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夜里,胡斌躺在床上对李明强说:“哎,我看那小军医对你挺感冒的,是不是?”胡斌说着将两个大拇指向一块儿碰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李明强病房里的花篮儿一个个蔫了下来。郭燕和胡斌把没有凋谢的花挑出来,集中插在一起,把凋谢的花扔掉。就这样,一簇一篮儿地扔着,最后的一个花篮儿也扔了,再不见有人送来。
这一天,郭燕捧着一盆儿造型如塔的针叶松随胡斌走进病房。郭燕说:“送你盆儿塔松,愿我们的友谊像这松树一样常青。”
“是让我祝愿你们两个的爱情之树常青吧?”李明强笑着说。
“随你怎么说,它就代表我们两颗心。”郭燕说着低下了头,也没有先前的威严,更没有美丽的酒窝了。
“啊——怎么了?谁又招我们的小天使了?”李明强看郭燕的脸色不对劲儿,笑着问,“是胡斌欺负你了?”
郭燕红着眼眶摇摇头,没说话。
“从今天起,她的特护要撤了。”胡斌喃喃地说。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李明强把大手一挥,笑着说,“不就是不能与我们胡排长整天泡在一起了嘛!这样吧,从今天起,我放老胡长假,吃饭时回来,其他时间自行安排。”
“谁说是……”
“行了,行了,就这么定了。该干吗干吗,我要遛弯儿锻炼去了。特护撤了,又不是护士撤了,天天还能见面嘛。这么站在我面前,跟治丧似的。”李明强一边说一边下床。
“尽瞎说。”郭燕急了,“我的特护虽然撤了,还是你的主管护士,你还得听我的。”
“是,是,听你的。护士大人,我现在该干吗了?”李明强嬉皮笑脸地说。在内心深处,李明强也不情愿让郭燕走,这么多天相处得跟亲兄妹似的,说要撤,李明强心里也酸酸的,一听还是他的主管护士,乐了。
“到换药室去。”郭燕阴着脸说,“清创!”
“是。”李明强笑着举起左手绕过郭燕向门外走去。
郭燕看着李明强身着一套病号服屈着膝,举着左手,活像一个战俘,“扑哧”一声笑了,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喊:“把右手也举起来!”
“是。”李明强又举起了右手。刚走两步,他突然转过身,唬着脸对郭燕说:“你这是干吗呢?押俘虏啊?”
“少废话,快走!”郭燕用右手做了个手枪的形状顶住李明强的腰窝。
三个人都笑了。
刘兴致医生从李明强的手掌中一点一点地向外抽塞进去的油条儿。李明强那蛤蟆肚子似的左手,随着油条儿的抽出,一点点地瘪了下去。那黄油条儿足有两三米长,带着鲜血,带着碘酒味。
刘兴致把油条儿反复地看了一遍,说:“好了,没有感染。我给你兜上两针,让小郭带你去做做理疗。”
刘兴致把李明强的伤口又缝合两针,没有打麻药,两针扎了四个眼,李明强皱了四下眉头。
“这石膏托儿也去了,怪沉的,带着它也影响活动。”刘兴致托起李明强的左胳膊说,“动动手指。”
李明强动了几下左手指,伤口就撕裂似的痛,但那五个手指,除大拇指摆动的幅度稍大一点儿外,其他四指有的只是在原处颤抖一下,有的是纹丝未动。刘兴致叹了口气,把李明强的伤口包扎好,摘下橡皮手套和大白口罩,拿起处方站在换药室“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李明强卸下石膏托,如释重负,一下子从心理到生理都轻松了许多。但是,他还是得一直举着左手,垂下一会儿,就胀得钻心似的疼。
李明强举着左手,屈着膝跟在郭燕身后。胡斌紧走几步与郭燕并行,又不好意思地慢下步来,走在李明强后边。三人成行向理疗科的大楼走去。
郭燕带李明强和胡斌到了理疗科,先让李明强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等着,她与胡斌对着刘兴致开的单子,挨着屋子转。一会儿,跑回来对李明强说:“先照红光,那里现在没人。”
