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李明强痛苦地摇摇头,深沉地对孟华说:“都交了吧,给李彬减点儿罪。”他又咬了咬牙,低沉而又有力地说:“孟华,记住,我们是中学同学,我还是孩子的干爸,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雪白的大地托起一轮红彤彤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在地平线上扯起一条宽宽的红飘带,拽着太阳慢慢地向上攀升。
胡斌轻轻地推开18号病房的房门。李明强将自己的20号病房让给了肖明母亲和肖明媳妇后,这些天,就住在18号病房。胡斌说自己想办法,其实也就是钻进了郭燕的被窝,李明强知道和郭燕同屋的张晶休假回家了,却假装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胡斌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胡斌看18号病房内的另外两位病人也没有起床,就轻轻地走到李明强的床前,推李明强一把。李明强睁开眼睛,用右手在脸上干洗一把,问:“天亮了?”
“太阳都出来了,空气格外地好。”胡斌笑着说。
“哦——这雨雪天睡得就是沉啊。”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真想再睡一会儿啊。”
“快起来锻炼吧,转一圈儿就该吃饭了。”
李明强没说话,轻轻地穿起衣服来。虽然那只残废的左手手指动弹不得,整个手硬得像块木板似的,但用它辅助右手,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李明强穿好衣服,胡斌已经为他端起了脸盆。李明强随胡斌走出病房,伸出右手去接胡斌手中的脸盆,胡斌说:“我来吧。”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转过头盯着胡斌说:“我没撤纱布的时候也没有让你这么伺候过呀,怎么这些天突然献起爱心来了?”
“我是怕出院了再没有机会伺候你了。”胡斌笑着说。
“真的?”李明强又用嘴角笑了笑说,“是怕我说你未婚同居吧?哈……”
“去你的,快洗。”胡斌推了李明强一把说。
李明强把脸盆放在洗手池上,回头看了看胡斌,笑着说:“我就要出院了,你还不抓紧一分钟,干它六十秒,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你,有没有正经,我是专门来陪你早锻炼的。”胡斌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陪我早锻炼?跟我住一个屋也没有这么积极呀?是怕人家看见你从单身女宿舍楼出来吧?”李明强笑着一连三问,问得胡斌脸红到了脖根儿。
胡斌上前一把拧开水龙头,那水“哗”地一下冲进李明强的脸盆,把牙缸给冲倒歪在盆中。他又急忙把牙缸拿出来,对李明强吼道:“快洗!”
李明强就用右手拿起毛巾,弯腰低头在脸上划拉起来。
“你也动动左手啊!”胡斌又在身后嚷。
“习惯了。”李明强笑笑,就用那硬得像木板似的左手辅助着右手洗了起来。
李明强随胡斌走出住院部的大门一看,嗬,昨晚的雪好大啊!地面、房屋、树木全都笼罩上了一层白茫茫的厚雪,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变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院子里,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屋檐上挂的银条又粗又长,闪着亮光,上粗下细,就像一只只透亮的喇叭。
李明强指着那些银条儿问胡斌:“你们城里人把它叫什么?”
