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

杨广死了,隋朝名存实亡,旧时代结束了,新时代即将来临。

但是,在这旧时代和新时代之间,却还吟唱着一首首的英雄悲歌,还有那一曲曲的枭雄离歌。

就让我们回到那样的时代吧!

英雄悲歌之李密Ⅰ——低级龙套

宇文化及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就在几天前,我们谈论隋末局势时,都不会花一秒钟时间定格在他身上——当时我们谈论的,是夺取关中的李渊父子、在东都反复较量的李密和王世充、山东地区迅速崛起的窦建德、在江淮三足鼎立的杜伏威、李子通和左才相(后来是沈法兴)、在马邑啸聚一方的刘武周、在陇西称霸的薛举薛仁杲父子,如此等等。

但是,现在,我们却再也不能无视宇文化及了——因为,他干掉了杨广。

“弑君”,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政治事件,也正因如此,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如此轰动事件的人物,也势必是一时雄杰。

从秦末的赵高到东汉的梁冀,从曹魏的曹丕到西晋的司马昭,从东晋末年的桓玄、刘裕到南北朝中期的萧鸾、萧衍,然后便是北周的宇文护、隋朝的杨坚;这些人物,不管我们如何评价他们,都至少得送上四个字——风云人物。

如今,宇文化及也加入了弑君者的行列,而且,因为《隋唐演义》的关系,他的名气比之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他能不能跟前辈一样,无论胜败,也来领一时之风骚,执一时之牛耳呢?

我们接着来看弑君之后的宇文化及吧。

首先自然是大清洗,凡是不听话的,管你朝内大员还是皇亲国戚,管你年未弱冠还是耄耋之年,一律都是一个字——杀。

然后要处理的,乃是一个名分问题。叛军反是造了,皇帝也杀了,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跟天下人交代?很显然,宇文化及的心还不够绝,干掉杨广、诛杀异己之后,他没有立即选择称王称帝,而是拥立了杨广的侄儿、杨俊的儿子、秦王杨浩当皇帝。宇文化及这么干,无非还想表明,自己依然忠于隋室,不过,意义就如脱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

接着呢?接着就是一个字——溜!叛军之所以造反,最重要的原因——想家;因此,行动计划早在造反之初就定下了——回家。宇文化及倒也不客气,就地“免费征用”了江都人家的舟楫,然后大摇大摆的沿水路西进。

这个“溜”字,决定了宇文化及的前途——龙套。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文化及选择了成功率最低的一种革命方式。

中国历史上的革命,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叫做“席卷式革命”。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大部分都是“席卷式革命”。农民起义军浩浩荡荡的,一路所向披靡,见神杀神,遇鬼杀鬼,瞬间就占领了X州X县,然后形成N分天下有其一的态势;这种情形,就叫“席卷”。

打个比方吧,晚清末年的太平天国起义,便是一次很典型的“席卷式革命”,太平军发轫之初,那叫一个无人可挡,瞬间就坐拥了半壁江山。可惜啊,太平军最大的毛病,便是没有将“席卷”进行到底,粗俗点说,眼皮子太浅!

第二类革命,我们称之为“流窜式革命”。

“流窜式革命”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占地盘,打到哪算哪,没有固定根据地。

最典型的“流窜式革命”,便是唐末的黄巢起义了。朋友们,黄巢可是个牛人,此公坚持革命十多年,两渡黄河,四渡长江,在没有固定地盘的情况下,最后愣是杀进了长安,建立了“大齐”,堪称中国历史最牛逼的流寇。

另一个“流窜式革命”的大佬级人物,便是明末的张献忠啦,关于此公的脾性,问问四川人民,他们可有切肤之痛呢。

还有第三类,称作“割据式革命”。

关于这个“割据式革命”,历史上也是有真实的例子的,比如唐末的庞勋起义;但是,要说影响力大,妇孺老幼雅俗共知的,那就是《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了。关于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故事,请大家自行翻阅《水浒传》。

“割据式革命”,说白了,就是实力不够,既没有“流窜”的胆略,也没有“席卷”的能量,所以,就只能占山为王,混个温饱,过一天算一天了。

当然,梁山好汉的革命方式,在近代得到了突破性的发展,毛泽东同志就将其开拓创新,开启了割据式革命的新篇章。中国共产党,就是通过武装割据积蓄力量、保存自己,最终成功夺取天下,建立新中国的。

当然,或许还有第四种,非常特殊的一种——接力式革命。

接力式革命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的大体过程,就是一群不知名革命小将偶然间在武汉放了把火,然后这把火迅速烧遍了全国,国内各派势力都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然后形成了各省纷纷宣布独立的局面。紧接着,一代枭雄袁世凯就耍弄起了他的权术,一面借革命党压清廷,另一面借清廷压革命党,随后又玩起了南北和谈,然后,稀里糊涂的,一个新政权就从谈判中诞生了。

辛亥革命很特殊,不具普遍性,所以,我们无需讨论它。

宇文化及的革命方式,应该是第二类——流窜式革命,不占地盘的革命。

历史证明,流窜式革命,没有最终成功的先例,大部分时候,都是胎死腹中,只有极少数的牛人,比如黄巢和张献忠,这种中国历史上一等一的枭雄,才能稍微搞出点气候,但最终也不免流于失败。

何以如此呢?因为,有固定的地盘,才有充足的后勤供应,而有充足的后勤供应,才可能支撑起强大的革命队伍——有地才能养人,有人才有胜利。

隋朝末年的枭雄们,除开实在另类的宇文化及,他们所做的事情,都并无二致——抢地盘。李渊在抢关中,李密在抢东都,窦建德在抢山东华北,杜伏威在抢江淮……甚至,在抢地盘而外,高明的战略家们,还会更进一步考虑——抢哪?杨玄感失败的例子就证明,光知道抢地盘还不行,还得知道抢哪。

宇文化及如今就反其道而行之,不要说考虑不到“抢哪”这样的高级问题,他甚至连“抢”都没有考虑,他选择了“溜”,所以,他选择了一条龙套的道路。

当然,事在人为,有时候,跑龙套也可以跑得很高级,黄巢同志,也选择无后方作战,最终的结局也是失败,在历史上,也是个龙套,但是,他这个龙套就是个高级龙套,因为,他跑了十一年的龙套,最终还杀进了长安,建立了大齐,过了几天皇帝瘾。而宇文化及呢?他能成为一个怎样的龙套呢?

我们来看看西归途中的宇文化及吧。

从江都出发没多久,宇文化及抵达了显福宫。然后,本着过把瘾的原则,宇文化及住了进去,然后就学习先帝,杨广是怎么玩怎么闹的,他就怎么玩怎么闹。当然了,他毕竟是叛军老大,军中大小事务,还是要处理,他每天倒是也升帐,而且也像模像样的朝南坐,同样还接见各路神仙,听取各方奏事,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他就像尊佛像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一个反应——沉默。

“沉默”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此人心机很深,高深莫测,另一种就很低端了——其实想说话,但是,不知道怎么说,没主意。宇文化及属于哪一种呢?很遗憾,第二种;因为,在沉默之后,他会回到内殿,把事情丢给手下的参谋,让他们给出主意、拿主意。

当然,宇文化及的“沉默”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露怯,让人看不透。不过呢,纸始终包不住火,宇文化及是真深沉还是装深沉,早晚一天会暴露。

如此这般,宇文化及沿着水路,抵达了徐州。然后,水路就走不通,只能走陆路,宇文化及一如既往的采取了“免费征用”的方式,从民间搞来了两千辆牛车——干啥呢?运东西;运啥呢?运财宝……

然后,宇文化及遇到了跟老爹宇文述当年东征时一样的问题¬——当年宇文述东征高句丽,要求当兵的人手负担80石的重量,结果士卒不堪其苦,在半道上偷偷挖坑把粮食埋了,导致到了高句丽,粮食已经所剩无几,最终造成了后来的惨败;现如今,宇文化及的手下,倒是不用背80石那么重,但是,铠甲要穿,武器要拿,负担也不轻。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倒也罢了,但是,眼下眼睁睁就有两千部牛车,负担是能够减轻的,但是偏偏,牛车没有用来减轻士卒的负担,而是用来运送供宇文化及享受的财宝……

如此这般,在漫长的行军之后,士卒们就只能是一个反应了——怒。

士卒们怒了,此前推举宇文化及的那帮造反将领们,却开始担心了。

司马德勘他们之所以担心,乃是因为他们终于看穿了宇文化及的真面目——原来,这哥们除了投胎投的好,基本一无是处,纯傻逼一个。这还了得?如今他们这几个,已经是天下共诛之的逆贼了,而在宇文化及的“英明领导”下,内部居然怨声载道、怒气冲天,照这架势,跑不到长安,他们就得挂呀。

宇文化及这个老大不合格,不能带领手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司马德勘很担心,某天就找到了推荐宇文化及的赵行枢,表示:“君大谬误我。当今拨乱,必藉英贤,化及庸暗,君小在侧,事将必败,当若之何?”(瞅瞅你给我推荐的这货,就这么个水平,咱死无葬身之地啊)

当然,司马德勘这么说,也不只是对宇文化及水平的不满,他们的明争暗斗,从弑杀杨广之后,就渐趋激烈了。斗争的核心,自然还是那个字——权,于此二人而言,则再加一个字——兵权。

司马德勘原本是掌握兵权的那个人,此次造反,也是他最早提出而又实际策划的,也正因司马德勘位高权重,让宇文化及非常忌恨。不久之后,宇文化及就调整了司马德勘的官位,将其任为礼部尚书,明升暗降,削夺其兵权。司马德勘当然不傻,非常生气,于是,他转而投资宇文智及,意图从宇文智及手里,再夺回一部分兵权。宇文智及见财起意,于是将一万后军交给了司马德勘。

如今司马德勘找赵行枢,自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准备鱼死网破了。

赵行枢非常轻松,轻松到令司马德勘惊讶,他悠悠然的吐出了八个字:“在我等尔,废之何难!”(造反本来就是咱策划的,宇文化及也是咱找来的,咱能把捧起来,也能把他摔下去,有啥可担心的?)

然后,行动开始,赵行枢开始搞串联,准备借助司马德勘的那一万后军,先发制人,除掉宇文化及,推举司马德勘。

在政变之后再搞一次政变,按说不是小事,但是,赵行枢的轻松,自有他的道理——宇文化及只是闹得天怒人怨的傻逼,对付这样的傻逼,很难吗?

理论上说,不难,但是,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赵行枢至少漏算了一点——运气。宇文化及的运气非常好,赵行枢等人的阴谋,被许弘仁和张恺提前通报给了宇文化及,于是,宇文化及让他的弟弟宇文士及(就是杨广的女婿,宇文述的第二子)以游猎为名,来到后军。

司马德勘彼时还不知道事情败露,还亲自出营谒见宇文士及,然后就被逮了。

接下来,就是司马德勘和宇文化及这个反党的狗咬狗了。

在这种时候,一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宇文化及,突然嘴皮子变溜了:“与公戮力共定海内,出于万死。今始事成,方愿共守富贵,公又何反也?”

什么“戮力同心”、“共守富贵”,当然是骗骗小孩子的。司马德勘自然不鸟这一套:“本杀昏主,苦其淫虐;推立足下,而又甚之;逼于物情,不获已也。”

竟然说老子连杨广都不如,有什么好说的?杀!于是,第二次政变破产。

宇文化及幸运的处理了弑君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危机,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这种流寇式的方式,终将遇到更大的危机。

英雄悲歌之李密Ⅱ——既生瑜,何生亮

宇文化及继续前进,然后,东郡(河南省滑县)通守王轨投降了宇文化及,再然后,宇文化及终于引发了东都的恐慌。

其实,只要了解了宇文化及,就根本不需要恐慌,因为,宇文化及对东都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想跟东都内外的各派势力有所瓜葛,如果可以,他只是想借个道,他对东都周边势力的唯一要求——行行好,别找我要买路钱。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么?但是,悲哀的是,不管东都内的政府军,还是东都外的李密,都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宇文化及杀了杨广,制造了最轰动的政治新闻,脑子最简单的人,也不敢把宇文化及想的太简单。这小子杀杨广,只是因为手下人想家?他带着这么多人马浩浩荡荡杀向东都,只是为了借个道?拜托一下,不要把我们当傻逼,好不好?

当聪明人遇上傻逼,有时候就容易出现这样的问题,聪明人想的很多,傻逼想的很少,但是最后,做出错误判断的,却是聪明人。

不管怎么说,宇文化及的出现了,还是搅乱了东都的局势。

东都的局势,依然是李密和王世充这对宿敌间的对峙。李密在杀掉翟让之后,他又跟王世充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交火。

公元617年(义宁元年)十二月,由于李密对东都的长期围困,对三大粮仓洛口仓、回洛仓和黎阳仓的占领,东都已经陷入了粮食危机,有两三成的人,都死于饥饿。于是,东都城内人心惶惶,不免就有王世充的手下零星投降李密。

李密就问这些降兵:“世充军中何所为?”(王世充最近军中什么情况?)

降兵回答:“比见益募兵,再飨将士,不知其故。”(王世充军中在大肆募兵,而且还开宴会慰劳将士。这些降兵当然知道东都城内的粮食已经几乎告罄,所以,也就想不明白,为何王世充还要继续募兵,还要飨兵)

王世充的小算盘,自然瞒不过老对手李密的眼睛。李密很快就猜到了王世充的计划,他对裴仁基表示:“吾几落奴度中,光禄知之乎?吾久不出兵,世充刍粮将竭,求战不得,故募兵飨士,欲乘月晦以袭仓城耳,宜速备之。”(老兄知道不?我差点就被王世充那小子给算计了。我很长时间不出兵,对东都围而不攻,王世充的粮草将要告罄了。王世充求战不得,别无他法,所以才“募兵飨士”,想要在月底偷袭仓城,所以要提前做好准备)

于是——乃命平原公郝孝德、琅邪公王伯当、齐郡公孟让勒兵分屯仓城之侧以待之。李密摆好了阵势,就等着王世充乖乖入彀了。

十二月的月底,就是除夕;在除夕之夜,打了一年仗的士卒有所松懈,也是人之常情,所以,王世充打算选择这个时候偷袭,可说算有定策。但是,可悲的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王世充怎么狡猾,他都被李密牢牢控制,李密总能看穿他的心思。王世充要是知道自己的计划再次被看穿,也就只能发出跟上次李密诛杀翟让时一样的感慨了——李密天资明决,为龙为蛇,固不可测也!

呜呼,既生瑜,何生亮!

当然,更可悲的是,王世充压根也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被看穿了,除夕夜晚上,王世充果然按照原定计划率军出现。瓦岗军当然早就守候在此多时矣,王伯当率先出击,结果出师不利(有可能是诱敌深入)。王世充于是率军攀城而上,城守鲁儒激烈抵抗,将其击退。而王伯当此时则重新集结了人马,对王世充发起反击,于是,王世充再度大败——斩其骁将费青奴,士卒战溺死者千馀人。

这是王世充跟李密的第三次交战,结果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败。当然,此时的王世充还不甘于承认失败,还在找客观理由,他认为,此番输给李密,乃是因为手下兵马太少,并把此意传达给了杨侗,杨侗于是增兵七万给他。

公元618年(唐武德元年)正月,在洛阳城外,王世充跟李密再度交战。此次交战的主题,乃是两个字——雪耻!

最先发动攻击的依然是王世充,此次,他得到了越王杨侗十万人马的增援,正欲报仇雪恨,于是抢先发难,进攻洛北,击败李密,一路推进,驻扎巩县北郊。

当然,小胜无法满足王世充,他的目标——击溃李密!

正月十五,王世充命令各军建造浮桥,意图渡过洛水,进攻李密。声势是浩大的,场面是震撼的,决心是坚定的,但是,王世充再一次犯了老毛病——太冲动。王世充同志,因为报仇心切,居然传出了这样的军令——各部不强求步调一致,谁先造好浮桥,谁就先出击,务必尽早干挺李密这丫挺的。

最先造好浮桥的,是大将王辩,他也是最先出击的。事实还证明,有时候胡来,可能是胡有理的——李密同志就被王辩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外围的防御工事都被王辩攻破,李密军中一片大乱,眼看着,部队就要崩溃……然后?然后李密发现,王辩退军了……

王辩为什么会退军呢?因为,王世充同志,当时鸣金收兵了。王世充同志为什么要鸣金收兵呢?我估计,是因为他发现一开始的做法实在太冒险——冲动是魔鬼啊;于是,冷静下来之后,他决定狐狸不掉进同一个陷阱,为了稳妥起见,王辩你先回来,然后咱几十万大军一块杀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冲动确实是魔鬼,但是,在冲动之后冷静,是另一种形式的冲动,这比冲动还魔鬼。比战略冒进更严重的军事错误,叫做朝令夕改。

当李密发现王辩突然退兵之后,立马做出反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追!于是李密率领敢死队进行反击,这一追之下,反而把王世充给追乱了,一堆人夺路而逃——当然,没有路,只有桥,而且还是浮桥。浮桥当然不能保证让所有人都逃得掉,于是,在争抢的过程中,一堆人落水溺死——多少呢?一万余人。

可怜的王辩同志,眼看就要打胜仗了,因为王世充的瞎指挥,最终却被李密翻盘,战死沙场,而瞎指挥的王世充倒是命大,逃过了一劫,但是,他的部队已如惊弓之鸟,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王世充又一次败了,而且非常狼狈,比以往两次失败都要狼狈,他的自尊心告诉他,他已经没脸再去见杨侗了,没脸再回东都了,他选择北奔,去河阳(河南省孟州市)。屋漏偏逢连夜雨——是夜,疾风寒雨,军士涉水沾湿,道路冻死者又以万数。(淹死万余,冻死万余,王世充仗打得也算很有才了)

一个字概括——惨!王世充雪耻不成,又添屈辱。

王世充逃到河阳后,上表请罪,表示此仗输那么惨,实在罪不容诛,要越王重加治罪。结果越王怎么做的呢?一如既往——优抚:越王侗遣使赦之,召还东都,赐金帛、美女以安其意。

有人说杨侗是不是太窝囊?应该这么说,这是一种聪明的“窝囊”。眼下,王世充虽然屡战屡败,但是,东都能跟李密对抗的,也只有他;因此,为了稳住王世充,为了不让他有异心,就算窝囊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

此战过后,李密的声势算是达到了真正的巅峰,拥军三十万,几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架势。当时段达、韦津就率军出击,结果还没打,一看李密军队那阵势,先吓怕了,然后就开溜,最后被李密一通掩杀,段达捡了条命,韦津战死了。

于是偃师、柏谷及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检校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等各举所部降于密。窦建德、硃粲、孟海公、徐圆朗等并遣使奉表劝进,密官属裴仁基等亦上表请正位号。

已经开始有人劝进了,尤其是窦建德也开始劝进了,但是,李密有没有接受呢?没有。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攻下东都。

李密是个明白人,当皇帝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没有稳固的根据地,贸贸然就登基,只会有一个下场——死,所以,这种行为称之为——找死。这是政敌们的糖衣炮弹,李密当然不会被打倒。

李密的担心有没有道理呢?有。因为东都这个地方,乃是四战之地,在宇文化及领着江都骁果浩浩荡荡开过来之前,已经有另一派势力过来打了个呼哨——谁呢?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

英雄悲歌之李密Ⅲ——痛苦的主角

该年正月二十二日,李渊派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当左翼和右翼指挥官,前来东都“增援”。之所以用“增援”这个词,是因为李渊当时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表面上看,他还是隋朝的忠臣,他只是丞相,他尊奉的皇帝是杨侑。

当然,“增援”这个词,也只有李渊有脸皮用,全天下的人,包括东都的政府部队,都知道,要李建成和李世民来“增援”,这叫引狼入室。于是,该年四月,当李建成率军抵达东都时,东都政府给李建成送上了一道名菜——闭门羹。

李建成倒也也挺牛逼,还派人去做说服工作,表示我们真是来“增援”的,但是好说歹说,东都政府也依旧认为,李建成不是来“增援”的,而是来“打劫”的,于是,接茬不理他们。

李建成来了,李密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但是,李密比东都政府高明得多,他看穿了李建成的心思——李建成此来,既不是“增援”,也不是“打劫”(东都政府显然还没傻到要把李渊父子当盟友的地步),而是来“试探”和“示威”的。所谓“试探”,是来看看东都的局面到底如何,有没有可能立即对关中形成威胁,现在的答案是——东都一团乱麻,显然没空管关中;所谓“示威”,是要让东都的各派势力看看,李家军不是好惹的,不要轻易去关中触霉头。

既是“试探”和“示威”,李建成就不会真跟李密大打出手,李密也不会真跟李建成决战,于是,李密只是派兵象征性的前去攻击李建成,而后,双方部队稍作接触,就各自撤退。李密此举是为了警告李建成——东都是我的地盘,你别来掺和;而李建成则回答——我就是来看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别担心。

但是,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到来,终究还是给东都城内带来些影响。由于王世充屡战屡败,李密如日中天,东都政府的局势非常不理想,于是,就有一些人,准备抛弃隋朝这条破败的大船,转而去投效李氏兄弟。

东都城内有人要弃船,李氏兄弟准备接收吗?李世民给出的回答是:“新定关中,根本未固,悬军远来,虽得东都,不能守也。”

李世民这番话就道出了他和老兄率军前来东都的本意——“新定关中,根本未固”,这意味着,在李世民看来,眼下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稳固根据地,而不是开疆辟土;“悬军远来,虽得东都,不能守也”,这意味着,李氏兄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夺取东都,因为他们知道不可守;既是如此,他们来干什么呢?还是那四个字——“试探”和“示威”。

如今任务完成,东都这片是非之地,也不可久留,于是,李世民准备撤。在撤之前,李世民预测,东都方面一定不会轻易让他们开溜,一准儿出来追一追,于是,他提前在洛阳城西南,安排下了三道伏兵。

果不出李世民所料,他们刚撤,洛阳城内就由段达率军一万前来追击;同样不出李世民所料,段达被三道伏兵袭击,遭遇大败,而后李世民回军反击,一直杀到洛阳城下,干掉隋军四千余。然后,李世民还夺取了新安和宜阳二郡,安排部下驻守,以此作为日后平定东都的前线基地。

再然后,李世民就撤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来而又返,让本就紧张的东都局势显得更为凝重。

困守东都的一部分将领,已经丧失了守城的意志,他们本打算投奔李家军,但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李家军眼下对东都根本没有兴趣,来看了看之后又走了;那该怎么办呢?段世弘等人认为——没有李世民,不还有李密么?于是,这帮人就开始秘密谋划,准备跟李密里应外合,在四月二十日晚迎接李密入城。

可悲的是,计划提前暴露,杨侗提前得悉,而王世充则奉命将其一网打尽,原本准备进城的李密,听说卧底暴露,也就取消了原定计划。

这是一次谋反未遂,但是,这次未遂事件,却意味着在东都的相持战中,李密开始慢慢占据了上风,而政府军日渐势弱,看起来胜负已分。

李密要赢了?至少连李密都没有这么认为。在东都跟隋军主力的反复相持,虽然李密逐渐占据了上风,但是,聪明的李密不会看不出,真正在过程中获利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闷声发大财的人。

因此,在跟东都相持的同时,李密也在加紧政治攻势。

在李渊刚起兵时,李密曾经提出过要李渊亲往河内缔结盟约,当时李渊以“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为由加以拒绝,如今斗转星移,李渊已经入据长安,并且拥兵数十万,成为大敌;而在洛阳以东,窦建德等势力虽然口口声声表示拥戴,但是,李密也明白,此人拥戴是假,利用李密吸引隋军火力,默默积蓄力量、发展自己,才是真。长此以往,难保窦建德不会成为第二个李渊。

李密准备怎么办呢?也没什么好办法,跟当年对待李渊一样,派人前去说降,让窦建德前来面见李密,然后……

李密派去的使者,一如既往,是他手下的头号说客,房彦藻。

该年二月,房彦藻和郑颋从黎阳出发,向东挺进,开始他们的外交攻势。房彦藻最早说服的,乃是梁郡(河南省商丘市)郡守杨汪。

这位杨汪同志,跟李密乃是“老相识”了,更准确的说,“老冤家”了。想当年杨玄感兵败,李密流亡,他曾经一度投奔妹夫雍丘(河南省杞县)令丘君明,然后被藏到了江湖游侠王秀才家,还娶了王秀才的闺女,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能够逃脱隋朝政府的追捕,妹夫和岳父,都最终罹难;而当时对李密穷追不舍的政府官员中,杨汪就是其中一位。

因为这层关系,杨汪不免有所疑虑,于是,李密不免亲笔一封,打消他的疑虑:“昔在雍丘,曾相追捕,射钩斩袂,不敢庶几。”

这里李密用到了两个典故,第一个是春秋时期管仲和齐桓公的故事。

当时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夺齐国的君位,而管仲则是公子纠的部下。为了帮助公子纠夺取君位,管仲曾请命前往莒国,堵截首先回国的公子小白。在途中,管仲曾一箭射中了公子小白的带钩,公子小白急中生智,倒地装死,管仲认为大局已定,公子小白已死,方率军返回。

当然,管仲还是被公子小白耍了,躲过一劫的公子小白快马加鞭,最终比公子纠提前抵达齐国,当上了国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齐桓公。

后来齐桓公意欲励精图治,请鲍叔牙推荐人才,鲍叔牙就推荐了他的好友管仲;而齐桓公也不念旧怨,重用了管仲;而管仲也不负所望,辅佐齐桓公开创了齐国的盛世,让其成为了春秋中的第一个霸主。

齐桓公和管仲的故事,就成为了不念旧怨的美谈,此之为“射钩”。

而“斩袂”,则是有关晋文公重耳和勃鞮的故事。

勃鞮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宦官,他曾经被晋献公(晋文公的父亲)和晋惠公(晋文公的弟弟)连续两次派去刺杀重耳,但都被重耳躲过。其中第一次刺杀,他曾经割断了重耳的袖袍(所谓的“斩袂”)。

后来重耳当上了国君,成为了晋文公,勃鞮前去见他。由于有过两次刺杀的恩怨,重耳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勃鞮,但是,最终,勃鞮还是以齐桓公和管仲的故事为例,成功让重耳原谅了自己。

事实证明,这次谅解非常关键,因为勃鞮迅速跟重耳透露了一个重大阴谋——齐国的大夫吕省、郤芮想火烧宫殿杀害晋文公。有了勃鞮的告密,重耳再次躲过一次危机,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因此,“斩袂”也跟“射钩”一样,成为了不念旧怨的典型。

李密用这两个典故,无非是想告诉杨汪,自己打算效仿齐桓公和晋文公,请你不要把以往的恩怨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份上,杨汪自然不能不领情,也写信表示效忠。于是,李密任命杨汪为上柱国、宋州总管。

然后,房彦藻就派人带着他的信,前去招降窦建德了,要求窦建德亲自来一趟,晋见李密。很快,窦建德回信了,这封信用《资治通鉴》的话说是“卑辞厚礼”,就是说不断给李密戴高帽,不断认小服软,扯了一通皮之后,真到了关键问题上,窦建德笔锋一转,表示最近军情紧急,幽州总管罗艺意欲南侵,他实在抽不出身,还请见谅云云。

窦建德很聪明,跟李渊一样聪明,他聪明的把李密高高抬起,又聪明的小心隐藏自己,他的聪明,意味着他终将成为隋末一个不可忽视的大人物。

房彦藻对窦建德的太极推手显然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就地返回了。结果,走到卫州(河南省淇县东),出事了……

狙击并杀死房彦藻的人,叫做王德仁,盘踞林虑山(河南省林县西北)的一个活土匪,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也没有什么讲究,就是杀人掠货,占山为王。

房彦藻事件彰显了隋末局势的混乱,李密虽然派徐世绩前去讨伐王德仁并获胜,但是,内心的不安却仍在加剧——他这个主角,到底当得合不合算呢?

局势继续推进,很快,宇文化及弑君的消息传到了东都。国不可一日无君,东都方面决定推举越王杨侗当皇帝,是为皇泰帝。

然后东都形成了一个名为“七贵”的核心班子——以段达为纳言、陈国公,王世充为纳言、郑国公,元文都为内史令、鲁国公,皇甫无逸为兵部尚书、杞国公,又以卢楚为内史令,郭文懿为内史侍郎,赵长文为黄门侍郎,共掌朝政。

又过不久,东都就迎来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客人——宇文化及。

英雄悲歌之李密Ⅳ——傻人有傻福,恶人有恶报

不管是东都城内,还是东都城外,都对宇文化及的到来感到不安——在李密看来,宇文化及弑杀杨广,其志不小,是敌非友,眼下前有宇文化及,后有东都隋军,一人抵挡二敌,如之奈何?在东都政府看来,宇文化及弑君悖逆,是敌非友,近有李密长期对峙,远有宇文化及虎视眈眈,如之奈何?

于是,宇文化及一来,大家都慌了,李密慌了,杨侗也慌了。

怎样解开这个困局呢?有个叫盖琮的人,倒是很不怕死,上了一封“大逆不道”的奏疏,表示,宇文化及这个混蛋,自然是个大混蛋了,不能指望了,但是,李密这个混蛋,还是小混蛋,是不是考虑招降李密这个小混蛋,共同对付宇文化及这个大混蛋呢?这个建议实在是石破天惊,言人之不敢言。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化敌为友”的建议确实很妙,确实是解决当今危局的唯一办法。所以,在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七贵”中的成员,元文都,也开始应和起来:“今仇耻未雪而兵力不足,若赦密罪使击化及,两贼自斗,吾徐承其弊。化及既破,密兵亦疲;又其将士利吾官赏,易可离间,并密亦可擒也。”

盖琮说的是“化敌为友”,而元文都更进一步,说的是“鹬蚌相争”,此议得到了七贵中卢楚的支持,于是,杨侗派遣盖琮前往游说李密。

彼时的李密,已经跟宇文化及接上了火,地点则是在黎阳。

当时宇文化及率军杀奔黎阳,黎阳守将乃是徐世绩,看到宇文化及兵锋甚锐(宇文化及的部队叫做“骁果”,乃是隋军中最精锐的力量,尽管宇文化及脑子不好使,但是真要跟这支部队硬碰硬,谁都得掂量掂量),徐世绩也不免不敢轻易交战,乃引兵西撤,退守仓城。

宇文化及于是兵不血刃的攻取了黎阳,而后又分兵前来围攻徐世绩。此时,李密率步骑两万驻扎于清淇,与世勣以烽火相应,而后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此后,宇文化及屡次进犯仓城,李密都率军包抄其后,令宇文化及不甚其扰。

宇文化及攻击不力,而李密也没办法一口吃掉宇文化及,于是,双方准备效仿当日楚汉之争的项羽和刘邦,隔河喊话。

论起喊话的能力,李密自然是完爆宇文化及,他首先开骂:“卿本匈奴皁隶破野头耳,父兄子弟,并受隋恩,富贵累世,举朝莫二。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行弑逆,欲规篡夺。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将欲何之!若速来归我,尚可得全后嗣。”

宇文化及听李密揭他的短,沉默了许久(估计是半天不知道怎么反驳),低着头看着地上,良久之后,终于回话了:“与尔论相杀事,何须作书语邪!”

好吧,我还是高估了宇文化及,事实是,他根本就没听出李密是在揭他的短,他不回答,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应,而是压根没听懂李密在说什么——这个混蛋,咬文嚼字的,真你娘不痛快,要干就干呗,掉什么书袋啊。

李密看宇文化及憋了半天,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有分量的呢,结果搞了半天,敢情是没听懂,李密是被雷着了,对着手下表示:“化及庸愚如此,忽欲图为帝王,吾当折杖驱之耳!”

当然,实话说,李密还是没弄懂宇文化及,尤其是,“忽欲图为帝王”的“忽”字,就表达了李密的不解。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嘛,李密想太多了,宇文化及仅仅只是想回关中,你跟他较劲,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李密不让路,宇文化及还是只能攻,不久后,就准备了攻城器具,逼向仓城,而徐世绩则针锋相对,在城外挖了很深的壕沟,以此自固;于是,宇文化及杀到城外一看——壕沟那么深,怎么过?

就在宇文化及在转动他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想着怎么从壕沟那儿过去时,突然,壕沟中冲出了大量的军队,宇文化及毫无准备,还以为徐世绩有什么妖术,能“地遁”呢,登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好容易准备好的攻城器具,也都被烧了。

咋回事呢?原来,徐世绩的壕沟乃是一沟两用,地下还挖了地道,壕沟中突然出现的军队,不是会“地遁”,而是压根就是从地道里出来的。

仓城的相持战,李密虽然挫败了宇文化及,但是,他非常担心自己在跟宇文化及交战的途中,会被东都部队在背后偷袭,以此想的脑仁都疼。

就在此时,李密听说盖琮带着杨侗的诏书前来,不免大喜过望——即便是“鹬蚌相争”,也比“两面受敌”要好啊,不是么?于是,李密立即上疏给杨侗,要求投降,而且,他还立即送上了一份见面礼——宇文化及的部将于洪建。

杨侗自是乐得如此,对李密封官加赏之后,表示——搞定宇文化及先!

