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艰难的胜利
海军陆战队员们排成长长的一行默默地向前走去,穿过被炸成一片焦土的地面,有时,他们会绕过四分五裂的树桩,分散开来,然后再重新组织好队伍。当他们向陡峭的斜坡上爬去时,呼吸变得吃力起来。
“继续往前走,”梅勒斯对自己说,“不要跑,继续走。”
他们走出了大约20米。梅勒斯回头望了一眼,察看是否有人掉队。像往常一样,海军陆战队员身后的丛林已是模糊一片。25米。一名士兵突然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栽。他又爬了起来。队伍继续向上移动。28米。也许山上一个人也没有。30米。在他们向山坡上走去时,只能听到一片呼吸声。
山上的那些掩体看上去离他们似乎有几英里远。
梅勒斯在斜坡上向后滑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自己。他仍在心里念叨着:继续走,不要惊慌。也许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不要跑,继续走下去,直到需要时再跑。那里也许已经没有人了。
绷紧的神经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每走一步就有更多的空气灌进去,橡皮随时都可能因耐受不了突然爆裂。
突然,掩体上有微光闪烁起来,海军陆战队周围的地面仿佛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AK-47步枪,SKS步枪,俄造RPD 7.62毫米机枪射出的子弹把空气撕成了碎片。费奇立刻向直升机山上的D连发出了开火的信号。当D连射出的弹雨从正在前进的B连海军陆战队员的头顶上飞过去时,大家感到脑袋里轰地麻木了一下。梅勒斯听到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向一长排掩体飞去。他体内的肾上腺素瞬间激增。然后,他听到了那些中弹者发出的叫声。
梅勒斯拼命压过枪声的噪音大喊道:“冲啊,该死的。冲啊!”他奋力向上冲去,杰克逊紧跟在他的左边。一串机枪子弹打在他们前面的泥地里,他们两人全都扑倒在地,争相向一根原木爬去。梅勒斯从眼角的余光看到罗伯逊卧倒,隐蔽在一个弹坑里。但是罗伯逊班里的一名士兵却倒在了他身后的地上。另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抓住这个士兵的腿,想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但是一排机枪子弹又把这个队员打倒在地上。他抱着肚子蜷缩在那里,然后静静地躺着不再动弹了。
梅勒斯从原木后面抬起头向前望去。子弹溅起的泥土和岩石碎片如雨点般向他的脸上和头上打来。梅勒斯把脸埋到了地上。再往前走无异于自杀。
进攻刚刚开始,就完全停顿了。
又一名罗伯逊班里的新兵从隐蔽处冲出来,试图跑到躺在他前面的两个人身旁,结果胸部中弹。雅各布斯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梅勒斯大声叫着医护兵。弗雷德里克森医生飞跑着穿过一片空地,俯身躲在了原木构成的隐蔽物背后,此时雅各布斯已经把那个新兵救回到了那里。整个过程只经历了大约5秒钟。可是那个新兵已经死了。
现在有他们4个人和一具尸体挤在原木后面。梅勒斯喃喃自语地大声祈祷着,尽管谁也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他的脸正紧贴在地面上。上帝啊,为什么他们不扔凝固汽油弹?为什么他们不能等到天气放晴,用一把火把这座该死的山烧个精光?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这样干?为什么没有人向前冲了?
