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老爷,你赢了

本章的标题,取自柏杨先生白话版《通鉴纪事本末》。

典故取自《伊索寓言》。有个农夫在悬崖绝壁的山径上,赶一匹驴子,驴子紧傍着悬崖绝壁走。农夫心惊肉跳,拉它往里靠一点,它不肯,稍微用力,它反而咆哮撕咬,乱踢乱跳,结果栽下万丈深谷。农夫伸头下望,一脸严肃的说:“驴老爷,你赢了!”

杨广的后半生,就是这位驴老爷,没人能阻止他一路狂奔,走向灭亡。

出来混,就要还Ⅰ——怯懦?示弱!

杨广的后半生,还是从他最喜欢的活动开始——出巡。

庚质试图阻止,但是,除了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奔向灭亡的杨广已经无法被阻止了,当然,或许他也从未被阻止过。

不被阻止,这是杨广性格特征中很突出的一面。曾经,选曹七贵中虞世基的弟弟虞世南(此公后来成为唐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遭到过杨广如此的训示:“我天生不喜欢听人劝谏,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还要以此来博得名声的人,更是我难以忍受的,至于那些卑贱之士,我虽然对他们会宽容一些,但最终一定会将他们从地面铲除,你可明白!”

(我性不喜人谏,若位望通显而谏以求名者,弥所不耐。至于卑贱之士,虽少宽假,然卒不置之地上。汝其知之!)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吧。

出巡在继续进行:

大业十一年九月,杨广行幸太原;

大业十二年夏,四月,杨广架幸汾阳宫避暑。

悲催的是,宫城实在狭小,呆不下那么多人,百官士卒只能散落在山谷间,“结草为营而居之”。

秋,八月二日,杨广出巡北塞。

杨广的巡行,让百姓受苦已经无需多言,而如今,连跟随他巡行的百官士卒也受了苦,接下来,也该轮到杨广自己了。

杨广北巡,所遭遇的当然还是突厥人,面对突厥人,由于其父杨坚给他打下的基础,使得好面子的杨广可以抖落他那廉价的威风。

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当了一辈子孙子——憋屈、耻辱,他遭受了一个君王所不堪忍受的一切;然而,他还是忍了,他没有等到自己能够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在大业五年,在隋朝最强盛的时候,他死了。

或许,在后世看来,启民可汗是个懦夫,至少他远不如那个顽强抵抗了隋朝大军的高句丽王高元;然而,用懦夫来描述启民可汗,无疑是过于轻看了他。一个能够忍人之不能忍的人,就算不是雄杰,起码也不会是懦夫,他们的忍让,只是为了等待机会——甘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如此,而启民可汗,同样如此。

启民可汗的不断示弱,终究达到了他的目的——至少,目空一切的杨广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而这,足以让启民可汗得到充分的喘息机会,慢慢积蓄起力量,恢复业已衰败不堪的突厥部落的元气。

因而,启民可汗的所谓懦弱,或许可以换四个字——卧薪尝胆。

如今的启民可汗,就是当日的越王勾践,只是,上天给了越王勾践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启民可汗,则没有这样的荣幸。

当然,还是有人能够看懂启民可汗的,比如说,在杨广大业三年北巡之时大肆赏赐了启民可汗后,高颎就表达了对启民可汗的担心:“此虏颇知中国虚实,山川险易,恐为后患。”只是,杨广又何尝听得进去呢?一个人在他最风光的时候,总是容易把别人的示弱当成懦弱,总是忽略别人主动示弱的背后一面。

相比较启民可汗,西突厥的处罗可汗确实看上去有骨气得多,然而,“骨气”为他带来了什么呢?

大业四年二月,由于处罗可汗思念滞留长安的母亲向氏,隋朝派崔君肃前去招抚。处罗可汗见到崔君肃的时候,跟启民可汗见长孙晟完全不一样,他很是摆出了一副一国君王的架势——处罗见君肃甚倨,受诏不肯起。崔君肃是怎么对付的他呢?崔君肃只是小小的警告了他一下,告诉他,你要是不服气,东边的启民可汗可盯着你呢,要是隋朝跟启民可汗合兵一处,你挡得住吗?所以,乖乖的,别炸刺儿,就行了这两拜之礼吧,免得亡国灭种。然后呢?然后,处罗矍然而起,流涕再拜,跪受诏书,因遣使者随君肃贡汗血马。

大业五年,杨广西巡,途经大斗拔谷(今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自古为甘肃河西走廊通青海湟中的捷径)时,派使者韦节去处罗可汗处,要求其与杨广相会。处罗可汗可能是怕一去不返,也可能是不服气,不愿去,西突厥国人也反对此行,于是,借故推脱,没有赴约。

大家知道,那次西行对杨广来说,算是人生的一个巅峰了,西域各国,只要杨广派人去,没有不买账的,如今处罗可汗却硬生生的打了他的脸,对于要面子的杨广来说,这如何能忍?杨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然,杨广一时也没办法治住这位处罗可汗,只能等待机会了。

大业七年,西突厥的一个叫射匮的酋长来隋朝求亲。这位射匮是谁呢?他就是大名鼎鼎跟隋朝对抗了一辈子的达头可汗的孙子。这是个好机会,当年长孙晟就是借着染干求亲的机会,离间了都蓝可汗和突利可汗,最终让突利可汗变成了启民可汗,成为了隋朝的一颗棋子。如今长孙晟已死,负责外交的是裴矩,他决定依样画葫芦,表示:“处罗不朝,恃强大耳。臣请以计弱之,分裂其国,即易制也。射匮者,都六之子,达头之孙,世为可汗,君临西面,今闻其失职,附属处罗,故遣使来以结援耳,愿厚礼其使,拜为大可汗,则突厥势分,两从我矣。”

裴矩继承了长孙晟的突厥政策,表示要搞分化,杨广表示同意。于是,杨广就让裴矩去驿馆,跟射匮的使者好好谈谈,言明利害。不久后,杨广又亲自接见了射匮使者,表示,西突厥的这些人里,我就看着你们射匮还成,处罗那小子不服管,老子看他不爽很久了。你放心,只要射匮诚心向善,我亏不了你们,我一定立他为大可汗,帮他出兵讨平了处罗,然后再把公主嫁给他。然后,杨广又赐给了使者一枚桃竹白羽箭,表示事不宜迟,要早做计较。

那位使者然后就屁颠屁颠的拿着那枚箭回去了,估计还想着不枉此行呢。结果,半路上经过处罗可汗的营帐,处罗可汗一看那枚箭不错,挺漂亮,就想据为己有,还是使者撒了个谎,这才把箭顺利带了回去。射匮听到使者不辱使命,成功归来,还听说隋朝有合作意向,顿时就爽了,也不等隋朝出兵,自己就偷袭了处罗可汗。处罗可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状况极为惨淡——大败,抛妻弃子,率领左右数千骑东走,还在半道被伏击,最后寄寓高昌,东保时罗漫山。

高昌王鞠伯雅当然早就归附了隋朝,于是就把处罗可汗亡归高昌的消息通报了隋朝。于是,杨广派裴矩和处罗可汗母亲的亲信亲往玉门关迎接,谕其入朝。这下处罗可汗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了,没辙。

十二月上旬,处罗前往临朔宫朝见,杨广很高兴,好好的接待了他。在喝酒的时候,处罗可汗跪下请罪,说自己投降的太晚了。杨广自是宽言抚慰,而后“备设天下珍膳,盛陈女乐”,而且“罗绮丝竹,眩曜耳目”,面对着这样的接待,处罗可汗是何反应呢?《资治通鉴》用了六个字——终有怏怏之色。

这就是处罗可汗“有骨气”的下场,他不愿朝见,到最后,却亡国失众,不得不朝。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当敌强我弱,实力悬殊时,一切的所谓骨气,到最后只能沦为自取其辱。

启民可汗显然是个明智的君王,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像处罗可汗一样那么有骨气,但是,他明白,在强大的隋朝面前,四分五裂元气大伤的突厥使他不具备“有骨气”的资本,因此,他只能选择隐忍,选择忍辱负重,选择卧薪尝胆,选择等待机会。启民可汗活得不够长,在机会还没有到来时,他就已经死了,但是,他的隐忍为他的儿子咄吉,也就是始毕可汗,创造了机会。

到了始毕可汗继承汗位的时候,东突厥已经在启民可汗的苦心经营下恢复了些元气;此时,负责外交的裴矩也看出些苗头了,于是就想用老办法——分化。

裴矩当时是想这么办,想效仿当年长孙晟分化都蓝可汗和突利可汗的办法,将宗室女嫁给始毕可汗的弟弟叱吉设,借此离间兄弟关系,然后隋朝从中取便。但是,裴矩失败了,而且是严重失败,这位叱吉设是个乖乖儿,忠厚老实,根本不敢跟哥哥对着来,裴矩的失败造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惹怒了始毕可汗。

可能有人要问了,同样的计策,为啥长孙晟就成功,裴矩就失败呢?道理很简单,不是每对兄弟都会互相看不顺眼,都要自相残杀的,小虎队有首歌叫啥来着?不是每首恋曲都有美好回忆;就这意思。长孙晟能成功,是因为他在突厥待了一年时间,已经把里面的人事关系弄得清清楚楚了,每个人都啥性格,谁跟谁有矛盾,都是门儿清,所以,他的分化离间叫做有的放矢,自然可以无往而不利。裴矩呢?裴矩号称西域通,但却不是突厥通,他跟长孙晟不一样,根本不了解内情,他的分化离间,徒有其形,而未见其实。

当然,或许这也是启民可汗的功劳。启民可汗自己就中过隋朝这样的圈套,以至于最后仅剩下五人五骑,去投奔隋朝,后半生则受尽了屈辱;狐狸不会掉进同一个陷阱,所以,启民可汗大概早就有准备了吧。事实上,启民可汗的这几个儿子,关系相对是融洽的,他死后,直到东突厥被唐太宗李世民灭亡,东突厥的几个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乃至颉利可汗,都是他的儿子。兄死弟及,这是启民可汗死后,东突厥汗位的继承方式。从这个角度说,在启民可汗的教导下,他的几个儿子还是很重视手足之情的。

裴矩的分化离间没有做到有的放矢,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紧接着,他犯下了第二个错误。

始毕可汗手下有个宠臣叫做史蜀胡悉,据说很有些聪明才智,裴矩就想除掉他。于是,裴矩就假称要跟他贸易,将其骗至马邑,然后杀之。当然,裴矩也知道这么搞会引发始毕可汗的不满,于是,杀了人之后,他对始毕可汗说,这小子要造反,所以我帮你干了他。裴矩这谎话,不要说是始毕可汗,说给三岁娃娃,能信吗?始毕可汗当然不信他,于是,矛盾加剧,甚至到了“不朝”的地步。

这两个错误一犯,始毕可汗是彻底跟隋朝闹僵了。当然,彼时隋朝尚强,始毕可汗虽然不忿,但也只能用“不朝”来表示愤怒,跟他父亲一样,他也需要等待机会。机会总是有的,因为,人嘛,总有走窄了的时候,杨广也一样。

三征高句丽,隋朝天下大乱,杨广不听劝谏,继续四处巡行,大业十一年,杨广又大摇大摆的过来北巡,此时始毕可汗知道,机会来了,杨广走窄了。

事实上,早在杨广四月份出巡太原的时候,始毕可汗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调集了十万骑兵,准备趁着杨广北上,而后发动突然袭击。幸运的是,突厥内部毕竟还是有隋朝的卧底,启民可汗的妻子,如今按例嫁给始毕可汗的义成公主,就提前得到了情报,于是派人通报了杨广。

结果什么情况呢?在提前得知有麻烦的情况下,我们的杨广同志发扬了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的精神,发扬了有困难要北巡没困难也要北巡有没有困难都要北巡的精神,居然就北巡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杨广都嘬到这份上了,不倒霉等什么呢?

接下来当然是倒霉了:

八月十二日,杨广车驾抵达雁门关(山西省代县),齐王杨暕率领殿后部队,守卫崞县(山西省原平市北崞阳镇)。

就在杨广抵达雁门关的次日,突厥来了,很快将雁门关围了个水泄不通。隋朝官员自然是吓成了一团,只能把民宅上的木头铁器拆下来,临时制作防守武器;当然,更严重的,还是粮食问题——城中兵民十五万口,食仅可支二旬……

在突厥的猛烈攻势下,雁门四十一城,其中三十九城被攻克,最后只剩下了俩地儿——一是杨广所在的雁门,二是齐王所在的崞县。

没攻下不等于没在攻,突厥对雁门的攻势如狂风暴雨一般,矢如雨下,一直射到了御座之前。到了此时,杨广只剩下了一个字——惧,然后就只能抱着赵王杨杲痛哭流涕了——哭到什么地步呢?“目尽肿”。

这就是著名的“雁门之围”。

出来混,就要还Ⅱ——脱围?丢人!

杨广怕了,他居然也知道怕,看到他抱着爱子(赵王杨杲是杨广最小的儿子)痛哭流涕把眼睛都哭肿了,本来还是要同情一下的,但是,考虑到杨广一早就得到了情报,一早就知道始毕可汗会有动作,此时才知道怕,才知道要哭,也只能是惹人反感而已。这就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杨广在得到了情报的情况下继续北巡,那么,他有没有做好防御准备呢?显然是没有,要是有,他也不会怕到这种程度,也不会雁门四十一城被攻下三十九城,也不会城内粮食连一个月都支撑不了。

所以,本人非常疑惑,相信大家也一样,杨广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北巡呢?我想了半天,只能有一个解释——杨广是疯子,我们永远不要用常理去理解他。

但是,大敌当前,即便是杨广这样的疯子,也知道大难临头了,也知道要害怕了——怎么办?大臣们议论纷纷:

宇文述的意见,陛下您干脆率数千骑兵突围吧;

苏威的意见:“城守则我有馀力,轻骑乃彼之所长,陛下万乘之主,岂宜轻动!”苏威认为,突厥人就擅长骑兵作战,突围不是送死吗?不同意宇文述意见。

樊子盖的意见:“陛下乘危徼幸,一朝狼狈,悔之何及!不若据坚城以挫其锐,坐征四方兵使入援。陛下亲抚循士卒,谕以不复征辽,厚为勋格,必人人自奋,何忧不济!”

樊子盖倒是很有胆色,还敢指责一贯伟大光荣正确的杨广,第一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你这么搞是自作自受”吗?但是,樊子盖也不是一味指责,他是提出了解决方案的,他的方案三点:一、固守待援;二、取消征辽计划,抚慰城内士卒;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樊子盖这番话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在三征高句丽之后,杨广居然还不甘心,依然还有东征的打算,对此,我们只能是无语凝噎了——驴老爷,你赢了!

萧瑀的意见:“突厥之俗,可贺敦(突厥的皇后称之为“可贺敦”,指的就是远嫁的义成公主)预知军谋;且义成公主以帝女嫁外夷,必恃大国之援。若使一介告之,借使无益,庸有何损。又,将士之意,恐陛下既免突厥之患,还事高丽,若发明诏,谕以赦高丽、专讨突厥,则众心皆安,人自为战矣。”

萧瑀是杨广的小舅子,萧皇后的弟弟,官职是内史侍郎。他的意见有两点:一、远嫁突厥的义成公主跟咱大隋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据突厥的风俗,她会参与军情,不如派人去问问她的意见,就算她也想不出好办法,反正也没有坏处;二、皇上啊,您还是停了征讨高丽的计划吧,让部下们安心吧。

最后一个发表意见的是虞世基。两点:一、重赏士卒;二、停止征东。

总的来说,除了宇文述之外,大家都表示要坚守,在坚守的问题上,大家也有共识,要停止征东,要重加赏赐,萧瑀还提出要征询义成公主的意见,那么,杨广准备怎么办呢?杨广表示,同意大家的看法,尊重集体意见。

于是,杨广亲往前线看望将士,然后鼓励道:“弟兄们好好干,如果这次大伙能守住雁门关,凡是参与此次作战的,就不要担心没有富贵,我一定不让操弄笔杆的那些混账给你们难堪!”(古时候作战领赏,最关键一个环节,就是文官们的奏报和审定了,往往很多将士都被这帮人祸害了,最典型的,史万岁)

然后,杨广下令:“守城有功者,没有官衔的,直接升到六品,赐物百段;有官衔的,依次升格。”

然后,杨广派出了大量使者慰劳将士,据说前后相继,相望于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部下纷纷效命,昼夜作战,虽伤亡惨重,但终于守住了雁门。

在坚守的同时,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诏令天下,令其救援。来的人当然是很多了,但是,阿猫阿狗的,咱也就不多说了,有一个人是不得不提的,这是他第一次登上隋末的舞台,他是李世民,当时只有十六岁。

李世民当然也是皇亲国戚,他是李渊的次子,而李渊跟杨广啥关系呢?姨表兄弟的关系。李渊他妈是独孤信的四女,而杨广他妈是独孤信的七女。姨夫杨坚,对李渊这位侄子还是不错的,但是,表哥杨广,对表弟李渊,就不咋地了。

《新唐书》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杨广有一次有事召见李渊,恰好碰上李渊生病,所以没有及时前往拜见。当时李渊有个外甥王氏在后宫,杨广就问他咋回事,王氏说我舅舅有病呗。然后,杨广悠悠然吐出了四个字,令人毛骨悚然的四个字——可得死否(这病会死人么)?言下之意,这病既然不会死人,干吗不来?

李渊听了那叫一个恐惧,只能每天饮酒作乐外加收受贿赂来隐藏自己了。

有人要问了,不就是生病没去嘛,有啥大惊小怪的,杨广这么搞是何必呢?其实吧,杨广也是迷信,当时有传言,说“李氏当为天子”,为此,名将李穆的后代,他儿子李浑一家,就因为这个道理被灭了族(这是大业十一年的事情,其中宇文述在过程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李穆是北周贵族中第一个表态支持杨坚的,而李浑当时则是李穆和杨坚之间的信使,如今却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唏嘘)。李渊也姓李,所以,杨广大概或许有可能也有这样的考虑。

当然,亲戚毕竟还是亲戚,杨广诏令天下解救雁门之围时,李渊还是让他的次子李世民去了。李世民当时是投在云定兴帐下。

这位云定兴是谁呢?大家还记得吗?好吧,他是杨勇的岳父,他的女儿云妃是杨勇的宠姬,大家记起来了吧?这下大伙可能疑惑了,这云定兴不是太子党的吗?杨广怎么没把他办了呢?这就是云定兴的牛逼之处了。杨勇被废,云定兴自也知道大难临头,于是,他开始早做准备,他将这一宝压在了宇文述身上。

云定兴是怎么办的呢?

云定兴先从女儿那得到“明珠络帐”这样的珍宝,私自送给了宇文述,自此打开了门路,成为了宇文述的密友。

此后,但凡逢年过节,云定兴一准儿有好处送上,甚至还写歌给宇文述。

宇文述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穿奇装异服,以此向人炫耀。领导有这个爱好,云定兴岂能放过?据说,云定兴就为宇文述制做了一个马鞯,在后角上缺方三寸,把白色给露出来。据说这事儿当时在时尚圈引发了轰动,一堆人争相效仿,还给起了个艺名——“许公缺势”。

当时又赶上天寒,云定兴曰就对宇文述说了:“天儿这么冷,你入宫宿卫,耳朵一定很冷吧?”宇文述回答:“可不呗?”怎么办呢?领导的需求,就是对下属的要求啊!于是,云定兴制做了一块头巾,有个专业名词——“裌头巾”,什么特点呢?就是能把耳朵裹了。于是,再度造成时尚圈轰动,又给起了个艺名——许公袙势。

马屁拍到这份上,宇文述就只剩一个字了——乐,当时他就大赞云定兴:“云兄所作,必能变俗。我闻作事可法,故不虚也。”

乐完之后,宇文述也明白,云定兴不会平白无故讨好他,准是有所请求啊,然后,他就给云定兴推荐了个差事——当时杨广正做着天朝梦,想要四处征讨,正需要大造兵器,是个很肥的差事,宇文述就跟杨广说了,就让云定兴负责呗。

这叫做投其所好。宇文述是个潮男,喜欢时尚,那云定兴一定绞尽脑汁往“潮”的方向发展,一定尽一切可能帮助宇文述引领时尚潮流,如此这般之后,这笔政治投资算是彻底成功了,宇文述将其引为心腹了。

但是,光讨好宇文述也是不够的,毕竟,云定兴跟杨勇还有这样那样的关联,他的女儿云妃还帮杨勇生了三个儿子,如今杨勇虽然死了,但儿子还在,太子党苗裔还在,对于杨广而言,是不可能对云定兴消除戒心的;怎么办呢?宇文述也跟云定兴谈过这个问题,就说啊,你造的这些东西,皇上其实挺喜欢,但是皇上为什么不重用你,不让你当官呢?因为啊,你的三个外孙还活着。

结果大家猜,云定兴是什么态度?云定兴说:“此无用物,何不劝上杀之。”

大家颤抖了没?反正我是颤抖了。够狠吧?这可是亲外孙!可以想见,当年杨勇风光的时候,这位外公可没少去讨好这几个外孙;如今真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人情冷暖如此,世态炎凉如此,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啊。云定兴都这么狠了,大家说,杨广还能不对他消除戒心吗?杨勇这几个儿子一死,太子党立即烟消云散,云定兴的政治包袱也随之而去了。

所以,正因为云定兴有如此的“政治手腕”,他才能够以那样的微妙身份,在杨广那里谋得一席之地。

而杨广连这样的人都能用,我还是只能说那六个字——驴老爷,你赢了!

好,我们回到正题吧。正如李密第一次登场便星光闪耀一样,李世民的第一次登场,同样辉煌夺目,他对云定兴是这么说的:“始毕敢举兵围天子,必谓我仓猝不能赴援故也。宜昼则引旌旗数十里不绝,夜则钲鼓相应,虏必谓救兵大至,望风遁去。不然,彼众我寡,若悉军来战,必不能支。”

李世民认为,始毕为啥敢围困雁门?不就瞅准了我们赶不及驰援么?现在只需白天旌旗招展,晚上钲鼓相应,对手一定以为大军感到,自然望风而逃。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因为啊,李世民说了——“战”是“战”不过的,因此就只能“吓”。

无疑,这是个好主意,云定兴也听取了。

当然,李世民的“吓”虽然是好主意,但毕竟是投机取巧,对手有可能上当,也有可能不上当,还不足以力挽狂澜于即倒。所幸杨广是三招并用,在固守待援和诏令天下的同时,还动用了埋伏在突厥部众中的内线。

当然,这个内线就是义成公主。

自古和亲远嫁的公主,都是悲剧式的人物。

游牧民族总有“父死,妻其后母”这样的习俗,跟汉人大为不同,对于自幼接受汉式贵族教育的公主们而言,这是一道难过的坎儿。中国历史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就有过这样的考验,在呼韩邪单于死后,她就无奈委身于其长子复株累单于。如今的义成公主也有如此痛楚,启民可汗死了,她必须嫁给始毕可汗。

对于和亲的公主而言,母国的强大与否,直接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和处境。前文所述的千金公主(或称大义公主),她最根本的悲剧来源,也无非是其母国北周已灭,隋朝已取而代之,她一个弱女子,需要背负起她根本无法负荷的重担。如今的义成公主碰到了同样的考验,杨广被困于雁门,隋朝天下大乱,一旦国破君亡,她这个“可贺敦”可就无法称心如意了。

当然,义成公主最悲剧的地方在于,她摊上了杨广这么个皇帝。义成公主这个卧底工作已经卓有成效了,都提前告诉杨广,你别来,来了有麻烦,结果咧?杨广这个疯子根本听不进去,还是来了啊,而且“一朝狼狈,悔之何及”,现在,又得连累义成公主绞尽脑汁了。

义成公主没辙,只能随便编个瞎话,派人去通报始毕可汗,说北方有急。而始毕可汗呢,听说北边有急,又看到天下兵马纷纷驰援,像云定兴那边的,还故布疑阵,一想,估计是没戏了,于是,在该年八月解围而去。

杨广总算是逃过了一劫。然后他是怎么做的呢?帝使人出侦,山谷皆空,无胡马(他妈的没人呐),乃遣二千骑追蹑(这还不派兵追?),至马邑,得突厥老弱二千馀人而还。(老弱病残怎么了?就不是战利品?)

三招出完之后,终于,杨广逃过了一劫,但是,不知道大家看完这段故事有何反应,反正我的反应是两个字——丢人,而且是——真他妈丢人!

出来混,就要还Ⅲ——对人吝啬,对己慷慨

接下来,杨广自然是要回去了。苏威劝他回长安,杨广刚开始也答应了。但是,宇文述说了,一家老小还在东都呢,先回趟东都再说吧。杨广决定回东都。反正嘛,不折腾点钱,杨广是不会干休的。

于是,该年十月,杨广返回了东都。一众部卒,跟着他吃辛吃苦,劳心劳力,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接下来,是不是要论功行赏呢?杨广一开始是怎么说的?他说:“守城有功者,无官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这个赏赐是很优厚的了。关于是不是履行诺言,朝臣也有不同意见,苏威认为,不必那么过,而樊子盖认为,你一个皇帝,说话就得算话,怎么能言出不行呢?

结果杨广决定怎么办呢?他先是喝斥了樊子盖:“公欲收物情邪!”(你想收买人心吗?)樊子盖一听杨广那么说,自然也不敢再废话了。

接下来就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时刻了:

杨广接下来做了一件事——就是调整勋格。之所以如此,因为杨广有个特点——“性吝赏”。当日刚刚搞定杨玄感的时候,大伙劳心劳力,需要封赏,但是人数实在多,杨广舍不得,就调整了官位勋格:建节尉为正六品,此后是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按次降阶。

然后,按照杨玄感的前例,杨广开始授勋。

于是乎,在雁门关拼死效劳的将士,一万七千人中,得到勋格的只有一千五百人,连他娘的一成都每到。然后就授勋——打过一场仗立下一等功的,有勋位的进一阶;而原先没有勋位的,只能到立信尉(原本杨广说可以到六品的,现在只有从九品);打过三场仗,立下一等功的,没勋位的到秉义尉(从八品),其参与作战没有立功没有勋位的,要打过四场仗才能进一阶,而且还没有赏赐……

杨广的赏赐两个特点,一、大幅降低勋格,二、大规模削减奖赏人员。

无语了吧?更无语的还在后面,在雁门之围时,大臣们都建议,要停止征东之议,结果,杨广这次回来之后——会仍议伐高丽。

同志们,设身处地,如果你是那些将士中的一员,杨广这么搞,你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十个人有九个人,都在内心飚国骂飚脏话了吧,这就叫“XX你个XX”啊,另有一个人,是盘算着怎么把杨广剁成肉酱了。下次杨广要再有麻烦,还有人愿意为他卖命吗?有吗?

杨广的做法,叫做“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享受?我可以,你们不可以!

这个世界上有四种人,第一种是对自己慷慨,对别人也慷慨;第二种是对自己吝啬,对别人慷慨;第三种是对自己吝啬,对别人也吝啬;第四种是对自己慷慨,对别人吝啬。

第一种人,是慷慨豪杰之士,梁山好汉那样的,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跟这种人在一起,没有压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第二种人,是容易让人感动的一类人,凡是被这种人慷慨过的,都会记一辈子,永生难忘。

冯小刚的老婆徐帆,大家都知道吧?她人生中就碰到过这样一个贵人——杨立新。我看《鲁豫有约》,徐帆说过这段往事:她说自己当年去北京报考人艺,是因为杨立新的一张新年贺卡,告诉她人艺在招插班生,然后当时还在武汉话剧院工作的徐帆考虑了半天,就去了。当时徐帆身体不好,贫血,面色很差,然后杨立新他媳妇儿,就给她准备了巧克力和红糖水,让她补身子。

于是,徐帆就这么考上了。当时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也就跟杨立新比较熟——他们是在武汉拍戏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处的不错;徐帆也没什么钱,食堂伙食也一般,一周最大的享受,就是周末去杨立新家蹭饭。徐帆说,每周杨立新他媳妇儿都会给她准备两三个菜,徐帆让她一块吃,她也不上桌。当时徐帆可能还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毕业两三年后,她才知道杨立新家当时的情况,杨立新当时为了攒钱给儿子买钢琴,天天吃泡面,但是,只要徐帆周末过去,还是准备饭菜。

徐帆在说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眶是泛红的,她还说了下面一段话:“这辈子我的哥哥只有一个,杨立新。我的嫂子也只有一个,杨立新他媳妇儿。他的儿子,我觉得也真的是跟我亲生侄子一样。真的就是这个孩子,他拉在地上的屎,我可以用手给他擦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徐帆如今是大演员了,如杨立新所说,现在徐帆在他看来都有一个很大的光环了,杨立新也跟徐帆说过,再也别说当时这段事情了,但是,徐帆依然念念不忘,也由此可见,一个“对自己吝啬,对别人慷慨”的人,是有多大的人格魅力。

第三种人,不会太合群,朋友不会很多,但是,有一条,与世无争,不会招人恨——没有人喜欢,至少也没有人恨。

最差的,最恶劣的,是第四种人。对自己慷慨,对别人吝啬,这种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背景,处于何种地位,都不容易交到朋友,没人会喜欢这种人。

隋王朝目前的这两任皇帝,恰好,他们都能在这四类中对号入座。其中,隋文帝是属于第二类,对自己吝啬,对别人慷慨,《资治通鉴》说他“虽啬于财,至于赏赐有功,即无所爱;将士战没,必加优赏,仍遣使者劳问其家”。因为这一条,隋文帝还是颇得人心的。而我们的杨广呢,是第四种人。

杨广好享受,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了——他喜欢散乐,于是全国能人异士全都齐聚东都;他热爱旅行,于是他在全国各地大造行宫;他喜欢威风,于是他的出行阵仗几乎是空前绝后……然而,跟随他的部众呢?吃了多少苦呢?在他出巡西域时,在大斗拔谷,部众们颠沛流离,散落亡失;三征高句丽,部众们伤亡惨重,血洒高句丽;前番在汾阳宫,部众们结草为营,风餐露宿;在雁门之围,部众们拼死效力,顽强抵抗,伤亡甚重……

然而,现在,当部众们希望为他的努力换来些回报时,杨广却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他的封赏跟他的承诺,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甚至,这个用“疯子”这个词都不足道其万一的“疯子”,他居然还想要第四次出征高丽!杨广可曾有任何半点为他人着想过的意愿?这样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死活,认为世界是为我一个人而存在的人,他怎么可能得到他人的拥戴呢?他怎么可能不遭人恨呢?他怎么可能不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呢?

性格决定命运,诚哉斯言!

然而,杨广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在雁门之围中,我们认识了一个人,他是萧皇后的弟弟,他叫萧瑀。即便我们此前对他一无所知,从他在雁门之围的表现而言,我们也该知道,这位老兄可不是靠着自己的姐姐在混饭吃,他是很有两把刷子的,要不是他建议去找义成公主帮忙,杨广还指不定能不能脱围而出呢。事实上,《资治通鉴》也对萧瑀赞誉有加——初,萧瑀以外戚有才行,尝事帝于东宫,累迁至内史侍郎,委以机务。

萧瑀是国戚,又有才干,雁门之围又立下如此功劳,杨广是怎么对他的呢?等到雁门之围结束后,杨广对群臣说了下面一段话:“突厥狂悖,势何能为!少时未散,萧瑀遽相恐动,情不可恕!”(就突厥这帮货,能干啥?当时还没撤退的时候,萧瑀就慌慌张张的,说要这个那个,像话么?实在无法饶恕!)然后,杨广将其贬为河池郡守,而且当日就让他去履任了。

“突厥狂悖,势何能为”?杨广以为突厥退兵后,自己抓两三千个老弱病残过来就能堵上悠悠之口,就能挽回面子了?错了,这不是挽回面子,这是丢人现眼!突厥能干什么,杨广不知道吗?当初什么情况?突厥急攻雁门,矢及御前;上大惧,抱赵王杲而泣,目尽肿。当初可是父子二人抱头痛哭,眼睛都哭肿了;如今说这屁话。这叫啥?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断奶就忘娘啊。

当然了,大家一定也疑惑,不应该呀,雁门之围,萧瑀就算无功,也不应该有过啊,杨广说他动摇军心,这明摆着就是泼脏水啊,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吧,杨广给萧瑀的罪名叫做“莫须有”,真实原因可不是这个。真实原因是什么呢?瑀性刚鲠,数言事忤旨,帝渐疏之。大家明白了吧?对于以自我为中心,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杨广来说,萧瑀这种时不时就要顶撞两句的臣子,不是存心要让杨广难过吗?这种人怎么能留呢?这种人怎么能不打发的远远的呢?

萧瑀被打发了,但是,被打发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叫杨子崇的,论起辈分,杨广还要叫他叔叔,此人是杨坚的族弟。杨子崇在杨广到汾阳宫的时候,就知道突厥要作乱,于是屡次劝谏杨广,说皇上咱走吧,回京师吧,不要惹麻烦。结果事发之后,杨广怎么对他的呢?杨广说:“子崇怯懦,惊动众心,不可居爪牙之官。”然后,杨广将其外放为离石郡守。

杨广这种行为,叫做恼羞成怒,杨子崇是属于揭了他疮疤的,所以不能留着。历史上倒是有个人跟杨广很像,三国人物,大家都很熟,对咯,袁绍。

官渡之战的时候,袁绍有个谋士叫田丰,战前劝袁绍要跟曹操打持久战,不用轻易决战,结果袁绍不听,把他打入大牢。后来袁绍官渡之战失败,有人跟田丰说,你看你说对了吧,这回你要被重用咯。结果田丰说:“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然后,如田丰所料,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历史啊,总是这样一次一次的轮回。

但是,杨广的雁门之围,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西汉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他也跟杨广碰过类似的事儿,他被匈奴人围过,史称“白登之围”。

白登之围的大概过程是这样的:

刚开始汉军节节胜利,匈奴屡战屡败,于是刘邦就派使者去冒顿单于那刺探军情,一连十几批,回来都说没问题,可以打。为什么没问题呢?因为冒顿单于早有准备,将精兵强将隐藏,在外面放些老弱病残,所以,不管是第几批使者,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场景,都认为匈奴被打残了,不复能战了,刘邦要出兵,一定会大获全胜了。刘邦也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当时就想进兵。

也有清醒的,有个叫娄敬的——上文我们介绍过他,就是那位说出东都“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的哥们;他就觉得有猫腻,当时对刘邦是这么说的:“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他认为匈奴一定有诈,正常情况炫耀军威的,现在都摆着老弱病残,这不是有伏兵么?所以,不同意刘邦进兵,但是,刘邦当时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听不进去,就把他下了大狱,然后进兵。

结果咧,如娄敬所料,刘邦倒霉了,匈奴有伏兵,刘邦被围困在白登,处境极为危殆,这就是著名的“白登之围”。

后来刘邦脱围,还是靠了陈平一点小伎俩。脱围之后,刘邦是什么反应呢?刘邦到了广武,立即赦免娄敬,然后对其道歉,并表示已经杀了此前说能够进兵的那十几个人:“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然后,封娄敬二千户,关内侯,号为建信侯。后来,娄敬还成为了刘邦的心腹大臣,汉朝初年跟匈奴的和亲政策,就是娄敬一手主导的。

怎么样?同样是一开始没有听取臣下的意见,同样是倒了大霉,同样遭遇围困,同样脱围而出,但是,面对先前劝谏的大臣,杨广和刘邦,处置的方式却是大相径庭。杨广恼羞成怒,将杨子崇贬出京城,而刘邦呢,则非常大度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用行动抚慰了被错误对待的娄敬,并将那几个声言可击的使者给杀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杨广是亡国之君,而刘邦,则能是开国之君。

雁门之围,只是杨广倒霉的开始,突厥没有灭掉他,灭掉他的,是他自己。

驴老爷,你赢了!