“叫冰凌啊!”胡斌不假思索地说。
“瞧,还不如我们农村的孩子想象力丰富。”李明强笑着说,“我们叫它喇叭筒。小时候,雪停了,整个山野银装素裹,全让大雪给盖住了。这是我们山村小孩儿最开心的时候,没有活儿干,就是疯玩儿。打雪仗是少不了的,你们城里的孩子也玩儿。我们农村的孩子没有玩具,就从树上、房上、岩石上掰下这冰凌条儿,当喇叭吹。”李明强说着,脸上放出了红光,仿佛回到了童年。忽然,他的脸又暗淡下来,低沉地说,“喇叭越吹越小,有的吹一会儿就断了。我们吹了多少这样的冰喇叭,可是至今多少人还没有拥有一个真正的喇叭,哪怕是个玩具喇叭也行。唉——”
“想玩儿,吃了饭我去买两把回来。”胡斌爽快地说。
李明强笑了笑,又叹口气说:“农村的孩子千千万,你买得起吗?”接着李明强又指着那屋檐上的冰凌条儿说,“这样的天气,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晒,就会暗暗地融化,你看不见房檐滴水,若隔一阵子再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冰凌条在慢慢地加长,没有冰凌条儿的地方也会长出来,不断增大,闪着银光,很美很美。”
李明强一边说一边屈着膝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下边,松树上挂满了短短的细细的银条儿和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儿,一阵风吹来,松树轻轻地摇了摇,那美丽的银条儿和雪球儿就簌簌落落地抖落下来,落在两人的头上,钻进两人的衣领内,两人紧跑两步,跳离树下。几只在雪地上啄食的麻雀“扑扑棱棱”地飞向空中,在小鸟的背后,从冬夏常青的松柏树上落下的那玉屑似的雪末儿随风飘扬,被清晨的阳光幻映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
“哈……”李明强看到胡斌在掏自己衣领内的雪儿,开心地笑了,说:“别掏了,天然润肤品。”
“掏也白掏。”胡斌把双手一摊,说,“全化了。”
“哎,你看,这北京人爱鸟意识就是强了啊。这一大早儿,就有人在雪地里撒米喂鸟了。”李明强指着麻雀飞起的地方说。
胡斌伸长脖子看,那雪地上有一摊金黄色的小米。
“哎,怎么了,眼睛近视了?”李明强看胡斌的脖子伸得像只鹅,好奇地问。
“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胡斌笑着说。
“米,小米,扫一眼就知道,笨。”李明强笑了,接着说,“也是,你哪能想到。哎,我告诉你,你小时候肯定没玩儿过。一下雪,我们就用一个大筛子,知道什么叫筛子吗?就是把玉米、小麦、豆子之类的粮食放进去,把土、沙和石子儿筛出去的那东西。”
“沙子?”
“不是沙子。沙子是方的,是用铁丝编的,专门筛土和筛砂用的。筛子是圆的,用竹子编的,是专门筛粮食的。”李明强连说带比画,说得胡斌似懂非懂。
“我们在雪地里用一根小棍儿支起筛子,在筛子下面放些谷子,用绳子拴住棍子躲在窑里,等麻雀钻到筛子下面吃谷子时,一拉绳子,筛子扣下来,有时一下儿就扣住十几只。这时,我们在筛子边上挖一个小洞,拿一个麻包或面袋罩在洞口,那麻雀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飞进袋子里。等麻雀都进了袋子,把袋子口一扎,在雪地里摔几下,麻雀就全不动了。再用稀泥把麻雀裹上,放在火里烧红,扔到雪地里放凉了,打开硬泥壳,麻雀的毛全裹在泥里煺掉了,光溜溜红丝丝热腾腾的熟麻雀,馋得你直流口水,一块一块地撕着吃那麻雀肉,可香了。”李明强一边说一边想,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在西流村的院子里抓麻雀。
“恶心不恶心呢!”
“恶心啥?你懂个屁,香着呢,过年都吃不上那么多的肉。”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没有笑,阴着脸说,“看来,生活的环境不同,是难有共同语言啊。”
“我,我是说——”
“说什么?扫兴。一大早儿这点儿兴致全让你给打没了,回去,吃饭去。”李明强失去了刚才的兴奋,把右手一摆,叹了口气,讪讪地说,“不知道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在等着呢!”
“你呀,心事儿太重,多少烦恼都是你自找的。”胡斌低着头低声地说,“古人说‘祸起常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啊!”
“是吗?”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两人都不说话了,并肩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李明强!”
“强哥!”
一女一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邢修省,玉梅——”李明强回过头,吃惊地发现邢修省和许艳梅向他这边跑来。住院部院门口的老大爷本来不让他们进,见到是看李明强的人,也不再说什么,看着他们夫妇一前一后地跑进院子。
“修省,你们可来了,我想死你们了,他们几个怎么样?”李明强拉住邢修省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过一次了,说你请假出去了。你上哪儿了?”邢修省问。
“去看肖明的父母了。”李明强知道邢修省和许玉梅都认识肖明就如实说了,紧接着又问:“他们几个怎么样?”
