名刹白马寺的主持。长寿元年(692)四月,武则天下令改元如意。有人说,这是武则天为了薛怀义这位如意郎君才改的年号。
如果只是单纯去烧烧香,拜拜佛,那还不能尽显武则天内心对佛祖的诚意。她为此专门发布制令——禁天下屠杀及捕食鱼虾。坚决反对任何虐待、残害动物的行为和思想。
当然这条禁令仅限于低等动物,在生物学上,人属于高等动物,因此不包括在内。武则天作为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先驱,想法是值得肯定的。但想法能否付诸实施,就要另当别论。
这条禁令并没有培养出一批素食主义者,却让挑食的大臣们塞了一肚子的怨气。天天萝卜青菜,有酒没肉,宰相的餐桌和平民的餐桌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时间不长,人们的餐桌上又重新丰富了起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宰相娄师德到地方巡查,发现官府驿站人员端上来一盘羊肉。而娄师德正好是检查各地有无违法乱纪事项的监察御史,对这种堂而皇之地违反禁屠令的事情自然要过问:“皇上下令禁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羊肉?”
厨师答:“大人有所不知,这羊根本不是我们杀的,是被豺狼咬死的。”
娄师德点头微笑,手指盘中羊:“这只羊很倒霉,那只豺狼也很知趣啊!”
厨师听了这话,感觉像是在夸自己,回到后堂一通忙活又端上一盘鱼。
娄师德又问:“这鱼又是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这个厨师烧菜把脑子烧糊了,回答道:“大人,这条鱼也是被豺狼咬死的。”
娄师德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这个厨子,忽悠人也应该动动脑子,你应该说,这条鱼是被水獭咬死的。”
连娄师德这样厚道的老实人,都拿这条禁令不当回事,可见这条禁令的可行性有多少。武则天对臣下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并没有放在心上,本来这么做,就是为了忽悠天下人的。她也意识到这条禁令不合理,但还是听之任之地实行了八年之久。
直至久视元年(700)武则天服长生药病愈,下决心抑武兴唐还政长安。在这八年时间里,这道奇怪的禁令一直摆在那里,既妨碍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妨碍了法律的尊严。全国人民心照不宣地吃着肉,说着自欺欺人的谎话。
武则天的大周帝国已经建立了七年,她无疑已经走到了权力的巅峰。那些曾经的反对者们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整个帝国趋于稳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武则天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精力充沛。六十九岁换了新牙,七十六岁时又长出了两条眉毛。
大臣们也无法解释发生在武则天身上的奇怪事件,他们只有闭着眼山呼万岁,将其奉为真佛在世。
这时候武则天已经开始广置面首,但薛怀义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在武则天的心目中无人可以取代,情比金坚。
既然自己是女皇身边的第一面首,那么就要表现出一种皇后般的高贵。他甚至十天半个月都不到宫里向武则天请安,更多的时间都是住在白马寺里。有时候武则天宣召,他也是爱理不理。
你以为自己是谁?想跟女皇玩距离产生美的游戏吗?时间久了,武则天不免产生了逆反心理。也就在这时候,内宫长得最为俊美的御医沈南璆闯入了武则天的世界。
近侍们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武则天也就懒得再去搭理对自己若即若离的薛怀义。喜新厌旧的武则天让薛怀义很是不满,他觉得这是女皇对自己的羞辱。他为武则天立了那么多功劳,女皇陛下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呢?