瓦岗风云Ⅰ——翟知足

虽说最终要灭亡杨广的是他自己,但是,任何一个王朝的灭亡,总是自杀和他杀的结合品。

隋末已然是天下大乱了,《隋唐演义》说有十八路反王,其实,这还说少了,当时大大小小的反政府武装加一块,数量远不止十八而已,当然,在这十八路反军中,势力最大的,是瓦岗军。

《隋唐演义》里说,瓦岗军的老大是善使三板斧的混世魔王程咬金,当然,这不符合历史,实际上,历史上的程咬金不过是瓦岗军中的小字辈,论资排辈,还真轮不着他。瓦岗军真正的老大,是《隋唐演义》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的名字,叫做翟让。

翟让其人,他的早年经历我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个官儿,是东郡的法曹。法曹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新唐书》说:法曹,司法参军事,掌鞫狱丽法,督盗贼,知赃贿没入。总的来说,这个官儿管得还挺宽,兼有现在法院、检察院和公安部门的职能。在地方上,翟让也大小算是个人物了。

可惜,翟让这个官儿也没当多久,在大业七年,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总之是死罪,翟让这个专门让人下大狱的官儿自己下了大狱。按说呢,到这个地步,翟让也就等着吃上最后一顿断头饭,然后到菜市口游街一番,喊声“十八年后又是一头好汉”,就要伏尸街头了,但是,翟让运气不错,碰上了贵人。

这个贵人当时是一个狱卒,隋末唐初一个非常离奇的人物,是唐初的功臣,被封为虢国公,食邑三千户。这样的功劳,一般来讲,也足以在史书里立个传了,但是,妙的是,不论《新唐书》还是《旧唐书》,都没给他立传;原因?因为在唐书里大书特书的,都是李世民的亲信,天策集团的人物,而像李渊的那些武德旧臣,基本上是博不到曝光度的。此人很不幸,他不是天策府的人,他是李渊的人,所以,他就这样被历史遗忘了,但是,纵然如此,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表明,他是个重要人物,他的名字,叫做黄君汉。

这是黄君汉这个传奇人物的第一次登场,也是意义非凡的一次登场,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次登场,因为,他救了翟让。

黄君汉大概跟翟让是有些交情的,也挺了解他,知道此人是个人物——当然,这里头“人物”的意思,不是说翟让是个官,而是说,翟让有本事,什么本事呢?骁勇善战。于是,这天晚上,黄君汉就偷摸着去见翟让,说:“翟法司,天时人命,目前还不知晓,岂能在狱中等死呢?”翟让一听黄君汉这么说,这不是暗示要放他走吗?顿时来了精神,赶紧拍拍马屁:“翟让不过是圈牢中的猪仔,一切听黄大人的发落。”于是,黄君汉倒也不扭捏,就把翟让放了。

黄君汉这个救人的很干脆,但是,翟让这个被救的,倒是很不好意思,害怕连累黄君汉,说:“我有幸蒙大人救命之恩,只是,大人要怎么办呢?”说完了还哭了,可见是被感动了。黄君汉当时就怒了:“本来还以为你是大丈夫,可以拯救黎民苍生,所以不顾性命来救你出牢,怎么反而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你好自为之吧,我就不用你担心了!”看黄君汉这表现,翟让和他,到底谁更好汉,还真是得俩说。

翟让看黄君汉都这么说了,也就闪了,逃入了瓦岗寨,拉起一绺子的人,当了山大王。随后,同郡人单雄信、徐世绩纷纷投效,瓦岗寨也很快就红火了起来。

徐世绩当时还建议翟让,说东郡的都是父老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要抢他们,实在不好意思,不如这样,咱换个地方抢去,去荥阳和梁郡,那地方好——汴水所经,剽行舟、掠商旅,足以自资。翟让一听有道理,盗亦有道,还是到外地抢去吧——然后就照着徐世绩的意见,去了荥阳和梁郡,也就是抢船吧,公家私家的都抢,买卖干得不错,挺挣钱,很快,瓦岗军就发展到了一万多人。

这位徐世绩咱要说一下,他投靠翟让的时候,才十七岁,应当说是英雄出少年。徐世绩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可能名号不大,但是,说到徐茂公,大概从小听评书的,就会一声惊叹了——原来是他呀。徐茂公在民间演义里,是个能掐会算,牛鼻子老道的形象,大致相当于后来明初的刘伯温。当然,历史是历史,演义是演义,不能一概而论,历史上存在的是英雄出少年的徐懋功(徐世绩字懋功),而不是足智多谋的牛鼻子老道徐茂公。

当然,在隋末那么多起义军里头,万余人马的瓦岗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山东的那些个起义军里头,随便拎个出来都是几万人马;要说的话,瓦岗军的地盘比较肥,在江当心吃“馄饨”还是“板刀面”的买卖比较好赚,算是起义军中比较趁钱的。当然,趁钱这事儿,如果从占山为王、据水为寇的角度说是不错,但是要从逐鹿中原、夺取天下的角度说,远远不够。

瓦岗军的问题,也是农民起义普遍存在的问题。农民起义,说实话,很多时候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太远大的志向,拿翟让来说,你说他想过要推翻隋朝,建立新政没?没有,对不对?翟让不过是得了死罪越了狱,成了朝廷通缉犯,不下海活不下去,只能闯荡江湖,好歹保个命混口饭而已。如今瓦岗军的情况,有个万余人,朝廷一时半会拿他们也没辙,又占着风水宝地,抢一次就能吃一阵,日子虽说谈不上太好吧,起码也不坏,以翟让来说,也就满足了。

我们经常说农民起义有局限性,最大的局限性在哪呢?就在这了。大部分农民领袖,眼界不够开阔,志向不够远大,既不敢想也不敢做,容易满足于现状,觉得有块地盘,有帮弟兄,有口饭吃,有碗酒喝,有个老婆,也就可以了。农民起义,很多时候不是“起义”,压根就是当强盗当土匪,没吃没喝,就出去抢,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哪管黎民水深火热?这种所谓起义军,一般来讲,成不了气候,也就是个小打小闹,他们缺乏政治头脑。

眼下的瓦岗军,其实就处于这个阶段,所谓盗亦有道,也就是不抢家乡父老,改抢外地人,但归根结底,还离不开一个“抢”字,而且,从大业七年,到大业十二年,五年过去了,也没看出他们有什么长进。

究其原因,当然还是翟让这个老大,本身就这个水平,瓦岗军在这任CEO手下,也就到此为止了,要让瓦岗军摆脱瓶颈,更上一个台阶,从小打小闹,到驰骋天下,很简单,得换个CEO,换个比翟让更强的,更有政治头脑,更有政治远见的。有没有这样的人呢?有!他是谁呢?李密!

瓦岗风云Ⅱ——李雄心

我们的蒲山公李密再度出现了,前番他出现,还是在大业八年杨玄感造反的时候。李密很憋屈,他碰上了杨玄感这样的老大,这个老大,牛逼到把李密的下策当成上策,牛逼到火烧眉毛了还要逞一时意气,这样的老大,即便拥有李密这样的谋士,也不可能取得成功。杨玄感造反失败,他自己死不要紧,连累了李密。

李密有多惨?杨玄感失败后,他就逃了,但是,没逃多远,就被人逮了,然后被押解东都;当时跟李密一块被押解东都的,还有韦福嗣、杨积善和王仲伯等十余人。不消说,去了东都,就只有一个下场了——死。李密当然也知道,当时就跟王仲伯几个商量,说咱得逃啊,不能等死啊。

于是,李密就把身上的金银财宝都送给押解的使者,说反正我也活不了,留着也没用,给哥几个买酒喝吧,就一条,还请哥几个多多关照。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密这几个,都是重犯,政治犯,犯有谋逆大罪的,按说是要被严加看管的,但是,李密这钱一送,押解的使者也觉得这人挺够意思的,反正也快死了,别难为他;于是呢,看管慢慢就松了。李密几个一路待遇也不错,有酒喝有肉吃的,一喝酒就闹,使者也不去管他们,闹就闹吧,反正也是快死的人。终于,到了魏郡石梁的驿馆,趁着使者酒醉,李密几个都穿墙而逃。

在逃的时候,李密找了韦福嗣,说咱一块逃吧,结果韦福嗣怎么说的?他说我没罪,皇上不会拿我怎么着的,也就骂一顿就算了。结果什么下场呢?下场是,我们引用《资治通鉴》的原文:

十二月,甲申,述就野外,缚诸应刑者于格上,以车轮括其颈,使文武九品以上皆持兵斫射,乱发矢如胃毛,支体糜碎,犹在车轮中。积善、福嗣仍加车裂,皆焚而扬之。

我们翻译一下:十二月十五日,宇文述在野外树立木桩,把相关人员杨积善、韦福嗣等人绑在木桩上,用车轮套住头颈,让文武百官九品以上人员都手拿兵器,或用刀砍,或用箭射。乱箭射到他们身上,跟个刺猬一样,四肢身体全部糜烂粉碎,但是头仍套在车轮中。对杨积善和韦福嗣还继续使用车裂之刑,然后将他们的尸体焚毁,而后将骨灰扬弃。

一个字——惨,两个字——很惨,三个字——太惨了。

这里要说一下韦福嗣其人。韦福嗣呢,是韦世康的儿子。韦世康呢,三点,一是名门望族出身,二是宇文泰的女婿,北周正根正苗的驸马爷,三是隋朝名臣,政声清明,不恋权位,但数次辞官都不获准,死于荆州总管任上。所以,韦福嗣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家世非常好,受人尊敬,所以,当他出兵讨伐为杨玄感所败、随之被俘后,杨玄感很信任他,将其倚为腹心,所受恩宠,堪比李密。

当然,必须得说,杨玄感在识人用人这一点上,确实不咋地。韦福嗣说实话,本来是出兵镇压杨玄感的,不过是仗打输了被俘,没辙,只能从命而已,杨玄感还真以为这是个真心实意为他谋划的重臣了。韦福嗣不想反,他也不想让杨玄感反,或者说,不想让杨玄感成事,所以,韦福嗣给出主意,从来都留着后路。

当时李密就知道这情况,也劝过杨玄感,说:“韦福嗣这哥们,原本就不是盟友,一直都心怀官网,明公刚刚做大事,就有奸邪之人在侧,一准儿被他耽误,所以,干脆杀了此人吧!”结果杨玄感不听。李密当时很无奈,对手下人说:“楚公(指杨玄感,他承袭的是杨素的爵位,而杨素为啥被封为楚公,上文已经说过了)这个人喜欢造反却不想获胜,我们这些人,肯定要当俘虏了!”

李密还算讲义气,韦福嗣虽然首鼠两端,但毕竟一块造反,怎么说也是一路人,所以,李密的意思,我也不抛弃你,要逃咱一块逃。但是,相比较傻乎乎的杨玄感,其实韦福嗣更傻,他居然以为自己没有真心实意帮杨玄感,杨广就会放他一马……唉,只能说,too young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

不管怎么说,李密还是逃了,有惊无险,没有像韦福嗣一样被车裂,被挫骨扬灰。但是,天下之大,可有李密的容身之处呢?遗憾的说,没有。

李密流亡后,先去投奔了郝孝德,结果不受待见;又去投奔王薄,还是无人理睬。李密惨啊,到什么程度呢?到了吃树皮充饥的程度。

然后他又躲进了淮阳村舍,改姓更名,准备教教书,混口饭吃,结果没多久,又被认了出来,无奈再次流亡,于是投奔了妹夫,雍丘令丘君明。

结果妹夫也不敢留他啊,把他藏到了江湖游侠王秀才家,这位王秀才倒是识货之人,还把女儿嫁给了李密。

但是,好容易找到了安身之处的李密,还是没有能安身下来,丘君明的侄子,叫做丘怀义的,就告了密。然后朝廷就命人收捕,围住了王秀才家,结果,李密运气好,正好不在家,躲过了一劫,但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没死,妹夫丘君明、岳丈王秀才,都受了连累,都死了。

于是,自打杨玄感兵败之后,李密数年间一直这么躲躲藏藏,哪个地方都待不长,时刻都会有性命之危,四个字概括他的处境——惨不忍睹。

然而,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如今李密的惨,这是上天对他的历练,这个倒霉催的李密,是块足赤的金子,他早晚要发光的。

李密从雍州流亡,当时他也知道,这辈子想要太太平平过日子是没可能了,只能是浪迹天涯,混迹江湖,看看有没有能赏识他的人了。当时李密就四处游说,主要这几个人,外黄王当仁、济阳王伯当、韦城周文举、雍丘李公逸,都是割据一方的所谓起义军首脑;李密游说的内容,主要是如何夺取天下。

同志们,所谓起义军首脑咱是知道的,大部分人,都是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能混口饭吃就满足的,至于说什么夺取天下,不要说做了,想都没想过。因此,李密的游说,叫做对牛弹琴,基本上,鸡同鸭讲。

李密这儿说的口干舌燥,眉飞色舞,大谈他的天下大计,那边听的人昏昏欲睡,不知所以,末了,除了感慨这哥们能说之外,估计也只会批判这小子只会做梦,全无实际了——夺取天下?就我们?开什么国际玩笑!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会产生威力的——坚持。李密就支持,见天就跑过去说,也不管这些人听不听得进去,听不听得懂;说多了之后,这帮人虽然还是听不懂,但毕竟还是对李密改变了些看法。这帮人就说啊:“这人是公卿子弟,确实有这样的志气。现在外头流言纷纷,说杨氏要完蛋,李氏要取而代之。我们听说“王者不死”,这哥们三番五次陷入绝境,但到现在居然还活得好好的,这预言上说的人,难道不是他么?”

于是,东奔西走不受待见的李密,开始否极泰来了。

当然了,李密游说的这几个,确实也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李密这都说成这样了,这帮人还是不明白;他们开始尊敬李密,待见李密,也不是说认为李密这韬略有多威武,而只是单纯觉得这小子命硬,又有志气,将来或许应验“杨氏将灭、李氏当兴”的谶语。李密当然也在观察,看看这一大帮的起义军中,有没有条件合适,能让他一展所长的,最终,李密看上了翟让的瓦岗军。

瓦岗风云Ⅲ——雄心帝遇上知足哥

李密看上了翟让,就准备投奔翟让,为其出谋划策,于是,李密就找王伯当,让王伯当引荐。于是,在王伯当牵线搭桥之后,李密和翟让,终于风云相会了。

风云相会之后,有没有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呢?雷声是有的,李密也帮翟让出了些主意,帮他说合了一些小规模的起义组织,搞了些重组兼并之类的东西;但是,雨点是真没有。

当时李密一看翟让挺高兴,就趁热打铁,又兜售他的天下大计,说:“刘邦项羽,都是平民子弟,最后成为了帝王。现在主上昏庸,下民怨恨,精兵强将葬身于辽东,跟突厥的和亲也就此中断,到了这份上,主上居然还有心思巡行江南,放弃东都。这岂非刘邦、项羽之流奋起之时?以老兄你的雄才大略,以你士马之精锐,席卷东西二京,诛灭暴虐无道的政府,隋朝很容易搞定。”

李密要翟让效法秦末的刘邦、项羽,去逐鹿天下,灭亡暴隋,结果翟让什么反应呢?翟让回答:“我们这帮人,都是强盗,也就在草莽之间苟且投身,说白了吧,混口饭吃,你说的这个,我根本不是这块材料啊。”

这叫啥?这就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啊。同志们,李密容易吗?李密真不容易,他这一天天的,一遍遍的,在起义群氓中,兜售他的韬略,一次次遭遇冷遇,好容易情况好转,自己也认为找着了可托付大事的大佬,结果,这位大佬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大佬,实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是个没志气的。这叫“李雄心”遇上“翟知足”,说不到一块去啊。

但是,李密终究还是否极泰来了,情况慢慢发生了些变化。

先是有个李玄英的江湖术士从东都而来,遍访群雄,寻觅李密。这个叫李玄英的挺能掰,看到李密后就说:“此人将要取代隋帝(斯人当代隋家)。”

有人就问他,为什么?

李玄英说:“这几年,民间有个叫《桃李章》的歌谣,里面唱到:‘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啥?不就是说的逃亡中的李氏之子么?皇与后,说的都是君王;‘宛转花园里’,就是说天子在扬州,不会有返还之日了,将会转进沟壑中去,‘勿浪语,谁道许’,说的是啥?不就是密吗?(那两句翻译一下,别多说,谁能说明白呢?暗指一个‘密’字)”

(这里顺便说一下,李玄英说这话的时候,杨广已经去了扬州,我们以后就知道)

李玄英牛逼在什么地方呢?本来,江湖上流传着“杨氏当灭,李氏当兴”的流言,好多人也将信将疑,包括李密刚开始游说的那几个;但是,有个问题,天下姓李的人多了,何止是李密一个?刘玄英的厉害之处是,把最关键的谜底给解了,把一个“密”字给解出来了。“李”和“密”合一块,“李密”呀!

可能有人要说,这不就是生拉硬拽,胡扯蛋吗?能有人信吗?我要说的是,李玄英这种人物,在古代,最是吃香。对比一下李密就知道了,李密倒是文化人,讲逻辑讲理论了,有用没?还得是李玄英这种的,靠忽悠。

其实不要说古代,就是近代不也这样?满清末年,有过两次大规模的起义,一次是太平天国起义,另一次是同盟会起义。大家说,这两次起义,哪次声势更浩大啊?有人说了,明显同盟会嘛,君不见武昌起义灭亡了满清?不对,光靠武昌起义其实灭亡不了满清,真正灭掉满清的,除了革命党,还有袁世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南北和谈之后,出任临时大总统的,不是孙中山,而是袁世凯啊。袁世凯要不是功劳大拳头硬,能当总统吗?从这个角度说,革命党和袁世凯到底谁功劳大,还可以掰扯掰扯呢。

同盟会的资产阶级革命,用教科书的话说,是有局限性的,是脱离了人民大众的,是没有根本性改变社会结构的。因此,真正对满清构成强势冲击的,不是同盟会革命,而是巅峰时囊括了南中国的太平天国起义。

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听听口号就明白了。

孙中山喊的是三民主义,要民族、民生和民权,大家想,中国老百姓这文化水平,能听懂这么高深的理论吗?听不懂嘛,对不对?既然听不懂,就没有市场嘛,对不对?正因如此,以致辛亥革命曲高和寡,从者寥寥。

洪秀全喊的是什么?天朝田亩制度?不对,那是后来搞的。洪秀全一开始搞的是拜上帝教,他自称是上帝的儿子。说实话,他这拜上帝教是脱胎于基督教的,但是被他一改造,有了中国特色,变得不伦不类了,但是,不要紧,好用啊,老百姓信他啊——太平天国要不是闹内乱,曾国藩能起死回生?

这说明啥问题?这就说明,中国是有基本国情的,这个基本国情很重要的一点,老百姓文化水平普遍较低,要是革命家闹不清爽这一点,准得吃大亏。我党一开始就走高端路线,非要生搬硬套什么劳什子的马克思主义,非要依靠工人运动,结果吃瘪吃大了吧?还得说是毛主席,从小熟读二十四史,光是《资治通鉴》就点阅了17遍,从小又出身农村,所以了解中国国情,这才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依靠土地革命和建立农村根据地,最后站稳脚跟,夺取了天下。

有点扯远了,我们回到正题。李玄英这东西,是适合中国国情的,那帮起义军的大老粗,是愿意信他这套的,所以,他来投奔李密,是有重大意义的。

当然,说到这个预言性的歌谣啊,我们还得再说一下,不要以为是纯瞎掰,真有准的。元末明初知道不?当时红巾军起义是咋来的?当时也流行一个歌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后来河道里果然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然后才有了轰轰烈烈的元末农民起义。

当然,有准的就有不准的,大家也别太当真就是。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叫做房彦藻的。此人不是江湖术士,而是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准确的说,是有反社会倾向的知识分子。当初杨玄感起义的时候,房彦藻就参与了,估计也是那时候就认识了李密。但是杨玄感不争气,失败了,于是房彦藻跟李密一样,流亡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李密是主犯,又是公卿子弟,名气太大,所以想躲都不好躲,而房彦藻是从犯,名气也不大,更名改姓之后,就成功脱逃了。再然后,命运的奇妙就展现了,李密和房彦藻,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个人,同在政府黑名单上的两个人,重逢了。

这次重逢很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李密虽有经天纬地之才,满腹经纶,胸怀韬略,但是有一条,他不知道怎么跟大老粗打交道。李密需要一座桥梁,一座连接他这个精英和起义军那些群氓的桥梁,一个既有文化又有底层生活经历的桥梁——房彦藻就是这座桥梁。

自从李密跟房彦藻重逢后,游说事业就大踏步往前迈进了,以前说谁谁不听的李密,如今居然人心所向了,居然还有人愿意跟随李密了,而且还有几百个人,当时也住在翟让那里。

房彦藻这事儿就说明,游说这个事儿,最重要一条,不在于你说的好不好,而在于,你能不能对症下药,针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路子。说得好,别人听不懂,等于白搭;说的糙,但别人能接受,这就能成功。

李玄英这个贩卖“代隋者李密”理论的江湖术士,房彦藻这个能帮助李密说服江湖豪杰的落魄士人,他们都让翟让这个瓦岗军老大对李密的天下大计有了新的认识。翟让心动了,他看到了夺取天下的那一线希望,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李玄英和房彦藻这两个人的出现,开始慢慢明朗了——李密说的,或许有门?但是,李密说的东西实在太大,大到让翟让窒息,他依然拿不定主意。

于是,李密打出了第三张牌,这张牌是贾雄,翟让的军师。

贾雄是什么人物呢?《资治通鉴》说他“晓阴阳占候”——又一个江湖术士。所以我估计,后世民间将徐世绩描成一个通晓阴阳的术士,这大概是误笔,后世或许将贾雄跟徐世绩给弄混了——都是瓦岗军的嘛。当然,更重要的是,翟让对贾雄言听计从,信任有加。

于是呢,李密就决定好好跟贾雄聊聊,把他争取到自己身边,让他用他的老本行——术数——去忽悠翟让。至于李密跟贾雄是怎么谈的,现在已无法可考了,不过也无外乎晓之以情,喻之以理,动之以利——这个“利”可能是张空头支票,因为李密是穷光蛋,最近刚刚才解决了温饱问题;但不管怎么谈的,反正最后的结果是肯定的,谈成了,贾雄要助李密一臂之力。

不久后,翟让就找了贾雄,要“深入”的商讨一下李密的天下大计,问他李密这想法行不行,于是贾雄就开始表演了。

贾雄的第一句话,四个字——吉不可言。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主公你要自立,恐怕事情是不行,但你要拥立此人,就没什么办不成的了。”

贾雄果然被撒了一把迷魂散,居然说出了让翟让让贤这样石破天惊的话。

翟让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这不喧宾夺主吗?就问了:“照你这意思,蒲山公应该自立啊,找我来干啥?”

然后就是贾雄的老本行了——忽悠;他说:“这也有原因的嘛。李密之所以过来,是因为你姓翟,翟是啥?就是‘泽’,蒲没有泽就无法生存,所以需要你。”

贾雄这个叫牵强附会,要说给我听,我就不信这套,但是,谁让是说给翟让这个大老粗听呢?翟让信了,不但是信了,还跟李密开始套近乎了。

自此,“李雄心”和“翟知足”的故事终于暂时有了个完满的结局,接下来,就是要争雄天下了。

瓦岗风云Ⅳ——战略家李密!战术家李密!

要争雄天下,首先需要的——战略方向。

关于战略方向的重要性,历史上例子很多。

三国史大家都很熟,刘备大家都知道,在碰到诸葛亮之前,早些年里,就是今天投奔这个,明天投奔那个,从公孙瓒到曹操,然后是袁绍,最后又是刘表,好容易陶谦给了他徐州吧,过不多久又被吕布抢了;总之,东奔西走,眼看韶华将逝,但却一事无成。刘备的问题在哪里呢?四个字——战略方向。

所以说,为什么一旦遇到了诸葛亮,刘备的事业就立即焕发了新春,就立即从一个有其名而无其实的“英雄”,成了跟曹操、孙权鼎足而三的诸侯?有人说,因为诸葛亮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呗。不对,神机妙算,足智多谋,这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诸葛亮草庐之中的隆中对,为刘备指明了战略方向。

政治家要达到某个政治目标,就跟司机要开向目的地一样,第一步,要有方向。一个司机,一旦没有方向感,甭管他车技多高明——能飚高速,能玩漂移,都是个废人,因为他根本开不到目的地。政治家也一样,甭管你多有权谋,多有手段,多有心机,多有城府,多能够随机应变,要是没有方向,你就是个瞎子,你永远达不到自己的政治目标。

刘备在遇到诸葛亮之前,政治家所需要的一切他都具备,他就缺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方向;诸葛亮给他的就是方向。

再说说近代史吧。中国共产党取得成功,建立新中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民国早年的三股力量中,跟北洋军阀和国民党比,我党资历最浅,社会基础最薄弱,实力最差。而今中国共产党已经建党九十多年了,但是当年刚建党的时候,全国拢共才几个党员?(答案是,100个不到)我党为什么成功?

要说的话,老毛同志居功至伟,他的功劳,最关键一条——提供战略方向:

一、枪杆子里出政权。曾经我党早期的时候,不重视武装斗争,以至于国共一旦分裂,我党就应对失措,伤亡惨重,老毛在八七会议提出了这个口号,从此,武装斗争就成为我党革命的主要组成部分。

二、搞工农联盟。我党一开始是“马克思主义”政党,而在原汁原味的马克思主义中,农民是不受关注的,无产阶级也就是工人阶级才是救世主,所以,我党一开始对农民问题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毛泽东出身在农村,熟读历史,最明白农民在中国政治中的地位,因此,也是从毛泽东开始,才真正将革命的主题从永无希望的工人运动,变成了能够一呼百应的土地革命。所以,学过“毛概”的都知道,我党的革命,是一场“农民战争”。

三、农村包围城市,开辟革命根据地。我党有一段时间,为左倾盲动主义所误,一心想在大城市取得突破,尤其李立三同志还认为全球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致使我党本就薄弱的武装力量遭遇了重创。还是毛泽东,果断的意识到,我党的力量还不足以在大城市取得突破,要将重心放在广袤而守备薄弱的农村,要农村包围城市,要搞武装割据。因此,从井冈山开始,到开辟第一个苏区——江西苏区,然后又转战陕北,我党无不奉行此原则。

要没有老毛天才的战略思想,很难想象实力最薄弱的我党,能够夺取天下。

李密就是个天才战略家。当年跟杨玄感所提的上中下三策,足以证明其战略眼光之不凡;如今,李密跟翟让合作,要把瓦岗军发展起来,他有什么战略建议呢?李密的建议:“今四海糜沸,不得耕耘,公士众虽多,食无仓禀,唯资野掠,常苦不给。若旷日持久,加以大敌临之,必涣然离散。未若先取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马肥充,然后与人争利。”

李密提出的建议,概括起来,就是要在荥阳开辟根据地。

瓦岗军或者说隋末的起义军,之所以不成气候,很关键一点,就是军需得不到保障。在军需急缺的情况下,起义军的办法就是“抢”,但是,“抢”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有时候能抢着,有时候抢不着,有时候收获多,有时候收获少,所以,起义军时常面临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饿肚子的情况。用李密的话说,“公士众虽多,食无仓禀,唯资野掠,常苦不给”。

没有经济基础做保障,起义军就只能是小打小闹,无法发展壮大,甚至有可能分崩离析。用李密的话说,“若旷日持久,加以大敌临之,必涣然离散”。

有人或许会问,李密说的这情况,起义军大佬们不知道吗?为什么没人能够解决呢?道理很简单,定位问题。前面我们就说了,所谓“起义军”,其实更多时候是一伙土匪强盗;土匪强盗是干啥的?不就是抢的吗?大佬们给自己的定位是如此,所以,他们认为,这种生存方式是最正常不过的,也就不以为意了。

然而,一旦如李密一样,把眼界打开,不仅仅把自己定位为“土匪强盗”,而是把自己定位为争夺天下的“义军”,那么,“抢”就不能成为常规性的生存方式了,必须有更稳定的经济基础做保障,所以,得有地盘,得有粮仓。

荥阳是什么地方呢?如今来说,是郑州附近的一个县级市,郑州咱都知道,是我国现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荥阳历史上也是个交通枢纽,但不是铁路,是水路。在秦始皇时期,这儿就是联结淮河、泗水的枢纽,秦朝将淮南河北的粮食,通过漕运运到荥阳敖仓,因此这里也是天下粮仓;而到了隋炀帝这儿,开辟的通济渠,其枢纽也是在荥阳,同样还是天下粮仓。

因为荥阳自古以来就是粮仓,就是交通枢纽,所以,荥阳一直都是军事要地。

最著名的,自然还是楚汉之争。西楚霸王项羽和汉王刘邦,在秦朝灭亡之后,就开始了长达四五年的争霸战争,史称“楚汉之争”。楚汉之争时,双方反复争夺的是什么地方呢?对了,就是荥阳了。后来楚汉达成停战协议,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就是以荥阳附近的鸿沟为界的——这也是象棋中楚河汉界的由来。

《三国演义》大家都看过,经典很多,其中有个经典,叫做“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虎牢关在哪呢?就在荥阳境内。

因而,一旦瓦岗军如李密所言,入据荥阳,那么,他们就脱离了烧杀抢掠的土匪式的生存方式,他们就真正拥有了争雄天下的底力。无疑,这是瓦岗军成立以来,战略方向上的重大转变。

翟让这个人,要说能耐,绝对是不如杨玄感的,但是,他比杨玄感更适合与李密合作,道理很简单,他知道自己不行,所以,他会采纳李密的建议。于是,翟让率军攻破金堤关,而后攻打荥阳各县,基本上,很顺利,大部分都搞定。

但是,荥阳这个战略要地,其战略意义,也不只是李密一个人知道,隋朝也知道啊。最初,荥阳的太守是郇王杨庆,河间王杨弘的儿子,没什么出息,懦夫一个,对付不了瓦岗军,于是,杨广果断换马,换来了勇悍逼人的张须陀。

瓦岗风云Ⅴ——战术家李密

张须陀的能耐,前面介绍过了,不论对手是王薄,是裴长才,还是郭方预,不管对手几个人,什么情况,自己几个人,什么情况,通通搞定;以此威震山东,为群盗所惧。而且,张须陀手下人才济济,十四岁的少年英雄罗士信在他手下,不久后,另一个名气更大的英雄也投到他帐下,谁呢?秦琼秦叔宝。

秦叔宝的成名战,是征讨卢明月。

卢明月也是隋末的叛军头目,当时屯兵十万于祝阿,张须陀统兵万余进击叛军。于是双方相距六七里,相持十余日,张须陀粮少将绝,就想要退兵。但是,张须陀咱是知道的,勇字当先,但凡出兵,从来没过无功而回的时候,这次眼看要无功而回,不甘心,就对部下表示:“这群倒霉看见我们退兵,一定轻视我们,前来追击我们。他们要是出击,军营里必然空虚,如果有千把人前往袭营,一定会有大利。就有一条,这事儿很危险,谁愿意去?”

张须陀的这个计策,当年韩信在井陉之战用过,但是如他所言,袭营这个差事不好干,非常危险。因而,张须陀语毕,众人皆各默然,唯有两个人挺身而出,表示愿意为此。其中一个,不消说,自是每战都要割人鼻子的罗士信,而另一个,则就是大名鼎鼎的,隋唐十八好汉之一的,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中国民间的门神,秦琼秦叔宝。

这里我们要说说秦琼了。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是张须陀的人,他是另一个勇将来护儿的亲兵。来护儿大家很熟了,不提了,值得一提的是,来护儿对秦琼非常赏识。《新唐书》有这样一个故事:

秦琼的母亲去世了,当时来护儿就派人前往吊丧。来护儿手下就疑惑:“这么多士卒死丧,也没见将军有什么表示,怎么今天唯独去给秦叔宝吊丧呢?”来护儿就说了:“此人有才学,而且雄武,有志气,也有操守,怎么会一直都处于卑贱的地位呢?”

来护儿认为秦琼是块璞玉,将来早晚发达,如他所料,秦琼后来果真飞黄腾达,名气甚至远超老上司。

言归正传。张须陀一听罗士信和秦叔宝二人愿往,就令二人各引千人,埋伏在荒草丛中,等待时机,等着卢明月追击之后,取了他的营寨。然后,张须陀就撤了,卢明月一看张须陀撤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就引兵追袭。于是,罗、秦两位少年英雄(罗士信时年十五,秦琼也才十七)就举兵叩营,然后,如张须陀所料,碰到了麻烦。

卢明月也知张须陀骁勇,出兵追袭时防了一手,紧闭营寨,因此,两位少年英雄袭营的时候,横竖进不去。怎么办?直接爬楼!于是秦叔宝飞身登上城楼,拔下叛军旗帜,而后又连斩数人,威风凛凛,霸气外露。叛军一看,登时三魂出了七魄,营内登时大乱,秦叔宝于是大开杀戒,又放火烧营,焚灭三十余屯。卢明月前方正追着呢,想必是听到后方动静大了去了,知道可能出事了,赶紧回师救援,张须陀于是回身反击,卢明月所部大败。

主将张须陀,先锋罗士信、秦叔宝,大家想想,这是什么阵势?一般起义军扛得住吗?见了都肝颤啊。我们的翟让同志,就跟张须陀交过手,而且不是一次,但是回回吃败仗,概莫能外,都被打怕了,这次听说杨广是派的张须陀来救援荥阳,翟让顿时六神无主,好歹醒过味来——他娘的,打不过啊,赶紧溜!

好在有李密。李密表示:“须陁勇而无谋,兵又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擒也。公但列陈以待,密保为公破之。”

李密对张须陀的基础判断——勇而无谋;对他的现状判断——刚刚打完胜仗,士兵既骄纵又暴戾;他认为,此人可一战而定。然后,李密要求,你就正常列阵迎敌就成,接下来我来搞定。

翟让一听李密这么说,总不能让李密看笑话吧,硬着头皮也得上啊,那就上。那边张须陀一看是翟让,这不手下败将吗?怎么着,不服气?等着爷,让你不服也得服!于是双方甫一交战,翟让就招架不住,就剩下逃命的份儿了,张须陀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没出息,给我追!

翟让眼看着是要输个精精光了——明摆着不是一档次嘛;但是,李密说什么来着?李密说,保准帮你搞定。李密用的什么计策呢?很简单嘛,伏兵计。那边张须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追着翟让打,而且还不依不饶,一下追出去十好几里,正好进入了李密的埋伏圈;于是李密伏兵尽出,张须陀登时遭遇重围。

但是,张须陀就是张须陀,当世勇将,他称第二,谁认第一?这边率军合围的徐世绩和王伯当按说也不是吃白饭的,但是张须陀就着一个勇字,硬生生突围而出。如果张须陀仅仅有这一个勇字,大概他就遭遇一次滑铁卢,没有性命之虞,但是,张须陀让人佩服的地方在于,他不仅“勇”,他还讲“义”。

张须陀一看自己是突围出来,手下兄弟们被围着呢,扔下弟兄们不管,自顾自逃命,这他娘是大老爷们干的事儿吗?这是当世勇将张须陀干的事儿吗?张须陀当然不会放着弟兄们不管,于是杀出来又杀进去,四进四出,身受重创,然而,部众终究还是一败而不可收拾。张须陀见此,仰天长叹:“兵败如此,何面见天子乎?”于是下马作战,终于血染沙场。

张须陀败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败仗,他败在了李密手里,他死在了李密手里,但是,这又如何呢?大丈夫效死沙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这样的汉子谁能不服?张须陀的部众,因为老大战死,昼夜号哭,数日不止。

张须陀的副手叫做贾务本,在此战中也身受重伤,然而依然坚持着率残军五千余撤至梁郡,不久后伤重不治,死在了梁郡。

张须陀死后,朝廷又派来了另一员大将来接班,光禄大夫裴仁基,于是罗士信、秦叔宝等人都投到了裴仁基帐下。

张须陀是隋末平叛的第一勇将,他的死,无疑是敲响了大隋灭亡的丧钟,自此之后,还有谁为大隋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还有谁能对付日渐壮大的农民起义军?因此,他死后——河南郡县为之丧气。

李密证明了自己,他证明自己不但是个高明的战略家,与之同时,在临阵迎敌的战术方面,他同样有很高的造诣,毕竟,对手的伟大,才能衬托自己的伟大。

经此一战,李密在起义军部众中威望陡升,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翟让也终于给了李密足够的尊重,让他独当一面,建营统军,号为蒲山公营。

然而,从此之后,瓦岗军的政治气候,也变得微妙了起来。

瓦岗风云Ⅴ——翟让的“让”

气氛之所以微妙起来,是因为继证明自己是个高明的战略家,又证明了自己是个杰出的战术家之后,李密又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密部分严整,凡号令士卒,虽盛夏,皆如背负霜雪。躬服俭素,所得金宝,悉颁赐麾下,由是人为之用。如此一来,瓦岗军就跟当年的水泊梁山一样,有了两个老大。

李密入瓦岗军,让我想起了《水浒》中宋江入梁山的故事。当然,区别还是有一些的,毕竟李密跟翟让没有交情,这是个赤裸裸的利益联盟;而宋江跟晁盖呢,旧相识,当年晁盖劫生辰纲要被抓,亏得宋江通风报信,才逃过一劫,宋江上山,也是晁盖多次邀请的结果。

但是,相似点更多。李密跟宋江一样,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对起义军的前途和发展,都有自己的认识,他们更有远见——李密入伙后,瓦岗军迅速成为隋末各大起义军中的执牛耳者;而宋江入伙,则是让梁山威名远播,豪杰争相来投。

翟让跟晁盖一样,都是所谓“流氓无产者”,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的料,没什么长远打算——瓦岗军在李密到来之前,也就是马马虎虎;而梁山在宋江到来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山寨。

因此,李密跟翟让的关系,其实跟宋江与晁盖的关系,是非常类似的。

宋江跟晁盖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微妙在哪呢?微妙在,宋江虽然是二当家,但是,梁山好汉们,却大多是冲着他的名头来的;论江湖上的威望,论人脉的深广,宋江都是遥遥领先于晁盖。

主弱臣强,任何时候都是微妙的。

宋江的威望还在不断上升,尤其是,当他带兵讨平了祝家庄,让梁山的声势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此时,晁盖终于坐不住了,他终于对自己的地位有所忧虑了,然后,因为史文恭抢马事件,他决心亲自带兵攻打曾头市。当然,晁盖终究没能证明自己,在曾头市,他丧生于史文恭的箭下。

晁盖临死前,并没有将老大的位置理所当然的交给宋江,他留下了一个遗命,一个令宋江暗自骂娘的遗命——谁能生擒史文恭,谁当山寨老大。

宋江跟晁盖,一个是后入伙但影响力更大的老二,一个是虽然是开创者但影响力相对较小的老大,他们之间因为一个“义”字,又因为晁盖早死,没有将这种利益冲突完全爆发出来;但是,李密跟翟让就不一样了,他们无所谓“义”字,也没什么交情,蛋糕做大了之后,就不会有那么多藏着掖着的事儿了。

就说李密独自领军,有了自己的人马后,这股暗流就开始涌动了。

先是部下们互相不服,主要是翟让的那帮人欺负李密的那帮人,但是李密采取了冷处理,忍让为先。然后是翟让自己一度准备与李密分道扬镳,他对李密说:“现在钱也有,粮食也有,我很满足了,想要重回瓦岗寨。你要不想回去,随便你,今天我们就道个别吧。”说完之后,翟让就带着自己的人马辎重,返回瓦岗寨。而李密没有跟随,而是继续西行至康城,并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又说降了好几座城池,又大捞了一笔。

不久之后,看到李密干得不错,翟让想了想,又反悔了,于是又回去了。

当然了,李密毕竟羽翼未丰,对于翟让,也更多是采取低头认小的态度,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跟翟让产生冲突。

大业十三年二月,李密就跟翟让提议,说:“而今东都空虚,士卒也没有严格训练,越王杨侑又很年幼,留守的政府官员又政令不一,士民离心。段达和元文都这几个人,都是废柴,胆小又没有谋略。我看啊,都不是将军的对手。如果将军能用我的计策,大隋天下可瞬息而定。”

李密表示东都可以取,而翟让呢,也是无可无不可,知道自己本事不如李密,也就让他看着办了。

李密于是派部将裴叔方去东都侦察军情,结果行事不够周密,被东都留守察觉,于是就加强了东都的守备力量,如此一来,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密表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兵法有言:‘先则制于己,后则制于人。’现在老百姓都在饿肚子,洛口仓里面存粮很多,距离东都一百多里,将军如果亲自率领大伙,轻装前行,发动突袭,东都那边远水不救近火,先前又没防备,取下洛口仓,简直如拾草芥一般。等到他们知道出事儿了,我们已经搞定了,然后开仓放粮,赈济穷苦百姓,远近谁会不来归附?百万的部队,一朝一夕就能集结,然后我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就算他们前来夺回,我们也有了准备。然后移檄四方,广纳英才,招纳谋士来出谋划策,吸引勇士来带兵作战,灭亡隋朝社稷,布施将军政令,岂不壮哉!”

