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程富荣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又扫了一眼那三位处长,接着说:“我李明强除了自己趴下,任何人任何事情别想把我打垮!”
“赵一刀”捐出一万元钱给肖明母亲治病的消息不胫而走,陆军总院医护人员和香山步兵侦察大队的官兵踊跃捐款。这些捐款,一张张,一沓沓,一袋袋,都放在了肖明母亲病床前的床头柜上,感动得老太太泪流满面。
肖明母亲抖抖地看着眼前这么一大堆钱,大叫一声:“明儿,你看见了吗?”就抱头痛哭起来,胡斌、郭燕和几位护士都急忙上前安慰老太太。
“大娘,别哭了。”
“别哭了。”
“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啊。”
“这点儿钱,是我们孝敬您老人家的。”
肖明媳妇用泪眼把屋内扫了一遍,没有发现李明强,就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外。
院里,融化了一天的积雪散发出一种凝冰似的潮湿,强烈的亮光,耀得肖明媳妇睁不开眼睛。她捂着眼,暖干了眼泪,漫无目的地在住院部楼前走,不知不觉地向楼角的那棵大松树走去。昨天夜里,她刚在那里为肖明烧了纸,跟肖明说了话。
李明强正蹲在那棵大松树下的雪地里。他点燃一堆白纸,一边用小树棍拨弄,一边深沉激昂地轻声哼着:
肖明媳妇又落泪了。她知道自己昨晚给肖明烧纸的事儿李明强一定是看到了,她不知道李明强哼的什么,但她清楚李明强肯定是在为肖明哼唱。
李明强哼着哼着,突然停了下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唰唰”声。
李明强看到是肖明媳妇,先是一愣,接着站了起来,轻叫了一声:“贵珍。”
“哥——”肖明媳妇叫了一声,眼泪就又扑籁籁地掉了下来。
“我也是,是来给肖明说一声。”李明强喃喃地说,“妈的手术很成功,住院费也有着落了,让他放心。”
“哥,那钱,咱,咱不能要!”肖明媳妇把头一扬,甩掉了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收下吧,是战友们的一点儿心意。”李明强深沉地说。
“那个田医生把他们准备结婚用的钱全拿来了。”
“我知道。”李明强用脚重重地蹍了一下地上的雪,轻轻地答道。
“还有,胡排长和他女朋友也拿出了他们的全部积蓄。”肖明媳妇说着把两手一摊。
“我心里有数。”李明强又用脚重重地蹍了一下地上的雪,重重地丢了一句,“你都收下。”就低着头,屈着膝向住院部走去。
“哥——”肖明媳妇冲李明强的后背大叫一声。
李明强突然停住了脚,肖明媳妇真情的呼唤,唤醒李明强的亲情和责任。他从小就照顾着被人打成傻子的哥哥李志强,他很少叫傻志强“哥”。他从小就被人当作“狗崽子”,也没有人叫过他“哥”。
李明强转过身,又屈着膝走到肖明媳妇面前,深沉地说:“听话,照顾好妈,其他的事儿,哥会办好的。”
“他们说,你为了让妈——住院,办出院手续了。”
“嗯。”李明强冲肖明媳妇点了下头,说,“我也该出院了。”
“他们说,你的手——”
“就这样了,医生说给评残。”李明强抬起左手看了看,嘴角泛起了那种讽刺意味的笑,笑过,他咬咬牙,把左胳膊一挥,说,“我就不信这邪,我非把它练好不可!”
“你——”肖明媳妇拉住李明强那由于疤痕增生而鼓成蛤蟆肚子的左手,摁了摁,又掉了泪,喃喃地说:“这么硬——”
李明强抽回左手,看了看,在自己左腿上打了几下,笑笑说:“没事儿!比假肢强多了!”