“都,都——你今天能出去吗?”邢修省吞吞吐吐,答非所问。
“有什么事?”李明强两只虎目画出两个大大的问号,紧盯着邢修省问。
“嗯!”邢修省重重地点了下头。
“什么事儿?”李明强焦急地问。
“你问谁?”邢修省懒洋洋地反问道。
“谁出事儿问谁呢!”李明强焦急地说。
“都出事儿了。”邢修省阴着脸低声说,“你们同学会每个人都有事儿。”说完,看了许玉梅一眼,接着又紧叮一句说,“都不是小事儿。”
“什么?都出事儿了?”李明强的虎目瞪得溜圆。胡斌看邢修省和许玉梅找李明强有重要事情,就插嘴说,“你们聊,我回去打饭去。”
“算了。”李明强冲胡斌摆了下手说,“你给李主任请个假,说我有事儿出去了。记住跟贵珍她们说一声。”
“是。”胡斌响亮地答道。他总是在人们面前,以绝对服从的言行举止,维护和提高李明强的形象和地位。
“都出事儿了?”李明强看胡斌走了,自言自语地嘟嚷一句,问,“你们俩不是好好的?有什么事儿?”
“她要跟我离婚。”邢修省喃喃地说。
“离婚?”李明强看了邢修省和许玉梅一眼,笑笑说,“笑话,离哪门子婚呀?”
“他怀疑我对他不贞。”许玉梅抬起头,扬了扬她那双秀眉,瞪了邢修省一眼,看着李明强说。
李明强已经从许玉梅的眼光里读懂了是因为他李明强,就装作非常气愤的样子,阴着脸说:“修省,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是丁力喝多了酒瞎说的。现在,我没事儿了,她非离。”邢修省不好意思地说着,低下了头。
“丁力说什么了?”李明强瞪起虎目问。
“没什么。”邢修省轻轻地答,低着头用眼睛瞟着李明强。
“瞟我干什么?”李明强对邢修省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说我受伤玉梅照顾我是不是?说玉梅给我誊稿子是不是?你呀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还没弄清楚?笨死了,守着这么好的媳妇不好好过日子,胡闹什么!走!”李明强说着在前边屈着膝走,邢修省和许玉梅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你呀你,怎么说你好!”李明强一边走一边说邢修省,“你不单污辱了我的人格,还伤了玉梅的心,更是低看了你自己。好好向玉梅认错!”李明强说着转过头,对许玉梅说,“玉梅,别瞎闹了,好好过日子!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呢,说散就散了。”
“他没事儿找事儿。”许玉梅喃喃地说。
“行了,听我一句话,原谅他吧。一日夫妻百日恩,离了你就后悔了。”李明强说着把左手习惯地举过头顶,甩了甩,聚集在左手部的血回流了,那种肿胀感涌向了心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沉地说,“我这一谈一吹,就够窝心一辈子了!你们要是离了,恐怕——”
李明强看到了住院部门口,就把话打住,邢修省和许玉梅也不作声跟在李明强身后。看门儿的老头儿撇开与他纠缠着想进去探望病号的人,冲李明强大声喊:“李连长,出去啊。”
“大爷,您老辛苦了。”李明强脸上现出了灿烂的笑,答非所问地说,
“不辛苦,不辛苦。为你们这些伤病号创造个安静的休养环境,是我的职责。”老头儿乐呵呵地说。
“谢谢您老了。”李明强抬起左手向老人摇了摇,也算是“再见”的意思了。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大英雄李明强!”老头儿大声地说给那些纠缠者听,也是说给李明强听,“你们以为里边住的都是像你们家的那些普通人啊,要是那样,就不要我这个门岗了!”老头儿声若洪钟,俨然一位真正的哨兵在捍卫自己神圣的使命。
“什么?你连李明强都不知道是谁?”老头儿急了,嗓门儿更大了,嚷了起来,“去,去,去,弄明白李明强是谁了,我就放你进去。”
李明强听了,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有自豪也有失落。看了看自己那硬板儿似的左手,屈着膝默默地继续向前走。邢修省和许玉梅跟在他身后,对老头儿的声音没什么反应,倒是为了是否要跟李明强说卫和平的事儿,小声商量着。
“看来他心里还爱着和平。”邢修省说。
“废话,我早说过他是不想连累她,你们都不信。”许玉梅阴着脸说。
“谁不信了?你干吗老冲我发火?”邢修省拉了许玉梅一下说,“关键是,关键是卫和平怎么不这么想呢?”
