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李明强一怔,用右手缠住了田聪颖的腰。两人彼此倾听着对方的心声,体会着拥抱的温情。

李明强醒来时,一九八七年第一天的阳光已经穿过窗玻璃照在了他的床前,多亏王红霞为他买的保温饭盒,不然,早饭也早已凉了。

郭燕帮李明强洗漱完毕,问:“吃饭吧?”

李明强摇摇头,说:“活动活动。”就下了床,在屋里走。他突然觉得少了一个人,就问:“她还在睡?”

郭燕摇摇头说:“她走了。”说着递给李明强一张叠成鸽子似的纸,“她留给你的。”

李明强看到鸽子身上王红霞那熟悉的字迹,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接过鸽子,看了看,不屑一顾地将鸽子抛向空中。小白鸽在空中画了个弧,落在靠窗子的床铺上。

“你,没情没义。”郭燕剜了李明强一眼说,“那上面有她写的……”

“诗。”李明强笑着接下了郭燕的话,“诗不能当饭吃,吃饭,先解决民生问题。”李明强说着,把右手一挥,像大干部做出了重大决定似的。

“冷血动物。”郭燕一边给李明强弄饭,一边阴着险说。

“新年的第一天,别诅咒我啊!应该多说些恭喜的话。”李明强笑着说。

“有恭喜你的话,你不看嘛!”郭燕还是没有笑脸。

“废话,人家写给我的,我拆开你们看,我有病!”李明强佯装生气瞥了郭燕一眼,说:“胡斌,逗逗我们的白衣天使,我看你今天是进步还是退步!”说完,冲胡斌一个怪笑。

“吃球你的吧。”胡斌知道李明强说的还是凌晨闲聊的“进步”与“退步”,没好气地对李明强说。

“走,那是情书,人家怕我们看,别招人嫌。”郭燕拉了胡斌一把,向门外走去。

“走。”胡斌恨恨地蹦出一个字,瞪了李明强一眼,随郭燕走出房门。

李明强看着关闭的房门,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过,喝几口大米粥,看看鸡蛋、油条和小菜,都没有胃口,就不吃了。拿起王红霞叠的鸽子,慢慢地拆开,只见王红霞在这张白纸上画了一个仙女散花的图案,只是那仙女散下的不是花,而是一颗颗心。并一改她写诗的习惯,在画外题词:

以尊重为圆心,以真诚为半径,送你一个圆圆的祝福。愿爱你的人更爱你,你爱的人更懂你。王红霞,一九八七年元旦。

李明强看着这短短的题词,琢磨着每一句话的内涵,从内心对王红霞的敬佩又加重了几分。她太善解人意,太高不可攀了。李明强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王红霞作词他谱曲的歌:“你走吧,别回头,不然我会把你挽留……”

“领导。”

“冒号!”

门开处,侦察连的几个战士蜂拥而至。

“老伙计,怎么样?”“老牛”走向前问李明强。

“手脚不利落了,但‘吹牛’还是可以的。”李明强笑着说。大伙儿跟着笑。

“哎呀,你能活下来,就是老天有眼。前些天,大队在传你有生命危险,大家都想来看你,请不下假,急得这帮小家伙都哭了,生怕你见马克思之前不能接见他们一下。”“老牛”指着身边的新兵说。

“唉——马老人家不收留我,我也没办法呀!我去找他,他说,去,找毛泽东吧。我又去找毛老人家,却碰上了朱老总,说‘你这个伢子呀,还嫩得很哟,主席不见你,我也不收留!回去吧,小平那里有的是活儿,不好好干,跑这里干嘛子呀!”李明强一番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唉——就碰上这一仗,老子也没能去成!”“老牛”叹口气说。

“怎么?来兴师问罪的?没错,是我坚决不同意你去的。”李明强虎着脸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作为军人,我又是全连……”

“最棒的,是不是?”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老牛”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说,“当时,支委们就有人提出来,你样样都行,执行任务有把握。我就不服气,坚决反对,说,我认为我比他强多了,要让‘老牛’上,除非我死了!”