“他们说,你,你女朋友——”肖明媳妇吞吞吐吐地说。
“吹了,是吧?”李明强又笑了,冲肖明媳妇摆下手说,“走,回去,别听他们瞎说。”李明强说着,转身欲走。
“哥,那位,那位田医生,追过你?”肖明媳妇在李明强身后追问一句,李明强听的出她问得很艰涩。
李明强回过头,阴着脸丢了一句:“我不是说了,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说,她是和你赌气,才把结婚的钱全部捐出来的。”
“瞎扯!”李明强重重地把左手一甩,重重地说,“别把人家的真情想歪了。”
“她真的对你有情。”肖明媳妇喃喃地说。
“你又想歪了!”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肖明媳妇一眼,转身向住院部走去,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屈着膝快步行走,犹如不拄拐杖的喜剧电影大师卓别林。
李明强回到病房,看胡斌已经收拾好了他们的行囊,就对肖明的母亲说:“妈,我得回部队去,部队要求严,不能在这儿陪您。我跟医生、护士都交代过了,有什么事儿,就让贵珍找他们。您安心养着,听医生和护士的,我一有空儿,就过来看您。”
“你——”肖明母亲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指了指窗台下的物品柜说,“那东西,你拿点儿回去。”
李明强看了那物品柜一眼,那里边都是人们送他的补养品,就笑着对肖明母亲说:“我这么壮,用不着。让贵珍慢慢给您调剂着吃,有好处。”
李明强说着,用右手拎起提包,胡斌也赶紧一手拎包,一手提装着脸盆和洗漱用品的网兜。李明强对肖明媳妇说:“照顾好妈,有事儿找李主任,让他给我打电话,我会常来的。”说完,转向病床,对半躺着的肖明母亲说,“妈,我走了。”
“走吧。”肖明母亲冲李明强扬了扬手,把头转过去,哽噎着说。
李明强见状,眼前立刻浮现出他们家搬出杜甫故居的那个雨夜,母亲笑二嫂站在山间的三岔路口,向背着他的“山羊胡子”扬扬手,哽噎着说:“走吧。”十一岁的哥哥大喊一声“弟弟!”扔下竹篮儿追了上来……
李明强的眼睛湿润了。他深情地看了看满脸泪水的肖母,猛一回头,快步走出门去。他知道,他若再说两句话,再停几秒钟,老太太非大声痛哭不可。胡斌见状,也不说话,冲肖明母亲和肖明媳妇咧咧嘴苦笑一下,匆匆点了点头,随李明强走出了病房。
李明强走出病房,到护士站告别。护士站里只有刘红军一个护士值班。刘红军从护士站的柜台里拿出一个手提式小型录音机,对李明强说:“这是我们骨东全体医护人员送给您的礼物,不成敬意,希望您每次用它,都能想起我们。”
“哪能忘了你们,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李明强笑着说。
“他们都开会去了,让我做代表送您。这是您最喜欢的歌曲——《军营男子汉》。”刘红军把一盒磁带递给李明强,冲李明强嫣然一笑。
“谢谢了。”胡斌从护士台上拿起录音机冲刘红军上下抖两下,笑了笑,打开放脸盆的网兜把录音机往里装。
“你怎么知道我——”李明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刘红军。
“你身边有我们的奸细。”刘红军一边笑着说一边看胡斌。
李明强突然明白了,他在去肖明家的火车上对胡斌说过,平时也时常不管跑调儿不跑调儿地哼上几句。他看到胡斌正在装录音机,就说:“别装,磁带收下,录音机留下。”
“不行,这是我们全科人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刘红军急忙跑出护士台。
“恭敬不如从命,就收下吧。”胡斌也帮刘红军说话。
“你这个叛徒!”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已经猜想到,这个礼物也是胡斌和郭燕一块儿定的。
李明强和胡斌,还有紧随其后的肖明媳妇,走出住院部的楼门。三个人同时怔在了那里,只见骨东的医生护士都身着青一色的绿军装,齐刷刷地并排站在路的两旁,郭燕站在路的中间,高声领唱:“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预备——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因为了祖国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骨科的医生护士唱着嘹亮的歌声为李明强送行。
李明强尽力挺直腰板,绷直两条残疾的腿,举起骨科全体同志竭尽全力保下的左手,机械地向骨科的同志们挥手致意。尽管这只手不会弯曲,手碗也不能活动,僵硬得像块木头,像一把五齿耙子。但是,李明强举起来了,它是血肉之躯,是骨科全体医护人员的深情厚意。
