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返回作战基地

他们坐在直升机里,背靠着薄金属板。薄金属板把他们与下面几千英尺远的地面分隔开。脚下的地板不停地震动着。从天帽山到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的空中之旅仿佛变魔术一般,需要数周时间才能跋涉穿越的丛林覆盖的山峦,如今在几分钟内就从他们的脚下一闪而过。

温哥华一心想着他的越南剑或是太空毯是否寄来了。斯科西则梦想着去悉尼疗养,以及怎么才能跟一个女孩交往。霍克在想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进丛林,他是否有可能在后方谋到个职位。费奇则不断地回顾着这次长途行军的过程,为他的工作汇报做着准备,对有可能被解除指挥权带来的耻辱忧心忡忡。他还想脱掉身上的肮脏衣服,好好地洗个澡。陶瓷计算着排在他前面到食堂轮值的人数,想弄清在连队飞出去参加又一次行动之前,自己能否想办法躲过这次值厨。他需要时间在后方发展他的组织。波利尼跪在一个射击舷窗前,观看着下面滑过的风景。他很想知道他的兄弟或姐妹是否在想他。卡西迪想睡觉——一觉睡下去,忘掉自己的一个战友曾经想要杀死他带来的羞辱。古德温想大醉一场。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有里德洛、巴斯、谢勒、赖德、蒂尔曼、帕拉克、甘巴奇尼、杰梅因,和其他很多人。杰克逊希望来点大麻,让自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莫尔、科特尔、布罗耶尔、马洛里、雅各布斯、弗雷德里克森、罗伯逊和雷尔斯尼克也有同样的想法。扬乔维茨用手摸着口袋里现在已经变得很脏的红丝巾,他既不想看它,也不想把它扔掉。那上面仍然依稀能闻到一股苏西的香水味。他并不关心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想忘记自己在哪里。

梅勒斯跟一个班留在后面指导K连进入防区,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那个流着鼻涕的年轻越南士兵的扭曲面孔。他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跑到那里去,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那些运输直升机轰隆轰隆地在范德格里夫特基地和天帽山之间费力地飞来飞去,把一身新装备的K连送进丛林,同时把衣衫褴褛的B连接运出去。而在同一时间,马尔瓦尼上校正在东河短暂出差的归途之中。

愚蠢的封锁线行动结束了,马尔瓦尼急于掌握侦察和探听到的情报:切断北越军队的物资进入阿肖谷,同时我军逼近岘港,把北越军队挡在从肥沃的平原到东部一线之外,保证9号公路的畅通,因为这是从沿海经过山区通往溪山和老挝的唯一一条公路。如果北越军在阴天发动他们的装甲部队沿这条公路南下,堵住他们的时机尚不为晚。

“B连从天帽山回来了,奥迪加德下士?”马尔瓦尼问他的司机。

奥迪加德减慢了吉普车的速度,因为他们正经过一群三三两两沿着泥泞道路吃力地行走着的疲惫人群。当他们从一名戴着澳式丛林帽、帽檐歪向右侧,扛着一挺枪管锯短的机枪的陆战队员身旁经过时,奥迪加德说:“就是他们,长官。这是温哥华,粉碎了一次伏击的家伙。”

“等经过那边的那些板条箱时,你把车停在路边。”

“是,是,长官。”奥迪加德把吉普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马尔瓦尼看见两个小伙子没有穿裤子,正趔趔趄趄地向前走着,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身上从腰部一直到脚踝的癣菌病。经验丰富的他注意到了他们手上和脸上的腐烂皮肤,破损不堪的迫击炮,和这些年轻人披在瘦弱身体上烂成了碎布条的衣服。

“你要我关掉发动机吗,长官?”

“不。我们走。”

在他们遇到B连以前,马尔瓦尼正在给奥迪加德讲一个精彩的航海故事。但后来,他没有再讲下去,而是一路默默地回到了团部。在战情简报会上,他很少说话,直到最终谈到该由谁来承担“秃鹰-雀鹰”职责、负责连队补给的主题上来。“秃鹰”指的是一个保持常备不懈,全副武装,驻扎在基地机场跑道边上的连队。它能够立即支援任何遇到麻烦的部队。“雀鹰”是该连的一个排,用于开展较小的行动,如帮助侦察队摆脱困境。没有哪个连队愿意担当这个责任,因为一旦成了“秃鹰”,连队的陆战队员们常常怀着焦虑的心情,因为他们要随时随地投入战斗。

“上一次是我们,长官。”3营指挥官说。

“那这次就轮到你了,辛普森。”马尔瓦尼说。

“是,是,长官。”辛普森说,满脸的不高兴。他把这记在了他的绿色小笔记本上。担当“秃鹰”会让他手里只剩下3个连队可以支配。

简报会结束后,马尔瓦尼看到辛普森和布莱克利正要离开,便向门口走了过去。“你干吗不来喝上一杯,辛普森?”他说。

布莱克利明白自己未受到邀请,不免紧张地掐灭了香烟。

“我对此深感荣幸,长官,”辛普森回答,“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马尔瓦尼走开了。

当辛普森推开帐篷的帘子走进去时,马尔瓦尼正在给两个杯子里倒老林头波本威酒。“你要加水吗?”他一边问一边把手伸到他的小冰箱里。辛普森说他不用加。

马尔瓦尼给自己倒了一些水,然后加了少量波旁威士忌。他举起酒杯。“为陆战队干杯。”他说。

“为陆战队干杯。”辛普森附和道。他一仰脖子就把酒全部灌了下去,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又紧张地用手擦了擦嘴。

“坐下,坐下。”马尔瓦尼指着一把椅子说。辛普森坐了下来。马尔瓦尼靠在他的办公桌边,他慢慢地又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辛普森。“我们正在打一场卑鄙的战争,”他缓缓地说,“一场正在毁灭我所爱的东西的可鄙的战争。你爱海军陆战队吗,辛普森?”

“是的,长官,我爱。”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爱它吗?你晚上跟它一起睡觉,早晨跟它一道醒来,了解它讨厌的一面,在它生病和疲惫时照料它,而不只是在它荣耀辉煌时才关注它?你会始终想着它吗?或者你觉得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嗯,长官,我……”

“嗯,嗯。我来告诉你,辛普森。你想的是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你利用它。要么就是你被别人利用了,这样它就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

“我,呃……”

“闭嘴。”

“是,长官。”

“别担心。你只管给我好好地听着。这些话都不会进入他妈的你的任职报告里。”

马尔瓦尼走过去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镶有外框的照片。场景是海军陆战队的一个排身着夏装站在一个寒冷的雨天里,上面注明了地点和时间是“新西兰,1942年7月”。马尔瓦尼对着照片点点头。他背对着辛普森轻声地说:“他们有一半的人死了,”他停顿了片刻,“很多都是因为我的过错。”

他转身看着辛普森。“美国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妓女一样,辛普森。当他想要上床时就他妈的大把撒钱,然后我们给他带来片刻的欢乐。等劲头一过,他从后门一溜烟走了,然后假装不知道我们是谁。”马尔瓦尼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看着它溶化。“是的,我们是妓女,”他继续说,几乎就像在自言自语,“我承认这一点。但我们是很棒的妓女。我们精于此道。我们喜欢我们的工作。所以这个顾客事后会很惭愧。所以虚伪一直都是这个行业的一部分。我们知道这一点。”马尔瓦尼眯起眼睛看着辛普森。“但这一次这个顾客并不想干。他想玩骑马,而且从后门溜了进来。他骑在我们身上在房子里转圈,勒着缰绳还要快马加鞭。”马尔瓦尼摇了摇头。“我们不擅长干这个。他让我们倒胃口。他毁了我们。”

马尔瓦尼沉默了。辛普森看着桌子上的酒瓶,然后迅速把目光移回到自己的空杯子上。

“B连今天回来的时候你见过他们吗?”马尔瓦尼问。

“我跟他们的连长费奇中尉谈过话,长官。”

“你见过他们没有,辛普森?”马尔瓦尼的声调提高了。

“没有,长官。”

“他们看起来糟糕透了。”

“是的,长官。我马上就去办,长官。我会跟费奇中尉谈话。从他上马特峰开始我就一直想解除他的职务。”

“这不是费奇的问题,辛普森。”马尔瓦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喝了一口酒。“他们一直在被恶劣地使用。他们被派到丛林里去有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在火力支援基地执行日常的巡逻,还是在丛林里开展一次实际的行动?”