李明强就随郭燕走进挂着“理疗6”的屋子。
“这是张医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英雄李明强。”郭燕在向李明强和三十来岁的女军医互相介绍。
“能为您服务,很高兴。”张医生笑着伸出她那葱白似的嫩手,说了句外交场合的话。
李明强伸出右手轻握了一下那“葱白”,笑了笑说:“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呢。”张医生说着就去开机,一边走一边说,“用红光照射伤口,有利于愈合。你把手放在那张小桌上。小郭,把那垫子给他垫上。”
李明强按郭燕的指示坐在小桌前的方凳上,把左手平放在桌面上。郭燕拿过一个小棉垫,抬起李明强的左手把它放在手下。张医生摆弄着一只像天文望远镜似的红光发生仪,发生仪射出一道红光,照在李明强手上的伤口处便成了个圆点:“好了,就这样,你感到热了,就移动一下。绕着伤口转上一圈儿,时间控制在十五分钟。”张医生说着看了下手表。
李明强坐在小方凳上,将手放在小桌上,看着那红光发生仪像一挺重机枪,他从伤口的边沿起让那红色的子弹照着一点直射,“打”热了,向后退一寸,又“打”热了再退,直到将伤口全部扫遍,用时十五分。
郭燕又把李明强带到“理疗7”,与四十多岁的女军医陈主任寒暄一番,陈主任指着一张床问李明强:“是坐着烤还是躺着。”
“躺着,躺着,李连长已经很累了。”郭燕抢着说。
李明强被安排躺下,郭燕说这是中频烤电,促进血液循环和消肿。陈主任就打开床头柜上的一个约四十厘米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高的方铁盒子里的电源开关,一只灯泡就从铁盒子的缝隙中射出些许亮光。机器通过两条导线连接两个极板,极板上罩着软软的海绵垫儿。陈主任用那两块海绵垫儿夹着李明强的左手,不一会儿,那两块海绵垫儿就变成热热的两块软绵绵的夹板了。
陈主任用她那老而不粗的小手捏了捏李明强的胳膊,说:“多烤五分钟吧,你可以闭着眼睛睡一会儿。”
“谢谢。”李明强真的感到累了,闭上眼睛,伤手热乎乎的,也不那么痛了。他静心闭气,想要想些什么,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嘟——嘟——嘟——”机器发出一阵轰鸣声,李明强被惊醒了。
“好了。”陈主任说着,走到李明强的床前,一边为李明强解那两块海绵垫儿极板,一边说,“你还是真累了。”
“是啊,差点儿把小命儿丢了。”郭燕叹了口气说,“他受罪受大发了。”
李明强睁睁惺忪的双眼,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郭燕一眼,用嘴角笑了笑对陈主任说:“谢谢主任。”然后抬头看了看表,用时二十分钟。
郭燕又把李明强带进“理疗1”。这是一间大屋子,里边全是锻炼器材,一位不足一米六高的小个子年轻女医生在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一群病号锻炼,郭燕与她嘀咕一阵,小军医就笑着走到李明强面前,仰着脸眯着一双小眼睛伸出小手说:“您好,久闻大名,久仰,久仰了。”
小军医拉着李明强的右手不放,一直拉着他走到一个小桌前,用另一只手挪了挪那其实也不需要挪动的方凳,对李明强说:“您先坐下。”然后,自己又搬了把椅子放在李明强对面,再到洗手池前洗过手,戴上口罩在李明强的对面坐下,拉着李明强的伤手,把包扎的白纱布取下,看了看,让李明强动了动左手指,说:“你的肌腱全粘连了,指节也骨化了,慢慢进行功能训练吧,实在不行,还得做一次松解术。”
小军医说着,探身从旁边一张小凳上拿过一支塑料筒装的按摩膏,挤出些许,涂在李明强的指头上,说:“我先帮你活动活动。”就抓起李明强的手指揉搓起来,轻轻的,柔柔的,还不停地问:“疼吗?”