搞定宇文化及,这是一定的,杨侗不这么说,李密也一样要搞定;但是杨侗这么说了之后,李密就能心无旁骛,将所有的精锐兵力,投入到东线战场上来。

然后就是一场大战?然后是,李密派人去跟宇文化及和解……

看不懂么?至少宇文化及就没看懂。从一开始的坚壁固守,到如今的低姿态求和,宇文化及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只能想出一种可能性——李密这小子,顶不住了,怕了他了。呵呵,认输就对了,省的哥哥动手。

当时,因为宇文化及乃是悬军远来,无后方作战,以此,在黎阳跟李密相持了多日后,不免就遭遇到了后勤危机——快没吃的了。正在宇文化及想着怎么解决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时,李密派人来求和了,于是,宇文化及乐了——既是如此,要吃要喝,李密自会供应,还担心啥?弟兄们,敞开肚皮,该吃吃,该喝喝,吃好喝好,吃饱喝足,造啊!

看懂了么?智商正常的都应该看懂了。显然,李密的求和,乃是一个陷阱,他只是在麻痹宇文化及,只是在拖延时间,他在等待的,是宇文化及粮草用尽的那一天——这种战略,早在李密坚壁固守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实施了。只是,李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初级的骗术,居然真能把宇文化及给骗个干净……

所以,李密搞定宇文化及,只剩下了时间问题?按照计划,是这样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恶心的事情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宇文化及是个傻子,但是,有句话叫做“傻人有傻福”——当日赵行枢和司马德勘密谋政变时,他的“傻福”就让他躲过一劫;而今李密给他下了个套,眼看着他不日将亡时,“傻福”再度眷顾了他。李密的军队中,有人犯罪逃亡,此人投奔了宇文化及,然后,把李密的部署合盘托出……

此时,宇文化及的粮食刚刚吃完,闻听此言,不免暴跳如雷,于是立即率军渡过永济渠,向童山的李密大营,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李密万万没有想到,宇文化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向他发动攻击,可以想见的是,他立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瓦岗军在跟隋军的长期对抗中,总算训练有素,并没有立即就被宇文化及击垮,战事还是非常激烈,从早上七点,打到了晚上七点,然后,渐渐的,战事开始朝着有利于宇文化及的方向进展。

宇文化及的部下,乃是一群杀红了眼的饿鬼;而瓦岗军,不管如何训练有素,这场战事,终究还是仓促应战;这样的进展,自然并不意外。

李密本人则率军且战且走,然后,在战斗中,他中了箭,接着从马背上摔下,晕厥了过去,而他的左右侍从,看到后面追兵将至,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瞬间就没了踪影……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杀声越来越响亮;暂时失去意识的李密,眼看着,就要永远失去意识……

此时,天神下凡了。

李密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好在,还留下了一个——秦叔宝。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秦叔宝一个人支撑起了大局,他如同当年的赵子龙一样,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休克的李密,逃出了生天。

更重要的是,很快,秦叔宝就收拢残兵败将,再次杀了回来,在血战多时后,终于奋力将宇文化及击退。

这场战事,于李密而言,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场有断点的噩梦,直到他醒来的那一刻,他都未必明白,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历史的奇妙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的事情,总是在不断的发生,所有人都不能从故事的开头,去预料故事的结尾。中国人将皇帝称为真命天子,虽不免有封建迷信和政治需要的成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没有命,是当不了天子的。

李密几乎拥有所有的政治素质,但是,很可惜,他缺了最重要的一点——命。在正常情况下,李密几乎拥有99%的可能性,在不付出太大代价的情况下,搞定宇文化及,但是,历史上真正发生的事情——却在那1%中。

这场战事,《资治通鉴》只用了六十五个字,寥寥数笔,匆匆带过,但是,以后我们就会知道,这场战事对李密、对瓦岗军、乃至对整个隋末局势的影响,或许用六万五千字都无法尽述。

当李密醒来后没多久,瓦岗军大营中,却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这位客人,叫做许敬宗,他是王轨的使者。这位王轨,是前东郡通守,不久前,在宇文化及率军到此后,他举城投降,还被任命为刑部尚书。这样的人物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确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李密还是见了他。然后,许敬宗就表明了来意,很简单,很直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投降。

王轨之所以派人向李密投降,是因为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他再也忍不了宇文化及了。

据说,宇文化及同志在突袭李密、终于好歹出了口恶气之后,终于开始想要解决实际问题了——没有吃的,怎么办?当然,宇文化及的思维是直线型的,他脑中立即闪现出了一个字——抢。宇文化及先是进入了汲郡(河南省淇县东),开始搜刮军粮;然后,又派使节前往东郡,开始逮捕平民官员,对他们严刑拷打,要求他们提供军粮。东郡是谁的地盘?当然是王轨的。宇文化及在王轨的地盘上如此肆无忌惮,王轨的反应当然只能是五个字——滚你丫逼的。

于是,这就是王轨投降李密的全过程。

王轨的故事,能反应出一点——宇文化及死定了。

王轨事件表明,宇文化及的愚蠢,已经到了敌我不分的地步,而一个敌我不分的人,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众叛亲离,所以我们说,宇文化及死定了。

李密听闻此言后,当然立即接纳了许敬宗,还把他留了下来,当元帅府的机要秘书,跟魏征一起,掌管文书。

投降李密的,当然不只有王轨,很快,另有一个大人物,也跟着大部队,前来投奔李密了——谁呢?苏威。

苏威同志的背景,我们已经不需要解释了,但是,苏威如今的情况,我们需要解释一下。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的苏威,人生中做过最有勇气的事情,就是此前我们说过的,献《尚书》来讽谏杨广。当然,这也是苏威人生中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此后,因为此事引发的政治迫害,彻底摧垮了苏威。

在被罢免为民后,杨广还是带着苏威去了江都,甚至一度感念老臣的不易,还想要重新启用他,后来还是因为苏威政敌裴矩和虞世基的阻力,这才打消了主意。然后,杨广死在了江都,而苏威,也没有兴趣跟着杨广殉葬,他投降了宇文化及,并被宇文化及任命为光禄大夫。如今,眼看着宇文化及惹得天怒人怨,不日将亡,他又果断的抛弃宇文化及,前来投奔李密了。

苏威什么资历背景,李密当然明白,一开始,对苏威这样的开国重臣,李密自然是尊敬有加。但是,很快李密就发现,苏威这样的老臣,似乎并不值得太多尊敬——因为,他自己就不尊重自己。

据说,苏威见到李密之后,只字不提隋末的乱局、杨侗的安危,好像隋朝亡或不亡,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与之相对的,他不停的盘旋舞蹈,然后,用很不恰当的方式,拍着李密的马屁:“不图今日复睹圣明!”

李密如今投降杨侗,自然是隋朝的臣子;既是隋朝的臣子,又怎能随便使用“圣明”这样僭越的词语?如果说苏威投降宇文化及还可以说是迫不得已,那么,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试图博取李密的欢心,只能送上三个字了——贱骨头。以此,不仅李密对他观感大改,举国上下,都对苏威心生鄙弃。

沦落到如此境地的苏威,就是隋朝兴衰的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我们对这个短命的王朝,也只能是唏嘘不已了。

回到宇文化及吧。听说王轨已经投降了李密,宇文化及这才知道大事不妙,在恐慌之下,就率军撤出了汲郡,而后率军北上,准备放弃跟李密的较量,转而去夺取北方的领地。但是,宇文化及的大量部下,统率岭南骁果一万余人的陈智略,统率江淮短矛勇士的樊文超(樊子盖的儿子),统率江东效果数千人的张童儿,都投降了李密。因此,宇文化及北上的部队,也就只有两万余人了。

李密固然并不好惹,但是,宇文化及难道认为,北方的那些隋末枭雄,就很好惹吗?跟李密的较量,他或许是傻人有傻福,但是,运气不可能永远降临在他身上,部众日渐离散的他,终将有一天会知道,恶人还会有恶报。

英雄悲歌之李密Ⅴ——不想打和不敢打

宇文化及撤了,李密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他返回了巩洛,而后,留下徐世绩在黎阳一代,防备宇文化及的反扑。

看上去,东都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李密和政府军,在经年累月的相持后,终于因为宇文化及的催化,达成了最终的和解,如今,随着宇文化及的最终离开,战争结束了,和平终于降临了。以此,东都政府内部,陷入了一片欢腾,长久以来的折磨,终于成为了过去时。

然而,在这一片欢腾之中,有一个人,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非但兴奋不起来,他还为此感到十二分的担忧。

早在杨侗刚接受李密的投降时,此人的态度就很消极——彼时,提出了收编建议的元文都,因为和解达成,觉得灾难即将结束,不免欢欣鼓舞,于是在上东门摆下了酒席,请了文武百官前来庆祝,从段达以下,全都是喝着酒唱着歌跳着舞,庆祝得来不易的安宁;然而,在这样的气氛下,此人却偏要泼盆冷水,他对着起居郎崔长文表示:“这些人竟然敢把国家的名器,拿去送给盗贼,其心何在?”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接纳李密,只有这个人不可能,因为,他是王世充。于王世充而言,他的存在,乃是为了对抗李密,为此,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尽管几乎输掉了底裤,但仍不轻言放弃——击败李密,乃是王世充生存的意义!一个大人物,要他放弃什么都可以,女人、金钱、权力,等等等等,但是,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可能放弃的——生存的意义!

接纳李密,就是剥夺王世充“生存的意义”,所以,即便东都内部一片欢腾,人人庆贺,王世充也不可能展颜而笑。

王世充的这种态度,令元文都非常不快,但是,或许元文都也不明白,为什么王世充不愿意接受李密——此公甚至天真的认为,王世充是想把东都献给宇文化及。当然,中国人的处事逻辑,即便暗地里已经剑拔弩张,表面上,仍会是和和气气;王世充跟元文都便是如此,见到面,仍会打招呼,贤兄贤弟的乱叫一气,旁人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在亲密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很快,表面的亲密,也要宣告终结了,因为,宇文化及要走了,按照杨侗的旨意,李密就要入朝为官了,就要跟王世充同列而站了,王世充的忍耐,终于到头了。于是,在朝内一次次因为李密传来的捷报而欢欣鼓舞之时,王世充却在秘密运作,煽动他的部众:“元文都辈,刀笔吏耳,吾观其势,必为李密所擒。且吾军士屡与密战,没其父兄子弟,前后已多,一旦为之下,吾属无类矣!”

跟李密不共戴天的,不只有王世充,还有王世充的军士,相杀多时,恩怨已深,这帮人很怕李密的报复,而王世充,则果断抓住了这一点。

元文都很快得到了消息,为之大为惶恐——他毕竟是文官,王世充毕竟是武将,真要见个高低,完蛋的多半会是他;于是,他找来了同盟的卢楚等人,策划政变,准备借着王世充朝见之时,设下伏兵,将其诛杀,以绝后患。

元文都的想法是对的,此时此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而且,光靠他一个人,显然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局面;但是,他的做法却是错的,因为,他多找了一个人,一个他认为是盟友的人。

在李密归降东都政府的过程里,有一个人表现得很积极,他就是“七贵”中的段达,甚至,在元文都设下的庆祝宴会上,此公作为当朝第一大员,居然带着满朝文武,载歌载舞;似乎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是支持李密归服的那一个。元文都认为,光凭这一点,段达就是他重要的盟友,政变计划也会得到他的支持。

但是,元文都错了,错的原因是——他不懂段达。

在支持李密归顺的朝中大员中,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受够了无休无止的战争,但是,唯有段达不是,他的动机是——终于不用在战场上碰到煞星李密了。“不想打仗”和“不想碰李密”,似乎是同义词,就算有区别,也只是细微的区别,但是,所谓的人性,往往就体现在细微的差别上——“不想打仗”,体现的情绪是烦躁,而“不想碰李密”,体现的情绪,却是害怕。

在王世充跟李密的四番战后,曾经,段达和韦津率军前往反击,但是,这次反击的过程却令人无语——段达老兄刚出城,刚看到李密的军队,就被那种气势所震慑,接下来,就不战而退了。段达,已经“不敢打”了,这个“不敢打”里,体现出他的特征,乃是怯懦和无能——这样的人,往往害怕变乱。

段达接受李密,是因为他认为,一旦如此,变乱就结束了;但是,当元文都找到他后,他却吃惊的发现,李密的归降,不是变乱的结束,而是变乱的开始,而且,是一场结果难测的变乱的开始,一场有可能葬送他身家性命的变乱的开始。

“安全第一”的段达,立即决定搞两面投资,一方面,他本人继续跟元文都一党虚与委蛇,另一方面,他派女婿张志前去告密。段达认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做法,不管最终获胜的是元文都还是王世充,他的安全都能得到保证。

“不想打”和“不敢打”的区别,决定了这次较量的结局。

得到密报的王世充,决定先下手为强。七月十五日午夜三更,王世充率军攻打含嘉门。元文都闻听事情有变,立即驰入皇宫,请杨侗出登乾阳殿,派兵抵抗,并命令各将关闭宫门。然而,战事的结局从这一刻已经注定了——因为,跟李密打了多次恶仗的王世充部队,其战斗力,远远强过宫内的这些没见过阵仗的部队。

很快,形式就朝着对元文都不利的方向进展——跋野纲率军出战,刚见到王世充,就下马投降;费曜和田阇也出宫迎击,但战况不利;元文都准备亲自率领禁军出玄武门,袭击王世充的侧背,结果,太监段瑜却声称找不到宫门钥匙,迟迟不给开门,如此这般,时间拖延,已是天色将明。元文都准备放弃玄武门,出太阳门(宫殿东门)迎击王世充,结果,元文都刚刚折回乾阳殿,王世充已经攻破了太阳门,杀入了皇宫。

元文都的盟友立即作鸟兽散——皇甫无逸抛妻弃子,砍开右掖门,一路西遁,奔往长安;卢楚躲到了厨房,结果还是被王世充党羽捉拿,随后被王世充下令乱刀砍死。于是,王世充杀向了紫薇门。

杨侗来到了门楼,询问王世充:“你带兵进宫,意欲何为?”

王世充回答:“元文都和卢楚等逆贼,想要将我置于死地,陛下只要诛杀元文都,我就任凭陛下处置。”

一旁的段达立即命人抓来了元文都,送给王世充。元文都对着杨侗哭道:“早上我死了,晚上就会轮到陛下!”杨侗也随之大哭,但是,一边哭,他一边催着元文都出宫——在这样的时候,即便是晚上死,也比跟着元文都早上死强。元文都刚出宫门,王世充所部立即一拥而上,乱刀砍下,将其剁成了肉酱,而后,元文都和卢楚的儿子们,也均遭诛戮。

段达又传达杨侗旨意,命令打开宫门,迎接王世充入宫。在控制了各处要害后,王世充进入乾阳殿,晋见杨侗。杨侗怒道:“你专权独断,擅自诛杀,可曾奏报?这是为人臣子的道理?你依仗手中兵权,可敢杀我?”

王世充立即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痛哭道:“我蒙先帝提拔,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元文都等心怀奸诈,打算召唤李密,危害朝纲,痛恨我不与之同流合污,日夜累积,心怀猜忌。我为了救命,所以未能及时奏报。如果心有诡诈,辜负陛下,天地日月可做见证,使我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看着王世充这声泪俱下的痛诉,仁慈的杨侗,也不免有些心软,认为王世充乃出于至诚,今日之事,实为迫不得已;于是命他升殿,与其详谈。许久之后,二人一同入后宫,晋见刘太后。王世充乃解开头发,披散两肩,对天发誓,声称绝不敢有二心。于是,杨侗命王世充为左仆射,都督内外诸军事。

此次政变,成为了王世充掌控东都政局的开始——他很快便开始清除异己,扶植亲信,将王家子弟分布朝野,控制要害,一时之间,声势喧天,举朝上下,无不侧目。而至于仁慈而又可怜的杨侗,则彻底失去了权威,成日里枯坐宫殿,无所事事,再也没有任何皇帝的权威了。

演技派王世充,彻底降服了皇泰主杨侗,这位枭雄,或许是为了保命才发动了政变,但是,这位枭雄,绝不可能仅仅因为保命,而发动政变。

失去了元文都一党的制衡,年幼软弱的杨侗,已经无力继续控制王世充;当然,失去对王世充的控制,只是杨侗悲剧的开始,而这个悲剧之所以还没有落幕,仅仅只是因为,东都城外另有一股势力,在制衡着王世充。

李密!你等着!

英雄悲歌之李密Ⅵ——利益之争与路线之争

公元618年七月,刚刚击退了宇文化及的李密,正准备去东都受任,然而,行至温县,却听到了元文都被杀的消息,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运气还算不错;而后返回金镛城。东都的相持战,仍在继续。

东都内外的局势,如今是镜子的两面——东都城内,如今粮食将尽,一斛米居然要八九万钱,买不起的人,自然只能饿死,当然,买得起的人如果买不到,也只能饿死;与之相对,东都城外,却是什么都缺,只是不缺粮食。

为了收买人心,李密在占领洛口仓之后,就开仓放粮。最初的时候,粮仓没有任何管理,是无政府状态,谁来了都能进去搬粮食,无需出示任何文件,而且,想搬多少,就可以搬多少。

于是,洛口仓外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堆人拖家带口的过来搬粮食,而且,大概是饿疯了的缘故,很多人都极端贪婪,不顾自己的能力,拼命的搬,直到离开之前,才发现根本带不走这么多,于是,大量的粮食被抛弃在大街小巷。自仓城到外城郭门,地上铺满了厚达几寸的粮食,以此,这些洒落在地上的粮食,遂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辆,大量糟蹋。

当然,李密至少还是收买到了人心,各地变军拖家带口前来搬运粮食的,几有百万,很多人没有瓦罐木盆,遂用荆条编的箩筐淘米,于是大量的粮食漏出,洛水两岸十里之内,一眼望见,俨然是一片白色的沙滩。

洛阳城的军民登城远望之时,看到此情此景,他们内心是何情绪?

李密很得意,当日他曾对翟让表示过夺取洛口仓的重要意义(今百姓饥馑,洛口仓多积粟,去都百里有馀,将军若亲帅大众,轻行掩袭,彼远未能救,又先无豫备,取之如拾遗耳。比其闻知,吾已获之,发粟以赈穷乏,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集,枕威养锐,以逸待劳),如今,他的设想已经成为了现实。

然而,一旁的贾闰甫却若有所思:“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民所以襁负如流而至者,以所天在此故也。而有司曾无爱吝,屑越如此!窃恐一旦米尽民散,明公孰与成大业哉!”

贾闰甫认为,要打持久战,有粮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爱护粮食,否则,粮食都糟蹋完了,李密要靠谁来夺取天下?李密是个聪明人,于是,他任命贾闰甫去管理洛口仓,解决粮食的浪费问题。

当然,东都城外,所有的也只有粮食了。民以食为天,但是,食毕竟只是基本需求,在吃饱喝足之后,所有人,都还会有更高的需求。李密手下的将领士卒便是如此,当日他们投奔李密,是因为李密能让他们吃饱喝足,为了一顿饭,他可以不惜一死而战,现如今,吃饱喝足不再成为问题,要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就需要更大的刺激——换句话说,得有硬通货。

然而,李密手里,只有粮食,没有硬通货,每当军队打了胜仗,要论功行赏时,李密却什么都拿不出来,没有钱币,也没有绸缎。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这对军队的作战意志,无疑是种巨大的摧残。

此外,李密本人也开始为他的功业感到沾沾自喜,他不再像以往一样体恤士卒,而且,相比安抚老人,李密也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招降新人上——每当有人来投奔,李密总是大加优待;这也不免让跟着李密出生入死的老人们,感到不快。

徐世绩就看到了这个问题,他曾在一次宴会上向李密提出警告,但是,李密无法接受,反而将徐世绩派往了黎阳,外示优崇,内显疏离。

东都城外的种种暗流,正在逐渐腐蚀着瓦岗军的战力,但是,向来清醒的李密,在这样的时候,却被连续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李密的乐观,来自于大环境的有利——东都军队屡战屡败,如今又爆发了内乱,而粮食又即将告罄;似乎,东都的败亡,也只是早晚了。

然而,李密却忽略了一件事,至关重要的一件事——队伍的凝聚力。

儒家圣贤孟子强调“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网友们强调“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说明,从圣哲到凡人,都意识到,队伍内部的向心力,才是决定一场较量的胜负的关键。

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李密隐藏着的,却是最致命的一个危机——人心。

人心的离散,其实从李密诛杀翟让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是的,在诛杀翟让之后,李密迅速的安抚了翟让集团的各部将领,让瓦岗军恢复了先日的平静,然而,很显然,平静只是表面的,喧嚣才是深层的,瓦岗军再也不可能恢复到此前的和睦团结铁板一块了——从徐世绩的遭遇上,我们就能看到这一点。

徐世绩,乃是瓦岗军的草创人物之一,翟让集团的骨干人物,在那场大动荡中,徐世绩被砍到了脖子,差点丧命。后来,李密把他招入幕下,亲自为之傅创,以示厚遇。然后,这件事就成为了李密的心结,此后,尽管徐世绩对李密忠心耿耿,为之肝脑涂地,但是,在李密内心,始终认为,徐世绩不是真心诚意效忠于他,他总是认为,徐世绩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因为这种顽固的念头,当徐世绩对李密“厚待新人而忽略旧人”的政策提出质疑时,李密却无法就事论事。在李密脑中的语境下,“新人”无非是暗示李密集团,而“旧人”无非是暗示翟让集团;李密认为,徐世绩这么说,乃是借题发挥,表达对翟让集团失势的不满。所以,李密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内心对徐世绩的这番发言,却心存疑惧,于是,就将其发配去了黎阳。

以后我们会知道,徐世绩根本不是李密所想的那个意思,但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往往就是心结,这可以制造偏见,也可以摧毁理智。

李密对徐世绩的心结,昭示着瓦岗军内部潜藏的动荡。

如今,瓦岗军的老人们对李密“重新人轻旧人”的做法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也或明或暗的跟当日的翟让被杀事件存在着关联。这些人内心深处,都若隐若现的有着“昨日翟让,明日为谁”的心结,他们都很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翟让,下一个被李密清洗的对象,所以,每当李密展示出对新人的重视对旧人的忽略时,他们内心的疑云就会扩大一分,他们的不满就会加深一分。

集团内部的火并就是如此,它存在着难以言叙的极为细微的后遗症,这些消极因素,可能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成为整个集团最终覆灭的引爆点。

当然,也许有人会问,瓦岗军集团的内乱,会成为削弱集团凝聚力的消极因素,难道东都政府的内乱,不会也因此削弱东都集团的凝聚力么?

李密本人或许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李密想错了。原因非常简单,同是内乱,但是,瓦岗军存在的是利益之争,而东都集团存在的,却是路线之争。

中国历史上,路线之争出现最频繁的时期,乃是中国共产党的武装革命时期。彼时,党内陆续出现了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李立三的左倾冒险主义、李德博古的消极防御、王明的左倾盲动,等等等等。中国共产党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路线斗争中发展起来的,而且,现在我们知道,路线之争非但没有削弱中共的竞争力,相反,几次关键性的路线之争都成为了中共前进道路上重要的催化剂,都改变了中共的命运,最典型的就是八七会议和遵义会议。

而反观中共的竞争对手国民党,党内的政治斗争同样激烈,但是,国民党没有像中共一样越斗越强,而是越斗越弱。究其原因,无非是各派系之间的争斗,都是很典型的利益之争——比如说,蒋介石和汪精卫早年的斗争,延续了整个后孙中山时代的蒋介石和李宗仁的斗争,等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利益之争乃是无规则无差别的斗争,可以发生在任意两个发生了利益冲突的人身上,利益之争的激烈,会极大程度摧毁集团内部的凝聚力;而路线之争,则是有规则有差别的斗争,是集团中的一个政见压倒另一个政见的斗争,起到的主要作用是统一思想,对于集团内部的凝聚力反而是种助力。

王世充和元文都的斗争,就是典型的路线斗争,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斗争,最终,主战派战胜了主和派,东都集团的政治意见达成了统一,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王世充贯彻他的政治意图了,他也就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了。

所以,东都要完了?李密同志需知,形势可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哦。

英雄悲歌之李密Ⅶ——少数人的真理

东都的相持在继续。

最先出击的,一如既往,还是王世充。不过,这次出击,不是跟李密约战,而是要求跟李密谈笔交易,交易的内容是——东都城内出衣帛,东都城外出粮食;大家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公平交易,何如?

好交易吧?至少看上去是好交易。但是李密的回答却是干净利落的一个字——不。至于为什么不,李密可能也没完全想清楚,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王世充这小子,歪脑筋一大堆,指不定又有什么花花肠子,不能中了他的计。

但是,这笔看上去还不赖的交易,却让瓦岗军内部有些人留了口水,邴元真同志就觉得这交易挺靠谱,干吗不做?

别的什么人对李密提出反对意见,李密都可以不鸟他,只是这个邴元真,李密还真得给他三分面儿——因为,邴元真是瓦岗军的老人儿,翟让集团的骨干人物,而李密对翟让集团的态度,向来是外崇内忌。

所谓外崇,就是在表面上,对他们是尊重有加的,看上去是重用的,这位邴元真就被李密任命为长史(秘书长),镇守洛仓,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李密还想对外表现出自己一碗水端平的态度,来稳定人心;但是,外崇之外,就是内忌,有什么不满,都是暗地里下功夫,对徐世绩不满,就是暗地里下功夫,将他排挤出权力中心,将他外放,去镇守黎阳。

因为这一贯以来的对翟让集团的态度,此次邴元真表示交易挺靠谱后,李密也不免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这个建议,同意交易。

然后,李密就发现了,王世充这小子,果然有歪脑筋,这交易,果然他妈的存在猫腻。朋友们,所谓双赢的交易,对双方而言,也未必是对等的,因为,总有人赢得多,有人赢得少——王世充和李密的双赢交易就是如此,王世充赢得多,李密赢得少。原因?吃饱肚子,永远比衣衫光鲜更重要!

于是,有人用脚在“温”和“饱”上投了票——此前,在交易没有发生时,洛阳城内投靠瓦岗军的,每天以百计数;而交易发生后,投靠的人员就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变得人丁寥落了。

当然,李密觉得事情不对后,就果断终止了交易。

王世充明白,必须马上发动决战了。

但是,因为王世充跟李密较量多次,每次都是大败而回,如今,王世充的部队,都对瓦岗军产生了恐惧心理,还没打呢,光想一想,就觉得怕,这样的情况,当然是打不赢的。所以,第一步——提升士气。

王世充用了一个很诡异的做法——周公托梦。王世充宣称,有个叫张卫通的已经好几次做梦都梦见周公了,周公转托他告诉王世充,灭亡瓦岗军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周公乃是民间解梦的神祗,周公的托梦,尽管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民间人士却对此笃信不疑,因此,消息传出后,王世充所部精神为之振奋。

前面我们就说过,宣传这玩意儿,最重要的不是“合理”,而是“对路”。对“合理”的人“合理”,对“迷信”的人也要“迷信”,总之要对症下药。

然后,王世充就给周公盖了座庙,此后每次出征,都要先行祭拜周公。

此外,王世充还请了个巫师,让这位巫师做法,并对军士宣称,说周公命令王世充立即出击攻打李密,战则必胜;如若不然,则必会瘟疫横行,士卒死光。

王世充的这帮手下,南方人居多(王世充是从江都发迹的,他的手下,也是扬州一带人士),而当时南方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如北方人,因而,南方人也被称为“蛮子”,而没文化的另一面,就是迷信,不可思议的迷信。因而,尽管王世充的宣传手法说实话很不靠谱,但是,谁让这帮手下更不靠谱呢?

再说一次,宣传的关键词,是那两个字——“对路”嘛!

在成功提振了士气后,接下来,就是出击了。

此次,王世充从军队中优中选优,精中选精,集结精锐两万余,军马两千余,九月十日,王世充发动攻击,军旗上号令鲜明,印着两个字——永通。

“永通”听着像是票号的名字,王世充为什么选这名儿,老实说,我也不懂。

次日,王世充所部抵达偃师(河南省偃师市),在洛水南岸扎营,而后,开始修筑桥梁,准备渡河作战。眼见老对手大军压境,李密不敢怠慢,令王伯当驻守大本营金镛城,自己则率精锐挺进偃师,封锁邙山要道,严阵以待来敌。

而后,为了研究如何应付来势汹汹的王世充,李密开了个作战会议。

会议上出现了两派意见,首先发言的是裴仁基:“世充悉众而至,洛下必虚,可分兵守其要路,令不得东,简精兵三万,傍河西出以逼东都。世充还,我且按甲;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则我有馀力,彼劳奔命,破之必矣。”

裴仁基的作战方式,乃是正面牵制,侧背捣虚。这逼向东都的三万精兵,就是瓦岗军所用以控制王世充的机动兵力,有这三万机动兵力在,王世充就会进退失据,前进,一找不到战机,二后方危殆;而一旦后退,则前功尽弃,疲于奔命;加之其兵少粮尽,自然很容易就被击破。

李密赞同裴仁基的建议,并继续做了说明——今东都兵有三不可当:兵仗精锐,一也;决计深入,二也;食尽求战,三也。我但乘城固守,蓄力以待之;彼欲斗不得,求走无路,不过十日,世充之头可致麾下。

当然,还有第二派意见,代表人物是陈智略、樊文超和单雄信,他们表示:“计世充战卒甚少,屡经摧破,悉已丧胆。《兵法》曰‘倍则战’,况不啻倍哉!且江、淮新附之士,望因此机展其勋效;及其锋而用之,可以得志。”

如果说裴仁基的作战方式,是以“稳”为主,强调的是掌握战略主动;那么,陈智略、樊文超(这二位都是从宇文化及那里投奔李密的,属下都是江淮骁果,李密待他们不错,但可惜至今为止寸功未立,难免为瓦岗军旧人不服,如今自是想借此机会立下大功,在瓦岗军中站稳脚跟)和单雄信(翟让集团的骨干),则都表示要“凶”,理由是,咱比王世充人多那么多,打过那么多胜仗,怕怎的?

在这两派意见的交锋中,主张“凶”的,占了七八成,李密虽然最初更赞赏裴仁基,但众意难违,加之自己也心存侥幸,还是选择了第二种战法。

裴仁基对此极为不忿,苦争未果后,用剑击地,悲叹道:“公后必悔之!”

李密到底会不会后悔呢?答案是——会;原因是——历史屡次证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稳”还是“凶”,其关键的核心,在于正面交锋,到底谁更占优势。

激进派认为,是瓦岗军优势,因为很简单,人多,而且打过的胜仗多。这种看法,当然是肤浅的,因为,人多未必足恃,而屡胜也未必可全胜。

人多未必足恃,是因为,部队之间交锋,最重要的是一个字——势。

历史上很多经典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就是因为占据了“势”。项羽破釜沉舟的巨鹿之战,韩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井陉之战,都是个中经典。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强调的就是这个“势”。

一般来说,输不起的一方,没有退路的一方,占据着“势”;因为,唯有获胜,他们才有一线生机,在此情况下,所有人都会激发出全部的潜能,其爆发出的战斗力,是令人无法想象的。

项羽的巨鹿之战,就是将这种没有退路的“势”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史记》生动的描述了当时各方诸侯观战的情况:当是时,楚兵(楚军就是项羽的部队)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没有退路的“势”可以让部队的战斗力,发挥到连旁观者都心惊胆寒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形下,人多亦或是人少,已经成了次要的因素了。

其实,李密本人已经很好的分析了这个“势”,他认为,王世充的部队,有三个不可挡——兵仗精锐,一也;决计深入,二也;食尽求战,三也。比之瓦岗军,王世充的部队没有退路,所以人数虽少,但却难以抵挡。

然而,很可惜,因为那一点点侥幸心理,李密将自己的准确分析抛到了脑后。

而屡胜未必可全胜,是因为另一个词——哀兵必胜。

失败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王世充本人也是一世枭雄,能耐虽不如李密,但也相去不远;这样的人物,在屡次的交战失败中,已经汲取了大量的有益经验,此番作战,也必然是有备而来,这一点,从他的宣传手法,就可见一斑。

所谓“哀兵必胜”,就因为屡次失败之后,他们对对手的了解,远甚于对手对他们的了解;他们能够准确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以低姿态的方式去跟对手较量,而对手,却在屡战屡胜之后,失去了平常心,开始低估对手。

以此二点而言,正面交锋,没有退路而又哀兵必胜的王世充,已然占据上风。因而,如裴仁基所说,李密会后悔的。

然而,裴仁基的话还是轻了,因为,他还是将此战当成了此前多次例行公事般的王世充和李密的作战,所以,他认定李密会“悔”,但是,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密“悔不起”。

在前线将领争成一团时,后方的文官们,也并没有闲着。

当时在李密军中当书记的魏征就对着郑颋表示:“魏公虽骤胜,而骁将锐卒多死,战士心怠,此二者难以应敌。且世充乏食,志在死战,难与争锋,未若深沟高垒以拒之,不过旬月,世充粮尽,必自退,追而击之,蔑不胜矣。”

此魏征就是彼魏征,就是后来成为李世民那面镜子的魏征。

魏征就准确的判断到了局势,他看出了王世充的没有退路,看出了他的部队所拥有的势,看到了王世充部队的难与之正面交锋;当然,除此而外,他还提到了另一个问题——瓦岗军精锐多死的问题。因而,魏征认为,必须以稳为主,坚壁固守,打消耗战持久战,坐等王世充粮草用尽。

魏征提出的这个问题存在吗?答案是——存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多日以前的“童山之战”吧——彼时,因为宇文化及上了李密的恶当,愤怒之下,对童山的瓦岗军发动了奇袭,在那场《资治通鉴》用了64个字就描述完了的战事中,瓦岗军遭遇了重创。李密当时在战场上休克,而瓦岗军也几乎溃不成军,要不是秦叔宝力挽狂澜,瓦岗军可能就此崩溃。

就是在这场战事中,瓦岗军损失了他们大量的精锐。而这一点,也正是王世充认为可以尽快决战的决定性因素——密破宇文化及还,其劲卒良马多死,士卒疲病。世充欲乘其弊击之……

然而,魏征的建议,却受到了郑颋的鄙视,认为这是“老生常谈”;魏征立即反驳,认为这分明是“奇计”,怎会是“老生常谈”,话不投机之后,魏征一怒之下,居然拂袖而去。

争论结束了,李密选择了“凶”——他输定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李密根本输不起。

英雄悲歌之李密Ⅷ——缺什么,别缺“命”

战斗迅速打响。

程咬金率领内翼骑兵部队随同李密在北邙山上筑营,而单雄信则率领外翼骑兵逼向了王世充的阵地——他在偃师城北筑营。然后,王世充就以数百骑兵为先锋,渡过洛水,杀向了单雄信大营——大战,就此到来。

李密立即派出裴行俨和程咬金前去增援单雄信。但是,一代猛将裴行俨却出师不利,上来便为流矢所中,而后跌落马下;程咬金见此,立即冲上前去,连杀数人,见王世充所部不敢进逼,便一把将裴行俨从战阵中抢了出来,然后将其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二人骑着同一匹马,飞奔而回。王世充所部岂会让程咬金轻易脱逃?很快,程咬金便遭遇了对手骑兵重重的堵截。

程咬金不断的躲避对手的攻击,但还是防不胜防,被一名骑兵用长矛刺穿了铠甲,程咬金立即转身,一把抓住了长矛,然后怒喝一声,用力一折,竟将这支长矛当即折断。这位骑兵当时看了个目瞪口呆,但是,已经由不得他吃惊了,正在他惊疑不定之时,他的脑袋,已经被程咬金砍下。

如此这般,程咬金带着裴行俨,终于杀出了重围。

此战,双方一直战至日暮,而程咬金和裴行俨的狼狈,也成为了李密军作战不利的缩影——李密军中勇将孙长乐等十余人,都为此身受重伤。

然而,纵是如此,李密仍然没有把王世充放眼里,夜晚宿营,居然没有营造防御工事——王世充这小子,可敢来袭营?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李密想对了,王世充没有来;但是,袭营也不是打赢的唯一办法。

在那天晚上,有两百多个骑兵,暗中进入了邙山,埋伏在山谷水涧之中;而后,王世充命令全军喂饱战马,养足精神(连早饭都在床头吃)。到了次日早上,王世充开始训话:“今日之战,非直争胜负;死生之分,在此一举。若其捷也,富贵固所不论;若其不捷,必无一人获免。所争者死,非独为国,各宜勉之!”