“我的意思是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正常的食物、正常的睡眠,以及安全、沐浴、维他命……”他最后一个字游移在诘问和谴责的语气之间。“我不管你他妈的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明天晚上我要检查B连的垃圾桶,我要它们装满了橘子皮和苹果核。”

辛普森掏出他的绿色笔记本,把马尔瓦尼的要求记了下来。

“该死的,辛普森,把那东西拿走。如果你连这都记不住……”

“是,长官。”辛普森把笔记本又放回他的口袋里。

马尔瓦尼转身从辛普森身旁走开了。当他再次开口时,已经再次对着墙上的那张照片。“辛普森,我累了。我已经受够了被人利用。用杀人换来的回报和政绩已经让我堕落到了极点,它使我的灵魂得了病,让我所剩无几。”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粗壮的食指指着辛普森。“但是你,你和你的那个他妈的3号,这一次你们也成了那些顾客之一。但是我要告诉你。谁也别想让我的部队玩他妈的这种顾客游戏,哪怕他是个大人物。”

马尔瓦尼喘着粗气,脸上发烧。他俯身在桌子上。“下一次在我派他们参加军事行动之前,你要告诉我你的连队是处于良好状态。老天爷作证,你最好不要撒谎。现在,从这里出去。你可以走了。”

辛普森戴上帽子,浑身颤抖地离开了。

在一声受挫的叫喊声中,马尔瓦尼把空玻璃杯从他的办公桌上扫了下去。他坐下来,看着地板上冰块融化形成的水洼,然后走到墙壁上的照片前,站在那里注视了很久。

梅勒斯乘坐最后一架直升机回来了。跟其他同机的人员一道,他拖着脚步默默地走着,因为疲惫神志有些恍惚。他的丛林皮肤病最严重的一个疮口正在流脓。他把脓液在裤子两侧擦了擦,那上面已经累积混合了好多周以来的脓液。他的裤子松散地挂在腰上,比起出发前,他体重减轻了25磅。他成了一名丛林陆战队员。他和他的一帮人走路的样子就像这个着陆场是属于他们似的,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梅勒斯感觉自己患了病。

他们走到了连部的野营帐篷前。来自其他排的三五成群的士兵们正躺在帐篷前面潮湿的泥地上喝着啤酒。梅勒斯推开沉重的帆布帘子走了进去。费奇、霍克、卡西迪和肯德尔都在里面,另外还有一名新来的少尉。新少尉抬头看着梅勒斯,脸上微笑着急于想要讨好。满脸疲惫、衣衫褴褛,头发长到衣领上的梅勒斯一点也笑不出来。

“少尉,”卡西迪说,“看样子你该喝点啤酒。”他伸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黄褐色的黑牌铁罐。“很抱歉只有黑牌的,但这可是从岘港带来的好东西。”他用力在罐顶上扎了两个三角形的孔,然后把啤酒递给梅勒斯。梅勒斯喝了一大口。啤酒是温的,但从中也能品味出美好的回忆。在啤酒顺着喉咙灌下去时,他感到了碳酸饱和液体产生的刺激。他一口气喝光了整罐啤酒,叹息了一声。“谢谢,上士。”卡西迪已经为他打开了另一罐啤酒。

费奇又变回了短小精干的样子,理过的头发整齐地在一侧分开,身上穿着干净的丛林作战服。霍克也是一身齐整,但看上去却不是干净利落的打扮。梅勒斯注意到他戴着中尉的肩章。

“我想让你认识一下保罗·弗拉卡索。”费奇忙着说道。梅勒斯朝那个新少尉点了点头,他是来自基础学校的补充军官,戴一副海军陆战队发的眼镜。梅勒斯看见费奇朝霍克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打算把他的排交给这个家伙。霍克被调走了。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甚至在马特峰时就通过布莱克利播过种子。现在,他播的种子已经开花结果。但他却感到一阵难过。他说不清此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伤疤在哪里?”梅勒斯边问边把背包扔在地上。

“到广治领全连的薪水去了。”霍克说。

“哦,是的。我差点忘了我们应得的报酬。”梅勒斯又喝光了一罐啤酒。“哦,快一点,了结它吧。”他知道这对古德温不公平,但他也很讨厌这个新来者。

“很好,”费奇咬着嘴唇说,“嗯,弗拉卡索来这里接管你的排。你现在是连队的执行军官布拉沃5。我认为你会比古德温干得更好。”

“好极了。谢谢。”梅勒斯在一个弹药箱上坐下,并接受了卡西迪递给他的又一罐啤酒。

“你去哪儿,霍克?”他问。

“3号祖鲁。”(祖)

“太好了。”梅勒斯说。他又痛饮起来。这意味着霍克将作为一名参谋军官在营作战部门为布莱克利工作。毫无疑问,布莱克利并不傻。“恭喜你也得到了晋升。”

“我已经在丛林里服完刑了。”霍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怒。

“你不是说你判的是无期吗,特德。”梅勒斯喝光了啤酒。卡西迪又递给他一罐,他的眼睛里有些微光闪烁。“谢谢,上士。”梅勒斯说。

“说下去,”霍克对费奇说,“你最好在他变得语无伦次之前把其余的话告诉他。”

“其余的话?”

“我们已经被指派承担‘秃鹰-雀鹰’任务。”费奇说。

“像他妈的蝙蝠侠和罗宾汉?”

费奇笑了,他看着梅勒斯又长饮了一口。“这是待命驻扎在跑道旁的一个陆战队连的代号。如果有人陷入了困境,他们就会把我们空投进去‘处理’危局。”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梅勒斯轻声地说。

费奇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是认真的。

梅勒斯把牙咬得紧紧的,以致他感觉自己都快把牙齿给咬碎了。“我的人走不了路了,”他说,“我也走不动了。”他站起身,沮丧地踢了他的背包一脚。脚下的地板一阵摇晃。

传来又一罐啤酒被打开的声音,卡西迪把啤酒罐从桌面上一滑,让它滑向了梅勒斯站的位置。

“再来一罐啤酒,少尉。它能减轻痛苦。”

梅勒斯看着灌装啤酒的泡沫慢慢渗出到桌面上。他感到无比疲乏。“士兵们也有很多啤酒吗?”他问。

“当然,”霍克回答,“你可以感谢卡西迪上士。他用自己的钱为每个班买了一大堆成箱的啤酒。”

梅勒斯被这个举动感动了。“谢谢,上士。”他说。

卡西迪哼了一声。“不能让这些孩子没有啤酒。如果你已经长大到可以杀人了,你也就到了喝酒的年龄。”

梅勒斯砰地放下罐子。“我们要当他妈的多久‘秃鹰’?”

费奇耸了耸肩。“不知道。估计得直到团里需要我们到其他地方,或是他们把我们送进丛林里的某个鬼地方为止。上校认为这能让我们得到休息。”

梅勒斯想问费奇,坐在一个着陆场的边上,等待某个大人物按下一个神奇的按钮,把全连轰的一声倾倒在一块三明治的中间,这是否就是一种休息?但他又决定不去费这个劲。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这里有干净衣服吗?”他问。卡西迪指着堆在帐篷边上打开的许多盒子。当梅勒斯朝那堆衣服走过去时,帐篷在他的周围摇晃起来。

“地板有点滑吧,少尉?”卡西迪狡黠地问道。

“你他妈的把我给灌醉了,不是吗?”梅勒斯说。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用目光找到卡西迪的位置。“我真他妈蠢。”他脱下自己的旧衣服,连靴子也懒得脱。他盯着自己的绿色内衣裤看了片刻,然后把它们连同啤酒罐一起扔进垃圾箱里。有片刻工夫,他赤身裸体站在大家面前,只有他的身份识别牌挂在他蜡黄的皮肤上。他为自己的身体变得如此瘦弱呆住了。

卡西迪把一套新的丛林作战服抛给了他。新服装僵硬、沉重,服装的保护色与他脚下地板上的那套相比,显得出奇地明亮。他连内衣裤都没有穿就把新裤子套在了身上。他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腰已变得如此之瘦,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哦,梅勒斯,”费奇说,“我们需要从1排派个人在未来两周里到食堂值勤。”