李明强用他那虎目瞪视着对面只剩下一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不住地摇着头。
小军医为李明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摩,转动,活动指头的一、二关节和指根。郭燕说:“我们许主任从来是只动口不动手的,今天能亲自给你按摩,足见她对你这位病号有多重视。”
“去。”小军医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瞪圆,朝郭燕丢了一个字,接着一边为李明强活动指头,一边对郭燕说,“哎,你看着点,回去就照我做的样子给他做,一天多活动几次,有利于恢复功能。”
“胡斌,看着点儿,以后这活归你干。”郭燕对胡斌说,胡斌赶快凑过来看。
小军医许主任为李明强活动完指头,再顺着肌腱的线条轻轻地按,李明强感到了疼,慢慢地疼出了汗,汗越来越多,竟顺着额头向下流起来,郭燕急忙扶住李明强的肩膀问:“怎么了?不舒服?”
李明强摇摇头,许主任说:“是疼的。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
郭燕就掏出自己的小手绢给李明强擦汗,李明强从手绢上闻到了郭燕的体香,侧脸看了看胡斌,胡斌冲他撇撇嘴。
小军医又按了一会儿,就一手拉着李明强的手指一手按住李明强的虎口来回摆动,一边摆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手腕也粘住了。做做牵引吧。”说着将李明强的伤口又用原来包的纱布盖起来,然后摘下了口罩。人们发现,许主任早已大汗淋漓,口罩湿了,大口罩罩住的头发都粘在了脸和脖子上。
“瞧,把您累的。”李明强有些感动,喃喃地说。
“咱没人侍候啊。”小军医笑着看了看郭燕,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小军医到洗手池前又洗了把手,用毛巾擦了把脸和脖子,走过来,拿着一个小沙袋和一个木斜面支架,让李明强把左手放上去,然后把沙袋放在李明强的手背上,说:“坚持到不能坚持为止。”
李明强大约坚持了有五六分钟,小军医又让李明强把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将沙袋放在李明强的手心上,刚放一会儿,李明强就坚持不住了。
小军医一边拿下沙袋,一边说:“别看你这样坚持不住,你的抬起腱也比回握腱好。”
“来,坐在这儿,用电刺激活动活动。”小军医走到屋的一角指着一个小机器说。
李明强顺从地走过去,坐在方凳上,小军医就把他的左胳膊放在小桌上,在他的手腕两侧擦了点儿酒精,然后在一个乳白色的机器上“嘀嘀嘀”地按了一番,把机器设定好了,就拿起两个一边深灰一边深黑的塑料极片,又在两极片的黑面上涂了些酒精,将黑面贴在李明强左手腕擦过酒精的地方,用一条松紧绷带勒住,按了一下机器上的开始按钮,随着“嘀”的一声响,她将那纤细而有力的小中指移到机器的另一边,说:“正号是增加强度,减号是降低,你可以自己控制,只要能忍受就行。”她一边说一边摁那“+”号,随着机器的“嘀嘀”声,两个极片就传来了脉冲式的电流,由弱到强,李明强的手也由木到颤,接着随着脉冲的起伏跳动起来。
小军医看机器的显示到了40,就停止了摁动,说:“先定到四十,做一会儿再加强。”
李明强没有再加强,这40的强度已经是他承受的极限了,他咬着呀,就这样做了十五分钟。
小军医又让李明强去拉牵引。一个五斤重的小砝码挂在滑轮上,让李明强用左手拉。
李明强的五个手指,只有大拇指能动,其余四指不能弯曲。小军医就让李明强用拇指勾着绳子拉。李明强拉了一下,一脸的沮丧,原来力夺千钧的手臂竟连拉动一个二点五公斤重的小砣都很吃力。他咬咬牙,用力拉,一下,两下,三下……
李明强大汗如雨,郭燕心疼地说:“停停,休息一下。休息会儿,再拉。”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郭燕一眼,低下头,继续拉,只是嘴角那讽刺意味的笑没有了。
李明强实在拉不动了,停下来。小军医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要太劳累了,慢慢来,凭你的毅力,一定能恢复的。”
李明强一脸苦笑,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沮丧地低下头屈着膝向门外走去。
小军医看着李明强的背影,怔了一会儿,突然追出门去喊:“郭儿,你来一下。”
郭燕转过身,两人走到一起,嘀咕了一番。郭燕追上李明强和胡斌,说:“李连长,您的腿是不是也做做牵引?”
