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田聪颖在李明强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贪婪的光,她知道李明强家里非常穷,但是她也知道李明强把钱看得特别轻,怎么几天不见,就变得这么贪婪了?

嘹亮的军号声唤醒了沉睡的军营,陆建峰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好军装,拿着腰带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对艰难地系扣子的李明强说:“你起来干什么?大队不会要求你出操的,再睡会儿吧!”

李明强笑笑说:“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出操,溜达一圈儿也好。”

“慢点儿,外边黑。”陆建峰一边说一边跑走了。李明强穿好了衣服,屈着双膝走出了宿舍。

收完操,机关干部像战士一样,按要求在刚刚泛白的晨曦中打扫环境卫生。负责喊操的军务处刘处长一下子没了整队时英武矫健的军人样,解下腰带,懒洋洋地迈着八字步走进了办公楼。

刘处长刚上二楼就看见他为程富荣挑的那个公务员,端着程富荣那便桶从程富荣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便轻轻地地咳了一声,见公务员看他,就问:“大队长起了吗?”

“没,没呢,处长好。”

“好,好。我等会儿再来。”刘处长说着欲转身走。

“处长,他,他醒,醒了。”公务员小声说完,就弓着腰端着便盆小跑着奔向洗漱间。

刘处长没说话,捂住鼻子转过身冲着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向程富荣的办公室走去。

呼吸了半天新鲜空气的刘处长,一进程富荣的办公室,就感到一股污浊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了下眉头,旋即笑着走进空气更加污浊的内室,看到程富荣躺在床上养神,笑着问:“大队长好。”

“他出操了吗?”程富荣睁开眼睛问。

“没有。”刘处长答。

“好。一上班,你就叫他到我办公室来。”

“我——”

“噢——怕什么?你是负责出操的。”程富荣说,“就是让他知道,跟我过不去,没有好果子吃。”

“是,是。”刘处长答完,笑着问,“昨晚玩得开心吧?”

“臭小子!”程富荣狡黠地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

“俄罗斯妮儿,有味儿。”刘处长“嘿嘿”地笑着说。

“什么俄罗斯妮儿?普通话比我说得还溜呢!”

“管她是不是俄罗斯的,嘿嘿,只要漂亮,顺溜,能让你舒服、开心就行!”刘处长赔着笑脸说。

“你小子打几炮?”程富荣欠起身笑眯眯地问。

“打一炮出操腿都发软,还敢打几炮?”

“笨蛋!”程富荣笑着骂刘处长一句。

“您老连发了?噢——我说哩,让我们仨在外面等您了那么长时间。”刘处长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然后又“嘿嘿”笑着叮了一句,“老大,您行啊您。”

“老汉我本是好老汉,有枪有子弹,一旦子弹上了膛,姑娘媳妇没处藏!”程富荣说完,举起双拳向上一抖,“嘿嘿”一笑说,“那小娘们儿,挺可疼的。就那说话的声音,湿得让你不硬都不行。”

“您老真有福气,要真是给您弄个俄罗斯妮儿,鸣噜哇啦的,一点儿情调都没有。”

“对,没错。那妞儿可疼,真可人疼。你知道她说我什么?”程富荣说着“嘿嘿”笑着坐了起来,眯着两眼说,“她说老子最棒,不愿跟别的男人了。”

“那,给她包下来?”刘处长激奋地说,“她可是那几个中盘儿最亮的。”

“我已经告诉她了,让她今天辞职。你今天去给她安排个地方……”程富荣还想说什么,听到公务员进屋的脚步声打住了,咽了口唾沫,对刘处长说,“上午我有时间了给你打电话,再安排这事儿,你先去吧。”

八点一上班,李明强就站在了程富荣的办公室。

程富荣坐在写字台前,右手拿着一支铅笔,敲着桌子上的蓝色塑料皮小笔记本问:“李明强,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出操?”

“我——”

“你既然归队了,就应该遵守大队的规定。不要以为你立了战功就了不起,高人一等,目中无人了!要谦虚,谦虚,你懂吗?!刚回来,第一天就不出操,让人们怎么看你!”程富荣把铅笔“啪”地一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英雄,得有个英雄的样子,你瞧你,弯着个腿,耷拉着个手,连个熊兵都不如,还英雄呢!狗熊!”