李明强使劲儿地摇着左手,就像摇着一座至高无上的奖杯。他摇啊,摇啊,一直摇到看不到骨科的队伍,他还在摇,一直摇到歌声停息。
李明强放下左手,已是满眼泪花。他用右手抹了把泪,对胡斌说:“老胡啊,说实话,我可不是为了祖国的需要才来当兵的。”他说着,又用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咬咬嘴唇,轻轻地说,“我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冲出西流村,冲出那可爱而又可恨的山沟……”
“你是为了祖国的需要才上战场的。”
“不全是,我有私心。”李明强低沉地说。
“李明强。”一辆吉普车停在李明强和胡斌身旁,陆建峰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陆建峰,你又干吗来了?”李明强吃惊地问。他清楚地知道,陆建峰上午为送大队给肖明母亲的捐款已经来了一趟。
陆建峰一边接过李明强手中的提包,一边说:“我来送部队的捐款,听聪颖说你要出院,所以就等着你——”
“你一直没回去啊?”李明强看着陆建峰的眼睛问。
“我给大队长报告了,他同意。”陆建峰笑着说。
“李明强,我代表医院送你回部队,请吧。”田聪颖从车后座上打开门,跳下来,冲李明强把手向后车门一摆说。
“假公济私,你们俩儿黏糊一天还没有腻歪够啊。”李明强冲田聪颖和陆建峰频频点头,言语中有玩笑也有批评的意思。
“随你怎么说。上车!”田聪颖的脸阴了下来。
“让李连长坐前面吧。”陆建峰急忙说。
“带好你的车!”田聪颖瞥了陆建峰一眼,把李明强推上了后座。她坐在李明强和胡斌的中间。
车开了。田聪颖拍了陆建峰肩膀一下,笑着说:“你知道你坐的那位置是什么角色吗?那是秘书或保卫干事坐的。首长一般坐后排,你懂吗?”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知道,田聪颖这番话,一是安慰陆建峰,别让他看着自己的爱人与别的男人挤在一起吃醋;二是给大家调侃,在李明强面前故做轻松的样子;三是表现出她和陆建峰的暧昧,偷视李明强的表情。
田聪颖看李明强没有注意自己,就故意向李明强挤了挤,说:“今天,咱这车坐的,李连长是首长位置,建峰是保卫干事,我是秘书,胡排长吗,是公务员,呵……”田聪颖一边笑一边向李明强靠,还用手直拍李明强的大腿。
李明强尽管心里感到不舒服,但他知道田聪颖是在找心理平衡,就闭上眼睛装作睡觉,由田聪颖随意挤他靠他拍他摸他。
吉普车走到东四七条胡同的学校门口,正赶上学生放学,接小孩儿的家长们推着自行车,小学生们背着小书包,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司机鸣着喇叭艰难地向前移动,好不容易到了人少的地方,迎面驶来了辆黑色轿车,司机说:“坏了,堵死了。”
黑色轿车挂着上海的车牌子,稳稳地停在吉普车的前面。
司机骂道:“北京本来就人多地少,还大老远地从上海把车开来,干什么呀?不是贪官,也是个烧包儿。好了,都别走了。”
说话间,轿车的前门开了,一个身着长黑呢子大衣的年轻人从车上走下来,笑着对吉普车喊:“解放军同志,我给您看着,您倒一下。”
“长大衣”一边挥手一边慢声慢气地用“南方普通话”喊:“让一让了,让一让,堵着谁也走不了,磕着谁碰着谁都划不来啊!让一让,让一让了。小朋友,慢一点儿,别碰着了啊。解放军同志,倒,倒,好,向左。好,好,向右,倒,倒。后边的大姐,麻烦您把自行车挪一挪,好,谢谢,倒,倒,向右,向右,倒,倒,好咧,停。”“长大衣”非常潇洒地向吉普车做了个停的手势,冲吉普车喊了句:“谢谢了啊。”转身上了轿车。
黑色轿车一溜烟儿离去。
“瞧,还是人家上海人,素质就是高。要是北京人,得,不知要堵到什么时候呢!”司机兴奋地说。
李明强瞥了司机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着说:“是啊,南方人就是活范。你左一把右一把,倒车倒得满头大汗,人家一溜烟跑了,你还得夸人家素质高。”
“哈……”全车人都笑了。
“我操,让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司机恍然大悟,抬起右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笑着说。
“南方人脑子就是活,你不服不行。唉——”陆建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问:“明强,你知道吗?老大队长退了。”
“啊,知道,他来看我时说命令快到了。”
“我是问,你知道是谁接大队长了?”