“好吧。”
郭燕又将李明强领进“理疗3”的屋里。三张牵引床,有一张床上已经躺了个人,李明强就走向里边的那一张。郭燕和胡斌给李明强系好上身,开动机器牵引他的双腿。李明强咬着牙坚持着,许久,他瞥了瞥站在身边默不作声的郭燕和胡斌,吸口气,冲二人笑了笑,说:“你们谈情说爱去吧,我就这么睡一会儿。”
李明强见二人没动,也不说话,又笑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睡一会儿。”
“想睡你就睡呗。”郭燕低着头说。
李明强真的睡着了,胡斌叫醒他时,已到吃午饭时间了。李明强欠起上身,高兴地叫起来:“你们看,直了。”
郭燕和胡斌也乐了,胡斌笑着说:“还真管用啊。”
三个人乐了不到一分钟,就都傻眼了。原来,李明强的两条腿像两根硬棍,一步也迈不开了。
李明强看郭燕和胡斌都很沮丧,笑笑说:“待一会儿,活动活动就会好的。”
李明强在郭燕和胡斌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住院部挪动。
日复一日,李明强整天往返于住院部和理疗科之间。他总是举着左手屈着膝穿梭于“理疗1、3、6、7”四个室,哪里没人就在哪里治疗。时间长了,那些病号们也都知道他就是侦察英雄李明强,一看见他到就纷纷相让,李明强总是婉言谢绝,走向另一个理疗室。
“理疗1”室的小军医许主任那里器械多,而且对李明强格外照顾,只要李明强到,总能想方设法让他得到技能锻炼,对李明强的伤手更是亲自按摩。李明强的左手指不能弯曲,她总是用按摩膏儿轻轻地沿着伤口外侧一点一点地为他按摩,捋指。每一个手指做完,小军医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这根手指,从指根捋到指梢,最后发出一记响亮的“叭”声。这样连响几下,再换另一个手指。女军医眯着双眼给李明强一边按摩一边聊天,两人有说有笑。李明强给女军医讲给卫和平讲过的和没有讲过的故事,小军医将双眼眯成一条缝“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谁要是嫁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愁。”
小军医给别的病号每次规定十五分钟,而且是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实习生或病人及家属帮病人练习。而对李明强不仅亲自做而且也不定时,聊着聊着,半天就过去。李明强原定的每天上午训练,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全天。回到病房,李明强还情不自禁地学着小军医的样子捋自己的左手指,可就是发不出那清脆的“叭”声。李明强让胡斌试,胡斌也做不到。郭燕上阵,也是于事无成。那从指根向指梢捋到最后产生一记清脆的“叭”声,成了三个人谈论的话题,追求的目标。
夜里,胡斌躺在床上对李明强说:“哎,我看那小军医对你挺感冒的,是不是?”胡斌说着将两个大拇指向一块儿碰撞。
“去你的。人家那么辛苦地对咱,别拿人家开涮。”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不屑一顾地说。
“哎,我说的是正经事儿。郭燕也说了,她没有对象,你跟她好,有利于你康复。”
“我要是跟郭燕好了呢?”李明强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讽刺意味的笑。
“没正经。”胡斌不满地瞪李明强一眼。
“我没正经,你说的是正经事儿?你说,那小军医一炮高儿,我俩走在一起般配吗?”李明强说着坐起来,用右手一挥说:“我想搂她一下,一抬手,她从胳肢窝下穿过去了,我搂谁呀!”
“唉,你一辈子在一块儿走能搂几次啊。那卫和平跟你好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你搂过呀。”
胡斌一说卫和平,李明强的脸就阴了下来,不说话了。胡斌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找茬逗乐:“我说,小个子有小个子的好处,干事儿时任你摆姿势。”
“那好,你去找小个子吧。明天,我就追郭燕。”李明强重重地躺在床上。
“你敢,我跟你急!”胡斌“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看着李明强,瞪着眼睛运气。
“怎么不敢?自由恋爱,合理合法,你管得着吗?”李明强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不软不硬地说。
“朋友之妻不可欺,你懂不懂?”胡斌死乞白赖地说。第一次到理疗室为李明强做理疗,郭燕用自己的手帕给李明强擦擦汗,胡斌就产生一股醋劲儿。平时看郭燕对李明强照顾得无微不至,心里常犯嘀咕,老怕“煮熟的鸭子”再让李明强给“吃”了。
“不懂?”李明强赖不拉叽地摇摇头,用嘴角笑了笑说,“我就知道,朋友之妻别——客——气!”