薛怀义一气之下,耍起了小性子,干脆不再进宫见武则天,整日待在白马寺里当他的主持,与那些已经剃度的小流氓们在一起厮混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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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圣元年(695)正月十五,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上元佳节。朝廷取消宵禁,百姓家里也是张灯结彩,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
薛怀义为这个节日也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一贯是个喜欢热闹、不甘于寂寞的人。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如果没有他的助兴,这偌大的洛阳城该多么无趣。
一夜醉生梦死,第二天醒来,薛怀义突发奇想。他指挥手下在明堂的地上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坑里面预先埋上佛像,装上机关,然后用丝绸在坑上搭了一座宫殿。薛怀义指挥着手下将佛像从坑底徐徐拉起,一直拉到彩绸搭建的宫殿之中。从旁边看起来,犹如地底踊出了一座佛像。然后他又用牛血画了一幅二百尺高的佛像,将这幅佛像悬挂于天津桥上。
然后他对外妄称,这是他薛怀义割破自己膝盖,用自己的血画成的。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狂言妄语。那个巨型佛像犹如天降弥勒,就是将白马寺里的和尚挨个放血也不可能完成这样一幅作品。
薛怀义尽情地表演,忙活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玉辇的踪影,武则天没有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该来的人不见踪影,看热闹的人却是里三层外三层。薛怀义的所有表演就是为了能够博女皇一笑,可武则天却让他的良苦用心付诸东流,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薛怀义认为,武则天一定是故意冷落自己才没有出现。她将自己苦心准备的一场盛宴视为无物,不值得前来捧场。牛血画成的大佛,也像是在冷冷地嘲笑他这个人间的假和尚。
陛下是在故意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吗?难道我薛怀义真就成了皇权的弃儿?想到这些,薛怀义内心有着莫名的躁狂与失望。他为武则天做了那么多的事,就因为一个姿容疏朗的御医,就要将自己打入冷宫,这世界太不公平。
薛怀义的内心醋意翻腾,一夜没有合眼。他决定用最疯狂的举动,向武则天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第二天(正月十六)夜里,天堂忽然失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天堂成了一片火海。当初建天堂的时候,耗资数以亿计,差点让帝国的国库空虚殆尽。
一座象征着武周皇权的建筑,耗费了多少财富,一场大火就将其化为灰烬。
这还不算,大火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蔓延将附近的明堂也给点着了。烈火熊熊,整个神都洛阳照耀得如同白昼。大火整整地烧了一夜,直到天明,明堂连着天堂也就此焚为一炬。
残砖烂瓦,断壁残垣,劫后苍凉,让洛阳城的臣民们触目惊心。他们以为是上天降怒,天谴武周。当武则天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肃天门的殿楼,眺望西北方被烧红的天空时,大火显然已经无法扑救。这座耗时数年建造起来的天堂神宫就这样于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对于武则天而言,明堂是她得天命的标志,是她号令天下的巨型圣物,是武周王朝的象征。明堂顶上那个一凤压九龙的独特造型,更是她内心真实的写照,是她毕生坚持的权力信仰。
关于明堂这场大火,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薛怀义蓄意纵火;另一说法是放火之人另有其人。放火一说,是说薛怀义受不了武则天有了新宠冷落自己。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潦草。无遮大会是佛法界的超级盛会,每五年举办一次。这样的大会,只有被称为“神皇”的武则天才有资格作主持人。但这次的主持人不是她,而是薛怀义。
当时围绕在武则天身边的佛教人士比较多,有河内净光老尼、嵩山韦什方、老胡等,这些都是薛怀义在武则天周围布置下来的一班人,这班人都以“神仙”自命,而薛怀义则是这群“神仙”中的主神。照此发展下去,薛怀义大有夺取武周佛教教主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作为佛教徒的武则天,她的地位也将会在教主薛怀义之下。
如果薛怀义没有陷入极度疯狂的状态,是不可能点燃这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大火的。这场大火,应该是不慎起火。或许是因为时人恨武则天重用一个江湖浪荡子,淫乱宫闱,便诬陷薛怀义是这次事件的主谋。那么多神仙,竟然阻止不了一场明堂之火。
武则天质问净光老尼:“你们这帮神仙不是经常说,自己可以未卜先知吗?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明堂会有这场大火?”