李密这个建议高明吗?非常的高明。高明在哪呢?他一下就抓住了隋末天下的主要矛盾——百姓饥馑。李密认为,要坚决抓住这个主要矛盾,只要能够攻取洛口仓,将天下粮粟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么,他就能够拥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砝码,他就能够获得“人和”的战略优势。有粮就有人,有人,就有天下!

李密慷慨激昂的说了这么一通后,翟让什么意见呢?翟让表示:“这是英雄的谋略啊,我哪能干这样的大事?只是听从老弟的计策,尽力而为罢了。你们先走,我帮你们做后应。”

得,做后应的意思,翟让似乎根本也对夺取洛阳没有信心嘛……眼瞅着意思就是——送死你们去,好处我来拿。

不管怎么着吧,公元617年,大业十三年,李密和翟让率领精兵七千人,从阳城(河南省登封市东南)北开拔,翻过方山(河南省荥阳市西南),进入罗口(河南省巩县西南),而后突袭洛口仓,一战而破。随后,瓦岗军开仓赈济,令百姓各取所需,于是一夕之间,老弱困穷,纷纷前来投奔,道路相继。

洛口仓,本来以虞世基的意见,是要派重兵守卫的,结果杨广用一句读书人胆小含糊带过,这下李密趁虚而入,朝廷真是想哭都没地儿哭去。当然,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很简单,夺回来呗。

那边东都也认为事情很简单,越王杨侗派了刘长恭和房崱率步骑两万五千余出兵征讨;而东都的那些官X代富X代们,一听对手李密率领的是一群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穿着破衣烂衫拿着破铜烂铁的饥民,一想这不是为国效力的好机会吗?于是,“国子三馆学士及贵胜亲戚”都来了,武器不用说,最先进的,衣服不用说,最鲜华的,一路上旌旗招展,战鼓宣鸣,好不热闹。

隋朝出征的一贯策略——这是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开始的;能不能“打”另说,能不能“看”先解决。

《孙子兵法》说,“凡战者,以正和,以奇胜”,意思就是,要打胜仗,就得玩些奇计诡谋,就不能一板一眼。但是呢,隋朝打仗的另一个特点——也是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开始;绝不跟你耍诈,拉开了架势,摆好了阵势,咱堂堂正正来。这次也一样,隋军的安排是,刘长恭在前,裴仁基(张须陀死后接替他的那位)殿后,相约十一天后,在仓城南集合。

隋军这么浩浩荡荡的,翟让和李密当然一早就侦知了他们的部署,也一早就做好了迎战准备。东都兵马先到,刘长恭也不客气,早饭还没吃呢,就命令部队渡洛水,觉着打胜了回来也能大吃一顿,颇有当年“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古风;于是南北绵延十余里,布阵于石子河西。这边瓦岗军严阵以待,翟让、李密将部队分为十队,其中四队是伏兵,埋伏在横岭下,是准备阻击裴仁基的后援的,另有六队布阵于石子河东,与隋军隔河对峙。

然后就开打。翟让先上,结果没啥悬念,打不过;然后李密率军呼啸而下,本来刘长恭一看李密人少还相当看不起李密的,这下被一冲,直接乱了。主要问题,东都军队浩浩荡荡开过来,也没吃早饭,就这么开打了;那边李密军队占了洛口仓,早就吃饱喝足,以逸待劳了,这要一交战,东都军队能不输吗?

这下是输了一干净。刘长恭的逃跑方式也有古风,是效仿当年“曹操潼关割须弃袍”,只是完成了一半,弃了袍,没割须,然后一个人也不管手下弟兄,仓惶逃命,就这么回了东都。更牛的是,刘长恭如此废柴的表演,回来后杨侗也没给治罪,而是宽宏大量的赦免了,怪不得李密说“越王冲幼”呢。

仓城一战,隋军损失惨重,死亡率过半——达到五六成,而李密和翟让,则是经此一战,更加威声大振。

夺取荥阳、击败张须陀、夺取洛口仓、杀败刘长恭,瓦岗军在李密的率领下,正式完成了蜕变,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那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土匪武装了,他们真正成了天下劲旅,真正可以来争衡天下了。

问题来了,谁当老大?宋江讨平了祝家庄,老大还是晁盖的,因为有个“义”字;现在瓦岗军连战连捷,威震天下,后来者李密声势喧天,座次怎么排?好在翟让有自知之明,跟李密这么接触之下,也知道自己的能耐远不如他,于是果断让贤,让李密坐了瓦岗寨的头把交椅。

二月十九日,李密设立坛场,自立为“魏公”(这是翟让送上的尊号),大赦天下。而后又设置了元帅府,不提。

然后就是册封百官了——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封东郡公,也设置长史(秘书长)以下各官,只是数量比元帅府少一半;任命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勣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房彦藻为元帅左长史,东郡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德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祖君彦为记室……

于是,一时之间,瓦岗军之名震动天下,于是赵、魏以南,江、淮以北,各部起义军纷纷响应。孟让、郝孝德、王德仁及济阴房献伯、上谷王君廓、长平李士才、淮阳魏六儿、李德谦、谯郡张迁、魏郡李文相、谯郡黑社、白社、济北张青特、上洛周北洮、胡驴贼等人,纷纷归附李密。李密也都封了他们的官,让他们各领所部,然后编制簿册,用以管辖。

前来投奔瓦岗军的道路不绝,瓦岗军迅速壮大,已有数十万人。

然后,李密命田茂广兴筑洛口城,方圆四十里,用以居住。而房彦藻则被任命前来东方攻城略地,又取下了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地,最后,黄河以南各地,大多为李密所有。

曾经有人分析隋末农民起义的成败,谈到了不重视领导权的问题,例子是翟让让位给李密。大家看我说了这么多,认为翟让这个做法有问题吗?个人认为是没有问题的,翟让确实搭起了瓦岗军的一个草台班子,但是,他的能耐,也仅仅是搭起一个草台班子,他根本没有能力将瓦岗军带上一个新的台阶。农民起义军,前面已经说过多次,是有着严重的局限性的,没有李密这样的豪杰之士,是不可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因此,翟让的“让”其实是着眼于大局,着眼于瓦岗军的未来发展,着眼于瓦岗军的内部和平的。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只是,任何决定都有两面性。翟让自己宽宏大量,光明磊落,大肚能容,这不假,但是,翟让不只是翟让,翟让是瓦岗旧部的领袖,他自己能够接受当二号的安排,他的旧部们未必愿意。说到底,翟让与李密,不是翟让个人与李密个人,而是翟让集团与李密集团,涉及到集团矛盾,问题就复杂得多。

瓦岗风云Ⅵ——基因缺陷

言归正传。李密于仓城大破隋军,锋镝所指,已是直向东都了。

李密先是采取外围骚扰的战术,派了前段刚投靠他的孟让(此公最初是跟王薄混的)率步骑两千,杀入东都外城,烧掠丰都市,到了早上,方才扬长而去。这办法有效不?有效。东都百姓一看,这你妈瓦岗军都杀到家门口了,那叫一个怕啊——于是东京居民纷纷迁入宫城,政府机关都人满为患。

接下来,李密的战术是,切断东都外围的粮草补给线,简单说,把东都外围的粮仓给占了。当时东都外围的粮仓,一个是洛口仓,已经被占了,还有一个是回洛仓,正要被占中,另外有一个是黎阳仓,也被李密盯上了。李密要是把粮仓都给占了,东都守军那就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所以,接下来进行的,就是回洛仓争夺战。

李密派去攻打回洛仓的是谁呢?两个人,一个是孟让,另一个是裴仁基。

这边要说一下裴仁基了。按说呢,裴仁基是官军,是河南招捕使,接的是张须陀的班,他怎么会成了李密的部下呢?情况是这样的。前番仓城之战,本来呢,裴仁基是要跟刘长恭会和,一块进攻的,结果,裴仁基先是来晚了,那边刘长恭也没把李密放眼里,自顾自就“温酒斩华雄”去了,结果一败涂地。裴仁基半道听说前线隋军一败涂地,还能去送死吗?于是“惧不敢进,屯百花谷,固垒自守”。

裴仁基当时的情况,叫做进退失据——要是进,那甭说,一准儿是羊入虎口,送死去的,所以他选择了退,但是退也有问题啊,你这先是误了期,而后又畏葸不前,要皇上知道了,脑袋还保得住吗?

更麻烦的是,裴仁基跟当时的监军御史萧怀静还有矛盾。

裴仁基带兵,讲义气,每次仗打完,有所缴获,一定全都赏给士卒,以此犒军,但是,这位萧怀静就不同意这么做,认为这是公家的,要交给朝廷啊,于是裴仁基的部将就对这位萧怀静很不满。没完,这位萧怀静对裴仁基也有偏见,总是想着法的寻他的晦气,只要裴仁基有点毛病,一准儿上奏朝廷。大家想,如今裴仁基这情况,何止是有点毛病?这毛病大了去了。萧怀静能放过这机会?

所以,裴仁基这日子很不好过,眼下这场祸事,眼看是躲不过去了。

当时李密也是知心姐姐,知道裴仁基有麻烦,所以果断派人说降。

当时贾务本的儿子贾闰甫也在裴仁基军中(大家还记得贾务本是谁吧?对了,就是张须陀副将,当年荥阳一败后身受重伤还支撑着把残军败将带回去的那位),他就劝裴仁基,说,咱降吧。

裴仁基有顾忌,说,那萧御史那边怎么办?

贾闰甫当时就笑了,这还不好办?一刀砍了丫的呗!

裴仁基一听,也就只能这么办了,于是就派贾闰甫全权代表,到李密那请降。

看到贾闰甫来降,李密非常高兴,令他为为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然后,李密让他回去复命,顺便写了封信给裴仁基,大家抚慰。裴仁基于是退回了虎牢关。萧怀静这哥们一看,裴仁基反了天了,居然敢退?于是又想给朝廷打小报告,裴仁基听说此事后,一不做二不休,杀掉萧怀静,随后,带领他的部众,献上虎牢关,投降瓦岗军。李密于是任命裴仁基为上柱国、封河东公;裴仁基的儿子裴行俨,因为骁勇善战,也被任命为上柱国、封绛郡公。

《隋唐演义》里头,裴仁基是隋唐十八好汉中排名第三的裴元庆的父亲。这位裴元庆很厉害;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知道吧?那是雷公转世啊,一对擂鼓瓮金锤,杀遍天下无敌手,厉害到什么程度?隋唐那么多好汉,没有一个人能在他跟前走上三个回合,连第二好汉宇文成都,在跟他比武的时候,都被轻松举起,摔了个屁股蹲儿,最后宇文成都还被李元霸活活撕了。当时来讲,能跟李元霸交手三个回合,接他三锤的,绝无仅有,就裴元庆一个。

这位裴元庆,据查也是小说家虚构,但是,同样有历史原型,谁呢?就是裴仁基的儿子,裴行俨。所以,裴仁基父子是何等人物,大家有概念了吧?

裴仁基投降后,他麾下的战将也都跟着他投降了,秦叔宝和罗士信均是如此。而且,与之同时,瓦岗军又来了个鼎鼎大名的人物——程咬金。

《在隋唐演义》里头,程咬金被写成是瓦岗军的老大,是混世魔王,是十八路反王中的老大,这显然不符合历史。实际嘛,程咬金是标准小字辈儿,这当口,瓦岗军都在隋末叛军中坐稳头把交椅了,他才来投奔。

程咬金似乎也不是民间传说中的私盐贩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大业六年的时候,由于盗贼蜂起,他是组织了一百多人的武装,护卫乡里的。同志们,那年头,盐可是国家垄断,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犯私盐的,哪朝哪代都是死罪,历史上好些乱世枭雄,都是干这营生的,比如唐末的黄巢,五代十国中吴越国的君主钱缪,元末跟朱元璋争衡天下的张士诚。大家想,要程咬金是贩私盐的,他还组织什么人马?护卫什么乡里?直接造反去了。可见,程咬金家境不错,应该是个小地主之类的。

当然,程咬金也不是民间传说中使板斧的。《新唐书》说他“善马槊”,马槊是什么东西呢?其实就是马上用的长矛嘛,只是跟步兵用的长矛有些区别罢了。长矛跟板斧,大家说,这都差哪去了?

当然,民间传说也不尽然全不靠谱,有些地方是靠谱的,比如说,在“骁勇”这一条上。当时李密组织了一支八千人的军队,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号为“内军”,李密常说“此八千人足当百万”,这相当于什么呢?就相当于后世成吉思汗组织的怯薛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这八千人都由谁统率呢?是由四个骠骑将军统率。这几个骠骑将军,秦叔宝在里头,而新来的程咬金同样在里头。秦叔宝什么能耐,前文说过了,而程咬金跟他并列,所以也就不用解释了。

好,让我们回到回洛仓之战。这是个战略重地,可以说是东都的生命线,所以,要占住这儿,瓦岗军颇是费了番心思的。

裴仁基和孟让先率两万余人进击,一战而下,结果也是犯了轻敌的毛病,就在焚烧天津桥之后,纵兵大掠了。天津桥是什么地方呢?这本是一座联结洛水两岸的浮桥,当年来讲,也是个交通要道了。裴仁基焚烧了天津桥之后,大概以为隋军不足虑了,结果吃了瘪。东都发兵出击,裴仁基猝不及防,当即大败,据说是“仅以身免”,反正是很惨了。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东都的守备还是极为严密的。当时来讲,东都的部队,还有二十多万人,而且全都进入了战备状态,登城戒备,敲打木鱼来通晓声息,白天晚上,都不解甲。东都以这样的实力,瓦岗军如此轻敌,自然是要吃瘪的。

吃瘪的还包括李密,李密攻打偃师(河南省偃师县)、金镛城(旧洛阳城西北角),结果都没攻克,无奈只好返回洛口。

因为瓦岗军对粮仓连续不断的攻击,东都城内已经遭遇了粮食危机,倒是布帛堆成了山,但也不能当饭吃啊,只能用绢布当绳子用来吊水,用布匹当木柴烧……朋友们,绢布在当时是硬通货,如今却被如此利用,我们只能送上四个字了——暴殄天物!越王杨侗也没辙呀,只能派人去回洛仓运粮,然后分兵驻守各要地,以此防备李密。

四月十九日,李密亲自率军三万,卷土重来,攻打回洛仓,再次夺取。而后,李密挖掘壕沟,修筑城墙,对东都施加压力。隋军段达、刘长恭等出兵七万迎击,二十一日,双方在回洛仓北接战,这次获胜的,变成了瓦岗军。

东都这边“压力山大”,杨广那边可有什么反应呢?

越王杨侗,也派元善达突破瓦岗军的封锁,前往江都奏报军情,表示:“李密不得了了,有百万大军围困东都,而且占据了洛口仓,东都现在都没有粮食。如果陛下赶回洛阳,这帮货一定退散,如若不然,东都就要落入匪盗之手了。”说完后,元善达就开始“歔欷呜咽”,搞得杨广心里头也酸酸的……

杨广还没酸完呢,这边虞世基就发话了:“越王年纪还很好,都是这帮货妖言惑众。要真像他这么说,元善达是怎么能到江都的?”

杨广想了想,脑子里冒出了三个字——有道理!于是勃然大怒:“元善达这小子,竟然当众羞辱我!”

然后,杨广就让元善达回去了,元善达于是就真死了……自此之后,再也没人敢多说一句关于起义军的事了,杨广终于消停了……

对此,我想说的话是——无话可说。

但是,大家一定注意到了一些问题。当年杨玄感叛乱的时候,李密说,围攻东都是下策,眼下轮到李密自己率军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攻打长安,而是跟杨玄感一样,在东都这边瞎晃悠呢?李密这是傻了吗?

看看以下一段对话就知道李密傻不傻了:

柴孝和跟李密指出问题:“说三秦之地,阻山带河,西楚抛弃了此地,因而败亡,汉高祖以此为都,因此成就大业。照我的意思,不如让裴仁基据守回洛仓,翟让据守洛口仓,而明公你,则亲率精锐,西向奔袭长安,天下百姓谁不出城迎接?必定是不战而定天下。等到攻克了长安后,根基就得到了稳固,然后长驱出奔崤山、函谷关,扫荡东都洛阳,天下即可传檄而定。而今英雄奋起,实在是怕对手走在我们前面,长安若是一旦失去,后悔无及。”

李密回答:“你的谋划,我也想了很久了,确实是上策。但是杨广还活着,隋军依然强盛,而我的部众,又都是山东(崤山以东)之人,如果不能攻下洛阳,他们哪肯跟随我西去关中?诸将都是强盗出身,让他们留下来,又会乱成一团,互相内讧,一旦如此,我们就真完了。”

这位柴孝和是谁呢?他是巩县长官,在李密称王后投降的。柴孝和也跟大伙一样,有疑惑,他也认为,关中才是战略要地,应该尽速进击,不能让别人抢了。

但是,实话说,李密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何尝不知道长安才是重点,洛阳没啥价值?然而,问题在于,李密要是西取长安,他怕自己会丧失一个重要战略砝码——“人和”。或者说,这就是李密的基因缺陷。

李密有哪些基因缺陷呢?

其一、他手下这些人,都是崤山以东之人,对东都的兴趣更甚于西都。东都不下,就没兴趣取西都。李密的担心有没有道理呢?当然是有。

还是以刘邦为例子吧,刘邦的手下,跟李密一样,也是所谓山东之人,当年刘邦被封为汉王的时候,就有一批人想家,当了逃兵。《史记·淮阴侯列传》就说这情况——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同志们,这数十人看着不多,但注意,他们是将,不是兵。甚至,连韩信都开溜了,还是萧何把他给追回来的,京剧里有出戏,叫做《萧何雪夜追韩信》,讲的就是这故事。

后来刘邦打下了天下,前面说了,有关于定都洛阳和长安的争论。大部分人,都是认为要都洛阳,为什么呢?《史记·留侯世家》说: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即洛阳)。一句话,还是乡情起了主导因素。

刘邦那帮子人,都是从沛县开始就跟他,非常有感情基础,但纵然如此,也无法掩饰对东都的青睐,李密的这帮人,跟他才多久?能没东都情怀吗?

其二、瓦岗军政治成分太复杂。瓦岗军眼下发展速度非常快,李密刚来的时候,也就万余人,现在已经有了数十万人;哪来的这么多人?都是投降来的;是各地的起义军慕名投降来的。但是前文我们说过多次,起义军说是起义军,其实这个“义”字大部分时候是狭隘的,几乎所有人的“义”都是内部的“义”,对外讲不了“义”,甚至有些人的“义”连在内部都不讲。所以,李密是有担心的,诸将出于群盗,留之各竞雌雄。若然者,殆将败矣。他怕这帮人乱起来。

其三、李密自己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能明白,那就是,你把翟让留在这,翟让那帮人能够太太平平的吗?他们要是反了水怎么办?这才是大问题啊。

基于以上这些基因缺陷,李密很可怜,他只能在东都纠缠,他去不了长安。但是,柴孝和也说了,“时恐他人我先”;要是被人抢了先,李密麻烦就大咯。

瓦岗风云Ⅶ——宿命之敌

李密会不会被人抢了先,马上我们就知道了,还是继续说瓦岗军。

柴孝和跟李密提议说要先取长安,这事儿其实并没有了结,柴孝和随后又跟李密建议,说既然老大不方便,那我们几个去看看动静,然后再行计较。

李密同意了。

柴孝和带了多少人准备入关呢?同志们冷静,几十个人。有人要说了,几十个人,塞牙缝都不够,能干啥去?这里就要跟大家谈一个比较玄的概念了——势。

“势”是围棋术语,跟“空”(或者说“地”)相对。两个人下棋,最后定输赢,当然比的是谁的实空多,但是,在具体对弈的过程中,却不只是“空”那么简单,还有“势”。我们的聂卫平聂老爷子,官方钦封的棋圣,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势”与“空”的交换,几个交换之后,对方就云里雾里了,功力不够的,就被绕死在里头了。什么是“势”呢?简单说就是棋盘上的潜力,利用得好,能够帮助你更好的获得实空,利用的不好,那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

如今柴孝和带几十个人准备入关,表面上是一无所有,但是,如果非说他有什么的话,就是“势”。这个“势”不是柴孝和的,而是李密的,是李密所率瓦岗军的,有了这个“势”,就可能会有“空”,简言之,会有“人”。果不其然,当柴孝和抵达陕县之后,“势”就转化为“空”了,一万余山贼,听说柴孝和是李密的钦差,而李密又是如今天下第一英雄,于是纷纷来归。

但是,“势”这个东西是不断发生着变化的,柴孝和的命运,是跟李密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李密风光了,柴孝和跟着沾光,而李密一旦倒霉,柴孝和自然也要跟着倒霉。李密一开始“势”很盛,跟隋军连日作战,纵横东都,但是,很快“势”又转弱,先是李密在作战中被流矢所中,无奈卧病在床;而后越王杨侗又派段达、庞玉趁夜出击,攻击回洛仓西北,李密与裴仁基出战,大败而回,死伤大半;最后,好容易站稳脚跟的回洛仓又被隋军夺回,李密无奈重返洛口仓。

李密吃了一大败仗,回洛仓得而复失,部众伤亡惨重,这个“势”自然就弱了;这个“势”一弱,关中那帮冲着他的名头去投奔柴孝和的山贼,又见风使舵,遁了;这柴孝和人马这么一散,自然也就只能灰溜溜回来了;最后,柴孝和好歹轻骑脱逃,但几十个人里也死了好几个。

柴孝和此次尝试失败,而这意味着李密对于关中的尝试彻底结束。于是,我们马上就知道了,李渊父子就可以唱着歌哼着曲优哉游哉的去长安了。

从这一刻开始,李密就已经注定了未来失败的命运。

李密如今已经无暇西顾了,他已经彻底被卷入了对东都的纠缠,目标,依然还是得而复失的回洛仓。

大业十四年六月,李密再度率军杀向东都,与隋军大战于平乐园——李密率领左翼的骑兵,右翼的步兵,中路的强弩兵,鼓噪而进,东都军大败,李密再度夺回回洛仓。

这次,李密终于在回洛仓站稳了脚跟,而这,则引发了朝野震动。本来还懵懵懂懂的杨广同志,也终于脑子灵光了,意识到危机了,知道李密已经成为当前大敌了,于是决定集中兵力,围剿李密。大业十四年七月,杨广派遣江都通守王世充率领江、淮劲卒,将军王隆率领邛黄蛮,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等各帅所领,同赴东都,共同合作,讨伐李密。

被隋朝当成是主要敌人,这可以说是李密政治生涯的一个巅峰,但是,这个巅峰是好还是坏呢?只能说,在群雄逐鹿的大背景下,李密被隋军盯上,成为他们眼中的头号劲敌,这对李密而言,实在谈不上什么好事——他如今只是一个靶子,表面上风光,实际,只是为别人挡了子弹,尤其是,马上我们就知道,他为急速进兵长安的李渊父子挡了子弹。即便他被射到千疮百孔之后还不死,还能剩一口气,他也会发现,自己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大概就是形容李密如今的处境。

当然,表面上,李密还是风光的,东都外围的三座粮仓,有两座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最后的一座,只剩下黎阳仓了。

李密对黎阳一定不陌生了,当然,可能不只是不陌生而已,而是刻骨铭心。就在这里,他的死党杨玄感,走上了武装暴动反对杨广的道路;也就在这里,他帮杨玄感出谋划策,一鸣惊人;但同样在这里,他此后的颠沛流离,如今的飞黄腾达,往后的落寞悲凉,都已经注定。黎阳,是决定了李密一生命运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后人的感慨而已,李密是来不及感慨的,形势比人强,夺取黎阳仓,很快就摆到了李密的议事日程前。

大业十四年八月,河南、山东洪灾,本就灾情严重的两地,更是局势危殆,饿殍遍野,僵尸伏路;隋炀帝也下诏开仓济民,但是,黎阳的当地官吏,大概早把赈济的差事当成是肥缺了吧,赈济工作很不奏效,两地灾民,日死者以数万计。哪里有灾荒,哪里有饥民,哪里就有反抗的种子,徐世绩当时就建议李密:“天下大乱,本来就是因为饥荒,如果能拿下黎阳仓,我们就能彻底成就大事了!”

目标——黎阳仓!

过程一句话带过——李密派遣徐世绩率领麾下五千人从原武(河南省阳原县西南原武镇)北渡黄河,会同元宝藏、郝孝德、李文相及洹水叛将张升、清河叛将赵君德共同攻打黎阳仓,一战而克,随即占领。占领黎阳仓之后,李密下令开仓赈济,令饥民随取随食,旬月之间,李密军势大振,得众二十万。

李密声威所向,各地无不披靡——武安、永安、义阳、弋阳、齐郡相继投降李密。窦建德、硃粲等人亦派人前往归附李密……

当时有个神秘人物写信给李密进言,此人是泰山道士徐洪客,他认为:“大众久聚,恐米尽人散,师老厌战,难可成功……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徐洪客认为,应该趁着这当口还未“兵老师疲”的时候,就立即出兵,攻打江都,搞定杨广,以此号令天下。

徐洪客的看法倒是挺有意思。

民国时期的桂系老大李宗仁,当年出兵援助唐生智后,又跑到广东,游说国府要员发动北伐。当时跟蒋介石会谈的时候,李宗仁就极言立即北伐的重要性,其中有一条,就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享福享惯了,很容易出现“兵老师疲”的情况——他还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杨希闵、刘震寰。

李宗仁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后来国共北伐能成功,能推翻北洋政府,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兵锋甚锐。粤军第四军,桂军第七军,就是其中代表。

因此,徐洪客的看法也有道理,趁热打铁确实是可取的,只是,到底该不该去江都,这需要讨论。以笔者而言,取不取江都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李密的对手,现如今已经不只是杨广一个了,不是搞定杨广就能搞定一切的。

李密跟笔者的看法,可能比较类似,他倒是不觉得徐洪客的这个建议有多切中肯絮,但是,至少,徐洪客的建议还有其可取之处,因此——密壮其言,以书招之。只是呢,不知道为啥,徐洪客再也没了动静,也没人知道他在哪。所谓神秘人物,不外如是吧。

现在来清点一下战场吧。洛阳城外的粮仓,洛口仓,回洛仓,黎阳仓,已经全都被李密占领了,东都已经岌岌可危了,因此,隋军也该动手了。

在杨广诏令的人当中,王世充、韦霁、王辩都来了,还来了河内通守孟善谊、河阳郡尉独孤武都,唯一一个迟到或者说没到的,就是王隆了,但是,差不多也够了,杨侗将援军和东都军合兵一处,将近十万多人,然后令王世充节度。

战场——洛口,战壕——洛水,交战双方:李密、王世充。

主动出击的是王世充。次年二月底,王世充夜渡洛水,在黑石扎营,次日,分兵守营,而自己去率精兵出击洛北。

当王世充突然出现在洛北的时候,大概瓦岗军是吃了一惊的,没有想到王世充会这么快;但是已经来不及吃惊了,对手上门了,那就只能迎战了。李密亲自率军渡洛水,与王世充接战,但是事出仓促,李密大败,柴孝和溺死。

于是,王世充赢了,李密输了?当然没那么简单,李密虽然大败,但是,还是想出了败中求胜的招数。当时李密兵败后,兵分两路,李密亲率精锐渡洛南,而其余大部则东走月城。王世充当然只能追一支部队,忙里忙慌的,当然也看不出李密在哪里,就拣软柿子捏吧,于是,王世充去追击东走月城的那支部队。

有人要问了,这不过以小败换大败、保条命的路数,怎么能算败中求胜呢?不要急,很快李密就要图穷匕见了。李密率精锐渡洛南,是干什么去呢?当然不是逃命去,而是反击去!李密兵分两路,引开了王世充之后,就率部直杀黑石——没错,王世充屯兵的老巢!王世充那些手下,一看李密气势汹汹奔着老巢就来了,当时就慌了,慌到什么地步?一天之内,举了六次烽火。同志们,当年长孙晟忽悠启民可汗的时候,也只是四面举烽哦。

当时王世充正在月城呢,正想着围歼了李密的残部呢,结果,黑石方向举了烽火,而且,不是一次,是两次,三次,四次,五次,他妈的——六次!王世充知道,这他妈可是麻烦大了,老巢要是被李密端了,自己也不用混了,于是,也管不上围城了,赶紧回师,救援去啊。王世充回师救援,当然早在李密的计算之内,这场败仗当然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于是李密大胜,斩首两千余级。

一个人,在吃了败仗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谋划到这种地步,居然还能够用如此巧妙的手段败中求胜,除了说李密是天才,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词汇了。

王世充和李密,这是隋唐之际的一对老对手,这是他们第一次照面,以后,他们的恩怨纠结,就再也没有断过,枭雄与英雄的较量,拉开帷幕了。

王世充虽然被李密反败为胜,但是,只伤亡了两千多人,还算过得去,没有伤元气。然而,不管怎么说,跟江南义军作战从无失手的王世充,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这个对手,可不是他从前碰到的那些泥腿子,他得放聪明点,至少也得谨慎点了。于是,此败之后,王世充就学乖了,再也不主动出击了。

王世充本以为,自己吃了这么一败仗,就算不被免职,大概也要受些处分了,但是,他碰到的顶头上司是越王杨侗。

杨侗当时很小,他是杨广的孙子,长得非常英俊,而且个性跟爷爷也截然相反,非常宽厚。大家想必还记得,当日仓城一战,刘长恭同志贪功冒进,一心想着“温酒斩华雄”,结果被李密打了个稀里哗啦,把弟兄们全丢了,自己一个人灰溜溜逃回来的故事吧,败得比王世充这次是惨多了。要照着一般人的心思,你这差没连底裤都输了,还敢回来见我?自行了断吧!但是杨侗怎么办的呢?这孩子真是宅心仁厚,那是温言抚慰啊,根本没治刘长恭的罪。

如今王世充嘛,其实比刘长恭强多了,这种败仗,都不叫败仗,所以,宽厚仁爱的杨侗,当时派了人,去慰劳王世充,就跟王世充打的是胜仗一样。同志们,王世充这个人,老实说名声不太好,我也觉着他名声不好,但是,他也有可爱的时候,比如这次。王世充一看,自己吃了败仗,杨侗不怪罪也罢了,居然还来慰劳,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情何以堪?

王世充觉得情何以堪之后,面子也挂不住,也不想窝窝囊囊的守下去了,他娘的,不干翻李密,他王世充以后还混不混?于是,当即派人去下战书,告诉李密,他娘的,老子王世充也不是怂包软蛋,咱就堂堂正正结结实实来一场,决个胜负,也省得老子被人耻笑!

于是,接下来,李密PK王世充,第二战!

这次的战壕,变成了石子河。双方据河列阵,李密布军南北长达十余里,阵仗还是很大的。于是开战。

翟让先上——基本上每次都是翟让先上,当炮灰习惯了;当然了,翟让每次先上都是一个结果——输。这次也没什么例外的,王世充也不是好惹的,翟让又输了,当然了,输多了也习惯了,退呗。

翟让一退,王世充想着是来报仇的,于是就追,然后就追出了问题。啥问题呢?因为翟让的输,这是计划中的,他的退,也是计划中的,不输不退,那才叫奇怪;翟让输和退,很自然,自然到王世充这种久经战阵的老狐狸都认为没猫腻,结果吃瘪吃大了。王伯当、裴仁基,瓦岗寨中的真正战将,突然从旁横断其后,李密又率中军纵击,这王世充,咔咔咔,被截为三段,大家说,这还不输,不就见鬼了吗?毫无悬念,王世充再次大败,被迫西逃。

王世充本来是想找回场子的,但是,事实证明,找场子这个事儿,得谨慎,得周密,不能冲动,王世充就冲动了,冲动是魔鬼啊。

李密又赢了,大家伙都挺爽,只有一个人不怎么爽。谁呢?翟让!翟让之所以不爽,道理很简单,仗打赢了,但跟他关系不大——他是输的了,他也想找回场子啊,要不然以后在瓦岗军,还怎么混?他想追,一鼓作气,把王世充老巢一块端了。但是,李密不同意,说天晚了,咱回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大晚上的,还不如回去睡觉,明天请大伙美美的吃一顿。翟让没辙,那就回了。

次日的这场宴,就是传说中的鸿门宴。

晁盖和宋江的故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瓦岗风云Ⅷ——“宋江”诛“晁盖”

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闹内讧可说是屡见不鲜。

内讧从陈胜吴广起义(中国历史第一次农民起义)就开始了,揭开序幕的是陈胜部将武臣在赵地称王,而后,韩广在燕地称王,周市拥立魏王咎,田臧诛杀吴广,秦嘉拥立楚王景驹,如此种种,起义军终分崩离析;

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起义也不免俗,光武帝刘秀的胞兄刘縯,就在权力斗争中被更始帝刘玄所杀,实力不逮的刘秀除了晚上默默哭泣、泪湿枕席之外,竟也只能虚与委蛇,以待来日;

唐末的王仙芝黄巢起义,双方也不免在降唐与否的问题上颇多龃龉,黄巢甚至怒殴王仙芝,致使其头破血流;

元末的天完红巾起义,先有倪文俊谋刺徐寿辉,又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友谅诛杀倪文俊,再有陈友谅除去徐寿辉,政治风波一浪高过一浪;

当然,最严重的事故来自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国起义。先是东王杨秀清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后有北王韦昌辉千里勤王,诛杀东王;而后天王洪秀全先发制人,除去北王;最后翼王石达开难忍猜忌,分道扬镳;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起义,就此急转直下,走上下坡,直至灭亡。

我们的瓦岗起义,当然也不能特立独行。

翟让的情况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了,非要给他一个评价的话——好人;大好人。

翟让的情形,我们说了,跟《水浒》中晁盖很相似。而晁盖晁宝正,在江湖上也是成名的英雄,乐善好施,侠义心肠,义薄云天,然而,饶是如此,晁宝正还有一点跟翟让有明显的差距——肚量。

晁盖这个人,他的肚量虽说比被林冲火并掉的王伦好得多,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在根本性的问题上,比如谁当老大的问题上,他就没那么大气了。

宋江刚上山的时候,晁盖也曾礼貌性的推宋江当老大——当然了,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客套,宋江也不傻,久经了世故的人,上不了当。

而当宋江真的逐渐在梁山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各方英雄纷纷慕名来投,替天行道的大旗在江湖威名四震,而宋江的影响力一日日盖过晁盖之后,晁盖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横竖不是滋味。晁盖的不是滋味,在他被史文恭射杀后立下的遗嘱中能看出来,眼瞅着宋江已经是山寨当仁不让的老大,晁盖却死活不送这个顺水人情,反而提出了一个“谁生擒史文恭,谁做老大”的无理要求。

我不知道宋江得知这个遗嘱时是什么心态,这要是我,准在心里头怒骂诅咒晁盖一万遍了——这死鬼,让你万世不得超生。

当然,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晁盖跟宋江的政见有分歧,晁盖不同意宋江归顺朝廷的做法。要我说,这基本扯淡,宋江想归顺朝廷,至少说明他有远景规划,他还知道为弟兄们谋个长远的福祉,而晁盖呢?晁盖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吃了这顿不想下顿的主儿;宋江还算有政见,他自己有任何政见吗?