这段训话可以用四个字就概括——没有退路!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上吧!当隋军出现在李密大营外时,李密才刚刚出营,还没等瓦岗军列阵,隋军一拥而上……

王世充此次出动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都是江淮的勇士,其战力足堪惊人,只见战斗开始后,这些人在阵中杀进杀出,呼号震天,竟视对手于无物。

战事已经渐入佳境,隋军开始逐渐占据了上风。就在此时,王世充命人从阵前牵过了一个人,而后左右欢呼鼓噪:“抓到李密了!”闻听李密被擒,本就杀红了眼的隋军,更是欢声雷动……

当然,此人不是李密,只是个酷似李密的人,王世充一早就准备了这个人,将他捆起来,放在了一个秘密的场所,而现在牵他出来,是早就安排好的戏码。

从“周公托梦”,到而今“生擒李密”,王世充将他在战场上的狡诈,体现的淋漓尽致——王世充为此战,已经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

李密大军已经渐渐不支了,然后,那支埋伏在山谷间的伏兵,也就在此时,突然杀了出来,居高临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了李密的大营,而后纵火焚烧,瞬息之间,李密大军的侧后,通红映天,已成一片火海。

前线遭遇强敌,后面大营被烧,李密大军陷入了绝境,于是终于陷入崩溃。张童仁、陈智略投降,而李密则率一万残兵败将,退往洛口。

是夜,王世充率军包围了偃师。驻守于此的郑颋本想做最后一搏,但无奈他的部下已经不愿意再做抵抗了,一堆人出城请降,王世充遂轻松入城。

入城后,王世充泪流满面的发现,他失散了许久的家属——他的一个哥哥,三个儿子,都在城内。原来,王世充的家属本在江都,在宇文化及弑君后,就跟着宇文化及一块西归,而后,在滑台投降了李密;而李密,则试图以此为筹码,招降王世充,因此将他的家属,安置在了偃师。

李密丧失了筹码,而王世充,则得到了筹码——在偃师,王世充俘获了李密的大量亲信,并在杀向洛口的路上,又擒获了一些李密亲信的家属,尤其是,他得到了一个关键人物的家属——邴元真的妻子儿女。

邴元真的背景,前面已经说过,他本是一个小公务员,因为贪污,投奔了翟让,是瓦岗军的草创人物之一,并被翟让视作亲信,后来李密设立幕府,精选幕僚,翟让就推荐邴元真当秘书长。邴元真其人,贪婪而又粗鄙,李密一贯看不上他,但是,翟让的面子又不能不给,所以,李密还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他。

当然,李密对邴元真的态度,是所谓外崇内忌,尽管让他当秘书长,但实际重要军事事务,从不让他参与。这次偃师战役,李密同样没有让邴元真参加,但是,李密终究百密一疏,让邴元真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洛口仓。

李密或许从没想到自己会输,在他眼里,镇守洛口仓是个实在闲得不能再闲的任务,正好可以安置邴元真这样不用不行大用也不行的人物;但是,很可惜,李密输了,如今,洛口仓则成为了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的地方——这是李密的根本!

对于邴元真,其实李密的部下宇文温很早就警告过他,劝他早日除掉此人,否则必有祸患。只是,李密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邴元真身份太特殊了,他不能因小失大,彻底将翟让集团逼上绝路,所以,当时的李密,也只是笑而不语。

然而,到了现在,李密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邴元真出手了。

在李密手下混得不如意,如今又听说有人怂恿李密除掉他,而他的家人,又都被王世充俘虏,邴元真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一个办法了——反水。

当然,李密也不是凡人,他对邴元真也不是毫无防备,邴元真要反水的消息,李密也提前从部下杨庆那里得知,但是,李密的反应,却令人惊讶——按兵不动。

李密的“按兵不动”,其实是“将计就计”,他的目的是——“反败为胜”。

李密跟王世充较量多次,有好几次,都是反败为胜,这次,他不过是想故技重施。拿下邴元真,这当然很容易,但是,在李密看来,这根本无助于扭转战局,毕竟,偃师一败,强弱之势已然逆转,如果按部就班,李密必败无疑。如今,邴元真秘密跟王世充接洽献城,这对于李密是个机会,李密只要佯装不知,趁着王世充渡河的当口,给他来个半渡而击,那么,形势就会再度逆转!

半渡而击!又是半渡而击!历史证明,半渡而击乃是把双刃剑,古有苻坚,近有尉迟惇(具体请见上册《文帝篇·天命所归·纸老虎》),都是试图半渡而击,但却最终一败涂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战法有个关键点——时机,英文中的一个词,或许更精确——timing。

所谓半渡而击,首先要观察到对手的“半渡”,而后,要抓住这个timing,立即发动攻击,否则机会转瞬即逝,形势就会立即逆转。

这个时间点很不好抓,因此,历史上存在着很多“半渡而击”失败的例子,但是,为了一举扭转败局,李密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然后,我们就要再一次为李密唏嘘了,因为,他的运气,再次跌至谷底。

李密派出的侦察兵,在王世充军队抵达洛水北岸时,居然毫无察觉,而等到他们终于发现王世充部队,而后向李密通报时,一切为时已晚——王世充已经全部渡河,半渡而击的timing彻底失去,而李密,则彻底陷入绝境。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种时候,除了邴元真按照原定计划献出洛口仓之外,以单雄信为代表的翟让旧部,也拒绝接受李密的调遣,选择各自为战;于是,李密终于战无可战,退往了虎牢。

单雄信的叛变,早在一个人的预料之内,只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房彦藻。作为瓦岗军的重要将领,单雄信为人勇武,擅使长矛,威名盖世,然而,在房彦藻看来,他却缺乏一个很重要的素质——政治忠诚度。所以,房彦藻活着的时候,曾劝李密除掉单雄信。只是,李密又能如何呢?就算明知道单雄信不可靠,李密又能如何呢?李密的人生,最悲哀的地方,不就是总是面临着这样根本无从选择的选择题吗?这不是李密的错,这是李密的命!

李密濒临绝境,败局已经注定,接下来,他无非只能考虑一件事——逃去哪?李密打算去黎阳,去投奔徐世绩。然而,立即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徐世绩在当日翟让事件中差点丧身,如今李密兵败投奔,又怎能保证安全?

彼时,王伯当放弃金镛城,退往河阳,李密也暂且退到了河阳,然后,他召集将领们开会,提出了他的意见——南以黄河为界,北以太行山为界,东接黎阳,先保住自己,而后徐图东山再起。

显然,李密还不想放弃,但是,他的想法却得到了将领们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如今大军溃败,人心惊扰,如果继续停留于此,恐怕过不几天,人就会全部逃光。人心如此,不愿再战,我们不会成功的。

在李密的政治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尝到失败的滋味。李密的对手王世充,此前失败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失败后,他都重新站了起来;然而,李密仅仅失败了一次,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部下们不愿再战的地步。

我们不禁要问,李密何以如此输不起呢?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用我们此前一章的标题来说,这是“空降兵的悲哀”。

跟王世充不同,李密没有自己的子弟兵。李密当年因缘际会进入瓦岗军时,他只是孤身一人,单枪匹马,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尽管到了后来,他让瓦岗军发展壮大,他成为了隋末反军中的头号人物,他似乎什么都有了,但实际,他有的东西,远不如王世充的东西来得牢靠。

在瓦岗军中,李密始终是个外来客,他虽然后来经营起了自己的势力,但是,自始至终,他都无法摆脱翟让集团的掣肘。翟让活着的时候如此,翟让死后更如此——这个掣肘,让他只能停留在东都,而不是杀向关中;这个掣肘,让他难以处理集团内部纷繁复杂的矛盾,他不知道如何处置翟让的旧部;这个掣肘,让整个瓦岗军集团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赢得起,却输不起……

李密有争雄天下的能力,在隋末唐初,除了李世民,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跟李密相提并论,但是,李密缺的,是争雄天下的基础。

李渊父子、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他们都是依靠自己的力量驰骋江湖,而李密,归根结底,他依靠的,是别人的力量。

别人的东西,终究是不如自己的东西来的可靠的。

李密什么都不缺,他缺的,只是那最重要的一点——命!

一个人可以击败很多东西,但是,只有一点,他是无法击败的——命!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李密的失败,是因为偃师之败前后他暴露出来的种种自傲轻敌的情绪,但是,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哪个人可以保证自己永远都能赢呢?历史上有太多成就大事的英雄,都经历过惨痛的失败,即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有过十三翼之战惨败于古尔汗札木合的经历;成功者之所以成功,并非是因为他们永远不输,而是因为他们总是可以东山再起。

李密的失败,并不在于他在偃师输掉了决战性的战役,而是在于,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之后,他居然丧失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所以,李密最终输给的人,不是王世充,而是掌管着他的命运的命运之神。

英雄悲歌之李密Ⅸ——豪杰与纯臣

部下们不愿再战,李密感到从未有过的悲怆,他感到,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对部下表示:“我所倚仗的,无非是大家的拥护,现在大家不愿继续作战,我已经走到绝路了。”说毕,李密意欲拔刀自刎,以此向部下赔罪,王伯当则死死的抱住了李密,痛哭流涕,以致晕厥,李密的部属,无不黯然泪下。

许久之后,李密发话了:“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跟着我一起去投奔关中吧,我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至少可以保证大家的荣华富贵。”

一旁的柳燮接话道:“主公与唐公乃李姓同族,当日也曾结成同盟,虽未与他并肩作战,但也在东方牵制了隋军的主力,断绝了隋军西上的道路,以使唐公能够兵不血刃,就袭取关中。这难道不是主公的功劳么?”

大家异口同声:“确实如此啊。”

李密回过头来转向王伯当:“将军,你的家族如此庞大,这次怎能陪着我这个败军之将一块西行呢?”

王伯当哭道:“从前,萧何率领萧家子弟追随刘邦,我恨不得让兄弟们全部参加,怎么会因为一时的挫败,轻易离开呢?就算我会被荒野分尸,也在所不惜!”

王伯当一席话说完,左右诸人无不感动落泪,于是计较已定。

不久后,李密离开了他奋斗多年的关东,踏上了西行关中的道路,追随李密西上的,足有两三万人。没有追随李密西上的,大部分都投降了隋军。

十月,李密的西行部队,即将抵达长安。一路上,李渊派来接待的使节,前后相继,络绎不绝。刚刚经历了人生重大挫折的李密,也不免为如此盛况而展颜一笑,他豪情满怀的对着部下说道:“从前我手拥百万大军,如今投奔唐王朝,但山东(崤山以东)的数百个城池,知道我在这里,我派人前往征召,也会全部回归。比起东汉的窦融,我的功劳并不小,难道还不能拿个宰相的位置么?”

窦融的故事这里我们需要简单讲解一下。

窦融是西汉末年东汉初年人士——王莽篡政时,他当时投奔了王莽;而后绿林赤眉起义爆发,他审时度势,又投奔了更始政权(更始帝刘玄是绿林军的老大,光武帝刘秀和他的哥哥刘演都曾是绿林军的将领);而后更始政权衰败,他又据境自保(当时他拥有河西五郡);他一度追随割据陇西的隗嚣,后又见刘秀实力强盛,于是跟刘秀接触,后在建武五年投奔了刘秀。

有趣的是,转换过多个东家的窦融,在东汉混得风生水起,当时他家“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而且,窦融的后世也是风光无比,我们前面说过的,开了外戚专权的坏头、但也有过“勒石燕然”的巨大功绩的窦宪,就是窦融的曾孙。

李密拿自己比作窦融,显然是幻想着能有个好的归宿。

十月八日,李密终于抵达了长安。然后,李密发现,他所预想的种种美好的前景,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跟迎接入关时的热情不同,来到长安的李密,受到的,却是不断的冷遇——随他入关的部属,在长安饱受冷眼,甚至整天都得不到饮食,这些人的不爽自是可以想见;而后,李渊任命他为上柱国、封他为邢国公,似乎还不错,但是,给他的实际职务,却是光禄勋(管宫廷膳食的),李密的不爽,自也无需多言;更惨的是,政府官员对他也很轻视,甚至还有人借机勒索……如果说在这种种不愉快中,还有一些愉快的话,那就是,李渊待他似乎还不错,言必称“老弟”,还把表妹独孤氏嫁给了他。

理想总是跟现实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窦融之所以得势,是因为他于刘秀有用(用以牵制格局一方的隗嚣),而又实力有限,不成大器;而李密呢?他是李渊的竞争者,他所能奉献给李渊的城池越多,就意味着他对李渊的威胁越大,以他这样的情况,又怎能指望成为下一个窦融呢?

此时的李密,就如当日被削夺了楚王位置的韩信,他看不起别人,而别人也不待见他,他始终游离于整个唐朝主流圈之外。

整个唐王朝(在公元618年五月,李渊接受了杨侑的“禅位”,正式建立了唐王朝)中,只有一个人,是李密看得上的——李世民。

该年十一月,李密被李渊派去迎接李世民。当时的李密,自恃自己的才智和功业,看不起任何人,甚至见到李渊本人,都不免露出傲慢的神色,但是,当李密第一次看到李世民时,却顿时收起了他的傲慢,当时他对殷开山私下表示:“真英主也!不如是,何以定祸乱乎!”

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吧。只是,李密这个英雄,如今,也只能屈居于李世民这个英雄之下了——如果说隋末唐初的大乱世,我们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这对旗鼓相当的对手,从来没有机会能够正面交锋。

李密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个重要的原因——他没有选择投奔徐世绩。

在李密降唐后,他原先的一些部下,李育德、刘德威、贾闰甫、高季辅等,都投降了唐朝,而另有一些部下,投降了东都隋朝政府;而后,这道选择题,就落到了镇守黎阳的徐世绩的头上,当时的徐世绩,占据着李密原有的大部地盘。

该年十一月,徐世绩接到了一封信,这是他的一个老熟人寄来的——魏征。当时魏征跟随李密降唐后,许久不能得到重用,于是便主动请缨,要求去说降迟迟没有表态的徐世绩;李渊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乘坐政府的驿马,前往黎阳。

徐世绩跟魏征关系不错,接到了他的来信后,又听说李密也降唐后,终于打定了主意,准备西归了。然而,在西归之前,徐世绩对他的秘书长郭孝恪说了这样一番话:“这里的人民和土地,都是魏公所有,我如果上疏呈献给唐公,是利用领袖的失败,贪天之功为己有,这种行为,我会感到非常羞耻。而今应该开列郡县、户籍、人口、马匹的数目,报告给魏公,让他自行呈献给唐王朝。”

于是,徐世绩派遣郭孝恪前往长安,而后,又运送粮食供应给淮安王李神通(李虎的孙子,李渊的堂弟)。

接下来,让李渊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徐世绩的使节已经入京,李渊很早就知道了,他也一直在等待这位使节递上呈文,请来觐见,但是等来等去,这位使节居然根本对他不理不睬,后来经过调查,此公入京后,居然只见了一个人,而且递上了一份报告——李密!

李渊内心且惊且疑,然后,立即召见了郭孝恪。李渊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呢?郭孝恪遂将徐世绩的说法向李渊一一言明。李渊大为震动,叹道:“徐世勣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

请注意两个字——纯臣。中国历史上,忠臣或许有很多,烈臣或许也有很多,但是,能够当得起“纯臣”二字的,却寥寥可数。

什么是纯臣?顾名思义,就是纯粹的臣子。

政治是一个非常残酷的舞台,在这里打滚的人,几乎都是利己主义者,这些人,早就跟“纯粹”二字毫无关联,他们的心思太复杂,城府太深沉,算计太精细,他们的所有行为,几乎都有一个相同的出发点——保住自己的地位,获取自己的利益。乱世之间的战将和谋士,就多是此辈。

当日陈平分析刘邦与项羽的优劣时,曾直截了当的对刘邦说起了他在人才方面为什么相对项羽有优势:“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节之士。”

陈平在这段话里,两次谈到了刘邦“不能得廉洁之士”的情况,前一次,是说明了刘邦的现状,而后一次,则断定了刘邦的前景。换而言之,尽管陈平认为要取天下,需要两方面的人才都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但是,他深知刘邦的脾气秉性,明白廉洁之士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都不能得到。

刘邦所能得到的,只能是“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也就是我们说的“利己主义者”,实际上,说这番话的陈平,就是这类人。

但是,现在我们知道,正是这些“利己主义者”,帮助刘邦击败了拥有廉洁之士的项羽,取得了楚汉之争的胜利。

陈平说的很直白,但这就是现实,政治的现实。所以,可想而知,当李渊听到居然还有那么一个臣子,在自己的老大遭遇惨败时,还能够有如此的表现,他的内心是如何的波澜起伏——他遇到的这位纯臣,乃是绝世之宝!

仅仅因为郭孝恪的一番话,在还没亲自跟徐世绩见面的情况下,李渊将徐世绩赐姓为“李”。赐姓乃是封建帝王对一个臣子最高级别的奖励,这意味着,他把这位臣子当成了自己人。而后,李渊任命徐世绩全权经营虎牢关以东的事务,徐世绩所攻下的土地,也由他自己任命官吏,他李渊绝不掣肘。

李渊感叹自己得到了一个宝贝,而李密,在郭孝恪带着那个名簿找到他时,他的内心,恐怕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了。

李密的不满在增加。作为一个当惯了老大的人,作为一个此前认为自己对唐朝有大功的人,作为一个将自己类比于窦融的人,现在这样的状态,实在让李密无法开怀。某天,中央开会,而李密,作为宫廷膳食部长,被要求统筹安排递酒上菜的工作——一边是朝廷显贵觥筹交错,共议朝政;另一边,则是厨子、太监和丫鬟们,不断的前来请示李密,心高气傲的李密,深深的感到了屈辱。

会毕,心情郁结的李密找到了王伯当。彼时的王伯当出任左武卫大将军(正三品的禁军将领),也深感不得重用,于是,就跟李密表达了他的意见,他认为,李密仍有机会,主要是因为两个人——黎阳的徐世绩,罗口的张善相。

听到徐世绩这个名字,李密心中那隐隐闪现的火苗终于燃烧了——是啊,还有徐世绩,此人依然忠诚于我,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几天后,李密找到了李渊,表示自己寸功未立,却得高官厚禄,内心不甚惶恐,想要有所报答。他又表示,山东(崤山以东)的起义军,多是他从前的部属,请陛下让他东下招抚,相信有唐王朝的威望,一定可以让他们闻风而降,而后生擒王世充,不过是如拾草芥。

李渊召集群臣讨论此事。大部分人,都表示反对,李密乃一世豪杰,如让他东下,无异于纵虎归山,蛟龙入海,再便难以制御。但是,李渊本人,却对此有些心动,因为,如今山东的局势仍很混乱,李密虽败,然仍有很多旧部不愿投降王世充,眼下,确实是只要李密一声号令,就可以让山东局势为之一改。

李渊想赌一把,他赌的是——李密不会反。

十二月一日,李渊找来了李密和贾闰甫(此人是李密要求带去山东的),为他们践行。为示亲信,李渊让他们坐在自己身边,亲自为他们倒酒夹菜;在敬酒时,李渊表示,我对贤弟(李密)一片赤诚,旁人难以离间,也请贤弟好好努力,建立功业,我们饮下这杯酒,请神灵见证我们三人同心。

然后,李密出发了。为了防范李密,李渊让李密同行之人,一半留在华州(陕西省华县),一半随李密出关(潼关)。

然而,李密刚出发不久,李渊就受到了一封密疏,是长史张宝德寄来的,此人此次也在出关之列,但是,他生怕李密一去不返,让自己受到牵连,所以立即呈上一封密疏,痛切的表示,李密此行,必反无疑。

这是前线传来的情报,话说的斩钉截铁,赌徒李渊,知道自己的赌本很可能血本无归,他不想继续赌下去了,他立即征召李密入京。为了不让李密起疑,他让李密的大部队继续前进,又假称说有其他任务要给李密。

当然,不管李渊如何谨慎,如何隐藏意图,他的意图,都已经被李密猜到了,要知道,李渊面对的人,可是李密!

彼时的李密已经抵达了稠桑(河南省灵宝县北),得到让他返回的命令后,他找来了贾闰甫,表示李渊已经起疑,自己返回,必定难逃一死。不如干脆就此攻破桃林县(灵宝县东北),募兵征粮,北渡黄河。只要能到黎阳,大事可定。

李密之所以要求贾闰甫跟他同行,一定是认为此人跟他心意相通,愿意随他东山再起,但是,令李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贾闰甫此时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坚决反对李密的意见,他认为李密没有机会,熊州的唐军随时可以进击桃林县,他要求李密进京面见李渊,表示只要剖明心迹,一定无妨。

李密乃是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如今的他,除了那虚无缥缈的黎阳,什么都没有——试问,贾闰甫权衡利弊,又怎会愿意跟李密一起造反?更何况,李渊临行践行的话语音犹在耳,有这样好的新主人,还要旧主何用?

路遥知马力,患难才见人心!

李密懵了,懵了之后,他怒了,盛怒之下,他甚至想要杀掉贾闰甫。

贾闰甫并不买账,他哭着表示,如今你是败军之将,狼狈不堪,有几个人愿意听从你的号令?诛杀翟让,让全天下都认为你忘恩负义,又有几个人愿意再把部队交给你?非惟如此,你的旧部害怕你的出现,还会联合起来进行抵抗。如今天下之大,哪还有你的容身之地?这是我一片赤诚之语,不是心腹之人,谁敢如此直言相告?还请魏公三思!如果一定要杀我,我又何惧一死?

贾闰甫这番话,算是戳中了李密的软肋,不管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愿追随李密造反,至少,他对李密前途的分析,并无错失。李密已经完了,贾闰甫是对的,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完蛋,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更改!

李密不愿意承认自己完蛋了,他拔刀砍向了贾闰甫,王伯当拼命劝阻,贾闰甫才躲过一劫,不久后,贾闰甫就逃向了熊州(河南省宜阳县西)。

不同意的不只是贾闰甫,王伯当也不同意。大概王伯当也被贾闰甫的那番慷慨陈词给打动了,此前心存不满的他,如今清醒过来了,降唐确实憋屈,但是,憋屈不也比送命强么?然而,李密已经听不进去了。跟贾闰甫不同的是,即便王伯当认为跟着李密造反一定完蛋,但是,他还是愿意跟着李密一起完蛋。

谁也改变不了李密的心意了。李密斩杀了唐朝的使者,于十二月三十日凌晨进入桃林县,而后让勇士改装易容扮成家属,而后袭取桃林县衙;接着携裹部众,奔向南山(熊耳山),一路沿着险路进发,又派人去通知张善相(此时任伊州刺史,今河南省汝州市),令他派兵接应。

李密率部穿过了陕州(河南省三门陕市),他认为,最危险的路段已经走完了,他带着部队缓缓前行,不久后翻越熊耳山南下,准备投奔张善相。

再然后,大部唐军突然漫山遍野的出现,有如神兵天降,李密的部队瞬间被拦腰切断,首尾不能相顾,于是……

李密死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事实上,他的意图,早就被熊州的房彦师看透了,他曾对外散布消息,说要去洛阳,但是,房彦师却认为这是虚张声势,他的目标,只可能是张善相的伊州。因此,房彦师早就在李密的必经之路上,在山谷深涧中埋下了伏兵,在李密走向南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难逃一死。

李密死了,时年三十七岁,随他陪葬的是王伯当。

李密的复出,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宣告终结;一代英雄,以如此的方式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道路;李密值得更壮烈的死法,但是,他死得却如此悄无声息。

李密之死的信息,很快传到了黎阳。徐世绩请求为李密收葬,李渊同意了,在葬礼那天,全军缟素,徐世绩以君臣之礼相送,葬之于黎阳山西南五里,坟高七仞,当日,全军哀嚎,声震动天,不少人哭至呕血。

呜呼!一代豪杰蒲山公!呜呼!一世纯臣徐世绩!

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李密完蛋了,最开心的人,是王世充,当然,还有个最伤心的——杨侗。

很长时间以来,李密都是杨侗最切齿痛恨的敌人,在东都较量的这几年,是杨侗人生中最艰难的几年,在很长时间里,杨侗做梦都想李密早日完蛋,他每天醒来睁开眼睛,想要听到的第一个消息,都是李密完蛋了没;但是,戏剧的是,如今的杨侗,却是全世界最不希望李密完蛋的人,因为,李密完了,下一个——就是他。李密依然是杨侗的敌人,但是,在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李密这样的敌人,更能成为杨侗生存的依靠了。

人生的吊诡,历史的戏剧,已经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了,不是么?

王世充要对抗李密,他所能依靠的最重的筹码,乃是以顺讨逆的声名,没有隋朝作为大旗,东都根本不可能在李密的长期围困下坚持下来,而杨侗本人,就是隋朝的象征,在干掉李密之前,王世充是断然不会砍掉这面大旗的。所以,在除掉元文都之后,尽管王世充进一步干掉杨侗已经是易如反掌,但他依然假惺惺的装出了一副忠臣顺子的模样,原因无他,只是杨侗还有利用价值。

现如今,李密完了,杨侗的利用价值到头了,所以,杨侗必须完蛋了。

一切都在照着剧本发展:

公元619年三月十二日,杨侗下诏(当然是被迫的),命王世充当相国,假黄钺,总管文武官官,封郑王,位加九锡(九锡是中国古代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的表示。这些礼器通常是天子才能使用)。

王世充如今的地位,跟当日曹操晚年的地位一模一样,当时曹操被封魏王,位加九锡,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不同的是,曹操到此为止了,这位奸雄到了不愿逾越这条底线,将最后一步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而王世充,则没那么讲究。

而后,当然是老一套了——摇尾系统开始大肆造势,请愿劝进了。

在这些马屁精势利眼中,有一个人,是需要我们特意提出来的,谁呢?苏威!

大家还记得苏威从宇文化及那儿投降到李密时的情形么?彼时的谄媚,让李密都觉得恶心。如今,李密完蛋了,苏威再度换了个东家,这一次,则是王世充。

当然,在王世充看来,苏威这个老不死的,还是有很高价值的。

于是,王世充对苏威就十二分的礼遇,因其年老,特准他无需朝见;而后,但凡文武百官劝进,他都会把苏威的劝进书摆在首位;在授勋仪式当日,王世充亲自把苏威扶到了文武百官的首位,而后,才南面而坐,接受百官的朝拜……

王世充的本意自然是向全天下展示自己有多得人心,连苏威这样的几朝老臣都对他青眼有加;但是,遗憾的是,王世充这么做,根本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因为,连续投靠宇文化及和李密的苏威,早就已经声名狼藉了。全天下人,对这位几朝老臣,更多的也不是尊重,而是唾弃。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许,这才是苏威在全天下心目中的形象——一个寡廉鲜耻的老贼。

该年四月,篡政的大戏开始渐渐进入高潮,王世充已经命人开始布置禅让大典——中国历史的篡位,总是如此的可笑,所有篡位者,都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明明是篡位,非要搞成是禅位,当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王莽了;此外,段达和云定兴(这家伙又出现了,在有关政治投机的问题上,这家伙向来比谁都积极,世上无耻之徒的极限,也就是此人了)开始向杨侗逼宫。

结果,年幼的杨侗,人生中第二次展现了他作为皇家子弟的霸气(第一次是元文都死时)。在听了段达和云定兴所谓“尧舜禹汤”的陈腔滥调后,杨侗收起膝盖,双手抵案,声色俱厉的痛斥道:“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如果隋王朝气数未尽,你们这番话根本不该说出口。如果隋王朝气数已尽,还需要搞什么禅让?你们这些人,有的在我曾祖父(杨坚)时就是部属(云定兴同志就是杨坚老臣),有的已经位极人臣(说你呢,段达),如今居然说出这种话,我还能说什么?”

宫殿之内顿时一片死寂,与会官员,在这种强烈的威压下,居然个个汗流浃背,段达和云定兴,此时已经无言以对,就等着这尴尬的时刻,早些过去。

尴尬的时刻不管持续多久,终究还是会过去的。退朝了,在朝会上把朝臣们骂的瑟瑟发抖的杨侗,战战兢兢的返回了后宫,见到他的母后刘太后,而后,这位年幼的孩子,终于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如决堤一样,倾泻而下。

这位刘太后,眼下是王世充的干妈——当初,因为杨侗还有用,王世充就主动要求当刘太后的干儿子,尽管他的年岁,比这位刘太后还要大上许多。

然而,奸雄都是健忘的,他们只记得需要自己记住的东西,为了利益,他们只记仇,不记恩——杨侗对王世充如何?在王世充当年一次又一次败给李密,一次又一次输的片甲不留时,是谁一次又一次宽言抚慰,一次又一次送上美女衣帛?王世充对太后当日如何表现?当日那个披散头发,指天发誓,说要有二心,就会天打雷劈,满门死绝的人,又是谁呢?

当然,王世充都忘了,因为,这些都是逢场作戏,没有记住的必要。他现在只记得一件事——我要当皇帝!

在杨侗靠在刘太后的怀里痛哭失声时,王世充的使者传来了这样的口信:“现在四海未宁,天下纷乱,需要年纪较大的人来支撑局面。你年纪还小,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把国家交给你,一定不违前言。”

当然,这种话,不要说杨侗不信,任何智商是正数的人,都不会信。

杨侗是不会乖乖让位的,王世充很明白,但是,王世充还是要搞禅位大典,怎么办?很简单,看着办。

禅位的诏书可以现编;三劝三辞的戏码(中国人就这点虚伪,你要篡位也罢了,还偏要装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干,是人家非得逼着自己干,所以必得推辞三次之后,才能禅位成功,这玩意,恶心人啊),也可以自导自演;至于不听话的杨侗,只需要把他幽禁起来,不让他废话就可以了,负责幽禁任务的,是王世充的老哥王世恽,而幽禁的地点,则是含凉殿……

于是乎,中国历史上最奇妙的禅位大典粉墨登场——整个过程,禅位的主人公杨侗,压根没有出场,非但没出场,他对这场典礼根本一无所知……

当然,只要脸皮够厚,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王世充可以的!