“大队长同志,有事儿说事儿,请你不要骂人好不好!”李明强强压怒火,把右拳握得“咯咯”直响。

“不好!”程富荣把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高声地喊,“我不骂,骂,马上严肃地给你指出问题,在群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你就完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不是你单纯的李明强了,你代表我侦察大队。我是侦察大队的法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法人,我就要为侦察大队负责!”

“好!”李明强大叫一声,打断了程富荣的话,一语双关地说,“谢谢大队长提醒我代表侦察大队,我一定做好这个代表!你说你是侦察大队的法人,要为侦察大队负责,我作为侦察大队的代表就有权对你实施监督!”

“好你个李明强,登鼻子上脸了你!你是代表?我说了吗?你能代表谁呢?!监督我?我先监督你吧!”程富荣说到这儿停下,坐在椅子上,摆出他一队之长的派头,拉着长腔说,“李明强你听着,你刚回来,我犯不着给你治气,这是你自找的!”程富荣又停顿一下,拿起铅笔在手中玩弄,一边玩儿一边用眼斜瞟着李明强接着说,“你想想,我不严格要求你,你这个英雄在人们心中倒下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李明强听出程富荣话中的威胁与阴险,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不说话,握紧右拳,想听听程富荣还要说些什么话。

“我知道,你回来上班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儿,就是接受单位最高首长的批评,心里很不好受。”程富荣阴笑着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但是,不好受也得受!回去给我写份检查来,要深刻,要触及灵魂!”

李明强听到让他写检查,还要触及灵魂,就仿佛看到了程富荣那肮脏的灵魂,气得咬牙切齿,又不能发作,就故意打岔说:“写什么检查呢?”

“你没出操,就写为什么没出操的检查!”程富荣“腾”地站起来,大声吼道。

“大队长,我今天出操了。”李明强不紧不慢地说,“有好多人都看见了,我还和他们说话,一块儿打扫卫生了。可是,我们都没有看见大队长您出操啊!”

“我在处理公务,出不出操,你管不着!”程富荣又“啪”地一下把手拍在桌子上。

“大队长同志,有理不在声高。老拍桌子,你的手不痛吧?”李明强故意用不紧不慢的腔调气程富荣,他想,你处理公务?蒙谁呢!谁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处理公务。想到这儿,李明强又用挑逗的声调说,“是啊,大队长是一队之长,法人,日理万机!”李明强把“日理万机”说得很重,以引起程富荣重视。因为当时流传一个“日理万机”的笑话,说的是有人问“现在世界上谁最漂亮”?有人答“李万基”。问为什么,那人说:“你看电台、电视、报纸,整天都说这个领导日理万机,那个领导日理万机,领导人都争着日李万基,你说,李万基能不漂亮吗?”

李明强见程富荣不说话,就笑着说:“大队长昨天晚上日理万机,今天早上又处理公务,现在又为教育我大动肝火,我看你也太累了。”李明强说到这儿挑起浓眉,用那双虎目怔怔地盯着程富荣,一句话也不说,盯得程富荣心里发毛,但又放不下自己大队长的架子,不过他的声音还是降低了八度,轻轻地问:“李明强,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大队长,我是侦察兵啊,想侦察一下我们的法人是如何对大队负责的。”李明强不亢不卑一语双关地说。

程富荣一听李明强要侦察自己,心里更毛了,想到自己与那三位处长昨天晚上酒后的活动,有点儿害怕,怯怯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李明强有嘴角笑了笑说:“没,没什么意思。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得赶快回去写检查,要不,下班交不了差了。”李明强说完,也不等程富荣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哎,哎,哎,李明强。”程富荣抬起右手一边招呼李明强,一边说,“你怎么回事儿,真认真了你?我是善意地提醒你,哪能真让你写检查,以后注意就是了。”

“那——”

“行了行了!”程富荣说着已经走到李明强面前,拍了拍李明强的肩膀,笑着说,“咱俩儿一个单位出来的,不互相提醒点儿,拧成一股绳干,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吗!好,今天就到这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给我说,我是这个大队法人,我说了算!”

程富荣送走李明强,立即打电话给军务处刘处长:“你查一查李明强昨晚到哪儿去了,我们的事儿他可能知道,要快,对,现在就查!”