相比较“义薄云天”的晁宝正,翟让同志,那可真是“大度能容”的标杆了。就说他把瓦岗军的老大位置让给李密,这就不是一般人能该做到的。

翟让对老大问题的处理方式,说实在的,比晁盖是要强多了,但是,处理方式好,却不代表能够得到更好的结局——因为,到了这份上,让贤不让贤,早就不是翟让一个人的事儿了,而是跟着他鞍前马后混了四五年的全体兄弟的事儿了,再说明白点,这就是翟让集团的事儿了。

相比较势力庞大的宋江集团(梁山好汉中,除了劫生辰纲的几个,其他大部分人都是看宋江的面子上的梁山),晁盖集团那几号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晁盖集团是以劫生辰纲的那几个人为骨干的,分别是吴用、公孙胜、阮氏三兄弟、刘唐、白胜这几个,这里头,最重要的吴用还跟宋江关系暧昧,以此,晁盖集团的弱势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矛盾一直没有公开化;但是,翟让集团和李密集团,实力就没这么大差距了。

翟让集团或许一开始意见还不算大,毕竟李密到来之后,瓦岗军这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也看在眼里,从内心来讲,也认可李密的能力,但是,这个世界上,一旦跟“利”挂上钩,这人有时候就会丧失理智。

现在,瓦岗军一日日红火起来,以前万把人小打小闹干点剪径劫道的买卖,现在占着荥阳,又夺洛口仓、回洛仓和黎阳仓,新近跟隋军交战,也屡战屡胜,眼瞅着东都不日将下,瓦岗军前景一片光明;蛋糕做大了,翟让集团有意见了。

先是翟让有个亲信,叫做王儒信的,他劝翟让自己当大冢宰。啥叫大冢宰呢?这是《周礼》中的一个官儿,后来北周也有这个官儿,总之就是各部各官的头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西魏八柱国中的老大宇文泰同志,就是大冢宰。大冢宰这个官儿,一般都是功高震主的权臣操纵权柄架空皇帝,为自己或者子孙篡位做准备的一个过渡性职务,跟摄政王差不多意思。

现在这个王儒信让翟让当大冢宰,意思很明确了,你老大已经让出去,一时也不好收回来,所以,眼下的办法,就是要把权收回来,架空李密。

结果翟让什么态度呢?不同意。

然后又是翟让的哥哥翟弘。翟弘这个人,粗人,蠢人,他是这么跟翟让说的:“天子汝当自为,奈何与人!汝不为者,我当为之!”瞧,山寨老大可以让,但皇帝天子是随便能让的吗?你想让,我还不想让呢!话糙理不糙。

翟让啥态度呢?大笑,认为这哥哥太好玩了,但不以为意。

当然,我估计这俩只是代表,是属于敢把话撩明的;那些心里这么想但嘴里不敢这么说的,我估计也不在少数。因此,瓦岗军眼下是暗流涌动,一股拥立翟让、废黜李密的力量,正在逐渐集结起来。

讽刺的是,这情况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翟让本人倒是铁了心不当老大,觉着现在这么着挺省心,日子也过得不错,何必找那晦气呢?

瓦岗军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这股暗流,李密也已经察觉到了,比如说,翟弘劝翟让自己当皇帝,这事儿就让李密给知道了。

李密是怎么想的呢?我估计,其实李密也知道翟让这人不错,否则不能让他当老大,但是,李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说得准的事儿。

因为,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翟让和李密的问题了,再说一遍,这是翟让集团和李密集团的问题。就算翟让能在手下的轮番劝说下铁了心不改念头,也难保他的手下不经他的同意,来个先斩后奏。

历史上有没有这种情况呢?当然有。东汉末年董卓拥立汉献帝,老实说,汉献帝真想把他哥的权给篡了吗?真的想取而代之吗?未见得。汉献帝刘协和他的哥哥刘辨,共同经历了十常侍之乱,一起颠沛流离,流落民间,这种患难与共的经历,让兄弟二人的关系比之一般皇家兄弟,要深得多。刘协很大可能不想取代刘辨,但是,事情已经由不得刘协了。

翟让,说白了,可能只是“保翟派”和“反密派”的一面招牌,他们需要的是招牌的价值,而不是你这个人的价值。历史上很多废太子不得善终,说白了,不是因为皇帝怕你这个人,而是怕你这面招牌。

因为这个道理,李密想必是有猜忌之心了。

在这种情况下,翟让应该怎么办呢?六个字——夹着尾巴做人。

翟让现在的位置太尴尬了,某天,他可能会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陷入了一个政治漩涡,而他此前毫无察觉,他随时可能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而到最后,他可能就成了李密炮口下的炮灰。这种情况下,不能走错一步,踏空一脚,否则,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可惜的是,翟让这是个粗人,他为人光明磊落,这不假,他做人大肚能容,这也不假,他唯独缺的一点——政治敏感度。

翟让没有任何政治敏感度,他太低估了自己位置的尴尬性,他没有任何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反而,他继续我行我素。

翟让这个人,从做人的角度来说,要说有什么不好,一个字——贪。

当然,贪,对于做人来说,是个缺点,但在政治上,未必是个缺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贪”就意味着名声不好,意味着胸无大志,对于这样的人,老大反而不会太在意,甚至会很放心——清朝的乾隆之所以对和珅睁一眼闭一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甚至,历史上还有人以“贪”来“自坚”的。

战国末年,王翦将军举秦国全国之力,率六十万大军伐楚。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异心,不可能造反,为了给自己的疲兵计创造机会,在出征前,王翦三番五次跟秦始皇讨要封赏,在别的大臣眼里,王翦这简直就是贪得无厌了。

有人问王翦,说你这干啥呢?过了啊。

王翦是这么回答的:“不是这样滴。秦王这个人,性情暴戾,而不相信人,现在他把全国的部队都给了我,我要是不多弄点田宅,表明我没有异心,难道还等着秦王一心我造反么?”

王翦说的对不对呢?看他第一次跟秦始皇讨要封赏时,秦始皇的反应就知道了,当时秦始皇是大笑了的,可见不以为忤,反以为喜。

后来咱知道,王翦亡楚,采用的战术就是一个字——拖,拖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秦军一动不动,要不是王翦此前打了预防针,让秦王明白他的胃口只是田宅,而不是天下,王翦这日子能好过么?

后来汉初的萧何也用这个方式打消刘邦对他的疑虑,语在《史记·萧相国世家》,大家不妨一读。

有人要说了,那翟让不想当老大的话,有个“贪”字不挺好吗?不正好让李密放心吗?这话是没错,但是,问题在于,翟让不仅仅只有个“贪”,他还有个“暴”,这俩字加一起,问题大条了。

翟让贪起来,是六亲不认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谁挡了他的财路,他就敢对谁不客气的。有这么三件事:

第一件事,当时有个人叫崔世枢的总管,大概是管钱的,刚来投奔李密的时候,翟让就把他逮了,意思是,先把钱拿出来,否则不客气。这位崔世枢没见过这样活土匪的,当时想不给,差没被上刑。

第二件事,李密府上有个做文秘工作的,叫做刑义期,有次翟让就找他来赌博,结果这位刑义期拖拖拉拉的,估计也是去晚了,结果怎么着?被打了八十大板,整个人都差没被打死。

第三件事,房彦藻大家都很熟了,有次翟让就找房彦藻:“君前破汝南,大得宝货,独与魏公,全不与我!魏公我之所立,事未可知。”前面一句话,没问题,我估计房彦藻跟李密那么一说,李密一准给他了。但是,后一句话要了命了,“魏公我之所立,事未可知”,这是要造反吗?当然,咱知道,其实翟让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摆资格,让房彦藻聪明点,其实真没造反的意思。

房彦藻这事儿成为了导火索。房彦藻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李密,旁边还有个人叫郑颋的,添油加醋,说翟让此人“贪愎不仁”,还说他有“无君之心”,所以,要求李密同志“早图之”。

李密当时没下决心,怕瓦岗军闹出如此内乱,影响太坏,不利于招贤纳士。

然后这位郑颋回答:“毒蛇咬了手,壮士会把手腕砍断,为什么?因为他所要保住的是性命,这比一双手重要的多!如果让翟让得了志,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密认为,是该下手了,不下手来不及了。

就在李密第二次击败王世充的次日,李密就找来了翟让,说要开庆功宴。翟让昨日刚吃了败仗,心里正不爽,听说李密找他喝酒,想必是要安慰他,也不觉得有啥问题,去了。

屋里的情况大概是:翟让和他哥翟弘及翟弘的儿子司徒府长史翟摩侯一起来见李密,李密就跟翟让、翟弘、裴仁基、郝孝德坐在一起,单雄信等人站着侍宴,房彦藻、郑颋两个人则一边走来走去。

然后,李密就说了:“几天一块喝酒,要这么多人干啥,留几个人就行了。”说完,李密的部下,裴仁基和郝孝德几个都退下了。但是,翟让的跟班还在。

然后房彦藻就说了:“今天高兴,天又冷,跟着翟老大的几个人,也去喝点酒,热热身。”

翟让也没防备,觉着让老兄和侄子喝去呗,大冷天的。

然后,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李密,一个翟让,还有一个拿大刀侍立着的,叫做蔡建德——李密的人。

于是机会就来了。喝了一半,李密拿出一副良弓,说最近刚缴获的,想送给翟哥,请翟哥拉弓试试。翟让一看,是副好弓,那就试试?然后出事了——翟让刚刚把弓拉满,蔡建德就出现了在翟让的背后,拿着大刀砍了一下,翟让顿时跌到了窗前,大声吼叫,生如黄牛……随后,翟弘、翟摩侯和方儒信均被诛杀。

宋江晁盖的故事终于终结了。

这个结局于后人而言,当然是会唏嘘不已,或者,还有人会说李密忘恩负义,不厚道,但是,在政治上,又有什么厚道呢?这,就是命吧,政客的宿命。

当然了,此事还有后续。毕竟李密这事儿处理不当,可能会导致翟让集团和李密集团的大火并,如何解决善后,这才是考验李密的时候。

当时徐世绩听到兵变后,就逃了出去,被门人砍到了脖子,受了伤,还是王伯当厉言喝止;单雄信则频频磕头,李密就放了他。兵变之后,当时军中大乱,手下人都不知道李密这是怎么回事。还是李密出来发言,要求各位冷静,一人做事一人当,诛杀翟让,是因为他贪暴不仁,跟其他人无关。

然后,李密把被砍伤了脖子的徐世绩叫回到他的营帐,亲自为他疗伤敷药。当时,翟让大营一片惊扰,正要离散,李密让单雄信前去宣慰,不久后,李密自己独自一个人骑着马进入了翟营,一一对将士进行抚慰。而后让徐世绩、单雄信和王伯当统领翟让的部队,终于安定了翟让大营。

自此,一场潜在的动荡被李密消弭于无形。由于翟让和其他被杀的几个人,各有各的不好,翟让残忍,他的侄子摩侯猜忌,王儒信贪纵,所以,这些人死后,军中并没有丝毫怜惜之意,或许还有人默默拍手称快;但是,这只是正面因素,负面因素是,从这一刻起,瓦岗军就不再是铁板一块了,诸将有自疑之心了。以后我们会发现,其实李密对徐世绩等人,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信任了。

李密干净利落的处理完问题后,最失望的,莫过于跟他对峙的王世充。王世充当时还指着翟让跟李密内讧,他坐收渔利呢,听说李密快刀斩乱麻,他失望之余,不禁感慨:“李密天资明决,为龙为蛇,固不可测也!”

然而,不管李密处理内乱处理的有多么妥帖,内乱始终是内乱,就在瓦岗军内讧的同时,他的主要对手,李渊,已经捷足先登,占得了隋末的战略先机。

杨广自杀记Ⅰ——看不见,不想看

很久没有说到杨广了。自从雁门之围后,杨广就不再是隋末的主角,隋末的主角变成了起义军,尤其是李密、翟让所率的瓦岗军,杨广只是个配角,当然,这个配角有些抢戏,某种程度上说,隋末到底发展如何,要看他的脸色。

那么,杨广最近在干啥呢?请看:

大业十二年,杨广诏命毘陵通守路道德集结十个郡数万人的军队——干啥呢?造宫苑……而且,规模还不小,“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而且是“大抵仿东都西苑之制”,更牛逼的是——而奇丽过之……

杨广甚至还想在会稽郡也造宫苑,结果好歹赶上叛乱,没造成……

该年三月,杨广还跟群臣在西苑的湖边上宴饮,令学士杜宝编纂《水饰图经》,采集古时候的水上事件七十二件,令朝散大夫黄衮用木头雕刻,上头还有妓航、酒船,而且“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

不久,杨广还在景华宫征求萤火虫——干啥用呢?夜出游山照明用……效果据说还不错,因为萤火虫抓的挺多,有数斛,拿到晚上后,“光遍岩谷”。

有人问,照明可以用蜡烛啊,这抓萤火虫能抓到“光遍岩谷”,这得费多大劲?这么说的,就是一个字儿——土,不能理解杨广的艺术气质。

当然了,杨广的艺术气质不免带来了一个问题——折腾。

国家乱到这个地步,杨广同志还有心思游湖造离宫夜出游山,我们也只能无语了。或许有人有疑问——杨广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其实呢,杨广确实也问过近臣,说最近盗贼情况如何啊?

宇文述说,越来越少了。

杨广又问,越来越少是多少?

宇文述说,不及往年的十分之一。

宇文述当然是在扯淡,但他为什么要扯淡呢?看看苏威的遭遇就明白了。

苏威的人生,在文帝一朝经历了起起伏伏后,早没了当年忤逆龙鳞的锐气,如今,所以到了炀帝一朝,被重新启用后,苏威也就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

但是,夹着尾巴做人的苏威,到了关系到王朝兴衰的时候,也再也夹不起尾巴了,毕竟,他是有良心有理智的臣子。

苏威就不同意宇文述这么糊弄,这可是要亡国的大事,杨广这么搞下去,跟当年秦二世胡亥有啥区别?当年陈胜吴广登高一呼,天下云集而应,结果手下人上报,说盗贼很多啊,很难搞啊。胡亥二世什么反应?难搞?不是因为你们没出息吗?给我拉出去,死啦死啦的。再然后手下人上报军情的时候,就不敢再说难搞了,只要胡亥问,答案就一个,很轻松啦,搞的定啦,皇上放心啦。所以说,胡亥为什么是亡国之君?都这样了还不亡国,太没天理了。

苏威不想亡国啊,他毕竟是先帝老臣啊,眼看着先帝创下的基业,就要这样亡于二世,心里非常别扭,所以,宇文述在糊弄的时候,苏威做了一个动作——引身隐柱。(把身子藏到柱子后头)显然,苏威这是要引起皇帝的注意。

杨广果然注意到了苏威,把他叫过去,问他,你认为情况是怎样的?

苏威回答:“老臣不是管这个的,也知道具体盗贼现在发展到多少了,但我担心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盗贼离京师越来越近了。”

杨广也很疑惑,问他:“怎么说?”

苏威回答:“当日,盗贼盘踞长白山(山东省邹平县南部),而今,却近在汜水(河南省荥阳县境内)。而且当年征收租赋的丁役,现在哪去了?难道不是这些人都变成盗贼了么?陛下,您此前听见的对盗贼的奏报,都是胡说八道,所以才没能及时处理,酿到而今的地步。再者说,当日在雁门,您已经答应了,说要停止征辽,现在又再度征伐士兵,盗贼又怎么会平息呢?”

听了苏威的大实话,杨广什么反应呢?杨广的反应是——帝不悦而罢。

杨广不高兴,但是,奇妙的是,他只是不高兴而已,他没有做出反应。

苏威犯了杨广的忌讳,以他对杨广的了解,其实他未尝不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他的下场会很惨,但是,苏威毕竟是隋文帝的旧臣,不管棱角被磨到什么程度,他终究还是对家国天下有着一份责任心的。苏威就跟当年的李斯一样,其实李斯何尝不知道胡亥孺子不可教?他何尝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知道,做不到。

于是,五月五日,也就是端午节,国家按例是要庆贺一番,大臣们也都给杨广送礼物,以求讨得圣眷,但大多人送的都是珍馐美味,稀世珍宝——这是安全牌,反正皇帝不喜欢也不会不高兴;惟独苏威送的是《尚书》。

《尚书》是本什么书呢?这本书记录的是秦朝以前的中国历史,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是儒家经典之一,又称《书经》,是四书五经中五经的一本。当然,先秦史并不是信史,后人加了很多东西进去,尤其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尚书》是遭到最多损毁的,但是,信史不信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于世有益,从这个角度说,当然是于世有益的。

苏威送《尚书》,意思是要讽喻杨广,让他吸取古人教训,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解决问题。结果,吃力不讨好,被人抓到了把柄,有些小人对此曲解了一番:“《尚书》里面有《五子之歌》,苏威这老家伙很不客气啊。”

《五子之歌》是什么东西呢?夏朝是大禹的儿子夏启所建,但是传至二代太康的时候,就因为各种政治危机,而被有穷国的后羿侵占,史称“太康失国”。太康的五个弟弟和母亲被放逐洛水,而后做了《五子之歌》: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灭亡。”

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简单解释一下,其一是说要“敬民”;其二是说要“远离声色犬马”;其三是说要吸取陶唐氏因失德而致亡国的教训;其四是太康废绝了大禹的法典以致失国;其五是感叹如今被逼至洛水的悲凉,对失德亡国表示悔恨。

当然,根据现代人的考证,太康失国的政治背景还是很复杂的,他的五个兄弟大概也没有资格一人一句去数落太康,这《五子之歌》也有可能是后人的杜撰,但是,不管怎么说,《五子之歌》是后人对君主的一种警示。

苏威献《尚书》,政治意义是不是要用《五子之歌》警示即将亡国的杨广呢?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杨广和太康,某种程度是相似的——他们都是二世君王,又同样“游猎无度”。但是,这话在杨广听来,就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杨广是个很高傲的人,一心想当万世之主的,苏威这小子居然把我当成太康这样的亡国之君?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已经快要触及到杨广的心理底线了,他非常非常的生气,但是,妙的是,杨广又忍了。

过不多久,杨广又找苏威来商议东征(容我吐槽一句,这丫还真没完了)的事情,苏威是这么回答的:“现在这场战役,我觉得没必要发兵,只要赦免天下的盗贼,就能得到数十万雄兵,让他们前往东征,他们因为感激皇上免除他们的罪责,一定尽心竭力,争相立功,高丽就能轻松搞定了。”

苏威这番话说的,简直就是在抽杨广的嘴巴子啊。

杨广的反应呢?帝不怿。看到老大不高兴,苏威的政敌们情绪高涨了,准备要落井下石了,知道杨广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了,只需要再添一把柴,苏威就要倒霉了,于是,裴蕴同志出现了。

裴蕴是这么说的:“老小子太不像话了!天下哪有那么多盗贼?”

杨广也很不爽:“老小子奸险得很,居然拿盗贼来胁迫我,我早就想反驳他了,只是一直都忍着。”这句话回答的很奇妙,杨广并没有附和裴蕴,说盗贼没有那么多,他只是说苏威倚老卖老,想要以此胁迫于我,我忍他很久了。

裴蕴于是就了解了杨广的态度,原来杨广想动手很久了,只是一直忍着,不要紧,皇上的需求就是对臣下的要求,不用忍,有办法,我去搜集黑材料去。过不多久,黑材料上来了:“苏威当年在高阳选拔官员,滥授别人官职,前番在雁门,有畏惧突厥,说要返回京师。”

有这两条就够了,杨广顺水推舟,将苏威下狱,去官,贬为民。

过不多久,又有人上报说苏威有跟突厥勾勾搭搭,裴蕴接到了这个案子,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苏威除了。杨广的态度又很奇妙——苏威当时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驳,只是一听磕头道歉。杨广的反应是,“悯而释之”,还说,不忍心杀了他,只是将他子孙三世都解除了爵位而已。

苏威终于倒霉了,但是,这种倒霉的方式却很奇妙。为什么说奇妙呢?因为杨广并没有杀苏威。杨广并不是善男信女,对待忤逆他的人,他也很少会有这么仁慈的时候,尤其是,苏威只是前朝老臣,而且也并不是杨广宠臣——同是前朝老臣,同样出言顶撞,贺若弼就没有那么走运,直接被杀了。

杨广一次次忍让苏威,最后不杀苏威,仅仅只是对老臣的怜悯吗?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有人会拿杨广跟胡亥作对比,但是,我认为,二者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胡亥听到不利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将上奏的大臣们通通斩首;而杨广听到不利的消息后,虽然也是不高兴,但却没有做出反应,他连续忍了苏威三次,要不是裴蕴作祟,他可能还会忍下去,而且就算他没有再忍,他也没有下死手。杨广采取了一种杀威棒高高举起,而又轻轻放下的做法。

这说明什么呢?这是不是说明,杨广还没有混蛋到认为苏威在扯淡呢?事实上,杨广的忍让,杨广的不杀,这些奇妙的反应,都证明了一点——从理智上,杨广认可了苏威的说法,但是,从感情上,杨广却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最终,杨广的感情战胜了理智,他对此事的态度,可以用一个专业术语概括——鸵鸟心态。

鸵鸟是这样一种动物,当它意识到周围有危险发生时,它既不会选择勇敢抗争,也不会立即选择逃离现场,它会把头埋在沙子里,就好像它眼睛没看见就认为事情没发生一样。杨广现在就是这样,他知道天下大乱吗?他知道。但他愿意振作起来面对这一切吗?他不愿意。典型的鸵鸟心态!

一般来说,有鸵鸟心态的人,都是那种看上去很脆弱的人,然而,杨广看上去是个脆弱的人吗?不,一点也不。在登位之前,杨广是个可以为了利益而压抑自己本性的人,在登位之后,他是个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人。杨广是个疯子,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哪怕他三次东征已经彻底证明了自己的失败,他也不愿意就此认输。这样的一个疯子,他要么用极端的方式来造就自己,要么用极端的方式来毁灭自己,但是,我们怎么来理解,面对危机,他会选择逃避自己呢?

杨广真是个奇妙的人,我们不得不再次从人性的角度来解析一下他了。

杨广是个自信的人,自信到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还不回头,他应该不会有鸵鸟心态,但是,人都是有两面性的。我们经常会见到一类人,他们表现出来的一面,跟实际内心的一面,是完全不同的。我不是学心理学的,所以不知道这是种什么现象,但我碰过这种人。

比如说,我初中时有个同学,他个子不高,体育不好,学习也很烂,但是,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我很牛逼的架势——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摆出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吹嘘自己多牛逼;因为这个道理,他经常会挨揍,所有人都讨厌他。我跟他同学两年,对他极其厌恶,我一度很不理解为什么他要表现得这么欠揍,为什么明明自己不行,却硬要吹嘘自己行,而且在屡屡挨揍之后还不做任何改变。初三的时候,我们重新分了班,但据同学说,他还是老样子。

现在我有点理解了。其实,我这位同学,未必不知道自己不行,他内心可能太知道自己不行了,内心深处,他可能是极端自卑的,但是,正因如此,他才要用装逼的一面来保护自己,内心的极端自卑和外表的极端自大,就这样融为一体。

所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骨子里是自卑的,一种人,他骨子里和现实里完全一致,就是自卑;但另一种人,他表面上看不到任何一点自卑的迹象,他反而表现得极端自大,他用这种方式来拼命掩饰骨子里的自卑。

或许,我们还可以在动物界里找到类似的现象。中国有句谚语,叫做“会叫的狗不咬人”,当然,并不是所有会叫的狗都不咬人,这是一种生活经验。狗的“叫”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怕。所有动物都这样,它们表现出攻击性,都是因为感受到了外部的威胁。然而,一支会害怕的狗,它的攻击性也只是表现在“叫”而已,这是一种警告。所以,会叫的狗,看起来凶,其实骨子里不凶,看起来的“凶”只是要掩饰骨子里的“不凶”。

杨广或许也是这样一类人,他的偏执,恰恰说明了他内心深处的脆弱。一个真正自信的人,是能够用正确的态度来面对失败和胜利的,他们是很淡然的;然而,杨广却做不到宠辱不惊,他对自己的决策失败耿耿于怀,他明知道自己已经失败,却不能放手,他非要沿着这条路走到黑,一直证明自己能够成功才停下脚步。这是自信吗?不,这是自卑。

因此,杨广这样一个疯子,为什么会有鸵鸟心态?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杨广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信,他骨子对自己很没有信心,所以,他需要通过做一点事情,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他想要成为一个万世之君,所以,他才会想要迁都洛阳;他才会修筑“利在千秋,罪在当代”的大运河;他才会要四处巡行,展示自己的君王威严;他才会要搞面子外交;才会屡败屡战,东征高丽……然而,当他发现其实自己做的事情达不到自己的预想,反而越来越糟时,他会有两个反应,一是继续做,一条路走到黑,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二是逃避自己,将头埋在沙子里,即便理智上承认了失败,情感上也拒绝承认。

我想,这就是杨广,一个真实的杨广,他并不傻,他跟胡亥二世完全不同,他只是有性格缺陷,如此而已。

杨广自杀记Ⅱ——弃关中,幸江都

大业十二年六月,苏威起起伏伏的宦海生涯宣告结束,他解脱了;该年七月,骨鲠之臣樊子盖病逝;杨广身边,已经没有重臣敢于直言恳谏了,有的只有宇文述、裴蕴、虞世基这些惜身忘义只知唯唯诺诺的顺臣了。

该年七月,著名潮男宇文述同志,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给杨广提出了一个让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建议——巡幸江都。

有没有人劝谏呢?有。有哪些呢?

右候卫大将军酒泉赵才劝谏:“而今百姓疲敝,府库空虚,盗贼风气,政令不行,所以请陛下返还京师,以安社稷。”

杨广的态度是“大怒”,当即把赵才打入了大佬,过了个把月,他的心情勉强平复之后,才把赵才给放出来。

赵才这已经算是走运的了,有不走运的:

建节尉任宗也上书极力劝谏,结果下场是——在朝堂上被杖杀。

奉信郎崔民象也因为起义军风起云涌,在建国门上表劝谏;结果惹来了杨广的滔天之怒,当即将其摘除了顶戴花翎,而后处死。

杨广抵达汜水后,奉信郎王爱仁又上表请求返还西京,结果杨广将其斩首,随后不管不顾的继续前行。

到梁郡后,有人拦了御驾,上书劝谏:“陛下若遂幸江都,天下非陛下之有!”杨广的反应一如既往——斩!

……

一句话,朕意已决,有敢上书切谏者,立斩不赦。

于是,尽管大臣们几乎没几个愿意去的,

朝臣皆不欲行,说明他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做这种选择,与自杀无异,只是不敢再说而已。于是,为什么巡行江都会让杨广万劫不复呢?

其实,问题需要分两方面来看,一是离开长安,二是巡行江都。

长安或者说关中有多重要?我们回顾一下中国历史就知道了。

东周春秋战国长达五百余年,先有春秋五霸,后有战国七雄,最终统一天下的却是秦国。秦国为什么获胜?原因很多,但最关键一条,是因为他们占据关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其他因素,人才啊,治政啊,军事啊之类的,在五百年的时间里总是在发生着此消彼长的变化,总有一段时间,某个国家做的好一些,而其他一些国家做的坏一些,但是,一段时间的好,一段时间的坏,却不能根本性打破战略平衡,这也是这段分裂期长达五百年之久的关键原因。什么东西是不会因为时间变化的呢?只有一条,地理条件。

因此,在东周列国时代,真正决定了大一统结局的,是地理条件。关中的地理条件优越在什么地方呢?四个字,易守难攻;两个字——稳固。这个优越性,如果说在短时间内无法体现出威力的话,那么,在五百年的时间里,就足以让秦国这个后方最稳固的诸侯国积累起足够的优势,最终一统天下。

秦朝历经两代而亡,接下来进行的是楚汉之争。

楚汉之争的过程是怎样的呢?简单说,就是刘邦不停的在输,每次都输得只剩几人几骑仓惶亡命;而项羽不停的在赢,每次都把刘邦弄得东奔西逃狼狈不堪。然而,奇妙的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不停在输的刘邦打败了不停在赢的项羽,以至于项羽临死的时候,都非常的想不通,为什么他这么能战,却要输给刘邦,他大喊:“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后人分析楚汉之争的胜负,多是从领导人的个人素质着手的,连刘邦本人也是如此,他称帝后,跟大功臣们谈论他之所以赢项羽之所以输时,就谈到了用人的问题,他说萧何、张良和韩信都是当世人杰,能为他所用,而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这是他能赢的关键。

但是要我说的话,刘邦说的诚然不错,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占据了关中。在楚汉之争胶着于荥阳时,刘邦的大后方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骚扰,而项羽的大后方彭城,却面临着彭越神出鬼没的窜扰,正因为这一点,刘邦能够屡败屡战,屡屡东山再起,而项羽则赢得起,输不起。

以后我们还会发现,唐朝李渊李世民父子之所以能在隋末群豪中脱颖而出,最关键的原因,也是他们先下手为强,占据了关中。

秦国在东周列国中脱颖而出,刘邦在屡战屡败的情况下战胜项羽,李渊李世民削平隋末群雄,这些都表明了关中在“争胜”中的关键作用,因此,当日杨玄感叛乱时,李密在他的中策里就谈论到了“如果要打持久战,必须先取关中”的看法。实际上,关中的意义,远非“争胜”而已,还有“避败”的效果。

关中为什么能避败呢?道理很简单,它背靠的是陇蜀,就算你保不住关中,起码也有背后的陇蜀可做战略后方,你永远会有后路。

关中的“避败”作用,在唐朝末年的黄巢起义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黄巢是中国历史上最牛的流寇,这个最牛体现在什么地方呢?一是活动范围大,先后两渡黄河、四渡长江;二是坚持时间长,足足坚持了十年时间;但最重要一条,还是他攻入了唐朝的政治中心长安,建立了大齐政权。

然而,牛逼霸道如此的黄巢,最终还是不免失败的结局,为什么呢?是因为对手太强吗?当然不是,黄巢的对手,是唐僖宗,而唐僖宗的能耐,从他的谥号中就可窥见一二——僖。“僖”是什么意思呢?表面上看,是喜乐的意思,实际他一点都不喜乐,他只活了二十七岁,生命中经历了多次政治危机,有过几番颠沛流离。我觉着,这个“僖”更多是“嬉”的谐音。

用“嬉”来概括唐僖宗,是比较合适的,他即位时年仅十二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也很喜欢游乐,从斗鸡到赌鹅,从骑射、剑槊、法算,到音乐、围棋、赌博,能玩的东西,他统统擅长。当然,他最擅长最喜欢的还是马球,他在出逃长安之前,甚至用打马球赌输赢的方式决定剑南和山南道节度使的人选,他也曾对大臣自负的表示,如果进士科有击球考试,他应该能拿个状元。

这样一个孩子一样的皇帝,能有多强呢?但是,黄巢为什么还是输呢?因为唐僖宗虽然丢掉了长安,但他却躲进了川中;又因为黄巢没有赶尽杀绝,所以他能在川中号令全国,进行有组织有力量的反扑。

因此,黄巢虽然令大唐陷于崩溃的边缘,但是,一个“关中”的“避败”效果却让唐僖宗这样的孩子勉强撑住了社稷江山。

当然,退入川中东山再起的唐朝皇帝不只是唐僖宗,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前辈唐玄宗同志,就在安史之乱中干过同样的事情,而且,唐玄宗也同样杀了回来。

因此,关中进可攻退可守,甚至丢掉之后还有后路可退,这无疑是兵家重镇,在政治风暴最激烈的时刻,是各股政治势力争相据为己有的要地,在隋末天下大乱之际,杨广同志却贸贸然离开长安,岂不是在自取灭亡?

而江都呢?江都能用来“争胜”吗?不能。能用来“避败”吗?还是不能。这不过是一个旅游胜地罢了,却并不是战略要地,在这样的时候来到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在自取灭亡?

杨广此次东巡江都,跟他前番北巡雁门,情况如出一辙,他是在自寻死路。当然,这次为他掘墓的人,是他的好亲家宇文述。

当然,宇文述掘完了墓之后,并没有陪葬,在该年十月,宇文述就病逝了。宇文述留下了三个儿子,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以后我们就知道,在为杨广挖坟掘墓这一点上,宇文家族是子承了父业的。

杨广自杀记Ⅲ——顺臣的“顺”

下一个表演的是虞世基。

虞世基也是大业初年选曹七贵之一,我们要来介绍一下此人。

虞世基本人不是北方贵族出身,他是南朝人,陈朝灭亡之后,他甚至还过了一段时间怏怏不平的苦日子,要靠教书来养家糊口。但是,在七贵当中,如果宇文述的受宠程度认第一,那敢认第二的就只有虞世基了。

虞世基为什么受宠呢?大概两个理由:

一、此人文才非常好,早年还有人将其比作潘、陆(西晋时的大文学家,潘是潘岳,陆是陆机(东吴名将陆逊的孙子))。大家都知道,杨广是个文艺青年,甚至说是文学发烧友,平时就爱舞个文弄个墨,北朝的那些大老粗们跟他都不对盘,他就喜欢跟南朝那些文人雅士混一块——文才极佳的虞世基自是很对胃口。

虞世基还不单是文才好,他最强的其实是他的记忆力。

《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母亲叫冯衡,传说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因为这个本事,还把周伯通给耍了,把《九阴真经》骗到了手。当然,一定会有人说这是金庸的艺术夸张,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我要说,有,真有,这位虞世基就是这号人物,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他比冯衡还厉害。

据说,杨广这个皇帝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谨慎——看到这儿,可能有人一口鲜血喷书上了,杨广还谨慎?这年头还有疯子吗?同志们,我很严肃的说,杨广确实谨慎,他的疯狂和他的谨慎并不矛盾,他是谨慎之后再疯狂。两个例子:

一是杨广对于授官特别审慎,《资治通鉴》说:“帝颇惜名位,群臣当进职者,多令兼假而已;虽有阙员,留而不补。”也就是说,杨广一朝,很多大臣要升迁,杨广就舍不得,喜欢让他们“兼职”或者“代职”;要是有职位出了缺,杨广也更多是让这个职位缺着,也不让人补上。怎么样?谨慎了吧?

二是杨广很少在朝会的时候做决定,每次都是散朝之后,才把虞世基叫过去,侃侃而谈对一些事情的意见。

同志们,隋朝是个大帝国,每天的奏折,少说也有上百条,而杨广呢,又是个文艺青年,估计思维也蛮跳跃,都是想到哪就说哪,要搁一般人,听杨广这么山南海北的一通胡侃之后,脑袋就要炸了,更甭说别的了。但是,虞世基就厉害,他非但要听,他还要在听了之后,把杨广的意见记到脑子里,回来后就要拟旨。据说,每天虞世基回来都要写个上百页的条呈,详细复述杨广的意见,而且,从来没有遗漏,也没有错误。

大家想吧,虞世基这脑子是什么做的?冯衡背《九阴真经》够厉害了吧,但是,那玩意死的,说白了冯衡也就是个复读机;但是,虞世基不一样,杨广是活的,思维是跳动的,要把他的意见记下来还要整理出来,这是什么难度?所以我说,冯衡这样的人,不是金庸老爷子在夸张,真有这样的,比她厉害的也有,我们的虞世基不就比冯衡还厉害吗?