禅位大典的日期,是四月五日。

四月七日,王世充乘坐法驾入宫,登极称帝。

八日,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开明。

十日,封太子、诸王、诸高官(在此就不列举了)。

根据历代篡位的剧本,还会有最后一步——除掉杨侗。

当然,得有契机。当日高湛干掉高百年时,就有“天现异象”的契机;而王世充干掉杨侗,契机不是天象,而是人事。

主人公乃是裴仁基和裴行俨父子,此二者都是隋朝旧将,能征惯战,在朝内威望鼎盛,如此人物,王世充自然是左看不爽,右看还是不爽。裴仁基听闻此信后,也觉得非常恐惧,于是,就四处串联了一批人,准备干掉王世充,重新拥立杨侗。没有悬念的是,事情泄露了,而后,裴仁基父子,就先行一步了。

此事之后,王世恽找到了老弟,表示,之所以有人谋反,只是因为杨侗还活着,只要他死了,天下就太平了。那就死吧。

几天后,王世充的侄子王行则和家奴梁百年,带着一杯毒酒,找到了杨侗。杨侗很惊讶,真的惊讶——他待王世充不薄,在王世充篡位后,也没有过任何反抗,王世充也对他言之凿凿;他认为,就算这辈子当不了皇帝了,至少,王世充感念恩德,也该放他一条生路……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杨侗只能做最后的反抗,他要求去请示王世充,是不是真的要毒死他——就算死,也要当个明白鬼。

梁百年同意了,但是,王世恽不同意。

杨侗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见刘太后最后一面。王世恽还是不同意。

杨侗命令手下摆下了香案,向佛祖行礼,而后祈求说:“愿从今往后,不再生在帝王家。”而后,喝下了那杯毒酒……

杨侗的这番“不再生在帝王家”的感慨,乃是末世君王共同的血泪注脚,他不是第一个说这番话的人,第一个人,是南朝刘宋的末代皇帝刘准。

刘准是在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的拥戴上称帝的,当然,最终逼迫他说出那番话的,同样还是萧道成。公元479年,萧道成要求刘准禅位,并派部将王敬则率军进宫。看到此情此景,刘准内心澎湃不已,他满肚子的悲凉,让他说出了那句经典名言:“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刘准的结局也很凄凉,萧道成称帝后,让他迁居丹阳,并派兵“守卫”。在公元479年五月某日,刘准的“卫士”们听的外面人声嘈杂,马蹄阵阵,意识到“变乱”已生,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了刘准。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创意的干掉废帝的方式,高明程度比鸩杀强一万倍,为了这个创意,萧道成大大的赏赐了那位干掉刘准的“卫士”。

当然,鸩杀依然是最常见的政治谋杀手段,原因无他——成功率高。如果说历史上还存在一个失败的案例的话,据我所知,只杨侗一例。王世充的这杯毒酒,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伪劣产品,杨侗喝下去之后,居然没有七窍流血,立即气绝倒地……于是,也就只能难为王世恽准备一条绢布,使点劲儿,勒死他了……

杨侗死了,时年十六岁,他是隋王朝名义上的第五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个,他的死,意味着隋王朝正式寿终正寝了。

当然,还有名义上第三个和第四个,我们也花些篇幅,插叙一下吧。

隋朝名义上的第三个皇帝,是李渊入关时所立,是为代王杨侑,他是杨广的长子杨昭的第三子,公元617年十月称帝,年号义宁,尊号隋恭帝。

在三个名义皇帝中,杨侑的存在感最弱,我们所知的事情最少,道理非常简单——他是唐王朝建立的阶梯,这样的罪恶,往往是被历史掩埋的。

次年五月,当隋炀帝被弑的消息传到关中后,杨侑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跟王世充一样的剧本提前上演了一次,杨侑逊位,李渊登基,唐王朝建立。

公元619年五月,杨侑去世,年仅十五岁,死因“不明”。

当然,死因到底明不明,只由一件事决定——拥立他的人,最终是否成功。被失败者拥立的傀儡皇帝,死因一定是明了的,杨侗之死,在史书上就记载的极为详尽,读之令人落泪;而与之相应,隋朝第四位名义皇帝,在宇文化及弑杀杨广之后所立的杨浩,虽然对他的死,史书没怎么大肆渲染,但起码死因是明确的;唯一死因不明的人,是杨侑,因为,死因不得不“不明”。

所以,让我们说说杨浩吧,或者说,说说宇文化及吧。

在西归的道路为李密所止后,宇文化及带着他的两万人马,向北部窜逃。

此时的宇文化及情况非常之惨,理由非常简单,前文已经说过——众叛亲离。在宇文化及北上之时,就有陈智略、樊文超和张童儿各领所部投奔了李密;在抵达魏县后,又有张恺和陈伯商议出走一事,只是议事不秘,为宇文化及所诛。

能走的都走了,想走的还没走的被杀了,其他人正在考虑怎么走;宇文化及的部队,已成了一盘散沙,再也攥不到一起去了……

面对如此困局,怎么办呢?于榆木脑袋的宇文化及而言,情况明摆着——没法办。在没法办的情况下,宇文化及就只能借酒消愁了,而他的靠得住的酒友,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宇文智及。于是,弟兄二人成天饮酒听乐,但是,如后世歌手黄安所言,借酒消愁愁更愁,有时候喝多了,反而愁上心头。

有一次,宇文化及就喝多了,很醉了,就敞开了心扉,将肚子里的话一吐为快,数落起了宇文智及:“那事儿,我此前根本就不知道,是你,就是你,你来强逼着我干的。现在好了吧?想要回长安,路被堵上了,回不去了,现如今,人马也快逃光了;如今背负着弑君的恶名,天下之大,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地?现在我们全族尽灭,难道不是你这小子造成的么?”

说着说着,宇文化及也是情绪崩溃了,抱着两个儿子,痛哭起来。

宇文化及这番话,说对了一半,确实这事儿是宇文智及让他干的,但是,还说错了一半——你要不想干,难不成老弟还能把刀架你脖子上?

宇文智及听老哥那么数落他,自然一肚子不爽,也就反唇相讥:“哟呵,现在后悔了?当日事成之后,你不是挺乐呵吗?当时怎么没想到分我一杯羹啊?现在要败了,你要把责任推给我了?你怎么不杀了我,去投奔窦建德呢?”

当然,这次吵闹,只是兄弟间喝醉了酒之后,多次吵闹中的一次。因为心情不快,兄弟二人吵起嘴来,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拣什么就说什么。当然,吵完之后,一觉醒来,也就什么都忘了,然后也就只能接着喝了。

众叛亲离的状况,继续在蔓延,不断有士卒开小差出走,宇文化及防不胜防,此时的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完蛋了。当然,即便是完蛋,宇文化及也想,过把瘾再死吧——人生一世,不当几天皇帝,岂不是亏得慌?

于是,杨浩走完了他的人生路,死因是——鸩杀。

然后,宇文化及在魏县称帝,国号许,年号天寿。

杨浩的死因之所以如此明白,是因为宇文化及注定要失败了,而干掉他的人,他的弟弟宇文智及已经说过了——窦建德!

隋朝亡了,但是,唐朝,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Ⅰ——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领导

宇文化及虽然称帝,但他这个皇帝,是标准的光杆皇帝,没人不说,更重要的是——没地。宇文化及现在终于想通了,没有地盘怎么办?得抢啊!于是,宇文化及发兵攻打魏州(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北),结果很不幸,整整打了四十天,结果是——没打下来。而且,虐人不成反被虐,在魏州的这场仗,宇文化及损失了一千余人,这让本就捉襟见肘的人手更显局促。

搞不定魏州怎么办?宇文化及的想法是,换个地方吧。宇文化及选择了聊城——窦建德的地盘!

如今的窦建德,早不是当年那个寄人篱下的窦建德,他如今有地盘,有人马,在公元618年,还建立了大夏政权;在隋末天下群豪中,他就算不是最出彩的,大概也是最出彩的之一了。

现在就让我们把时间稍稍推前,来看看窦建德是怎样从山东群盗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人物,最终成长为割据一方的枭雄吧。

在窦建德的成长史中,他最需要感谢的是两个人:一是李密,这点很好理解,因为李密在瓦岗军的军事首演,就干掉了山东叛军的集体噩梦——张须陀;而后,脱颖而出的瓦岗军就成功吸引了隋军主力,为其他反军的壮大奠定了基础;真正令人惊叹的是第二个人——杨广。

在张须陀死后,另外一个隋朝将领,成为了山东叛军的噩梦——杨义臣!

没错,就是那位在平定杨谅叛乱中,“人口不足牲口凑”的智将。

杨义臣其实并不姓杨,他原姓尉迟,是鲜卑人,他的父亲是尉迟崇,是杨坚的下属,关系非常铁。后来尉迟迥作乱,尉迟崇鉴于自己跟他同宗,自囚于狱,遣使谢罪,以此,杨坚对他更为信任。开皇初年,尉迟崇在一次跟突厥的战斗中阵亡,当时年纪尚幼的尉迟义臣就被收养在了宫中。尉迟义臣长大之后,杨坚念及旧情,感念其父之德,便赐姓为杨,是之为“杨义臣”这个名字的由来。

杨义臣曾经在仁寿年间跟随名将史万岁讨平了突厥,可惜的是,史万岁回朝后,就遭受了千古难见的冤屈,非但立功不受赏,而且还被活生生打死在朝堂上,而作为下属的杨义臣,也就是落了个不受牵连。而后,杨义臣又率军参与镇压杨谅的叛乱,在跟乔钟葵的作战中立下了大功。后又随杨广东征高句丽,宇文述当时有个七战七胜,充任先锋的就是杨义臣。

再后来隋末天下大乱,各地狼烟四起,群豪纷争,杨义臣作为隋朝大将,自也投入到了平叛的浪潮之中。

当时最为混乱的地区是河北,计有张金称、郝孝德、孙宣雅、高士达和杨公卿等部,往来剽掠,郡县不能制,往往失地亡众。也就两个人干得不错,虎贲中郎将王辩,清河郡丞杨善会,尤其是杨善会,据说大小七百余战,未尝败绩。但是,光靠着两位地方官员,也还是对付不了人多势众的叛军,于是,杨广就派出了杨义臣,而杨义臣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张金称。

杨义臣的作战特点,跟张须陀完全不同——张须陀是勇字当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干,他手下的罗士信和秦叔宝,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猛将;而杨义臣不同,张须陀强调“勇”,杨义臣强调的是“智”。前番讨伐杨谅,跟乔钟葵交战是,杨义臣就将他的“智”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次跟张金称交战,杨义臣也不想霸王硬上弓,还得智取。怎么智取呢?

当时张金称屯于平恩东北,杨义臣则进至临清西侧,据永济渠为营,跟张金称相距四十余里,然后就安营扎寨,高垒深壁,高挂免战牌了。

这边杨义臣高挂免战牌,那边张金称恶心了——没见过这样的,痛痛快快的呀,咱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老拖着算怎么档子事儿?张金称想速战速决,早点分个胜负,于是就率军弛赴杨义臣营寨西面,相约决战,结果杨义臣确实也做好准备了,勒兵擐甲,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然后发布的命令是——不战。

张金称憋屈啊,但也无奈啊,杨义臣不出来,他也进不去,一看快到晚上了,得吃晚饭啊,就回去了。然后想想不甘心,第二天又去了,杨义臣又是勒兵擐甲,最后又不战。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个多月,张金称这么来来回回的,已经是例行公事了,走着玩。张金称一看,过不了战瘾,过过嘴瘾总可以吧,于是就派人去骂街,反正怎么难听怎么骂,这次杨义臣终于有回应了,你先回去,明天来,明天你来,我一定好好跟你干一场。

张金称一听这话,就你?杨义臣?明天决战?这都一个月了都没打一仗,明天你会打?信你是小狗!张金称当然认为杨义臣说着玩的,也不以为意,也不做防备。杨义臣到底是不是说着玩呢?当然不是,骗你是小狗!

那天晚上,杨义臣就派了两千精兵,秘密从馆陶渡河,等到第二天早上,例行公事啊,张金称又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去杨义臣那了,于是营寨就空虚了,于是早就埋伏在那儿的两千精兵就趁势夺了营寨,烧了辎重。结果张金称刚跑到半路,听说坏了菜了,这不要命吗?老巢被人抢了,赶紧回去救援啊。于是杨义臣也不客气,履行了昨日的诺言,率军出击,这前后一夹击,张金称大败,带着手下老小,逃到了清河郡的东面。

所以,杨义臣是什么计策呢?四个字——疲兵之计。

杨义臣这招跟谁学的呢?这是跟战国末年的秦国名将王翦学的。当年王翦带着六十万大军伐楚,结果碰到楚军统帅项燕——项羽他爷爷,就玩了一招按兵不动。杨义臣按兵不动了一个月,这是小菜,大家知道王翦按兵不动多长时间吗?一年!牛逼了吧?浩浩荡荡大军开过来,结果足有一年时间,秦军一仗都没打,干什么呢?吃着喝着玩着!项燕也跟张金称一样,坐不住啊,你这老不打算怎么回事?也数次派人去挑战,但是王翦就不理他。后来项燕率军东移,王翦这才猛虎出匣,一战而败楚军,项燕也随之阵亡。

这就说明,读历史还是有用的,杨义臣这次作战,跟王翦简直如出一辙,想必是熟读了历史,仔细研究过这段战例了。

张金称逃到了清河郡,清河郡谁的地盘呢?不巧的是,杨善会的地盘。这位哥们可不是好惹的,不败将军,自打隋末大乱以来,跟叛军交战,大小七百余战未尝败绩,这是什么概念?于是,张金称就很不走运,过不多久就被杨善会给逮了,下场很是惨痛——吏立木于市,悬其头,张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未死间,歌讴不辍。当然,还是得说张金称这哥们有骨气,至死不讨饶,是爷们。

杨义臣初战告捷,接下来,下一个对手——高士达。

此前,涿郡通守郭绚已经跟高士达打过照面了,输了个一塌糊涂,性命都赔里头了,但是,要说的是,他不是输给了高士达,而是输给了窦建德。

彼时的窦建德,因为一家老小被杀了个干净,无奈之下,只能拉了两百个弟兄落草为寇,但因为势单力薄,所以先去投靠了个人,谁呢?高士达!

高士达是个大老粗,说实话没太大本事,窦建德虽说是他小弟,但其实论能耐论威望,远比高士达要强。高士达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郭绚也是平叛名将——及山东盗贼起,绚逐捕之,多所克获。时诸郡无复完者,唯涿郡独全;觉得打不过,就把兵权交给了窦建德。

窦建德就让高士达稳坐中军帐,留在后方守辎重,然后他自己亲自带了七千精兵,干什么去呢?请降去!窦建德就派人去郭绚那儿,说高士达这混蛋不是东西,我们家老窦早看他不顺眼了,这次蒙将军亲往征伐,想要弃暗投明,如果郭将军信得过,我们老窦愿充先锋,送您一份见面礼。

这位郭绚大概也觉着自己威名在外,匪党们都怕了,这次听说叛军内部出了内讧,就认为理当如此,表示信得过窦建德,咱走吧。于是,郭绚就跟着窦建德到了长河,也不防备,结果窦建德一看时机成熟,瞬间翻脸,郭绚部大乱,被杀数千人,他自己也被窦建德砍了头。

郭绚死后,据说涿郡父老还很悲伤——人吏哭之,数月不止。

郭绚是个名将,而打败名将的窦建德自然也是一战成名,江湖上名号也响亮了,张金称那些残部,也都纷纷来投奔他。

窦建德这么风光,老实说,高士达心里头是觉得有些别扭的,他自己一个老大,风头被手下小弟抢了,天长日久的,他这老大还怎么当?所以,这次杨义臣来征讨高鸡泊,高士达就有些自己的小主意。

当时窦建德也劝高士达:“历观隋将,善用兵者无如义臣。今灭张金称而来,其锋不可当。请引兵避之,使其欲战不得,坐费岁月,将士疲倦。然后乘间击之,乃可破也。不然,恐非公之敌。”意思是,高大哥您不要犯拧,您打不了杨义臣,还是避其锋芒,瞅准时机再说。

高士达听了这话,我估计,心里头不是滋味儿,窦建德这是吃果果的看不起他啊——一个被小弟看不起的老大,还算什么老大?你窦建德能搞掉郭绚,我高士达还摆不平个杨义臣?我能让小弟看不起吗?高士达听不进去窦建德的建议,觉着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溜溜。

于是,高士达就让窦建德守营,自己带着精锐出去了,结果刚开始还不错,打了个小胜仗,然后高士达就得意了。高士达这一得意,就要让手下跟他同贺,知道他们老大不是吃白饭的,老大就是老大,于是就摆了桌酒,自顾自搞庆功宴了。大家说,这不是瞎胡闹吗?

窦建德在后方,听说那边高士达都摆庆功宴了,当时就觉得要出问题:“东海公未有破敌,遽自矜大,祸至不久矣!”其实吧,东海公搞这么一出,说白了,还不是被窦建德给逼的?窦建德这小弟功高震了主,你让老大情何以堪?

当然了,不管高士达是怎么想的吧,窦建德的看法也是有道理的,杨义臣毕竟是杨义臣啊,能是打个小败仗就搞的定的?果如窦建德所料,五天之后,高士达就倒霉了,杨义臣就击破了高士达所部,将其斩首,又一路长驱直进,逼向了叛军营寨。窦建德于是引军奋击,然则寡不敌众,营内溃不成军,窦建德只能率百余骑逃命去也;后来一路逃到了饶阳,一看守备空虚,先夺了再说,于是慢慢收拢人马,这才重新聚集了三千多人。

杨义臣打了这么一胜仗,高士达也死了,觉着这股叛军也就这么回事了,不足为虑了,就准备换个地方,搞别的叛军去了,于是就闪了。

杨义臣这一闪,窦建德总算是喘了口气,于是回到平原郡,收拢高士达残兵,又为其发丧,总之是把一个“义”字给做充分了。窦建德这么讲义气,江湖上的弟兄也都给他面子,于是不久之后,窦建德的势力又壮大起来了。

在河南群盗中,我们说,瓦岗军是独树一帜,当然,这是因为李密的加入。而在河北群盗中,独树一帜的,则是窦建德。

窦建德虽说比不上李密,但也算个豪杰,比一般的起义军头目,还是有远见的。一般的起义军头目,反正就两个字——碰到好东西,“抢”;碰到隋军官吏,“杀”;反正就是报复式的。起义军搞报复,隋军也报复,冤冤相报,也就纠缠不清了。按说呢,以窦建德的经历,一家老小都被隋军杀了,他跟隋军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应该是要见一个杀一个的,但是,能够成就大事的政治人物,首先就是要练辟邪剑谱,先把自己“阉”了,把什么“阉”了呢?把自己的感情给“阉”了。窦建德是要成就大事的,因为他把自己的感情给“阉”了。

窦建德知道,其实吧,隋军除了那几个排的上号的将领,其余的都是些废柴,他们也怕死,起义军一来,他们其实也肝颤,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抵抗?因为抵抗是死,不抵抗被俘也是死,都是死,那还是抵抗吧。怎样让他们不抵抗呢?很简单,不杀就成。效果好不好呢?很好。

《资治通鉴》说:先是,群盗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杀之,独建德善遇之。由是隋官稍以城降之,声势日盛,胜兵至十馀万人。

这就应了中国的一句成语——仁者无敌。

当然,光靠这些,窦建德还不足以真正坐大,毕竟,杨义臣不好惹。但是,就在杨义臣于河北纵横驰骋,连战连胜,把各路反军杀得屁滚尿流之时,朝廷却弄来了一纸调令,要削去杨义臣的兵权……

当时,杨义臣横行河北,不断将战报递上朝廷,彼时的杨广,也不免有些心惊,发出了如许的感慨:“我一开始没听说,没想到叛贼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了,杨义臣干掉的叛贼,竟然有这么多吗?”

然后,一旁的虞世基同志,天天顺着杨广的心意表示叛贼可以轻松搞定的虞世基,立即发话了,头两句是“小窃虽多,未足为虑”,这是他一贯论调,然后,罕见的是,他还给杨广敲了警钟:“义臣克之,拥兵不少,久在阃外,此最非宜。”

虞世基认为,盗贼不足为虑,需要忧虑的是谁呢?是连战连捷的杨义臣!为啥?一个大臣,拥兵在外,威名日盛,要是图谋不轨,怎么整?

虞世基这叫啥?“宁予外贼,不给家臣”!这倒是颇有当日高纬的风范啊。

当然,虞世基毕竟做不了主,他也就那么一说,拿主意的得是杨广。所以,真正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来了,杨广在感慨了一番盗贼很多之后,立即对虞世基的发言做出了肯定的答复——卿言是也。

于是乎,杨义臣同志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莫名其妙的被解除了兵权,再然后,河北的局势,也就可想而知了。

杨义臣要怎么想呢?把网络流行词改一改吧——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领导啊!

至于窦建德,他的内心应该蹦出这几个字——感谢杨广你八辈祖宗!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Ⅱ——仁者无敌

公元617年正月初五,窦建德在乐寿(河北省献县)称王(长乐王)。

该年七月,窦建德遇到了自张须陀和杨义臣之后的又一个考验——薛世雄(隋朝名将,杨广赞其“廉正节概,有古人之风”,时年六十三)。

此公当时率精兵三万经过河间郡(河北省河间市),驻扎七里井(河间市以南七里),当然,他是被杨广派去征讨李密的——顺便,照顾一下沿途的叛军。很不巧,窦建德就在这个顺便照顾之列。

彼时的窦建德虽然称王,但实话说,自从上次被杨义臣打了个稀里哗啦之后,部队的士气非常低迷,已是“望隋色变”;此次他的部众听说薛世雄杀到,就毫无抵抗意志,当时就想要放弃城池,向南遁逃。薛世雄当时也颇得意,认为窦建德怕了他了,于是也就放松了戒备。

但是,很可惜,薛世雄犯了个错误,确实有人怕他,而且很多人怕他,但这些人里,不包括窦建德。窦建德无力瞬间扭转部众对隋军的恐惧,但是,他也不想就此放弃抵抗——怎么办呢?窦建德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彼时窦建德大营距薛世雄大营一百四十里,窦建德亲率敢死队两百八十人先行出发,大军紧随其后,然后,窦建德跟部众约定,如果我们在夜晚抵达,我们就进攻隋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但如果抵达时天色已明,我们就投降。

好办法吧?用斯诺克术语说,这叫“连打带防”。当然,从窦建德内心而言,他更倾向于打,而不是降;他有退路,但是,他不想用到这条退路。

可惜的是,老天似乎在捉弄窦建德,就在窦建德逼近薛世雄大营、仅剩一里时,天色已经微明……这是天意么?窦建德找来了部众,征询他们的意见,说咱是不是干脆直接投降呢?

更奇的是,就在窦建德议论未定之际,老天又给窦建德开了个玩笑——突然之间,天降大雾,周围雾气缭绕,人面不识……

这是个善意的玩笑!窦建德认为,这是天助我也!

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隋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群人翻墙而逃,薛世雄喊破了嗓子,也控制不住局面;而老头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左右侍从几十人,趁乱逃出生天。抵达涿郡后,老爷子大觉耻辱,过不多时,就愤懑而终。

于是,窦建德进抵河间郡,开始了围城作战。

悲催的是,进展很不顺利,窦建德在这打了足足一年多,居然被钉得动弹不得。驻守于此的,是王琮,此公在此抵御叛军多时,守得稳如泰山,来来往往这么多叛军,谁也占不到他的便宜。

然而,窦建德有一点是很让人艳羡的——运气。跟李密同志每到关键时刻就运气差到离谱不同,窦建德每到关键时刻,运气都会好到离谱。此次围城作战,要说丝毫没有攻拔的迹象,但就在此时,却从江都传来了杨广遇难的消息。

河间城内一片哀号,王琮令三军缟素,为杨广设祭,连城墙上的将士都一片痛哭之声。窦建德礼节性的派了个使者前往城内致哀,然后,让窦建德都没想到的是,这位使者回来后,却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好消息——王琮要投降!

情理之中——杨广都死了,隋朝也基本完了,王琮已经没有卖命的对象了,此时投降,自也合情合理;意料之外——王琮这个硬骨头,已经抵抗了一年多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选择献城投降……

得到消息后,窦建德令部队后撤三十里,设下饮食,招待王琮。王琮见到窦建德之后,大谈杨广之不幸,国难之深重,匍匐在地,嚎哭不已;窦建德见他如此伤心,也不免为其忠义肃然起敬,也陪着流了几滴泪。

窦建德准备接受王琮;但是,他的部众,却有不同意见。这帮人表示,王琮抵抗了我们一年多,部众伤亡惨重,已经无力再战,这才说要投降;对付这种货色,唯一的办法——烹杀!

土匪就是土匪,想事情永远都是这么直线型。

然后,窦建德说了下面一番话:“琮,忠臣也,吾方赏之以劝事君,奈何杀之!往在高鸡泊为盗,容可妄杀人;今欲安百姓,定天下,岂得害忠良乎!”

部众是土匪,但是土匪头子,却不只是想当个土匪;窦建德有更高的追求,他有更大的野心,他已经不容许自己继续“高鸡泊为盗”的生活,他想要做的,乃是“安百姓,定天下”,所以,他要好好对待王琮这位忠臣,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窦建德,是一位拥有着怎样价值取向的人物。

起义军跟一般土匪的区别——有没有“主义”。从这一刻起,窦建德的部队,就已经不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而是济世安民的义军。

再然后,窦建德下达严令,说我知道部队里有不少人跟王琮有仇,但是,这些人如果胆敢轻举妄动,立即夷灭三族,绝不姑息!于是,窦建德任王琮为瀛州刺史(瀛州就是河间郡,改了个名儿而已)。

消息传出后,河北震动,各郡县得到消息后,前往投降的,络绎不绝。

所谓“主义”,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能起到百万雄兵不能起到的作用。在其他叛军纷纷动用武力屠城掠地之时,窦建德却始终致力于传达价值观。就是这样的差别,让窦建德能够在这么多叛军中脱颖而出。

窦建德曾经抓获了一个隋朝小吏张玄素,一度窦建德想把他处死;但在行刑的当日,却有县城父老一千余人跪在府衙之前,嚎哭流泪,要求代张玄素受刑。这些人表示,张玄素是个清廉公正的好官,这种人都杀,怎么劝导天下人做好事?

窦建德于是将其释放,命他处理司法诉讼,被其坚决拒绝;后来直到江都杨广罹难的消息传来,张玄素才出任黄门侍郎。

此外,窦建德还广纳贤才,宋正本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其幕僚的。

该年十一月,不断有祥瑞出现,窦建德遂改年号为“五凤”,改国号为“夏”。

此时,在河北能跟窦建德对抗的叛军头目,只剩下据守深泽的魏刀儿了。

魏刀儿原是燕国漫天王王须拔的部将,只是王须拔在攻打幽州(守将是罗艺)时,身中流矢而亡。而后,绰号历山飞的魏刀儿接掌了他的部众,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壮大,辗转冀州(河北省冀州市)、定州(河北省定州市)之间,人马达到了十万余众,于是自称魏帝;在河北一带,跟窦建德分庭抗礼。

一山不容二虎,窦建德要怎么对付魏刀儿呢?

第一步——结盟。窦建德仁义豪侠之名天下皆知,魏刀儿当然不知道其中有诈,于是开开心心的跟窦建德拜了把子。

第二步——突袭。魏刀儿自从跟窦建德结盟后,就不再戒备,于是,窦建德趁此机会,发动突袭,将其击破,未几则包围了深泽。此时,魏刀儿的部将将其生擒,出来投降窦建德,窦建德于是将魏刀儿斩首,吞并其众。

窦建德确实三句话不离“仁义道德”,但是,窦建德毕竟不是菩萨,他是个政客。一个政客的“仁义道德”,从来不是真正的“仁义道德”,只是用来当宣传口号的“仁义道德”,一旦利益攸关,也就顾不上“仁义道德”了。魏刀儿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也活该他死了。

当然,魏刀儿的部众还有漏网之鱼——有个叫宋金刚的哥们,在上谷一代活动,手中有一万多人,没有固定地盘,后来投奔了魏刀儿。在魏刀儿遇袭的时候,此公就颇是义气的前往救援,只是寡众不敌,为窦建德所破,最后无奈拥兵四千余退保西山。其后,窦建德派人来招降宋金刚,但宋金刚念及跟魏刀儿的友情,不愿归附,甚至一度想拔刀自刎……

讲义气的宋金刚最终没有死成,部下劝住了他。此公会在不久的将来,在隋末的舞台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运气的是,跟窦建德无关……

魏刀儿死后,易州、定州相继投降,只有冀州的曲棱仍负隅顽抗。

曲棱靠啥抵抗窦建德呢?说起来,大家不要笑。曲棱有个女婿,叫崔履行,此人是谁呢?是崔暹的孙子。崔暹大家还记得是谁吧?对了,就是北齐那位跟高澄关系不赖,把高仲密逼反,引发了邙山之战,最后却因为高澄的力保,屁事儿没有就从狱中脱身的那位。崔暹想当年也是个大人物了,但是,很可悲,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孙子辈儿,悲剧了——这位崔履行干啥的?招摇撞骗的……好吧,崔履行自称自己有法术,可以让对手不战而溃。更牛的是,曲棱还信他。

朋友们,吹牛是要打草稿的,后世的义和团,也是够能吹的了,他们也只敢说是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至于让对手不战而溃……好吧,也就崔履行了。

不久后,窦建德就攻过来了,崔履行于是对着守城士卒放话,说你们坐着,不要动,别紧张,就是对手攻过来了,我也有办法让他们自相捆绑双手。

当晚,崔履行就登上了高台,开始焚烧符咒,口中念念有词,无外乎“天神大帝护佑、急急如律令”之类;祭奠天神完毕,他又穿着麻布丧服,拿着手杖,登上城楼——干啥呢?哭,而且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他还要求妇女同志登上自家屋顶,向四周掀动衣裙……

窦建德的攻势渐趋猛烈,曲棱看崔履行装神弄鬼半天,啥效果也没有,终于坐不住了,想要发兵抵抗,结果崔履行死死拉住了曲棱的手,要求老丈人相信他。

再然后呢?那还用说?窦建德的部队轻松破城,至于崔履行同志,到了此时,还在那里哭个不停呢……也亏他这幅好嗓子,没把嗓子给哭哑了。

城破之后,窦建德召见了曲棱,大加赞赏,表示你是忠臣,然后对其大加优待,并任其为内史令。

魏刀儿死了,魏刀儿的地盘,也拿下了,接下来,窦建德要对付的,就是把魏刀儿的老大都给干掉了的幽州(今北京)总管罗艺。

罗艺在民间名气很大,《隋唐演义》中,他是罗成(十八条好汉之一,行七,秦琼的表弟)的老爹,在《说唐后传》中,他又是扫北王罗通的爷爷。当然了,民间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罗成和罗通都是虚构人物,罗艺本人也没有那么传奇,跟秦琼更是一毛钱关系没有;但是,至少有一点,民间说的不错——罗艺很能打。

此次,窦建德率军十万包围幽州,罗艺就想出城迎击。只是,手下薛万均阻止了罗艺,认为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如果硬来,一定寡众不敌;不如派出老弱病残出城,在护城河边列阵,对手一定出击,然后我率精锐骑兵一百人,半渡而击,一定可以大获全胜。罗艺同意了。

这次“半渡而击”终于取得了成效,夏军(窦建德部)大败,自此竟无法接近幽州,无奈只能转掠霍堡、雍奴等地,结果又遭到了罗艺的拦击,夏军再次大败。而后,双方对峙百余日,窦建德竟无力更进一步,最后只能返回乐寿。

这是窦建德第一次败在罗艺的手里,但不是最后一次,事实上,直到窦建德走到他人生的终点,他也没有战胜过罗艺……

而后,窦建德等来了宇文化及。

公元619年闰二月,宇文化及大肆收买各路叛军——看来,囤点钱也是有用的;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隋末打响反动第一枪的王薄同志就上套了(哥们混得也惨了点,到现在还这半死不活样),进入聊城,帮忙协防。

这回,宇文化及算是找错人了。其实,窦建德想要干宇文化及很久了,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这次宇文化及自己找上门来,还有啥可说呢?

窦建德何以如此想干宇文化及呢?看看下面一段对话就知道了:

建德谓其纳言宋正本及德绍曰:“吾,隋民也;隋,吾君也。今化及杀之,大逆不道,乃吾仇,欲为天下诛之,何如?”

正本等曰:“大王奋布衣,起漳南,隋之列城莫不争附者,以能杖顺扶义、安四方也。化及为隋姻里,倚之不疑,今戕君而移其国,仇不共天,请鼓行执其罪。”建德善之。

(出自《旧唐书·窦建德列传》)

窦建德能够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他的那套“忠君节义”的儒家道德观——诚如宋正本所言,窦建德一介布衣,混到今天这个份上,靠啥?“能杖顺扶义、安四方也”!而宇文化及是啥样的人?那是“仇不共天”的反贼啊。要能亲手诛杀这样的人,窦建德在他的精神文明建设上,不就又迈出了意义深远的一步么?

所以,宇文化及别喊冤,谁让你这么有被干的价值呢?