“就是,排长,不,连长是为您好,看您是独生子,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一位新兵说。

“唉——你们不知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老牛”的眼睛红了,他想到当时李明强家里三位亲人都过世了,李明强是抱着死的态度上前线的,就拉住李明强的手喃喃地说:“老李,我们都是亲兄弟。”

李明强知道“老牛”说的是他一家三口都暴死的事情,他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坚决不同意“老牛”去的。李明强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握住“老牛”的手。

“好了,不说了。”“老牛”指着一个大花篮儿说,“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买吃的,你也吃不下那么多,看着花儿,心情好。”“老牛”说着眼圈儿红了。

“谢谢大家。这一个花篮儿多少钱啊,你们赶这时髦儿。”李明强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话,兄弟情深。”“老牛”紧握着李明强的手说,“我们不多留了,你好好养伤,出了院,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不再吹会儿?”李明强笑着说。

“已经听你吹过了,我们再给你吹,别的同志就都不能来看你了。”“老牛”笑着说。

“连里按比例批假,都等着我们回去换他们呢!”又一位新兵说。

“别,回去告诉大家,我很好。别来回跑,太远了。”李明强忙说。

“你能拦得住谁呀!我们回去晚了一定挨骂。”“老牛”说着站起身,新兵们都一一上来和李明强握手告别。李明强赶忙下床,说:“我送送你们。”

“别,别送。”两位新兵急忙拦。

“我手疼,又不耽误走路。走,我送你们。”李明强已穿上了拖鞋。

两位新兵还要拦,“老牛”说话了:“别拦了,不让他送,他心里不舒服,何苦呢!”说完径直向门外走,李明强举着左手,屈着膝,一直把他们送到住院部门口。“老牛”看了看李明强的样子,也不说话,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走出住院部门口好远,擦了把泪,骂与李明强“再见”时哭的两个新兵:“没出息,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是也哭了。”两位新兵不服气地回敬“老牛”。

“老牛”又擦了把泪,说:“我就是骂自己的。”顿了顿,又叮上一句,“也骂你们。”

李明强看着“老牛”一行消失在路的转弯处,眼眶也热热的。他举着左手,屈着膝,在楼下转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了,才回到病房。

这一天,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接踵而来,让李明强应接不暇,病房里放满了鲜花和各种水果、补养品,香气扑鼻,沁人心脾。郭燕兴奋地说:“我还从来没看到过送这么多东西的,咱们可以开个花店和食品店了。”

胡斌兴奋地说:“这么多花篮儿,值多少钱啊,要能卖,我们就发了。”

“郭燕,搬两个放到你们宿舍去。”李明强不冷不热地说。他看到这些鲜花和食品,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所盼望的人一个也没有来。

“真的?”郭燕冲李明强献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就说,是胡斌送你的。”李明强看郭燕那么高兴,也勉强用嘴角笑了笑,开了个玩笑。

“美得他。”郭燕又用眼剜了一下胡斌,把那两个深深的酒窝献给他。

“你要是寒碜我,就明说。本人是铁公鸡求爱,一毛没带。”胡斌笑着对李明强说,眼睛却瞟着郭燕。

“就是,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到现在,你一分钱的东西也没给我买。”郭燕又用眼剜了胡斌一下,佯装生气,可那酒窝明写着充满喜悦。

“好了。”李明强摆了下右手说,“胡斌,给护士台上放两个,再每个病房送一个。”

“这——”

“还会有人送的。对了,把那些水果什么的也分给咱们的伤员和医生、护士,留着也没用。”李明强说完,叹口气,“我累了,眯一会儿。”

李明强还没有眯上两分钟,又来了一拨儿人。一拨儿接一拨儿,屋内的鲜花又堆满了。李明强强作笑颜,迎来送往,直到吃晚饭,还是没有等来他祈盼的人。李明强看着满屋的花篮儿和水果、食品,感到一种失落,一种被最亲近的人遗忘的失落。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吃了一点点儿就睡下了。

胡斌问:“累了。”

“不累。”李明强摇摇头说。

“不高兴?怎么了?烦?”