当然,光靠有才也是不够的,当官嘛,本事是其次,做人是主要,虞世基的最大能耐,就是他会当官,尤其会当杨广身边的官。

所以,第二个理由,虞世基会当官。

当官,尤其当皇帝身边的官,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答案是,能把皇帝摸透。

同志们,杨广是个怎样的皇帝?大家看我介绍了那么多,能够真的说把他看明白吗?能吗?不能吧?相比较父亲杨坚,杨广要难懂得多,复杂得多。杨广这个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疯子,一般而言,疯子通常都比较冲动,喜欢凭着一时情绪做决定,但是,偏偏杨广是个谨慎的疯子,他一点都不冲动,他做什么事情都三思而后行,然后,考虑妥当之后,再去撒疯……大家想想,杨广这还叫正常人吗?精神分裂吧?

杨广这样的人,要把他摸透,难度真不比解决哥德巴赫猜想低多少,但是,虞世基就行。虞世基这个人,平时不怎么说话,情绪也不外露,看着闷闷的,但是,但凡杨广找他,问他对一件事情的看法,虞世基一准儿说得让杨广心花怒放——原因是,杨广想怎么办,虞世基早猜透了。由于虞世基总能够提前知道杨广的意思,总能够让杨广高兴,所以,杨广想不宠他都难。《隋史》说:世基貌沉审,言多合意,是以特见亲爱,朝臣无与为比。

所谓选曹七贵,实际就是相当于现如今中共中央组织部的大佬,管人事的,正常讲呢,吏部尚书牛弘正经是管这个的,但是,真正的人事大权不在牛弘手里,在谁手里呢?在虞世基手里。《资治通鉴》说:虽七人同在坐,然与夺之笔,虞世基独专之,受纳贿赂,多者超越等伦,无者注色而已。这叫什么?这就叫鸠占鹊巢啊,但是牛弘有辙吗?谁让虞世基受宠呢?

得宠的宇文述贪敛无度,那么同样得宠的虞世基是什么情况呢?

虞世基呢,本来其实是个清纯好青年,孝顺娃,《隋史》记载了他母亲去世时的情景:俄迁内史侍郎,以母忧去职,哀毁骨立。有诏起令视事,拜见之日,殆不能起,帝令左右扶之。哀其羸瘠,诏令进肉,世基食辄悲哽,不能下。看得出虞世基不是演的,是真孝顺,母亲死了是真伤感。

但是,真当了大官之后,人变了,什么都来了,《隋书》又说:其继室孙氏,性骄淫,世基惑之,恣其奢靡。雕饰器服,无复素士之风。孙复携前夫子夏侯俨入世基舍,而顽鄙无赖,为其聚敛。鬻官卖狱,贿赂公行,其门如市,金宝盈积。表面上看,是后妻在胡闹,实际上,虞世基自己要没那意思,后妻也闹不起来。

当然了,虞世基这个人,本质上跟宇文述不太一样,他早年其实还是有些气节的,只是,在杨广手下,在隋末政治的大染缸里,他个性中的另一面被放大了而已。在杨广出巡江都时,虞世基也有过良心发现的时候,他跟杨广建议,发兵屯洛口仓(当时江南经大运河运来的粮食均存于此地),以防万一,结果杨广什么反应呢?帝曰:“卿是书生,定犹恇怯。”杨广表示,读书人果然要胆小一点,虞世基一听皇帝这么说,也就不敢再废话了。

《隋书》表示:于时天下大乱,世基知帝不可谏止,又以高颎、张衡等大臣相继诛戮,惧祸及己,虽居近侍,遂唯诺取容,不敢忤意,为时人所讥。

如果只是唯唯诺诺,那虞世基只能说无胆,还不能说有害,然而,政治上有时候就是如此,走不了中间路线,不能含含糊糊,必须表态。虞世基目前就处在一个必须表态的位置上,他是怎么表态的呢?

内史侍郎虞世基以帝恶闻贼盗,诸将及郡县有告败求救者,世基皆抑损表状,不以实闻,但云:“鼠窃狗盗,郡县捕逐,行当殄尽,愿陛下勿以介怀。”帝良以为然,或杖其使者,以为妄言,由是盗贼遍海内,陷没郡县,帝皆弗之知也。

(这段话的主要意思,虞世基因为瞅准了杨广不爱听起义军的事儿,所以,大凡有此类奏报,虞世基都是瞎报,每次都说即将搞定。结果咧,杨广同志还真是能自我安慰,但凡有人不是这个口径,就会被杨广一顿臭揍,于是乎,起义军的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了。)

杨广是只鸵鸟,他不敢面对现实,他在自我麻痹,他的态度直接影响了身边的近臣。虞世基这种臣子,我们很难说他是“奸臣”,因为他确实没有主观意愿要祸乱朝政,但是,他也跟“直臣”不沾边,因为他胆小,惜命,他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儿,他只是介于“奸臣”和“直臣”之间,他是个“顺臣”。

所谓“顺臣”,就是说他没有自己的原则,他发表的所有意见,都是先斟酌一番,弄清楚皇帝的意愿,而后投其所好。如果说亡国或者兴国是一个化学反应的话,那么“顺臣”的角色,则是催化剂,他们不会改变化学反应的结果,他们只是推动化学反应的进程。在优秀的君主身边,“顺臣”或者会推动兴国的过程,而在昏庸的君主身边,“顺臣”同样也会推动亡国的过程;兴国亦或是亡国,并不是“顺臣”决定的,而恰恰是君主本人决定的。

虞世基就是这枚催化剂,他没有灭亡大隋的意愿,他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办事,他的恶,他的善,归根结底,都是皇帝赋予的。

当然,虞世基的推动作用还不只是如此。

杨义臣我们以后会讲到,隋末平叛的大将,在张须陀死后,他看起来是少有能够挑大梁的,但是,在杨义臣屡战屡捷之际,朝廷是怎么对他的呢?

刚开始,杨义臣捷报频传时,杨广还感叹一下:“我一开始还没听说,想不到盗贼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杨义臣搞定的盗贼咋这么多呢?”

结果虞世基就表态了:“这些小贼虽然不少,但是不需要担心,搞定是必须的。倒是杨义臣这家伙,手握如此雄兵,而且久在京外,好像不合适吧?”

杨广当即“恍然大悟”:“爱卿说的有道理。”

于是乎,杨义臣同志就在连战连捷之际,被削夺了兵权,结果嘛……

杨广的感叹,说明了他其实内心深处,未必不知道局势的严重性,杨义臣的上表只是触动了他而已,但是,“触动”和“改变”毕竟是两码事。具有鸵鸟心态的人,经常会有伤怀之态,但在伤怀感喟之后,他们还会故态复萌,不要指望他们会被一时的情感冲击所改变。

有人说我这么说有证据吗?凭什么认为杨广不会突然良心发现呢?请看接下来一个不怕死的臣子韦云起的遭遇:

韦云起当时上疏弹劾朝内的重臣,说虞世基和裴蕴(也是七贵之一),都是国家的宰辅,职责不轻,结果现在盗贼祸乱四方,这两个家伙却不奏报给皇上。盗贼数量明明很多,却每次都说不多;陛下听说不多,发兵就不多;发兵不多,彼众我寡,作战就不能胜利;作战失利之后,盗贼就越来越多;恶性循环。所以,恳请陛下将这两位奸佞重加治罪!

还没等杨广有所反应呢,底下的大佬跟班,有个叫郑善果的就反咬一口了,说韦云起这家伙,分明是诋毁名臣,说的都是假话,毁谤朝政,以此求名。

结果,韦云起就鸡蛋碰了石头,当即被贬了官……

瞧,韦云起想要揭穿皇帝的新衣,但是杨广接受吗?杨广不接受嘛!杨广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触动他的灵魂,而是麻痹他的心智!

虞世基是懂杨广的,他知道杨广感叹归感叹,但是,该回避还是会回避,于是果断满足了杨广要麻痹自己的需求,极言“盗贼虽多,不足为虑”。

然而,可悲的是,虞世基在展示了他“顺臣”的一面后,并没有点到为止,他做出了一个真正毁灭性的提议——收缴杨义臣的兵权。很难说清楚虞世基的这个提议是杨广本人的意思,还是虞世基的意思,但是,不管是谁的意思,这个提议都是彻底改变了河北的政治局势,它为窦建德的壮大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杨广自杀记Ⅳ——谢天谢地谢杨广

杨广来到了江都,这附近是谁的地盘呢?从朝廷上讲,当然是王世充的地盘;从叛军的角度讲,是李子通、左才相和杜伏威的地盘——是时李子通据海陵,左才相掠淮北,杜伏威屯六合,众各数万。

实话说,江淮一带的叛军实力并不算太强,人数不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内部也不团结。这里我们要谈下杜伏威其人。

在隋末的起义军大头目中,李密是世袭豪族,翟让是个官儿,窦建德是个小土豪,出身最卑微的,是杜伏威。《新唐书》是这么说杜伏威的:少豪荡,不治生赀。这话的意思,是说杜伏威是个不治生产的小痞子。我必须表示反对,《新唐书》的立场倾向性太强,与其说杜伏威不治生产,还不如说杜伏威根本没有生产可治,一个贫农,你让他上哪发财去?

杜伏威有个死党,叫做辅公祏。这位老兄知道杜伏威穷,所以就多次把姑姑家的羊偷出来,送给杜伏威,而杜伏威人穷志短,就算知道是偷盗之物,为了活命,也只能受之不恭。这些羊,就成为了杜伏威和辅公祏最终造反的导火索,因为偷盗,他们被官府捉拿,于是相与亡命,时年杜伏威才十六岁。

杜伏威其人,跟窦建德一样,义勇双全,甚至还犹有过之——伏威狡谲多算,每剽劫,众用其策皆效。尝营护诸盗,出为导,入为殿,故其党爱服,共推为主。(杜伏威性情狡猾,算计颇多,每次出去劫掠,大家伙用他的计策,没有不见效的。他在义军中的角色也很关键,每次外出,他是先锋,为之探明敌情,每次回去,他又是后军,起到掩护作用,因而,杜伏威的手下,没有不敬他爱他的,大家伙都服他,推他当老大。)

杜伏威最初带着他的一帮弟兄,跟随的是长白山(还是山东那个长白山)的左才相,但是左才相似乎并不看重他,杜伏威不得志,于是遁去,准备在淮南自立门户。当然,杜伏威虽然自立门户,但毕竟人少,所以,要站稳脚跟,必须先图发展。杜伏威的发展方式与众不同,像窦建德这样,是打出一张义旗,然后四方豪杰仰其威名,纷纷来投,而杜伏威则要辣手得多,他的办法,是搞兼并。

杜伏威的第一个目标——下邳的苗海潮。当时杜伏威派辅公祏过去,威胁苗海潮,说:“天下共苦隋,豪桀相与兴义,然力弱势分不相统,若合以为强,则无事隋矣。公能为主,吾且从,不然,一战以决。”辅公祏这话很有霸气,选择面很窄,反正就一条,咱得合兵,至于谁当老大,可以谈,你觉得你行,那你当老大,但是,你要不同意合兵,对不起,咱战场上见分晓。这位苗海潮哪见过这么横的?当时就怕了他了——得,合兵,你们当老大。

第二个目标——海陵的赵破阵。这次倒不是杜伏威主动去找赵破阵,而是赵破阵主动去找的杜伏威,赵破阵的意思,你那边人少,我这边人多,你过来,我给你一把二当家的交椅。杜伏威不带怕的,带了十个弟兄,拿着酒肉,就去了,当然,单刀赴会的同时,也让辅公祏严军以待。

赵破阵一看杜伏威这小子带了十个人就来,哪知道他来干啥的?当然是以为来拜老大的呗——好小子,算你识相。然后赵破阵就迎其入内,摆下酒宴,召集各部大佬助兴示威,然后就开喝。喝着喝着,趁着酒劲,杜伏威突然起身拔剑,一剑就把赵破阵给砍了,赵破阵那帮弟兄当时都傻眼了,哪想到杜伏威带十个人就敢来闹事?于是就怔在那了。杜伏威于是借势出击,连杀数十人,一帮人一看这阵势,还有谁敢造次?不久后辅公祏也带着兵马来了,这帮人也就彻底降服了。

吞并赵破阵的队伍后,杜伏威声势大涨,有了数万人马。

大业十一年十月,声名日渐显赫的杜伏威迎来了江淮一带的起义军又一大佬——李子通。李子通干什么来呢?是投奔杜伏威的。其实吧,李子通跟杜伏威某种程度是同病相怜,一开始,他们都是准备去跟左才相,杜伏威不受待见,只能出来自立门户,而李子通呢,是因为他性格宽仁太得人心,遭到了左才相的嫉妒,无奈之下只能南渡淮河,来投奔杜伏威。

杜伏威手下有几万人,而李子通呢,则带过来一万余人,说实话,杜伏威这个老大,也比李子通这个小弟强不了多少。老大对小弟没有绝对压制,麻烦就来了。李子通这哥们也不是善男信女,刚投奔左才相的时候,其实也就是一不知名小卒,但是,当他离开左才相的时候,手里却有了一万多人。这说明啥?这说明李子通可不是个当小弟的材料,他有一颗当大哥的心。

当李子通意识到杜伏威其实也不过尔耳时,他就有了抢班夺权的野心,于是,某日趁着杜伏威不防,李子通突然发动兵变,准备一战而擒之,要取而代之了。杜伏威哪知道自己领回来的居然是头恶狼?根本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被李子通给算计啊,当时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李子通部下的追杀下,身受重伤。得亏他有个养子,名叫王雄诞,义薄云天,一看义父被暗算,就背着他躲到了芦苇丛中,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杜伏威刚被江湖中人算计,那边隋军也不甘寂寞,来的是谁呢?大将来整。来整是谁来呢?来护儿的儿子。来整这名儿也是奇,他这是来整倒霉催的杜伏威了。

杜伏威刚刚身受重伤,伤势没好利索呢,碰到隋军进攻,自己也无法亲自指挥,这下又输了个稀里哗啦,得亏是自己有个部将叫西门君仪的,他老婆王氏有力气,背着杜伏威就逃,王雄诞则带着部队殿后掩护,如此这般,这才逃得一命。

那边李子通什么情况呢?李子通这叫损人不利己啊,他以为干掉杜伏威之后,地盘就他的了,淮南就他说了算了,结果,内讧刚结束,隋军的进攻就来了,这下输了个稀里哗啦,带着残军败将,逃到了海陵。

不管李子通什么情况,反正杜伏威是惨了,先被“自己人”暗算,又被官军攻击,两次都是自己手下背着出去才捡条命,这悲催,也甭提了。大败后的杜伏威,曾经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四处打游击,然后靠着往日攒下的威名,吸收流民,积蓄力量,半年之后,他终于恢复了些元气,部众数万,又攻占了六合。

因此,其实杨广刚到江都的时候儿,起义军这边的情况是不妙的,元气大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杜伏威跟李子通二人已经是不共戴天,而左才相呢,则跟个独行侠似的,本人又没什么大出息,就只会抢抢杀杀,成不了气候。所以,杨广来江都虽然是自杀,但如果自己能好好干,让老百姓满意,还能混个缓刑,至少这边的起义军,是能够搞的定的。

结果杨广是怎么干的呢?据《资治通鉴》说:

杨广这一来江都啊,附近的官员当然得来求见了,好歹拍拍马屁,也好在仕途上有所助益啊。杨广也不含糊,标准很明确——送的礼够不够分量;送礼送到了位了,不用多说,升你的官儿,礼送的不到位,那就对不住了,一边歇着去。

有两个代表人物,因为送礼送的好,而发达了。一个是王世充,他献了一面铜镜屏风,结果升官了;另一个是赵元楷,献的是珍馐美味,而且是杨广没吃过的珍馐美味,也升官了。

大家伙一看,我靠,原来升官这容易,还说啥?于是各县纷纷盘剥百姓,就指着能榨出点油水来,献给杨广,好升官发财呢。

老百姓就苦了,一方面,被土匪给抢着,另一方面,也被地方政府给榨着,眼见就没法活了;加上本就闹饥荒,老百姓于是就只能吃树叶吃树皮了,要么就吃观音土,到后面,连这都吃不上了,那怎么办呢?人吃人。苦到这份上,其实国库里有粮食,前面我们也说过,隋朝是有义仓制度的,就是防备这种时候的,但是,因为杨广同志是这样的老大,底下办事儿的也不敢造次,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巴巴瞅着老百姓饿死,也不肯开仓赈济。

老百姓苦到这份上,王世充同志还有闲情逸致帮杨广选美呢,而杨广同志一看王世充那么是想,于是更加对他宠幸有加了……

大家想必已经无语凝噎了吧。杨广压根就不想要混个死缓,他是想死刑立即执行,他是想趁着自己还没死的时候,该玩的玩,该吃的吃,该享受享受,别以后见了阎王有什么遗憾,他这哪是在祸害老百姓?他这是祸害他自己!

王世充同志,在其中推波助澜,他跟虞世基不一样,虞世基是想保命,所以皇帝想怎么办,他不敢说个“不”字,但是王世充,则是在把水搅浑,越浑越好,想要当个枭雄,就得弄个乱世出来。

原本呢,杜伏威在接连遭遇挫败后,正是在造反生涯的最低点,而这次杨广巡幸江都,按说皇帝亲自坐镇,杜伏威就更得倒霉了,没成想啊,杨广这是大恩人,他非但没让杜伏威倒霉,他还给杜伏威送温暖来了。杨广这么可劲折腾,让老百姓活不下去,让老百姓吃树皮吃观音土,让老百姓最后人吃人,得利的是谁?还不得是杜伏威吗?老百姓实在被逼得没法,也只能心一横脚一跺,造反去了。杜伏威就凭空又多了许许多多的兵源,真是想不发达都不成。

杨广准备出巡江都但还没到的时候,派大将陈棱去讨伐叛军,情况是:帝遣光禄大夫陈稜将宿卫精兵八千讨之,往往克捷。当时杜伏威、李子通几个,因为刚刚元气大伤,还并不是陈棱的对手。

眼下杨广一来,事情一百八十度冰天雪地大转弯,本来是被陈棱打得团团转,勉强混个相持的杜伏威,如今却要主动对陈棱动手了。

陈棱很悲剧,看到杜伏威这么气势汹汹,还主动挑战,知道是有备而来,不敢战。陈棱不敢战,怎么办?杜伏威使了一计——激将法。杜伏威就送了件女人的衣服给陈棱,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陈姥”,意思就是,你要不敢打,你就是个娘们。陈棱看着这火大,气不过呀,咱输人不能输阵啊,仗可输面子不能丢啊,于是急火攻心之下,也不再高垒深壁了——打!谁怕谁?

杜伏威一看陈棱迎战了,那就打呗,于是出军奋击。当时陈棱有个神箭手,一箭射中了杜伏威的头额——我估计是射头盔上了,要不然就活不成了;结果杜伏威血性翻腾,大呼:“不杀汝,矢不拔!”然后杜伏威就呼啸而出,直冲敌营,陈棱部众一看,当时就傻眼了,哪还敢跟他打?吓都被吓得差不多了。于是杜伏威就把那个射中他的人给逮了,命令他把箭拔下来,然后就把此人给砍了,于是拎着他的头,弛入陈棱阵中挑衅,又连杀数十人,陈棱部众一败而不可收拾,可怜的陈棱同志,最后就剩一个人灰溜溜的逃了回去。

紧接着:杜伏威乘胜攻破高邮,引兵入据历阳,自称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而后派遣诸将攻打周边各县,战无不克,江淮间的小土匪,都纷纷投奔。

当然,搭上杜伏威也确实有能耐,他跟李密一样,组织了一支精锐部队,李密那儿叫“内军”,杜伏威这儿,叫“上募”。“上募”这些兵,平时待遇非常好,有啥好处,紧着他们来,但是,每当出战,“上募”也得第一个上,打完之后还得检查身体,只要看见背部有伤的,一律杀之——为啥?说明你逃跑了呗!

除此而外,杜伏威对手下也非常好,只要抢到点啥,就全都给手下;手下要有战死的,还把他们的妻、妾拿去殉葬。

如此一来,杜伏威手下为他卖命,为他肝脑涂地,就不用说了,以此,杜伏威每次打仗,几乎都不吃亏。

杜伏威发达了,他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发达了,当然,他自己确实有本事,他明白如何统御部众,他知道怎么让人帮他卖命,他确实是隋末难得的豪杰之士,但是,这些是重点吗?不,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在杨广来到江都之前,杜伏威还打不过陈棱;但是,当杨广来到江都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杜伏威就已经威风八面,所向无敌了。

要我说的话,杜伏威得感谢杨广八辈祖宗啊。

舵手杨广,船夫宇文述、虞世基、王世充,驾着大隋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他们正驶向的地方是——地狱!

李渊入关记Ⅰ——造反肥皂剧

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天下汹汹,四方鼎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似乎是一个迷局。但是,要我说的话,要解这个局,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是因为杨广同志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放弃了长安;说复杂,是因为眼下争夺天下的几股力量中,大部分人意识不到要先取长安,而有这个意识的李密,又受制于种种因素,想去而不能去。然而,谜底已经揭开了——长安!

眼下最憋屈的无疑是李密,想走而不能走,才最寂寞,他估计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这个梦,不是隋军讨平了瓦岗军,而是有人抢走了长安!这个梦终于要变成现实了,因为,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这个“程咬金”是谁呢?是被杨广派去太原讨匪的李渊父子。

当然,核心人物并不是李渊,而是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某种意义上说,李世民跟李密是同一类人。《资治通鉴》是这样说李世民的:“世民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见隋室方乱,阴有安天下之志,倾身下士,散财结客,咸得其欢心”;而李密呢?密多筹算,才兼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开皇中,袭父爵蒲山公,乃散家产,周赡亲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所以,我一直认为,在隋末的天下中,配得上成为李密对手的,唯有李世民,而配得上成为李世民对手的,也唯有李密。

当此之时,似乎李世民还不能跟李密相提并论,因为李密早就是天下豪杰了,荥阳之战,仓城之役,回洛之争,东都之围,隋末天下,还有谁人不识魏公李密?但是,我们又得说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李密声震天下这是不错,但声震天下的李密却内忧外患,掣肘多多——翟让集团对他虎视眈眈,最终闹到瓦岗军严重内讧,翟让死后,集团内部遂貌合神离,此为其一;隋朝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视为头号劲敌,意欲集兵统众将其除之而后快,此为其二;在瓦岗集团中,李密经年未久,号令不彰,想要西入关中而不得,此为其三。有此三点,李密势盛然敌多,在争衡天下的过程中,已经落了下风。

纵观中国历史,往往最终取得天下的,并不是那些一开始就大红大紫的人:

秦朝末年,陈涉吴广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天下云集而应,何其壮哉?然而,最终天下之争,却与其无关(争夺秦末天下的主角是刘邦和项羽)。

西汉末年,绿林赤眉何其势盛?然而,最终夺得天下的,却是一度流离失所,无依无傍的刘秀。

唐朝末年,黄巢横行天下,谁人可匹?然而最终取唐而代之的,却是黄巢先日的部下朱温。

元朝末年,“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的红巾军何其澎湃?然而,最终夺取天下的,却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朱元璋。

明朝末年,李闯之名声动天下,逼得崇祯皇帝先斩宫娥妃女,而后煤山自缢,何其雄壮?然而,最终夺取天下的,却是偏居东北一隅与明王朝争斗多年的建州女真、八旗子弟。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王朝,不管它最终衰微的有多厉害,终究还是一口真气未泄,那些先出头的大佬们,虽然给衰微中的王朝钉上了棺材上最后一颗钉子,然而自己也会因此而精疲力竭,成为强弩之末。所以,一般获胜的,都是那些后发先至,借着前人余威,而后趁乱取便的。

李世民目前就这情况,隋末早就乱透了,乱到什么地步?《新唐书·高祖纪》概括了一下隋末的各大叛军:是时,刘武周起马邑,林士弘起豫章,刘元进起晋安,皆称皇帝;朱粲起南阳,号楚帝;李子通起海陵,号楚王;邵江海据岐州,号新平王;薛举起金城,号西秦霸王;郭子和起榆林,号永乐王;窦建德起河间,号长乐王;王须拔起恒、定,号漫天王;汪华起新安,杜伏威起淮南,皆号吴王;李密起巩,号魏公;王德仁起邺,号太公;左才相起齐郡,号博山公;罗艺据幽州,左难当据泾,冯盎据高、罗,皆号总管;梁师都据朔方,号大丞相;孟海公据曹州,号录事;周文举据淮阳,号柳叶军;高开道据北平,张长逊据五原,周洮据上洛,杨士林据山南,徐圆朗据兖州,杨仲达据豫州,张善相据伊、汝,王要汉据汴州,时德睿据尉氏,李义满据平陵,綦公顺据青、莱,淳于难据文登,徐师顺据任城,蒋弘度据东海,王薄据齐郡,蒋善合据郓州,田留安据章丘,张青特据济北,臧君相据海州,殷恭邃据舒州,周法明据永安,苗海潮据永嘉,梅知岩据宣城,邓文进据广州,俚酋杨世略据循、潮,冉安昌据巴东,甯长真据郁林,其别号诸盗往往屯聚山泽。

刚刚花了三分钟清点了一下,光是有名有姓有地盘,可以说是一方诸侯的,就有四十八位之多了,再加上那些小打小闹的,这个数量就搞不清楚了。

乍一看,如果李世民加入到逐鹿天下的行列中,他的对手数量确实多的有些可怕,但是,仔细一看,我们会发现什么问题呢?没错,对手虽然多,但是没有一个真正占据了争雄天下的核心地带——关中!以此而言,这么多的对手,也就是牵制拖垮了隋朝,为李世民直入关中扫清了障碍而已。对手?这明明是队友!

所以,别看李世民如今藉藉无名,远不如威震天下的李密,但是,只要他行动够迅速,眼界够开阔,他是极有可能后发制人,摘走最后的樱桃的。

当然了,扯了这么多,有天下之志的毕竟只是李世民,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要是老爸李渊不同意,那就什么都是白瞎。第一步,得说服老爸啊。

要说服一个人,两个办法,一是自己亲自去说,二是调动别人去说。李世民认为,二者都要有。

当时在晋阳,李渊有个老朋友,叫做裴寂,两个人关系一个字形容——铁。铁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俩经常在一块喝酒,而且一开喝就忘了东西南北,往往通宵达旦。

当时裴寂还有个朋友,叫做刘文静。裴寂当时是晋阳宫监,刘文静是晋阳令,俩人是同事,而且,俩人还住一块,关系自然没的说。二人生逢乱世,但是性情迥异,有一事可资佐证:当时两个人看到城上举烽火,前面说了,这是有军情的意思,裴寂就在那感慨:“贫贱如此,复逢乱离,将何以自存!”刘文静怎么说的呢?他说:“如君言,豪英所资也。吾二人者可终羁贱乎?”

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思想道德课的一副漫画,大概是说两个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反应:冬天来了,然后一个人在那哀叹,说冬天来了,百花凋残,市面萧条,悲凉啊;另有一个托着腮帮子,美美的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眼下的裴寂和刘文静,就大概类似这俩,同是身处乱世,裴寂就认为这真娘倒霉催的,而刘文静就认为,这岂不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所以呢,裴寂跟李渊性格类似,就跟李渊关系好,而刘文静呢,跟李世民关系好。刘文静当时看到李世民气度不凡,志向远大,也跟裴寂推荐过他,说:“此非常人,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年虽少,命世才也。”但是呢,裴寂这个人,过一天算一天的性格,命世不命世的,他也没啥兴趣,所以当时并不在意。

当然了,乱世对刘文静也不只是好处,也有坏处,那就是指不定某某造反派头子跟自己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闹不好就受牵连。跟刘文静有关系的造反派头子,说出来吓死人,谁呢?李密!据说李密跟刘文静有姻亲关系,所以,李密如今越牛逼,刘文静那边就悲惨,眼下已经被打入了太原的大牢了。

李世民当时合计要造反,但是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个可以商量的人,后来转腰子一想,也就刘文静比较靠谱儿,于是就去大牢里探视。

刘文静一看李世民来看他,大概其能想到是啥事儿,就挑逗他:“天下大乱,非高、光之才,不能定也。”言下之意,你一毛头小伙子,是觉着自己能比汉高祖刘邦,还是能比光武帝刘秀?这明摆着是激李世民了。

李世民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安知其无,但人不识耳。我来相省,非儿女子之情,欲与君议大事也。计将安出?”这番回答不卑不亢,豪气十足啊。

于是刘文静就说了:“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围逼东都,群盗殆以万数。当此之际,有真主驱驾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盗入城,文静为令数年,知其豪杰,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尊公所将之兵复且数万,一言出口,谁敢不从!以此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过半年,帝业成矣。”

刘文静靠谱儿了吧?那是相当啊。怎么个靠谱儿法呢?他为李世民解决了如下四个战略问题:

一是兵力的筹集问题,也就是“人”的问题——刘文静说自己知道太原百姓里头有什么人是能干大事的。

二是战略方向的问题,那就是,别的不管,先趁虚入关。

三是战略形势的问题,天下大乱,群盗汹汹,杨广委弃关中,李密围攻东都,隋朝疲弱,关中空虚。

四是战略前景的问题,不过半年,帝业成矣。

李世民一听,果然还是刘文静老兄靠谱,大喜过望:“君言正合我意。”于是,李世民就一个人秘密布置开了,但有一条,对老爸那边的态度,还拿不准。

怎么办呢?当然不是凉拌,找关键人!谁?裴寂!这就得公关啊。

首先是刘文静上,当时刘文静也觉着,要让李渊答应,就得着落在裴寂身上,所以就向裴寂引荐李世民。

然后李世民也得意思意思啊,老套路,当年宇文述劝杨约的套路,隐性行贿。

当时李世民给了手下高斌廉几百万钱,让他去找裴寂。然后高斌廉就跟裴寂赌博,当然没有悬念,每赌必输,也算是输了些钱出去。前面我们就说,你这明摆着送钱,别人还扭扭捏捏,觉着怎么怎么着的,但是,像这种通过赌博隐性行贿的方式,同志们,无往而不利啊,没有不喜欢的。所以,效果非常好,过不多久,裴寂就跟李世民混熟了,然后李世民把这事儿一说,裴寂就一口答应了,你放心,你老爸那儿,交给我就对了。

李世民老爸李渊李渊如今什么情况呢?两个字——头疼。李渊是被表兄杨广派过来剿匪的,但是山西这地界儿不只有匪,隔三差五的,还有突厥的侵扰,当时又是突厥进攻马邑,李渊派王仁恭和高君雅出兵拒战,结果输了。这一输,李渊也知道他那位表哥啥性格,准饶不了他,所以当时就头疼,转腰子。

李渊这儿头疼,那边善解人意的儿子李世民就过来“劝慰”,当然也不是说什么“胜败兵家常事”、“老爸无需挂怀”这样的片汤话,他这是劝李渊以进为退的,要他“顺民心,兴义兵,转祸为福”。

李渊当时听儿子这么一说,估计都蹦起来,这死孩子,不要命了!于是警告他:“你怎么能说这话!小心我告官!”当时还假装拿着笔墨纸砚写状纸呢。

李世民当然知道老爹这是在惺惺作态呢,也不紧张,慢慢说道:“我是观察天下大势后,才说这话的,你真想告官,我也不怕死。”

李渊一看儿子态度挺坚定,知道这孩子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就罢了:“唉,我怎么舍得告发你呢,就是你这孩子,别乱说话!”

这次游说,李世民亲自出马,没成功,也没失败,总之,得继续努力。

第二天,李世民又去游说了,大概其意思,就是而今天下大乱,所谓盗贼,也是讨无可讨。老爸你现在被派来讨贼,那叫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倒霉事儿还早着呢。另外呢,现在外边人都在传,说李氏要发达,所以李金才明明没罪,旦夕之间,才被灭族。就算老爸你真能讨平乱贼,以你的功劳,也是功高不赏,反而更危险。为今之计啊,就我昨天说的那样,不要再想了!

如果说前一天李世民还是从正面证明造反的可行性,那么,这一天李世民就换了个角度,从反面证明,当忠臣顺子的不可行性。

李渊啥态度呢?他长叹一声:“我昨天想了一宿,觉得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现在我就全看你,家破人亡随你,化国为家,也随你了!”李渊看样子是同意了。

过不几天,裴寂也找到了李渊,跟他一块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裴矩就说了:“老二(李世民)秘密在召集军马,想要干大事,现在咱骑虎难下了,大家伙意见也统一了,你觉得成吗?”

李渊当时也表示:“老二要真有这想法,都到这地步了,只能随他了。”

这么着劝来劝去的,李渊总算是心动了,同意了。但是,口头同意,和正式动手,毕竟还是有区别,啥时候李渊正式动手呢?得有契机。

契机来了。因为李渊和王仁恭抵御突厥失利,消息上报到江都,杨广龙颜大怒,当时就派人过去,要把这俩抓回江都,当面治罪。杨广也不容易,这几年来,就没听过一条好消息——虞世基瞎编的不算:东征高句丽,输了;北巡雁门,被突厥围了;平叛讨贼,越讨越乱;气正不顺呢,自然要找个替罪羊。李渊听说皇上发飙,要把他带回江都治罪,这下是头也不疼了,没疼的必要了——改肝颤了。

赶上这时候,李世民和裴寂几个,知道机会来了,又去劝李渊,大概意思,康庄大道你不走,偏要走小道去鬼门关,何必呢?

李渊也觉得何必呢?不管了,必须反了,于是秘密谋划,就要发动。

这出肥皂剧终于要到头了,所以李渊马上就反了?当然没有!啥叫肥皂剧?剧情没有反复,那叫肥皂剧吗?剧情啥反复呢?江都那边杨广又传来命令了,可能是觉得算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也别寻底下人晦气,过不多久又派了使者过来,说得了,皇上宽宏大量,决定不治你们罪了,好自为之吧。

当时李渊正被逼得要举兵呢,一听皇上说官复原职,唉,怎么也是表哥啊,再想想,再想想……

李渊迟迟不动手,不要说李世民急,刘文静急,底下人也急啊,一时之间来游说的络绎不绝,其中包括大理司直夏侯端,鹰扬府司马太原许世绪,行军司铠文水武士彟、前太子左勋卫唐宪、唐宪的弟唐俭,如此等等。

天下人纷纷游说,李渊啥态度呢?还是一如既往——我要想想,想想……

想啥呢?答案是,想他两个儿子,李建成和李元吉呢!这俩不在家啊,这么反了,儿子怎么办?我要说差距啊,唐高祖和汉高祖,都是高祖,差距太大。

汉高祖刘邦是什么概念?为了逃命,儿女一双都能踢下马车;那边项羽威胁说要把刘邦他爸给煮了,刘邦表示:“我跟你结义兄弟,我爸就你爸,你要真忍心煮了他,分杯羹给我。”这才叫干大事的,如项伯所言“为天下者不顾家”,你得豁得出去啊,能豁出去,才能有天下啊。

显然,李渊这哥们确实是差远了。

……

以下李渊还有一长串的扭捏过程,个人觉得实在无趣,就此略过吧。

扭捏过后,李渊终究还是同意了,他终于要干大事了。

李渊入关记Ⅱ——募军队,安人心

犹豫踌躇了这么久,肥皂剧演了这么久,大戏终于要开幕了。

第一步,当然是要募集军队。这就存在两个问题:

一、用什么理由募集军队。毕竟,贸贸然募集大军,招兵买马,这都是需要皇帝旨意的,要不然,非被视为谋逆不可。

二、怎么来摆平怀疑者。不管用什么理由募集军队,只要是你短期内集结了大量兵力,都会有人质疑,碰到这种人,怎么办?有人说了,很简单,砍了呗。砍当然是要砍的,但是,也得砍得人心服口服,是不?

所以,第一个问题怎么解决呢?李渊是这么解决的,他先是把各部将领召集起来,开军事会议,表示:“刘武周如今入据汾阳宫,我们搞不定他,就要被灭族了,咋办呢?”