“感谢上帝,”梅勒斯说,“你可以在短头弹被什么人杀死之前派他去。”他转身对着弗拉卡索。“来吧,酱汁炖肉(感),或者不管你他妈的叫个什么意大利名字,我领你跟你带的排认识一下。”

辛普森又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并告诉布莱克利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的手还在颤抖。布莱克利嘲弄地笑了。“当然,他告诉你这不会记录在案。他不会冒险做那样的明星。至少不是现在。他和他在二战中失去的那个排。看看这些数字,中校。我们的战场人员与后方人员的比例是全师最高的。我们每个月参加作战行动的工作日排在各个营的首位。我们的国会质询率接近于零。自从我来了以后,我们的杀伤率一直在不断攀升。而且,别以为师部和第3两栖作战部队的大人物不知道这些。”布莱克利又笑了起来。“如果他给你写了一个不好的任职报告,我们就引用这些数据,直接把他给整退役。”

辛普森醉醺醺地笑了。“我想我是不应该自寻烦恼。”

“你要多考虑考虑那些数字。那些大人物就关心这个。马尔瓦尼是个不识时务的人。他的那套根本就不合时宜。去他妈的。”

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梅勒斯穿着折痕仍很明显的新丛林作战服,领着弗拉卡索上了一条平坦伸展的泥泞路。这条路紧贴在一个可供10人睡眠的帐篷旁边。同样大小的帐篷另外还有两个,是另外两个排的。除此之外,还有100多名级别和资历较低的士兵只能待在外面的雨中。有些人搭建了临时的雨棚,就好像他们仍然在丛林里。其他人只是扔下自己的背包、防弹衣和武器,为自己找一块湿泥地,然后开始喝酒。梅勒斯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搭不了雨棚,并在雨中睡觉。但醉酒能让他们获得一整夜的睡眠。

梅勒斯从汉密尔顿、斯科西、弗雷德里克森和巴斯身边一一走过。他把弗拉卡索介绍给他们,并告诉他们自己现在已晋升为执行军官,接替了霍克的位置。巴斯以职业军人的素质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不过是又一个少尉来接受入门培训。但梅勒斯知道班长们会比较难接受。虽然海军陆战队认为较高的职位必须由有战斗经验的军官来担任,但他们并不以为然。一旦他们习惯了一个人,他们宁愿一直跟着他。

梅勒斯喊道:“班长过来!”听到呼唤,有些已经舒舒服服躺下的年轻士兵们,愉快地对着灰色的天空接力喊了起来。

扬乔维茨第一个到达。“我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少尉。”他说。

“是的。”

“哦,”扬乔维茨犹豫道,“恭喜你得到提拔。”

“这不是提拔,扬茨。我还是拿同样的薪水。我猜在我们干苦力的时候,我能够多有一点喝咖啡的休息时间,但我还是会跟你们一起卖力干活。”

“那敢情好,长官。”

梅勒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但这是他向上走的机会。在任职早期就成为一名执行军官,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成为一连之长。

康诺利睡眼惺忪地朝他们走来,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那个新来的少尉怎么样?”他直来直去地问。

梅勒斯思考了片刻。他可以借此机会治治这个新来的家伙。他注意到弗拉卡索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海军学院的戒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职业军人。雅各布斯紧跟在康诺利后面过来了,他的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梅勒斯只希望雅各布斯有足够的常识,吸大麻的时候不要被人抓住。这意味着会被关禁闭和不光彩地自动退伍。

“感觉很不错,吉克?”梅勒斯使劲忍住嘴角周围微微露出的笑容问。

雅各布斯立马变得清醒了一点。“很……很好,长官。”

梅勒斯朝表情严肃的雅各布斯微笑道:“现在我掌权了,如果你们这些捣蛋鬼中有谁因为抽大麻被逮住关了禁闭,我就取消他的疗养资格,把他发配到冲绳去跟那些无期徒刑犯待在一起。”

几个班长都笑了。

“那个新少尉怎么样?”康诺利再次发问。

梅勒斯把靴子在泥地上擦了擦。“我想你们已经招来了一个职业军人。但我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好排长。”

“一个他妈的无期徒刑犯(一),对吧?”康诺利说。他们全都把目光转向新少尉。不远处,新少尉正在热切地与巴斯说着话。巴斯和弗拉卡索看见他们,于是走了过来。梅勒斯知道,接下来的5秒钟是弗拉卡索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时刻之一。这5秒钟对他的职业生涯,甚至他的生命都至关重要。在未来的5秒钟里,这3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将会决定他们是否愿意与他共事。

弗拉卡索明显很紧张。3名班长盯着他,没有任何欢迎的表情。

梅勒斯清了清喉咙。“嗯,我想我本来应该做一个华丽的告别演说,但我过去每隔一天就要和巴斯一起跟在这帮讨厌鬼后面把他们教训一顿,所以我现在还真说不出口。”梅勒斯对自己的话有点衔接不下去感到很惊讶。“我,嗯,我会想你们的。”他不敢看着他们。“这是弗拉卡索少尉。他会接替我。”

梅勒斯指着每个班长做了介绍。

“很抱歉在这里见到你,长官,”康诺利说,“我怕再不离开我就被撑死了。我憋不住了,我要在钢盔里撒泡尿。”

弗拉卡索似乎怔了一下,但他随即伸出手去握住了康诺利的手。“你是该道歉。耶稣。我已经憋了一年多了。”

康诺利、扬乔维茨和雅各布斯,一个个跟着和新排长握了手。弗拉卡索通过了这场考试。梅勒斯觉得很棒。他料到自己会吃醋。这个排将会很好。他没有想到弗拉卡索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小伙子。

“在我走开还有弗拉卡索跟你们套近乎以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每个人都去洗个澡。顺着河边下去有一个供水点。在你们这些班长变晕乎以前,要保证每个兵都要上那里去一趟。”

两小时后,梅勒斯坐在了泥地里,手里拿着又一罐温啤酒。他的身体在洗完澡后有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感觉。自从来到越南,这还是他第一次洗淋浴。落在脸上的微微细雨让他感到既清新又凉爽。每一滴轻拂而过的雨珠他似乎都能感觉到。

天已经黑了,但他能看到周围有模糊的人影从围成小圈子的战友们身旁起身走开去解小便。然后人影又走回来,跌跌撞撞地经过另一个小圈子,找到自己的那一堆人,然后又再次蹲下身去融入那一小群黑糊糊的影子中。梅勒斯觉得这一幕跟发生在成吉思汗和亚历山大军中的情形应该也差不多。

梅勒斯本可以加入到其他军官和管理人员的野营帐篷里,但他希望能跟排里的人再多待一会儿。他觉得跟这些小伙子们有了一种新的友情。他知道这是感情脆弱,甚至有点自作多情。他要努力克服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组织中一步步向上升迁时产生的失落感。

他的头疼得很厉害,而且他还不断地走进丛林里去拉肚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非常高兴。这里是安全的。他希望自己没有染上痢疾。他的新丛林作战服已经受潮,屁股和膝盖处已经沾上了泥污,而且因为他在灌木丛里绊了一跤稍稍有点脏。他不在乎这个。如果他们第二天就出发执行“秃鹰”任务,他有可能被打死。他不停地继续灌酒。

当所有人都喝得晕晕乎乎以后,陶瓷觉得把货物交给亨利装船运回奥克兰或洛杉矶的好机会来了。他肩膀上扛着沉重的水手袋,笨拙地在路上走着。袋子里面的东西顶得他的后背和两肋隐隐生痛。离开B连露营的小机场不到两分钟,他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当他推开沉重的帆布门帘走进亨利住的4人帐篷时,他闻到里面有一股军用物资上残留的樟脑丸味道。他放下水手袋,动作比他希望的稍快了一些,袋子里的金属与胶合板地板碰撞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亨利正躺在床铺上看书。看到陶瓷进来,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呵呵笑着爬起来,通过握手舞表达了问候。帐篷里还有亨利的两个朋友,他们也履行了同样的仪式。跟兄弟们在一起的感觉就是好。

亨利找出一罐温啤酒,用开瓶器在上面打了两个洞。他举起罐子做了个敬酒的动作,再把罐子倒过来,用了大约5秒钟咕嘟咕嘟地把酒灌下去。然后他坐在床铺上,把手伸到橡皮夫人下面,掏出一小包用烟卷裹好的大麻。他点燃了一支,长长地吸了一口,再把它递给陶瓷。

“我可不抽这种恶心玩意。”陶瓷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亨利在表示友好。他曾跟亨利谈过有关黑人用毒品奴役自己的问题。亨利知道他不抽这东西。

“啊,该死的,伙计。你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潮流?抽这玩意只是好玩。它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吗?OK。那你继续抽吧。”

亨利把含大麻的香烟交给他的一个室友,再拿出另一罐啤酒,把它打开递给陶瓷。陶瓷双手叉在臀部,低头往下一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亨利。“你知道我也不沾这个玩意。”

亨利扬起眉毛去看其他人。他收回罐子,把脑袋伸过去,装出一副仔细研究的样子。“我这里面有什么,陶瓷?罐子里有个魔鬼吗?”