“有点儿。”

“那,谈谈女人吧。”胡斌嬉笑着说。

“无聊。”李明强嘟囔一句,把头转向窗外。既而,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门口,祈盼着有人进来。

终于,门开了。田聪颖捧着一个花篮在前,陆建峰紧随其后,两个人笑着向李明强走来。

“李明强。”陆建峰喊了一声,跨到床前伸出了右手。

“陆建峰。”李明强勉强地笑了笑,坐起身和陆建峰握手,眼睛却瞟向田聪颖。田聪颖已经将花篮儿放好,转过身冲他们笑,笑得自然,笑得灿烂,笑得李明强心里发毛。李明强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田聪颖谈恋爱结婚,可谁要是得到了田聪颖他也嫉妒,心里不是滋味。特别是现在,他身边一个女孩儿也没有了,而得到田聪颖的又是陆建峰。这个“弱智”,真他妈的,在军校调戏爱他李明强的女教员,毕业却把爱他李明强的军医搞到手了。好在陆建峰的热烈拥抱,没有发现李明强的表情变化。

“你小子命真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陆建峰松开李明强,一边笑着说,一边抬拳擂在李明强那发达的胸肌上。

“有福的是你呢,找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女。”李明强笑着与陆建峰调侃,眼睛还是禁不住地瞟了田聪颖一眼。田聪颖的脸红了,笑得很不自然。

“哪能比上你呀,找了个北大的,还是研究生。”陆建峰谦虚地说。

“是,我谁都比不上,是个嫁不出去的姑娘。”田聪颖的无名火终于被点燃了,脸红得像喝了烈酒。

“哎——哎,别耍小性儿啊。人家建峰只是替你谦虚一下嘛。”李明强笑着对田聪颖说,“其实,你比我那研究生强多了,她除了文凭高外,哪一点儿比得上你呀。”

“就是。”田聪颖恨恨地说,又喃喃地盯上一句,“你知道就好。”

“我早就知道了。”李明强看田聪颖已经失态,急忙替她掩饰说,“当初,我到师部,一眼就看上了你,可是,咱不敢追呀!”

“你——”田聪颖红着脸跺了下脚。

“我是怕你爸呀。”李明强拖着长腔说完,唱了起来,“大雪飘飘风门外,我想和聪颖谈恋爱,被她爸爸发现了,一脚踹倒起不来,我起不来,哎嗨,你说她爸多厉害,多厉害。”李明强用的可怜腔,装的可怜相,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田聪颖也被大家的笑感染了,笑着说:“口是心非,你追过吗!”那话中分明包含着怨恨,但这怨恨只有李明强能听得懂。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里想:“说‘口是心非’的人,正‘口是心非’。”

“真热闹啊!明强。”门开处,李彬捧着花篮儿,孟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一个西瓜走进来。李彬买西瓜,是为了实现当初对丁力的承诺。

“李彬,孟华。”李明强兴奋起来,眼睛里闪出了一天来少有的亮光。随着他瞥向门口的眼光里再没有人出现,那亮光渐渐隐退了。但是,他还是异常的兴奋:“快,快坐。怎么现在才来,孟华,把孩子给我。”

孟华把小明浩抱到李明强的床上,那猴也似的孩子竟也不蹦不闹,任李明强拥抱、亲吻、抚摸。

“嗨,你看这孩子,心里透气儿啊,到他干爹那儿,多老实。”孟华笑着说。

“就是,这叫作血缘关系。”胡斌说。

“你小子,不懂别撇!瞧你撇那词儿,倒污了我们俩的清白。”李明强瞪了胡斌一眼说,“多亏这孩子他亲爹是我中学同学,长得也像他,要不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跳进黄河,只能越搅越浑。”郭燕笑着说,她小心眼里是想为胡斌挽回点儿面子,含义是你李明强也有用错词儿的时候。