在武则天的质问之下,他们也无法自圆其说。
武则天震怒之下,让这帮所谓的得道仙人遭到了灭顶之灾。而那个自称能预言吉凶祸福的净光老尼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她在准备逃跑的路上被捕获,充作官婢。南下岭南为武则天采制长生药的韦什方听到这件事,受不了刺激,自缢身亡。
有人从这次事件中看到了扳倒薛怀义的机会,在明堂被焚烧后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入宫面询武则天,上本弹劾薛怀义。
未等周矩把话说完,武则天就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万象神宫被烧掉了,咱们再建它一座就是了。”对于武则天来说,薛怀义虽然越来越猖狂,但毕竟是自己的枕畔之人,惩治与否,由不得你们这些大臣,而取决于我的态度。
周矩不依不饶,说:“大火烧掉万象神官,陛下尚可补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臣闻薛怀义在白马寺内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绝的僧人,似有谋反之嫌。臣以为应将薛怀义交由大理寺审讯。”
周矩见武则天不为所动,决定换一种说法。他说:“薛怀义整天出入宫廷,要是和这帮小流氓搞出什么阴谋,危害到陛下的安全就不太好了。”
周矩接着又说:“薛怀义每天都纠集一些不法和尚在白马寺里不是修行坐禅,而是舞刀弄剑。他又整天出入陛下身边,万一他哪天神智迷乱,对陛下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是防不胜防啊。”
周矩要求提审薛怀义,看他到底有无野心与阴谋。周矩这番话果然奏效,武则天深以为然。或许是她当时也正在生薛怀义的气,就批准了周矩的请求。
周矩刚刚回到御吏台,薛怀义就骑着高头大马赶了过来。人虽然来了,但他的派头实在过于夸张,根本不像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来接受审问。他进门后并没有跪地受审,而是在大堂上直接摆了一张床,下了马直接往床上一躺,袒胸露腹,嚣张至极。
薛怀义压根儿就没把坐在堂上的周御史放在眼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讽之色。
周矩气坏了,招呼手下过来,就要把薛怀义押上公堂。还没等御吏们动手,薛怀义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飞身上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面对薛怀义的故意挑衅,周矩只好向武则天汇报。听完汇报后,武则天也是苦笑连连。她说,此人似已疯癫,不足诘,所度僧,唯卿所处。也就是说,这个人疯了,你不必再去审问他,就将他身边那些剃度的和尚处理掉就可以了。
既然暂时动不了薛怀义,那么就将他手下那些和尚全部遣散。周矩立即调兵遣将,包围了白马寺,将寺院中上千名和尚全部抓捕起来,五个十个地被捆成一队,将其打发到岭南蛮荒之地。薛怀义见这次是动真格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在皇宫里躲了一个月,才敢出来。
受此挫折的薛怀义又怎能轻易屈服,没有消停几天,他决定东山再起,于是在武则天跟前大吹枕头风,要求正月十五在明堂前举行无遮大会。只要与神佛有关联,武则天基本上都会应允。
武则天的态度表明,虽然薛怀义的任性引起她的不满,但是念及旧情,武则天还是愿意保护他的。不过,薛怀义并没有体会到武则天的良苦用心,他不仅没有因此收敛,反而沿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
正月二十日,武则天亲祭宗庙。她要求侍臣们对重建明堂、天堂之事,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七十多岁,或许是身体原因,精神也随之虚弱。曾经一向独断专行,从不询问臣下意见,也不需要别人给太多意见的武则天,逐渐变得谨小慎微。
朝臣们的议论大多围绕着这场大火展开,没有人对武则天重用薛怀义再提出批判和责难。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也不过如此。
在这之后,薛怀义依旧不来宫中请安,和白马寺那些幸存下来的和尚,或饮酒作乐,或结伴作恶、作弄朝官。随着时间的推移,烧毁明堂和天堂之事,成为薛怀义心头难以打开的结。从未有过的不安,在他的心中隐隐浮现。
武则天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召薛怀义入宫做伴。被冷落的薛怀义索性破罐破摔,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醉酒之后的他口无遮拦,妄言后宫隐私,动辄杖责身边的和尚。对武则天来说,如今的薛怀义越来越令人生厌。