这里的武周,是指刘武周。刘武周是河间人,家里据说挺有钱的,他本人的特点是“骁勇善骑射”,总之就是个武将胚子了;他参加过三次东征,步步擢升,后成为鹰扬府校尉,也算地方大佬级的人物了。当然,除了骁勇,刘武周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喜任侠”,有点江湖中人的意思,一般这种人,别给他们逮着机会,一准儿就去反社会。

机会总是有的。马邑郡守,叫做王仁恭的,当年跟着杨素混出来的,也是个骁将,本来在杨玄感叛乱中,因为侄子参与其间,他受了牵连,但是后来杨广又想到人才难得,又启用了他,让他在马邑抗击突厥。王仁恭据说早年是很有操守的,“刚毅修谨”,但是,不得不说政治改变人,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就“颇改旧节”,开始受纳贿赂了。

我一大学同学,他跟我讲一经典理论,说一个官儿啊,贪污腐败不要紧,这年头的,谁不贪污?谁的底子干净?但有一条,你得办事儿,你不能遭人恨。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

我们村有个村支书,要讲个人操守什么的,枪毙十次都够了,村里人戏谑他,说他的这点家当,孙子辈都花不完。但是,这位村支书在我们村干了二三十年,屹立不倒,据说人脉深广,神通广大,如今卸了职,继任者有点事儿都做不了主,得问他去。有人或许要问,这位村支书为什么能干这么长?两点,一、他办事儿,村里人,只要遇到困难,去求他,你放心,一准儿他能给你解决问题,受他好处的人不少,所以这些人都念他的好儿;二、他不遭恨,他是贪,底子确实脏,但是,他不得罪人,人缘混得好。

所谓官场哲学,我认为,大概就是我同学说的那几个要点了。

不幸的是,王仁恭同志不符合要点,他贪,而且,他不办事,他还遭人恨。当时来讲,天下大乱,民众饥贫,道路断绝,老百姓眼巴巴的,都指着父母官给条活路呢。结果王仁恭倒好,自己贿赂收了一堆,成天吃香喝辣的,也罢了;城内的粮仓,放着那么多粮食,老百姓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人吃人,他却不赈济。当然,王仁恭有自己的理由,粮食是朝廷的,皇上不下圣旨,他哪敢动?但是,这当口,有再多借口也不顶事儿了,就一条,老百姓恨透了他了。

刘武周当时是王仁恭的亲信,而且,还跟王仁恭家的小妾有一腿,他也生怕私情事泄,所以干脆狠下一条心,反了得了。于是刘武周就对外放话:“今百姓饥馑,僵尸满道,王府君闭仓不赈恤,岂为民父母之意乎!”这话一放出去,老百姓本就恨得牙痒痒,这下更是怒火中烧了。

过不几天,刘武周称病在家,马邑的地方豪杰,就有些去看他,刘武周就请他们吃了一顿,然后就说:“壮士岂能坐待沟壑!今仓粟烂积,谁能与我共取之?”一听说有粮,“豪杰”们都两眼放光了,他娘的,不取怎的?

该年三月某日,王仁恭升堂听政,刘武周也带着他的一帮小弟兄前去谒见,然后这帮人一拥而上,就把贪而不仁的王仁恭给砍了,而且砍了之后,就拿着头大摇大摆出去游行去了,同郡人当然没有表示同情的,更甭说报仇的了。再然后,刘武周开仓放粮,饥民纷纷来投,瞬息之间,就有众万余。

当然了,有众万余,那年头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比刘武周牛逼的,海了去了;刘武周也觉得自己这点力量远远不够,又是处在马邑这种地界,就更是如此了。

马邑是什么地方呢?就是现在江西朔州市,当时是与北部游牧民族的交汇处。这地方出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儿,就是“马邑之围”。

汉武帝时期,曾经有个商人叫聂壹的,给汉武帝出了一主意,说可以在马邑设伏,然后诱敌深入,一举围歼了匈奴。当时汉武帝正为匈奴这事儿头疼呢,也就准了。结果计划进行的好好的,偏偏节外生枝,匈奴单于都快进入伏击圈了,看到沿途牲畜无人放牧,起了疑心,就转而攻击一亭堡,俘虏了一尉史,然后这尉史怕死,就竹筒倒豆子,全给说出来了。计划于是失败,参与此次作战的总指挥的王恢也因为没有追击匈奴而被斩首。

然而,马邑之围虽然失败,却标志着汉朝匈奴政策的重大转变,从此之后,用女人换和平的方式被摒弃,汉武帝开始走向武力讨伐的道路。

当年马邑外边有匈奴,而现在,匈奴人虽然没了,但统治北方草原的,却变成了突厥。刘武周知道,要在马邑站住脚,就不能腹背受敌,既然要跟隋朝为敌,跟突厥就得友好。于是,刘武周自称太守,又派了人去跟突厥称臣。

事实证明,刘武周的这个策略是有道理的。不久后,雁门郡丞陈孝意与虎贲郎将王智辩就来讨伐刘武周,将其围在桑干镇。本来呢,仅有万余饥民的刘武周是肯定打不过这俩的,但是,由于提前跟突厥打好了招呼,情况就不同了,该年三月初,刘武周跟突厥合作,杀死了王智辩,并驱逐陈孝意。三月,刘武周攻破楼烦郡,杀入汾阳宫,大肆洗劫,将宫女都送给了始毕可汗,始毕可汗投桃报李,以战马相送,于是刘武周兵力大盛。

再然后,突厥立刘武周为定杨可汗,赐给狼头纛。刘武周即皇帝位,立妻沮氏为皇后,改元天兴。以卫士杨伏念为尚书左仆射,妹婿同县苑君璋为内史令。

接下来,刘武周要解决的,就是逃回了雁门的陈孝意了。这场战事打得很艰苦,打了一百多天,原因是,陈孝意很顽强,他忠于隋朝,以必死之心守城,屡屡出击都让刘武周头疼不已。然而,陈孝意效忠错了对象,他这边守得要死要活,外边却一无所援,他数次派人去江都求救,都是杳无音讯,到最后,城内兵尽粮绝,然而陈孝意依然不屈不挠,情状令人感喟——旦暮向诏敕库俯伏流涕,悲动左右。百余天后,陈孝意能坚持,部下不能坚持了,校尉张伦杀之以降。

所以,李渊当时的武周据汾阳宫,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这番恐吓,也确实是空穴来风,前段时间李渊不就因讨伐突厥不利,差点被杨广叫回江都受死吗?所以,李渊这么一恐吓,说如果搞不定就要灭族,手下都慌了。部将王威等人就认为麻烦大了,问李渊,说老大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渊从容说道:“朝廷用兵啊,我们干点啥,都要听上头的指示。现如今,盗贼在数百里之内,而江都在三千里之外,道路又险要,路上还有其他盗贼,以我们这点羸弱的兵力,去对抗人家奸猾而又凶悍的盗贼,有好儿就怪了。现在同志们,我们进退维谷啊,咋办?”李渊这话的言下之意,反正先奏后斩是不能够了,那眼下,咱换个次序,先斩后奏?

部下们也不傻,听出了弦外之音,王威就说:“主公您是谁?您是皇亲国戚啊,如果事事都要请示,黄花菜也凉了,现在关键是要搞定盗贼,所以,先斩后奏,独断专行,可以有!”

然后李渊图穷匕见:“但是,这么着,咱得先募兵啊。”

所以,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李渊不俗吧?这办法挺厉害吧?

于是,李渊命令李世民与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等各自募兵,一时之间,远近赴集,旬日间已有近万人,然后李渊又秘密派人去河东召李建成和李元吉,从长安去召柴绍。

这里头,长孙顺德是长孙晟的族弟,当时为了逃避东征的兵役,流亡在晋阳,刘弘基也是这意思,这俩都是李世民刻意结交的豪杰。这里要提一下,其实长孙晟是很不了得的,他自己了不得,为隋朝的外交事业做出了卓绝贡献;他的后辈也了不得——女儿嫁给了李世民,就是后来的长孙皇后;他还有个儿子叫长孙无忌,此人略微了解点隋唐史的人都知道,就先不提了。而柴绍,则是李渊女婿。

接下来就出了第二个问题,有人起疑心了,谁呢?一是王威,二是高君雅。这俩看到李渊瞬间招募了这么多人,而且将兵的俨然是通缉犯长孙顺德和刘弘基,这不是有猫腻吗?这俩就跟武士彟抱怨,说长孙顺德和刘弘基都是逃避东征兵役的人,犯的都是死罪,怎么能让他们领兵?然后还要收捕二人。

结果武士彟何人?早就劝李渊要动手的人,他能让王威和高君雅如愿吗?他找了个托词:“说这俩都是唐公的人,你们要去告发,恐怕事情不好收拾啊。”这意思,你们要是敢得罪李渊呢,随便;得罪不起呢,那就别废话。这俩一琢磨,李渊是谁?杨广表弟,得罪得起吗?所以就不废话了。

武士彟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本人倒是不见得有多了不得,也就马马虎虎,但是他有个女儿倒真的是用“了不得”这个词儿都不足道其万一了。武士彟的女儿,就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

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对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有看法,叫做田德平的,他想去劝王威,让他把李渊募兵的情况上报朝廷。结果武士彟再次立功,他阻止了田德平:“这些军队,都是唐公统领,王威和高俊雅不过是喽啰,你觉得这俩能怎么着唐公?”田德平一听这是李渊的意思,也觉得得罪不起啊,也不废话了。

但是,想必大家也明白,光不废话是不够的,既然有人起了疑,就有可能节外生枝,夜长梦多,所以,还得是一个字——杀。因为只有死人是不可能废话的。

当时晋阳乡长李世龙就秘密来通报李渊,说:“王威和高俊雅准备借着去晋祠祈雨的机会,对您有所不利。”李渊要怎么办呢?怎样把人杀得心服口服呢?还得是两个字——使计。

六月,某日早上,李渊找了王威和高君雅,说要商量事。“正巧”,当时刘文静带了个人进来,此人是开阳府司马刘政会,说有密报。李渊用余光扫了一下王威,意思,你去拿来看看。结果刘政会还扭捏上了,说不给,这事儿兹关重大,只能给唐公看。李渊“大惊”,怎么回事?拿来看看。拿过来一看,果然事情大条了,上面写的是:“威、君雅潜引突厥入寇。”这是告发王威和高君雅里通外敌来了,很突兀是吧?

那俩也觉得很突兀啊,我们跟突厥?这他妈谁跟谁啊?这他妈不是吃果果的污蔑吗?高君雅就火了,一把把袖子给掳上来了,大喊:“这是反贼想要杀我!”但是,没用了,李渊呵命——给我拿下!于是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这三人,一拥而上,就把王威和高君雅拿下了。

有人说王威和高君雅这么容易就被拿下?不会出乱子?不会,因为城外李世民早有准备,早就严军以待了,有乱子,也会被扼杀于萌芽之中。

过不多久,突厥果有数万兵马兵犯晋阳,甚至轻骑都在外城内外出入了。李渊咋办的呢?他让裴寂勒兵以待,然后大开城门。

大家想必看出来了,李渊这是什么计?这叫空城计,跟诸葛亮学的。

这要是李渊城门紧闭呢,突厥军队可能还以为李渊犯怯呢,估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攻城了,但是,李渊这城门一开,突厥人犯嘀咕了,这你妈李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引诱咱进去?他妈的,必须是有埋伏啊,咱能上这个当吗?不上当!于是突厥人在城门外溜达来溜达去,最后也没进来。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李渊这手玩的漂亮了吧?

当然,李渊大开城门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他要让城内的人看看,这他妈突厥来了,到底是谁弄的?城内人一看,他妈的,能有谁啊?还不是王威和高君雅这俩反骨?妈的,还跟他们客气啥?砍了!李渊问,砍了?底下人说,砍了!那就砍了!于是王威和高君雅被砍了,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整个一稀里糊涂。

不要说王威和高君雅糊涂了,大家看着也糊涂了吧?这突厥兵到底是谁招来的?同志们,开动脑筋哦,想明白了没?好吧,我来做福尔摩斯吧。王威和高君雅是必须要死的,这没疑问吧?李渊要杀他们俩,当然不能说因为这俩对他募兵起了疑心,必须找个正当理由,没有疑问吧?而这个正当理由,最正当不过的,除了里通外敌,还有啥?那么,第一个告发他们里通外敌的人是谁?这个人是谁带来的?而带来刘政会的刘文静,又是谁的人?这一环套着一环,透着两个字——阴谋啊。所以啊,突厥必须是李渊招来的,而刘政会的这出戏也是李渊安排的,王威和高君雅,这是掉进了一个陷阱,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但是,这是招险棋。险在哪?险在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巴前的,突厥人就在城外,虽说晃晃悠悠的,不敢进来,但他们也不舍得走,不是吗?当时李渊部将王康达带了几个人出去迎战去了,结果呢,叫做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全都葬身城外了,而城内人一听这消息,更加慌得没法说了。所以,怎么办?

还得使计啊。什么计呢?《三国演义》里也有的。晚上,李渊秘密派兵出城,到了早上,同一批人,敲锣打鼓的进了城;有人说一进一出的干啥玩意呢?不明白?必须得明白啊。这是演戏呢,演得好像有援军似的。突厥人就“入戏”了,或者说,他们不知是“戏”,结果在城外逗留了两天,到了没敢进城,最后一想,别白来,抢一顿咱再走,也算不虚此行。于是就这么着了。

这下,问题一初步解决,兵有了;问题二完美解决,有疑心的被砍了,而且被正正当当砍了;由问题二引发的问题三也解决了,突厥人撤了。

再然后,李建成、李元吉和柴绍,也都从各地的地区来到了晋阳。

所以,以此而言,李渊这个人虽然没有大略,豁不出去,这方面远不如他儿子李世民,但是,李渊也有他的优点,他聪明,会用计,脑袋瓜灵光。

李渊入关记Ⅲ——稳得住的老子

会用计的李渊,聪明的李渊,当然知道一万多人是不够的,得有帮手,就近而言,上哪找帮手呢?两个字——突厥!

我们的始毕可汗,比他的爸爸启民可汗,可真是风光太多了。启民可汗多憋屈?当个奴才都嫌他太卑贱。现如今的始毕可汗呢?先是前年在雁门围了杨广,把杨广给吓得,眼睛都哭肿了;而现如今,中原一批人找他帮忙,愿意当他小弟,除了刚才说的刘武周,马上要说的李渊,还有俩,一个叫梁师都,一个叫郭子和。

跟突厥合作的主意,是刘文静出的。李渊一开始也同意了,还亲自写了封信,卑辞厚礼,让人去见始毕可汗,信上说:“欲大举义兵,远迎主上,复与突厥和亲,如开皇之时。若能与我俱南,愿勿侵暴百姓;若但和亲,坐受宝货,亦唯可汗所择。”这话说的很含蓄,含蓄在哪呢?明明自己是要夺取关中,争衡天下,跟突厥没啥关系,但经过这么一说,好像说的是为了重启和亲一样。

始毕可汗看过信之后,对臣下说:“隋主为人,我所知也。若迎以来,必害唐公而击我无疑矣。苟唐公自为天子,我当不避盛暑,以兵马助之。”(始毕可汗准备把李渊扶植成下一个刘武周)然后始毕可汗就把这意思传达给了李渊使者。

七天后,使者回来了,一听说突厥愿意相助,而且是助李渊为天子,大家伙都挺高兴,纷纷表示机不可失,就同意了吧。然而,在一片欢腾之中,李渊却若有所失,独独表示不可。裴寂和刘文静几个都纳闷:“今义兵虽集而戎马殊乏,胡兵非所须,而马不可失;若复稽回,恐其有悔。”就是说啊,就算不要突厥的兵,也得要突厥的马啊,这么好的事儿,老大你想啥呢?

李渊还是表示要大伙再想想。还是裴寂了解李渊,想了个什么办法呢?裴寂等人请尊天子(杨广)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帝,以安隋室;移檄郡县;改易旗帜,杂用绛白,以示突厥。这下李渊终于同意了:“此可谓‘掩耳盗钟’,然逼于时事,不得不尔。”然后派使者把这个意见传达给始毕可汗。

李渊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又同意,问题出在哪呢?两个字——名义。一开始不同意,因为李渊的名义是取隋而代之,当皇帝;后来又同意,是因为李渊的名义是匡扶隋室,以安天下;一个是乱臣贼子的名义,另一个是安国重臣的名义,这就是不同意与同意之间的差别。

可能有人要说了,李渊这不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吗?大家这就不懂了,政治上的事儿,哪怕是演,有时候也是要演一演的。

三国史大家都熟,在汉末群雄中,最早一个倒霉的是谁?袁术吧?袁术为什么最早倒霉?因为这丫妄自尊大,居然早早称帝了。而实力最强的是谁呢?曹操吧?曹操到后来都牛逼到那样了,号为魏王,位加九锡了,当皇帝了没?没有。为什么呢?因为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什么早早称帝就会败亡呢?很简单嘛,因为你一称帝,就成了众矢之的,明枪暗箭就全朝你射来了,你想躲都躲不过,能不败亡吗?为什么曹操抱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宗旨呢?道理也简单,汉室虽然衰微,但毕竟国祚绵长,在底层百姓乃至士绅土豪中,还是有极强的号召力的,曹操以汉室代言人自居,在政治上就稳占先手,所谓名正而言顺。

眼下李渊也是这情况,论文韬武略,他可能比不上他天纵英才的儿子李世民,但是,要论心思缜密,谋定而动,李渊则又明显强于李世民。造反这东西,要成功,当然得豁得出(有魄力),但是,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稳得住(有定力)。李世民豁得出,李渊又稳得住,所以,李氏父子,这叫天作之合。

李渊稳得住之后,接下来就要豁得出的李世民出手了。

当李渊传出了号令,说要尊杨广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天子后,周边就有不服的,西河郡就不服。不服怎么办?很简单,一个字——打。

这是李渊决定造反之后的第一战,意义自是非同小可。率军出征的是李世民和李建成,而与之同行的,则是太原令温大有。临行前,李渊对温大有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打响这第一枪,得打出士气,打出威风。

这第一仗的意义在哪呢?军事意义且不待言,政治意义也很重大。大家想,李氏父子,一共也没多少兵马,但是,就靠着这些兵马,他们就要抢在隋末所有起义军的前头,先抵达长安。要做到这一点,光靠打行吗?当然不行。要是每到一地都得打,那就打不完了,更谈不上抢得先机了。所以,打自然是要打,但不能光打,在打之外,还有个字——抚。

中国有句话叫做仁者无敌,仁者为什么无敌?因为这个世界上,要征服一群人,杀身是其次,诛心才是关键——武者杀身,而仁者诛心。

李渊这第一战,在摆平西河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要拉出一面“仁”的大旗,起到诛心的效果,从而起到宣传作用,削弱入关时的阻力,达到事半而功倍的效果。要做到“仁”,就需要一个字——“抚”。

需要“抚”的有两部分,一是自己的士卒,二是西河郡的百姓。

当时的情况,兵都是新召来的,没什么作战经验,更谈不上有什么默契,当兵的对于自身的前途和命运,也是颇多疑惧,所以,最要紧的,得让这支部队提升士气,获取信心。而士气和信心,则是通过一次次胜利来积累的,这第一仗,自然就尤为关键。李世民和李建成怎么办的呢?建成、世民与之同甘苦,遇敌则以身先之。这就叫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接下来要“抚”的就是百姓了。当时李建成和李世民,搞了个类似“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类的东西。比如说,李家军有个特点,就是不掠民财,要吃要喝,都是花钱买,颇有些当年我党“不取民一针一线”的意思。要赶上有当兵的不听命令,抢了或者偷了,一旦被发现,李建成和李世民就会勒令他的长官去还钱,而且更重要的是,对这位违犯军纪的兵卒,也是宽容以待,不杀他。这一来,一石二鸟,就得了民心,又得了军心——军士及民皆感悦。

然后到了西河郡外。还是一个字——“仁”。老百姓要进城,随便,李家军不拦着。西河郡丞高德儒,一看大军压境,就闭城固守,但是也没守几天,城就被攻破了。城破之后,李世民数落了此公一顿:“汝指野鸟为鸾,以欺人主,取高官,吾兴义兵,正为诛佞人耳!”解释一下这句话,古代君王,尤其那种好虚名的君王,就喜欢一种东西——祥瑞。这位高德儒就是投其所好,当了大官的——他应该是把野鸟报上朝廷,说是鸾凤,结果杨广一高兴,就给他升了官。

骂完之后,李世民就将其斩之。但是,总了归齐,也就只斩了一个人,余者一律不杀,秋毫无犯,然后一切如初。

这么做效果如何呢?非常好:远近闻之大悦。建成等引兵还晋阳,往返凡九日。渊喜曰:“以此行兵,虽横行天下可也。”遂定入关之计。效率高——一来一回只用九天;影响好——远近各郡闻之大悦;老大满意——李渊表示可以有。

然后李渊开仓济民,招募兵众,厉兵秣马,分拨已定,这就要向长安进发了:

李渊将部队分为三军,三军再分两翼,都称为“义士”。裴寂等人给李渊上了个尊号——大将军,而后又建了大将军府;令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及前长安尉温大雅为记室,温大雅跟老弟温大有共掌机密,武士彟为铠曹,刘政会及武城人崔善为、太原人张道源为户曹,晋阳长上邽姜謩为司功参军,太谷长殷开山为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及鹰扬郎将高平王长谐、天水姜宝谊、阳屯为左、右统军;其余人等,量才为用。

又封世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路军;世民为敦煌公,统领右三路军。以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咨议谯人刘赡领西河通守。

部队正要开拔,突厥回信了。始毕可汗让他的大臣康鞘利带了一千匹马过来,当然,不白送,得出钱买,另外,康鞘利还带来了口信,说唐公要是入关,你要多少人,我们可汗都答应。然后,李渊就接见了突厥使者,反正也是好酒好菜招待着,对他们非常恭敬,还送了不少礼物。但是,接下来奇妙的事就来了,那一千匹马,李渊没全买,只是挑了其中比较优等的,买了其中一半。

这下部下们又看不懂了,好容易有马,老大你还不买,老大你要没钱,我们自己出,这总行吧?李渊是这么回答的:“突厥人多的是马,他们又非常贪便宜,我们这次一下子买完,他们的马会送来更多,到时候恐怕你们财力枯竭,也买不起了。我为什么少取呢,是为了“示贫”,表明我没钱,而且也不急着用。别担心了,我会为你们考虑的,应该向突厥赊账,不需要你们破费。”

李渊考虑的非常深远,“示贫”倒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不以为急故也”。李渊显然并不信任突厥,跟突厥合作,这也是权宜之计,所谓拉一手,也得防一手,不能让突厥把他看透了——他表现的越从容,在谈判桌上就越有利。

不久后,康鞘利回去了。而李渊呢,也派了刘文静,去突厥请兵。

在走之前,李渊跟刘文静秘密谈话:“突厥骑兵进入中国,是中国人民的巨大灾难。我为啥要他们来?最主要的,是怕他们资助刘武周来袭扰边境。而且,突厥人使用马匹,马一边走一边吃草,不需要供应草料。不过是借借他们的声势罢了。超过几百人,就没用了。”

李渊请兵突厥,显然考虑跟刘文静不同,刘文静等人,主要出发点,是“以之为援”,但是,李渊认为,第一要务还不是“以之为援”,而是“避其为患”。而且,李渊借来了,也主要是“壮声势”,而不是“定天下”。

显然,李渊考虑问题的方式,跟他手下很多人都不一样。李渊想的更深更远,更加缜密,更加周道,视角更为独特,他做任何事情,第一要务,就是“稳”,借兵突厥也一样,首先考虑的是“稳”,稳定后方,其次考虑的才是“凶”,而且只是“壮声势”。李渊就像是一艘战船的舵手,他的目标,不是让船疾驰而行,而是把握好方向,不出现歧离。一个政治集团,当然需要这么个人物。

李渊入关记Ⅳ——豁得出的儿子

刘文静就这么去了,李渊也准备出发了:

七月四日,李渊让李元吉当太原太守,把后方事务全都委托给他。

次日,李渊率领三万军队从晋阳出发,在军门前召开誓师大会,而后传令其他郡县,告诉他们尊立代王的意思。西突厥的阿史那大奈也率众加入。

顺便说一下,这位阿史那大奈就是唐朝名将史大奈。

七月五日,李渊派遣通议大夫张纶领兵讨伐稽胡部落。

(稽胡是匈奴的一支,五胡十六国中最早的胡汉,就是稽胡人刘渊刘元海所建。发兵攻打稽胡,是扫清后患之意)

七月八日,李渊抵达西河郡,而后就慰劳士兵群众,赈济贫苦百姓,年纪达到七十多岁的,都授予散官,其他年轻豪杰,都是量才为用,李渊当面口试对方的能力,并立即记下所任的官职,一天之内,任命一千多人。新任命的官员来不及领取凭证,就只好拿着李渊所写的官职纸条离去。

该日,李渊进入雀鼠谷。

七月十四日,李渊驻贾胡堡,距离霍邑(山西省霍州市)五十馀里。

然后,李渊碰到了麻烦,大麻烦。在霍邑驻守的,是代王钦命的大将宋老生,此外,大将屈突通也驻军河东,与宋老生互为犄角。强兵在前,倒也罢了,更要命的,老天还不帮忙,天天下雨,当时又没有柏油路、水泥路,都是泥路,这雨一下,就坑坑洼洼,泥泞难行,于是就堵在了那,想进不能进。无奈之下,李渊只能派沈叔安带兵回太原,再运一个月的粮草过来。

李渊在贾胡堡待了老长时间,也不见雨停,粮食倒是快吃完了;而刘文静呢,也是迟迟没有回来;又有传言说,刘武周要跟突厥合兵攻太原;总之是人心惶惶,难以自处了;出于谨慎的考虑,李渊召集部众,商议北还一事。

裴寂表示同意:“宋老生、屈突通连兵据守险隘,不太容易迅速搞定。李密虽说是跟咱联合,但是心思奸猾,难以揣度。突厥呢,又贪而无信,唯利是图。刘武周这家伙,是个汉奸。太原乃是一方都会,我们士兵的家属也都在那,不如我们回去援救根本,然后再图后举。”

裴寂说的有没有道理?似乎是有道理的。毕竟,任何时候,大本营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要是后院起了火,那确实是麻烦了。当年刘邦刚起兵的时候,雍齿在丰邑作乱,刘邦也是心急火燎的赶回去救援,而且是一连三次。但是,裴寂说的,也只是似乎有道理而已,到底有没有道理呢?李世民给出了解答。

李世民反对裴寂的意见,说:“今禾菽被野,何优乏粮!老生轻躁,一战可擒。李密顾恋仓粟,未遑远略。武周与突厥外虽相附,内实相猜。武周虽远利太原,岂可近忘马邑!本兴大义,奋不顾身以救苍生,当先入咸阳,号令天下。今遇小敌,遽已班师,恐从义之徒一朝解体,还守太原一城之地为贼耳,何以自全!”

为什么裴寂说的只是似乎有道理呢?因为,“是”与“似是而非”相隔万里,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一个——认真分析。裴寂分析了,但是不认真,只是浮皮潦草的分析,李世民也分析,他的分析就认真多了——而凡事,就怕认真。

说要退兵的,无非是如下几个考虑:

其一、粮食不够。

这是实情吗?这当然是实情,粮食确实不够了。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眼界不够。认为粮食不够的,无非是陷入了思维定势,认为粮食非得从后方运,如果这么看,后方运的跟不上前方吃的,当然是不够。然而,粮食是不是非得从后方运呢?李世民抓住了重点,提出了这个问题,于是立即拨开云雾见青天——为什么非得后方运,不能在前方收割呢?

李世民这个意见,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军事思想——以战是可以养战的。

其二、宋老生、屈突通实力很强,据险而守,不好打。

这是实情吗?这也是实情。但是,不好打,不等于打不了。张须陀当年去讨伐翟让,翟让也怕,认为打不了,想撤,但是李密为什么最后赢了?很简单,“不好打”不等于“打不了”。李世民认为,宋老生虽然骁勇,但是,也有缺点,他的缺点两个字概括——轻躁,而缺点是可以利用的,抓住了缺点,事半就能功倍。

这说明啥呢?这说明,我们看问题要全面,既要看到问题的不利面,也要看到问题的有利面,不能光看到不利面就想着退缩。

其三、李密这个人看不透。

情况是这样的。当时李渊进兵的时候,曾经派人去跟李密谈判,谈合作问题。李密抬手不打笑脸人,合作可以,但是,有一条,我比你们强,我当老大,于是让祖君彦写了封信:“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岂不盛哉!”然后又提出让李渊率步骑数千去河内,当面缔结盟约。

李密要当盟主,李渊什么态度呢?他说:“密妄自矜大,非折简可致。吾方有事关中,若遽绝之,乃是更生一敌;不如卑辞推奖以骄其志,使为我塞成皋之道,缀东都之兵,我得专意西征。俟关中平定,据险养威,徐观鹬蚌之势以收渔人之功,未为晚也。”

李渊抓住了问题的核心,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谁是盟主,而在于,谁占据了战略主动。什么叫战略主动?谁先夺取长安,谁就赢得战略主动。李渊认为,盟主可以让李密当,而且好处是,可以让李密牵制住隋朝在东都的主力,为他进取关中,赢得时间。用一个盟主的虚名,换取先入关中的战略主动,这笔账,不要说李渊能算明白,相信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都能算明白。

于是,李渊让温大雅回信一封:“吾虽庸劣,幸承馀绪,出为八使,入典六屯,颠而不扶,通贤所责。所以大会义兵,和亲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箓,以宁兆民!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未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

这封信就三点:

一、老兄我跟贤弟你不一样,我是“尊隋”而不是“反隋”(所以大会义兵,和亲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未敢闻命);

笔者注:“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这是两个典故。执子婴于咸阳,是说当日刘邦入关,秦朝宗室子婴自缚请降的故事,这标志着秦朝的灭亡;而殪商辛于牧野,是说商朝末年的牧野之战,周武王大获全胜,击败了商纣王子辛,也奠定了周朝取代殷商的基础。这两个典故,都意味着“改朝换代”。而李渊的政治口号跟李密不同,他以“尊隋”为号召,所以回绝了李密改朝换代的建议,于是才会有“所不忍言”和“未敢闻命”的说法。

二、老兄我命小福薄,当个唐公就满意,实在不敢多想(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复封于唐,斯荣足矣);

三、眼下我看有机会取隋而代之的,也就贤弟你了。(当今为牧,非子而谁!)

但是,李渊还打了个呼哨,表示我这儿事儿也挺多,就不去赴盟了。(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

李密什么反应呢?密得书甚喜。以示将佐曰:“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矣!”自是信使往来不绝。

李密很高兴,这是真的,因为是人就好面子,李渊一顶顶高帽送过来,要说没有心花怒放,那绝对是假的。但是,李密乃当世豪杰,已经成名的英雄,他会因为李渊送的这些虚名,而忘乎所以吗?当然不会。李渊也知道李密不会,所以,对于李密的态度,其实李渊心里也没有底,他怕李密成为他入关的竞争者。

但是,李世民却独独看得透;他说李密不会成为竞争者,原因是“顾恋积粟,未遑远略”。有人要问了,李世民跟李密估计压根也不认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其实吧,道理很简单,看看李密的军事轨迹就知道了。李密先取荥阳,后夺洛口仓,然后又在回洛仓跟隋军反复较量;不论是荥阳,洛口仓,还是回洛仓,都是天下粮仓,李密要干什么,还能看不透吗?所以李世民说,李密顾恋积粟。然而,李世民又怎么看出李密“未遑远略”呢?道理更简单了,如果李密真想入关,他就不应该跟隋军在东都纠缠,而应该在占领了洛口仓之后,立即西征。眼下李密还在跟隋军争夺回洛仓,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自然是“未遑远略”了。

当然,李世民有一点没看透,他还是低估了李密。其实,李密本人并不是“顾恋积粟,未遑远略”之辈,他也想西去入关,一举攻下长安,但是,没辙啊,谁让李密的部众们,都是“顾恋积粟,未遑远略”之辈呢?谁让李密只是个空降兵,对瓦岗军没有完全的控制力呢?

裴寂看不透李密,李世民却看透了李密,原因出在哪呢?原因,裴寂只是从李密这个人去分析,以李密的能耐,当然很难看透。然而,李世民看李密,却是从他的行动来着手,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所以,他自然就看透了。

既然李密没有入关的意思,那么,他是不是真心实意跟李渊结盟,这就不是什么关键了,因为反正也碰不着。

其四、刘武周和突厥可能会合作,趁虚而入,攻取太原。

突厥狡诈无信,这是对的,刘武周跟突厥合作,这也是对的。但是,刘武周会跟突厥合作,攻取太原,这是错的。为什么错呢?因为裴寂没有理解,为什么刘武周要跟突厥合作。

刘武周为了跟突厥合作,不惜称臣于突厥——老实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天生的软骨头,更没有上赶着去叫人爹的贱骨头,刘武周这么不顾脸面,顶着身前身后的骂名,要当胡人的奴才,这是为啥?道理很简单,没有突厥的支持,刘武周混不下去。所以,刘武周跟突厥的合作,就是赤裸裸的利益联盟。

既然谈到是利益联盟,那么,就也谈不上什么亲密无间,穿同一条裤子了,真实的情况,是李世民所说的那样,“外虽相附,内实相猜”。刘武周跟李渊一样,李渊也准备跟突厥合作,但是合作的时候,拉一手,还防一手,刘武周岂不也是如此?因此,刘武周现阶段首要考虑的是啥问题?是开疆辟土吗?当然不是,是要保住自己的地盘!所以,他会不顾自己的大本营马邑遭受着突厥的潜在威胁,而不管不顾的来侵扰太原吗?当然不会。既然如此,还有啥可担心的?

裴寂之所以判断错误,而李世民之所以判断正确,原因在哪里呢?原因在于,合作这事情,也是有不同性质的;不同性质的合作,效果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裴寂泛泛而谈,而李世民则深入探究,所以——凡事就怕认真。

经过李世民这一番精要而鞭辟入里的分析,我们已经发现,北还太原没有必要——因为虽有强敌在前,但是强中有弱;粮草虽然不济,但能以战养战;李密虽然不测,然则未遑远略;武周虽然附胡,然而内心疑惧。

真正的大问题,是一旦北还太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李家军造反,有个很重大的基因缺陷,那就是,硬实力不够。所谓硬实力不够,一方面人马不够,另一方面,这些兵众都是临时召集,并非久战沙场之辈,因此,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取得胜利,就要一鼓作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就成了强弩之末。现在的问题是,这口气到底是口什么气呢?答案是,一口争衡天下的气!如李世民所言,本兴大义,奋不顾身以救苍生,当先入咸阳,号令天下。

然而,北还太原会造成什么问题呢?会造成这口气泄掉。一旦这口气泄掉之后,李家军的基因缺陷就暴露无遗,到时候就剩太原一城一池,跟那些占山为王割地为寇的土匪还有啥区别?不要说争衡天下了,能不能自保,这都是问题了。

因此,李世民认为,北还太原,一方面是没必要,另一方面是有危机,所以,这是下策,万万不可。现在不是考虑“稳”的时候,因为如今的情况,已经“稳不住”了,所以,必须改换思维,要“豁得出”!

李世民发表意见后,得到了李建成的支持,然而,李建成支持并没有用,因为李渊不同意——李渊已经不管稳不稳得住,而是一心求稳了。

李渊不同意,李世民也不放弃,还想再次进谏;赶上天色已晚,李渊已经睡下,李世民就在帐外嚎啕大哭,声闻帐内。李渊听到外边有哭声,就把李世民叫进来,问他什么情况,李世民说:“今兵以义动,进战则克,退还则散;众散于前,敌乘于后,死亡无日,何得不悲!”

听李世民这么简单一勾勒,李渊明白了,醒悟了,已经不是求稳不求稳的问题,而是想求稳也稳不住的问题了——但是部队已经北还,咋办呢?