“是啊,还是郭护士聪明,知道我说的就是这意思。”李明强一句笑谈,弄得郭燕一个大红脸。

“啊,你们聊,我们先走了。”陆建峰说着,伸出右手走向李明强,要握手告别。

“好,好,好。那我就不送了。”李明强紧紧地握住陆建峰的手,看了田聪颖一眼,说:“建峰,我警告你,她可是我老师长的女儿,你要让她受了委屈,我饶不了你。”

田聪颖听了,鼻子一酸,向众人摆了摆手,一句话没说,快步走出门外。

陆建峰笑着说:“你放心养伤吧,我的老婆我会好好爱的。”接着压低了声音,附在李明强耳边问,“听聪颖说,你要和人家研究生吹,别犯傻,好好处。”

“大萝卜还用屎浇,我又不是‘弱智’。”李明强推开陆建峰,笑着说。

“你他妈才是‘弱智’呢!”陆建峰见老同学提起了自己多年没被人喊过的绰号,笑着又向李明强的胸口擂了一拳,咬着牙,恨恨地说,“你要是真和人家吹了,才真是‘弱智’呢!”

“我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李明强强装笑脸推陆建峰走。

陆建峰拉着李明强的右手,又附到李明强耳边说:“别给我说出去,大队的人要知道了,我脸儿往哪儿搁!还有那醋坛子,不吃了我!”陆建峰说着向门口看,田聪颖早没了踪影,就笑了,盯了一句,“千万别说啊!”

“你还真把我当‘弱智’了,走吧,不会坏你的好事儿!”

“你——”陆建峰用手指点了一下李明强,笑笑,摆摆手,说,“好好养着,我抽空儿再来看你。”转身出了房门。

李明强目送陆建峰走出病房,回过头问李彬和孟华说:“他们几个好吗?”

“好,都好着呢!”孟华突然抬高腔答道,接着又喃喃地补了一句,“都盼着你死呢!”

李明强知道是因为他自己要与卫和平分手闹的,就咬咬牙,不说话了。

李彬瞪了孟华一眼,说:“你懂什么!”然后凑到床前,问李明强:“老实说,你是不是怕连累她?”

李明强惊异地看了李彬一眼,摇摇头,用嘴角笑了笑。

“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李彬很自信地说。

“你太高看我了,我有那么伟大吗?”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李彬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想,李彬在社会上混油了,能看穿别人的心。

“别人不会,你李明强会。”李彬深沉地说。

“不,我为什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李明强突然抬高了腔,像是吵架的样子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放着部队首长的千金小姐不要,去和一个穷学生结婚,我有病啊!”

“是真的?”李彬愣了一下问。

“她卫和平又不是没看见。”李明强还是一副吵架的样子。

“不。”李彬不住地摇着头说,“不会是真的!”

“你摇头顶屁用!瞧,瞧她把我的嘴咬的。”李明强用右手翻起他那肥厚的上嘴唇儿,让李彬看上边溃疡的伤口。

“活该,你自找的。”孟华终于又说了一句话。

“瞎说什么呀!”李彬怒斥孟华说,“我早说过,明强是怕连累和平。”

“不!我也早说过,我没有那么高尚,我没有那么伟大。我要追求我的生活,追求我的幸福!”李明强有些激动,“卫和平能帮我什么,能给我提职吗?能给我房子吗?不能!可,可,可王红霞,能!”

“你真这么想?”李彬瞪大了眼睛问。

“我这么想难道不对吗?”李明强反问了一句,降低了嗓门儿说,“李彬,我得找一个靠山,我不能像我爸妈那样窝窝囊囊地活着,再窝窝囊囊地死去,我要找一个政治上的不倒翁!”