李明强回到宣传处,陆建峰急忙凑过来问:“明强,怎么了?大队长的声音怎么那么大,全楼的人都听见了。”

“让我写检查。”李明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懒洋洋地说。

“写检查?写什么检查?”陆建峰惊异地问。

“找碴儿,说我早晨没出操。”李明强不以为然地说。接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陆建峰,“他妈的,他自己没出操,倒说我没出操,是谁告诉他的?”

“那还有谁?不是刘处长就是马处长,要不就是李处长,别的没人说,也没人去找碴儿给他说话。”陆建峰说。

李明强笑了,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陆建峰一眼说:“你说了半天,到底是谁说的也没说清,弱智。”

“你怎么回事儿?”陆建峰唬起脸说:“不是不让你叫我的外号了吗!”

“我说的是实话。”李明强笑着说,看陆建峰的脸红了,就说,“好了,管他谁说的呢,明天,我就出操!”

“你的腿——行吗?”

“怎么不行?不就是站不直、走着拐吗!”李明强说完,低下头,咬咬牙,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就不信,我这两条腿练不直了!”他咬着牙,把那硬得像木板似的左手重重地拍向桌面。

“你——”陆建峰瞪大眼睛看着李明强。

“我怎么了?不相信是不是?别以为医生给我判了死刑,我李明强还就不信这个邪!”李明强说着又咬着牙举起了左手。

“桌子——”陆建峰指着李明强的桌子挤出两个字。

李明强低头一看,那张旧三屉桌的桌面被他一掌砸破,陷了个大坑。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对陆建峰说:“老同学,看来我这份检查是得写了,程大队免了我一份,这破坏公物也够得上写一份了。好,第一天上班,写检查。”

“你写个鸡巴!”陆建峰抓起李明强的左手,心痛地问,“伤了吗?”

李明强急忙抽回自己的左手。这时,他才感到左手有种撕裂的痛,仔细看了看,也没有掉皮出血,便吸口冷气说:“没事儿?”他甩了甩左手,突然惊叫起来,“建峰,我的手指能动了!”

“真的?”

“你看。”李明强动了动左手,除小指外,其他四个指头都不同程度地动了起来。食指、中指、无名指在靠手掌的关节处微微地摆动。拇指的摆动幅度最大,能随着大脑的指令左右前后地晃动了。

“啊,明强,有希望!”陆建峰抱着李明强的左手高兴地叫起来,“聪颖早就说过,你不会残。昨晚上她还说,奇迹一定会在你身上出现。呵,呵呵,还真让她说中了。”陆建峰抚摸着李明强的左手,爱惜地不愿松开。

“我知道了。”李明强说,“我在内心里也不服残,整天拿左手打自己的腿震动它,就是想早日让它能活便起来。现在我明白了,震动的力度还不够。你瞧。”李明强伸出右手,做了几次抓握动作说:“这几根儿肌腱是活动的,只有它们动,这指头才能动。你看我的左手,这几根儿肌腱都粘上了,只有用大力震动,让手中增生的疤痕撕裂,肌腱脱离肌肉活动起来,我这手才有救!”

“医生给你做了几次手术不都是这个意思吗!”陆建峰不以为然地说。由于田聪颖是医生又对李明强有特殊感情,陆建峰与李明强是军校同学,两人都关心李明强,所以平时谈李明强较多,对李明强的病理也比较清楚。

“弱智,你真是比我弱智。”李明强笑了,“是这个理儿,可是我没悟透啊,他们医生也没想到用大力震动这种物理方法来解决粘连问题啊!”

“对,好像是。”

“是就是,不是好像是!”李明强笑起来,“我得去弄个树桩、沙袋,放在咱们屋里,一有空儿就练,我不但要把腿练好,还要把手练好!”

“行,我陪你练。”陆建峰说,“树桩、沙袋我来整,你甭管了。还有,这桌子,去弄块儿玻璃板压上就妥了。”

“对,聪明,弄块儿玻璃板压上,还写他娘的狗屁检查。”李明强为自己的手指能动高兴得手舞足蹈,拍着陆建峰的肩膀,笑着说,“聪明,真聪明!哎,你小子是变聪明之后找的人家田聪颖,还是为了变聪明才找一个叫‘聪颖’的人呀?”