“她呀?‘不识庐山真面目’!”许玉梅一字一顿地说,“爱得越深,恨得越烈!”
“跟强哥说她和陈——”
“说你个头!”许玉梅猛地拉了一下邢修省,黑着脸说,“他不问,就别说。”
“我认为,只要强哥,强哥一句话,准有救!”邢修省怯怯地看着许玉梅说。
“救你个头!有什么救?结婚证都领了,还能救吗?”许玉梅冷冷地说。
“那,那怎么办?你,你看强哥,痛苦得……”
“要心疼他,就跟我离,我嫁给他!”许玉梅又冷冷地说。
“你——”邢修省张大了嘴巴,直直地盯着许玉梅。
“你还没有看出来,我在明强心中是什么位置?笨死你了!”许玉梅打了邢修省一下,学了李明强说邢修省的一句话。
“我——”邢修省看了许玉梅一眼,深沉而坚定地说,“那,我们就当亲哥对他!”
“这就对了!”许玉梅笑了,拉住邢修省的胳膊,把头依上去,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哎呀,强哥——”邢修省看到李明强屈着膝前边走,他们跟在后边,三个人早已走过了他的红色夏利车,急忙叫道。
许玉梅也急忙松开邢修省的胳膊,擦干了眼泪。
“强哥,你在那儿等着,车在这边呢。”邢修省见李明强停下来,冲李明强比画着说完,对许玉梅说:“等着,我去开车。”转身向他停车的地方跑,脚下一滑,摔倒了,又爬起来冲李明强和许玉梅笑笑,招招手,兴奋地喊:“等着!”又一颠一颠地跑着开车去了。
李明强与许玉梅几乎是同时叫道:“慢点儿!”叫罢,两个人都静静地站在雪地里,对望着,保持着这段距离,直到邢修省把车开过来,一一把他们带上汽车。
李明强上了汽车也不问上哪儿去,从许玉梅一上车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以及许玉梅上车后与邢修省的言行举止看,他们俩儿的问题已经和平解决了,就漫不经心地问:“阿力又惹什么事儿了?”
“他给卫和平拉皮条儿——”
“不是,他喝多了酒,给鸿涛打架,把晓丽推倒了。”许玉梅急忙打断了邢修省的话说,“晓丽,晓丽,流产了。”
“这个愣头青!”李明强把那只硬得像木板似的左手习惯性地重重砸在左膝盖上,然后急切地问:“晓丽现在身体怎么样?”
“挺好,挺好,就是,再也不让丁力进门了。”邢修省接着说。
“啊——这好说,时间长了,等他们再有了孩子,就没事儿了。”李明强出了长长一口气说,接着又问,“李彬和孟华一家呢?”
“出大事儿了!”邢修省急切地说,“我,我们就是为这,才一大早儿来接你的。”
“出什么事儿了?”李明强把身子探向前排,焦急地问。
“李彬昨晚被抓起来了!”许玉梅低声地说,那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什么?李彬被抓起来了?”李明强用右手扒住许玉梅坐的副驾驶员车座后背大声地问:“为什么?谁抓的?”
“他挪用公款,伙同他人做假账,开公司……”许玉梅喃喃地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是孟华打电话说的,公安局凌晨把李彬堵在被窝里。她哭哭泣泣的,也没说清楚。我们也没办法,就来,就来找你了。”
“找我有什么用!”李明强又举起硬板似的左手砸向左膝盖,愤愤地说,“该,该抓,我看他就不正常。瞧他穿的,抽的,还开车,腐败,小腐败分子,是得让公安治治,好好修理修理他,他,他忘本了他!”李明强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打自己的腿,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做假账?他是不是贪污了?数额多大?”