“你,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孟华也吃惊地问。

“血,是战场上的血!”李明强突然又抬高了腔,咬着呀说,“还有战友的生命!”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小明浩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李明强,那清澈的目光,能照出李明强深藏的心。

李彬指着李明强怀里的小明浩,一字一顿地对李明强说:“你看着孩子的眼睛说,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李明强一怔,低下头,马上又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看着孩子怎么了?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不能让我的血白流!”

“好,好,好。那,那我就不把明浩认给你了。”李彬咬着牙说。

“你本来就没诚心把孩子认给我,我叫李明强,你给他起名李明浩,这是父子呀还是兄弟,你埋汰谁呢你?”李明强也咬着牙往解气里说。

“好,从今后,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当官梦,我做我的老百姓。”李彬一把从李明强怀中夺过小明浩,对孟华说,“走,我们走。”

“都走,都走,都走吧!”李明强痛心疾首地将右拳砸在床铺上。

小明浩“哇”的一声哭了,弹着两条小腿儿,将双手伸向李明强。李明强看了,急忙低下头,不争气的眼泪就涌入了眼眶。

“哭什么?见到当官儿的就贴,没出息!”孟华从李彬怀里接过小明浩,一语双关地说着走出房门。

李明强低着头,木然地坐在床上。突然,他急忙翻身下床,用衣袖拭了把眼泪,趿拉着鞋跑出病房,在楼道的转弯处举着裹着白纱布的左手目送着李彬、孟华三人。

李明强看着李彬一家三口走进大厅,就像真的侦察兵跟踪目标一样,举着左手屈着膝,颠颠地跑到骨东门口侧身看着他们,见他们随着人流涌进电梯,李明强又颠颠地跑到大厅。小明浩被孟华抱着,高出人头,在电梯关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李明强,又“哇”的一声哭了,向李明强伸出了小手,李明强疾步向前,电梯却把他无情地关在了外面,同时也关住了小明浩哭叫的造型。

李明强跑向另三个电梯,不是在上就是在下,他飞快地挨着按了一遍,可是急得他出一身汗,没有一部电梯到10层来,他估计李彬他们已经出了住院部,就赶紧跑到骨西的卫生间。透过窗玻璃,他看到了李彬一家三口在米黄色的路灯下,钻进一辆小轿车,李彬上的是驾驶员的位置。李明强一惊,这么快李彬就学会开车了,北京市的驾照可是很难办的呀。

李明强从骨西回来,心头泛起一种复杂的情愫,说不清也道不明,所以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拿起床头的书,似看非看,就像当年他坐在黄冶河的石头上看《苦菜花》似的,一样的茫然,一样的麻木。这是一本张贤亮写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李明强早就看过了,现在借来是想细品一下文中的哲学思辨。可是,他如同嚼蜡似的看得很艰涩,他自己的那一半呢?没了,全没了,直到熄灯他也没有找到自己另一半的踪影。

一九八七年的第一天晚上,李明强又失眠了。胡斌在夜半时分,叫了两声“老李”,见李明强没有答话,就轻轻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门找他的那一半去了,而且一夜未归。

这一夜,李明强在长满思绪水草的海洋湖泊中沉浮着,打捞他湿漉漉的思念。他本来就不会游泳,在军校的游泳池里也仅学会个“狗刨”,却遇到数不清的明岛暗礁,他依稀觉得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千岛湖,想到千岛湖深底的古城,便潜下去,想在古城里寻找他那发黄的故事,便翻到了他与杨玉萍颠鸾倒凤的那一页……

一阵痉挛紧缩后,李明强擦净裆中尤物,将沾浸着精液的卫生纸扔进了纸篓。既而,又翻身下床,从纸篓里捡起那卫生纸团儿,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扔下楼去。一股冷风吹进来,屋里那股豆腥味顿时减少了许多。李明强用右手支着窗子,让新鲜的空气冲没了屋内的龌龊。

楼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遛早儿的人们有说有笑,有的将收音机开得哇哇叫。田聪颖身穿一袭黑色紧身衣,敲着高跟鞋,健步走向住院部大楼,撒下一路青春,撒下一路芳香。远远地,她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楼上飘下,在心里骂:“素质真差!”