“不是参谋长吗?”
“错!”陆建峰又转过头,重重地说:“程富荣!那个南——蛮——子!”他把“南蛮子”三个字拖得开,说得很重很响。
“怎么是他?”李明强瞪大了眼睛问。
“什么?是他?”胡斌抱住司机的座椅靠背,把头伸向陆建峰,不相信这个事实,盯着陆建峰追问,“真的是程富荣?那个王八蛋!”
“唉——我说大队长怎么能批你在这儿等一天呢?原来是他!‘老大队’和参谋长都不会这么做!”李明强说完,顿了顿,似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大家说:“怎么能选他呢?”
“就是,这人贼不地道,典型的跑官要官者!”胡斌愤愤地说。
“可不是吗?我爸当团长时,他才是一个排茬子,整天往我们家里跑!我爸说他太过分了,跟个哈巴狗似的。他整天赖在我们家里不走,烦人着呢!”田聪颖也愤愤地说。
“烦人,还气人呢!我爸当时是政委,根本看不上他。可他整天拍着我妈,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得可亲了。我爸没办法就送他去上了学,谁知这小子又投机钻营,钻进了北京。嘿,还噌、噌、噌一个劲儿地往上蹦,现在也他妈的副师职干部了。我爸一退休,他立马儿就变了,甭说再没有登我们家的门儿,在门诊部见了我妈,大姐长大姐短地叫上了,差点儿把老太太气背过气去。你们说,气人不气人,我爸退休了,我妈的辈儿也降了!”
“行了,行了,毕竟是人家把你调到北京的。”田聪颖不耐烦地说。
“他给我调到了北京?我爸干什么了?姥姥,他为这收了我多少礼,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建峰气愤地说。
“你愿意!”田聪颖没好气地抢了陆建峰一句。
李明强摆摆手说:“行了,行了。说的是人家,您俩儿吵什么!我真纳闷儿,直工部不是报的参谋长吗?”
“是啊,参谋长也认为这次非他莫属了,带着部队到内蒙去参加军区的冬季适应性训练演习,本想凯旋而归,荣升大队长。谁知,带着部队回到大队,见政委和程富荣站在操场上,没有老大队长,就列队后颠儿颠儿地跑上前,冲政委打了个敬礼。政委却向后退一步,右手向程富荣一摆说‘向大队长报告’,参谋长差点儿背过气去,张了半天嘴硬是没报告出来。那程富荣更是气人,把手一摆,像轰小孩儿似的说‘好了,甭报告了’,没等参谋长归队下命令,他就向前大跨一步,大喊一声‘同志们’,牛气冲天地讲开了。”
“真他娘的狂!”胡斌接过陆建峰的话愤愤地说,“这样的人也能当主官儿?”
“简直是狂到了极点。你们猜他怎么讲的?”陆建峰回过头问。
“兔子们,猪尾(yi)巴,咸菜太贵了!”胡斌学着以往程富荣主持会议时,拉着长腔喊“同志们,注意了,现在开会了!”的声音说。
“不是。”司机接过话茬说,“现在可狂了,张口就讲,我现在是大队长了,用社会上最流行的话说,就是我们大队的法人。”
“这个王八蛋!”胡斌咬着牙骂了一句,“干部部门是怎么考察干部的?!”