李世民说表示,没关系,右军没动,只走了左军,而且没走远,追的上。

李渊于是笑了,表示:“我现在成败就看你了,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于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分道夜追左军,乃还。

不久后,派去后方运粮的沈叔安,带着粮草也回来了。

李渊入关记Ⅴ——林肯式平等

进退的问题解决了,眼下,就是如何进的问题了;或者,更简单点说,如果搞定宋老生的问题了。当然,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利用他的弱点——轻躁。

李建成和李世民就认为:“老生勇而无谋,以轻骑挑之,理无不出;脱其固守,则诬以贰于我。彼恐为左右所奏,安敢不出!”两手准备,最好的情况,咱一挑战,他就出击,那就省事儿了,这是A方案;如果他固守,就对城内放话,说他已经投降了,宋老生到时候想不战都不成,这是B方案。

李渊表示同意:“汝测之善,老生不能逆战贾胡,吾知其无能为也!”(宋老生不能在贾胡跟李家军硬撼,说明他只是纸老虎,这点李渊倒是分析不错)

计较已定。于是李渊派数百骑先到霍邑城东数里,以待步兵,然后让李建成和李世民率数十骑去城下,“举鞭指麾,若将围城之状”,而后又以污言秽语激怒宋老生。果不其然,连B方案都不用了,A方案当即奏效——宋老生一听李建成和李世民骂他,顿时火上心头,直接引三万兵马,从东门和南门分道而出。

李渊于是令殷开山召集后军(插句题外话,大家看过《西游记》吧,唐僧啥来历?没错,殷开山的外孙!当然,历史上的殷开山没有这样的外孙,但不妨碍其历史地位,他是后来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后军到来后,李渊就想着,怎么着得吃饱喝足攒足了力气再打,于是命令部队造饭。李世民不同意,表示机不可失,于是立即开打。

李渊与李建成战于城东,李世民战于城南。

宋老生也不愧是当世虎将,李渊和李建成的部队,打了一会之后,就开始渐渐不支了;正在此时,李世民与部将段志玄自南原引军驰下,直冲宋老生侧背,李世民则一马当先,连杀数十人,两把佩刀战至卷刃,流血满袖,然则洒之再战,威风八面,气魄十足。李渊所部见到李世民天神下凡,于是军威复振,放言“已获老生”,宋老生所部于是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李渊乃先行驰向城门,城中守军恐惧,乃紧闭城门,宋老生退无所归,于是下马投堑(护城河),准备自杀。悲剧的是,连自杀也不可得了,宋老生还是被刘弘基一刀砍下。而宋老生所部则伤亡惨重,僵尸数里。到了晚上,李渊令部众登城,当时没有攻城器具,将士们都是人踩人登上了城墙,遂克霍邑。

霍邑之战,是李渊起兵以来,所遇到的最严峻的考验。战毕之后,当然得论功行赏。当时军中就有议论,认为应募从军的奴婢,不应跟良人一样。

这里要说一下奴婢与良人的差别。其实,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一种叫做“贱民”的社会阶级。在隋朝而言,贱民阶级分为两种:

一种是奴婢,就是丧失自由被人无偿奴役的族群。

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贾府里有很多家生子的奴才,最典型的,就是荣府大总管赖大;从赖嬷嬷到赖大,都是所谓奴婢。

赖嬷嬷在《红楼梦》里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最集中的一次,是他孙子赖尚荣去当县官,她亲自到贾府来,请主子奶奶们赏脸,去热闹一日。

赖尚荣这个县官是怎么当上的呢?赖嬷嬷对孙子有这样一番训话:“你今年活了二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胞胎,主子恩典,放你出去,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似的读书识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

这番话的意思,赖尚荣其实已经不是奴才了,由于赖嬷嬷是伺候过荣宁二府老主子的奴才,在贾府干了两三辈儿,也算尽职尽责尽忠,所以,挣出了个脸来,在赖尚荣刚出生的时候,贾府就放了他出去。

这段情节说明啥问题呢?这就说明,奴婢这个阶层,是世袭的,就是说,只要主子不给脸,你就得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府上当奴婢,地位极为卑下,是没有人身自由的。所以,为什么说赖家是混出来的奴才呢?其实很简单,因为到了赖尚荣这一辈儿,他就已经脱离了贱籍,蒙主子恩准,不再是家生子的奴才了。从奴婢到良民,这就已经是一个身份上的巨大飞越了。

奴婢阶层也是古已有之,春秋时期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有个重臣叫百里奚,他就是个奴才。到了西汉末年,由于土地兼并问题日益严重,大量农民丧失了土地,为了求得生存,这些人就自卖为奴,导致西汉末年的奴婢问题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社会危机。王莽改制大家知道吧?其中有一条,就是禁止奴婢买卖。此后,奴婢这个阶层也一直存在。一直到清朝雍正时期,贱民制度才寿终正寝。

另一种“贱民”是部曲。

所谓部曲,其实就是将军率领下的部众,这个名字是汉朝编制得来的。但是,随着时代推移,到了南北朝的时候,部曲就逐渐卑微化了,虽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但是主人已经将这群有着人身依附关系的人群视为贱口了。

好,回到正题。既然奴婢阶层是贱民,跟良人的社会地位有明显差距,所以,那帮当兵的认为,论功行赏自然是要论功行赏,但是,良人归良人,奴婢归奴婢,不能一概而论。然而,李渊怎么处理的呢?李渊说:“矢石之间,不辨贵贱;论勋之际,何有等差,宜并从本勋授。”李渊表示,不管高低贵贱,一视同仁。

李渊这么做,倒是跟南北战争时的林肯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林肯废除黑奴制度,才最终打赢了南北战争。仗嘛,归根结底要靠人打,仗要赢,人就得卖命,不给好处,别人凭什么卖命?李渊这一点还是看得透的。

然后,李渊引见霍邑的军民,跟西河郡一样,开始劳军封赏,选择其中见状的从军,而关中军士想要回家的,也不难为他们,授五品散官,然后让他们回去。

李渊随意授散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他出兵抵达西河郡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一次;这次到了霍邑,又授了一次,好像国家名器完全无所谓似的。

当时也有人有质疑啊,说主公你这封官封忒多了,是不是少封一点?李渊回答:“隋氏吝惜勋赏,此所以失人心也,奈何效之!且收众以官,不胜于用兵乎!”

这就是李渊跟杨广这对表弟兄的区别了。杨广这个表哥,对于名位最为看重,吝啬的一塌糊涂,当年雁门之围说得好好的,要怎么怎么封,结果围解之后回到东都,全都变卦了,把那帮当兵的给气的。李渊呢,甭管有功没功,随便封,就跟开空头支票似的。李渊要干啥呢?两个字——收众。

在中国历史上的开国之君中,李渊可以说是最窝囊的,被儿子逼下了皇位也就算了,更憋屈的是,在后世之人眼中,他似乎也是个一无所用之辈,至少光芒被他儿子李世民盖了个精精光。但是,仅从李渊“收众以官”这一点上,我们说,这绝不是个凡人。

我们很难说李渊有什么雄才大略,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不如李世民;但是,李渊这个人,虽没有“大略”,但他有“干才”。比如这个“收众以官”,就是李渊“干才”的集中体现,这个办法很巧妙——李渊给的官其实只是个虚名,大家想,李渊现在是谁?他谁都不是啊。他官是给了,但能不能兑现,还得俩说呢。所以,李渊给的官,现在就是个空头支票,李渊实际什么都不用拿出来,但是,用这些空头支票,李渊收得了人心,这是一笔标准的无本买卖。

李渊懂得做一笔稳赚不赔的无本买卖,从这一点上讲,他当然有两把刷子。

李渊跟杨广,挺像当年的刘邦和项羽的。刘邦类似于李渊,比较大气,有功就赏,得赂必分,所以人皆附之,项羽类似于杨广,封赏什么的非常吝啬,有功不赏,得赂不分,以此人皆不附;所以一个得天下,一个失天下。

后来刘邦取得天下后,跟手下饮宴,席间谈到得天下与失天下的问题,当时王陵几个就这样回答:“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如今,眼看着历史就要重演咯。

八月八日,李渊进入临汾郡(山西省临汾市),一切照着霍邑的前例安排。

八月十二日,李渊住宿鼓山。绛郡通守陈叔达率兵拒守;一天后,李渊搞定。

八月十五日,李渊抵达龙门,于是,他终于等来了刘文静——刘文静是跟康鞘利一块来的,带来了五百个突厥兵,两千匹马。

对于刘文静的“及时”(出现早了,攻打霍邑前的军事会议,就不能那么畅所欲言了,出现晚了,马上要继续前进,也有问题,所以“及时”)出现,李渊非常高兴,私下里对刘文静表示:“我们已到黄河,突厥人才来,而且兵少马多,都是你彻底执行命令的功劳啊!”

至此,我们就来看一下刘文静的突厥之行吧。

刘文静抵达后,始毕可汗问他:“唐军为何起兵啊?”

刘文静回答:“先帝(杨坚)废黜嗣子(杨勇),而将国家交给了后主(杨广),所以才导致天下大乱。唐公呢,是王朝最亲近的外戚,害怕皇室因此灭亡,所以起兵废黜不当立的人(指杨广)。我们唐公愿意与突厥一起平定京师,其后,金币子女都归可汗所有。”

于是始毕可汗很高兴,给了五百人,两千匹马。

同志们,请我们正视这个问题。刘文静说“金币、子女尽已归可汗”——这句话大家是不是似曾相识呢?当年沙钵略可汗摄图,向隋朝称臣时说:“此国所有羊、马,都是皇帝畜生;彼有缯彩,都是此物”。这两句话,同志们对比来看,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所以,比照下来,我们会发现,李家军跟突厥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结盟关系,这是什么关系呢?这是赤裸裸的臣属关系!也就是说,其实,李渊跟刘武周、梁师都及郭子和等人类似,根本就是出卖国家主权,以换得突厥支持。

有人说,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武断?证据还有很多。

当李渊略定关中,建立唐朝后,《资治通鉴》有如此描述:及高祖即位,前后赏赐不可胜纪。始毕自恃其功,益骄踞;每遣使者至长安,颇多横恣。高祖以中原未定,每优容之。

所谓“赏赐”,自然不过是掩人耳目,真实的含义,应该是“进贡”。因为,赏赐是上级对下级,杨广对启民可汗,这叫做赏赐;然而,很显然,始毕可汗派使者来不是来进贡的,是来催贡的,而李渊给的,自然就是“贡品”。为什么我说这不是“赏赐”,是“进贡”呢?道理很简单,你们见过下级比上级还横的吗?

李渊的所谓“优容”,说白了,不过是实力不济,只能充小装孙子而已。

当然,李世民后来对此也是供认不讳的,在贞观年间名将李靖大破突厥之后,李世民这样说道:“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

李世民说,称臣一事,是李渊的意思,把脏水全泼给了他可怜的老爸。实际是不是那么回事呢?据大学者陈寅恪考证,其实这事儿远没有那么简单,李世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最直接的,称臣突厥的主要执行人是谁?刘文静吧?刘文静是谁的人?有人说李渊?No,是李世民!刘文静是李世民的人,裴寂是李渊的人,这里的人事关系我们要搞搞清楚。当然,陈寅恪先生还有一些其他证据,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一看。

当然了,大家也无需指责李世民丧权辱国,毕竟,十二年之后,李世民连本带利还了回来,灭亡了突厥,生擒了颉利可汗。

不过呢,这事儿我们倒是可以从突厥的角度,来衡量一下。突厥当时有多强?经过启民可汗的苦心经营,随着隋末天下大乱,塞内之民纷纷投赴突厥,到了始毕可汗这儿,实力已经非常可怕了:及隋末乱离,中国人归之者甚众,又更强盛,势凌中夏,迎萧皇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僭尊号,俱北面称臣,东自契丹,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之,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

后世的女真、元蒙、满清,大致也就是这个水平,甚至还有不如。然而,妙的是,前三者均入主中原,建立了政权,而突厥则在十二年后,被李世民出兵灭亡。问题出在哪呢?四个字——政治远见。

始毕可汗可以称为是东突厥的中兴之主,但是,不得不说,他的政治眼界是非常狭隘的,他关心的,只有金银财宝,他没有任何一刻想到,自己能够有入主中原的可能性,所以,他的政治策略,一直都是扶持起义军,然后坐收纳贡之利。这种策略,当然无疑是短视的,中原毕竟是中原,地大物博,潜力深厚,所谓君臣之分,只是名义上的东西,真正重要的,是实力。一旦中原政权重新强大起来,始毕可汗所能得到的,自然也会随之失去。

可悲的是,始毕可汗被金银财宝蒙住了眼睛,被一时的利益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想过,一旦中原鼎定,突厥跟中原政权的关系,会是怎样的态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以说,最后东突厥灭亡,并不是因为颉利可汗的无能,而恰恰是因为中兴之主始毕可汗的短视。

当然,于李渊而言,这个结局是很让人欣慰的,人少马多,这符合他的既定策略,有了突厥的支持,李渊入主关中,又有了强大的助力。

李渊入关记Ⅵ——稳健派大将

在击败宋老生之后,李渊接下来的对手就只剩下了屈突通。

屈突通是少数民族人,至于是哪个民族,我们讲不太清楚。他的祖籍在昌黎,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是老乡,但后来搬到了长安。屈突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新唐书》说他:“莅官劲正,有犯法者,虽亲无所回纵。”这么说吧,屈突通绝对是个硬骨头,一生正气,见者凛然,在文帝一朝,他就敢面折廷争。屈突通有个弟弟叫屈突盖,当时是长安令,兄弟俩一个脾气,也是眼里不揉沙子。当时长安城内给他们兄弟编了一首歌:“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斗葱,不逢屈突通。”也可略见屈突兄弟为官之刚正。

大家想必还记得,当日隋文帝病故后,杨广曾派人去召杨谅奔丧,后来因为暗号没对上,杨谅起兵造反。当时杨广派去的使者,就是屈突通。按说呢,正常来讲,屈突通这趟差事,应该是有去无回的,但是,妙的是,屈突通居然做到了有去有回。屈突通怎么做到的呢?两个字——正气。《新唐书》说:及是,书无验,谅觉变,诘通,通占对无屈,竟得归长安。

此后,杨玄感作乱,屈突通就是平叛的主力。

而后天下大乱,屈突通也时时带兵镇压。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一站那,就能让心术不正的人心生胆怯,散发出来的浩然正气能令人不敢斜视,那么,屈突通就是这种人。

如今,历史将屈突通推到了前台,这位刚正不阿、操守高洁、正气凛然的大将,已经成为了隋朝的最后一道屏障,隋朝存与亡,就在他的手上了。

可能有人有疑惑,隋末的局势还是非常复杂的,李渊要夺取长安,也不可能仅仅只需要面对隋军,关中各地的造反派怎么办?

当时有个叫任瑰的,他是河东县户曹,管户籍的,他就来投奔李渊,他是这么说的:“关中豪杰皆企踵以待义兵。瑰在冯翊积年,知其豪杰,请往谕之,必从风而靡。义师自梁山济河,指韩城,逼郃阳。萧造文吏,必望尘请服。孙华之徒,皆当远迎,然后鼓行而进,直据永丰。虽未得长安,关中固已定矣。”

任瑰认为,关中豪杰,对李渊的态度,不是“拒”,而是“迎”,因此,对待他们的态度,不是“击”,而是“招”。

任瑰说的对不对呢?对。为什么对呢?道理很简单,关中的造反派还没有形成气候,即便是最强的孙华,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以他们的实力,想要独立完成改朝换代的任务,是绝无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对他们而言,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投靠一个有实力的。李渊就是这个有实力的,这个实力,不是说李渊现在手里有多少人,而是说,以李渊的家世背景、政治根基,是有机会取隋而代之的。说到底,造反派拼到最后,就拼一点——一张脸。

中国历史上就有这样的例子。

蒙古族历史上曾经同时出现过两位豪杰之士,一个后来统一大漠成为成吉思汗的一代天骄铁木真,另一个是扎答兰的古尔汗札木合。

铁木真和札木合,他们曾经三次结为安达。第一次,是年幼时期。当时是不打不相识,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当时还没死,他还是尊贵的乞颜部首领的儿子。第二次,则是少年时期。也速该当时已经被塔塔尔部设计毒死,而乞颜部则抛弃了也速该的遗孀柯额伦,年幼的铁木真不得不和母亲、兄弟一起独自放牧,而且,他还时常受到泰赤乌人的追杀。第三次,则是青年时期。当时铁木真的妻子帖木伦被蔑儿乞人掠走,铁木真去请求他的好安达帮他夺回妻子。

铁木真和札木合无疑是患难之交,友情深厚。然而,最深厚的友情也敌不过利益,铁木真和札木合都想统一蒙古草原,都想成为蒙古人唯一的汗,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势必要决出一个雌雄。

札木合一开始处于上风,十三翼之战令铁木真尝到了政治生涯中最惨痛的失败,但是,在漫长的较量中,札木合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而后札木合相继投奔克烈部的王汗、乃蛮部的太阳汗,一次次试图联合铁木真的敌人攻击铁木真,然而,通通失败了,札木合最后被部下送给了三次结拜的好安达铁木真。

札木合为什么会输给铁木真呢?而且是先赢后输呢?其实归根结底,道理很简单——血统。札木合不管自己多么有为,他也只是个扎答兰人,而扎答兰人,在蒙古部中,被认为是有外族血统的,因此,是不具备成为蒙古草原唯一汗的资格的,他的号召力,存在着先天的缺陷;而他的好安达铁木真,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孛儿只斤人,不管他落魄到什么地步,只要他能恢复元气,就会有人慕名追随,十三翼之战铁木真虽然大败,但并不影响他的实力与日俱增。

因此,如果说李渊入关有什么是他最大的优势的话,那就是他的这张脸了,也就是因为这张脸,他才能轻易搞定关中群盗。

当时关中群盗中,实力最强的是孙华。而李渊搞定他的办法非常简单,抵达临汾后,手书一封,派人送给孙华。不久之后,孙华就从颌阳轻骑渡河来见李渊。而后,李渊与之亲切握手座谈,对其大加赞赏,封他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赏赐甚厚;孙华的部下立下功劳的,也交由孙华本人论功行赏。

一封书信,一次握手,一番寒暄,一轮封赏,关中造反派中实力最强的孙华就成了李渊的手下。

除此而外,李渊的这张脸还给他带来了一些额外的利益——八月二十一日,李渊进军壶口时,当地百姓前来献船的,“日以百数”,于是,本来毫无水战基础的李渊居然就这样组建起了一支水军。

于是,接下来,李渊就该想想,到底该怎么搞定面前的大敌屈突通了。

李渊一开始的判断:“屈突通手中握有大量精兵,跟我的部队也只相隔五十余里,但是到现在,他却不敢应战,可见他已经无法驾驭自己的部众。但是呢,屈突通不出来又不行,生怕被朝廷整治,如今进退维谷,方寸已乱。他如果西渡黄河向你们发动攻击,那我就能攻击他的大本营河东城(山西省永济市),河东城兵力空虚,必不能守。如果屈突通采取守势,全军守城,那你们就能拆掉蒲津桥,然后,前扼其喉,后拊其背,屈突通就会坐以待毙了。”

李渊的判断对不对呢?不对。他太小看屈突通了,或者说,他根本不了解屈突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说,屈突通是“不敢来战”,而且“其众不为之用”;这是非常明显的判断错误。

前面我们就说,屈突通在隋末大乱后,也曾多次带兵镇压叛乱,他当时被任命为关内讨捕大使,其中比较有名的一次,是镇压安定人刘迦论的造反。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屈突通抵达安定之后,并没有跟其他将领一样,立即发兵出战,而是选择了比较保守的做法,先固守。当时,不要说刘迦论了,就是他自己的部下,也认为屈突通太胆小了。然后,屈突通又放言,说准备南返了,但是,实际他则是秘密率军潜入上郡(北上)。

刘迦论那伙人也不以为意,认为屈突通不足为虑,跟以前那帮隋将没啥区别,于是,引军南去,跟屈突通相距七十里扎营,然后分兵四处,攻城掠地,横是没把屈突通放眼里。结果当然不消说,吃瘪了——屈突通趁着刘迦论一伙毫无防备,在晚上,率领精兵迅速出击,一举破敌,刘迦论阵亡,其手下万余人被诛,而后屈突通又俘虏了老弱数万人。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示弱于先,暴起于后,一鼓而平叛乱,屈突通真将才也。

这场仗说明什么问题?这就说明,屈突通不是那种猛将类型,一看到敌军就两眼冒火,不顾一切就扑上去的,他是有谋略的,会选择用最稳妥最保险的方式,来达到战场上获胜的目的。屈突通的作战原则,即便无功,也不能有过——后隋政益乱,盗贼多,士无斗志,诸将多覆。通每向必持重,虽不大克,亦不败负。

所以,大家明白李渊错在哪了吧。屈突通不是“不敢迎战”,更不是“其众不为之用”,而仅仅是,他是个稳健派的将领,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出击;而稳健和胆怯,有时候确实只是一线之隔。

该年七月底,李渊率所部围攻河东,屈突通则坚壁固守。

然后,毫无悬念的,李渊所期待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屈突通并没有任何慌乱,李家军也没有取得预期的胜利,而是被屈突通拖入了一场漫长的消耗战。

在河东攻坚战的同时,李渊的外围政治攻势取得了显著进展,自孙华主动来投后,关中豪杰也都纷纷来投——三辅豪杰至者日以千数。这对李渊是件好事,但与之同时,也是一件坏事。之所以说是好事,是因为部众总是多多益善;而之所以说是坏事,是因为李渊蹿升速度太快,会让其他竞争者有危机意识。

李渊入关记Ⅶ——振槁之势取长安

当然,东方的竞争者目前无暇西顾,李密正跟王世充纠缠不清,更要命的是,内部也不太平;最重要的竞争者,来自西方,名叫薛举。

薛举是兰州金城人,身份地位当然比不上李渊那么显贵,但是,也不是普通人家,他是当地的大财主,“殖产巨万”。薛举的特点,“容貌魁岸,武敢善射”,“好结纳边豪,为长雄”;总之呢,就是个不安定分子了,他自己又是身处边陲,天高皇帝远,真要想搞点事,也相对容易。

薛举起事的时候,官职是金城府校尉;起事的时机,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天灾人祸,百姓饥馑,而后匪盗四起。

当时呢,金城县令郝瑗也是受诏讨贼,于是就组织部队,募兵数千,而后任命薛举为将,全权负责讨贼事宜。这位郝瑗同志显然是看错了人了,薛举虽说在衙门当差,但显然也不是忠臣顺子,一个平日里就喜欢跟江湖人士称兄道弟的人,在这种天下大乱的时刻,他会出手制止混乱?玩笑开大了吧。

郝瑗同志要为他看走眼付出代价的。就在拜将仪式那天,县里头也是摆了桌酒,大概意思就是为准备出兵讨贼的弟兄们壮行了,郝瑗应该也是酒宴的主持人之类的,结果,形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郝瑗的预料。当时薛举和他的儿子薛仁杲就把郝瑗给扣下了,然后矫称讨贼,迅即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郡县大佬抓捕,而后开仓放粮,收纳饥民,于是起兵造反。

薛举自号西秦霸王,建元秦兴,以长子薛仁杲为齐公,少子薛仁越为晋公。又有宗罗睺率部归降,封为义兴公。其后,薛举又大搞兼并重组,一时之间声势惊人,攻城略地,无不摧陷。

当时隋将皇甫绾在枹罕屯兵万余,薛举率精兵两千前往进击。正好赶上大风,而且风向不定,一会东风,一会西风的,刚开始,薛举这边是顶风,结果这位皇甫绾也没抓机会,定在原地,也不进兵,有胆怯之意;等到皇甫绾那边出现顶风了,薛举就不客气了,于是率众攻击,隋军大乱,遂克枹罕。

不久后,岷山地区羌族人钟利俗率领部众二万投降薛举,薛举声势更是大振。于是封薛仁杲为齐王、东道行军元帅,宗罗睺为义兴王,为薛仁杲副手;薛仁越为晋王、河州刺史。于是又攻取了鄯、廓二州。在很短的时间内,薛举如火箭蹿升般的速度迅速崛起,占领了陇西地区,部众已经发展到了十三万人。

形势发展到现在,薛举已经成了西北边陲的一方雄主。

大业十三年,薛仁杲率军攻克秦州,薛举迁军都之。

不久后,薛仁杲又攻打扶风。在汧源,薛仁杲遭遇了唐弼,此公刚刚立李弘芝为帝——顺便提一下,隋末之际,姓李的人很占便宜,一般起义部队没有明确谁当老大的,姓李的优先;因此,唐弼也颇是抵挡了薛仁杲一阵。

后来,薛举派人去招降唐弼,言明厉害,唐弼自知不敌,便诛杀李弘芝,准备投靠薛举。结果,唐弼算是碰上活土匪了,本来说好好的要投降,赶上薛仁杲这么一个活阎王,就知道唐弼挡了他的道,他要找回场子,于是趁唐弼不备,举兵攻击,尽夺其众,唐弼仅仅带了几百个人仓皇脱围。

此战之后,薛家军已有众二十万,当时就有图取长安之意。

因此呢,回到李渊这来。眼下李渊因为低估了屈突通,而在河东进退不得,这要是没有别人吧,耗一阵就耗一阵,早晚把屈突通拖垮了,但是,李渊这个人生性最谨慎,最怕夜长梦多,改明要是他跟屈突通鹬蚌相争,让薛举之流渔翁得利,那可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于是,李渊就想,能不能先不管河东,他直接带兵长驱直进,先夺了长安再说?当然,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就找大伙商量。

有两派意见。一派是裴寂,他说:“屈突通拥大众,凭坚城,吾舍之而去,若进攻长安不克,退为河东所踵,腹背受敌,此危道也。不若先克河东,然后西上。长安恃通为援,通败,长安必破矣。”

裴寂认为,还是要先攻克河东,否则一旦进攻长安不利,就腹背受敌,那就倒霉了。

另一派是李世民,他说:“不然。兵贵神速,吾席累胜之威,抚归附之众,鼓行而西,长安之人望风震骇,智不及谋,勇不及断,取之若振槁叶耳。若淹留自弊于坚城之下,彼得成谋修备以待我,坐费日月,众心离沮,则大事去矣。且关中蜂起之将,未有所属,不可不早招怀也。屈突通自守虏耳,不足为虑。”

李世民认为,长安如今人心惶惶,取之甚易,反而屈突通不足为虑;另外,先取长安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归拢关中那些造反派的散兵游勇。

裴寂的意见有道理吗?当然有道理。李世民的意见有道理吗?同样有道理。那到底该听谁的呢?

做领导的,应该经常碰到这种事。他提出一个问题,然后部下们议论纷纷,提出好几个意见,运气好呢,这些意见很容易分辩对错,然后择其善者而从之,问题解决;要是运气不好呢,这些意见,这个听上去有道理,那个听上去也有道理,看来看去,没有哪个是明显错的,那领导就头疼了。

如今李渊就是如此,裴寂和李世民,他们的意见都有道理,但是,所要采取的行动却是南辕北辙。为什么会有这情况呢?六个字——对局势的判断。裴寂认为,夺取长安会有难度,一旦一时半会搞不定,那就腹背受敌了;李世民认为,夺取长安没有任何难度,很容易搞定,相反,夺取河东却难度更大。那么,到底夺取长安有没有难度,有多少难度呢?见仁见智,李渊不知道。

同志们,如果你们是李渊,应该怎么办呢?一定脑袋都大了吧。但是,当老大的,就不得不时常要处理诸如此类的问题,手下人要出主意,老大就要拿主意。好在李渊是个“稳得住”的人,他没有乱,而是权衡再三,采取了折中方案,他认为裴寂说的有道理,李世民说的也有道理,既然都有道理,那就留一部分继续进攻屈突通,而他自己则率军直取长安。

李渊进军长安的过程顺利不?非常顺利,出乎预料的顺利:

朝邑法曹武功人靳孝谟,将蒲津、中单二城献出投降,华阴令李孝常献出永丰仓投降,并用物资供给河西诸军。

京师附近诸县也大多派遣使者请降。

九月十二日,李渊率领各军西渡黄河,十六日,李渊抵达朝邑(陕西省大荔县东),并住在了长春宫,在这里,李渊得到了关中士民的热烈拥护。

九月十八日,李渊派遣世子李建成、司马刘文静率领王长谐等诸军数万人屯守永丰仓,据守潼关以防备东方的部队,并令慰抚使窦轨等受其节度;敦煌公李世民率领刘弘基等诸军数万人攻打渭北,令慰抚使殷开山等受其节度。

以上安排,乃是李渊肃清外围,为进入长安所做的最后准备了。

当时李渊的女儿李氏(柴绍的妻子)组织了一支部队,攻城略地,收降纳叛,众至七万;李渊的堂弟李神通组织了一支一万多人马的部队;李渊的另一个女婿段纶也在蓝田组织了一支万余人的部队;等到李渊渡河,这三支兵马便纷纷投效。

此外: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及关中各部起义军,都向李渊请降,李渊一一写信慰劳他们,并授予官职,使之各居其所,受敦煌公李世民节度。

九月二十一日,李渊前往蒲津(陕西省大荔县东黄河渡口)。

九月二十二日,李渊从临晋(陕西省大荔县北)南渡渭水,抵达永丰仓劳军,开仓赈济饥民。

二十三日,李渊返回长春宫。

二十四日,李渊大军进驻冯翊郡(陕西省大荔县)。

李世民在渭北进展的也是一帆风顺:

李世民所到之处,当地军民、起义军,都是纷纷前往投奔。李世民从中选拔人才,充作自己的幕僚,建立自己的幕府,并筑营于泾阳(陕西省泾阳县),部众发展到了九万人。李世民的妹妹李氏也率精兵万余人在渭北跟李世民回事,并跟丈夫柴绍各自设立幕府,号称“娘子军”。

李世民于是领兵前往司竹,李仲文、何潘仁、向善志等人皆率领部众追随,李世民的部队发展到了十三万,所部军令严整,秋毫无犯。

事件进展到这地步,李世民也派人去跟李渊商量,约定个入长安的日期了。

李渊于是命令李建成遴选仓上精兵从新丰(陕西省临潼县)出发前往长乐宫(西汉故宫),命李世民率领新近归附各军北上进驻长安旧城,到达后等待命令。

延安、上郡、雕阴等城池相继向李渊请降。

九月二十八日,李渊率大军西上,沿途凡是隋王朝兴建的离宫、园林、宫苑,一律拆毁,其中宫女都被释放回乡。

十月四日,李渊抵达大兴城(隋文帝所建新城,在原长安城东南,唐朝后改称长安,为今陕西省西安市),在春明门外西北筑营,诸军开始集合,共有部众二十馀万。李渊命令各军各依垒壁,不能外出进入村落抢劫勒索。此后,李渊多次派遣使者到城下,向卫文升等人表明自己尊奉隋室的意愿,很可惜,没人理他。

十月十四日,由于卫文升迟迟没有答复,李渊开始围困大兴城。

十月十七日,李渊迁居安兴坊。

十月二十七日,李渊命令各军攻城,并约法三章,不准侵犯隋王朝皇家七庙以及代王和隋朝宗室,违令者夷灭三族。

可惜的是,在这天的攻城中,李渊先受打击,孙华中流矢而亡。

当然,由于李渊大军压境,长安城境内空虚,这场战事已然毫无悬念,十一月九日,李渊部将雷永吉先行攀上了城墙,长安于是攻克。

李渊率军西向,长驱直入,一路绿灯,除了请降的,就是欢迎的,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于是,瞬息之间,李渊就大功告成了。

李渊入关记Ⅷ——忠臣良将知多少

进入长安之后,李渊大概干了这么几件事:

一、效法当年刘邦入咸阳“约法三章”事,与民约法十二条,尽除隋朝苛政;

二、以抗拒义师为名,诛杀阴世师、骨义等十一人,余者一概不问;

三、拥立代王杨侑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

四、李渊自任丞相,掌握一切军机大权;

五、派李世民去攻打扶风,稳固关中政权。

扶风的事儿我们详细讲讲。当时,唐弼被薛仁杲暗算,然后去投奔了扶风太守窦璡,结果被杀。而薛仁杲呢,本来是盯着长安的,结果听说李渊先下手为强,已经搞定了长安城,于是退而求其次,围攻扶风。

因此,李世民要面对的对手,就是这位薛仁杲了。

薛仁杲是个什么样的呢?总的来说,当世虎将——薛举能够到今日的地步,就靠着这个儿子东征西讨了。《新唐书》也说:仁杲多力善骑射,军中号万人敌,性贼悍。三个字概括——狠角色,至少是李家军造反以来所遇最强的对手。

但是,薛仁杲这个人,除了勇悍之外,还有个缺陷,那就是残暴。《新唐书》这么描述他的残暴:初,举每破阵,军获俘,仁杲必断舌刈鼻,或舂斮之。其妻亦凶暴,喜鞭楚人,见不胜痛宛转于地者,则埋其足,露腹背受棰。人畏而不亲。仁杲多杀人,淫略民人妻妾。尝得庾信子立,怒其不降,砾之火,渐割以啖士。拔秦州,取富人倒悬,以酢注鼻,或杙其隐,以求财。

(翻译一下吧:最初的时候,薛举每次打仗获胜,得到俘虏,薛仁杲必然将俘虏的舌头隔断,鼻子挖掉,有人甚至被捣成肉酱。薛仁杲的老婆也不遑多让,也是性情凶狠粗暴,喜欢用鞭子抽人,看到有人不吃痛,疼的满地打转时,这娘们就把此人的脚给埋在地下,然后露出他的腹背,继续用鞭子猛抽。因为这两个变态的变态行为,军中人人都为之惶恐,没人愿意亲近他们。

薛仁杲喜欢杀人,而且喜欢奸淫良家妇女。有一次,他生擒了庾信的儿子庾立,因为对他不投降感到生气,就把他放在火上烤,然后慢慢用刀割他的肉,给自己的将士吃。(把人当成烤乳猪了)

攻下秦州之后,薛仁杲就把城中的有钱人给倒挂起来,用烈酒灌进他们的鼻子里,甚至还猛击他们的私处,用之勒索他们。)

怎么样?够狠吧?不要说我们认为薛仁杲够狠,就是薛仁杲亲爱的爸爸薛举(朋友们,薛举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讲狠,也是个中翘楚哦),也认为这儿子太狠了。薛举当时也劝薛仁杲:“你这家伙,能力是有的,但就是就一条,太暴虐,但凭这一条,你也得毁了我的基业。”知子莫如父啊。

李世民如今要面对的,就是薛仁杲这么个人间罕有的活阎罗。结果大家猜怎么着?《资治通鉴》只用了一句话——癸巳,世民击薛仁杲于扶风,大破之,追奔至垅坻而还。(一战而定,轻松的难以想象)

这么说吧,如果此战李世民是用了计的,那么,史书肯定不能写那么简单,肯定得好好谈谈用的是什么计。现如今,史书没有说李世民用了什么计,那就是说,没有用计,就是硬碰硬对撼。于是,大家想想,李世民面对薛仁杲这样的人物,居然硬碰硬,一战而捷,而且大破之,这说明啥?

还没完,李世民大破薛仁杲之后,消息传到秦州,薛举开始哆嗦了,于是召集各部,开始商议投降一事了:“自古以来的皇帝,有投降的情况么?”

黄门侍郎唐褚亮回答:“有不少,比如赵佗归汉,刘禅仕晋,最近还有萧琮这样的例子。转祸为福的事情,也是自古有之。”这哥们认为,投降一事可以有。

但有反对的,谁呢?就是当年被薛举扣住的金城令郝瑗了。他表示:“陛下何出此问?褚亮的言论又是何其悖逆?当年汉高祖刘邦屡战屡败,四处奔逃,西蜀先主刘备动辄亡妻弃子,最后都成就了大业;陛下怎么能够因为一次战事的失利,就动了亡国的念头呢?”

四个字概括——慷慨激昂

见郝瑗如此激昂,薛举当时又有些后悔,打了个圆场:“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试探一下你们罢了。”

于是投降一事作罢,郝瑗得到薛举重用。

薛举商议投降一事,这叫做“侧面描写”。这个“侧面描写”是为了突出谁呢?突出薛举这哥们没出息?突出郝瑗这哥们有骨气?还是?

于是,不管是正面还是侧面,李世民是何等人物,还用继续解释吗?

李渊这些工作全部完成停当,关中算是初步站稳脚跟了,隋朝虽然还没灭亡,隋末天下虽然尚未有定数,但以我而言,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最后再来看一下可敬可爱的屈突通吧。

屈突通听说李渊西去后,也知道长安附近守备薄弱,大隋气数将尽,但不愿放弃,颇有些力挽狂澜于即倒的意思,他明白,继续固守河东已经毫无意义了,于是命令部将尧君素驻守蒲坂,自己则亲自带军去追击李渊。

然而,于屈突通而言,接下来的,除了悲凉,就是悲凉了——自己先是被刘文静率军阻遏,无法前进;而后又想退而求其次,去依附驻守潼关的刘纲,结果刘纲被王长谐(刘文静部将)杀死;屈突通走到都尉南城的时候,王长谐已经严军以待了,无奈之下,屈突通只能退守北城。

而后,屈突通跟刘文静,在此相持了一个多月。屈突通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他曾派部将桑显和去夜袭刘文静营寨——此战打得尤为激烈:

桑显和破其二军,只有刘文静阵地尚在,而桑显和也多次率军突入刘文静的阵地,跟其短兵相接,刘文静顽强抵抗,身中流矢,眼看将败。此时,桑显和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放饭。大家可能有些疑惑,这仗打得这么激烈,怎么会突然放饭呢?也太诡异了。其实一点都不诡异,正是因为打得这么激烈,这么艰苦,当兵的才会累,才会饿,桑显和一看局面有利,也是体恤部众,才会放饭。

然而,桑显和低估了刘文静的反扑能力。眼看将败的刘文静,一看桑显和没有痛打落水狗,于是也不顾身中流矢,分兵去守其余的两块阵地。不久后,有数百骑兵在桑显和背侧出现,而刘文静则率三部人马突击,桑显和大败,部众尽失。

桑显和先胜后败,宣告了屈突通努力的失败。眼下,对于屈突通而言,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投降;二、战死。

屈突通一开始的选择,是战死。有人当时也劝屈突通,说,降吧,屈突通说:“我蒙受国家厚恩,历经两朝国主,如今国家危难,我怎么能弃之不顾?为今之计,也只有以死报效了!”屈突通还时常摸着自己的脖子,对部下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了国家,受人一刀!”有这样的将领,手下们焉能不感奋拼命?事实也是如此:其训勉士卒必流涕,故力虽穷,而人尚为之感奋。当时李渊也派屈突通的家僮来说降屈突通,屈突通毫不留情,一刀斩之。

后来,屈突通听说李渊已克长安,自己家人也皆已被俘,知道关中已定,无力回天了,但仍然不想放弃,便命桑显和守潼关,他自己则去东都洛阳,以求和隋军大部会和,以待来日。结果,屈突通刚走,桑显和就投降了。

于是,刘文静派窦琮等人跟桑显和一起,去追击屈突通。于是进抵稠桑,屈突通则留军固守,窦琮则派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去劝降。

屈突通大怒:“这个乱臣贼子从哪来的?我当日跟你是父子,如今,我们是仇敌了!”于是命部下射箭。

然而,纵是如此,也无力回天了。桑显和也出来劝降屈突通的部众,说:“如今京城已经陷落,你们都是关中人,去东方干啥呢?”屈突通的部众也就此丧失了抵抗意志,纷纷放下兵器,准备投降。

而屈突通也知道气数已尽——于是缓缓下马,向东南方向(杨广所在江都,就在东南方向)叩拜,号哭道:“臣力屈至此,非敢负国,天地神祗实知之!”