田聪颖来到李明强的病房时,李明强已经感到那犹如五公里越野的劳累,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李明强听到门响,见是田聪颖进来,心里“咯噔”一下,想,真是与田聪颖无缘,她若早来半个小时,也许……

李明强装作熟睡,他要看田聪颖来做什么。

田聪颖蹑手蹑脚地走到李明强的床前,静静地看了李明强一会儿,叹了口气,俯下身,对着李明强的厚嘴唇深深一吻。要是在半个小时前,李明强一定会紧紧地把田聪颖抱住,迎合她的伟大行动。而现在,李明强就闭着眼睛木然地享受着这奢侈的亲吻。

田聪颖吻过李明强,又站在床前静静地注视李明强一会儿,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小纸鹤,整饬了一番,放在李明强的床头旁,一甩头,敲着高跟儿走了。

李明强急忙翻起身,见床头放一纸鹤,拿到手中,放到鼻子上闻了闻,纸鹤上留着田聪颖的体香。李明强透过屋内昏暗的光,端详了好半天,打开,依稀看清上面的字体,是田聪颖的亲笔字:

思念就像巧克力,苦苦的,甜甜的……不敢想你,怕会想你,不敢说想你,怕更想你……其实,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李明强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许久,他的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骂了句:“他妈的,就知道吃。”

李明强骂完,按亮屋顶的日光灯,欠起身,提笔在本上写道:

思念就像桑蚕,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咀嚼记忆的桑叶,桑叶嚼完了,思念也成熟了。

李明强写完把它从本子上撕下来,想照着田聪颖的样子,叠一只白色的纸鹤,回赠给田聪颖。可是,他一只手怎么也叠不好,就索性叠了个“又”字。

李明强刚把那个“又”字放进病号服的上衣口袋里,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胡斌和郭燕回来了,他急忙躺下装作甜睡。

门开了,胡斌闪进门来,见李明强没有动静,就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与李明强的床中间,静静地看了李明强一会儿,掀开自己的被子,轻轻地躺进了被窝。

郭燕听屋里没有动静,就推门进来。胡斌冲郭燕摆摆手,郭燕就笑了,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郭燕走到胡斌床前,胡斌伸出左手抓住郭燕的右手,郭燕轻轻地说:“闭上眼,养养神。”胡斌就笑眯眯地闭上了眼睛,一侧身,右手就举起搭在郭燕的乳房上。

这个造型足足定格了有十分钟,李明强憋不住了,“哼”一声,动了动身子,吓得胡斌急忙放下手。看李明强又没了动静,胡斌又将手伸向郭燕的裆部扣摸,郭燕轻轻地打了一下胡斌的手,脸上的酒窝动了动,轻轻地说:“该起来了。”

郭燕说完,向外跨一步,将门一拉一甩,就冲屋里说:“起床了,起床了。”

李明强没答话在心里乐,胡斌装作熟睡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瞎喊什么,还没睡醒呢!”

李明强在心时骂了句“吴妈”,就对郭燕怪笑着一语双关地说:“瞎喊什么,不知道我伤元气了?”

郭燕又恢复了护士的威严,阴沉着脸说:“少贫嘴,太阳都晒到床上了,还不起。养一身膘,还能当侦察兵吗?”

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有人要的不是侦察兵呀!”接着用京腔唱起了下半句,“人家要的是老公。”

“你!”郭燕冲李明强一跺脚,却发现床头柜上李明强忘记收起来的字条,她抓起来念道:“思念就像巧克力,苦苦的,甜甜的……不敢想你,怕会想你,不敢说想你,怕更想你……其实,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念完,冲李明强一抖,笑着说,“老实交代,是哪个女的又来了?”