朝臣们私下里经常用极端的言辞指责薛怀义,一些话难免会传到武则天的耳中。对于这只越来越失控的野兽,武则天难免有几分恐惧。如果真像朝堂内外所议论的那样,纵火焚毁明堂、天堂的元凶是薛怀义,那么这无疑是疯子的行径。
一个人疯狂到如此地步,如果再让他随意进入后宫,恐怕会做出更多骇人的行为。事已至此,武则天也并非没有考虑过将薛怀义除掉。不过,若将他定罪,势必将他交与大理寺审讯。武则天担心,薛怀义见大势已去,也许会将他与自己及太平公主之间的秘密尽数抖出。
也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入宫求见。出乎武则天的预料,太平公主也是为了薛怀义之事而来。她的忧虑和母亲一样,既然薛怀义胆敢纵火焚烧明堂,那么要求这样一个人严守宫闱隐私显然是一句空话。
武则天之所以没有立即捕杀薛怀义,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武则天需要一块遮羞布。她不能公开惩办大和尚薛怀义,朝臣们都知道他是自己养在身边的面首,现在如果昭告天下,说薛怀义因为争风吃醋火烧明堂,必须予以惩处,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不仅不能公开他的罪行,还要尽可能地帮他洗脱罪名。怎么洗脱呢?说这是天火?不行。如果是天火,那不就意味着天谴了吗?只能归罪于人。那应该归罪于谁呢?工匠。说他们用火不慎,点着了天堂里的大佛,大佛含麻较多,属于易燃品,导致火势迅速蔓延。
二是武则天难舍这段情。薛怀义从垂拱元年(685)进入武则天的后宫,到延载二年(695)正月,整整十年时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薛怀义跟着她一起经历了改朝换代的种种风浪,为她登基称帝没少劳心费力。这次放火,也是多情所致。
对于武则天来说,明堂是她得天命的标志,突然被焚毁,怎么向天下臣民解释这场火灾呢?朝中舆论也分为两种,一说,这是上天对武周朝的警示,身为君主的武则天应该自我反省一下,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天仪式;另一说则是典型的马屁精,恭喜吾皇,这是天降祥瑞,可喜可贺啊!
持后一种观点的朝臣还引经据典,说当年周武王伐纣,军队过河时就曾经遇到天降大火,结果武王伐纣成功了。今天明堂失火,也同样是一场大吉之兆,预示着大周朝的事业也会蒸蒸日上,立百世不朽之基业。还有人干脆直接说,当年弥勒成佛时就遇到过天魔烧宫的情况,皇帝陛下就是弥勒佛在世啊!武则天虽然爱听好话,但那场映红天庭的大火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如果说,这场大火是天火,那么上天意欲何为?如果这场大火是人祸,那么她又该拿薛怀义怎么办?武则天对薛怀义心生不满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白马寺的僧众越来越多,难道薛怀义真要建立一支僧军?白马寺离洛阳宫城不过十余里,如果薛怀义建立这支僧军意图谋反,实在是肘腋之患,这是武则天绝不能容忍之事。
这些时日以来,薛怀义心里很不平静。他知道明堂失火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以他对武则天的了解,女皇是不会轻饶自己的。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他索性两眼一闭随它去,等待结局的降临。
薛怀义变得愈发放肆,在武则天面前也不懂得收敛。发展到这一步,武则天再也不想继续容忍下去了。武则天开始将薛怀义视为一个极端危险分子,为了防备他突然发疯,利用随便出入后宫的机会袭击自己,武则天秘密挑选了一百多个健壮的宫女,组成了一支宫廷女子保安队,整天跟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表面上,武则天并没有显露出内心的狂躁与暴怒。可是明堂顶端那只被浓烟熏得发黑的金凤,让她有着隐隐的不安。难道天命真的要离她而去吗?神明真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无法容忍了吗?
过了几天,武则天宣薛怀义进宫。在进宫之前,薛怀义有些忐忑难安。可是当他抬眼看向武则天的那一瞬,心上悬着的石头也随之安然落地。眼前的女皇笑意盈盈,一派慈祥安泰之色。免礼、赐座、赐茶,老妇人看着眼前的爱郎不免心生眷恋。
武则天特意向薛怀义解释,自己之所以没有出席无遮大会,是因为她忙于政务实在抽不开身。在谈到明堂那场大火时,武则天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向薛怀义表态,起火的原因已经查明,是施工的工匠不小心造成。
武则天说:“既然已经焚毁,说明上天还不够满意,朕决定重新修建,还是由你薛怀义来全权负责。”
武则天的态度让薛怀义心里无比欢悦,看来老妇人还是舍不得惩罚自己。薛怀义进宫之前,已经做好了领受重刑或者被处死的准备,谁知道武则天却将责任全推给了工匠。
武则天把重修明堂的任务交给薛怀义的第二天,大臣们在朝堂之上听闻之后当即炸开了锅。太平公主听说此事,也进宫询问武则天。她不解地问:“朝堂上下都在议论那把火是薛怀义放的,陛下难道没有听说吗?”