“不知道。”邢修省和许玉梅异口同声地答道,又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走,上李彬家,先弄清情况再说。”李明强把左手重重地砸在左膝盖骨上,车内一片寂静,三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汽车缓缓地行驶在三环路上,一辆跟着一辆,谁也不超谁,红灯停,绿灯行,格外遵守交通规则。马路上撒了盐,雪都化了,汽车轮子压着融化的雪渣向两边分飞着,黑乎乎的。
李明强一边看一边想,多么洁白的雪啊,一落入这嘈杂的人间,就变黑了。李彬也像这雪一样,变了,变黑了,变得被人踩,被车压了。他罪有应得,那孟华、孩子该怎么办呢?
汽车不知行驶了多长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当汽车行驶到西直门桥时,“学院路”的路标一下子映入李明强的眼帘,他先是一怔,然后又装着漫不经心地样子,懒洋洋地问:“修省,你刚才说阿力给和平拉皮条儿是怎么回事儿?”
“这儿,我,我不大清楚。鸿涛就是因为这,和他打起来的,鸿涛知道。”邢修省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如实说,卫和平现在不是我女朋友了。”李明强抑制住内心的激愤,平静地说。
“强哥,你,你要是还爱她,我去,她不会走,肯定不会走!”邢修省语无论次地说。
“瞎说什么?”许玉梅像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喝斥邢修省,“还有余地吗?”
“你别嚷,让他好好开车。”李明强对许玉梅说,“玉梅,你说说,怎么回事儿?”
“有什么好说的,卫和平与那个陈晓伟领结婚证了。”许玉梅冷冷地说。
“什么?领结婚证了?这么快?”李明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跟你赌气!也为了出国!”许玉梅的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说。
“出国?怎么回事儿?”李明强睁大眼睛问。
“陈晓伟那个陈世美父亲,在美国取得了绿卡,为儿子办理了出国留学手续,外加一个陪读名额。妻子陪读,你懂吗?”许玉梅一直为李明强与卫和平恋爱舍弃了自己而耿耿于怀,现在,他们两个没走在一起,还耽误了自己,心里有气没处撒,当着邢修省的面又不好发泄,就没好气地对李明强说。
“噢——是这样。”李明强咬了咬牙,笑起来,笑着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同学中有人出国了!以后,我们还有个海外关系,是不是?”
“你——”许玉梅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李明强,一句话说不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李明强是这么个表情。
“好,好啊,她有了个好归宿。出国,到美国,多少人向往啊!好,好,美国是天堂啊!”李明强像是对邢修省和许玉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好?没个好儿。没有感情,你想想到那个国家会怎么样?性解放!天堂?我看是地狱!”许玉梅没好气地说,她在心里也恨卫和平,骂她水性杨花,诅咒她到美国沦为妓女。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感情?”李明强反问道,“那个陈晓伟一直在追和平,发誓要和我一争高下。好了,这回他赢了!”李明强说着自嘲地笑了,“他赢了,赢了,他赢了。”
“你知道那姓陈的追和平?”邢修省看半天车内没了动静,打破了沉寂的空气。
“怎么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侦察兵啊!”李明强发现了自己失态,笑着大声地说,“现在好了,我不用背耽误人家大好前程的骂名了!”
“你怎么办?”许玉梅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
“我怎么办?我和军区首长的女儿谈恋爱,结婚,攀高枝儿啊!”李明强笑着说。
“强哥。”邢修省咬咬下嘴唇说,“我们都知道了,你没有。我们俩始终不相信你会——上次我们来看你,你去正定了,我们都问清楚了。”
“哈,我这个侦察兵反被你侦察了!”李明强笑着说,“我现在没有,不能说我今后没有啊!”
“强哥!”邢修省轻轻地喊了一句李明强,再没了下句,咬着下嘴唇开车。
“什么事儿?”李明强等了半天,见邢修省没了下句话,不解地问。
“爷们儿,真爷们儿!”邢修省用左手扶方向盘,右手伸出大拇指,回过头冲李明强晃了晃,又转过头把右手重重地拍在方向盘上,接着说:“拿得起,放得下。”
“我本身就是爷们儿嘛!”李明强笑了,为缓和车内的气氛,故意轻松地笑着问:“是不是你们以前看我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儿?”