窦建德率军前来讨伐,宇文化及立即出城迎击,只是,不凑巧,活该他倒霉——窦建德跟罗艺的较量中,碰了一鼻子灰,正是不爽的时候,正想找个软柿子,干他一场,泻泻火呢……

如今的宇文化及,部众都走得差不多了,还没走的,也没心思打仗了,所以,尽管他所率的是“骁果”,但此时,也只是个“软柿子”了。

于是,宇文化及在较量中,就连连吃瘪,窦建德就连战连胜,打到后来,宇文化及终于扛不住了,准备进城死守了……

还守得了么?王薄同志,虽说混的不咋地,但混到今天还活着,至少说明一点——有眼力见;眼见宇文化及要完蛋,他立即开城投降。于是,窦建德轻松入城,然后就生擒了宇文化及一干人等。

在生擒了宇文化及之后,窦建德还搞了一出政治秀:先是入城谒见萧皇后;然后又全身缟素,为隋炀帝举哀;而后安抚隋朝官员;然后将宇文智及、杨士览、元武达、许弘仁、孟景等人全部斩首,将宇文化及及其子宇文承基、宇文承趾押至襄国斩首;但最要紧的,传国玉玺落到了窦建德手里。

干掉了天下共诛之的宇文化及,窦建德的声望,再次达到了一个顶峰;在隋末群豪中,窦建德终于成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让我们用《旧唐书·窦建德列传》的一段文字,来为他的崛起做个注解吧:

建德性约素,不喜食肉,饭脱粟加蔬具,妻曹未尝衣纨绮。及为王,妾侍裁十数。每下城破敌,赀宝并散赉将士。至是,得隋宫人尚千数,悉放去;其文武、骁果尚万余,各听所之。

窦建德的一系列举措,让夏国成为了一片人间乐土,《资治通鉴》说道:

窦建德铭州劝课农桑,境内无盗,商旅野宿。

(这是窦建德在公元619年迁都铭州后的情况)

这段文字,其实可以简略成四个字——仁者无敌!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Ⅲ——你防我,我防你

公元620年十一月,彼时正在周桥(山东省定陶县东南)攻击孟海公的窦建德,突然接到了一个意外人士的来访——王世充的使者。

窦建德和王世充,已经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使节的来往了,用现代外交术语说,夏政权和郑政权已经断绝外交关系很久了。

当日窦建德除掉了宇文化及后,曾派使者前往洛阳,上疏杨侗,禀报此事,当时杨侗还封窦建德为夏王;但是,这也是窦建德跟王世充最后的来往了。其后不久,王世充废君自立,窦建德也就断绝了跟他的来往。

当然,窦建德的“忠君节义”都是做给人看的,在王世充称帝之后,他也没有闲着,也开始摆出了天子的派头,出宫要戒严,回宫要净街,连命令也改称“诏书”了。因此,窦建德此时跟王世充的不相往来,更多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真正让二人关系急速恶化的,还是黎阳事件。

当然,黎阳本是徐世绩的地盘,按说跟王世充和窦建德都没有关系,但是,当窦建德击败了徐世绩、将黎阳收归囊中后,就有关系了。

公元619年六月,在击败了宇文化及之后,窦建德率军向西南挺进:

六月初三,窦建德攻克沧州(河北省盐山县西南)。而后,窦建德又率军十万马不停蹄的向铭州推进(河北省永年县东南旧永年镇),逼迫驻守于此的唐王朝淮安王李神通退守相州(河南省安阳市)。

八月初三,窦建德率军抵达铭州城下,八日后,攻克铭州。

十九日,窦建德率军直逼相州,李神通再度后撤,这回,就撤向了黎阳。

九月初四,窦建德攻克相州;九月二十五日,窦建德攻陷赵州(河北省柏乡县),解除了唐军在后方给窦建德造成的压力。

李神通和徐世绩,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本就十分尴尬,他们远离唐王朝的大本营,没有后方,无依无傍,西有王世充,北有窦建德,都对他们虎视眈眈;如今窦建德步步紧逼,二人也觉得难以招架。

怎么办呢?远在关中的唐中央,想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办法——让罗艺(彼时罗艺已经投奔唐王朝,还被赐姓为李)在后方侵袭窦建德,实施围魏救赵。

罗艺确实出兵了,也确实在衡水(河北省衡水市)打了胜仗,但是,窦建德却似乎根本不理他,径直带着部队,就向卫州(河南省淇县东)挺进。

奇妙的是,窦建德似乎也不想跟徐世绩正面接触,在向卫州挺进的过程中,他绕过了黎阳(黎阳在卫州的西北部)。

不正面接触,不代表窦建德对黎阳没兴趣。事实上,只要窦建德绕道攻取了卫州,黎阳就被相州和卫州南北夹击,成了一座孤城,到时候,恐怕无需正面接触,黎阳也守不住了。徐世绩当然不傻,自然明白窦建德玩的是温水煮青蛙,他这只青蛙,现在如果不奋力跳一跳,恐怕以后也就没机会跳了。

在窦建德越过黎阳三十里时,徐世绩的侦察兵、由骁勇善战擅使长矛的丘孝刚所率的二百骑兵突然向窦建德发动了袭击。窦建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败退;好在窦建德平素行军有方(窦建德一般让辎重和老幼位居中央,两侧由步骑兵保护,三股部队相距大概三里,而他自己则率一千骑兵当先锋),从后方赶来的右翼部队帮他找回了场子,而丘孝刚也因此阵亡。

窦建德被这场突袭激怒了,他明白,徐世绩是不可能让他轻松通过黎阳的,既然如此,那也只能碰一碰了。

这次突袭的,变成了窦建德。由于寡众不敌,黎阳城很快被破,李神通、魏征、徐盖(徐世绩老爸)、同安长公主(李渊姐姐)均被俘虏。徐世绩本人倒是率领数百骑兵突围而出,南渡了黄河,但听说老爹被俘,也就只能乖乖回来请降。

在黎阳被破后,卫州当然再也无力抵抗,也就闻风投降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窦建德迁都铭州,于此兴筑宫殿。

当然,窦建德和徐世绩的较量还只是刚刚开始。

徐世绩投降后,窦建德仍让他镇守黎阳,但是,他的父亲徐盖却被窦建德带在身边,成了人质。徐世绩曾经无数次想要重新回归唐王朝,但又无数次想到老父落在了窦建德手里,以此投鼠忌器,不敢行动;无奈之下,徐世绩找来了他的头号心腹,当日带着名簿前往长安的郭孝恪。

然后,徐世绩就找到了窦建德,建议攻打盘踞在曹州(山东省定陶县)和戴州(山东省成武县)一带的孟海公,说此人虽表面归附王世充,但貌合神离,只要大军压境,可一战而定。还说只要搞定了此人,河南(黄河以南)可不战而定。

窦建德早有平定河南的雄心,当即同意了徐世绩的建议,并准备亲自率军征讨。在出发前,窦建德派了曹旦率军五万作为先锋南渡黄河,又命徐世绩率军三千,前往接应,跟曹旦会合。

然后,徐世绩就只剩下了一个字——等。徐世绩要等待窦建德亲自来到河南,他要等待一个发动突袭的绝佳机会,如果一切顺利,他就能在偷袭了窦建德之后,找到他的父亲,而后向唐王朝献上夏国的国土——这,就是郭孝恪的计策。

想要在窦建德的地盘干掉窦建德,自然是痴人说梦,但是,如果将窦建德调离了他的老巢,下手起来,就相对容易多了。

这个方案依然存在风险,徐世绩未必能够一举干掉窦建德,他也未必能够如愿找到他的父亲,但是,想要救父叛逃,这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算有风险,也要尽力一搏了。

然而,可惜的,这个方案,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徐世绩没有等来窦建德。

窦建德之所以没有来,倒也不是因为看穿了徐世绩的鬼蜮伎俩,而是因为,他的曹皇后,就快生孩子了,他要当爹了。

窦建德起兵反隋,是因为他的家人均被官府诛杀,没人比窦建德更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没人比窦建德更在乎家人,因此,在妻子临产之际,窦建德选择了留在妻子身边。

曹皇后的生产似乎很不顺利,以此,窦建德也便不免耽搁了些时日。

当然,窦建德没有如期而至,对于徐世绩也不全是坏消息;好消息是,窦建德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扩展自己的实力——光凭他的三千人马,就想要一举干掉窦建德,实在太难了。徐世绩之所以将窦建德骗到河南,原因不仅仅是窦建德对河南不熟,还有另一点——徐世绩对河南很熟。

当日李密率领瓦岗军呼风唤雨时,一大批的叛军头目前往投奔,作为瓦岗军的高级将领,徐世绩在江湖上也不免有些名气。当时,据守孟津中潬(河南省孟津县东黄河中小岛)的叛军头目李才相(号称李商胡,手里头有五千人)就闻名而来,跟徐世绩拜了把子;然后,李才相还带徐世绩去拜见了他的母亲霍氏。

这位霍氏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也是骑射俱佳的女中豪杰,自号霍总管,也在江湖上有些名头。霍氏见到徐世绩的时候,据说是泪流满面,向其控诉起来了,她说:“窦家横行霸道,你怎么还为他卖命呢?”

霍氏控诉的人,其实不姓窦,但跟窦家也脱不了关系——曹旦。这位曹旦,就是曹皇后的老哥,窦建德的大舅子,夏政权的国舅爷,平日里在夏国就横着走,这回来到了河南,也是牛逼得很,不断的外出抢掠,搞得河南各个山头,都对他怨声载道。国舅爷惹出了祸,要受的,当然还是窦建德本人。

徐世绩也只能劝道:“娘亲不要焦急,不出一个月,我一定将其诛杀,到时候,咱一起投奔唐政府,保证都有荣华富贵。”

徐世绩所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虽说是拜了把子,但是,人心隔肚皮,徐世绩还是要留着一手。

然而,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诡异,徐世绩这番夹杂了很多信息的发言,却被直肠子的霍氏简单的给理解了,霍氏只理解到了这样的层面——徐世绩已经答应帮忙了;所以,接下来——事不宜迟,趁早动手。

就在徐世绩跟李才相拜把子的当天晚上,李才相设宴招待了曹旦部下军官二三十人,将他们灌醉后,尽数格杀;但是,还漏了两个——高雅贤和阮君明。高雅贤和阮君明当时都留在了黄河北岸,还没有南渡。于是,李才相派遣大船四艘,去北岸运送部队三百人,在大船驶向河中央时,将其一网打尽。

李才相谋事已是相当机密,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却要看天。在黄河中央的那些人,确实死得差不多了,但是,光差不多是远远不够的——有个兽医就逃了出去,拼命游回了南岸,将变乱通报了曹旦,曹旦于是做好了准备。

当然,更悲剧的是,不光是徐世绩对李才相防了一手,李才相也对徐世绩防了一手——徐世绩没有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而李才相,则试图造成既定事实,让徐世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李才相直到动手之后,才通知了徐世绩。

徐世绩的大营毗邻曹旦,如果李才相在没出手之前就告诉了徐世绩,那么,徐世绩就可以在曹旦毫无察觉之时进行突袭;如今,因为你防我,我防你,当徐世绩得到了情报时,曹旦已经严加戒备。

郭孝恪还是劝徐世绩动手,但是,徐世绩却犹豫不决。在犹豫之后,徐世绩还是选择了放弃,他带着郭孝恪等几十人,去投奔了唐王朝。

如此这般,李才相就只能孤军奋战了,他击败了阮君明,却放跑了高雅贤,而曹旦方面,因为徐世绩不战而走,毫发无损;自此,李才相的计划宣告失败。

对李才相的行动,最感到欲哭无泪的,莫过于徐世绩,因为,一切都完了。

夏国官员议论纷纷,都说要诛杀徐盖,幸亏窦建德表示徐世绩是忠臣,老爹无罪,徐盖才最终躲过了一劫。

次年正月三十,徐世绩和郭孝恪抵达了长安;而曹旦则攻取了济州,而后,深感此地不宜久留,就退回了铭州。

二月,窦建德攻打李才相,将其诛杀。

自此,徐世绩跟窦建德的较量,算是彻底分出了胜负——黎阳,彻底落入了窦建德的手中。

当然,窦建德的外交策略,向来是以和为贵,该年九月,当李渊派遣使者前来求和时,窦建德也就将同安长公主放了回去。

由于窦建德的地盘跟唐王朝并不接壤,因此,窦建德跟唐王朝唯一的瓜葛,也就是在幽州跟罗艺的较量了。可悲的是,在五月和十月的两次进攻中,窦建德都没能讨到便宜,他也一直不能清除唐王朝在北部给他造成的威胁。

然后,窦建德就转而攻击孟海公了,再然后,窦建德就见到了王世充使者。

此时的窦建德和王世充的关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恶劣。

在公元619年十月,当时王世充曾率军东进,一度兵临黎阳。当时的窦建德还没有拿下黎阳,正准备绕道攻击卫州,王世充此来,自是颇有些趁火打劫的意味。窦建德对王世充的行动当然是百分之一百二的不爽,于是,在十一月,窦建德出击殷州(河南省获嘉县),进行报复(杀掠居人,焚烧积聚,以报黎阳之役)。

因为这个关系,窦建德跟王世充闹得很僵,自此便老死不相往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世充突然派使者前来,窦建德也知道,可能情况不妙了。

王世充的情况确实很不妙,当然,用“不妙”还不足以道其万一,应该换个词——快完了。在李世民的攻击下,王世充“快完了”。

枭雄离歌之王世充Ⅰ——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跟根基稳固的夏政权不同,郑政权从建立之日起,就处于危机之中。

郑国是从一片废墟中建立起来的,由于李密跟隋军在东都的长期相持,当李密被击败后,实际上王世充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在击败李密之后,王世充也曾试图开疆辟土,稳固住自己的地盘。在公元619年三月三日,他曾进攻唐政府的谷州(河南省新安县)和熊州。结果很不幸,王世充吃了瘪,被史万宝(这位老兄就是最终搞定李密的那位)击败。

而后,王世充又试图进攻新安(谷州州城),但是,当时的王世充也没有信心能够攻下此地,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表明他有雄心壮志,顺便,为他最终篡位营造声势。当时,王世充已经跟朝内的马屁精们开始讨论篡位事宜了,结果,有个哥们叫李世英的当时就扇了王世充一记重重的耳光。

李世英是这么说的:“四方人士前来归附东都,不过是认为你能使隋朝中兴。如今全国九州之地(大禹在治水成功后,将古中国划分为九州),你连一州都没有肃清,就迫不及待想要登位称帝,恐怕远方之人都会因此而远离你吧。”

什么叫打脸?这就叫打脸啊!

没错,截至目前为止,王世充的地盘也就是东都洛阳周围那一亩三分地,而且,还没有能完全搞定;他目前所取得唯一值得称道的军事成就,就是击败李密,就这,还是在屡战屡败之后取得的;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王世充就连熊州和谷州都搞不定,而且,非但搞不定,还没信心搞定……

依靠着这样的根基,就想登基称帝,如李世英所说,确实难以持久。

当然咯,王世充终究也没有鸟李世英,他一面称赞李世英说得对,另一面,却忙着安排手下去逼宫,过不多久,他就受九锡之礼了……

王世充对待李世英的方式,是非常典型的“王世充风格”。所谓“王世充风格”,简单说,就是嘴上一套,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心里还想着另一套;王世充待人接物的方式,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假。

于郑政权而言,地盘狭小,军力不振,这还都是小问题,毕竟地盘和军力,可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慢慢发展起来,隋末群豪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真正的大问题,乃是人心不齐。

导致人心不齐的因素,就是那一个字——假。

王世充在篡位之前,是东都政府的太尉,为了给篡位做准备,他将所有东都内外的知名人士,都任命为太尉府的属官。其后,太尉府就成为了东都政府的权力中心,王世充乃大权在握。为了进一步招揽人才,收拢人心,王世充在太尉府门前竖了三块门牌,内容如下:

一、征求有知识有见解有能力,可堪大任的人才;

二、征求有勇气有智谋,可以冲锋陷阵的人;

三、征求身受冤屈,但告天无门、告地无路的人。

这三个门牌一立,太尉府顿时热闹了起来,每日里门庭若市,各种呈献计谋的、诉说冤屈的,一天就有好几百个。而王世充呢,倒也不闲着,很是把事儿当事儿,只要有人求见,他一概不推辞,有一个见一个;见到之后,王世充就是满面笑容,言辞谦逊,对这些失意人士宽言抚慰。

好人吧?最初的时候,那些有幸见到王世充的人,都认为他是好人,都认为他礼贤下士,关心民众。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因为王世充所做的到此为止,给他提建议的,他并没有实际采纳,而跟他诉说冤屈的,他也没有为其平冤昭雪。王世充从头到尾所做的,就是接见这些人,不断的接见这些人。

事实上,这就是王世充对待别人的方式,他不轻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在他府里洒水扫路端茶递水的,但与之同时,他也从不会跟任何一个人深入交心,以诚相待。跟他接触不深的人,会觉得这是好人,但是,跟他接触深了之后,所有人都会发现,“好人”只是王世充的一层皮,仅此而已。

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王世充的话,那就是——影帝。杨广曾经也是影帝,但是,那并不是他的本性;而王世充的区别在于,影帝,就是他的本性。

杨广在当了皇帝之后,就不想再演下去了,果断摘掉了自己的面具,但是,王世充在篡位之初,也并没有怎么改变,依然还是那副假假的脸孔。

王世充依然走亲民路线,虽然当了皇帝,但并没有因此就深宫独处,相反,他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随时都有可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洛阳的市民,只要在某个固定街道等上一个礼拜,可能就会见到王世充本人。

王世充也不在乎皇帝的仪仗,不搞《礼记》上那套繁文缛节,他出行的时候,很可能就是穿着便服,骑着马;当他经过某处时,他也不需要戒严净街,人民看到他时,只需要远远的躲开,回避即可。

王世充把这种随性的出行,当成了笼络人心的宣传方式,他常牵着缰绳,缓缓步行,对着周边的民众宣传他的政治理念。

当然,王世充的宣传语调,一如既往的,还是那两个字——亲民:“从前,皇帝居住于深宫九重之中,无法了解下情。我王世充,并不是贪图皇帝的名号,我所想做的,乃是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我这个皇帝,就像一州的刺史一样,亲自处理日常事务,凡事都跟士大夫商议而定。我害怕各位受门禁阻拦,所以在门外设立座位,听取报告,各位有何意见,自当从实上述。”

而后,王世充就下令,西朝堂接受冤案的控诉,东朝堂接受对政府的意见。

冤案有很多,意见也有很多,于是,每天都有好几百人来朝堂议事,他们的奏疏都堆成山,不要说王世充本人无法一一处理,官僚机构同样无法一一处理。

一如既往的,王世充做出了承诺,但却无法兑现。因为害怕民众对他的质疑,不久之后,王世充也就不敢继续出宫闲逛了。

因为王世充实在太假,无法以诚待人,不能跟人推心置腹,因此,他的手下,都对他没有足够的忠诚,从他掌管东都朝政之日起,逃亡和背叛,便紧随而至:

王世充有个亲信叫独孤武,时任马军总管,此人有个堂弟叫独孤机。当时独孤机和朝内一批官员,都准备叛变,投奔唐王朝,而后,这批人中选了一个叫崔孝仁的使者,前来游说独孤武。

这位崔孝仁的游说词,当然没什么特别的,先是骂了一通王世充,后是夸了一通李渊,然后表示,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咱换个东家吧,最后,崔孝仁还提出了一个如何里应外合投奔唐王朝的方案……

当然,所谓游说,也不能张嘴就胡来,是要有点真凭实据,能让人信服的,崔孝仁对王世充的评价就很有代表性:王公只会做出小儿女们的动作,施些小恩小惠,以此取悦一些傻瓜。实际呢?此人贪婪卑鄙,凶暴残忍,从不照顾亲信故旧,如此何以建立大业?(王公徒为儿女之态以悦下愚,而鄙隘贪忍,不顾亲旧,岂能成大业哉!)

这段话算是说到独孤武的心坎里去了,没人比“亲信”更了解自己的“老大”,独孤武明白,崔孝仁对王世充的评价,那就是三个字——太对了!于是,独孤武就被说动了,他要换个东家了。

只是可惜的是,这帮人谋事不周,计划还没启动,就先泄了密……

公元619年闰二月十九日,王世充攻打新安。随王世充一块出征的,有两位名将,一是程知节(就是程咬金),二是秦琼(秦叔宝是也)。

程知节和秦琼,都一度是李密瓦岗军的部将,李密失败后,他们被迫投奔了王世充。要说,从表面上看,王世充待他们不薄,让他们当大将军,平时还好酒好肉招待着,好言好语伺候着;但是,二位将军,都是武夫,都是实在人,从前跟的又都是李密这样极具人格魅力的人物,在跟了王世充之后,他们就不免老是拿来对比,最后他们得出了结论——王世充太假了。

程知节对秦琼是这么说的:“王世充气量狭小,见识浅薄,而又喜欢信口胡扯,动辄发誓赌咒,跟个巫婆似的,这样的人物,如何除暴安良,鼎定社稷(王公器度浅狭而多妄语,好为咒誓,此乃老巫妪耳,岂拨乱之主乎!)?”

于是,在这场战事中,王世充跟唐军刚在九曲(河南省宜阳县北)接触,程知节和秦琼刚刚率军列阵,突然之间,二人就带着亲信卫士数十人,离开了阵地,一路西奔而去……

王世充傻眼了,所有人都傻眼了,没人知道程知节和秦琼在搞什么飞机——当然,程知节和秦琼都很实在,他们不会稀里糊涂就开溜的。

在狂奔了一百余步,确认了安全之后(应该远离了弓箭兵的射程),二人下了马,回过头,向王世充叩拜:“承蒙王公的厚遇,我们感激不尽,一直想要为王公肝脑涂地,以为厚报。但是,王公却性情猜忌,容易为谣言谗言所动,我们无法托身于此。如今,我们不能继续侍奉你了,请允许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二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朝着唐军阵地飞奔而去。

王世充顿时呆若木鸡,在这样的场面下,被手下如此的评价,如果地上有条缝,我相信王世充一定会一头钻进去的……很可惜,地上没有缝,王世充尽管脸红的发烫,也实在无处遁形,对二位的阵前倒戈,王世充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现在我们知道,程知节和秦琼,都成为李世民的亲信将领,为唐朝完成统一大业,都立下了赫赫功劳,他们二人,也都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连这样的人才都留不住,王世充的为人,只能用两个字了——失败。

程知节和秦琼,只是叛将中的代表,还有一些人,做的没有他们那么过头,但同样开了小差——在这场战事中,还有李君羡和田留安,因为类似的缘故,前去投奔了李世民。当然,李世民同样对他们加以厚待。

除此而外,陟州(河南省武陟县)刺史李育德的老哥李厚德(因为老弟李德归附唐王朝,李厚德被打入了殷州监狱)成功越狱,跟守将赵君颖一起驱逐了殷州刺史段大师,然后归降唐王朝。

闰二月二十三,李育德攻破河内郡(河南省沁阳市)境内村落堡寨三十一处。

王世充对接连不断的叛乱,也只是疲于应付。在两天后,王世充派侄子王君廓攻打陟州,为李育德所败,伤亡千余人。直到闰二月二十七,由于李厚德父母患病,他回家探望,让老弟李育德驻守殷州,王世充才出了一口恶气,攻破了城池,还击杀了李育德兄弟三人。

这些人的叛逃,都发生在王世充称帝之前,当然,称帝之后,情况一如既往:

公元619年七月,王世充命罗士信攻击谷州,结果,一如当日的程知节和秦琼,罗士信干脆利落的带着他的一千余部众,投奔了唐王朝。

跟程知节和秦琼一样,王世充待罗士信不薄,还跟他同吃同住,最初,罗士信也是深感厚意的;但是,很快罗士信就发现情况不对,原因是,李密的叛将邴元真在投降王世充之后,王世充给予的待遇,跟对罗士信一模一样……

罗士信最初是张须陀的部将,张须陀战死后,他投入李密麾下,后来,在一次战事中,罗士信被王世充俘虏,成了王世充的部将。

罗士信是个猛将,为人也非常高傲,他看不起邴元真——任何方面都是;所以,对于邴元真这样的货色,居然得到了王世充的厚遇,而且是跟他一样的厚遇,罗士信感到十分耻辱。

罗士信有匹骏马,被王世充的侄子王道询看上,当时王道询就向其讨要,罗士信当然不愿给,但是,不久后,王世充居然强迫罗士信交出了那匹马。

这两件事之后,罗士信看透了王世充,他看到了王世充的“假”,也看到了自己一面晦暗的前途,所以,他也下定了投奔唐王朝的决心。

一如既往的,当听到罗士信这样的当世勇将投奔,李渊很高兴,派使者迎接慰劳,赏赐绸缎两万匹,并立即供应他所需的粮食,并任其为陕州道行军总管。

当然,以上所列,不过是逃亡将领中名气较大的,那些名气较小的也没有闲着,在王世充成立郑政权之后,各州各县投奔唐政府的,就每天都在发生……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恐怕,这就是如今王世充的心境。

怎么办呢?王世充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他用了个很烂的办法——杀。

怎么杀呢?王世充规定,一个人逃亡,全家老小一律砍头;不想死的怎么办?允许告密——只要有人勇于大义灭亲,他就可以免除一死。同时,五家连保,如果有一户已经逃亡,其他四家却一无所知,四邻一并处斩。

这个办法当然很烂,因为,这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王世充杀的人越多,逃亡的人也就越多,而逃亡的人越多,王世充杀的人也就越多……

当统治者开始屠杀其所统治的民众时,他的末日就即将来临了。

王世充有所醒悟了,光靠杀人,似乎没办法阻止部众逃亡,但是,除此而外,他也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最后,他只能限制出城的人员,到了后来,甚至出城砍柴的人员数量,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进行封闭式管理,又造成了一个更严重的后果——粮食危机。

彼时的洛阳,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世充屯兵不散,仓粟日尽,城中人相食。或握土置瓮中,用水淘汰,沙石沉下,取其上浮泥,投以米屑,作饼饵而食之,人皆体肿而脚弱,枕倚于道路。

“人相食”,“吃浮土”,这就是王世充统治下的洛阳!

这是东都第二次遭遇粮食危机,但是,情形截然不同——第一次粮食危机,是因为李密的围城;而第二次粮食危机,则是因为王世充的闭城。第一次粮食危机时,东都仍有许多人愿意坚守,而第二次粮食危机时,东都已经人人思乱。

当统治者将自己的人民当成敌人来防范时,他的末日就即将来临了。

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局势,王世充性情猜忌的一面,终于开始爆发了——只要他怀疑有人要叛变,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他都会将其关进宫城,而且,这个人的家属也会被一并关押;当将领们出城作战时,他们的家属也会被带入宫城,当成人质……如此这般,宫城变成了监狱,在这里被软禁的人,一直维持在一万人左右,当然,由于粮食紧缺,每天饿死在宫城的,也有几十个人。

当此之时,朝内的大官,最希望得到的官位,居然是“营田使”(负责在各地垦荒),原因无他——终于可以离开洛阳那个人间地狱了。

当统治者再也没有可信任的人,全都需要严加防备,当他的部下全都希望离开他时,他的末日就即将来临了。

所以,王世充的末日,即将来临了。

枭雄离歌之王世充Ⅱ——困兽

城堡,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但是,通常,要攻破城堡,还需要一股外力。

王世充肯定是要完蛋的了,但是,还需要有个人能推他一把。公元620年七月初一,送王世充一程的人终于来了——当日,李渊下诏,命李世民讨伐郑国。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较量,从唐军出征前的一个细节,我们就能看出端倪:

当时,李渊准备启用屈突通,临行前,李渊问他,说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洛阳,如果我要派你东征,他们怎么办?

屈突通回答,我此前是个被俘的囚犯,当时早就该死了,承蒙陛下不杀,对我礼敬有加,恩德深重。我当时就立下誓言,要用我的余生,为陛下尽节效劳,只怕死非其所。如今陛下愿意任我为先锋,我余愿已足,两个儿子又算得什么?

战争的一方,有人愿意为了效忠主上,而牺牲自己儿子的性命;战争的另一方,所有人都想逃离郑国这个人间地狱;这场战争的胜负,还有任何悬念么?

这场战争的剧本,当然早在开始前就已经写好了。

七月二十一日,李世民率军抵达新安,王世充则派兵扼守各地——当然,派出去所有的人,都姓王,都是王世充的家人。

具体来说——魏王弘烈(王世伟之子,王世充之侄)镇襄阳(湖北省襄樊市),荆王行本(王世伟之子,王世充之侄)镇虎牢,宋王泰(王世充侄子)镇怀州,齐王世恽(王世充侄子)检校南城,楚王世伟(王世充老哥)守宝城,太子玄应(王世充儿子)守东城,汉王玄恕(王世充儿子)守含嘉城,鲁王道徇(王世充侄子)守曜仪城(东城之东)。

除了王家人,王世充已经无人可以相信……

除此而外,世充亲率军队,左辅大将军杨公卿率领左龙骧二十八府骑兵,右游击大将军郭善才率领内军二十八府步兵,左游击大将军跋野纲率领外军二十八府步兵,总计三万人,严阵以待,以敌唐军。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王世充才敢用外姓人……

当日,唐军的先锋罗士信包围慈涧(洛阳城东),王世充率军三万前往救援。洛阳的争夺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一周后,剧本稍微有点跑偏——李世民在率领轻骑侦查时,突然遭遇郑军,彼众我寡,道途险恶,瞬间,李世民便被团团围定。

然后,李世民用自己天神下凡的表演重新让剧本回到主线——且说李世民前后奔驰,左右开弓,弦响之处,郑军纷纷落马;李世民遂生擒郑军将领燕琪,郑军见唐军悍勇,遂最终撤围。

当李世民历经千难万险回到大营时,浑身已经被泥土和鲜血包裹,以至于守军居然不认得他,视之为敌,直到李世民脱下头盔,大声呵斥,守军方才发现乃是主帅回营,才开门接纳。

吃了大亏的李世民,在第二天就发动了反扑——他率领五万精兵,逼向慈涧,呼应罗士信,王世充见李世民大军压境,也就只能撤军回城。

接下来,摆在李世民面前的课题是——攻城。

这个课题当然不好攻克,因为,在劣势下守城,乃是王世充的成名绝技,当日李密攻打洛阳多时,一度也曾屡战屡胜,但是,笑到最后的,却还是王世充。因而,李世民准备如何攻关呢?他的想法是——先把洛阳围起来。

之所以要围城,是因为如今的王世充,有锐气,却无耐力。当日王世充能守洛阳,很重要的原因,王世充还有隋朝这面大旗,如今,隋朝这面大旗倒了,而郑国的大旗并没有竖起来,王世充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危机。王世充想要尽快摆脱困境,所以,他具备三板斧,有锐气;但是,一旦王世充无法尽快决胜,郑国的统治危机就会像毒瘤一样,慢慢将他吞噬,王世充等不起,他没有相持的耐力。王世充如今就是一头困兽,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困着他。

于是,李世民下令——

史万宝自宜阳进军,占领龙门(洛阳城南);

刘德威穿过太行山,东下包围河内(河南省沁阳市,位置在洛阳北部);

王君廓(这位是唐军中的王君廓,跟王世充有个侄子同名)自洛口出军,切断洛阳的粮食补给线(洛口仓是洛阳城外最大的粮仓,当日李密能够在攻城时占据优势,就是因为占领了此地,拥有了粮食上的优势);

黄君汉(大家还记得黄君汉这个人么?没错,就是此人,当日释放了狱中的翟让,一举开启了隋末乱世。他又一次出现了,只不过,这次是作为唐军的将领)自河阴出发,攻击回洛城(河南省偃师市北,回洛仓乃是洛阳城外又一个重要的粮仓,李密曾在此跟隋军多次争夺);

李世民本人,则在北邙山下列阵连营,向洛阳施加压力。

一旦李世民的战略部署通通实现,王世充将会面临比李密围城时更大的困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凶猛的反扑势在必然。

八月十四日,黄君汉派部将张夜叉率黄河舰队攻击回洛城,一战而克,生擒守城将领达奚善定,附近二十余座村落堡寨纷纷投降;张夜叉乃烧毁了河阳南桥,而后撤退。王世充立即派太子王玄应率军前往救援,然而最终无法夺回回洛城,只能在回洛城西另筑新城,派军驻扎,寻机夺回。

就在这一天,王世充和李世民在青城宫一带扎营,隔河对峙。王世充曾隔着洛水向李世民喊话,表达了他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互惠共赢的想法,当然,李世民连鸟都没有鸟他,只是让宇文士及冷冰冰的回绝了他的和平提议。

李世民的围城攻略稳步推进,而王世充的困境则日甚一日。

九月十三日,郑国显州总管田瓒率所统领的二十五州投降唐王朝,自此,襄阳跟洛阳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王世充派去襄阳的侄子王弘烈,遂无法加入战局。

当日,史万宝向显仁宫挺进。

九月十七日,唐将王君廓进攻轩辕(河南省登封市西北),取得胜利。而后,王君廓用伏兵之计,击退了郑军的反扑,而后一路向东挺进,直到管城(河南省洛阳市)。因为王君廓的英勇表现,李渊下诏褒奖。

当日,郑国尉州剌史时德睿率所部杞、夏、陈、随、许、颍、尉七州来降。

九月二十一日,李世民率骑兵五百人巡视战场,登元恪墓。

就像往日重现一样,王世充的一万军队突然出现,瞬间将李世民包围。单雄信一马当先,手拿长矛直刺李世民。眼见李世民危在旦夕,骑兵阵中忽有一人断喝一声,飞马杀到,当即刺中了单雄信的侧背,单雄信立即翻身落马,郑军为之一震,此公乃护送李世民突出重围。

这位万军丛中冲出,力敌单雄信的人,便是后世的门神——尉迟敬德。

而后,逃过一劫的李世民率军反击,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后方的屈突通也亲率大军加入战团,郑军无力抵抗,遂陷入崩溃。好端端的一场突袭,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溃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王世充,狼狈到一人一骑逃出战场。此战中,陈智略被生擒,郑军被杀一千人,六千盾牌军被俘。

无疑,王世充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进行决战,这头困兽正在做着最后的顽抗,但是,运气已经开始远离他,相比较关键时刻屡屡倒霉的李密,李世民鸿运当头,屡屡遇到困境,都能化险为夷。

李世民是个比李密更难对付的对手,除了英雄人物所有的一切特质,李世民比李密还多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王者的运气。

十月五日,郑国大将张镇周投降唐王朝。

十月十五日,唐军先锋罗士信袭击硖石堡(河南省新安县西),轻松攻克,于是率军包围千金堡(洛阳城北)。堡中守军污言秽语,对罗士信怒骂连连,意图激怒这位脾气火爆的绝世勇将。

罗士信果然被激怒了,但是,被激怒之后,他并没有像对手预料的那样,立即顾头不顾腚的向城堡发动猛攻,相反,这位大老粗,摆弄起了绣花针。

当夜,千金堡城下突然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婴儿的哭声,而后,有人向城门喊话:“赶紧开门,我们是从东都逃出来的,要投靠罗将军。”正在守军惊愕不定之时,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议论之声,有人骂道:“妈的,这是千金堡,走错地方了。”而后,婴儿的哭声,大人们的怒骂声,马蹄的奔跑声,渐渐离城门远去。

堡内守军在一阵惊疑之后,稍稍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而后,他们找到了答案——那帮家伙是东都城内的叛军,他们打算投奔罗士信;而罗士信那个家伙,却已经不在千金堡了!这帮人,明摆着是走错地方了!那还有啥可说的,一个字——追!