“干部部门是听首长的!”陆建峰说。
“哪个首长能看上他?”胡斌不解地问。
“谁知道!不过,有一点儿可以肯定,肯定是个贪官儿。”陆建峰回过头冲胡斌也是冲大家说。
“别瞎说!”李明强冲陆建峰向司机仰仰下颌,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没事儿,这是我的小老乡。”陆建峰笑着说,“现在,大队里除了追随他的几个亲信外,没有人不骂他的。”
“究竟是哪个老王八看上他这个王八羔子了!”胡斌又骂上了提拔程富荣的人。
“你别骂他了,总有一天,程富荣会骂他的。”田聪颖接过胡斌的话说,说了,还捂着嘴笑。
“什么意思?”李明强瞥了田聪颖一眼,问。
“什么意思?程富荣本身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人,你一没用,准骂你,他爸就是最好的例子!”田聪颖见李明强看着她,把嘴向陆建峰一努,冲李明强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别瞎说!”陆建峰知道田聪颖的话题,头也不回地丢了一句。
“我告诉你。”田聪颖不顾陆建峰的警告,扒拉一下李明强的大腿,向李明强挤挤说。
“他也不是没骂你爸。”陆建峰说着,咳了一声向车窗外吐了口痰。
“呵……”田聪颖揉着李明强大腿未说先笑。
“你笑什么?”李明强不解地问。
“她吃笑屁虫了。”陆建峰回过头来,看着田聪颖笑。
田聪颖见陆建峰回过头,把手从李明强的腿上抬起来指着陆建峰说:“当时,程富荣听说他爸要提副军长,就派人去送礼。问财务处长送什么好,财务处长说他妈病了,送几只王八,几百块钱一只,没人舍得买。程富荣说了句人话,送六只,六六大顺,老领导准高兴。谁知道,刚送到他家不久,他爸的退休命令就到了,气得程富荣把财务处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说‘送王八,送王八,都送给王八了’!呵……”田聪颖说到这里扶在李明强的肩上笑了起来。
陆建峰也不生气,接着说:“他不是骂我们的,你们不知道。我爸听说是程富荣送的,就让司机给他送了回去。你猜怎么着?他娘的财务处马处长自己弭[1]了两只,就给我们家送了四只,他是骂马处长的。”
“得了,是司机听说他骂你们,告诉了你爸,你爸才让司机给他送回去的。”田聪颖反驳陆建峰说。
“唉,不管怎么说,那程富荣不是个好鸟。现在,仗着上边有人,自己是大队长,一手遮天,根本不把政委当回事儿,把参谋长治得干什么都不是。”
“得志的狸猫赛猛虎,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李明强突然放声唱了两句,人们都不说话了。吉普车已经驶过五孔桥,在灰蒙蒙的道路上,向西山的落日追去。
程富荣大队长和卫廉清政委带领机关干部站在大队部门口迎接李明强。
李明强打开车门,同志们鼓起热烈的掌声。他向众人招招手,在车前整理了一下军装,径直跑向卫政委。卫廉清像对待凯旋而归的参谋长一样向后退一步,用右手向程富荣一摆,说:“大队长。”
李明强装作没听见,向卫廉清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高声喊道:“政委同志,侦察连副连长李明强伤愈出院,向您报到,请指示。”
“欢迎,欢迎你回来呀,李明强同志!”卫政委激动地用双手握住李明强的右手一边摇一边说。
“听说你的左手和双腿都残废了。”程富荣阴笑着不冷不热地问。
众人一愣,政委的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程富荣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抬起右手,例行公事儿地向程富荣敬了个礼,大声说:“报告副大队长,李明强身残——心不残。”李明强本想说“身残志不残”,可是,面对程富荣,他突然感到说“心不残”更为贴切一点。