“你要是娘们儿,全世界没男人了!”邢修省也笑了。
“我看他就像个娘们儿。”许玉梅有点怨气有点无奈也有点笑骂地冷冷接了一句,说过,也随着他们似笑非笑地笑了起来。
“男人女相,有福,大福大贵!”邢修省说,“强哥这一生错不了!走着瞧吧,强哥永远是你们同学会中最棒的!”
“别给我戴高帽子安慰我了。我现在是个残废,以后好多事儿都得麻烦你们呢。”李明强笑着说。
“强哥,我和玉梅说好了,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们俩的亲哥,有什么事儿,我们在所不辞。”邢修省诚恳地说。
“噢——认我当亲哥,那,你们俩儿不离婚了?你不怀疑我和玉梅有暧昧关系了?”李明强笑着问,他不等邢修省回答,接着笑着说,“修省,这可是你说的啊,认我当亲哥了。以后,你们家我可是要常来常往了。不过,我可要警告你,别引狼入室啊。”
“没正经!”许玉梅笑着说,狠狠地剜了李明强一眼。
“亲哥和亲妹,那是乱伦,遭天下唾骂的!”邢修省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完了,完了。本想跟卫和平吹了,好对许玉梅有点儿非分之想,这又上你的套儿了,完了,完了。”李明强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两手一摊,头一耷拉,一副晕旋的样子。
“没正经!”许玉梅回过头来笑骂一声。
三个人都笑了,笑没了误会,笑没了烦恼,笑出了真诚,笑出了亲情。
“好了,好了。下车,到了。”邢修省把车停在了一座新式的摩天大楼下。
“这是什么地方?”李明强看到车窗外的一切都很陌生,疑惑地问。
“李彬的家。”邢修省冷冷地说,“住8层,标准的四室二厅。”
“就是因为这套房子,才——”许玉梅喃喃地说。
“得了,他就是不要这套房子,也照样得被收拾,太张扬了。”邢修省一边说一边开门下车。
李明强下了车,看了看眼前十几幢新起的摩天大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问:“这是什么地方?”
“万豪花园。”邢修省冷冷地低声说道。
“万豪花园?”李明强情不自禁地重复一句。
“说白了,就是富豪们住的地方。”邢修省不以为然地把车钥匙环套在右手的食指上转了转,说,“这是北京第一批商品房,高级住宅区,也只有商人和那些暴发户能买得起。”
“这个李彬!”李明强咬了咬牙,把那硬得像木板似的左手狠狠地打在左腿上。
“他一个上班族能买起这房子,能不让人眼红吗?”许玉梅将双手插进羽绒服的斜兜里,看着面前的大楼说。
“从哪儿进?”李明强对着这新型塔楼摸不着北了,问邢修省和许玉梅。
“这边。”邢修省说着把车钥匙装进口袋,向前走去。
三人进了楼,上了电梯。开电梯的妇女问:“几楼?”
邢修省也不答话,伸手按下了电梯上的操作数字键“8”。
“你们是警察?”开电梯的妇女看三个人的面色都很严肃,好奇地问。
“检察院的?”开电梯的妇女见三人都不说话又追问一句。
“不是,串门儿。”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开电梯的妇女一眼,心里骂道,“真是娘们儿,好打听个事儿。”
“串门儿?别蒙我了,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办案的。”开电梯的妇女自作聪明地说,“今儿一大早儿,8楼3号的李彬就让公安给铐走了。哎,他犯什么事儿了?”