然而,当堡内的守军刚刚打开城门,还没来得及出击时,突然之间,大军从路旁出现,瞬间杀入了城门,而后,千金堡成为一片血海,男女老幼,均被屠戮。

罗士信确实生气了,不生气,他不会想到要屠城;但是,罗士信除了勇猛,还有智略的一面,婴儿、叛军,这些都是假象,所有的一切,都是罗士信导演的。

勇猛不等于无脑,这是千金堡守军用全城人民的性命,换来的认识。

十月二十一日,郑国管州总管杨庆抵达长安,向唐王朝请降。

这位杨庆,乃是河间王杨弘(杨弘是杨坚的远房堂弟,他们有同一个曾祖父)的儿子。这哥们的最大特点——墙头草;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他的改姓。

当日宇文化及弑杀杨广,杨庆投降了李密,当时他第一次改姓,将“杨”改成“郭”(杨弘早年丧父,依母舅郭氏生活,当时他身在北齐境内,生怕为官府所害,因此改姓为“郭”,其后北周灭齐后,杨弘重新恢复了杨姓);

而后,李密失败,杨庆又再次改为杨姓,并得到了杨侗的器重;

不久后,王世充试图篡政,杨庆同志“审时度势”,成为了劝进的首要分子,等到王世充称帝,杨庆再次改姓为“郭”,为了酬答他的支持,王世充任其为管州总管,并将侄女嫁给他;

如今,眼看王世充也快完蛋,李世民大军压境,杨庆坐不住了,派人去跟李世民秘密接洽投降事宜。谈成之后,徐世绩率军接收管州,而杨庆,则打算带着老婆,一起前往长安。杨庆的老婆乃是王世充的侄女,此女倒是有些刚烈,她不想去长安,她要求杨庆把他放回洛阳,杨庆不同意;而后,王氏乃愤懑自尽。

到了长安之后,杨庆再度恢复了自己的姓氏……

墙头草杨庆再度叛变,献出管州,王世充的太子王玄应很快得到了消息,一度准备率军前往;很可惜,唐王朝还是先行一步,徐世绩将其击退。

而后,徐世绩派郭孝恪写信给荥州(州政府所在地即为虎牢,而王玄应,就是被任命镇守虎牢)刺史魏陆,劝他投降——这叫釜底抽薪。魏陆毫无悬念的动了心,在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已经秘密运作投降。

当时王玄应显然还不知道魏陆准备投降,当时还派张志征调魏陆救援管州呢。当然,毫无悬念,张志就成了魏陆送给唐王朝的见面礼……

当然,张志是王玄应的亲信,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魏陆在将张志生擒,献给唐王朝之后,又命他伪造王玄应的手书,让郑军停止东进(救援管州),命郑国将领张慈宝暂时返回汴州(河南省开封市);紧接着,汴州刺史王要汉也接到了一封密令,内容是——诛杀张慈宝,当然,没有悬念,还是魏陆胁迫张志干的。

妙的是,王要汉诛杀张慈宝之后,居然立即投降了唐王朝——此公应该是意识到那个密令是伪造的了,所以,也就将计就计罢了。

杨庆的叛变,成为了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个骨牌,而后,第二个骨牌、第三个骨牌相继推倒,最后,得到部下叛变消息的王玄应,也就再也没兴趣在虎牢等死了,他也就只能着急忙慌的,逃回洛阳了。

远在襄阳的王弘烈,日子当然更不好过,他已经遇到了大麻烦——唐王朝的宣慰使李大亮已经杀了过来,而襄阳附近的百姓,显然不站在他的一边。

局势已经危在旦夕,此时的王世充,已经再也没有他法可想了,光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根本无力对抗李世民了,所以,他也就只能出去搬救兵了,而这个救兵,目前而言,也就只能是已经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的窦建德了……

枭雄离歌之王世充Ⅲ——演员的自我修养

一个人,当他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环顾左右,赫然发现能够拯救他的人,居然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时,他会怎么想呢?

民国中期,国共合作发动北伐,北洋军阀直系的吴佩孚和孙传芳接连遭遇挫败,眼看失败不日将至。在此危亡关头,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只剩下了一个——奉系军阀张作霖。

孙传芳跟张作霖关系很坏,当日张作霖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获胜,一度将势力范围延伸到长江流域,而将其驱逐的人,就是这位孙传芳;吴佩孚跟张作霖的关系同样不怎么样,他们已经交手过了两次,是直奉两次战争的主角,在很长时间里,吴佩孚和张作霖都斗得你死我活,后来关系缓和,也是因为他们吃了同一个人的亏——冯玉祥,有了同病相怜之叹。

在此危难关头,孙传芳立即亲自去了北京,拜会了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而后,就跟张学良不断攀关系拉交情,最后,就跟张学良拜了把子,当了兄弟。

当然,跟张学良当兄弟,就意味着给张作霖当儿子……但是,为了救命,孙传芳也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一个人,当他春风得意时,碰到自己看不顺眼、许久都不走动的故人,在向自己求援,表示没有老兄你,我就活下了了时,他会怎么想呢?

当时的张作霖,正处于政治生涯的巅峰,乃是国际承认的中国实际首脑,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获胜后,他就控制了民国中枢;而当他得知孙传芳前来搬救兵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决定出兵援助。

张作霖并非想占孙传芳的便宜,平常时节,就是孙传芳认他当爷爷,他也没兴趣理他,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即便孙传芳不来找他,他也一定帮忙。

在政客的逻辑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唇亡了,齿会寒。

拉的下脸的孙传芳,当机立断的张作霖,他们都是标准的政客。

张作霖要出兵南下,需要经过吴佩孚的地盘——河南,而当时的吴佩孚,比之孙传芳更惨,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任何一战之力了。张作霖请吴佩孚让出防区,让奉军入豫,抵抗北伐军;吴佩孚没有动静;张作霖再试了一次,吴佩孚还是没动静;事实上,不管张作霖试几次,吴佩孚都是没动静。

最后,张作霖只能霸王硬上弓,直接开进河南,而吴佩孚也没有任何反抗,见大势已去后,去四川投奔了他的小弟杨森。

如果我是吴佩孚,我或许也会选择跟他一样的做法,我们都明白,我们会输,但是,即便会输,我们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尤其是对手来帮忙。

不能说孙传芳做的不对,为了利益,他只能如此;也不能说吴佩孚做得不对,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他可以选择维护最后的尊严。事实上,没有谁对谁错,有的,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个性。

回到隋末,王世充就是后世的孙传芳,他遇到了困难,只有他的仇敌能帮他,他腆着脸,去求了他的仇人;那么,窦建德是否愿做张作霖呢?

窦建德的谋士刘彬跟他分析了相关的局势:“唐据关内,郑王河南,夏有冀方,此鼎足相持势也。今唐悉兵临郑,出入二年,郑人日蹙。二国兵不解,唐强郑弱,势必举郑,郑灭则大夏有齿寒之忧。为大王计,莫若援郑,使郑抗其内,我攻其外,唐之兵必却,唐却而郑完,然后徐观其变。郑若可图,因而取之,并二国兵,乘唐师老,长驱而西,关中可遂有也。”

后面“徐观其变”的部分,是意淫,没有什么太大价值;有价值的,是“齿寒之忧”的那部分,刘彬认为,帮忙是必须的。王世充是敌人没错,但李世民也是敌人,而王世充跟窦建德,乃是唇齿相依,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窦建德认为,刘彬说得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忙,得帮!

公元621年三月,窦建德击败孟海公,而后,他令部将范愿镇守曹州,而后集结孟海公、徐圆朗的所有部众,西进救援洛阳。不久后,窦建德抵达滑州,郑国宰相韩洪开城迎接。

三月二十一日,窦建德进抵酸枣(河南省延津县)。

而后,窦建德攻陷管州,杀刺史郭士安;又攻陷荥阳、阳翟等县,水陆并进,泛舟运粮,溯河西上。王世充之弟徐州行台王世辩派遣部将郭士衡,率兵数千与窦建德会和,合兵一处,计有十馀万,号称三十万。

窦建德进驻成皋(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东原,在板渚(荥阳市北黄河南岸)兴筑宫殿,而后派人通知王世充。

在窦建德出征之前,曾派人写信给李世民,要求睦领友好,和平共处,让李世民退回潼关,交还郑国的土地给王世充,恢复此前的友好关系。

这封“睦领友好”的信件,当然意味着另一件事——窦建德准备介入这场战事,而且,他站在了王世充一边。

窦建德率大军介入唐郑之战,距离王世充请援,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了,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四个月里,战场上发生了些什么吧。

这四个月的头一段时间,充斥的新闻,都是郑国将领的倒戈——十二月三日,郑国许、亳等十一州皆请降;十二月十三日,郑国随州总管徐毅献城投降;次年正月,郑国梁州总管程嘉会以所部来降……

而唐军方面,则日渐气势高涨——甚至,江淮一带的杜伏威(杜伏威的情况我们会说)也派陈正通和徐绍通率精兵两千跟李世民会和,而且,不久后,陈正通就攻取了梁城(河南省汝州市)。

面临着绝境的王世充,继续在寻找一切机会进行决战,有一次,趁着屈突通和窦轨率军巡视各军营垒,王世充再一次像当日突袭李世民一样,对他们进行了突袭。一开始,当然王世充占了些便宜,但是,当李世民率领一支部队出现时,局势却立即出现了逆转——这支部队,便是赫赫有名的“玄甲军”。

之所以称为“玄甲军”,是因为这支部队身穿黑衣黑甲(玄是黑色的意思),人数不多,只有一千人,但是分成两队,由四个人统领,这四人分别是——秦琼、程知节、尉迟敬德和翟长孙。

这四个人,除了翟长孙名气较小,其余三人,均是隋末唐初威名赫赫的人物。有趣的是,这四个人中,没有一个是李世民在晋阳发兵时的嫡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降将,秦琼和程知节,先后跟随李密和王世充;尉迟敬德,则是从刘武周那儿过来的(关于刘武周的情况,也容后再续);至于翟长孙,他的前任老大是薛仁杲(当然,薛举、薛仁杲父子的故事,也容后再续)。

然而,这些降将,到最后,却无一例外成了李世民的死党,成了李世民天策集团的骨干人物;这种不可思议的领袖气质和人格魅力,也只能用李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言语来评价了——真英主也!不如是,何以定祸乱乎!

战争的一方,是一个能让投奔他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其肝脑涂地的人;战争的另一方,却不断逼迫着部下另投他主;这场战争的胜负早已分明了。

当然,玄甲军的真正指挥者,还是李世民。每逢大战,李世民也穿黑衣黑甲,身先士卒,充作先锋,一马当先……以此,玄甲军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所不破,令对手见之胆寒,瞬间失去战意。

王世充的这次突袭,很不幸,在还没有解决问题的时候,碰到了玄甲军。胜负自然没有悬念,郑军再度伤亡惨重,李世民生擒敌将葛彦璋,击斩、俘虏对手六千人——而王世充,再度偷鸡不成蚀把米,灰溜溜的逃得一命。

王世充倒霉,王世充的太子王玄应也倒霉,此公从虎牢运粮到洛阳,半路遭到了李君羡的狙击,最后,王玄应也只是逃了一条小命。

李世民一步步把他的口袋阵收紧,慢慢的给王世充施加压力,并用大量的精力去切断洛阳周围的后勤补给线——他的稳扎稳打,让王世充找不到任何突破的机会;他的稳扎稳打,让郑国的大量将领有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他的稳扎稳打,让王世充的锐气消失殆尽……到了此时,发动致命一击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长安城内,李渊接见了从前线回来请命的宇文士及,李世民的意思——干吧!李渊表示,告诉你们大王,城破之后,你负责收管郑国的政府物资,而城中男女老幼、金银财宝,一律分赏将士!

那就——干吧!

二月十三,李世民进抵青城宫,还没等修筑好营垒,王世充的两万军队,自方诸门(洛阳西门之一)出动,沿故马坊筑墙挖壕,面对谷水,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势。显然,这是王世充的一贯战略,他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战机,尽快的跟李世民决战,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对他越不妙。

王世充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但是,唐军还没有,当唐军看到郑军的强大阵势时,也不免有些心慌。此时,李世民率精锐骑兵在北邙山列阵,并登上元恪墓眺望,侦查敌情,而后,他胸有成竹的对左右侍从说道:“王世充已经穷途末路了!这次他出动了所有军队投入战场,他们不过是想一战定乾坤。今天我们只要把他们击败,他们就再也不敢出城!”

通过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挽回此前屡战屡败的颓势,从而夺回战略主动,这就是当日王世充击败李密的套路,如今,他想故技重施,但是,王世充或许没有想到——李世民不是李密,而唐军也不是瓦岗军!

李世民并不畏惧这场决战,他知道,只要打赢这场硬碰硬的战役,攻破洛阳,便是指日可待了;而且,他手下的唐军,比之当日李密的瓦岗军,拥有着更强大的战斗意志——只要破城,城里的一切,就都是他们的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李世民向屈突通下令——率五千骑兵,渡过谷水进攻,两军稍一接触,你们就燃起狼烟!不久后,狼烟燃起了,决战终于爆发!

李世民率骑兵南下,跟屈突通会师,而后便一头扎进了战阵。为了了解郑军的真实纵深,李世民在精锐骑兵数十人的掩护下,一路向前,居然一路冲到了郑军的侧背;李世民所向披靡,杀伤无算。然而,李世民突得实在太深,又遭到了堤岸的阻挡,很快就与掩护他的骑兵失散了……

李世民剩下了一人一骑,旁边跟随他的,只有一个人——丘行恭(此公是李家军在渭水招纳的关中强豪,以性情严酷著称)。郑军的几个骑兵,很快就盯住了李世民,一路追来,并不断射箭,李世民的战马就被流矢所中,形势极为窘迫。丘行恭很快发现李世民没有跟上,他赶紧调转马头,发现李世民危在旦夕,他立即搭弓射箭,且进且射,居然是箭无虚发,追兵纷纷落马,而后,丘行恭就震慑了追兵,让他们不敢继续接近。

丘行恭来到了李世民身边,翻身下马,请李世民上马,他则在马前护卫,手持长刀,且战且走。丘行恭左冲右突,连杀数人,终于带着李世民溃围而出。

王世充的战斗也不含糊,郑军一再溃散,王世充也一再集结,战斗从早上七点打到下午一点,整整六个多小时之后,王世充才向后撤退。李世民则趁胜追击,一路击斩、俘虏郑军六千余人,直追到了洛阳城下,唐军遂进围洛阳。

这场决战,成为了王世充的噩梦,因为,他发现唐军除了悍勇之外,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的忠诚。

唐军的悍勇,自然不仅仅体现在李世民和丘行恭身上,还有一人——段志玄。

此战中,段志玄深入敌阵,跟郑军短兵交接,但由于坐骑跌倒,为郑军俘虏。郑军的两位骑兵,左右挟持,抓住他的头发,准备押解前往洛阳。然而,当郑军骑兵即将北渡洛水时,段志玄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突然一跃而起,左右开弓,抓着他头发的两个骑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从马背摔落,段志玄遂骑着战马飞奔而回。郑军有几百个骑兵在后面追击,但是,也为段志玄气势所慑,居然不敢逼近,眼睁睁看着段志玄杀回了唐阵。

当然,给郑军最大震慑的,还不是从郑军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段志玄,而是一个被郑军俘虏、带回了洛阳城的人——王怀文。

王怀文在此战担当的侦察兵的职责,同样的,就因为这个角色,他被郑军俘虏。王世充则一如既往的展现了他的“风度”,对其宽言抚慰,为了彻底收服王怀文,王世充甚至将其带在身边,不作任何戒备。

这种方式,称作“诛心”,也不是王世充发明的,当日李密诛杀翟让后,就有过“独骑入其营,历加抚谕”的表现;一般来说,被这样对待的将领,都会从此死心塌地的追随新老大,当然——只是“一般来说”而已。

王怀文,很不幸,不在一个“一般来说”的范畴中。

二月十四日,王世充出右掖门(南城最西门),面对洛水列阵——当然,王怀文就在他的旁边。就在此时,王怀文突然向王世充刺出了长矛,亏得王世充一直暗穿着盔甲,才让长矛折断,不能刺入。然而,突遭此变时,王世充却失去了一贯的敏锐,他呆呆的骑在马上,不发一词,就像石化了一般。

王怀文没有刺死王世充,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霎时之间,他骑马飞奔,准备杀回唐阵——只是,想要从郑军的地盘脱逃,又谈何容易?跑到半路,终于还是被郑军追上,捕获诛杀。

在王怀文刺出长矛的那一刻,王世充内心一定非常的苦涩,他一定觉得此战必败无疑了,因为,在“诛心”的层面上,他被李世民秒杀了。直到整个事件之后,王世充才恢复了常态,恢复到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巫婆式的模样。

据说,回到洛阳后,王世充悄悄脱掉了他的暗甲,然后脱光上衣给文武百官展示:“你们看看,王怀文用长矛刺我,却不能伤我分毫,岂非上天旨意?”

当然,他这番话,可能也就是骗骗程知节口中的“下愚”了吧,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大概没人会相信他的这套鬼话了。

很快,就有人打了王世充的脸。此人叫做郑颋,是李密的人,在偃师决战中,他曾对魏征的提议不屑一顾,认为是老生常谈,但是,正因为没有采纳“老生常谈”,郑颋才最终落到了王世充的手里。

郑颋看不上王世充,一直以来都是,所以,尽管王世充任其为御史大夫,对其礼敬有加,但是,郑颋却一直假称自己有病,从来不参与政务管理。

此次,当王世充上演了那一出刀枪不入的闹剧后,沉默多时的郑颋发话了,他说:“我只听说佛家有金刚不坏之身,现在来看,陛下必定就是金刚无疑了。我何其有幸,得以降生在真佛临世的年代!所以,请让我放弃官职,剃光头发,出家为僧,普度众生,为陛下增添神武!”

王世充何其奸诈?他当然立即明白了郑颋的意思,他知道这小子聪明得很,不可能相信他那套鬼把戏,他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躲避这场是非,他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不想为他王世充卖命么?王世充自然立即拒绝了郑颋的提议,说朝廷高官皈依佛门,影响不好,等战事结束之后,你再来表达你的意愿,行么?

郑颋表示不行,王世充又表示必须行,到最后,胳膊没拧过大腿……

郑颋怏怏不乐的回了家,对着妻子表达了自己的悲凉,他说:“吾束发从官,志慕名节,不幸遭遇乱世,流离至此,侧身猜忌之朝,累足危亡之地,智力浅薄,无以自全。人生会当有死,早晚何殊?姑从吾所好,死亦无憾!”

“侧身猜忌之朝,累足危亡之地”,这才是郑颋对王世充的真实看法;“智力浅薄,无以自全”,这才是他想要出家为僧的真实原因;现在,愿望破灭了,但是,“人生会当有死”,能够照着自己的心愿,则“死亦无憾”!

而后,郑颋便不顾王世充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剃度出家了。

当王世充听到这个消息,不觉勃然大怒:“这小子一定认为我必然失败,所以打算苟且偷生!如不杀之,何以制众!”

而后,王世充就将郑颋押到刑场斩首了。在行刑时,据说郑颋神色自若,谈笑风生,一如从前,连旁边围观群众都为他感到悲怆。

郑颋出家,大大的扇了王世充的耳光;然而,王世充不能将错就错,却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狡诈,将他的演技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个演员,最重要的自我修养,是入戏,只有当他投入这场戏剧,相信这场戏剧,他才能让别人去相信他;但很可惜,王世充这个演员,演技实在浮夸,他没有能入戏,所以,看客们也就无法再去相信他了。

不管王世充愿不愿意承认,他的失败,也只在早晚了。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Ⅳ——致命辩论

对王世充不利的消息近一步传来——二月二十二日,王世充的侄子,被派去镇守河阳的王泰弃城而逃,部将赵夐等人献城投降;在洛口,单雄信、裴孝达跟王君廓对峙,李世民率军增援,单雄信暗中退兵,唐军再破郑军;二月二十七日,郑国怀州刺史陆善宗献城投降。

王世充如今所剩的,就只有洛阳这一座孤城了。所幸,守城于王世充而言,还算轻车熟路,在守城的工具上,也有突破性的研究——郑军拥有一种长射程的巨炮,可以发射五十斤巨石,射程二百步;另有可连续发射的强弓,弓像车轮一样,可以连续发射八箭,箭头形似战斧,射程可达五百步。

有了这样的武器,尽管王世充只剩一座孤城,但却能守得稳如泰山,李世民四面围攻,整整打了十几天,伤亡惨重不说,也不能撼动洛阳分毫。

而洛阳城内倒是确实有不少人不愿意抵抗,前后一连十三批人,都试图翻墙投降,但无奈王世充戒备森严,这批人均被王世充诛杀。

外头攻不动,里面又无法形成内应,唐军攻得精疲力竭,不少人起了班师回朝的念头。刘弘基就对李世民表达了这个看法,但是李世民却不为所动,他认为我们倾全国之兵来攻,东方各州纷纷投降,洛阳只是一座孤城,势不能久,只需再加把力,洛阳即可攻破,岂能就此退兵?而后,李世民下令,不取洛阳,誓不回军,但有提议班师、扰乱军心者,立斩不赦!

好容易把下头的声音压住了,上头却也传来了李世民不想听到的声音——李渊也下诏令李世民解围。李世民只能一面上疏保证必破洛阳,一面让部将封德彝前去长安面见李渊,详细跟他分析局势。

封德彝对李渊表示:“王世充看似土地广袤,实际都是表面关系,真正听从王世充号令的,也仅有洛阳一城。如今王世充穷途末路,击败此贼,只在早晚。如果现在班师,任其赢得喘息之机,重新振作,再跟其他叛贼联合,恐怕就更难对付了。”李渊也只能表示同意。

封德彝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王世充,可能会跟其他人联合!

其实,李世民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尽管他一再表示必破洛阳,但是,王世充实在是守城的高手,当日李密围困洛阳数年,也未能最终如愿;一旦横生枝节,局面就非常难以控制了。现在,需要速战速决的,变成了李世民。

李世民写了封信给王世充,大意无非是要他识时务,但是,王世充不予回应。

洛阳的外围清扫继续取得成功——二月三十日,郑州司兵沈悦遣使请降;当晚,王君廓突袭虎牢,沈悦与其里应外合,遂陷城池,王行本被生擒。

王世充如今,也只是在苦撑而已。唐军包围了洛阳,而且“掘堑筑垒”,断绝了洛阳跟外围的联系。洛阳城内,如今也是一片狼藉,粮食危机在城中肆虐,情况已经比先前两次更为严重:

如今,绢一匹只能换粟米三升;布一匹只能换盐一升;至于服饰珍玩,更是贱如草芥。粮价飞涨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钱也买不到粮。如今,城内民众已经把树皮草根都一扫而空了,最后,只能把土放在水桶上摇晃,等澄清之后,捞取水面的浮土,掺和磨碎的粟米粉末,烤成烧饼。凡是吃下这些烤饼的人,无不患病,浑身浮肿,身体发软,道路上尸体相继……

当日杨侗迁进宫城的人,有三万家,如今,却剩下一成都不到。如今,洛阳城内即便位至公卿,也已经连糠(麦米的外皮)糟(麦米连皮压碎的粉末)都难以供应;而国务院司长级以下,更是要亲自肩挑头顶,参与劳动;这些高官中,也有大量的人被活活饿死。

(城中乏食,绢一匹直粟三升,布一匹直盐一升,服饰珍玩,贱如土芥。民食草根木叶皆尽,相与澄取浮泥,投米屑作饼食之,皆病,身肿脚弱,死者相枕倚于道。皇泰主之迁民入宫城也,凡三万家,至是无三千家。虽贵为公卿,糠核不充,尚书郎以下,亲自负戴,往往馁死。)

局势至此,其实李世民即便围而不攻,洛阳城破也是早晚之事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世充却不愿意答复李世民的来信,他仍在负隅顽抗。

王世充之所以如此顽固,是因为他明白,窦建德要来了,就要来了,他需要做的,就是等,继续等,坚定的等下去!

终于,该年三月底,王世充等来了窦建德。

窦建德的到来,让整个唐郑战争的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原本稳占先机的李世民,也难免有些头疼,在窦建德步步紧逼之时,李世民召开了军事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大部分将领的意见,都是要避开窦建德的锋芒。

在一片退却声中,有一个人,却有着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此人是郭孝恪,他说,窦建德此来,这是天意——“此天意欲两亡之也”。换句话说,老天是让窦建德送死来的。至于为啥是送死,怎么个送死,郭孝恪没说,他就说只需要守好虎牢,“伺间而动”,然后就“破之必矣”了。

郭孝恪这是有必胜的信心,但是,光有信心不够,还得有办法,有把握;李世民的机要秘书薛收同志(此公是隋朝名臣薛道衡之子),就给出了一个办法。

薛收先分析了一下为啥不能撤,他说,王世充的部队,都是江淮一带的精锐,能力是有的,现在之所以被我们控制,只是因为没粮食,所以欲战不能,欲守不久。现如今窦建德来了,如果贸然让他抵达洛阳城下,跟王世充会师,拿河北的粮食过来增援王世充,那就局势彻底逆转了,到时候我们非但无法班师回朝,统一天下也将变得遥遥无期。

其实,在分析为啥不能撤的时候,薛收就已经把问题的核心给点透了——现在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阻止窦建德和王世充会师。薛收的办法是,分兵据守洛阳,在城外掘堑营垒,然后,尽可能不跟王世充交战,困着王世充即可。而后,大王再集中优势兵力,据守成皋(河南省洛阳市西北汜水镇),“厉兵训士”,而后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以待来敌。只要干掉了窦建德,王世充就是瓮中之鳖。

对薛收的这番分析,李世民表示赞同。

但是,薛收的分析,未必全然正确,比如说,他说唐军跟夏军交手,有“以逸待劳”的优势,这就不怎么符合事实;萧瑀、屈突通和封德彝都认为薛收的这个观点大有问题。他们认为,唐军哪有“以逸待劳”?明明是“兵疲师老”。而且,王世充也根本不像薛收说的那么好对付,城池守得固若金汤,根本一时半会看不出有搞定的希望。当然,最重要的是,窦建德可一点都不“劳”,他们如今正是牛逼的时候——建德席胜而来,锋锐气盛。所以,更不存在郭孝恪说的“天意欲两亡之”的事情,而是“腹背受敌”的问题。所以,他们认为,应该避敌锋芒,退保新安,然后等着窦建德疲敝。

手下们都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最后,需要李世民来拍板定案了。

李世民首先认为,王世充很好搞定——为啥?一是新受挫败,二是粮草将尽,三是部众离心,这种对手,根本不需要打,他自己就垮了。而窦建德呢,没错,他刚战胜了孟海公,但是胜仗这玩意,得两说,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消极的一面在于——“将骄卒惰”。如今我们据守虎牢,就是扼住了他的咽喉,窦建德如果强行进攻,击败他很容易,如果窦建德迟疑不进,那边的王世充,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自行崩溃。

分析了对手后,李世民又进一步分析了自己,他不同意萧瑀几个所谓“兵老师疲”的意见,他认为,王世充一旦崩溃,唐军就会士气倍增。

最后,李世民分析了这场战役的重大意义——一举两克,在此行矣。而如果我们不抢先攻取虎牢,让窦建德占了先,我们就很被动,那些刚刚归附我们的城池,随时存在再度反水的可能,要守起来,就困难了。而且,如果让他们两军合一,“其势必强”,对方又哪会“疲敝”呢?

唐军内部的大辩论,说到底,就是对唐、郑、夏三方的态势有不同的判断,那么,到底谁的判断更准呢?我认为,是李世民。

王世充那边儿,李世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根本不需要打,他自己就崩溃。王世充的城池是很坚固,要强攻确实很难,但是,为啥一定要强攻呢?要击败对手,未必都需要霸王硬上弓嘛。

窦建德那边,李世民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观点——“将骄卒惰”。

“将骄卒惰”这个说法,历史上其实有过先例。

秦朝末年,天下大乱,反秦起义风起云涌,项梁项羽叔侄带着楚军猛龙过江,进入了反秦的主战场。有一度,项梁在跟秦军主将章邯的较量中占得了一些优势,在接连几个胜仗之后,项梁就有些得意了。

当时,谋士宋义同志,就对此忧心忡忡,还给项梁提意见,要他保持警惕,他是这么说的:“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

宋义认为,楚军出现了“将骄卒惰”的情况,这不好,这是“败征”。但是,悲催的是,项梁根本听不进宋义的劝谏,非但听不进,还把他打发去了齐国。

宋义同志在前往齐国的路上,碰到了齐国的使者高陵君,然后,他大胆的做了一个预言:“臣论武信君(笔者注:即项梁)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意思是说,项梁死定了,你慢点走呢,或许能躲过一劫,你要是走的太快,搞不好惹火上身,要倒大霉哦。

高陵君当时也是将信将疑,但是,当他好歹抵达楚国后,他惊讶的发现,宋义的预言成真了——项梁同志,因为过于轻敌,被章邯衔枚夜袭击败,当即阵亡。

高陵君当时真是认为宋义是活神仙了,对着楚怀王(秦末起义军的名义老大,亚父范增主张拥立)大夸而特夸,最后,宋义就被任命为救援巨鹿的主将,还得了个非常拉风的封号——卿子冠军。

跟当年的项梁相似,如今的窦建德也是新胜,他会不会有“将骄卒惰”的问题呢?只能说,可能性是存在的。

而唐军自己,其实,李世民和薛收都说得很明白,关键问题,其实不在于唐军有没有“兵老师疲”,有没有士气;关键问题在于,唐军根本退不得,一旦他们退却,让窦建德和王世充联军一处,局势就立即难以控制了。既然是退不得,那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鼓足气力,最后一搏了。

李世民做出了决定,他不想撤,既不想撤围洛阳,又不想躲避夏军,他就是要堂堂正正的,分兵两处,分而拒之。

而后,李世民做出了安排——屈突通留在洛阳城外,协助齐王李元吉,围困王世充;李世民自己则率精锐部队三千五百人,东进虎牢。

这日正午,李世民率军开拔,经过北邙山,抵达河阳,直向巩县进发。洛阳城楼上视察军情的王世充,也看到了李世民的动向,但是,他也不清楚李世民此举意欲为何,稳妥起见,他没有派兵追击。

三月二十五日,李世民进入虎牢关。

唐军与夏军的战争,至此一触即发。战况会如何发展呢?这就需要考验李世民的判断了——窦建德夏军,果然“将骄卒惰”了么?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Ⅴ——机会成本

三月二十六日,夏军大营外三里,夏军的侦察兵正在紧张的观察周边的局势,突然间,远远的,有四个人骑着马朝这里逼近。

夏军将士顿时紧张起来——难不成是敌军来侦查军情的?就在他们狐疑未定之时,四人中有人对他们高声喊话:“你们主帅窦建德呢?我是秦王李世民!”说毕,此人突然射出一箭,而且当即命中夏军一将。

夏军大营顿时一片骚乱,瞬时之间,有五六千骑兵从大营中冲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朝着那四人杀奔而来。

来到夏军大营前挑衅的,正是李世民本人;他的身边,也确实只有三个随从;在夏军凶猛的出击后,李世民的其中两位随从顿时吓傻了眼,他们实在搞不明白,老大这是吃了什么药,为啥要跑到人家地盘去招惹人家——人家一人一口唾沫,不就能把咱四个人给淹死了么?