陶瓷犹豫了片刻。他其实想要那罐啤酒,但他知道穆斯林教友不能饮酒。但话说回来,定这个规矩的人的屁股又不会在该死的闷热丛林里被打开花。他也知道他要勇敢地坚持他的原则。“嘿,亨利,你有苏打水之类的饮料吗?”他尽量显得漫不经心地问。

亨利咕咚咕咚喝完第二罐啤酒,然后走到他的床铺一头,拿出一整箱可口可乐。他撬开一罐递给陶瓷,笑嘻嘻地说:“我什么都有,兄弟。”

陶瓷接过饮料,向着亨利坐在床铺上。那个沉重的水手袋就放在他两脚之间的地板上。他喝着可乐,那味道让他想起家乡的夏天。大麻烟卷被几个人一直抽到剩下的烟蒂短得烫手,亨利的一个朋友才把它放进一个银色的大麻香烟烟嘴里。亨利吸了最后一大口,那支大麻烟卷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议论着哪个兄弟回了国,哪个兄弟没有。然后亨利定定地看着陶瓷的眼睛,这是一个信号。“帕克真的想过杀死那个种族主义杂种吗?”

陶瓷犹豫道:“我想是这样。”

亨利哼了一声。“可惜他搞砸了。”

几个人点头小声附和。

陶瓷没有注意帐篷里的场景。他眼里现出帕克满脸汗水,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正在黑暗中走出防御圈的样子。他叩了叩指关节,用力握了握帕克的手让他放心。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帕克。他又回到了现实中。“我认为那个上士必定发现了什么。但他说帕克要杀他全是胡扯。”

“说那是胡扯?”

“是的。”陶瓷不知道怎么处理他的空罐。“是的,说那是胡扯。”他俯身解开拴住水手袋口子的背带。“可是我带来的东西却不是胡扯。”他先掏出一挺M-60机枪的枪管,再拿出机枪的尾端,迅速地把它们装配在一起,交给了身旁的兄弟。接着,他又拿出一支AK-47做着同样的事情。然后他掏出一把点45口径手枪,把它交给了亨利。接着他又拿出了第二支AK,笑着说:“为国内的兄弟们搞的。”

亨利把点45手枪的枪机向后一拉,朝枪管里看了看。他的两个朋友也摆弄着AK-47步枪,这种枪在后方十分罕见。

亨利近乎悲哀地笑了笑。“你从哪里搞到这玩意的,陶瓷?”他问。

“我们袭击过一个大的弹药库。在那里时,我和一些兄弟找机会把一些枪分解成了零部件。然后,我就说是我的枪坏了,需要拿这些M-60机枪零件,一次弄一点,你知道。这把点45手枪就说是打仗时被弄丢了。这是我自己的枪。我这把是新的。”

亨利不停地哼哼着。

陶瓷看着他说:“你哼啊哼的什么意思?”

亨利把点45手枪扔在他的床脚。“你觉得那些回家的兄弟们没有他们自己的枪吗?妈的,伙计。他们需要的是钱,钱才可以搞到他们想要的所有武器。你忘了你住在该死的美利坚了吗,陶瓷?我们在美利坚能搞到的枪,比你妈妈的相好男人还要多。”

陶瓷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拿他的母亲说事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不管这个比方离事实有多么接近。“总会有点帮助的,亨利。”

“放屁。”亨利起身走到一个笨重华丽的用望加锡黑檀木雕刻的碗柜前,这是他从甘露的一个违禁市场上买来的,跟那个同样沉重华丽的储物箱很般配。他用这个储物箱代替统一配发的扁平箱。“另外,我们不能很快回到现实世界中去,那些国内的兄弟不知道该用这些武器干什么。妈的,陶瓷。他们正在为了谁能成为You Cee Ell Ay(o)的黑人教授相互残杀。妈的。为了谁能当上富有的白人女孩和小陶瓷男孩的老师相互残杀。”他转了一下挂在一个抽屉漂亮的银色搭扣上的数码锁。

“那些残杀都是联邦调查局的卧底干的。”陶瓷说。

“放屁,陶瓷。还是现实一点吧。你这些东西除了用在斯洛森斯杀人大道上,什么用也没有。”亨利把抽屉完全拉出,放在帐篷地板的钢跑道垫子上,把里面的衣服和其他物品拿了出来。然后,他小心地移开一块活动底板,并示意陶瓷过去看看。下面有几十个小塑料封袋,其中一些装着大麻,另外一些装着块状的大麻麻醉剂,还有一些装着看上去只是略有不同的白色的粉末。陶瓷猜测白色的粉末可能是海洛因。亨利小心地把活动底板放回原处。“你看这些是什么,陶瓷?”

陶瓷没有说话。

亨利把活动底板向后推了推,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说:“这都是绿花花的票子。我可以把它们变成很多大炮,这样我们就可以打我们自己的战争。”他把衣服和其他物品又放了回去。“你把这些AK拿到岘港去跟后方的笨蛋换成你喜欢的汽水吧。妈的,陶瓷。”亨利的朋友嘎嘎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人从裤子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军用支付券,脸上嬉笑着冲陶瓷轻轻挥舞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口袋里。

陶瓷有一种被出卖和愚弄的感觉。他看到亨利的朋友正开心地看着他。亨利也注视着他,把高高昂起的头略微侧向一边。陶瓷跟他的目光对视着。“那些毒品对兄弟们有害,亨利。马尔科姆·艾克斯说过应停止吸毒。黑豹党人也说过应停止吸毒。”

“谁说我要把这些毒品卖给兄弟们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只把它卖给白鬼。”

“没有。也许我不愿意。那又怎么样?”

“那些毒品有害。”

“所以我们他妈的要用它毁掉一些白人男孩。反正买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一些愚蠢的畜生。”

“那些黑帮在谈论应把毒品卖给黑人时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现在我们扯平了。”

陶瓷咬了咬嘴唇。“你会把所有的钱都给国内的兄弟们?”

“你觉得呢?”亨利的语气变得十分尖锐。

陶瓷没有回答。如果亨利这样做,他会说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他还是会说是。陶瓷知道何时应该放弃必须放弃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那些武器,不知道能用它们来做什么。亨利插进来帮他解了围。“嘿,伙计。这东西很棒。所有的都很棒。你只需要把它留在这里,下次有个兄弟回岘港,我们用它跟海军和空军的伙计们换一些好酒放在这里帮你保管着,等你下次出丛林再来拿。你干得不错,兄弟。你接着弄。”

亨利一副以恩人自居的腔调增加了陶瓷的耻辱感。他故意显得表情冷淡。“是吗?好吧。我得回去了,免得错过了好多机会。”他转向亨利的朋友,并通过了握手舞仪式。“你们这些兄弟都挺棒啊?”