“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们不是办案的。”邢修省不耐烦地冲开电梯的妇女冷冷地说道。
“那你们上谁家呀?我们小区规定,来生人都得问清楚。”那妇女的脸立马儿阴了下来,不高兴地说。
“我们是上李——”许玉梅看邢修省把开电梯的得罪了,急忙说。
“李明强家。”邢修省不等许玉梅说出口抢断了她的话,冷冷地说。李明强听了一怔,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两眼瞪视着邢修省。
“八楼就一户姓李的,今天让公安局给带走了,也没有叫什么强的。”开电梯的妇女不高兴地说着,用疑惑的眼神瞪视着邢修省。
“啊——”邢修省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得罪了对方,哈了口气,用双手搓了把脸,笑着胡诌一句:“对不起,他是我同学,住他舅的房子。”
“噢——是2号,许经理家吧?”开电梯的妇女脸上又绽开了笑。
“啊,对。可能是,我也不知道他舅叫什么,就是出了电梯向右边,第二个门儿。”邢修省知道李彬住的是3号,猜想着2号的方位说。
“就是2号,许经理家。”那妇女脸上的笑更灿烂了,笑着说,“怪不得你牛儿呢,许经理家的客人都牛儿,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你们摊上好亲戚了。”随着那女人的话落,“叮咚”一声电梯停了下来,门自动打开。李明强三人像贼似的,伴着那女人“到了”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跨出了电梯。
邢修省按响了3号房的门铃。
门开了,赵鸿涛站在门口。几双目光相对,无一人开口,三个人默默地走进屋,见孟华伏在张晓丽的怀里哭。丁成理坐在沙发上,见众人进门站了起来,看了李明强一眼,把头转向一边,从兜里摸出一根儿香烟。
赵鸿涛把门关上,冲沙发上喊:“孟华,明强和玉梅他们来了。”
张晓丽冲李明强三人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孟华从张晓丽的怀里抬起头,看见李明强三人,“呜”地一下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张晓丽一边拍孟华一边说,眼睛却斜看着李明强和邢修省。许玉梅已走到沙发前拉住孟华说:“孟华,别哭了,大家都来了,商量商量怎么办。”
“没法办了!玉梅,我也不想活了。”孟华又抱着许玉梅哭起来。
“别哭了,办法总是有的。别哭了,别哭了啊。”许玉梅拍着孟华安慰道。
“他那挨千刀的,我让他跑,他不跑。他说没事儿,没事儿,这,这,这丢下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呢?”孟华一边哭一边拍打起许玉梅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李明强坐在沙发上看着众人威严地问,全然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孟华听到李明强的声音止住了哭,抬起哭肿了的泪眼看看李明强,又看赵鸿涛。
赵鸿涛看到了孟华乞求的眼光,低下头,轻声地说:“李彬与他们部管财务的副司长一起挪用公款二百多万,套汇两千多万,在广州开了个公司……”
“这么大数目?”李明强倒吸一口凉气,眼光暗淡下来。心想,就凭这个数字就没救了。
“他一分也没往家里拿呀!”孟华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都是他们副司长让他干的!他一个主管会计,领导让干,他敢不干吗?”
“有证据吗?”李明强冷冷地问。
“没有,那个没良心的副司长,一推六二五,全推到李彬身上了。”孟华哭得更痛了。
“关键就在这儿。”赵鸿涛说,“所有的假账都是李彬做的,检察院的人都验过了笔迹,李彬也都承认了。”
“还牵涉到什么人没有?”李明强又问。
“没有。”赵鸿涛摇摇头说,“就是他俩干的。”
“有。”孟华突然止住了哭,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说:“李彬前两天对我说,有个叫沈家昌的人,是他们在广州的合伙人,找到沈家昌,就能为他开脱不少。”
“沈家昌?”李明强突然想起了他在戏校演的《审椅子》,里边一个人物就叫沈家昌。老地主王三槐为找回“变天账”,深夜潜入大队部偷回他家祖传的太师椅,被民兵发现后弃椅而逃。沈家昌正好路过发现椅子放在路旁,背起来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唱:“有人来找,我认账,没人来取,就归我沈家昌。”想到这儿,李明强打了个激灵,急忙问:“有沈家昌的地址和电话吗?”
“我找找,我找找。”孟华站起来走进最里边的那个卧室。
“鸿涛、晓丽,你们都好吧?”李明强看了看赵鸿涛和张晓丽说,说话时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丁成理一眼,发现丁成理也在偷看他,就装作没看见,把眼光落在了赵鸿涛身上。
“好,我们都还好。”赵鸿涛急忙说,“你的伤怎么样了?早想去看你,只是,只是……”
“只是我们误会了你。”张晓丽抢过赵鸿涛的话茬说,“前几天听小邢和玉梅说,大家冤枉你了,就想去看你,结果,出了这事儿。”
李明强死死地盯着张晓丽的下颌听她讲,他知道张晓丽是不想让赵鸿涛把她流产的事儿说出来,怕丁成理难看,就一语双关地说:“我都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都好就好,就好。”
李明强说完,回过头,正视着丁成理,拉长声音说:“丁成理同志,真的不认我李明强了?”