李世民看出了他们的担心,命令道:“你们两个先走,我和尉迟敬德殿后。”那俩走没走,现在我们不知道了,但是,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倒确实是承担了殿后的任务,看到夏军追来,他们反而放松了缰绳,缓缓前行。夏军不断逼近,此时,李世民搭弓射箭,弦响之处,箭无虚发。

李世民每射杀一人,夏军就会稍稍的停止,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会疯狂的往前追,如此再三,李世民已是前后射杀了数人。一旁的尉迟敬德,手握长矛,等对手追近后,便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就击杀十数人。

在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的威慑下,夏军的追兵居然慌了神——看到对手主将就在眼前,而且两人两骑,一举生擒似乎易如反掌;但是,就是这两人,一个擅长远战,一个擅长肉搏,这么多人,居然没人能够接近……

看着夏军想追又不敢追的样儿,李世民却骑着马慢慢徘徊,徐徐后退,看着不紧不慢,一副不把夏军放在眼里的架势。夏军终于怒了——不争馒头争口气,让人如此鄙视,岂不堕了夏军常胜的威名!追!必须追!

然后,夏军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路旁两边,突有伏兵四出,通通是黑衣黑甲,当先三人,乃是徐世绩、秦叔宝和程知节!唐军一路掩袭,夏军溃不成军,于是唐军一战而杀三百人,生擒殷秋、石瓒二将。

当然,李世民的挑衅,李世民的引诱,路旁的伏兵,这都是李世民早就安排好了的——抵达虎牢次日,李世民就率精兵五百出虎牢关,东进三十里,在路旁埋下了伏兵。当然,李世民带着四个人就去夏军大营挑衅,也是有人表示过反对的,但是李世民信心十足,他对着尉迟敬德表示,我有弓箭,你有长矛,对手纵有百万,能奈我何?他甚至还说,“贼见我而还,上策也”!

当然,李世民清楚的很——“贼”是不可能“见他而还”的;他的挑衅,他的引诱,一定可以让夏军乖乖入彀的;他的伏兵,一定可以派上用场的,此战也一定可胜;原因无他,窦建德夏军新胜孟海公,“将骄而卒惰”!

因为“将骄”,所以,夏军一定无法忍耐李世民的挑逗,一定会大肆追击;又因为“卒惰”,所以,此战唐军必胜无疑!

李世民这一招,就是传说中的“下马威”。

此战后,李世民给窦建德写了封信,表示:

赵魏地区(河南省南部和河南省东北部)本是大唐版图(此前确实是在徐世绩和李圆通的控制范围下,后来窦建德南征,夺取了此地),却被你夺取。只因为淮安王(李圆通)受到了你的礼遇,而又送回同安公主,大唐才对你赤诚相待,解除了冤仇。如今,王世充跟你结盟,此公是个反复无信之人,又“亡在旦夕”,却用花言巧语前来诱骗于你。而今,你有三军之众,却仰人鼻息,有千金之重,却徒自浪费,我深为你所不取。如今,我和你的先锋相遇,已将其摧毁,你们两家的使节,不能互通音信,岂不惭愧?如今,我已经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善意。如果你不能回复我的善意,恐怕你会追悔莫及。

当然,李世民写这封信的目的,必然不是指望窦建德能够立即撤退——人家率领数十万大军远来,前锋刚一接触,吃了个小小的败仗,就马上想着开溜,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他的目的,乃是动摇窦建德的军心。

窦建德援郑,虽说是唇亡齿寒,但是,更多是雷锋行为——毕竟,窦建德跟唐朝此前关系并不坏;毕竟,王世充这小子确实不是东西;毕竟,为了当雷锋,也犯不上赔上老本……

因为这些,窦建德的援郑行动,未必能得到夏军内部的一致认可。所以,夏军如果战事顺利,倒也还则罢了,而一旦战事不顺,他们也就难免军心动摇;而李世民的这封信,不过是给这些人提个醒——你们要走,我可不拦着哦。

一个多月过去了,夏军的军事进展很不顺利——因为虎牢的阻隔,夏军前进无路;而进兵攻击,又屡屡受挫;终于,如李世民所愿,夏军出现了退军的声音。

四月三十日,李世民又在窦建德伤口上撒了把盐,他派王君廓率轻骑一千余人,杀掠夏军的补给线,击破夏军,擒获夏军大将张青特。

此时,夏军内部已经有人提出意见,要求改变作战方针了,其中,有个叫凌敬的,给窦建德提了个意见——今唐以重兵围东都,守虎牢,我若悉兵济河,取怀州河阳,以重将戍之,然后鸣鼓建旗,逾太行,入上党,传檄旁郡,进壶口以骇蒲津,收河东地,此上策也。且有三利:乘虚掠境,师有万全,一也;拓土得众,二也;郑围自解,三也。

凌敬的意见,就是说,要趁着唐军大军围困东都的当口,趁虚而入,攻取河东之地,给关中施加压力。这个主意怎么样呢?当然不错!如凌敬所言,有三利——乘虚掠境,师有万全(唐朝如今后方空虚,此时进兵,当然军队不会有损伤);拓土得众(照着凌敬的建议,开疆辟土自然是一定的了);郑围自解(这是必然的,李世民不可能放任夏军长驱直入,逼向关中,他势必是要自动解围,率大部队回关中救援的;就算李世民不退军,也对夏军没损失,洛阳毕竟不是窦建德的)。

凌敬说要进取河东,威慑关中,有人有不同意见,王琬和长孙安世,这俩就不同意,这俩的意见是,大王咱也别跟这耗着了,赶紧的,举兵西向,趁早跟李世民决一雌雄。这俩为啥有这意见呢?因为他们都是王世充的人呗……

这俩有一特点,能演戏——不愧是跟着王世充混出来的,耳闻目濡啊,怎么也学出了三分样儿;每次跟窦建德说要西进,都是泪流满面。窦建德看这俩这表现,老实说心里怪不落忍的。当然,他们毕竟是王世充的人,说要西进,难免说服力不足,于是,他们就大洒银子,贿赂窦建德的将领,指望他们说话。窦建德的那帮部将,收了人银子,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说话也不好意思,于是纷纷表示,老大别听凌敬的,书生之见,我们看还是西进。

窦建德呢,本来是要听凌敬的,结果一看部下们意见挺统一,都说要西进,要跟李世民决战,于是表示:“今士心锐,天赞我也,师将大捷。方用众议,不得如公言。”凌敬还想辩驳一番,结果直接被窦建德给轰了出去。

窦建德大概不知道,这个所谓“士心锐”,不是“天赞”他的,而是王世充的银子“赞”的……所以,不倒霉等啥呢?

在窦建德倒霉之前,窦建德的老婆曹氏也表达了她的意见。

曹氏首先表示,凌敬这建议挺好,不听他的干啥?然后,她还表示,不仅要听从凌敬的意见,“自滏口道(太行山八径之四,河北省武安市西南)乘唐之虚,连营渐进以取山北(山西省)”,而且,还要联结突厥,让他们在西方抄掠关中;到时候,李世民不解围都不行啊。最后,曹氏抨击了诸将的说法——若顿兵于此,老师费财,欲求成功,在于何日?

曹氏就是那位曹旦的妹子了,虽说是一母同胞,但是,这位曹氏可比她哥强多了,实乃巾帼英雄,不让须眉,非常有见识。

老婆这么有见识,窦建德是不是很高兴呢?结果,窦建德表示:“此非女子所知。且郑朝暮待吾来,既许之,岂可见难而退,且示天下不信。”

窦建德这番话,提了个很有趣的东西——信。

窦建德这个人,他的统治方略,就是以德服人。所谓“以德服人”,就是不断从言语和行动上,宣传儒家那一套“仁义礼智信”的价值观。靠着这套东西,窦建德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河北脱颖而出。

然而,任何一个政客都得明白,他的所有统治方略,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利益,一个真正高明的政客,将会是一个十足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的思维逻辑中,摆在第一位作为考量的,永远是那两个字——利益。

该不该“守信”,当然,同样需要从利益的角度去考量。“信”这个东西,当然,贯彻它会得到一定的利益;但是,政客还需要做到的事情是——分析它的机会成本。

机会成本是经济学术语,一个人在一个时间段可以有多个选择,但是,最后真正付诸实施的,却只能是一个。当你选定一件事付诸实施后,你就放弃了做其他事的可能,此时你做其他事可能得到的收益,就是你做这件事的所谓机会成本。

拿窦建德此次为例,在这样的时间段,他有多个选择,可以采纳凌敬的意见,也可以采纳被收买的将军们的意见,也可以选择撤退。当然,窦建德不可能选择撤退,因为如果是这样,他就根本没必要来。他的现实选择是两个,一是正面对抗唐军(就是所谓的守信),二是避实就虚(就是所谓的不守信)。那么,正面对抗唐军(守信)的机会成本就是避实就虚所能获得的预期收益。

如今,在这种局面下,显然,“信”的机会成本很高,远远高于守信能够得到的利益——在“乘虚掠境,师有万全,一也;拓土得众,二也;郑围自解,三也”面前,让天下人夸你守信,简直就是浮云。

战斗的结局,其实从窦建德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英雄悲歌之窦建德Ⅵ——假象与真相

四月三十日晚上,唐军细作偷偷来到了李世民的营帐,告诉了他一个重大军情——窦建德已经得知,唐军喂养战马的草料已经吃完,所以唐军将会去河北(黄河以北)放牧。窦建德将利用这个机会,攻打虎牢。

次日,李世民果然率军北渡,而且,果然留了一千匹马被黄河的小岛上吃草。

窦建德大概得到了李世民北渡和牧马的情报,于是,五月二日,夏军从板渚出发,逼近牛口渚(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注入黄河处),而后开始列阵筑营。夏军号称三十万大军,阵仗也是大的吓人——北到黄河,西到汜水,南到鹊山(河南省荥阳市汜水镇东南),连绵二十余里,旗鼓宣鸣,股张而进。

夏军的阵仗如此庞大,让唐军将领都觉得心有不安,李世民于是率骑兵数名,登高眺望,而后,他胸有成竹的发话了:“匪盗在山东(太行山以东)起兵,没有遇过强敌,如今穿越险境却大声喧哗,显示他们毫无纪律;而紧逼到城墙之下,显示他们有轻敌之心。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他们士气自会衰竭,列阵备战太久,士卒饥饿,势必向后撤退,到了那时,我们进行追击,没有不胜之理。我跟诸公保证,到了当日午时,必破此贼。”

我们不得不佩服李世民的军事天才,他的判断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准。

确实,窦建德虽然扫平河朔,建立夏国,但是,从头到尾,他也没有遇过什么像样的对手,只是一开始遇到过诸如张须陀和杨义臣这样的名将——那二位的结局,大家也都知道。真正遇到了强敌,夏军基本也是负多胜少,比如说,幽州的罗艺,就跟夏军交手多次,但是,夏军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占到过便宜。

窦建德的英雄,不在于他的军事能力有多突出,而在于,在山东群盗中,他是唯一一个有政治主张、讲道德仁义的,他的成就,靠的更多是政治宣传。

如窦建德夏军这样的部队,他们更多的,乃是拥有一股锐气,因此,只需要磨掉他们的锐气,击败他们,就易如反掌。

窦建德果然没有将唐军放在眼里,他的三百骑兵作为先锋,渡过汜水,而后在距唐营一里处停下,而后,夏军使者跑到唐营前搦战:“可否派数百精锐武士,陪我军一战?”李世民派出的,乃是王君廓率领的两百长矛军,这次先锋战也很诡异,两方或进或退,且战且走,也没有能真正分出胜负,而后,双方各自回营。

此时,王琬同志出现了,他骑了一匹杨广的青毛马,盔甲鲜明,然后大模大样的从侧方走到唐营阵前——干嘛去呢?恕我用个不太文雅的词——找抽。

王琬的找抽行为,就把尉迟敬德给惹怒了,正在李世民赞叹这是一匹好马时,尉迟敬德突然出列,表示愿为大王夺下这批宝马。李世民当然不同意,毕竟有危险,他不能让自己的大将,为了一匹马,而冒如此风险。但是,尉迟敬德已经无法按捺,带着另两外骑将,突然冲出了营帐,狂奔向王琬处,还没等王琬反应过来,尉迟敬德已将其一把搂住,于是,三位唐将拉住缰绳,牵马飞奔回营。夏军看了个目瞪口呆,但看到尉迟敬德如此骁勇,也竟无人敢上去阻拦。

然后,战斗阶段性结束;窦建德没有出击,唐军也按兵不动。

只是夏军从早上七时到下午一时一直在列阵以待,彼时又值初夏(农历五月初正是初夏时分),大中午烈日暴晒,也让人难以忍受,夏军渐渐撑不下去了,纪律涣散的问题开始暴露,有人已经坐下来休息,更有人已经开始争夺饮水,一群人四处徘徊,心神不定,已有撤退之象。

李世民知道,机会到了。于是,李世民令宇文士及率三百轻骑出击,经过夏军阵地西端,向南狂奔。当然,宇文士及的目的不是破敌,而是试探——李世民交代他,如果你经过夏军营帐时,夏军纹丝不动,你就立即退回来(这说明夏军依然纪律严整,勒兵以待,不好对付),而一旦夏军出现骚动,你就立即进攻。

当宇文士及出现时,夏军的反应乃是一片哗然,李世民大喜,知道时机已到,于是立即带着轻骑作为先锋挺进,主力作为后续,向东直冲夏军营帐。

此时窦建德正在干什么呢?答案是——开会。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开会呢?因为,窦建德压根也没想到,唐军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击。为什么窦建德会没有想到呢?因为,李世民已经释放了一系列的烟雾弹,制造了足够多的假象。

事情,要从李世民四月三十日晚上得到情报后说起。当时,李世民就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计划的名称叫——将计就计。

第二天,李世民率军北渡,留一千匹马在黄河小岛上吃草,这都是释放给窦建德的假象——这让窦建德认为,唐军在虎牢,并没有做好决战准备,因为,主力已经北渡,战马也在放牧。留在假象背后的真相是——晚上,李世民回到虎牢。

在窦建德的三百骑兵前来搦战时,李世民也没有按照常理,也派出骑兵相迎,他派出的是王君廓的长矛步兵,而且,他也没有让王君廓全力一搏,这是另一个暗示——唐军阵内,果然没有战马,要不然为何派步兵出迎?唐军的主力果然不过尔耳,彼寡我众,破之必矣!

然而,这次的真相,更加令人震惊——就在夏军得意忘形之时,李世民已经派人去秘密召回了放牧的战马……

因为这一系列假象,窦建德根本没有想到,唐军会选择此时出击;而因为隐藏在这一系列假象背后的真相,其实,唐军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当唐军大股部队杀入夏军营帐时,夏军的反应自是可想而知了。文武百官顿时大乱,纷纷奔向窦建德;而窦建德此时正想下令骑兵出击,但却被这堆惊慌失措的官员堵住了去路,只能先指挥他们退出……就在窦建德指挥文武百官撤退时,唐军如山呼海啸一样杀到,窦建德自是无力反击,只能向东坡撤退。

唐军窦抗(窦荣定的儿子,杨谅叛乱中,被李子雄伏击的那个哥们)紧追不舍,但被窦建德的护卫部队阻挡,稍稍受挫。

此时,李世民率领骑兵杀到,顿时令唐军气势爆棚。

淮阳王李道玄(李世民的堂弟,曾祖父为李虎,祖父为李虎第五子)率军左冲右突,一路杀到了夏军的阵后,而后又回身进攻,再次冲到夏军的阵前。在前后冲突之际,飞箭流矢不断射来,李道玄身中多箭,身上被扎得跟刺猬一般,仍不言后退,反而勇气倍增,又弯弓射箭,无不命中。李世民见其骁勇,给他换了匹马,又令其随从李世民左右。

两军彻底陷入鏖战,杀声震天,尘土飞扬。李世民亲率亲信爱将史大奈(原名阿史那大奈,突厥皇室,任特勒,随处罗可汗入朝,李渊父子起兵后,率部归附)、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人,将旗帜卷起,杀入夏军阵地,从阵后突出,而后立即插上唐军旗帜。夏军见阵后有唐军旗帜,顿时心惊胆裂,陷入崩溃,唐军一路掩杀,追袭三十里,杀三千人。

窦建德本人也很倒霉,被长矛刺中,一路逃奔牛口渚,后面则有唐将白士让、杨武威紧追不舍;窦建德难忍伤势,从马上跌落,白士让立即举起长矛,就要刺下。此时窦建德发话了:“别杀我,我就是夏王,可使你富贵。”杨武威立即下马,将窦建德捆缚,让他骑上备马,前去晋见李世民。

李世民见到了窦建德,作为战胜之将,他十足的显示了自己的威风,他怒斥道:“我不过是讨伐王世充,与你何干?竟然出兵犯境,犯我军威!”

败军之将的窦建德,此时也话中带刺:“如我不来,恐劳你远征。(这话的潜台词是,你我争夺天下,终须一战,何必如此虚伪?)”

主将被俘,夏军更是四散而逃,唐军俘虏了五万夏军,但是,当天,李世民便将他们一律遣散。

夏国的曹皇后和宰相齐善行,好歹躲过一劫,率骑兵数百,逃回了铭州。

此时,夏国朝内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应该拥立窦建德的养子为王,集结兵力,东山再起,再与李世民争个高低;还有人认为干脆先抢一阵,然后逃到沿海当强盗(夏军中毕竟有不少人是强盗出身)……

然而,齐善行却反对他们的意见:“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落草为寇,只是因为隋末天下大乱,我们相聚草莽,苟且偷生。而夏王窦建德,英明神武,一统河朔,将士骁勇,战马精壮,尚且一日之内被人擒获,直如反掌;如此种种,岂非天意?如今败落至此,再难复振,更无处脱逃。亡国既已成定局,又何苦贻害人间?不如干脆投降唐王朝。如果有人想要财宝,我们会将国库财物发放,只是别再害民。”

于是,齐善行将国库内的绸缎十万段,拿到万春宫东街,发放给将士,一共发了三天三夜,才将财物散尽。夏国又派兵驻守各处街道,要求拿到财物的将士立即出城,不准再侵扰百姓。

一切就绪后,齐善行、裴矩和其他一些官员,侍奉曹皇后,带着传国玉玺(这是从宇文化及那里弄来的)和从宇文化及弄来的珍宝,投降了唐王朝。

其后,夏国博州(山东省聊城市)刺史冯士羡投降李圆通,并作为宣慰使,一路说服三十州归降。夏国全部疆域,至此尽归唐王朝。

夏国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善后,倒也彰显了窦建德的治国风范——儒家的价值观如果贯彻始终,对人民,不也是一种福报么?

最后,就剩下王世充了。李世民将窦建德、王琬、长孙安世、郭士衡等人装入囚车,带到洛阳城下。王世充跟窦建德远远望见,竟泣不成声——我相信,在这个哭声中,王世充不仅是哭自己末日已到,更哭窦建德竟为了自己遭此大难,任何一个机巧诡诈的政治人物,再这样的时刻,也会有人性的一面,熠熠生辉的。

李世民乃释放长孙安世等人入城,王世充召集众将开会,意欲最后一搏,说要杀出重围,南下逃奔襄阳。但是,已经没人赞成了,他们都认为,窦建德都已经成了俘虏,他们还有什么机会呢?窦建德不就是唯一的机会么?

王世充知道,没有机会了,真的没有了。

五月九日,王世充带领太子王玄应和文物百官两千余人,出城投降。

抵达长安后,王世充因为主动投降,免于一死,被流放巴蜀,半途为仇人独孤修德所杀;而窦建德,则悲剧的饮恨刑场。

唐王朝的最大竞争者,夏政权和郑政权,终于一起覆灭了。

枭雄离歌之刘黑闼——死活建德

夏政权的兴衰方式,或许是中国历史乱世政权中最为奇特的——窦建德在极短的时间里,依靠着他的政治宣传,建立了一个相当稳固的政权;然而,在一场原本与其无关的战争后,这个政权居然瞬间土崩瓦解……

然而,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局面,我们会发现,夏政权目前的态势,只能称之为瓦解,而不能称之为覆灭——之所以瓦解,是因为老大已经饮恨刑场,夏政权瞬间群龙无首,而宰相齐善行又以黎民苍生为念,主动解散了武装;然而,夏政权的骨干力量依然存在,李世民在俘虏了夏军五万人后,就将他们尽数打发,夏国的高级将领,也大多在领受了国库的财物后,而四散各方。

所谓瓦解,就意味着有重聚的可能,而这个可能要成为现实,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重聚的动机,二是有重聚的核心。

窦建德手下的大部分将领,都是强盗出身,后来又当了高官,他们已经过惯了耀武扬威的威风日子,而今,权势骤然失去,他们回到老家当了平民,然而,他们还是无法改变已经形成的生活方式,于是,他们就成了唐政府维稳工作的重大障碍。因为这个关系,夏国的很多将领,在归隐后,都因为为害民间,而遭到了唐政府的压迫,甚至有时遭到严刑拷打,于是,对唐政府不满的火苗,开始在这些人中若隐若现,大规模叛乱的种子,已经开始种下。

在这些人中,包括高雅贤和王小胡。二人当时住在铭州,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已经准备换个住处,就在他们举家流亡之际,被唐政府察觉,高俊雅最后逃到了贝州(河北省清河县)。此时,唐政府高层却传来了一个很诡异的命令,要求夏国原先的将领,范愿、董康买、曹湛和高雅贤等人,前往长安。

面对着这样的命令,范愿等人犯起了嘀咕,他们隐隐觉得,这个命令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范愿当时就在分析局势,说:“王世充投降后,他手下的高官段达、重将单雄信都难逃一死。我们几个,跟单雄信还不是一类人?这回前往长安,还能有好儿?再说说我们夏王,夏王对李家很坏么?当年擒获了淮安王和同安公主,不还是礼送回国了么?结果李家是怎么对夏王的?当时就把他处斩了啊!我们几个,都是夏王跟前信得过的人,夏王对我们的恩德,实在难以为报,如今夏王遭此惨祸,我们怎能爱惜区区性命,不为夏王报仇雪恨呢?”

必须说,范愿想多了。李渊清洗王世充部将,是因为王世充篡逆杨侗,名声太差,说白了,这是演给天下人看的一出政治秀,表明他李唐是如何的有是非心;李渊杀掉窦建德,这是因为要断了他部下的念想,以绝后患;但是,窦建德这帮部将,老实说李渊未必真想除掉,能用还是要用的。实际上,李唐集团中,很多将领都是降将,后来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就有一堆降将。

然而,范愿等人在当时的局面下,已经很难再去冒险进京了。

于是,重聚有了第一个先决条件——动机;当然,还得有第二个——核心。

范愿等人决定造反后,就想推个老大出来。造反前,卜了一卦,得出结论,老大得姓刘。然后他们去找了窦建德旧将刘雅,这哥们扭扭捏捏的,不同意,结果被范愿几个一刀给剁了。最后,范愿想到一人:“汉东公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士卒。吾尝闻刘氏当王,今欲收夏王亡众,集大事,非其人莫可。”

这位刘黑闼是何方神圣呢?他跟窦建德是老乡,据说打小就不学好,成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中占了两样,“喝”和“赌”,他爹和他哥对这哥们就很头疼;但也有跟他关系不错的,谁呢?窦建德。据说,刘黑闼只要没钱了,想搞点零花,去找窦建德要,窦建德一准儿给他,而他一准儿左手进右手出,然后呢,窦建德也不以为意,也不指望他能还。

这情况大家很眼熟是吧?对咯,《水浒》里就有类似情节。黑旋风李逵,也是爱喝酒爱赌博,他的上司戴宗同志对他也很头疼,他哥更是对他恨得牙痒痒,惟独有个人对他好,谁呢?宋江。宋江跟窦建德一样,仗义疏财型的,弟兄们要花钱,拿去花就是,也不管你怎么花。这样的人,就容易被手下拥戴——李逵后来不就对宋江死心塌地么?

但是呢,刘黑闼刚刚进入江湖时,并没有跟窦建德混,他的政治履历还是很复杂的。刘黑闼先跟郝孝德混;后来郝孝德归顺李密,于是刘黑闼又跟李密混;后来李密输给王世充,于是刘黑闼又跟王世充混;后来有一次刘黑闼跟当时被窦建德俘虏的徐世绩交战,被生擒,这才到了窦建德身边。

因为是发小,窦建德对刘黑闼是非常信任的。而刘黑闼呢,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也不再是当日那个只会“喝”和“赌”的小混混了,而是很有两把刷子了。刘黑闼在窦建德那儿大概是个什么功用呢?基本上,跟现在的特种兵意思差不多。每次窦建德要开战,刘黑闼都是侦察兵;每次开战了,刘黑闼都是率奇兵奋击,每每出人意料,因此屡战不败;军中号为“神勇”。

如今呢,窦建德死了,刘黑闼呢,也在老家漳南隐居。范愿几个找到刘黑闼的时候,刘黑闼正在种菜,当时刘黑闼一听就很高兴,于是杀牛摆酒,就跟范愿等人盟誓,准备干他一票了。

刘黑闼起兵之初,只有一百多人,按说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是,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半年之后,刘黑闼就几乎将窦建德的地盘尽数收入囊中。过程是这样的:

公元621年七月十九日,刘黑闼打响第一枪,夺取了老家漳南县。

八月十二日,窦建德攻取鄃县。贝州刺史戴元祥、魏州刺史权威合兵讨伐刘黑闼,二人全都阵亡,刘黑闼于是缴获了他们的兵器,俘虏了他们的士卒。

刘黑闼起兵之后,窦建德的旧部闻讯响应,纷纷归附,兵力日渐强势,部众达到了两千人。于是,刘黑闼在漳南设坛,祭奠窦建德,焚香禀告起兵的缘由;而后,刘黑闼乃自称大将军。

八月二十二日,刘黑闼攻陷历亭,俘虏守将王行敏,因其不愿叩头,杀之。

当此之时,饶阳的崔元逊(也是窦建德的旧部)攻陷深州,杀刺史裴晞,响应刘黑闼。而兖州的徐圆朗也起兵响应。

彼时,李神通、罗艺,奉命征讨刘黑闼。

原本呢,战争应该没什么悬念,看看列阵就知道了——唐军列阵十余里,而刘黑闼则背靠饶河堤岸,排成单行抵抗;李军众而刘军寡,由此略见一斑。只是正值天变,狂风暴雨倾泻而下,一开始李神通乃是顺风,正大张旗鼓的出击,没想到突然风向一变,转为逆风,李神通乃大败,部众辎重,损失了三分有二。

罗艺本来跟高雅贤交战占了些上风的,听说李神通那出了问题,只能暂时撤退,结果刘黑闼率军出击,又大败了罗艺,罗艺逃回幽州,接着生擒了薛万均和薛万彻,把他们的头发都给剪了,让他们做工,后来二人九死一生才逃了出去。

经此一战,刘黑闼算是打出了威风,天下为之震动。

十月六日,刘黑闼攻取瀛州,杀其刺史。观州变民生擒刺史,献城投降。

十一月十九日,刘黑闼攻取定州,生擒总管李玄通。刘黑闼本欲将其收归己用,只是李玄通满腔忠烈,终自裁殉国。

当此之时,刘黑闼移檄赵、魏,窦建德旧部往往诛杀当地长官,投奔刘黑闼。

十二月八日,刘黑闼进至宗城,守将徐世绩退守洺州。

十二月十二日,刘黑闼攻击徐世绩,徐世绩战败,损失部众五千人,徐世绩只是自己逃出了一命。

十二月十四日,洺州变民翻墙响应窦建德。刘黑闼祭奠窦建德后入城。

刘黑闼继续挺进,不久后相继攻取了相州、黎州和卫州。

于是,刘黑闼遣使北结突厥可汗颉利,颉利派遣俟斤宋邪那率领骑兵增援,刘黑闼军势大振,不到半年时间,就恢复了窦建德的疆域。

以一百多人起家,最后尽得窦建德故地,刘黑闼的这把火,烧的实在令唐朝胆战心惊。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刘黑闼确实有两把刷子,是个将才——纯论军事能力,刘黑闼远强于窦建德;二、窦建德确实得人心,即便他死了,但是号召力还在——刘黑闼举旗之后,他的部将们就又活跃起来了,这是刘黑闼成功的关键。所以呢,说白了,刘黑闼这是活人受了死人的恩惠,没有窦建德的多年经营,他能有如今的声势?想都不要想。

《三国演义》的电视剧里,司马懿在诸葛亮死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活诸葛可怕,死诸葛更可怕”,现如今,把“诸葛”换成“建德”,亦无不可。

刘黑闼并不满足,他又相继攻取了邢州、魏州、莘州;然后,在公元622年正月,刘黑闼建立了政权,定都洺州,自称汉东王。

窦建德起义军在刘黑闼手下死灰复燃,接下来头疼的,当然是李渊。而接下来的要做的,自然还是平定叛乱,领军出征的,没啥悬念——李世民。而跟随李世民平叛的,当然还是罗艺。

刘黑闼在听说唐军出讨后,便命令范愿率部坚守洺州,自己则率军准备攻打罗艺。没成想,刚刚起行没多久,刘黑闼就接到了范愿十万火急的求援信。怎么回事呢?原来,唐朝名将程名振在洺州城西二里处的河堤上,摆了六十个战鼓,然后他就令将士疯狂击鼓,声势颇为惊人,城中甚至屋瓦都为之震动。范愿当然不明究竟,还以为唐军大举攻城了呢,于是,就只能发出求援信,让老大帮忙了。

刘黑闼无奈只能返回,然后让他老弟刘十善和部将张君立率军一万迎击罗艺,结果自然不消说,二人吃了个大败仗,被俘的、逃跑的、被杀的,有八千人。

就在此时,洺水县(河北省曲周县)有人叛变,投降了唐王朝,李世民派王君廓入城据守。于是乎,刘黑闼只能在半路上攻打洺水了。彼时刘黑闼大举攻城,由于护城河宽达五十步,所以刘黑闼在城东北挖掘地道,通向城内;李世民三度派兵增援洺水,均被刘黑闼击退。当时李世民着急上火,觉得如果让地道挖成,城池一定陷落,此时,罗士信主动请缨,说要接替守将王君廓,坚守洺水。

于是,李世民在城南坟丘上挥舞军旗,王君廓乃率军苦战,脱围而出,罗士信于是率二百人进城接替。刘黑闼继续猛攻不止,当时正值寒冬,大雪纷飞,唐军竟无法对洺水进行增援,罗士信纵然勇武,然终究寡不敌众,城池陷落。

刘黑闼早闻罗士信乃当世勇将,想收归己用,然而罗士信始终不愿屈服,刘黑闼无奈之下,只能将其斩杀。

当然,刘黑闼的胜利是暂时的,二月二十九日,李世民又夺回了洺水。

李世民跟刘黑闼,在洺水一带,激烈僵持了长达六十天。

李世民已经知道了刘黑闼的实力,所以,他并不打算正面决战,他还是用了老办法——打消耗战。李世民依靠洺水天险,连营驻守,而后又派兵去袭击刘黑闼的粮道;刘黑闼数次请战,李世民都不为所动,继续固磊坚守。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新鲜的了。到了三月底,由于刘黑闼的粮道接连不断的遭到攻击,刘黑闼已经粮草不敷了,到了这个时候,是必须想尽各种办法进行决战了,有条件要决战,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决战了,要不然不战死也得饿死。这一切,当然早在李世民的预料之中。于是,李世民派人堵住了洺水的上流,然后交待部下,等到刘黑闼率军渡河,你们就放水。

果不其然,刘黑闼果然率军渡河决战,于是李世民与其大战,很快,刘黑闼所部就渐渐不支,想要退却了,但是,逃不了了,如李世民交待的那样,部下开始放水了。这下刘黑闼所部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得,于是无悬念一场大败,被斩万余人,溺死数千人,刘黑闼与范愿等人狼狈的逃到了突厥。

于是刘黑闼这事了结了?答案是,还有后续。

六月一日,刘黑闼借助突厥的部队卷土重来,五个月时间不到,刘黑闼再度夺回了夏国原有的疆域……

在刘黑闼东山再起的过程中,十月中跟李道玄的一战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时李道玄被任命为河北道行军总管,部众三万人,他的副将,则是史万宝。李道玄是李世民的小堂弟,当时才十九岁,十几郎当岁的时候,就跟着李世民南征北战,也一直将李世民视作偶像,处处效仿这位堂兄。

李世民打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马当先,带着少量骑兵,就一头扎进对手阵中——这也是李道玄追求的境界。当日虎牢大战窦建德,李道玄便是效仿了李世民,一头扎进了敌营,当时都被射成了刺猬,仍力战不退。那场仗,李道玄打得很爽,但是,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李世民随即就把他留在了身边。

而今,李世民因为初步平定了徐圆朗的叛乱,已经班师回京,不在李道玄的身边了。没了李世民的约束,李道玄更是无所顾忌,跟刘黑闼的部队圃一照面,就带着轻骑不管不顾的杀进了敌营。

李道玄奋勇出击,他的副将史万宝却在后方看戏,甚至,此公还对亲信表示,说我接到皇上手令,淮阳王这家伙还是个娃娃,军事行动由我做主。结果这厮骄纵狂妄,直接率军轻进,我要是跟着他一起犯错,非一块完蛋不可。不如把这家伙当诱饵,等他失败而回、对方追击时,我们在后方严阵以待,一举破敌。