“是啊。我们都挺棒。你也一样,伙计。”

陶瓷溜出帐篷,进入温暖的夜色中。他知道此行让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严重的挫折,他,还有其他一些人,不得不承受这些挫败造成的损失。

* * *

“你是个职业军人,弗拉卡索少尉?”扬乔维茨昏头昏脑地问。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喝酒的时间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弗拉卡索似乎有些不安。作为一名新来的少尉,他没有想到上任的第一夜就碰上一帮喝得醉醺醺的士兵。“你怎么想,扬乔维茨下士?”他回答道。

“妈的,少尉。我不知道。叫我扬茨吧。”扬乔维茨顿了一下。梅勒斯几乎可以看出在啤酒的作用下他头脑里的那种得过且过的想法。

“我真的很喜欢海军陆战队,”弗拉卡索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想我会在这里长期待下去。”

“该死的,长官,”巴斯轻蔑地说道,“我们终于来了个有点见识的少尉啦。”说到这,巴斯正巧打了个嗝,把大家都逗笑了。

“有些职业军人很不错,”扬乔维茨断然地说,“有些不怎么样。”

“是这样,”弗雷德里克森说,“这一点我同意。”

“他妈的你说得真对,你个鱿鱼混蛋。”扬乔维茨回答道。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个锅盖头杂种。”

“我说的是他妈的真对。哦,你是个他妈的好鱿鱼。”扬乔维茨转身对大家笑了笑,然后向后一栽,失去了知觉。

“你瞧,长官?”巴斯说,“一点也不像我们职业军人有耐力。”

“我不这么想,巴斯中士。”弗拉卡索说。他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喝着啤酒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寂静被一声野兽般的尖叫打破了。

“该死的白鬼杂种。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大帐篷前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猛地动起武来。弗拉卡索立即向打架的位置跑过去。梅勒斯因为身体不适和疲倦,勉强站起身来,但他也跟着弗拉卡索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梅勒斯走到那里,看到一个新来的人平躺在地上,脸上血流如注,两颗门牙都被打断了。陶瓷呼吸急促地站在他的身旁,手里握着一把战壕铲。

“你他妈的是嫌架还打得不够吗,陶瓷?”雅各布斯尖叫道。他越过那一小群人向陶瓷冲去,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有一把刀,兄弟。他有一把该死的刀。”

梅勒斯穿过人群,奋力向雅各布斯扑去,同时看到科特尔上去扭住了陶瓷,科特尔高高的额头闪着亮光。突然,两个陆战队员都停止了挣扎。

“谁捅人了?”梅勒斯呼吸困难地问。

“噢,该死的,长官,”雅各布斯说,“我拿的不是刀。”他张开被梅勒斯紧紧地抱在身体两侧的手,手里现出一个沾满了泥污的口琴。几个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听说用口琴发起的致命攻击,”梅勒斯说,“你们两个都好吧?”

“是的。”陶瓷咕哝道。

“他不该用他妈的战壕铲打他。”雅各布斯说。

“该死的CID(I)。”陶瓷说。他说的CID指的是刑事调查部门。“他妈的该死的龟孙子。”

梅勒斯直起身,并帮助雅各布斯站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从CID来的?”梅勒斯问陶瓷,他没有理会躺在地上呻吟的那个人。科特尔仍然用手抓着陶瓷的手臂。

“他是个缉毒侦探。你可以闻出这个傻瓜的气味。”

“他问你要过毒品之类的东西吗?”梅勒斯问。

“是。他问过我有没有毒品。”

“也许他只是想要一点。你想过这点吗?”

“他问我干什么,嗯?他问我干什么?一个他妈的白鬼问一个黑人要毒品。妈的,伙计。我可不干那种事。”

梅勒斯弯腰看着地上躺的人。弗雷德里克森已经拿着他的急救箱挤了进来,开始给那个人包扎伤口。如果把这个人送去营里的救护站,那就得付出代价,连队就会失去陶瓷和雅各布斯。他们都是连里舍不得放的能手。

“嘿,”弗雷德里克森对躺在地上的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嘿?你能听得见吗?”

那个人呻吟着说出一个名字。

“你是B连的人吗?”梅勒斯问。

那个人点点头。

“你刚才在问他要毒品?”

那个人摇摇头。

“他他妈的撒谎,少尉。”陶瓷叫道。那个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伸手去抓陶瓷,但弗雷德里克森和梅勒斯按住了他。陶瓷使足了劲儿,做势用战壕铲向那个人。如果真铲上的话,那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梅勒斯平静地对躺在地上的人说。他听见巴斯把海军陆战队员们轰开,叫他们远离这场打斗。他转身对雅各布斯和陶瓷说:“我明天再来处理你们两个这档事。现在睡你们的觉去。”

弗拉卡索站在那里,嘴巴大张着。

“嘿,弗拉卡索,别担心这事,”梅勒斯说,“他们只是发泄一下而已。”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人,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CID,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不能留在连队里。“嘿,你看,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把你从连里送出去。我们能处理好这事,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保持安静,打架的事决不会记在你的档案里,行吗?”

“我不做交易。”那个人说,同时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巴斯叫道:“你说什么?”他跳到那个人的头跟前。“不许你那样对少尉说话,懂吗?”他把那个人的头按在地上,用短而粗壮的前臂抓住他的身体。“你他妈的懂吗?”那个人无法回答,因为他的头被紧紧地压在了地上。

最终巴斯松开了手,他横跨在那个人的胸前,用很快的语速悄声说道:“这位少尉刚才告诉了你两件事。如果你还想晋升,还想要你的小命,就乖乖听话。我敢保证,你就是个他妈的偷偷摸摸的CID屁眼,如果你不达成协议,就再收拾你一个小时。”

“好吧。”那个人嘶哑地说。

他们把他带到野营帐篷里,费奇正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在里面疲倦地赶着文书工作。费奇给托普·西弗斯写了一封信,在第二天早上把这个人送回了后方,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巴斯用离开岗位到厨房帮厨的办法处罚了雅各布斯和陶瓷。

第二天,全连搬到了靠近一条次要跑道的一排塌陷的帐篷里。跑道的对面有一条河从一道宽阔的山谷中蜿蜒流过。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就坐落在这个山谷的中间,基地的东边和西边都是丛林覆盖的山脊。在河对岸的一座小山上,耸立着奥斯卡特遣部队(里)的地堡和天线。连里无人知道奥斯卡特遣部队是干什么的。海军陆战队员们能听到那里面有为空调系统和电灯提供电力的发电机运转的声音。偶尔会飞来一架陆军的直升机,下来一名陆军高官,乘坐迎接他的吉普车前往200米外的有空调的地堡,或是地堡旁边很小的军官俱乐部。来这里的也有大腹便便、穿一套不得体的没有任何徽章的陆军迷彩服的平民。他们可能来自国际开发署和中央情报局,或是不敢到丛林里去的记者。

在奥斯卡特遣部队驻地的上游方向,驻扎着一个显然什么事也不做的南越军队的分遣队。在经过这支部队的人身边时,海军陆战队员们总是以毫不掩饰的敌意看着他们,痛恨他们无所事事,痛恨他们把美国军队引到越南来。与痛恨那些撒谎者比起来,他们更痛恨这帮混蛋。毕竟,那些撒谎者是自己的同胞,是那些满脸是汗、带着公文包飞来飞去,腰间别着从未用过的锃亮手枪的肥胖的美国文职官员和后方的游骑兵们(奥)。当然,海军陆战队员也恨他们。有些海军陆战队员憎恶北越军队,有些却不这样,北越军队至少是值得尊重的。

当忙着恢复帐篷形状和清理战壕时,B连的海军陆战队员们经常会暂时忘记他们正等着被投入战场。但是,每当一辆吉普车在道路的转弯处开得比正常情况下快了一点,或是一架直升机从头顶上匆匆飞过时,他们心里的恐惧和忧虑就又回来了。

梅勒斯趁上任新职位的机会,提出他是否可以跟费奇一起参加下次的营部战情简报会。费奇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人走进被当作小礼拜堂使用的大帐篷里,在折叠椅上坐下。霍克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他刮了胡子,这情景让梅勒斯感到有点尴尬。这是一个明显的迹象——霍克在后方只是个卑微的小人物。霍克还穿了双闪闪发亮的新靴子。梅勒斯用手指着他的靴子吹了声口哨。霍克嘘了他一声。

布莱克利少校走进帐篷喊了声“立正”。中校神采奕奕地大步跟了进来,他点头示意布莱克利会议开始。大家坐了下来。梅勒斯侧身看着霍克,表达他对这种等级制度和特权结构的反感。霍克装作没有看见。

布莱克利站在上面,背靠粗糙的木制圣餐台,宣布了各个连的部署情况。然后,参谋军士开始读他们的报告。有的似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有的比较高效和专业,这使梅勒斯看出了后方营级机关运作的重要性。海军牧师赖尔登神父站了起来,宣布了未来可给大家提供的各种信仰服务,试图跟这些年轻人打成一片。