“你,像个英模的样儿吗?”胡斌指着李明强恨得咬牙切齿。
“谁授我英模称号了?我是哪门子里的英模?你少给我念这‘紧箍咒’!”李明强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那你——”
“我怎么了?不能干,还不能说啊?去,洗你的手去!”李明强狠狠地说。这些天,李明强的脾气有点儿古怪,说急就急,说翻就翻,不过他还是能控制住自己,不致于事态恶性发展。郭燕对胡斌说,这是住院住得时间太长了,他心里又掖着事儿无人诉说的缘故。
胡斌听到李明强最后那句有所特指的话,想到李明强的情绪变化,“砰”地一下躺在床上,大笑起来:“我就不洗,你管得着吗?”说着,将手伸向李明强,笑着说,“哎,你也闻一闻。”
“去你的。”李明强也乐了,抬起左臂将胡斌的右手挡开。
“你看,给你共享,你又不干了。”胡斌嬉皮笑脸地说。
“好了,好了。”李明强又有点儿烦了,阴着脸说,“你珍惜点儿时间吧,再玩儿两天,我准备出院了。”
“什么?你要出院?”胡斌又“呼”地一下坐起来说,“你的手虽然拆线了,胳膊也消肿了,可是,那五个指头跟五根儿硬棍儿有什么两样儿?手肿得跟老鳖盖似的,连耙子都不如。还有那腿,牵直了还弯,天天做牵引都不见成效。要出院,不就——”胡斌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唉,正视现实吧。这手也大小做了五次手术了,松解了两次,连小日本那防粘连的药都用了,不还是这样?全国骨科协会的权威都宣布残废了,再在这儿耗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只是纯消费。共产党已经为我这只手花了不少钱了,也该知足了。”
“那,要出院,也得给郭燕商量一下。”胡斌喃喃地说。
“跟她商量什么,她又不是我老婆。”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就是商量,也得等明天呢。好了,睡觉儿。”说着,“咔嗒”一声摁灭了日光灯。
“哎,谈谈女人吧。”胡斌躺在床上,看着门上那块毛玻璃透过的白光说。他知道,李明强这些天很苦闷,熄了灯也睡不着,想找个话题,给李明强逗逗乐。
“谈什么呢?色是刮骨钢刀啊!”李明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无色路断人稀。”胡斌应对道。
“哎,你知道这两句话的来历吗?”
“不知道,你说说看。”胡斌侧过身虔诚地说。其实,他知道,他就是想陪李明强多聊一会儿。
“这是啊,八仙聚会时闲聊出来的。”李明强说,“下八仙认为,‘酒、色、财、气’是人间公害,应该废除。他们讲,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上八仙则不同意,认为‘酒、色、财、气’是人间不可缺少的东西,不能废除,但要控制,适可而止。说,酒是穿肠毒药,但无酒不成礼仪;色是刮骨钢刀,若无色路断人稀;财是下山猛虎,却无财不能贸易;气是惹祸根苗,可无气反被人欺。”
“噢——原来,是这么来的。”胡斌感叹道。
“这都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说的,是不是真是这么回事儿,还有待于考证。爷爷是用故事的形式,教育我的。”李明强叹了口气,接着说:“可以说,爷爷是我的启蒙老师。也可以说,是最好的老师。你不知道,他不是我亲爷爷,我亲爷爷在解放前就去世了,他是我爸爸的义父。抗日的时候救过我爸爸,‘文革’的时候保护过我,是我们家的恩人啊。”
“就是你《故乡的小河》里那个刘爷爷吧?”胡斌问。
“对。我三岁时跟着他在深山里生活,直到七岁上学。他老人家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果说我的性格是继承了父母的基因,不如说是刘爷爷从小对我的塑造。”
“人们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不这么认为。人的可塑性很强,是很容易改变的。”胡斌接着说。
“是啊,现在学生们闹学潮,不是喊‘惩治腐败’吗,你说,那些搞腐败的人,哪一个不是受环境的影响而变坏的。”
“哎,你若当了官,掌了权,会不会变坏呢?”