“去你的。”陆建峰笑着照李明强的胸前打了一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最佩服你小子的就是这一点,什么事儿都难不倒,总能在忧困重压下找到自我解脱的办法!”

“我跟你不客气。”李明强用右胳膊搂着陆建峰的肩膀说,“说实话,老同学,你呀,这一点,还真得练练。在学校,我就发现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

从此,李明强一有工夫就在宿舍里拍树桩,打沙袋;走到路上,遇到大树就打,见到电线杆就击,靠着砖墙就拍;开会学习时,就用右手按摩左手,那左手的皮也从此再没囫囵过。

星期六晚上,田聪颖来了,看到李明强一个人在宿舍打树桩,走上去抱着李明强的手掉了泪,哭着说:“听小陆说,你练得很苦。看,一点儿囫囵的地方都没有了。慢慢来,你急什么呀!”

李明强笑笑说:“没什么,不就是脱层皮吗!”

“疼吗?”田聪颖轻轻地用手指抚摸李明强左手上渗着油红红体液的嫩肉,轻轻地问。

李明强咬咬牙,摇摇头说:“不疼。”

“你不疼,别人心疼。”田聪颖哭着把脸贴在李明强的左手上,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李明强手上渗出的体液,她觉得她的脸粘在了李明强的手上。

“别这样,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李明强推开田聪颖。他的左手本来就被田聪颖的泪水杀得钻心的疼,这一推,田聪颖的脸就像揭胶布似的从他那鲜肉上撕下来,疼得他“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田聪颖急忙拉住李明强的手问。

“没,没什么。”李明强一边说一边把手向回缩。

“别动!”田聪颖低吼一声,

李明强真的不动了,他看见陆建峰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着也不动了,就很不自然地说:“建,建峰,田医生来了。”

田聪颖转过头,看了一眼陆建峰,急忙回过头对李明强说:“我给你包一下。”说着,松开李明强的手,打开背着的棕色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卷儿白纱布,利落地在右手上缠了几圈儿,两手一对,“刺”地一下就撕断了,一边撕一边说:“建峰说你的手全练烂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带的纱布太少了。”说着,用纱布在李明强的左手上蘸了几下,一回手用衣袖顺便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和李明强的体液擦干了。

田聪颖扔下手中的那点儿纱布,用剩下的那卷儿在李明强手上缠,一边缠一边说:“我就带这一卷儿,也好,薄薄的,透气。”

李明强和陆建峰都没说话,两人脸上都有点儿尴尬。

田聪颖给李明强缠完了手,弯腰拾起她扔在地上的那点儿带着李明强体液的纱布,扔在墙角的垃圾篓里,回过头对陆建峰说:“建峰,看着他点儿,别让他把手再练破了。

陆建峰刚打破了醋坛子,听到田聪颖给他下任务,就看着李明强,冷冷地说:“他听我的吗?还是你给他交代注意事项吧!”说完,瞥了田聪颖和李明强一眼,紧叮一句:“我看,他听你的!”

李明强听出陆建峰话中有话,就紧接着话茬儿,讪讪地说:“你懂个屁,我不听医生的听谁的!”

“听我的!”随着声音,营房处孙处长笑呵呵地走进屋,看到田聪颖,先是一怔,又笑着讪讪地说,“啊,有客人。”

“你们不认识啊?”李明强好像抓住了救命草,笑着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着孙处长说,“这是我们营房处孙处长,我们大队的红管家。”随着孙处长冲田聪颖“嘿嘿”笑的工夫,李明强又对孙处长说,“这位就是陆建峰的女朋友,不,应该说是夫人,田医生。”

“听说了,听说了,陆军总院的。”孙处长一边笑一边说,还伴着一边点头一边哈腰。

孙处长的到来驱散了屋内凝固的气氛,陆建峰也笑着问:“处长,到寒舍来有何指示?”

“不敢,不敢。”孙处长谦虚地说,“我哪敢指示你们?我是奉政委指示来给李明强送钥匙的。”

“给我送钥匙?”李明强愣住了,问,“什么钥匙?”