“是大队长。”政委轻轻地说。
李明强有力的右手已经握住了程富荣的右手。程富荣本来想在还礼后不经意地与李明强轻描淡写地握一下,例行个公事儿也给李明强个下马威,没想到他伸出松软的右手被李明强那老虎钳子似的右手牢牢抓住,想再用力,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再用力也不是李明强的对手,就急忙把左手搭上去增援,并装一副很高兴很亲密的样子。
李明强也装作很亲密的样子,使劲儿握住程富荣的手摇,听到政委的话,先是假装一怔,接着说:“不是参谋长——噢——副大队长,不,大队长,恭喜您了,恭喜,恭喜!”李明强一边说,一边用力,痛得程富荣直咧嘴,又不敢叫,还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李明强咧着嘴点着头吸凉气。众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李明强当众揭了程富荣的老底儿,程富荣有气不好发作。
李明强看程富荣已经痛到了坚持的极限,就松开手,一一向机关的干部敬礼——握手——寒喧。程富荣急忙把双手背向身后,用左手揉搓痛得火辣辣的右手,脸上却恢复了王者风度,高声说:“李明强,今天大队为你接风,走,吃饭。”
小灶食堂安排两桌,主题是为李明强接风,田聪颖是陆军总医院的代表,所以他们两个和大队常委一桌,胡斌与机关各部门副职领导一桌,陆建峰作为迎接者自然也在那一桌上。
李明强发现他已经把程富荣的右手握伤了,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程富荣不动筷子,只是拿着小长勺儿掏菜,抖抖地往嘴里送。李明强的心里有点儿自责,但是,当他看到,程富荣那双大眼总是色迷迷地向田聪颖扫视时,心中又充满了怒气。
这时,炊事员端上一只甲鱼。甲鱼被炊事员分解后摆在盘中,把甲鱼的壳盖上,就跟一只整甲鱼一模一样。因为每上一道菜,大家都等着程富荣先吃第一口后众人才动筷子,所以李明强灵机一动,用筷子指着盘中的甲鱼说:“程大队长,您动动,您动动。”
程富荣听了气得七窍出烟,也不好发作,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李明强一眼,没说话,也没动勺子。
李明强装作没看见,继续用筷子点着甲鱼说:“程大队长,您动动啊,您动动。”
众人见状,闭声静气,恨程富荣的在心里偷着乐,追随程富荣的也不敢言语。卫政委见状,拿起筷子把甲鱼盖掀开,夹起甲鱼的头放到程富荣面前的小碟子里,笑着说:“老程,你独占鳌头!”
程富荣用勺子挑起甲鱼头,看了众人一眼,也是为了应和卫政委,缓和气氛,讪讪地说:“我作为一队之长,深感大队难带啊!”他说着,把甲鱼头用勺子挑起,看了看,接着说,“呵,这帮小子今天做出花样儿来了,还有这种吃法。”
程富荣说的不假,炊事班这么做甲鱼还真是第一次,以往都是做甲鱼汤。他们听说李明强在医院吃特餐,常有甲鱼汤,今天就想给他换换样儿,寓意让李明强告别医院。谁知,程富荣这句话,又挑动了李明强那敏锐的神经,李明强见程富荣吃进口中,就接上一句:“王八就是这么吃!”
参谋长“扑”地一下笑出声来,又急忙捂住了嘴。与此同时,程富荣也“扑”地一下把甲鱼从嘴里吐了出来。
众人见状,都为李明强捏一把汗。卫政委见程富荣失了态,急忙喊:“老程!”接着又缓和了口气问,“是不是太咸了?”
程富荣愤愤地看了李明强一眼,又瞥见卫政委和众人盯着他,就把勺子“啪”地一下扔在桌子上,大声喊道:“炊事班,把甲鱼端回去,做的是什么味?”