“太平,你说的这些,朕又怎能不知晓。”武则天说。
“那陛下为何还要如此纵容于他,惹得朝臣们抱怨不断?”太平公主满脸疑惑,不知道武则天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武则天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凝望着女儿,笑容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深意。
“太平,那你说,朕应该怎么做。如果你换作朕,你又会怎么做?”
太平公主毕竟不同于普通的皇家女子,她的性格与武则天极为相似,有手段,也有韬略。她很快就从武则天那张挂着冷冷笑意的表情读解出了对方的想法,她点头回报武则天更为深沉的笑容。
薛怀义纵火烧了明堂之后,似乎也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倘若武则天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他将面临怎样的后果。好在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糟糕——武则天不仅没有责怪于他,而且还降诏让他负责重建万象神宫。
薛怀义真的有些感动了,他知道武则天对自己宠爱有加,可是没想到武则天会对他那么好。薛怀义怀着赎罪的心情,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新明堂的再建工程中。在他的严厉督促下,整个工程提前竣工。
新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完全按原先的样式,拱壁飞檐,高大豪华。大殿顶上立有贴金箔的一对凤凰,展翅欲飞;沿屋脊是两条铜铸的巨龙,口衔宝珠,昂首相向。宫殿内部,金碧辉煌,五彩缤纷。
落成典礼这一天,武则天亲自到场,鼓乐齐鸣,盛况空前。趁着高兴劲,武则天下令改年号为“万岁通天”,并奖励薛怀义等有功人员。庆典后大摆筵席,尽欢而散。
薛怀义完全没有意识到,欢乐的尽头往往是死亡的前奏。武则天在处理薛怀义的问题上,早就有自己的想法。她采取两步走,先剪其上层羽翼,又逐其下层支党。如此上下联动,薛怀义的力量越来越弱。
延载二年(695)二月三日,这天上午,风和日丽,春风习习,两个装扮得像花一样的妙龄侍女,乘坐镶花小轿来到白马寺,口口声声要见薛国师。薛怀义正带着一帮花和尚寻欢作乐,闻听外面有小女子找他,忙传令予以接见。
两位女子来到薛怀义的禅房,温柔地弯弯腰,给床上的大和尚道了个万福,轻启朱唇说:“太平公主差妾来给薛师带个信,公主在瑶光殿等着薛师,有要事相商。”
想当年,薛怀义被武则天赐姓为薛,强行摊派给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做叔叔。正是源于这一层关系,太平公主在邀请函里以晚辈自居,给足了对方面子。
太平公主从小身边就有一奶娘,姓张,出身于武术世家,曾经教过太平公主几手拳脚,至今仍在府上,合府称为张夫人。公主让她训练出一百多名女兵,作为自己的保镖。
这天,公主对这一百多名保镖一一做了部署。又叫武攸暨之兄建昌王武攸宁派几十名羽林军卫士,隐蔽在瑶光殿外。一切布置停当,专等薛怀义的到来。
薛怀义做梦也不会想到,太平公主会对他构成威胁。听说公主召见自己,他还想着能与公主鸳梦重温。出门之前,他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带着他的喽啰侍卫,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吹着愉快的口哨,直奔皇宫的瑶光殿而来。
来到午门,把门的羽林军见是常来常往的薛师,忙打一个敬礼,挥手放行。到了第二道门,内宫玄武门,按规定,薛怀义的骑从都得留下,只有薛怀义才能进去。玄武门内,早有太平公主的乳母张氏等在那里,见薛怀义来到,连忙迎了上去。
薛怀义跟在张氏后边,大模大样地往里走。瑶光殿在日月池旁边,地处偏僻。瑶光殿门口空无一人,四处也静悄悄的,一只老鸹在旁边的老槐树上突然发出“嘎——”的一声叫,吓了薛怀义一跳。