不久后,屈突通被押解至长安,但是,李渊没有杀他,反而任其为兵部尚书。不久后,李渊又派屈突通去河东,招降他的老部下——尧君素。

情况是这样的:

尧君素见到屈突通后,唏嘘感慨,难以自持,屈突通也泪流满面,于是,屈突通劝尧君素道:“我们已经输了,义旗所指,天下无不响应,情况到了如此地步,老弟,你还是投降了吧!”

尧君素显然不同意屈突通的看法:“你是国家的大员,皇上将关中委托给你,代王将社稷安危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为什么背负朝廷,投降逆党?如今变本加厉,居然当起了说客?你坐的马,就是当日代王赏赐的,你还有什么脸面继续乘骑?”

屈突通长叹一声:“唉!君素老弟,我是力屈而来!”

尧君素丝毫不给面子:“我现在还没有力屈,不必多说了!”

在忠诚的尧君素面前,屈突通感到非常羞愧,不久就退下了。

其实,屈突通有什么好羞惭的呢?他已经尽力了,后人会明白他的,而尧君素,他还想继续尽力,后人也会明白他的。

只是,末日将至的大隋,又有几个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屈突通和尧君素呢?

杨广被杀记Ⅰ——轮回

先将时间追溯到秦朝末年,我们要探讨一对君臣——胡亥与赵高。

沙丘之谋后,胡亥幸运的成为秦帝国的统治者;然而,伴随着登极那疯狂的快乐的,却是彻骨的恐惧。

胡亥,秦始皇的第十八子,除了老爹的偏爱,他没有任何拿得上台面的才华,一直以来,他的梦想,都是赢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而后过上不被任何人管束的逍遥日子,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帝——直到他的老师赵高找到他。

然后是一段很有趣的谈话,从中,我们大概可看出胡亥的特质:

赵高表示:“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

赵高提出的问题,乃是秦朝初建时所特有的问题。在结束了长达五百年的春秋战国大乱世后,雄心万丈的秦始皇,想要彻底掐断大乱世的源头——分封制,以此,终秦始皇一生,他都没有分封诸子。

然而,一个崭新的政治制度,从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旧有的体制下,总是会形成一群受到特权庇护的既得利益集团,而一旦这个集团的利益遭到了新制度的挑战,他们就会疯狂的反扑和抵制,而政治变革,也会随之变得前途不定。

分封制便是如此。此前,分封制已经让利益继承格局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西周的嫡长子继承制之所以能够顺利的推行,是因为其他诸子都能在分封制下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在特权得到保障的情况下,诸子间为了争夺储位铤而走险的情况,就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抑制。然而,现在,秦始皇想要打破这个千百年来形成的利益平衡,他所会引发的政治动荡,也是可以预料的。

秦始皇明白废除分封制是步险棋吗?他当然知道,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很有针对性的策略——在他生前,不册立太子。

按照分封制的习惯,册立太子和分封诸子,通常总是同时实行的,与之同时,如果册立了太子之后不分封诸子,那么,政治海啸就会随之而来。为免局势失控,秦始皇选择隐藏自己的意图,他想要在死后,再让真相大白。

当然,还剩一个最致命的问题——一旦谜底揭开,他的接班人将如何控制局面?秦始皇未雨绸缪,他将自己的接班人扶苏,送去了北疆,到蒙恬那儿,戍守长城。这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是将扶苏送出政治中心,以免使他提早遭到诸子的围攻;第二,则是变相给了扶苏强大的兵权,让他拥有平定变乱的底力。当然,还有一点——秦始皇不喜欢扶苏,不想扶苏留在自己身边。

秦始皇认为,如此,他就既让自己生前得到了安宁,也让死后能够有力贯彻自己的政治意图,这么一来,他也就可以合眼了。

很棒的计划是么?但是,计划,通常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秦始皇在东巡的路上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身体便撑不住了,他开始启动权力交接程序——他迅速的找来了赵高,让他起草传位给扶苏的诏书,然后,他命令将诏书迅速交给使者,传示天下。

秦始皇完成了第一步,但是,他没有做到第二步。

当秦始皇死时,诏书还在赵高手里,传国玉玺也在赵高手里,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秦始皇已经完成了权力交接。

更严重的问题是,掌控着一切的赵高,是个野心家。

于是,野心家赵高,设计了一个阴谋,阴谋的核心人物,一是李斯——前文已经有过详述;二则是胡亥——现在我们详细讲一讲。

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胡亥——胡亥本人,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很强的权欲,他不过是个贪图享受的纨绔子弟,他对皇位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他有兴趣的,只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所以,没有过硬的理由,很难说服胡亥参与阴谋,去争夺皇位。

聪明的赵高显然找到了一个过硬的理由,他迅速击中了胡亥的软肋。

赵高告诉胡亥,古老的政治平衡被秦始皇打破了,包括你胡亥在内的秦始皇诸子,都没有得到应得的那一份,千百年来的利益分摊格局,如今变成了利益独享——长子拿走一切,诸子无尺寸之地,日子怎么过?

胡亥迅速被赵高打动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对于“不封诸子”,胡亥强烈的表示不满,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得不到保障,意味着他的长兄将取代父亲成为又一个完全掌握他命运的人。胡亥可以容忍自己不当皇帝,但无法容忍自己一辈子,都要活在皇帝的阴影下。

而后,赵高图穷匕见:“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原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制人与见制於人,岂可同日道哉!”

所谓危机,同时也是转机。

秦始皇没有在生前册立太子,这固然减轻了废除分封制的压力,但是,与之同时,这也意味着,他的权力交接程序存在着巨大的变数——秦始皇确实确立了扶苏的接班人地位,但问题在于,谁知道?

用句电影的烂俗台词——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只有三个人知道扶苏成为了接班人,胡亥、赵高和李斯——胡亥不说,赵高不说,李斯也不说,谁知道?

“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赵高一语中的。

然而,“原(愿)子图之”的这番话,却并没有立即打动胡亥,无可无不可的胡亥,依然还有很深的顾虑:“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胡亥担心的事情,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名不正则言不顺。

好在赵高能言善辩:“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犹豫,後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原子遂之!”

在赵高的一番辩驳下,胡亥彻底没有了顾虑,他现在担心的只有一个人——李斯:“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

表面上看,胡亥是说现在头等大事是发丧,现在就跟丞相说这事儿,时机不到;但是,赵高明白,胡亥是在担心李斯不支持他。

于是,赵高在扯了一堆“事不宜迟”的废话后,给胡亥吃了一颗定心丸:“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了,赵高去找了李斯,晓以利害,然后,终于说服了权迷心窍的李斯,于是,秦始皇的如意算盘,终于毁在了赵高手里。

还剩最后一步——除掉扶苏。

赵高矫诏一封,送给扶苏:“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当然,秦始皇不是凡人,他虽然不负责任的将危机踢给了扶苏,但他也很负责任的赋予了扶苏解决危机的力量——只要扶苏愿意,他可以跟蒙恬一起,起兵反抗。在扶苏接到诏书,哭着进入内舍,准备自尽时,蒙恬就劝他多转一下脑子:“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後死,未暮也。”

但是,秦始皇终究还是输给了赵高,原因很简单——他没有能让扶苏看懂他。扶苏性格宽仁,甚至有些迂懦,秦始皇虽然早就认定扶苏是接班人,但却从没有在扶苏面前表现出过这一点,大部分时候,他对扶苏都是冷言冷语,他似乎总是让扶苏认为,父亲不喜欢他,无意立他为太子——要不然的话,为什么父亲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为什么没有按照惯例立他为太子,为什么还要将他送去北疆呢?

扶苏没看懂秦始皇,所以,他认为秦始皇不喜欢他,甚至想杀他,于是,当诏书到来后,当使者再三催促后,他选择轻生:“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秦始皇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胡亥登位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于他而言,登上皇位,不过是没有得到封地的补偿,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制人与见制於人,岂可同日道哉!)。然而,通过这种方式登上皇位,于胡亥而言,内心深处,则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怕!

胡亥并不是皇帝之才,他也不想像乃父一样殚精竭虑,就算当皇帝,他也想当个逍遥皇帝,但是,还是那两个字——他怕!

在阴谋后取得地位的人,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种彻骨的寒意。

如何才能不怕,如何才能当个逍遥皇帝,如何才能堵上悠悠之口呢?胡亥不知道,但他知道,赵高肯定知道,于是,胡亥找来了赵高:“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胡亥似乎是在问,我这辈子怎么才能过的舒服呢,但是,赵高明白胡亥的真实意思,于是,他立即回答道:

“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原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赵高道出了胡亥内心的不安,胡亥当然不会否认:“为之奈何?”

赵高于是给出了解决方案:“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於此。”

其实,就是两个字——打和拉。简单说,打掉对胡亥不满或者说可能不满的一堆人,然后拉拢另一群可能对胡亥死心塌地的一群人。

胡亥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就这么着吧——於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於杜,财物入於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对于一个弱者来说,最好的缓解恐惧的办法,就是杀人。

当然,最终杀掉的那些人,或许未必是对胡亥不利的人,但一定是对赵高不利的人,拉拢的人,未必是对胡亥忠诚的人,但也一定是赵高忠诚的人;于是,人越杀越多,连李斯都难逃灭族,杀到最后,拉到最后,朝内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秦王朝的统治者,不是胡亥,而是赵高。

野心家赵高,已经利用胡亥这个傀儡达到了自己的大部分目的,而现在,他所要做的,乃是最后一击——除掉这个傀儡。

为了最终验证自己的力量,赵高安排了一个历史上很出名的戏码: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於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

当赵高能够“指鹿为马”时,胡亥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当然,最终促使赵高完成最后一击的,是当时秦末的局势。彼时,项羽已经在巨鹿之战中击溃了秦军的主力,秦军统帅章邯害怕赵高的迫害,率部投降了项羽,而项羽则最终坑杀了二十万秦军;而另一方面,刘邦则率兵进入关中,此时连战连捷,已经是进入武关、逼向咸阳。

秦朝已经完了,而赵高则开始担心起来,他害怕胡亥二世终有一天会察觉到一切,他害怕胡亥会把自己当成替罪羊,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要先下手为强,干掉胡亥。然后,便是著名的“望夷宫之变”:

八月,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屠之。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起义军势头凶猛,赵高开始担心胡亥查问,于是称病不朝)

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水,沈四白马。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让赵高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胡亥二世终于问到了秦末起义军的事)

高惧,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及弟赵成谋曰:“上不听谏。今事急,欲归祸于吾。吾欲易置上,更立子婴。子婴仁俭,百姓皆载其言。”(赵高跟阎乐、赵成合谋,准备发动政变,废黜胡亥,拥立子婴)

乃使郎中令为内应,诈为有大贼,令乐召吏发兵追,劫乐母置高舍。遣乐将吏卒千馀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政变开始发动,阎乐诈称有贼,带人进入了望夷宫,然后图穷匕见,开始大肆屠戮)

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可怜胡亥至此,手下居然无一人愿为自己而死,皇帝当到这样,也算十足的失败了)

阎乐前即二世,数曰:“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为计!”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乐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麾其兵进。二世自杀。(胡亥知道自己难逃一劫,试图跟阎乐谈条件——他说要见赵高,被拒绝;说要当郡王,还是被拒绝;要当万户侯,继续被拒绝;最后一个要求了,当老百姓成吗?那也不成!阎乐最终说明了来意,是“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胡亥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与其死于他人,不如自我了断。)

胡亥死了,死于赵高之手。

事情的结局,早就从赵高劝说胡亥“原子图之”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胡亥和赵高,都不是善男信女,胡亥虽然弱势,但仍可视作一条疯狗,而赵高,则是一条彻底的恶狗。疯狗通常总是没有方向性,它需要恶狗帮它引路,但是,当疯狗发现,恶狗引导的这条路,是条绝路时,接下来,就只能是“狗咬狗”了。

我们之所以要谈“赵高与胡亥”,是因为隋末杨广的故事,可以从秦末的这段历史中找到投影。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角色的对应:赵高——宇文述;胡亥——杨广;李斯——杨素。

当然,比之赵高,宇文述要弱势一些,而比之胡亥,杨广也要强势一些;但是,更多的地方,是相似之处——赵高在毁灭胡亥,而宇文述,也在毁灭杨广。

赵高毁灭胡亥,利用的是起义军,他一次又一次的跟胡亥表示,盗贼不足为虑,行将畛灭;而当同样的情况到宇文述这儿,他的表现也并无二致:

(大业十二年)帝问侍臣盗贼,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曰:“渐少。”

帝曰:“比从来少几何?”

对曰:“不能什一。”

宇文述毁灭杨广的方式,跟赵高毁灭胡亥的方式颇有雷同——起义军!

当然,宇文述跟赵高一样,都明白,一旦东窗事发,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皇帝会将他们当做替罪羊。为了解决这一点,赵高干净利落的杀掉了胡亥,而宇文述远没有赵高这样的力量,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让杨广远离政治中心。

在长安,杨广有足够的力量干掉宇文述;而在江都,谁干掉谁,就不一定了。

或许有人要问,宇文述不是在抵达江都之后没多久就死了么?没错,但是,宇文述还有儿子,所以,好戏刚刚开始。

“狗咬狗”系列第二集——即将公映!

杨广被杀记Ⅱ——我要死,别理我

赵高毁灭胡亥,利用的是胡亥很致命的一个弱点——愚(这是中国历史上亡国之君的普遍特色);当然,杨广这个亡国之君,颇是与众不同,他一点都不愚,他聪明得很,但是,他之所以会被宇文家族毁灭,是因为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一个甚至比“愚”还致命的弱点——“懦”。

我们就来看看来到江都后,杨广又是怎样的表现吧:

杨广抵达江都后,一日比一日更加荒淫,宫中有一百多个房间,全都供应齐全,并有美女在内,每天,杨广都会到其中一房,让这一房作为主人招待他。

江都郡丞赵元楷(就是前面说过的,跟王世充一样,因为拍马屁而上位的哥们)负责执掌酒饭。杨广跟萧皇后及多位宠妃经常开宴欢愉,酒杯不离口,跟从杨广的姬妾数千人,也时常处于昏醉的状态。

然而,此时天下大乱,杨广到了此时,内心也纷扰不安,难以自持,退朝之后,他也会穿着短衣戴着幅巾撑着拐杖,在宫里步行游玩,他一遍又一遍的走过宫里的各个台馆,不到晚上,他不停下自己的脚步,他贪婪的看着宫苑的美景,就好像过了今天,明天就看不到了一样。

杨广本人从小都懂得占卜卦算,而且会讲东吴地方的放言,常常晚上喝着酒,仰望天空,他曾对萧皇后说:“外面有很多人都想杀我,但是我到最后,估计也能当个长城公(陈叔宝投降隋朝后被封为长城公),而你呢,也能当个沈皇后(陈后主的皇后),不要担心,大家就每天欢愉畅饮吧!”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醉的不省人事。

杨广又常常对着镜子照自己,回头对萧皇后说:“大好头颈,谁会砍了他呢?”萧皇后一阵惊慌,问他在说什么。杨广笑道:“富贵、贫贱、痛苦、欢乐,都是不断更替循环,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隋炀帝至江都,荒淫益甚,宫中为百馀房,各盛供张,实以美人,日令一房为主人。江都郡丞赵元楷掌供酒馔,帝与萧后及幸姬历就宴饮,酒卮不离口,从姬千馀人亦常醉。然帝见天下危乱,意亦扰扰不自安,退朝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台馆,非夜不止,汲汲顾景,唯恐不足。

帝自晓占候卜相,好为吴语;常夜置酒,仰视天文,谓萧后曰:“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因引满沉醉。又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后惊问故,帝笑曰:“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八个字概括杨广的所为——顾影自怜,唏嘘哀叹。

看到这里,再对比杨广风光之时,大家是否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呢?人生大起大落如此,实在令人感喟不已。

显然,杨广知道大局已非,隋政已殁,而他自己,也根本没有重新振作的勇气,他接受了现实,并不断麻痹自己,他用最消极的方式来迎接自己的灭亡。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将自己比作陈后主,而将萧后比作沈皇后。

灰心丧气甚至自暴自弃的杨广,也没有“待重头,收拾旧山河”的勇气了,他甚至连东西二都都不想再回去了,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在江都这个梦开始的地方,在江南这片温柔软语之乡,走完他最后的人生。

因此,杨广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再度迁都,迁至丹杨,割据江都,而后,他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毫无悬念的,虞世基表示同意——杨广说什么,他就同意什么;也有大将李才表示不可,与虞世基争辩,愤懑而出。

而后有李桐客也表示不同意见,表示江都地区经济状况无法支撑整个政府机构:“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恐亦将散乱耳。”然而,李桐客却很快遭到御史弹劾,说他毁谤朝政。

这下杨广的大臣们就全明白了,杨广已经决定了,无可更改了,再争辩也没有意义了,只能惹火上身了,于是,也只能随他去了:“江东之民望幸已久,陛下过江,抚而临之,此大禹之事也。”

杨广的心愿能够达成吗?他的军队不同意!

当然,自从雁门之围后,杨广出尔反尔,未能兑现封赏的诺言,他的军队就已经对他有怨恨之心了——自从来到江都之后,也时有部众离散。

一度,杨广非常担心,以此询问裴矩。裴矩回答:“人呐,如果没有配偶,就很难在一个地方安下心来,我想,还是让军士在这里成家吧,或许他们就不逃了。”杨广表示同意。于是,大业十三年九月,杨广将江都境内的寡妇、处女都召集到宫下,让将士们随意挑选;此前早就有通奸行为的,只要出来自首,也就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裴矩的建议或许能有一时之效,然而,却很难有一世之效;部众离散与否,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有没有妻子,而在于,杨广值不值得他们效忠。

显然,杨广不值得他们效忠,从各个层面来说,都不值得。如果我是杨广的兵卒,我也不愿效忠于这样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不体恤部众,答应的事做不到;顺风顺水时自高自大,遇到困难就自暴自弃;像一只鸵鸟一般回避现实,没有任何力挽狂澜的决心和勇气……

当时的情况,江都粮草将尽,而杨广却意欲长留于此,无意西归,跟随他而来的将士们,多是关中子弟,家人亲眷皆在关中,岂能有意长留江都?对杨广不满,这简直是一定的。

大规模流亡潮也正在逐渐酝酿中,有将军窦贤就率军西奔,结果被杨广派人追上后处斩,然而,即便如此,逃亡的情况仍然无法停息。俗话说杀一儆百,现在杨广倒确实杀了人,但也没能儆了谁,可见,部众的离心已是大势所趋。

当时有个叫司马德勘的,是杨广的宠将,率军驻守江都东城,如今局势如此,也不免心有惴惴,他就跟同僚元礼、裴虔通商议:“今骁果人人欲亡,我欲言之,恐先事受诛;不言,于后事发,亦不免族灭,奈何?又闻关内沦没,李孝常以华阴叛,上囚其二弟,欲杀之。我辈家属皆在西,能无此虑乎?”

司马德勘这老兄,看样子也真是挺悲剧的——赶上杨广这么个皇帝,上报吧,皇帝说你妖言惑众,搞不好就要被一刀,不上报吧,改明人真逃了,皇帝又说你怠忽职守,又要被一刀;反正,怎么做怎么倒霉。司马德勘还说,要倒霉的不止是我,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啊,如今关中被占了,要是咱家人像李孝常一样,投降了,咱的脑袋还保得住吗?

那俩一听司马德勘这么说,也觉得是这个理儿,问他:“咋办呢?”

司马德勘就说了:“他们要是逃了,我们也就跟着一块逃吧。”

看来,司马德勘这哥们也没什么好主意,就是逃命。

那俩均表示同意:“善!”

眼下也就这个办法了。

这三人计较停当后,就开始秘密联络各部了——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覆、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士杨士览等都是同谋。

人数多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无所畏避”。同志们,这可是背叛皇帝啊,要搁平常时节,被发现了,那是要诛九族的,正常来讲,是应该一伙人找个借口,寻个密室,摈去左右,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结果现在呢?日夜相结约,于广座明论叛计,无所畏避。这一天天的,一夜夜的,互相见到就往地上一坐,然后就不管旁边有没有人,自顾自就谈开了。这横是没把皇帝放眼里。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杨广如今处境的话——众叛亲离。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趣的,真正有趣的,还是杨广:

有宫人知道这事儿后,去禀报萧皇后,说:“外面很多人都在谈造反的事。”

萧皇后回答:“你自己去奏报吧。”

这位宫人于是去奏报了杨广,然而,杨广并没有因为他的告密而对他大加赏赐,非但没有赏赐,杨广反而勃然大怒,认为此人实在不合时宜,居然将其杀了。

其后,再有宫人跟萧皇后禀告其事,皇后就建议他们去告诉皇帝了:“天下的事情,瞬间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已经无可救药了。还说什么呢?白白的让皇上忧虑。”自此,就再也没有人再去废话了。

杨广的态度是——我要死,别理我!

对此我只能说……,是的,无话可说。

杨广被杀记Ⅲ——老子挖坟,儿子埋尸

既然皇帝和皇后都睁一眼闭一眼,不想管,那造反的军士自然更是有恃无恐,于是,参与的人越来越多,事情终于要迎来总爆发了。

接下来,就该主角出场了,谁呢?自然是宇文述的儿子们。

首先出场的,是宇文述的三子——宇文智及。

当时,宇文智及的密友赵行枢和外甥杨士览跟宇文智及报告了外间军士大串联准备干他一票的情况。宇文智及很高兴,然后,就找来了司马德戡。

司马德勘倒也不避讳,说我们准备在某月某日结伙西逃,老兄什么意见?

宇文智及说:“皇上无道,但是威望尚在,法令仍有人实行,你们如果逃跑,也就像窦贤一样,自寻死路罢了。而今上天确实要灭亡隋朝,英雄好汉,纷纷举事,而今同心逃亡的有数万人,用这些人去做事,就是帝王之业!”

司马德勘等人还只是考虑怎么逃命,是消极防御,宇文智及就不一样了,他考虑的不是逃命,而是借着这股东风,行大事。

司马德勘万万没有想到,炀帝朝第一家族的成员,在此时此刻,非但不考虑为杨广挽回颓势,反而还想落井下石。但是,这个“没想到”,于他而言,却实在是巨大利好,有了第一家族撑腰,还需要畏畏缩缩的搞什么大逃亡么?

当然,宇文智及只是第一家族第二代中最小的一位,他代表不了第一家族,真正能代表第一家族的,是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隋书》记载很详细:

性凶险,不循法度,好乘肥挟弹,驰骛道中,由是长安谓之轻薄公子。炀帝为太子时,常领千牛,出入卧内。累迁至太子仆。数以受纳货贿,再三免官。太子嬖昵之,俄而复职。又以其弟士及尚南阳公主。化及由此益骄,处公卿间,言辞不逊,多所陵轹。见人子女狗马珍玩,必请托求之。常与屠贩者游,以规其利。

炀帝即位,拜太仆少卿,盖恃旧恩,贪冒尤甚。大业初,炀帝幸榆林,化及与弟智及违禁与突厥交市。帝大怒,囚之数月,还至青门外,欲斩之而后入城,解衣辫发,以公主故,久之乃释,并智及并赐述为奴。述薨后,炀帝追忆之,遂起化及为右屯卫将军,智及为将作少监。

(宇文化及这个人,性情凶险,不遵守法律,喜欢乘着好马,拿着攻坚弹丸在马路上奔驰,于是,长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轻薄公子。杨广当时当太子的时候,宇文化及就担任千牛的职务,而且可以自由的在寝宫内进进出出。后来一直升到了太子仆的位置。

宇文化及曾多次因为收受贿赂,而被免官;因为杨广亲近他,每次被免官之后不久,就又能得以复职。又因为老弟宇文士及娶了南阳公主,宇文化及就愈加骄纵,就算跟贵族公卿们在一起,也说话很没礼貌,经常欺负别人。只要看见别人有漂亮女子或者他喜欢的狗马以及珍奇玩物,他必定想办法弄到手。他经常跟屠户商贩来往,以谋取利益。

杨广即位后,宇文化及被拜为太仆少卿,因为仗着杨广的宠幸,他的恶行更加肆无忌惮。大业初年,杨广巡行榆林,宇文化及跟老弟宇文智及就在一起违法跟突厥人做贸易。杨广当时非常生气,就把他关了几个月,回到青门外时,一度想将其斩首后进城,已经把他们的衣服都脱了,头发也梳成了临刑前的辫子装束,又因为南阳公主的关系,过了好长时间,又把他们放了,把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赐给宇文述当奴隶。

宇文述死后,杨广念及旧情,于是将二人重新启用。)

这段很长的文字,说明了以下两个问题:

一、虎父犬子。宇文化及比起他的老爹宇文述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富X代纯是那种街面上最被鄙视的纨绔子弟,浪荡公子哥儿。宇文化及最大的特点,两个字——贪横,各种贪,各种横,仗着自己身份地位高,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要命的是,连续犯错之后,也毫无悔改之意。

二、杨广很宠幸他。以宇文化及这样能折腾的个性,换二一个皇帝,不说杀了吧,起码也是打发的远远的了。杨广很牛逼,宇文化及一次次犯错,他一次次启用,于是宇文化及屡屡犯错,屡教不改。

宇文化及当然无疑是个恶人,但是,恶人显然也分等级;就跟黑社会一样,最高级的大哥,只管做生意收账;次一点的,亲自出手解决一些重要敌人;再次的,也在街边收些保护费;最次的,就是无故当街装逼骂娘加打架的。

在恶人的三六九等中,“心恶”是第一境界,一般能到“心恶”这层次的,表面可能根本看不出恶来,比如王世充就这样;最低级的就是“面恶”,表面上看起来恶狠狠的,其实吧,没什么大出息,就贪小便宜,宇文化及显然只能在这个层级;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智及也是恶人,不过层级比宇文化及高一些,处于“心恶”与“面恶”之间,大部分时候是“面恶”,关键时刻是“心恶”。

当时,宇文智及和司马德勘哥几个一合计,如果要一不做二不休,主动进攻的话,那是得推个老大出来,眼下,也就宇文化及这样身份地位都够的,比较合适。于是,哥几个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由于恶人的层级太低,出现了如下反应:化及性驽怯,闻之,变色流汗,既而从之。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当兵的煽动起来了,做这工作的,是司马德勘。他来派人去军中散布谣言:“陛下听说骁果想要叛乱,正在酿制大量毒酒,想要趁着宴会时机,将他们全都鸩杀,只跟南方人留在江都。”

当兵的本来对杨广就不满,一听还有这事儿,就更不满了,群众演员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即将达到最高点了。

紧接着,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宫廷政变:

大业十四年三月十日,司马德勘亲自召见底层军官,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部下全都异口同声:“一切听将军号令!”

这一天,忽然狂风骤起,天色阴暗,白天就跟黄昏一般。下午五时后,司马德勘偷出了皇家御厩马匹,武器也全都准备停当。

这一夜,元礼和裴虔通等在皇家殿阁值班,负责殿内的安全;而唐奉义则负责城门的安全,跟裴虔通相约,所有城门都是半掩,而没有下键上锁。到了三更,司马德勘在东城召集了数万兵马,跟城外举火相应。

杨广看到城中有火光,又听到外面人声喧哗,不免疑上心头,于是找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裴虔通回答:“哦,陛下,没什么大事儿,草坊失火了,正有人救火呢。”杨广所能知道的事情,也只能通过裴虔通这里了,他相信了。

宇文智及和孟秉也在城外集结了一千多人,并劫持了禁军指挥官冯普乐,而后开始分兵驻守城内大街小巷。

此时,燕王杨倓(杨广的孙子)也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在晚上从芳林东侧的水洞,进入了城墙,抵达玄武门,而后奏报说:“我突然间中风了,快要不行了,请让我跟皇祖当面辞别吧!”

裴虔通当然知道是在闹鬼,于是,将其囚禁。

三月三十一日,天色还没有亮,司马德勘秘密找到了裴虔通,交给他军队,让他撤换宫内各个宫门的卫士。裴虔通于是从城门率领数百骑兵来到成象殿,护殿卫士有所察觉,开始大喊:“有贼!”裴虔通立即后退,并关闭宫门,只留着东门还开着,而后,裴虔通开始驱逐成象殿内的卫士,这些卫士大概也知道情况不妙,都纷纷放下了武器,逃命去也。

右屯位(禁军第十四军)大将军独孤盛也觉得空气中的气氛不对,质问裴虔通:“这是哪来的军队?怎么有点奇怪?”

裴虔通也不隐瞒:“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管了,跟你无关。”

独孤盛立即意识到,宫内将有大变,这位忠臣于是大骂裴虔通:“老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于是立即想要迎击。独孤盛不等披上铠甲,就带着手下十几个人跟裴虔通杀了起来,只是寡众不敌,终于殉国。

御前带刀侍卫独孤开远率领殿内的数百人前往宫城玄武门,不停的敲着门大喊:“我们的武器战士都还齐整,还有足够的力量跟叛军作战。陛下如果出来迎敌,人心自然安定,要不然,大祸就要淋透了!”

然而,不论独孤开远如何的敲门,玄武门始终是一片死寂,根本没人回答。独孤开远的部下也察觉到事情不对,有些胆小的,也已经趁乱逃跑,不久后,独孤开远被叛军逮捕,然而,叛军念及独孤开远的忠勇,又将其释放。

然而,为什么玄武门会没有人呢?原先,驻守玄武门的是一支特殊的部队,是杨广亲自选拔的数百个勇士,还有个名称,叫做“给使”,这是一支杨广应对危机时的特殊部队。这支部队的待遇非常丰厚,甚至,还把宫女赐给他们。

“给使”是杨广最后的希望。然而,宇文化及却买通了宫内杨广的亲信宫女魏氏,让她充当内应。就在这一天,魏氏假传圣旨,把“给使”通通调出了玄武门,于是,在如此危难的时刻,在正需要“给使”们拯救困局之时,玄武门后,居然空无一人……

“给使”不在,没人可以拯救杨广了。

司马德勘于是轻松的带兵从玄武门进入宫殿,此时,杨广也终于察觉到问题不对了,于是换了衣服,逃到了西阁。

但是,已经逃不了了。裴虔通和元礼率军攻击东阁,魏氏将门打开,于是二人进入了永巷,问道:“皇上现在哪去了?”

有个美女出来指了指西阁的方向,于是,令狐行达拔刀直进,杨广隔着窗户,质问令狐行达:“你想杀我么?”

令狐行达也有些胆怯:“我不敢,我只是想请陛下返还关中。”然后,令狐行达将杨广挟持,带出了西阁。

杨广环顾左右,看到的无一不是当年的亲信故旧,尤其是裴虔通,此人早在杨广还没有当太子,还是晋王的时候,就追随在他身边了。杨广看到裴虔通在场,不免心里有些滴血:“你不是我的老朋友么?你恨我吗?为什么要反?”

裴虔通也不免有些心软:“我不敢反,只是将士们日夜思归,我只是想请陛下跟我们一起,返还京师罢了。”

杨广就坡下驴:“我也正想着回去呢。只是上游的米船还没有到,算了吧,我还是跟你们一块回去吧!”

然而,裴虔通并没有放过杨广,继续派人守着他。

天亮后,孟秉率领骑兵去迎接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在此历史时刻,居然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人来看他,他居然只会手扶马鞍,不敢抬头,连声道歉:“罪过!罪过!”不管有没有罪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宇文化及还是被簇拥着进了城,司马德勘迎接他进了朝堂,而后尊其为丞相。

而后,裴虔通去找了杨广:“陛下,百官都在朝堂,还请陛下前去慰劳。”随后,裴虔通牵出了一匹马,逼令杨广骑上。到了此时,杨广同志还有闲情逸致嫌弃马鞍太次,要求换个新的,这才骑马而去。

于是,裴虔通牵着缰绳,拿着刀,出了宫门,看到裴虔通带着杨广出宫,叛军知道大事已成,不免一阵欢腾。

于是,裴虔通见到了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看到裴虔通居然带着杨广来见他,顿时惊慌失色,一连怒吼道:“你怎么带着这东西出来了?还不带回去下手?”

杨广不理会宇文化及,只是环顾了一周,然后问道:“虞世基人呢?”

叛将马文举回答道:“这小子已被我们枭首示众!”

(为虎作伥的虞世基,以被枭首示众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也确实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啊。)

宇文化及要求将杨广带回去,于是,叛军不免打个来回,把杨广带到了寝宫,一旁的裴虔通、司马德勘,都手握白刃,杀气腾腾。

杨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了,叹息道:“我犯了什么罪,到这个地步?”

当然,杨广是明知故问,他犯了什么罪,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么?

马文举立即接口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

马文举这一番慷慨陈词,确实很提气,但是,如果是我,我可能不会说那么一堆,我只会反问杨广——你说呢?

杨广也无力反驳马文举:“对于百姓,我确实有所亏负。但是,你们这帮货,我待你们不薄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今天这事儿,谁是首领?”

杨广死也要死个明白,当个明白鬼,只是,司马德勘不给他这个机会:“你所犯下的罪行,普天同怨,想要杀你的人,何止一个人?”

宇文化及又命令封德彝历数杨广的罪过,杨广实在听不下去,指责封德彝道:“你也是知识分子,国家士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封德彝倒是挺要脸皮,惭愧的退下了。

当时在杨广身边的,就剩下了他的宝贝儿子,当日雁门之围抱着哭肿了眼睛的赵王杨杲,十二岁的杨杲,当时也是嚎哭不已,裴虔通听不下去,就把他给砍了,当着杨广的面,把他给砍了,甚至鲜血还溅到了杨广的衣服上。

杨杲都杀了,叛军没有退路,接下来,轮到杨广了。

杨广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要求:“皇帝有皇帝的死法,怎么能用锋刃所逼?给我取毒酒来!”

然而,马文举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杨广,令狐行达猛地将杨广一按,杨广跌落在御座上。杨广只能取出自己的手巾给令狐行达,令狐行达于是将其勒死。

其实,毒酒有的,杨广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为防不测,毒酒瓶子他都是随身携带,他曾对自己的宠妾表示,如果出现变乱,你们先喝,然后我喝了陪你们。然而,真到了变乱,手下人却逃了个一干二净,没人愿意陪他一块死,他也根本找不到毒药……

杨广落到连死法都不能选择的地步,能怪谁呢?

最后,萧皇后和宫女撤下了床板,制作了一个小型棺材,把杨广和杨杲葬在一起,放在了西院流珠堂。

杨广死了,死在宇文家族的手上——老子挖坟,儿子埋尸。

我们来看看《隋书》中的一段场景吧:

述于江都遇疾,中使相望,帝将亲临视之,群臣苦谏乃止。遂遣司宫魏氏问述曰:“必有不讳,欲何所言?”(宇文述在江都得了重病,杨广甚至想要亲自探视,虽然在群臣的反对下没成行,但还是让魏氏去问宇文述,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么?)

述二子化及、智及,时并得罪于家,述因奏曰:“化及臣之长子,早预籓邸,愿陛下哀怜之。”(彼时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因罪在家,宇文述说,就是放心不下我的长子宇文化及。)

帝闻,泫然曰:“吾不忘也。”(“吾不忘也”!君臣之交,都在这四个字里了。杨广确实没有忘了这件事,宇文述死后,尽管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是再三作孽,罪无可恕,但杨广还是重新启用了他们)

看到这里,我们还能怎么说呢?

回到本章一开始的标题吧——驴老爷,你赢了!

杨广赢了,但是,隋朝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