李明强就是这样,见好就收,他急忙端起酒杯站起来,冲程富荣说:“大队长,消消气,菜不是味,酒有劲儿。我敬你一杯。”
李明强说着,走到程富荣身边,恭恭敬敬地说:“大队长,我敬您。”
程富荣阴着脸挤出一个字:“喝!”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下肚去。
李明强又倒上一杯,冲程富荣说:“大队长,我再敬您一杯。”
“行了,不喝了!”程富荣的脸更阴了,低着头连看都不看李明强一眼,用炊事员给他换的新勺子艰难地掏着菜往嘴里送。
“你这杯酒说什么也得喝。咱俩儿是一个部队出来的,你是前辈,我理当敬你。”李明强站在程富荣身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酒杯放下,拿起酒瓶先给程富荣倒上酒,再给自己满上。他把酒瓶放下,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按我们河南的规矩,敬酒端三个,自己不喝。你是前辈,我不能光让你喝,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把空杯子放下,为程富荣端起杯子说:“我是个残废,只能用一只手给您端酒了。”
卫政委笑着说:“老程啊,这杯酒得喝,你们从炮兵部队走到步兵侦察大队,是炮兵的骄傲啊!”
“大队长是我们师的骄傲。现在,我们师虽然撤了,但是还出师职干部!”李明强端着程富荣的酒杯向后退一步,冲桌子画了个弧说。
“嗨,你小子不是也成英雄了,还是作家,也是咱们师的人才啊。好,这杯酒,我喝!”程富荣听李明强当众这么夸他心中高兴,站起来,转过身去,接过李明强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摆出一副王者风范。
“炊事员,来来来,再给大队长倒上,我们得喝够三杯,我有话对大队长说。”李明强见程富荣转过身去,又要落座,伸出左胳膊拦住他说。
炊事员提着酒瓶子走过来,程富荣不让倒,冲李明强说:“你小子还有什么花肠子?!”
“再喝一个归队酒,请老领导多指点多帮助啊!”李明强笑着说。
“你小子,书生气太浓,太各,我是得好好修理修理你,不能把你这个人才给埋没了!”程富荣说这话时,虽然笑着,但李明强分明听出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特别是那“人才”二字,程富荣说得特别重,简直是咬牙切齿。
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端起自己的空酒杯让炊事员倒上酒,用左臂缠着程富荣走向墙角,笑着说:“我可不敢让你修理,我跟你学不得,因为咱俩儿走的不是一个道儿!”
“你走什么道?”程富荣刚刚灿烂的脸又阴了下来。好在是李明强用左臂缠着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低沉而有力地说:“人道!”
“你——”
“别喊!”李明强在说话的同时,右脚已蹍上了程富荣的脚面。他似笑非笑地对程富荣说:“这么大的副师职干部,失了态是很丢人的,我已经弄痛了你的手,别再让我踩伤你的脚。笑一笑,干杯。”
“干杯!”程富荣大声喊道,皮笑肉不笑地冲李明强咧咧嘴。
“干!”李明强放下左臂,笑着向旁边跨一步,面向众人,与程富荣一碰杯,一饮而尽,并把杯子底朝上抖了抖,示意滴酒未留。
程富荣走向座位,冲人们一摆手,阴着脸说:“这小子能喝,今天让他多喝点儿!”
程富荣的几个追随着,早已弯弓待发了,听到程富荣的话,“噌”的一下全站立起来了。
“李连长,我敬你!”作训处的李处长端起杯子说。
“不,是李干事,这次的命令是宣传处正连职干事!”财务处的马处长笑着说。
“对,又提了一职,得庆祝一下!”军务处刘处长也亮起了他那特有的大嗓门。
“是啊,小李一年内提了两职,每人都得喝两杯!”李处长又加码了。
……
“哈……三个。”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众人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端起酒杯,冲着程富荣那三个追随者一语双关地笑着说,“人们说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我李明强有你们几位领导厚爱,真是荣幸,来,我先敬你们!”
“三杯,你刚才说的三杯!”
“三杯就三杯。李明强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李明强又活用了毛泽东的“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的名句。
“好!这小子目中无人,你们也别欺负他,一人先敬他三杯,然后放开,撂倒他!”程富荣指着他的三个追随着说。
“大队长,这点儿酒吓不倒我。明说了吧,我就是被人吓着长大的!”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程富荣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扫了一眼那三位处长,接着说:“我李明强除了自己趴下,任何人任何事儿别想把我打趴下!”