就在这时,薛怀义身后的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了。只见周围朱红的帷帘闪动,钻出四五十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健妇们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扯胳膊的扯胳膊,抓腿的抓腿,将薛怀义按倒在地。
就在薛怀义破口大骂、挣扎之际,角门大开,冷艳如花的太平公主缓缓踱了出来。看见公主出来,他像是见到了救星。太平公主一挥手,众健妇拥着薛怀义来到瑶光殿的后院。后院里,建昌王武攸宁和武则天的远亲、武则天姑姑的儿子宗晋卿,正手拿利刃,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
一个侍女将门帘一掀,太平公主伸手相让,薛怀义笑眯眯地跨进门去。谁知刚刚落脚,便掉进门里的一个深坑里。两旁涌上来十数名膀大腰粗的女兵,拿张大网向他头上一撒,将其罩于网内,然后硬生生将其拖了上来。
薛怀义就是力气再大,也成了有劲使不上来的网中之鱼。众女兵将捆得结结实实的薛怀义押到堂前,并强行让其跪下。两边女兵过来,不由分说,先是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百个嘴巴,直打得血流满面,嘴斜脸歪。
薛怀义一度目露凶光,当他看到地上摆好的刑具,他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太平公主将手中的惊堂木狠狠地拍下,但见两旁几十个女兵应声而出。她们不爱红妆爱武装,一个个手执木棍、扫帚、粪勺,向薛怀义一阵乱打,将其活活打死。
杀了薛怀义,太平公主直奔长生殿,向武则天汇报了所发生的一切。
听说薛怀义死了,武则天还是心有戚戚然。她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情之最笃者,亦割爱而绝其命矣。十年承欢,情不可谓不笃,而一朝宠衰,立加之于死,朕诚可谓千古之忍人也哉。”
太平公主知道武则天还心疼薛怀义,停了半天,才小声问:“薛师的遗体怎么处理?”
武则天指示道:“将他的遗体运回白马寺,焚之以造塔。”
一辆畚车载着薛怀义的尸体悄悄出宫,来到白马寺。向其他僧众说薛怀义因酒醉坠马而亡,命立刻火化,让他早登天界。随后又按高僧圆寂的后事处理规格,在白马寺的后院里架起木柴,将薛怀义烧化成灰,不久,灰堆之上立起一座黄白相间的八角塔。
从垂拱年间到证圣元年(685~695),由临朝称制的太后成为一代女皇,武则天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岁月就是和这个男人一同度过的,内心不舍、唏嘘慨叹也是人之常情。
在所有宠幸的面首中,薛怀义是和武则天相处最久的一个。在张易之、张昌宗之前,薛怀义是她主要的情人,她曾经那么纵容他,曾经深深眷恋于他,也曾厌恶他而又不忍杀他。
当一切归于平静,这个曾经给她带来慰藉,又给她带来诸多麻烦的男人最终血溅于宫门之内。
送佛送到西,武则天趁势将薛怀义平日豢养于寺内的一干侍者恶僧尽数拿下,该处死的处死,该流放的流放,免得污言秽语流传于外。
至于薛怀义的尸体,则焚化后造了佛塔,算是毁尸灭迹,此时离他传奇式的发迹正好十年。一个连出身都模糊不清的江湖游民,由于机缘巧合与这个时代最有权力的女人走在一起,由此进入历史的视野。或许是天意弄人,薛怀义又和自己亲手建造的天堂、明堂、佛像,在刹那间化为灰烬,烟消云散。
死亡,意味着一个人结束了在这个世上的一切,也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薛怀义曾经是神都洛阳的风云人物,但是洛阳人直到他死后三天,才隐隐约约地得知一些信息。他们信疑参半。很多人还是愿意见到薛怀义惨死的,这个狂妄彪悍的男人,已经成为社会的公敌。
至于武则天,她在薛怀义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情绪很是低落。在世人眼中,这个刚霸如铁的妇人是狠心和残忍的代名词,可是,对薛怀义,却不免情意绵长。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想起与这个江湖男儿的十年欢愉,十年前,她的生命比现在强;十年前,她的情欲像火一样,比现在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