“政委让我给你挤了一套房子。”孙处长说着坐在李明强的桌子前,从兜里掏出一串三把钥匙,在手中抖了抖说:“16楼1号,一层,进出方便,161,绝对值6,绝对的顺啊!”孙处长说着把钥匙放在李明强的桌子上。

“那我的房子呢?”陆建峰红着脸问。

“你的什么房子?”孙处长反问道。

“我要结婚,大队长不是给你说了让你给我找房子吗?”陆建峰说着,脸已经红到了脖根儿。

“啊——大队长是给我说过。不过,你们连职干部不符合分房条件。”孙处长又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脸上的笑容也没了,转过脸对田聪颖说,“对不起,田医生,只能委屈你们了。”

“大队长早跟你说了,我要结婚,我等着房子结婚呢!他——”陆建峰说到嘴边停住了,看了李明强一眼。心想,大队长让你给我找房子,你不给找;政委让你给李明强找房子你倒积极;我等着房子结婚,你不给;他单身一人你却给了;我是连职干部,李明强不也是连职干部吗?

“你不能给他比!他是功臣!”孙处长冷冷地说。

“是,我不能跟他比!可他单身一人,需要一套房子吗?”陆建峰的脸憋得通红,话一出口,感到当着李明强的面说不太合适,他们毕竟是同班同学啊,所以又喃喃地嘟囔一句,“他需要时再照顾也不迟啊!”

“他现在就需要。”孙处长的脸也红了,“霍”地一下站起来,重重地说,“你知道吗?他要转业了!他是参战致残的,他要走了,我们不能不让他有个窝吧!”孙处长激动地说完,突然低下了嗓门儿,转向李明强:“老李,对不起,政委交代了,不让我把你转业的事儿说出去,我——”

“啊,没关系,都不是外人。”李明强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喃喃地说,“况且,吃饭的时候,政委已经告诉我,让我打报告了。”

“政委就是想让你占上这个房子后,他拿着你的转业报告去说服各位常委呀!”孙处长激动地说。

“噢——”李明强恍然大悟,原来政委不让他对别人说转业,是想在他转业前,为他争取一套房子。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温流。

“你要转业?”田聪颖张了大半天嘴,才轻轻地问出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像千钧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又看了看傻愣在那里的陆建峰,转过头,笑着对孙处长说:“谢谢领导的关怀。处长,我们还有事儿,就不留您了。”

“好,我走了。”孙处长说着向外走了两步,转过头看了看田聪颖和傻愣在那里的陆建峰,抿了抿嘴说,“小陆,我想办法给你找间平房。你们是双军人,应该照顾。”说了,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李明强屈着双膝把孙处长送到楼梯口,说明他想把房子给陆建峰的意思,只听孙处长大叫一声:“不行!你知道弄出一套房子有多难!”

“好了,好了,是我的房子。”李明强推着孙处长说,“走吧,就是先借给他们用用。”

“那,我得向政委报告。”孙处长一边嘟囔着一边向楼下走去。

“明强,你真的要转业?”田聪颖见李明强屈着双膝走进屋,急忙向前跨了两步问。

李明强冲她点了点头,走向自己的桌子,拉开抽屉,拿出转业报告,递给了田聪颖。

田聪颖仅看了“转业报告”四个字,就抖抖地说:“不,你不能转业!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你不是说了,要慢慢来吗?”李明强笑着说。

“你这样到地方怎么办呢?”田聪颖的眼圈儿红了,急忙把头转过去,怕陆建峰看见。

“我又不需要人照顾,总比人家兰州军区那个刘琦强吧。”李明强笑着说,“刘琦失去了五官和双手,左腿也丧失了功能,人家还进行文学创作呢?我的所有条件都比刘琦好呀!”