军士长纳普在安排给他的预定的时间站了起来,他略为偏圆的身躯裹着笔挺的丛林作战服,开始宣读他的简报。“各位长官,各位参谋军士,”他说,“随着全营在基地的进驻,营长觉得,而我也赞成,我们必须格外注意我们的军容仪表。我希望全体军士人人都要仪容端正。特别强调的是,大家不能佩戴项链、徽章、刽子手的套索(士),而且应打理好胡须。”纳普的目光直视着费奇和梅勒斯。“中士及以上军衔的人才有权利保留胡须。但也要认真修剪,长度不得超过上唇的外缘。不过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有权保留胡须的中士,”他打趣地笑出了声,“所以我们把那些垃圾清理干净,应该不费什么事。等各个连全都进驻基地后,我要直接跟全体上士们谈一谈。”纳普笑了笑,他转向布莱克利,然后又笑了笑。“我的话完了,长官。”

“谢谢你,军士长。”布莱克利说。他转向辛普森。“该你了,长官。”

辛普森点点头,走到讲道坛上发布他的命令。他的袖子捋得整整齐齐,起皱发红的脖子旁边的领口上缀的银叶闪闪发亮。他让梅勒斯想起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矮子。一个试图表现得像个绅士、操着乔治亚口音的红脖子的乡下矮子。

“先生们,参谋军士们,”他开始讲话,“1营有了个该死的喘息机会。然后我们就要开始下一步的行动。我不能告诉你们这个行动会是什么,但是请放心,我们将进入丛林,或是以连为单位,执行我们不断攻击敌人的任务,切断敌人的供应线,发现他们的医院和弹药库,或者,”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以全营的兵力尽我们的一切力量,给越共的南北供应线来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停下来看了看他的手下。梅勒斯萎靡不振地坐在椅子上,撕扯着手掌上的一些腐烂皮肤。费奇正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霍克则茫然地盯着前方。

“先生们,”辛普森继续说道,“到明天晚上,除了有一个排还在守卫溪嘉大桥,我们处于幸福状态下的整个营,将会聚集在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我确信这是搞一个正式的晚餐会,让全营的军官们聚集在一起培养团结精神和友情的极好机会。这个晚餐会将在18点整开始,我宿舍里有鸡尾酒供应,然后在19点整转到军官食堂就餐,我相信司务长汉森将会给大家预备好配得上国王享用的美味佳肴。我希望每个人都有最好的表现。”

帐篷里鸦雀无声。人们紧张地笑了笑。那些没有受到邀请的参谋军士们看上去很不舒服。梅勒斯转头去看霍克,故意大张着嘴作出一副震惊的样子。霍克没有理他。

布莱克利少校站了起来。“我敢肯定从丛林里回来的军官,当然还有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对周四的夜晚翘首以盼。我不知道那些年轻的军官们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事,但是举行晚餐会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我们的前辈皇家海军陆战队的时代。这个在经历剧烈战斗间隙找机会搞的聚餐,将让我们永生难忘。”

“他说得对。”梅勒斯直视着前方低声说。他指望会得到霍克的回答,但却没有得到。霍克已经拿出了笔记本在上面写着什么,脸上现出专注的表情。

会议结束后,梅勒斯在帐篷外面挡住了霍克。“你的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掉了。你他妈的认为是怎么回事?”

“你不该刮掉你的有幽默感的胡子。”

“你看,梅勒斯,这个该死的3号和中校把什么项链、胡子、嬉皮士发型,还有刽子手的套索当成了一件大事,所以营部所有的人不得不把胡子剃光。我现在在营部。你没忘吧?”

梅勒斯对中校的愤怒溢于言表。“他妈的什么意思?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士兵们这样做不过是出于某种自豪感,但是后方的胆小鬼就会剥夺别人的一点点乐趣。”

“嘿,聪明人,”霍克说,“你这样攻击中校和3号,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他们已经因为胡闹挨剋了。”

“他们胡闹了什么?”

“辛普森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过他想拿B连开刀。当着团部一半军官的面,他已经不止一次为B连的事认错。”

“只有他才想得出那些他妈的愚蠢要求。”

“问题不在这,你这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一点。关键是中校已经被上校饶恕了一次。这个营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达不到目标,那就是B连的错。3号只是辛普森的一个年轻、聪明的版本,他同样希望以牺牲某些东西来换取他向上爬的机会。我指的不是个人的牺牲。”

“这么说他们都在玩弄权术。我看这还是老一套。”

“不,老天作证,我敢打赌事实并非如此。”

两个人站在那里对峙起来。

“我告诉你,别他妈的跟这些家伙斗,”霍克说,“眼下1营在马尔瓦尼的心目中地位不高,辛普森认为原因就在B连身上。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讲,你们既能成就他,也能毁了他。”

“去他妈的。我会尽力让这个混蛋得不到提拔。”梅勒斯抬腿要走。

霍克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过身来。“你听我说,你自命不凡的常春藤联盟算个狗屁。我才不管你他妈的对自己做什么,但你别让连里的小伙子们去闯祸。那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或其他人因为某些个人的恩怨让他们犯事,我会遭诅咒的。我才不在乎你认为这合不合理。在那个家伙的手下,我还遇到过比他那些手法更可恶的下三滥动作。”霍克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政治家先生,中校掌握着直升机。”

霍克松开了梅勒斯的衬衣。他的手在颤抖。梅勒斯惊恐地往后一缩。他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喘着粗气。梅勒斯意识到他们之间差点就真的打起架来,他的情绪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他还能看出霍克感觉不好。梅勒斯想伸手去碰碰他,说自己是个笨蛋。他无法忍受霍克不再是他的朋友。拿他的教育和愿望说事是很伤人的。“我会跟吉姆谈谈,”梅勒斯说,“我们会好好清理出个头绪。我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做一个傻瓜。”

霍克并没有看着梅勒斯,他的眼睛正看着远处那些小山。他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香烟找不到了。”他说。

“找不到挺好啊,”梅勒斯说,“你想从这里离开后,过几年死于癌症吗?”

“你相信那种废话?”霍克问。

“啊哈。”

他们互相对视着,都意识到他们在谈论死亡。然后霍克平静地说:“我自己有时也很混蛋。中校并不是唯一有野心的人。的确,当吉姆上任时我也想成为B连连长。我在丛林里待的时间更长,吉姆犯的错误我也犯过,而且还付出了代价,但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再次发生。”他的眼里一片空白。梅勒斯感觉到他的脑海中正在重现某些可怕的情景。霍克很快恢复过来。“我不希望再发生那样的事。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要怎么玩那个游戏?”

梅勒斯点了点头。“特德,我不想当连长。我只想出丛林。”

“但愿我们至少没有相互撒谎。”霍克说。

“好吧,”梅勒斯轻声说,“我也想当。”然后他很快补充说,“但我很乐意在你的领导之下,霍克。真的。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很糟。”

“我也这么认为。”

然后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我得回去了。”梅勒斯最后说。

“当然。”

梅勒斯郁郁不乐地走开了。希望与霍克保持友谊让他很尴尬。

“嘿,梅尔。”霍克喊道。两手插在裤子后兜里的梅勒斯转身望着霍克。“麦卡锡和墨菲都要从丛林里出去了。你知道在我们跟A连和C连互相轮换时,有人员阵亡的那个排的排长吗?”

“哦?”

“他就是麦卡锡。墨菲是我们在着陆场遇到的那个大个子。”

梅勒斯看上去有点困惑。

“犯抽搐的那个人。”

梅勒斯点了点头。

“我们是个神秘之旅团队。你想一起来吗?我给你提供赞助。”

“当然,”梅勒斯说,“但到底什么是神秘之旅?”

“就是好好地喝上一杯,梅勒斯。”

梅勒斯不好意思地笑了。“什么时候?”

等梅勒斯回到连队时,迎接他的是众多讥讽的嘲笑。

“少尉,你打算明天晚上回国去把你的蓝制服(少)拿来吗?”

“你们军官要把指甲擦得亮亮的,免得把银餐具搞脏吗?”

“他们准备开始发放吃C口粮用的桌布了吗,少尉?”