空气中充满了喧嚣的噪音、狂飞的子弹和疯狂的叫喊。他们在原木后面趴下的时间现在已经超过了30秒。
杰梅因向躲在原木后面的一群人跑过去。子弹从他的身旁嗖嗖地飞过。“这里没有他妈的你的地方,杰梅因。”梅勒斯喊道,但杰梅因没有理他,继续跑了过来,他一下子扑在梅勒斯和杰克逊的身上,砸得梅勒斯长出了一大口气。
他得逞了,梅勒斯心想。
杰梅因的胸口一起一伏,一双发狂的眼睛飞快地来回顾盼着。但他毫发无伤地到达了目的地。梅勒斯心里念叨着,继而又把脸埋到地上,试图不去想纷飞的弹雨和周遭的喧嚣和混乱,呆在这里不动,但是杰梅因喊道:“我知道那挺该死的机枪在哪里,少尉。”
梅勒斯想对他大喊,他妈的那又怎么样?我不想上那里去。我不想上那里让他妈的中校得到一枚该死的勋章。但是他改口说:“哦,打他个狗日的。”然后又把脸埋在可爱的泥土里。
杰梅因一翻身从梅勒斯和杰克逊的背上滚下来,向原木的尾端跑去。他发射了一枚榴弹。原木前方的地面和身后几百米范围被机枪子弹打得泥土飞扬,他又急忙趴在地上。
费奇在电台里呼喊着。杰梅因装上榴弹又打了第2发,然后是第3发。因为噪音的干扰,梅勒斯没有听清费奇说什么。他捂住一只耳朵,听见费奇说,“他妈的那边是怎么回事?2排被压制住了。他们动弹不了。3排在那道山梁上至少遇到了5个敌人的火力点。这座该死的山前面他妈的布满了机枪。你他妈的那里怎么样?完毕。”
梅勒斯喘着粗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然,他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声,于是转过身去。杰梅因肩部中弹,摇晃着倒在了杰克逊身上,鲜血从他的防弹背心下面流了出来。杰克逊把他从身上推开,鲜血溅到了梅勒斯身上。弗雷德里克森爬过来把一大卷创伤用敷料塞进杰梅因背后出血的弹孔上,被激怒的雅各布斯一把抢过M-79,向杰梅因刚才射击的机枪开了火。
梅勒斯看着杰梅因胳膊和手上的鲜血和扭曲的面孔。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浮到了战场上空,俯视着全连。世界陷入了难以说清的沉静之中,一切事物都进了慢动作状态。
杰梅因可能会死。
从古德温排所在方向传来了一声爆炸,整座山上都感到了震动。
现在,梅勒斯他们在原木后面等待的时间已过了一分多钟。
梅勒斯的意识又高高地浮升起来。他看到海军陆战队员的队伍在他的下方延伸开去,一些人痛苦地蹬着腿或扭来扭去,一些人静静地躺着。他看到一些他认识的还活着的人,正躲在原木和小的隐蔽物后面努力求生,很多人平躺在地上,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他也审视着前方那些掩体。他看到了那些仿佛绘在图纸上的环环相扣的连锁火力。他看到了杰梅因攻击的那挺机枪——他知道机枪的位置。他的思绪飘回到在基础学校时上的一堂战术课,当时一名红头发的少校说,排级的下级军官大多数都是多余的,因为班级的下士和中士能够处理好几乎所有的问题。但是总有一个时候,排级下级军官必须为他们得到的待遇付出回报,在那个时刻来临时,他们自然会知道。
梅勒斯的思绪回到了山上,现在,他的这个时刻到来了。
他看到了从燃烧的凝固汽油弹上冒出的浓烟。他想到了突破这种联锁火力点的窍门,那些火力点就在他的前面,正朝他喷吐着火舌。
梅勒斯按下了发话键。“布拉沃6,我是布拉沃5。完毕。”梅勒斯通过电台冷静地把情况告诉了费奇,那神情就像在朗诵诗歌。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趴在地上,而是以某种居高临下或置身事外的方式指挥着战场全局。
梅勒斯未等回答就把话筒递给了杰克逊。为什么是杰梅因?为什么当一个人自告奋勇时其他人都胆怯地躲在后面?为什么他的战友会死亡?目前看上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能走出眼前这个噩梦。只要一挺机枪就够用。
“机枪上来,”梅勒斯大声喊道,“在这里架上一挺机枪。”他必须用某种方式吸引住敌人的机枪火力。
一名新兵带着一挺M-60跑了上来,一名弹药手拖着装满了子弹的沉重铁箱子跟在后面。机枪手紧张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他的左小腿上有一处枪伤。梅勒斯看到鲜血浸透了他的裤管。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地奔跑着,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他扑倒在弗雷德里克森身上,然后在弹药手跟着扑倒过来时翻了个身。他的眼仁在他的黑脸映衬下显得很白。这使梅勒斯想到,如果这小子不是在这里,他很可能会是个高中篮球场上的佼佼者。