“不会的,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李明强不会有那一天!”李明强挥了挥左手,又用右拳在左手背上敲了敲,这是他这段时间锻练手的功能养成的习惯。
李明强用右拳敲着左手说:“我们家乡有句谚语,叫‘水倒流,水倒流,清官不到头’。实话告诉你,说的就是我们村。我们村里的河水是向西流的,所以才叫‘西流村’。自古到今,我们村在外当官的,可都是清官!可惜,没有一个大官!”
“那就从你这里出个大官,改写一下历史。”胡斌趁机奉承道。
“你等着吧,看到连长、指导员那难受劲了吗?想当大官,没门儿。咱是寡妇睡大觉,想也别想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寡妇睡大觉,想得更多啊!”胡斌大笑起来,“这充分暴露了你的狼子野心。”
“你懂个屁,我说的是‘寡妇睡大觉——上边没人!’”李明强用右拳狠狠地擂在左手说。
“哈,哈哈哈……”胡斌大笑道,“好你个李明强,你小子还有这弯弯绕,经典,经典。”
“哎,我再给你说个更经典的。”李明强兴奋地坐起来说。
“什么?快说。”胡斌看李明强坐起来,也兴奋地坐了起来。
李明强说:“五个女干部,竞争一个职务,其中四个落榜了,问其原因,第一个人说,我上边没人;第二个人说,我上边有人,但是他不硬;第三个人说,我上边有人也很硬,就是我在下边没活动;第四个人说,我上边有人也很硬,我在下边也活动了,就是没出血!”
“哈哈……好,好,经典。哈哈,经典。哈哈,回味无穷啊。”胡斌乐得合不上嘴,突然,他止住笑,问李明强,“你小子,这么多天也没出门,听谁说的?”
“病友呗。”李明强笑着说。
“不可能,肯定是你小子自己编的!”胡斌说,“别人不可能告诉你。在外人心目中,你李明强是英雄,是个正人君子,谁敢给你说这些啊。”
“嘘——你可不能出去瞎说啊。我给你说说乐乐而已,要让外人知道了,不仅说咱们‘黄’,还说咱不讲政治。”李明强急忙冲胡斌摆手说。
“什么政治不政治?你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讲政治。你看那些当官的,台上讲一套台下做一套。现在官场上,还真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李明强冲胡斌直摆手。
“瞧你那熊样儿!还说讲政治,不敢讲真话,连个党性都没有,还讲哪门子政治?”胡斌瞥了李明强一眼,愤愤地说。
李明强不说话了,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讽刺意味的笑。笑过了,叹口气,冷嘲热讽地丢下一句:“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哪能比得了你们干部子弟呀!”
“你就比我强啊!我们是同年兵,你都副连了,我还是个排茬子呢!”胡斌争辩说。
“哼哼。”李明强用鼻子笑了笑,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说,“是啊,我比你强!胳膊腿儿残废了,女朋友吹了,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副连,哼,副连,上前线前给下个副连,意味着什么呀?”
“唉,你说你,我就那么一句话,你就——”胡斌说了半截子话停住了。过一会儿,他嘟囔一句,“你就不该跟人家卫和平吹!”
“是,我不该跟她吹。”李明强低沉地重复一句,突然激愤地说,“就凭我,一个残废,拖累人家一辈子!你懂吗?一个中国最高学府的研究生,找什么样的主儿找不到,偏找你一个残废!”李明强用右拳把左手打得“啪啪”直响。
“可,可人家卫和平并没有嫌弃你呀?”
“嫌弃?”李明强狠狠地把右拳砸在左手上,狠狠地说,“这能让人家提出来吗!”