梅勒斯不得不接受这些取笑,他很清楚这一点。晚餐会是一个愚蠢的主意。他走到他的橡皮夫人旁边,拿着本卷了边的詹姆斯·米切纳的《源头》躺了下来,这是他用两本路易斯·拉穆尔的牛仔小说换来的。他试图让自己沉浸在以色列远古的历史里。

陶瓷的声音打断了他。“嘿,长官,我们可以跟你谈谈吗?”陶瓷站在帐篷的入口,身后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黑人海军陆战队员。

梅勒斯示意他们进来。“有什么事吗?”他问。

“嗯,长官,”陶瓷指着他的朋友说,“这是准下士沃克。我们叫他亨利。他是指挥和补给连的。”

“你好,沃克。”梅勒斯伸出手去和他们握了手。

“我们自己有个小俱乐部,”陶瓷说,“偶尔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放放音乐什么的。你知道。”

“听起来很不错。”梅勒斯尽量显得很随意地说。他开始感到不安,特别是沃克的样子挺吓人。他决定直截了当。“卡西迪说你们有个黑人权力组织,他指的就是这个吗?”

他们都笑了。“卡西迪。”陶瓷说出这个名字时唾了一口。“那个该死的乡巴佬知道个屁。黑人权力。妈的。这是一个政治运动的词汇,它就这个意思。卡西迪不过是个该死的偏执狂。”

然后是一阵沉默。梅勒斯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们,当他还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新生时,曾作为“SNCC”即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一名成员,组织学生去南方为选民做登记。那还是在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即)把白人排除在该委员会以外之前。后来梅勒斯发现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比如开车去布林莫尔女子学院。

陶瓷首先打破了沉默。“我们就只有这个俱乐部。它可不是什么鲁莽的黑人权力组织。我们这儿的暴力已经他妈的够多了。再说,黑人权力并不是宣扬暴力。它是要黑人拥有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力量。它关心的是自己的形象和领导能力,要法律平等地对待我们和白人。你觉得这听起来可怕吗,长官?”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事情。”梅勒斯说。他希望陶瓷有话直说,但又不敢强迫他。

“是的,长官。这是件好事。瞧,亨利还有我,我们的聚会也有点宣传这种主张的意思,你知道吗?”陶瓷沙哑的声音像是要隐藏内心的观点。梅勒斯可以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喜悦,仿佛那后面还有另外一个陶瓷,正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们3个人。“噢,长官,”陶瓷补充说,“我们想试着消除我们这里的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别。你看,长官,我们有从国内的兄弟们那里带来的很多印刷品,很多东西是烈性的,伙计。烈性的。我的意思是,它们是主张暴力的。”

“我知道,”梅勒斯说,“我看到过一些。”

“长官,”亨利说,“有些兄弟已经再也忍受不了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亨利开始现出一丝怒气。

“所以沃克和我昨晚谈到,”陶瓷插话道,“也许我们应该为此做点什么,所以我们要让一些兄弟……”他停顿了一下,“嗯,所以我们要阻止那种士兵伤害长官事件的发生。”

梅勒斯的眼神飞快地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寻找着有助于自己作出判断的线索。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个索要保护费的黑帮组织。他决定装傻。“你们觉得有人要蓄意伤害其他人?”

“我们?”亨利说,“不。不是我们。但是话说回来,这有可能发生。就拿帕克来说吧,你知道,他们让他活活累死而且得不到救治。你还记得他吗,少尉?”

梅勒斯吞咽了一下口水,希望这会儿能有人吃完饭赶回来,好趁机结束这一局面。“帕克的死是个意外。没有人知道他身体有病。我们尽了全力想把他送出去。”

“有个白人男孩也生了病,”陶瓷说,“白人男孩,他就被送出去了。”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陶瓷,”梅勒斯说,“查兰德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了过来,这跟他的肤色没一点关系。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帕克死去。”

“长官,陶瓷的意思是,”沃克说,“我们在这里快要忍不住了。这些家伙很多可能没有那么聪明。如果他们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们有可能做出让自己陷入麻烦的事情来。”

陶瓷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说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杀死一个该死的越南猴子,那为什么不能除掉一个每天都在折磨你的偏执狂?这是他妈的常识。”

“那是谋杀。”梅勒斯说。

“谋杀?”陶瓷说,“妈的。我们全都是一帮杀人犯。杀一个黄种人跟杀一个白种偏执狂有什么区别?你解释给我听,少尉。你读过大学。”

“我看不出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梅勒斯说。

“我们希望在他们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以前把问题给解决了,”亨利带着轻松的笑容说,“也许我们可以阻止事态的恶化。”

“说下去。”梅勒斯说。

“陶瓷告诉我有些兄弟有一件事要跟卡西迪了结。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发脾气,给自己惹出麻烦来。我们就是希望避免麻烦。”

梅勒斯迅速瞥了一眼帐篷门口,等着亨利继续往下说。可是亨利和陶瓷都住了口。“哦,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梅勒斯终于说道,“避免麻烦。我要怎样才能帮上忙?”

“没什么特别的,”陶瓷说,“也许就是说说卡西迪,告诉他对兄弟们好一点。也许你可以让他道个歉。”

“道歉?”梅勒斯厌恶地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他妈的能让卡西迪道歉吗?为了什么?”

“用机枪枪管敲掉一个人的牙齿。”陶瓷说。

亨利补充道:“也许你可以给谁透个风,就说没有兄弟会像明天晚上那样卖力地为你们供应晚餐。”

“你看,沃克,我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同意那样搞,而且我也不打算去。”

“你刚说过你想知道怎样才能提供帮助避免麻烦的,不是吗?妈的。”

“沃克,我不会听你的废话。”

“对啊。你是个军官,而我是个他妈的黑鬼。”

“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的,”亨利转向陶瓷,“你跟我说的是些什么狗屁玩意?他跟其他的人有啥不同?”

梅勒斯的耳朵发烧了,他看着陶瓷。

“我们之所以来找你,梅勒斯少尉,”陶瓷说,“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是唯一可以跟我们进行交流的人。”

“对此我深表感激,陶瓷,”梅勒斯说,“我会尽力帮助。只是不要逼我。”

“我们不逼任何人,” 陶瓷说,“我们只是想说明情况。”陶瓷看了一眼亨利,然后又看着梅勒斯。“我们受不了了,长官。”他补充说。

“我会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梅勒斯说。

两个人离开了。梅勒斯拿起书来,却发觉很难读下去。他盯着封面,脑子里一直嗡嗡地重现着刚才谈话的情景。但同时他对这些黑人士兵愿意来找他也感到有点高兴。

晚饭后,梅勒斯在作战指挥中心下垂的帐篷后面徘徊着。天已经黑了,而且下起了绵绵细雨。他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也许是他吃的牛肉杂烩和接着喝的热气腾腾的咖啡起的作用。他磕磕绊绊地跨过几个残留的树桩和几根支索走进了帐篷。霍克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床上,借着烛光擦着他的新靴子。里面的6张床上只有3张铺着床垫。霍克的那双脱色的旧靴子整齐地摆放在他的小床下。

“你把你的靴子擦那么亮干吗?”梅勒斯问,“它们本来就是新的。”

“我得到了一枚勋章。”霍克头也不抬地说。

“嘿,真的吗?真棒。你得了个啥?”

“铜星奖章。”

“好神气耶,松鸦鹰。”梅勒斯抬手作出个老鹰鹰爪发力的姿势,同时咧嘴一笑。霍克获得了一枚勋章使他充满了自豪。

“是啊,”霍克试图忍住笑,“我为这感到骄傲。”

“你干了什么?”梅勒斯问。

“噢,我跑过开阔地,召唤来一些炮火对付古罗的越南猴子炮兵。他们在朗卫把我们炸得一塌糊涂,就那么回事。”

“我听说过这事。”梅勒斯说。

“真的?”