副将敢把主将当诱饵,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儿——两个人没尿到一个壶里。

如史万宝所料,李道玄的cosplay果断出了问题,这个孩子只看到了李世民冲锋陷阵的一面,而没有看到李世民在冲锋陷阵前深思熟虑寻找战机的一面,于是,碰到善战的刘黑闼,李道玄输了。

如果李道玄不是那种力战不退的性格,如果李世民还在李道玄身边,李道玄或许还可以捡条命,但是,很可惜,没有如果,李世民不在李道玄身边,李道玄也是那个被射成了刺猬还要前进的人,所以,李道玄不仅输了,还死了。

在后边看戏的史万宝看情况不妙,正要率军紧急出击时,已经黄花菜都凉了——士卒一看前方李道玄阵亡,哪还有战意?于是,唐军立即崩溃,史万宝逃回。

李道玄死后,李世民痛哭流涕:“道玄常从吾征伐,见吾深入贼阵,心慕效之,以至于此。”

李道玄想要效仿李世民,可惜的是,他只选择性的效仿了骁勇的一面,而错失了韬略的另一面,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那个命。

我们一直在说命,朋友们不要认为我宣传封建迷信,事情就是这么玄乎——李世民也冲锋陷阵,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被逼入绝境有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被流矢和刀箭伤害过……

击败李道玄,刘黑闼在复出的道路上,打响了最关键的一枪,此战过后,窦建德旧部再次纷纷响应,十月二十七日,刘黑闼再度进入洺州,声势复振。

唐军派来征讨刘黑闼的,先是齐王李元吉——但是此公我们一会就知道,是李渊三个儿子中最废柴的一个,见到刘黑闼如此声势,居然吓得不敢前进;无奈,李渊只能派上李建成前来讨伐。

前次的决战地点是洺水,这次,变成了魏州。

彼时各地已经乱作一团,变民纷纷诛杀州县首脑来响应窦建德,以此,各州县的长官都不免心有惴惴,对下头多加猜疑,而下头知道上头不信任,更是人心思叛,以此,刘黑闼起兵未几,就又声势大振。

魏州的守将,叫做田留安,此人的特点,就是一个字——诚。据说田留安对手下从不戒备,而且不论亲疏,一视同仁,有人来向他汇报情况,可以一直走进他的卧室。田留安常跟手下讲,咱这些人,都是为朝廷卖命,理应团结合作,如果有人有贰心,想要投靠匪徒,我的人头在此,你们随时取走。因为这个关系,城内老少都为之感动,认为不能对不起田大人,应该以死报之。

田留安的感召力,甚至让刘黑闼的同党都为之感化。刘黑闼有个同党叫苑竹林,本来是打算响应刘黑闼的,田留安也知道此人的情况,但并不揭发他,继续把他留在身边,还给他城门钥匙。苑竹林当时感动地眼泪哗哗的,觉着我要是背叛田大人,还像个人么?最后,苑竹林不仅弃暗投明,还为田留安立了功。

刘黑闼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对手,在其他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攻取的情况下,魏州成了刘黑闼的滑铁卢,耗时漫长,仍不能攻克。

于是,田留安给唐军的平叛部队争取了时间,十二月中下旬,李建成和李元吉率军抵达昌乐(河南省南乐县),开始跟刘黑闼正面接触。

刘黑闼不敢跟唐军决战,曾经两次列阵,但是两次都是还没交战,就鸣金收兵。之所以如此,刘黑闼自然是投鼠忌器,生怕魏州守军出城交战,到时候腹背受敌,反受其害,因此,刘黑闼也就只能虚张声势罢了。

跟随李建成出征的人里,有魏征。魏征当时给李建成分析了刘黑闼能够短期内东山再起的原因,说主要一点,是刘黑闼的旧部仍然忠诚于他。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前次破敌之后,刘黑闼的旧部被擒获的尽数被诛,没被擒的,也受到通缉,妻子儿女也因之下狱。齐王而今虽然宣布大赦,但是没人相信。如今不如这样,释放我们手里的汉东军俘虏,安抚劝慰,任他们回去。刘黑闼可不攻自破。

李建成同意了魏征的意见。

事实证明,魏征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因为他果断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而后采取了“诛心”的策略。随着刘黑闼粮草不敷,军心终于不稳,很多人因之逃亡,更有人逮捕了自己的长官,投降唐军。刘黑闼眼见局势至此,知道再没机会了,当即逃到了馆陶,想要渡河(永济运河)。

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军尾追刘黑闼军,也来到了馆陶。刘黑闼当时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因为,没有桥,只能现搭。刘黑闼命王小胡背水列阵,而他自己则督促建桥,等到永济桥好容易搭好后,刘黑闼自己先撤了……

老大不顾弟兄们,自己先开溜,弟兄们当然也没必要跟着玩命了,于是汉东军瞬间崩溃,纷纷请降。唐军于是过桥追击刘黑闼,只是才刚过去了一千骑兵,桥梁就断了——也是,现搭好的桥,哪有质量保证,一定是豆腐渣嘛;刘黑闼九死一生,带着数百骑兵逃了出去。

公元623年正月,流亡中的刘黑闼已经精疲力竭,只剩下一百多号人相随了,而且又饥又渴。彼时,刘黑闼的部将崔元逊连哄带骗,将其带进了饶州城,结果刚刚放饭,饶州刺史诸葛德威(此公是刘黑闼的部将,刺史也是刘黑闼任命的)就引军前来,刘黑闼这才得知自己中了圈套,但为时已晚。诸葛德威将刘黑闼送给了李建成,李建成斩之,而诸葛德威本人则举城投降。

至此,刘黑闼的起义,彻底被唐王朝掐灭。

当然,其实从根本上讲,唐军与之较量的,并不是刘黑闼,而是窦建德,或者说,窦建德的影响力。

有些人,他的价值在生前展现,而有些人,他的价值,只有在死后才能看出。

呜呼!窦建德!

英雄离歌之杜伏威——江淮情仇

窦建德和王世充,都是与李渊父子争夺天下的隋末豪杰,如这样的人物,隋末还有刘武周、薛举薛仁杲父子、萧铣(此公为西梁宗室,曾祖父便是萧詧,祖父便是当年投陈的萧岩,大业十三年,岳州的一批将领试图叛变,而萧铣则因其特殊身份,被公推为主,势力范围便是祖辈所据的江陵一带)等人。然而,在隋末群豪中,并没有所有人都想当那个第一,比如说,杜伏威。

说到杜伏威,我们就要先从江淮的局势说起了。

杨广死后,宇文化及率军西去后,江淮地区就余下了三股力量,一是杜伏威,二是李子通,而三,则是沈法兴。

杜伏威和李子通我们都不陌生,下面讲讲沈法兴。沈法兴跟前二者不同,前二者都是一穷二白的贫民出身,而沈法兴则是世家大族出身,他起兵,则是声称为隋炀帝报仇,旬月之间,得众六万,定江表十余州。应当说,沈法兴是隋末群豪中,最后一个起兵的,但与之同时,也是发展最快的。

因此呢,在宇文化及离开之后,江淮一带就是三足鼎立的局面。这三足鼎立呢,争夺的重心,自然是江都了。当时江都的守将是谁呢?老朋友了,就是那位“陈姥”了——没错,陈棱。隋炀帝死后,陈棱投降了唐朝。

最先出击的,是李子通。李子通兵盛,陈棱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不得已,只能求援,求的是谁呢?当然是杜伏威和沈法兴了。杜伏威和沈法兴当然也都盯着江都呢,自然不愿让李子通捷足先登,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于是,这俩毫不迟疑的答应了陈棱,杜伏威亲率大军,沈法兴让儿子沈纶率军,驰援江都。

现在这情况,在江淮这狭小的地盘上,倒是很有一副三国时的场景,杜伏威和沈法兴就像是刘备和孙权,李子通就像是曹操,如今是孙刘联盟对抗曹操。不同的是,杜伏威和沈法兴,他们的势力,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未必比李子通差,所以,李子通这个“曹操”,有些名不副实。

于是呢,看起来李子通必然是要吃瘪了。但是,有个问题。正因为杜伏威、沈法兴和李子通实力相当,所以,实行合作的杜伏威和沈法兴,他们的合作基础未必稳固。怎么说呢?大家想,如果杜伏威和沈法兴实力跟李子通差很远,是不是必须精诚合作,共谋抗敌?因为不合作就得死嘛,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就算不合作,这俩单出来跟李子通PK,也未必会输,所以,是不是合作就不是那么必要呢?既然合作不那么必要,是不是双方就有些想法呢?既然双方有想法,李子通是不是就可以利用呢?

李子通对这局面分析的很透,他知道,那俩的合作,其实是事儿赶事儿的合作,他们真正想合作的不是对方,而是陈棱,只不过呢,陈棱广发英雄帖之后,这俩都来了,既然都来了,不合作也不好意思,那就合作了。于是李子通要怎么办呢?很简单,将那俩拆伙,搞离间。

于是,李子通接受了部下的建议,招募了些当地人,伪装成沈纶的部队,去偷袭杜伏威。杜伏威果然上当,心想沈法兴这小子是要吃独食啊,这混蛋,跟他合作能有好吗?我看,我也甭去凑热闹,让沈法兴跟李子通干去。沈纶这边也是有口难辩,有冤难诉,但他知道,梁子结下来了,这要贸贸然出手跟李子通干仗,搞不好杜伏威就趁虚而入了,于是,也选择坐壁上观了。

于是,本来这俩都是来增援江都的,被李子通略施小计,给绊住了,于是李子通得以专力攻城,陈棱不敌,李子通攻取江都。

紧接着,李子通以得胜之师进攻沈纶,沈纶兵败。

再然后,李子通就建号为吴,称帝了。

当然,我估计,到最后,杜伏威也明白过来了,但是,明白了也晚了,本来他的实力比李子通强,结果这么一来二去的,反让李子通先取了江都。

李子通自己称帝,杜伏威是什么选择呢?当时李世民正在攻打王世充,派人过去招降,结果,估计李世民自己都没想到,非常顺当的,杜伏威降了。

李世民攻打王世充的时候,天下正是李唐、王郑、窦夏三足鼎立,局面还略显混沌,李唐虽然占据了战略主动,但也未必能说一定统一天下,在这个时候选择投降,我们不得不配合杜伏威的政治眼光了。当然,这也能看出杜伏威的个性,显然,跟野心勃勃的李子通比,杜伏威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天下三足鼎立,江淮也是三足鼎立。李子通日渐壮大后,就将矛头对准了沈法兴,先克京口,后破沈军主力,沈法兴元气大伤,被迫逃回吴郡老家。

李子通跟沈法兴激战正酣,杜伏威也不能看热闹,于是,以辅公祏为主将,阚陵、王雄诞(这俩都是杜伏威的义子)为副将,率数千精兵,进攻李子通刚刚夺取的丹阳。但是,还没等偷袭呢,李子通已经解决了沈法兴,然后率军拒战。两方势力对比,辅公祏手里数千,李子通手里数万,又是新胜之兵,李子通是辅公祏的十倍,这场仗,从账面上看,辅公祏是输定了。

辅公祏要怎么办呢?他跟老朋友杜伏威取了经。杜伏威作战的时候,有一支部队叫“上募”,其实就是敢死队的意思,跟李密的“内军”差不多意思;“上募”的待遇非常好,好吃好喝,也受重用,但是,打仗之时,许进不许退,每战之后,杜伏威都要检查伤势,凡是看到背后有伤的,一律斩首——为啥呢?因为这说明这人在战场上后退了。以此,“上募”作战都是拼死迎敌,战死方休的,战斗力强的惊人,是杜伏威的精干力量。

辅公祏这次,就是效仿杜伏威。他派一千人操着长刀在前,又派一千人在他们后面,在后面的一千人,就是所谓大刀队,凡是前方有退下来的,一律立斩不赦。于是这仗一开打,辅公祏前面那一千人就跟不要命一样的往前冲,辅公祏又以两翼掩击,李子通所部瞬间崩溃,其众降者数千。

这几乎是杜伏威和李子通的一场决战,杜伏威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挽回了先前的颓势,重新占据了江淮第一人的位置。此战过后,李子通江西之地尽归杜伏威所有,李子通仓惶亡命至京口,而后又逃到太湖,元气大伤。

当然,这就叫“出来混,迟早要还”,当年李子通投奔杜伏威的时候,还欠下一笔血债,如今,也该要还了。

李子通倒霉了,但是,好歹收拾残军,又得了两万人,还有比他更倒霉的,谁呢?沈法兴。于是,倒霉的李子通,就攻击了更倒霉的沈法兴,这次干脆把沈法兴的老家吴郡也夺了,随后又入据余杭,兵势由此复振——东举会稽,南距岭,西抵宣城,北太湖,悉有之。

李子通败而复振,杜伏威当然无法容忍。武德四年,杜伏威派他的义子王雄诞率大军讨伐李子通,双方开始了最后一次决战。

当然,李子通已经不是杜伏威的对手了,王雄诞屡战屡胜,李子通屡战屡败,最后,李子通投降了。李子通投降后,杜伏威将他送入了关中,李渊也没杀他,给了他一座房子,几顷土地,让他了此残生了。

彻底击败李子通之后,杜伏威成为了江淮地区的当然老大。

当然,当时杜伏威已经降唐了,但是呢,唐朝对他并没有控制力,实际上,杜伏威还是个土霸王的角色。然而,杜伏威想不想当这个土霸王呢?想不想跟当年的孙权一样,割据一方呢?答案是,不想。因此,在李世民讨平了刘黑闼之后,杜伏威意识到,唐王终将统一天下了,于是,自请入朝,以身为质。

相比隋末的诸多英豪,杜伏威这个人,说实话还是很本分的,他造反,也不是有多大志向,跟翟让一样,混口饱饭而已,接下来的你争我夺,也无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杜伏威亲自入朝,这是向唐王朝表态了,哥们我是真心实意的归顺,你们放心好了。

李渊看杜伏威都做到这份上了,很高兴,拜其为太子太保兼行台尚书令,他的官有多大呢?这么说吧,仅次于皇帝李渊、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是唐王朝的第四号人物,比齐王李元吉还高一等。

到了这里,大家是不是以为杜伏威就可以顺顺当当的过完这辈子呢?这么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如果不能有这个结局,是不是很悲催呢?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悲催的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李子通同志当时也在长安,看到杜伏威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江淮一带群龙无主了?他这要回去,指不定还能倒腾出点动静来呢。于是,不甘寂寞的李子通就溜了。

于是,他回去了?没回去,跑到蓝田,被唐军发现了,然后被砍了。有人说悲剧?一点都不悲剧。人各有志,杜伏威是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但李子通不想,所以,这么个死法,对于李子通来讲,也比在长安当宅男、最后老死他乡要好。

不甘寂寞的不只有李子通,还有杜伏威的好兄弟辅公祏。当时,杜伏威离开江淮的时候,军权交给了义子王雄诞,政权交给了义兄辅公祏。当然了,其实在杜伏威离开江淮之前,他跟辅公祏就不是像最初时的那样亲密了,道理很简单,一山不容二虎,辅公祏是跟杜伏威光屁股一块打出来的,在军中的威望,老实说不比杜伏威差,所以,杜伏威对他有所猜忌,也很正常。杜伏威就慢慢削夺了辅公祏的兵权,辅公祏当时非常不满,但为避祸,也只能跟左游仙学法术去了。

如今呢,杜伏威去了长安,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但是,辅公祏志向不同,对杜伏威的选择并不赞同,他不认为必须要仰人鼻息。恰好,那位左游仙也劝辅公祏造反,于是,辅公祏主意已定,准备造反。

当然了,兵权在王雄诞手里,杜伏威临走的时候,也交待王雄诞,说你得防着点辅公祏,别让他有机可趁。饶是如此,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辅公祏先是伪造了杜伏威的信件,责备王雄诞有贰心。大家想,王雄诞是啥样人?血性汉子,打仗可以,玩心眼是真不成,居然被辅公祏给糊弄了。王雄诞一气之下,称病卧床,表明自己并无贰心,于是辅公祏就借机夺走了他的兵权。

随后,辅公祏还再次伪造杜伏威书信一封,说杜伏威在长安过得不好,要部众造反。王雄诞一开始信了,直到后来辅公祏派人去家里劝降他,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义父要真想反,哪会等到现在?其中必然有诈。当王雄诞察觉其中有诈后,他的死期也到了,辅公祏不会再留他了,当时就把王雄诞给勒死了。

武德七年,杜伏威在长安暴卒。据官方所说,这是因为杜伏威信方士,喜欢玩长生不老丹那一套,所以是铅中毒死亡,但实际嘛,大家想吧。

然后,唐王朝派兵进讨。主帅李孝恭,副将李靖、徐世绩、阚陵等人。

这位阚陵,跟王雄诞一样,也是杜伏威的义子,跟王雄诞的地位也差不多,杜伏威入京的时候,他是跟着杜伏威一块过来的。阚陵这个人,据说非常刚正,在杜伏威军中,主抓军纪——部兵皆群盗,横相侵牟,棱案罪杀之,虽亲故无脱者,至道不举遗。因此,在杜伏威军中,阚陵非常有威信。当时跟辅公祏大战的时候,阚陵把铠甲一脱,大喝道:“不识我邪?何敢战!”辅公祏那帮人一看,是阚陵!亲娘咧,当时就有人跪下来说要投降的。

辅公祏不是唐军的对手,屡战屡败,最终,在武德七年三月,在逃亡的路上,被人抓去送到了李孝恭那儿,然后当即被斩首。

要说可悲的,也就是阚陵了,本来以为功劳那么大,攻破辅公祏之后,想必也捞个大官当当了;结果呢,辅公祏被逮后,临死也拉垫背的,说阚陵是同谋,阚陵当时有苦说不出,跳进黄河洗不清,后来因为顶撞李孝恭,被处死。

据说,辅公祏造反之后,杜伏威不仅自己倒霉,他家人也跟着倒霉——高祖追其官,削属籍,没入家产。后来,直到李世民即位,才还他和阚陵一个清白。

杜伏威是隋末误入江湖的一只小白兔,他的心愿,并不是争雄天下,而不过是出将入相,但是,很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呜呼!杜伏威!

群雄末路

杜伏威和辅公祏,是隋末最后一股被平定的地方势力,在此之前,陇西的薛举薛仁杲父子、马邑的刘武周和江陵的萧铣,都已被相继平定。

我们试做简单介绍吧,先从薛举薛仁杲父子说起。

公牛618年(武德元年),在高墌,李世民率军与薛仁杲军决战。

在此之前,李世民和薛举父子已经有过交手了——在李渊刚入关的时候,李世民就率军跟薛仁杲打了一次遭遇战。那次的结果,在硬碰硬的对撼中,李世民大获全胜,以至于薛举一战而惧,竟然生出了投降的念头,好在郝瑗厉言制止。

这一次,乃是李世民与薛仁杲的第二次交战。

一开始,李世民制定的战略,乃是坚壁固守,打消耗战,原因是,薛举举兵远来,粮草不敷,利在速战。不巧的是,没多久李世民就病了,军中事务就交给了刘仁静和殷开山。

结果殷开山就对李世民的战略方针有不同意见,私下刺激刘仁静,说大王生了病,怕你搞不定,所以要咱先别打。我觉着吧,咱也别啥事儿都交给大王来,咱就借着这个机会干一仗,也立立功,咋样?

殷开山这么一说,好像李世民不战反倒是因为看不上刘仁静了,刘仁静当时估计也不知虚实,听殷开山这么一说,觉着哪能被这么鄙视?打就打,谁怕谁!

这场仗的结局,自然没什么悬念,薛举素称骁勇,如今大举进兵,兵锋甚锐,刘文静这么贸贸然出击,能讨到好就怪了——无悬念的大败。

当然,在坏消息之余,还有个好消息——此战之后没多久,薛举就病故了,薛仁杲接位;更好的消息是,薛仁杲还没来得及把老父下葬,自己就先完蛋了。

战场还是在高墌,这次是李世民亲自带兵复仇来了。战前,李世民就制订了战术方案:“我军新恤,锐气少;贼骤胜而骄,有轻我心。我闭壁以折之,伺衰而击,可一战禽也。”跟前番一样,李世民的意思,还是要打消耗战,这次的理由是,士气有差距,要先想办法磨掉对手的锐气。与之同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李世民下令,敢言战者斩。

当然,薛仁杲之所以战败,还不单是因为李世民战术得当,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活土匪脾气。薛仁杲是啥德行,前面说过了,这样的人,谁见了不肝颤?薛举手下的老几位,老实说跟薛仁杲一直就不太对付,眼下薛仁杲即位,这帮人就想,以薛仁杲这暴脾气,咱要是一个不防,是不是就得被这活阎王给剁了啊。所以,在相持战的过程中,就有好些人背叛了薛仁杲,来投奔李世民。

李世民一看薛仁杲粮草不济,而又众叛亲离,于是先令大将庞玉与薛仁杲部将宗罗睺于浅水原交战,双方交战正酣,李世民率军直捣宗罗睺侧背,宗罗睺腹背受敌,于是大败。李世民则鼓其余勇追穷寇,终于彻底击败宗罗睺。

此战之后,薛仁杲投降,陇西集团覆灭,关中大定。

然后,再来说说刘武周吧。

说到刘武周,首先我们要说的人,是宋金刚。宋金刚便是那位亲自率军救援魏刀儿,而后又不愿意投降窦建德的哥们,魏刀儿兵败后,宋金刚投奔了谁呢?没错,就是刘武周了。

之所以要说宋金刚,是因为此人是个强人,强到彻底改变了刘武周的态势。且说,宋金刚刚刚来投,刘武周就喜不自胜,在其未立寸功的情况下,就将其封为宋王,并把一半家财分给了宋金刚。宋金刚看到刘武周如此厚待,自也是感激涕零,后来休掉了结发妻子,娶刘武周妹妹为妻,而后又廓开大计,劝说刘武周用兵晋阳,南下以争天下。

武德二年,刘武周这头沉睡中的猛虎,得到宋金刚这样的强援,终于出匣了:

武德二年,刘武周率所部二万入犯唐境,驻扎黄蛇镇,又联结突厥,一路披靡,先后攻破榆次、介州,终于进围太原。

李渊则令太常少卿李仲文出兵抵御,结果,李仲文中了对手的诱兵之计,而后杀进了刘武周的埋伏圈,而后全军覆没,李仲文也被俘虏,后来,李仲文还是瞅了个空子,才从刘武周手里逃了出去。

刘武周继续挺进——破平遥,取石州,杀刺史王俭,而后,兵锋所指,直向浩州。李渊又令哥们裴寂当晋州道行军总管,抵御刘武周,结果,宋金刚切断了裴寂军中的水源,而后趁着裴寂移军的当口,一战而破。唐军陷入崩溃,被杀的、逃亡的,道路相继,裴寂则一人一骑花了一天一夜,狼狈的逃回了晋州。

齐王李元吉听说刘武周大军杀到,对手下刘德威扯了个谎,说你以老弱病残守城,我率精兵出击,结果,李元吉刚一出城,就带着老婆孩子头也不回的逃回长安去了。刘武周大军压境,城内豪杰薛深开城投降。

李元吉丢了这个丑之后,气得李渊直跳脚,一度还想找个替罪羊,后来想想算了,是自己儿子不争气,也就作罢。

刘武周又派宋金刚攻打晋州,一战而克,俘虏右骁卫将军刘弘基,然后,宋金刚又进围澮州。结果裴寂同志再度表演,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唯一的路数就是坚壁清野,不断要求周边人民进入城池,而后又焚烧村落财产。老百姓无端财产被毁,自是很不满意,于是,叛乱近在眼前。

打响叛乱这一枪的,是夏县人吕崇茂,他干掉了县令,自号魏王,响应刘武周。裴寂试图平叛,但被吕崇茂击败。

隋河东守将王行本一直不愿投降唐朝,此时也举兵与刘武周呼应。

刘武周势如破竹,长驱直进,关中震动。

太原是李渊起兵的地方,如今被刘武周给占了,后院失火了,怎么办?两派意见,一、放弃,李渊就想放弃,二、夺回,这是李世民的意见。最后,在李世民的坚持下,李渊以三万兵马予李世民,令其进讨。

唐王朝的反击战从夏县开始,李渊派去的将领,包括王孝基、于筠、独孤怀恩和唐俭。结果呢?结果他们碰上了真正的硬骨头——尉迟敬德。这位打铁匠,当时正在刘武周的帐下,此前,他已跟随宋金刚在攻略晋阳的战事中屡建功勋。有尉迟敬德这样的当世骁将打底,唐王朝的反击战自然只能是遭遇挫折了——崇茂与贼将尉迟敬德袭破孝基军,四将被执。

好在不久之后,李世民到了,屯于柏壁。在夏县击退了唐军反击的尉迟敬德,则退还澮州。于是李世民邀其出战,两战两胜,先胜于美良川,后胜于蒲州。无疑,李世民的这两战两胜,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而后,李渊一看李世民进展不错,便亲往蒲津关慰劳,李世民则自柏壁轻骑迎接。然而,李渊这是帮了倒忙了,李世民刚一离开柏壁,宋金刚就立即围住了绛州。好在李世民回去之后,宋金刚自度不敌,又引退了。

当然,真正决定此战胜负的,还是粮草问题。刘武周、宋金刚,举兵远来,后方补给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是,就是这重中之重,出了大问题。护卫粮道的黄子英被唐将张德政所斩,其众万余人皆被俘获,此战之后,刘武周已经隐隐下风。

不久之后,因为粮草将尽,宋金刚引军引去,于是,李世民奋起追击。据说,为了一战而捷,李世民三天不解甲,两天不吃饭,与军众共甘苦,露营于雀鼠谷西原,跟宋金刚一日八战,每战皆捷,斩首万余级,获其辎重千余乘。宋金刚败走介州,为李世民所迫,只能以余众两万人出西门,列阵迎战。

李世民令徐世绩、程咬金、秦叔宝为北军(当时李密已经降唐),翟长懋、秦武通为南军,与宋金刚相交。战不多时,唐军稍有不支,李世民亲率精锐骑兵突击,再度大败宋金刚。宋金刚轻骑亡命,其部将尉迟敬德等人皆降,李世民收其部众,于是介州已复。

此战之后,刘武周、宋金刚元气大伤,尤其是刘武周,已经心生胆怯,不敢再战了,亲率五百人投奔了突厥;而宋金刚本欲收拾人马再战,结果部众离心,不复能战,无奈只能引一百人北逃,也投奔了突厥。

自此,李世民率军收复了河东失地,刘武周集团几乎覆灭。

最后交待一下刘武周和宋金刚的结局吧:

宋金刚不久后想要讨回老巢上谷,结果被突厥察觉,为追骑所斩;刘武周也一度想亡归马邑,也为突厥所查,最终被诛。

最后一个,萧铣。

隋末群豪中,萧铣是非常特殊的一位,他是唯一一个亡国宗室之后。当然,也正因为萧铣的特殊身份,他才能够迅速崛起。

公元617年,巴陵郡(湖南省岳阳市)的军官董景珍、雷世猛等人阴谋兵变,夺取城池,起兵反隋。最初,董景珍被推为盟主,但是,董景珍认为,自己出身寒贱,恐怕难以服众,随后,他推荐了一个人——萧铣。

彼时萧铣正在罗川(湖南省汨罗市),接到报告后,不禁大喜,于是发出了檄文,招兵买马,不久就得数千人。正好,当时颍川(河南省许昌市)的沈柳生攻击罗川,萧铣出战不利,然后他就对手下表示,说要接受巴陵郡豪杰的请求,中兴梁国,一旦如此,沈柳生也会因之归附。

于是,萧铣自称梁公爵,恢复南梁的官服颜色和旗帜,正式起兵。

不出萧铣所料,沈柳生很快就归附了他,而且,在萧铣公开反隋五天后,他的手下,就已经增加到了数万人……

这就说明一个问题,在乱世混,最大的实力,就是血统啊——所以说,大家明白当年刘备干啥死乞白赖非得说自己是皇叔了吧?这就是软实力啊!

而后,萧铣率军前往巴陵郡。很快,沈柳生和董景珍两派势力,为了座次问题,爆发了内讧——先是沈柳生诛杀了迎接萧铣的徐德基,萧铣对此居然予以赦免;而后,董景珍又诛杀了沈柳生,而萧铣,居然还是接受。

萧铣连手下两派势力的内讧都摆不平,为人毫无主见,也证明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血统,除此而外,萧铣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十月十九日,萧铣登坛祭祖,自称梁王,改号鸣凤。

由于萧铣远离反隋主战场,又拥有皇族身份,因此,他的扩张事业进行的顺风顺水,很快,他的版图就扩张起来了,在最巅峰的时期,梁国的版图东到九江郡(江西省九江市),西到三峡,南到交趾(越南北部),北到汉川(汗水以南),梁国的常备军,也扩张到40多万。萧铣一度还打算攻取巴蜀,但被许绍阻击。

当然,梁国的强大,只是表面的,这个猝然崛起的乱世政权,内部隐藏着巨大的危机——萧铣其人心胸狭窄,为人猜忌,而他的部下,也并非其嫡系,因此也时常不服管束,恣意妄为。萧铣感到非常担心,试图推行裁兵,削夺部下兵权。

董景珍的弟弟试图叛变,事泄被诛,萧铣于是征召长沙的董景珍回江陵。

董景珍当然不愿回去送死,于是投降了唐王朝,许绍奉命接应。

还没等许绍能够抵达,萧铣的平叛部队就来了,率队的是张绣。董景珍也试图说服张绣,以彭越、韩信事相告,说我完了,你就是下一个。但是张绣不为所动,进兵围困,董景珍遂被诛戮。

再然后,董景珍的预言就实现了——张绣立下大功后,变得日益骄纵,最后,终于引发了萧铣的不满,随后,他就追随董景珍的脚步去了阴曹地府了。

公元621年九月,唐军开始对梁国发动毁灭性战争。

出征的唐军首脑是李孝恭(唐宗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他排行第二,仅次于长孙无忌),但是,真正起到了关键作用的,乃是李靖。

该月,唐军正要从夔州(四川省奉节县)出发时,突遇三峡水势暴涨,将领们都表示要等水势平稳后出兵,然而,李靖却表达了不同意见,认为军贵神速,正好趁着萧铣不备,顺着猛涨的水势东下,抵达江陵,到时候萧铣一战可擒。李孝恭表示同意。

如李靖所料,萧铣果然没有防备,唐军果然长驱直进,连取荆门、宜都,进抵夷陵,而后又两度大败南梁守将文士弘,南梁江州总管盖彦举率五州投降。

此时,萧铣方才醒过味来,但是裁兵之后,他手里仅有数千禁兵,无力抵抗唐军,无奈之下,只能下发勤王令,要求各地率军救援。当然了,各地天高地远,路途险隘,一时半会部队难以集结,萧铣也只能靠着数千人登城固守了。

李孝恭当即准备攻击,但是李靖又发话了,认为仓卒攻击,对手必然死战,不易抵挡。然而对手毕竟是乌合之众,难以持久,不如我们暂歇一日,等到对手军心散漫、战意懈怠、兵力分散后,我们再行攻击,必定一鼓而胜。

这次李孝恭没同意,当然,不出李靖所料,李孝恭失败而回。

然而,梁军的乌合一面在此战获胜后暴露无遗,这帮人居然自顾自抢起了唐军的军需,而且贪得无厌,不知满足,每个人肩扛手挑,都超过负载,走路都摇摇晃晃,难以站稳。眼见梁军乱象已现,李靖乃率军出击,大胜,一路杀进了江陵的外城,又攻陷了码头,俘获了大量军舰。

此时,李靖又出了个注意,说把俘获的军舰全部放回江心,随它们自由飘荡。将领们都不同意,好容易缴获来的战略物资,应该利用,哪能还给对手?然后李靖解释他的用意,他说,梁国版图毕竟很大,眼下四面八方正有军队集结,增援江陵,我们悬军远来,一旦不能立刻破城,很可能腹背受敌。到时候我们进退不得,还要军舰干什么用?如果我们让军舰放入江中,顺游而下,勤王军一定会以为江陵陷落,不敢冒进,他们派兵侦查,也至少需要十天半月,趁此机会,我们即可破城。这是个好主意,李孝恭听取了。

还是不出李靖所料,勤王军看到这些空船,都以为江陵陷落,不敢前进。相反,一些人听说萧铣战败的消息,还主动投降了唐政府。

李孝恭进围江陵,切断了萧铣与外界的联系,萧铣实在无他法可想,部下也劝他投降,于是,十月二十一日,萧铣率军出城投降。

要说萧铣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他在投降之时,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唐军不要纵兵劫掠——梁国的传统就是“爱民”。

唐军入城后果然秋毫无犯,既没有劫掠,也没有没收梁国官员的财产,江陵于是平定——当然,这跟萧铣其实关系也不大,主要是岑文本和李靖的意见。

萧铣投降数日后,勤王军十余万集结,听说江陵陷落,也就纷纷投降了。

萧铣是可悲的,他连王世充的结局都没捞到,到长安后,就被李渊斩首了。

自此,隋末群豪,已经彻底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一个崭新的王朝,一个即将续写隋朝辉煌的王朝,已经展露了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