“可,那,田聪颖和王红霞你总可选一个吧。”胡斌喃喃地说。
“可以!”李明强有些激动,声嘶力竭地说,“我选田聪颖,怎么去面对陆建峰?”
“那王红霞呢?人家可是当众宣布了,你残废了,人家也要嫁给你!”胡斌也急了,说得理直气壮。作为李明强的战友,可以说已经是知心朋友了,看着李明强目前的处境,心里很不好受,一直在内心深处为他着急,可又不敢去触及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他也纳闷,今天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将这把火给点着了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王红霞,哼哼。”李明强又用鼻子笑了笑,看着天花板说,“癞蛤蟆真吃天鹅啊!这对人家公平吗?”
“怎么不公平?爱,本身就是奉献!”
“是啊,你为什么就不为别人奉献呢?”
“那你为什么就不让别人为你奉献呢!”胡斌争辩说。
“为我奉献,我是老几?”李明强自嘲地用嘴角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不争了,睡觉儿!”他恢复了平静,一边躺下一边说,“也许在梦中,周公会给我介绍个好姑娘呢。”
“我倒想给你介绍一个?”胡斌探过身说。
“睡觉儿吧,别瞎扯了。扯会儿,扯会儿,又吵起来了。”李明强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说的是真的,一直在心里压了好多天了,不知该不该给你说。”胡斌认真地说。
李明强听胡斌说得认真,也就不在作声,睁开眼,准备细听他后边的话。
“就是,就是,唉,怎么说呢?”
“你怎么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李明强不耐烦地说。
“好,给你明说了吧。”胡斌坐正了身子,润了润喉咙说,“就是肖明的未婚妻。”
“你——”李明强“噌”地一下又坐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吼道,“找抽啊你!”
“你别着急啊!让不让人家把话说完?”胡斌瞪了李明强一眼,见李明强没动静了,说,“连里派人去肖明家了。肖明那对象,听说肖明牺牲了,跑到肖明家,死活不走了,说要替肖明尽孝,照顾肖明父母一辈子。谁劝都不行,说活是肖家的人,死是肖家的鬼。”
“肖明没白爱她。”李明强感叹地说。
“是啊,她自己捧着肖明的照片,举行了婚礼,拦都拦不住。”
“现在社会有这样的痴情女子,可敬,可敬啊。”
“所以,我想——”胡斌又说了半句话不说了,侧过脸看李明强的表情。
李明强陷入了沉思,见胡斌长时间不说话了,就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接着说:“我没有父母了,让我认肖明的父母做父母,娶了肖明的未婚妻,是不是?亏你想得出!”
“不是,我是想,是想——”胡斌想了想说,“我想,卫和平、田聪颖和王红霞,会不会也像肖明的——”
“好了,好了。”李明强摆摆右手止住胡斌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明强知道胡斌是临时转换了话题,就接着说:“她们和肖明的对象不一样。”
“你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儿机会吧。”胡斌说。
“这样吧。”李明强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明天跟郭燕商量一下,我也不用什么治疗了,咱们去看一看肖明的父母,只要他们愿意,我愿意做他们的儿子。我们是得替肖明做着点儿什么,但是,不是霸占人家的老婆!战友之妻不可欺啊。”
“谁让你霸占人家老婆了?我是说卫和平她们——”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睡觉儿!”李明强打断了胡斌的话,说完,重重地将身子平摔在床上。
“好,明天就跟郭燕说。”胡斌也躺了下去,掖了掖被子,接着说,“我也想去拜拜你父母,给他们扫扫墓。”
“唉,谢谢你的好意。你的心意我领了,也替我父母的在天之灵谢谢你,上我家就免了。”李明强侧脸向胡斌投出感激的眼光。
“应该去看看他们。半年了,坟也该圆了,你们家也没有别的人。”
“有。”李明强的心一揪,杨玉萍的身影就浮在了眼前,他喃喃地说,“还有个妹妹。”
“你有妹妹?”胡斌惊讶地侧过身问。
“是干妹妹,我父母的义女。”
“噢——”胡斌叹口气重新躺好。
“唉——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唉——”李明强长长地叹一口气。这些天,他想的最多的就是杨玉萍,他想知道杨玉萍是否怀上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