“强哥!”丁成理转过身低着头,手里还玩弄着那支一直没点着的香烟,喃喃地说:“强哥,我、我对不起你。”
“阿力。”李明强抬起右手,摆了摆说,“自己兄弟,什么都别说了。”
“我,是我把陈晓伟——”丁成理突然大声地说。
“阿力,我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李明强轻轻地说,“给我一支烟抽。”
丁成理赶快走上前,把手里玩弄半天的烟含在嘴里,从兜里掏出烟盒为李明强取烟。李明强指着丁成理嘴里叼着的那根儿烟说:“就这根儿。”
“这——”丁成理已对李明强生分了,觉得自己含了不太合适,迟疑着站在原地没动。
“找到了,找到了。”孟华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蓝色小塑料皮记事本说:“都在这里,地址,电话,来往账目。”
“我看。”李明强伸出了右手,接过记事儿本看了一会儿,将本一合说:“报案,快,报案,以防沈家昌把资金转移,或者携款逃跑。要是那样,不仅给国家造成了损失,李彬也就真的没救了。”
“怎么报?”
“把这本交给检察院?”大家一边问一边看着李明强。
李明强好像又恢复了同学会首领的地位,把那记事本捏在手中向众人点了点,说:“本儿不能交,数额太大了,得做李彬的工作,让他自己坦白出来,争取宽大处理。”李明强扫视众人一遍,见大家都洗耳恭听,就坐在沙发上,展开记事儿本,用那硬得像木板似的左手压住记事本,右手捏住记着沈家昌电话地址的那一页,轻轻地撕起来,撕掉一块长方形纸,捏住说:“这样,孟华跟着修省和玉梅去检察院报案,就说这是李彬留下让交给他们的,让快拘捕沈家昌,冻结他们银行的账号。记住,一定要说是李彬让你们去报案的。拿着,这是李彬的字,他们会相信的。”李明强把那小块儿纸交给孟华,接着说:“我们几个去想办法见李彬一面,做做他的工作,现在只有他戴罪立功了!”
“我们问公安局的朋友了,说不让见人。”赵鸿涛喃喃地说。
“公安局有朋友?”李明强惊喜地问。
“有。我有几个,晓丽有几个,都是安排他们旅游认识的,没共过别的事儿。”赵鸿涛说。
“太好了。我们就去找他们,让他们想想办法,只要有一个人有办法就行了。实在不让我们见,也得让他们把我们的意见带给李彬。”李明强说完,把记事儿本又交给孟华说:“放到原地儿。大家记住了,我们谁都没见过这个本儿。等李彬交代了,公安人员会来取的。”
“明强,你来一下。”孟华接过本儿,转身走向卧室,刚到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叫李明强。
李明强随孟华走进卧室。孟华从衣柜里拿出一串钥匙,对李明强说:“这是车和车库上的钥匙。车库在地下室一层17号,是同楼的一个人卖的,他急需用钱就卖给了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是我们的。李彬说,车后座下有三十万元,让你拿走,以后明浩就交给你了。”孟华说到这儿,又哭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他还说,你若有办法,就让你把车开走,这车是外商送的车,没任何手续,他是套用朋友的牌照。要查他开的车,他就说是借那个朋友的,车型牌照都一样,查不出来。”
“不行。”李明强咬了咬牙,他已经知道李彬陷得有多深了。从孟华的话中,他也听出李彬已经早知道自己有今天了,也早知道自己罪行有多重了。
李彬呀李彬,你是知法犯法啊!李明强痛苦地摇了摇头,深沉地对孟华说:“都交了吧,给李彬减点儿罪。”他又咬了咬牙,低沉而又有力地说,“孟华,记住,我们是中学同学,我还是孩子的干爸,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