“你能不能等两年,等你完全康复了?”田聪颖憋回了自己的眼泪,盯着李明强问。

“是啊,明强,我们马上就要换装了,你这么一走,连军衔都授不上了!”陆建峰这时回过了神也插话说。

“我等不及了,到时候,到时候看你们的吧。”李明强咬咬牙,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罢,李明强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对政委说是不想拖累部队,其实,我是想成立一个文化公司,到地方大干一番事业,一边搞创作,一边搞经营。”李明强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了兴奋的光,把右拳握得紧紧的,在自己脸前抖了抖说,“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田聪颖在李明强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贪婪的光,她知道李明强家里非常穷,但是她也知道李明强把钱看得特别轻,怎么几天不见,就变得这么贪婪了?田聪颖怯怯地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知道,肖明的母亲这次住院花了多少钱?他们家里还欠着一屁股账。老太太这次住院的费用解决了,回去后就不需要钱了?我答应认给人家当儿子,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还有,我给你讲的,山海关闫小莉的父母,那是我们班长临死前托付给我的呀!还有,你见到的,我那干儿子他爹,我的中学同学,因侵吞公款被抓起来了,至少得判个十年八年,留下他们母子,我得照顾吧!还有,在医院住的那些伤员,武险峰,少了条腿,以后怎么生活?还有,还有——”李明强还想说杨玉萍但说不出口,想说他要告倒程富荣,突然想起了政委对他说的话:“陆建峰是你的同班同学,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心眼太小,肚子里没什么东西,意志不强,别人给他点儿好处,他就可能出卖你。还有,他已经知道你曾跟小田谈过恋爱,就更想在各方面都超过你。所以,他有利用他人治你于死地的动机。我这不是调拨你们同志之间的关系,更何况你们是同班同学,我是发现他这些天老往大队长那里跑。给你提个醒儿,别在他面前露一点儿痕迹。”

“还有,全国几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你去拯救呢!你能管得过来吗?”田聪颖有点急了,抖着手中李明强的转业报告,连球炮似的轰起李明强来。

李明强也不着急,笑了笑说:“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啊,现在啊,就先拯救一下陆建峰和田聪颖夫妇吧。”李明强说着,拿起桌上那串钥匙,走到陆建峰面前,笑着说,“老同学,送你个结婚礼物——16楼1号,孙处长说得没错儿,161,绝对值6,绝对的顺。祝你们事事顺心如意,百年和好,白头到老。”

“这——”陆建峰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已经跟孙处长说好了,拿着。谁问了,就说是我借给你住的。”李明强说着把钥匙塞进陆建峰的上衣口袋中。

“不行,我们不要。”田聪颖把手中的转业报告往桌子上一放,跑过来要从陆建峰口袋里向外掏钥匙。

李明强抬起右胳膊挡住了田聪颖,阴沉着脸说:“这没你的事儿,我是把房子借给我老同学结婚的,谁知道他娶的是不是你?”

“你——”田聪颖再大的劲儿也冲不过李明强的一只胳膊,气得一跺脚,转身坐在陆建峰的床上。

李明强看到田聪颖生气的样子,眼前浮现出他们在秦皇岛相处的日子,田聪颖每每假装生气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他就会装作恋人抱着她哄她。而这时候,是绝不能再做那种游戏了,他笑了笑说:“大小姐,也是借给你的,谁让你是我老首长的女儿呢!”李明强把最后一句说得很重,暗示他对田聪颖的情感,来安慰一下田聪颖。

李明强看田聪颖没有反应,就拍了拍着陆建峰的肩膀说:“还是先解决今天晚上的问题吧,老规矩,我回避!”李明强说完,转身走到桌子前拿起转业报告,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我先给政委送去,再回连里住,明天你们俩请我吃饭啊。”

“等一下。”田聪颖叫住了李明强,也不说干什么,走到墙角端起李明强的洗脸盆,把牙缸和毛巾往陆建峰的脸盆里一放,冲李明强一努嘴,说:“坐下等一会儿。”径直向屋外走去。

田聪颖到洗漱间打了小半盆凉水,放到李明强脚前,又端起暖水瓶“咚咚咚咚”地往盆里倒热水,蹲下去用手试了试,又倒点热水,又试了试,把暖水瓶往盆边一放说:“把脚泡泡。”就去脱李明强的鞋。

“我来,我来,我自己来。”李明强急忙说,他把两脚向后一移,一只脚尖顶着另一只脚跟儿一蹭,两蹭,两只鞋就脱掉了。他抬起脚,用右手褪下袜子,把脚放到热水里。

“水凉了,就倒点儿热水。”田聪颖站在李明强面前不动声色地说,“以后天天坚持泡,舒筋活血,说不定腿会好得快点儿。”

“对,对,是这个理儿。”李明强笑着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李明强看田聪颖不说话,又看了一眼陆建峰说:“建峰,还是找个医生好啊,知道怎么照顾人。老同学,你好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