“我当时在广治,被分配到B连的第一天,办事员们都在谈论它。”

“真的吗?”霍克露出了微笑。“你知道,梅尔,我曾经认为勋章是垃圾,我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我错了。我想,那是因为你以为自己的价值微不足道。所以我为此而自豪。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很多人都做了跟我一样的事,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始终默默无闻。还有岘港一个负责普通军需品供应站的校级军官,他也获得了同样的荣誉。”他开始使劲地给靴子抛光。

最终他放下了闪闪发亮的靴子,伸手到小床底下拿出他的旧丛林靴。他冷笑着穿上旧靴子,然后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梅勒斯。“我已经厌倦了等待那两个爱尔兰混蛋。我有6箱6瓶装的啤酒和一瓶黑杰克威士忌。我们来个一醉方休吧。”

“行啊。”梅勒斯说。

“神秘之旅!”霍克憋足劲大声喊道,同时蹦下床跳起了鹰舞。“神秘之旅!”他从箱子里掏出一瓶波旁酒,往两个大牛奶咖啡杯子里倒上酒。他对着梅勒斯举起杯子。就在这时,帐篷帘子一掀,杰克·墨菲出现了,他巨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帐逢门。梅勒斯上次看到墨菲还是在B连从马特峰出发乘直升机降落在丛林着陆场上时,当时精疲力竭的墨菲就躺在那里。跟在他身后的是麦卡锡。梅勒斯不愿去看麦卡锡。他颤抖着想要找一根烟,往事历历在目,他手下士兵尸体的形象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先是威廉斯,然后是帕克。

“嘿,嘿,嘿!”麦卡锡挤到墨菲前面,他和霍克开始嚷嚷着跳起了快步舞。

“你们俩都认识梅勒斯。”霍克边说边停下来,向另外两个杯子里倒入威士忌。麦卡锡拿出了五分之一加仑的伏特加。墨菲有半品脱装的苏格兰威士忌和几个用橄榄油腌制的小沙丁鱼罐头,以及一盒乐芝饼干。

一个小时后,梅勒斯忽然开始用霍克的卡巴刀去砍一罐沙丁鱼罐头,旁边的人全都无助地傻笑着。最后,梅勒斯情绪激动了,他开始一阵乱砍,喷出的橄榄油溅到了他的脸和额头上。

“妈的,梅勒斯,住手吧。”麦卡锡大笑道。

梅勒斯对着罐头又是一阵猛扎,最后抓起罐头向自己的额头撞去。“啊——”当橄榄油流到他的下巴上时,他叹息了一声。接着,他坐到了帐篷地板上,背靠着霍克的床铺,闭上了眼睛。

“该死的,梅勒斯,”霍克对他喊道,“你不能现在就睡,我们刚他妈的开始。”他开始轻轻拍打梅勒斯的脸颊。梅勒斯睁开眼睛,迟钝地笑了笑。霍克倒了一些啤酒在梅勒斯的头上。“我们还有36瓶啤酒没喝呢。”

“去你的,霍克。我只是休息一会儿眼睛。”他抬头看着3个战友。他知道他已经被允许加入了这个团体。

在开怀畅饮了两个小时后,4个尉官忍住笑,偷偷地以一阵急促的短跑溜进了团里的车辆调度场。霍克用在基础学校学到的手势引导着他们,一举一动都按着要求来。他们的目标是一辆半吨的卡车。

“把你他妈的屁股放低点,墨菲。”霍克低声说。

墨菲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着。

“火力组进攻。准备好了吗?”霍克举起手臂。“上!”他指着卡车,4个人冲了过去。梅勒斯和墨菲挤进了后车厢,霍克和麦卡锡则爬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他们大喊大叫地顺着道路向团里的军官俱乐部开去。

半小时后,军官俱乐部里放映的电影被中途打断了,一个人影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冲到前面,想要拥抱银幕上的女人。银幕哗啦一声掉了下来。试图趁着黑暗逃走的墨菲绊到了电源线,把放映机从桌子上扯到了地上。霍克大喊:“撤退!撤退!弃船!”“神秘之旅小队”向着他们20分钟前跌跌撞撞穿过的门口冲了过去。惊慌失措的墨菲仍然跟电线纠缠在一起。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他错过了那扇2英尺宽的门,最终他从约12平方英尺大小的细铁丝纱窗上钻了出去。

当4名尉官挤进卡车时,几名同样喝醉的军官在他们身后大声地叫喊着。其中一人拔出手枪对天开了一枪。这个人和另外两个黑影跳进一辆吉普车,向他们追了过来。

那个人举起手枪在头顶上挥舞着,一边笑一边大喊道:“破坏分子!破坏分子!村子里的强奸犯和抢劫犯!”他正要对天再次开枪,吉普车突然一颠偏离了道路,司机急忙向一侧猛转方向盘。转弯产生的离心力和重力使枪口射出的沉重的点45口径子弹的弹道往下一沉。

跟梅勒斯一起坐在卡车后座里的麦卡锡呻吟着滑到了地板上。

梅勒斯立即清醒了——而且非常害怕。他知道他们的麻烦大了。他一脚踢开驾驶室的后窗,对着正在驾驶卡车的霍克尖叫道:“麦卡锡中弹了!我们得带他离开这里。”

霍克转头看着梅勒斯。他的眼白十分突出。然后他又转回头去看前面的道路。

“他妈的麦卡锡中弹了,你听见没有!”

霍克转弯让卡车驶离了道路,蹦蹦跳跳地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向一座小山开去。卡车撞上了一个残留的树桩,墨菲身体前冲撞到挡风玻璃上,梅勒斯则砰的一声撞在驾驶室的后挡板上。麦卡锡向前滑去,跟梅勒斯挤成了一团。

他们从车里挤出来,拖着麦卡锡进了灌木丛,奋力向坡上爬去。吉普车从他们前面的路上呼啸而过。

“你们背着我干吗?”麦卡锡突然问道。

“你他妈的不是中枪了吗?”霍克问。

“那个混蛋打中了我剩下半品脱酒的酒瓶。我的屁股被玻璃碴子扎了一下。”

他们厌恶地把他扔在了地上。麦卡锡呵呵地笑了,他试探着站了起来。4个人走过灌木丛,最终来到一块被清理出来的土地上。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受惊的声音,大声地问了句口令。

他们立即卧倒在地。

“别开枪,”霍克喊道,“你会给我们的国家和陆战队带来极大的损害。”

“也许吧,不要脸的家伙,”那个声音回应道,“我跟陆战队他妈的有什么关系。我是陆军。再过来我就打爆你们的屁股。”

“我们到底是在哪里?”梅勒斯喊道。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这个越南猴子杂种。”

“我,是个越南猴子杂种?”梅勒斯悄声对其他人说。他们全都呵呵地笑了。

“嘿,梅国人,高兴地干活,”霍克叫道,“我地,UCRA毕业地。你地,不能对好同胞地开枪。那样做,大大地不好。你地,大大地好。”(业)

“你们真的是美国人?”

“你他妈的觉得呢,笨蛋?”霍克大吼道,“你是天主教教皇吗?狗要舔自己的蛋蛋吗?”

一发弹跳式照明弹升上了天空,将一片忽隐忽现的绿色光影投在地面上,显得十分怪异。4个尉官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梅勒斯瞥见了一门陆军175毫米炮的炮管,显然这里是负责基地主要防线安全的炮兵营区。

“证明你们是美国人。”那个声音叫道。

“他妈的你要我们怎么做?”霍克回答道。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但不要问我有关棒球的任何问题。我恨他妈的棒球。”

“好吧,你们从哪来?”

麦卡锡哈哈地笑了。“让我来,”他低声说,“东帕多瓦,”他喊道,“你知道那是哪儿吗?”

“东帕多瓦?不。”

霍克插嘴道。“嘿,笨蛋,应该是你问问题。”

一阵沉默。

“好吧,陆军部长是谁?”

“我不知道。”麦卡锡回答。

“好吧,那么,国防部长是谁?”

墨菲说:“谁他妈会在乎这个?”

“我在乎。”那个声音回答。

“我不知道。”麦卡锡说。

“那么总统是谁?”

“你就别折磨我了,”麦卡锡回答,“我就是个越南猴子。”

“你们肯定是他妈的海军陆战队。没有人会有他妈的这么蠢。撅起你们的屁股过来吧。”

一个小时后,“神秘之旅小队”终于消停了下来。麦卡锡和墨菲已经在两张弹簧露在外面的空床上昏睡过去。麦卡锡从腰部以下全都赤裸着,他的右臀和大腿上擦了红汞药水。那颗子弹把他的右边屁股擦掉了一小块肉。地板上有一些玻璃碎片,是从他的屁股上挑出来的。是墨菲把伏特加浇在麦卡锡的屁股上,用他的卡巴刀为麦卡锡做的手术。梅勒斯正在一块C-4上热着咖啡,呕吐过的他脸色苍白。咖啡是为霍克熬的,因为霍克需要清醒过来去值一个小时的班。梅勒斯的第一次神秘之旅结束了。成为小组一员的感觉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