“好肉麻啊。”胡斌看郭燕抓住了李明强的把柄,将双脚高高地举起,在床上一挺身,装作昏了过去。

“真正肉麻的是我写的。”李明强一本正经地说。

“你写的什么?”胡斌一翻滚儿,面朝李明强坐起来。

李明强说:“我写给你们看啊。”说着就拿起笔记本,想了想,一边写一边念:

昨夜星晨昨夜风,
总院花园骨科东,
一夜鸳鸯没嬉够,
回到病房耍李翁。

“你!”郭燕一跺脚,抢过李明强的本子,撕下来,红着脸跑出了病房,她意识到李明强知道胡斌一夜没归,而且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

“胡斌,追!”李明强冲胡斌大喊一声,将左手一甩,痛得他“哎哟”一声。

胡斌见状,丢一句“活该”,就追了出去。

中午,田聪颖送来了一个和王红霞买的一模一样的饭盒,里边装的是与王红霞买的一模一样的羊杂和熘肥肠。李明强这次没有吐,而是乐了。不是他没想到丁力骂的话,而是他看了盒盖上田聪颖写的字条。

田聪颖在字条上写着:我是你的麦乳精,我是你的香酥糖,我是你的羊杂,我是你的熘肥肠……

李明强将字条拿起来,冲田聪颖晃了晃说:“全是我爱吃的。”说罢,在田聪颖双目注视下把字条放进嘴里,嚼了,咽下。

“这么说,这是你的最爱了!”田聪颖故意往爱情的路上引。

李明强没有正面回答,指了指他的病号饭,说:“你买这么多我爱吃的,那一份就归你了,一块儿吃吧。”

“胡排长……”

李明强没等田聪颖说完,抢着说:“他有事儿。”

胡斌狠狠地瞪了李明强一眼,趁机说:“我得陪朋友吃饭,你吃吧,你吃吧。”说着就向门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李明强一眼。

胡斌是巴不得有时间去陪郭燕,而田聪颖是做梦也想和李明强单独坐在一起吃饭。

李明强和田聪颖相对无语,各自吃饭。李明强觉得有点儿尴尬,就啧啧嘴,说:“好吃,好吃,好长时间没吃上羊杂和熘肥肠了。”

“你若愿意,可以吃一辈子,还有麦乳精、香酥糖。”田聪颖盯着李明强说。

李明强知道田聪颖说的是双关话,她已经把自己比作羊杂、熘肥肠、麦乳精、香酥糖了。所以,李明强就故意岔开田聪颖的话,问:“你知道胡排长去陪谁了吗?”

田聪颖摇摇头,问:“他为什么瞪你?”

“揭他的老底儿了呗。”

“他是不是和那个郭护士勾搭上了?”田聪颖问。

“聪明,真是名如其人!”李明强夸奖田聪颖道。

“全院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田聪颖剜了李明强一眼说。

“我蒙在鼓里?”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说,“此言差矣,还是我牵的线呢!”

“真的?”

“你们不知道的多了,昨晚上,胡排长一夜未归。”

“这有什么奇怪的,少见多怪!”田聪颖不屑一顾地说。

“昨夜寒风掀情潮,护士小姐变大嫂。”李明强打趣地胡诌了一句。

“你,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变大嫂?”田聪颖放下筷子抱住了李明强。

李明强一怔,用右手缠住了田聪颖的腰。两人彼此倾听着对方的心声,体会着拥抱的温情。李明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陆建峰的身影,他意识到就在昨天,陆建峰还满脸春光地告诉他:“我的老婆我自己会好好爱的。”

李明强抬起右手,在田聪颖的背上拍了拍,说:“好了,好了,这一辈子你是当不成我大嫂了。”推开田聪颖,用右手比画着:“你看,从你这边讲,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不让你叫叔叔也得叫大哥吧。从陆建峰那边讲,我们是同事战友,他比我小,只能叫你弟妹了。”

“我……”

“我也送你一句话。”李明强说着从病号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又”字。

田聪颖打开看了,低着头,跑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