“今天就让你自己趴下!”程富荣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好!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来,趁我还没趴下之前,先敬在座的各位领导一杯!”李明强端起酒杯向众人画一个弧,然后一饮而尽。
“李明强,算了,他们都是久经酒场的老手,你别不服气。我来说句话,你来个好事成双,一个处长敬两杯,就算完成任务了。”卫政委看到程富荣是有意想灌醉李明强,出来打圆场说。
“不行,今天放开,我非看看究竟是什么风压倒什么风!”程富荣连看都不看卫政委一眼,用勺子指向作训处长说:“李处长,你先上。”
“停。等等。”李明强抬起那只残废的左手制止住李处长,对程富荣说,“大队长,我听老大队长说过,政委可是咱们的党委书记,是你们大队班子的班长,你都不听政委的,也别怪我不听你的。各位领导我都敬过了,今天我谁都不喝了,就找你,你说怎么喝!”李明强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喝了点儿酒就更不管不顾了。
“哎,李明强,你敬了我们了,我们也应该回敬你啊!”李处长抢着说。
“就是,我们应该回敬你!”追随程富荣的马、刘两位处长也跟着嚷嚷起来。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心里为李明强捏了把汗。在酒桌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一桌人至少是两大阵营。殊不知,李明强是第三世界,哪个阵营都不是。
李明强不但是天不怕地不怕,又是何等机智精明,今晚一直在含沙射影地说着双关话,现在又被他抓住了契机,扫了众人一眼,斩钉截铁地说:“应该?应该的事儿多了,可出了多少不应该,你说是不是?大队长。”
程富荣早听出了李明强的话中有话,见现在咬着自己不放,气得七窍生烟,愤愤地说:“李明强,不就是喝酒嘛,你小子说怎么喝就怎么喝!”
“不,不,不。我可不敢,您是酒精沙场的油袖干部,肯定喝酒的词多……”李明强借用“久经沙场的优秀干部”讽刺程富荣说。
“少废话,快说,怎么喝!”程富荣听了更加气愤,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几乎是喊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大队长,惹您生气了?”李明强见程富荣气成这个样子,心里格外高兴,嬉皮笑脸地说。
“快说,怎么喝!”程富荣的肺都快气炸了,心想,老子什么酒场没见过,一斤多的酒量,还喝不过你一个没上过酒场的毛孩子。
“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说了啊。”李明强掂起酒瓶,冲向卫政委扬扬说:“政委,我李明强长这么大,从没上过酒场,也不会说话,今天惹大队长生气了。大队长让我说怎么喝,我也不知道怎么喝好。这样吧,因为我就会立正、稍息,大队长今天又要让我趴下。所以,我今天就和大队长喝三个酒,立正、稍息、卧倒,怎么样?”
“什么立正、稍息、卧倒?”程富荣惊异地盯着李明强问。
李明强放下酒瓶,从旁边拿过喝茶水的大玻璃杯,往面前一放,拿过桌上的一盒香烟靠着杯子一立,说:“立正。”然后,又将烟盒竖着一躺,说:“稍息。”再把竖躺着的烟盒一翻,烟盒便平躺在茶杯旁,李明强大喊一声:“卧倒!”
“这三个?”卫政委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明强问。程富荣也惊讶地看着李明强,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那些对程富荣有意见的常委们见李明强这么大气魄,一下子兴奋起来,齐声叫好。
“好!”
“好!”
另一桌上的部门副职领导与胡斌、陆建峰早发现了这一桌的动静,这时也拍起巴掌叫起好来。
“倒酒!”程富荣满脸杀气地喊,炊事员急忙拿着酒瓶子跑了过去。
“李明强想怎么样?”陆建峰急忙拉住胡斌问。
“鬼知道!”胡斌愤怒地盯着程富荣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站起来。
[1]悄悄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