“你来射击那个该死的碉堡。就是那里的那个,”梅勒斯指着正前方喊道,“不要停顿。”新兵点了点头。他向前爬去,身后留下一道血印。梅勒斯看到血液的喷射很有节奏。动脉受伤,他心不在焉地想。也许这孩子还能有三四分钟的意识。
那个新兵把M-60架在原木上,用肩膀顶着枪托。机枪咆哮起来。然后,机枪转入了有节制的短促射击,使枪管不致过热。这说明这个年轻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机枪手。梅勒斯感到一阵宽慰,心里默默地对彭德尔顿军营的教官充满了感激。
北越的机枪手开始反击。决斗变得激烈起来。机枪的怒号声增大了。两名新兵配合着不停地射击,眯起的眼睛近乎完全闭上,就好像眯起眼睛能够保护他们免遭子弹击中似的。
与此同时,梅勒斯叫雅各布斯用M-79射击那挺北越军机枪左侧的第二个地堡。他打算用榴弹产生的烟雾和泥浆遮挡住地堡里敌人的视线。“你要持续向那个该死的入口射击。别管其他地方,也别管我做什么。”他说。雅各布斯点点头,往发射器里装了一枚榴弹。梅勒斯从他的背带上取下一枚手榴弹,低声说:“亲爱的上帝,帮帮我吧。”他觉得这有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能与原木后面的这些战友待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好啊。有一瞬间,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悲伤和恐惧,他又看了看战友们专注的面孔。他舔了舔嘴唇,无声地说了句“再见”,一点也不想离开眼前这个安全的栖息地和身边的那些血肉之躯。
然后,他起身向前冲去。
他既不抱希望也未怀绝望地跑着,因为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之所以跑,是因为这个世界已被划分成了对立的两方,他已被他这一方选中,他唯一的选择就在于能否以决心和勇气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他之所以跑,是因为命运把他放在了承担责任的位置上,他已经接受了这份责任。他之所以跑,还因为他的尊严需要他这样做。他之所以跑,还因为他爱他的战友,想结束对他们的这种疯狂杀戮和残害,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径直向着雅各布斯攻击的掩体冲过去,M-79射出的榴弹正在掩体上爆炸。M-60机枪射出的子弹从他的右边呼啸着向前飞去,那呜呜的声音既像很多只猫的惨叫,又像猛烈抽打的死亡之鞭。他继续跑着,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
他冲过带刺铁丝网中间的大豁口,继续飞奔向前。上面的那个掩体现在距离他只有50米远了。他一直等待着使他结束奔跑、倒地不起的子弹。他甚至有点期盼那颗子弹,这样他就不必继续承担那份作为一个活人所要承担的可怕责任了。但他仍在向前飞跑。他以之字形奔跑着,不停地变化着路径,累得气喘吁吁。他看到掩体上方的右侧有一个很浅的洞口。他祈祷着。他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正向那里扑去的样子:一个撒腿狂奔的孤独身影在巨大可怕的山坡上掠过,显得十分渺小和微不足道。上方的洞口赫然显现。他向洞口跑去,在身体扑倒的同时从眼角处瞥见了几个人影。他身体一缩,顺势操起了M-16步枪,在准备扣动扳机的同时想到自己这次恐怕要难逃厄运。然后飘忽的人影固化成了一个头上包着血淋淋绷带的人。那是科特尔,他身后还跟着3个新兵。他们已经跟着他冲了上来。
梅勒斯站起身,拉掉了他一直握着的手榴弹的拉环。他朝掩体的洞口冲去,心里祈祷雅各布斯在他接近那里时会停止射击。梅勒斯跑过掩体洞口,顺手把手榴弹扔了进去。就在他滚到右边的一瞬间,科特尔也跟着跑过来,把自己的手榴弹扔了进去。两枚手榴弹几乎同时爆炸了。
梅勒斯回身困惑地朝后面看去,不觉喜上眉梢。杰克逊正向他跑过来,后面跟着另一个火力组。在他们的右边,另一个小组正扑向那个机枪掩体,而那个新兵机枪手仍在有规律地向掩体射击着。整个排都跟着他冲上山来。梅勒斯向远远的右翼望去,看到2排正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古德温冲在前面,挥手示意他们一往直前。
梅勒斯心潮起伏,被眼前的壮阔景象深深地震撼了。
现在,山坡下面的海军陆战队与山坡上面的北越军开始了对射。交织穿行的子弹是如此密集,梅勒斯一度听到了两颗子弹对撞然后又嗡嗡叫着弹飞开去的声音。空中充满了轰鸣的枪声和人的尖叫声。然后在更远的山坡下面,梅勒斯看到了像碎布做的玩具娃娃一样的阵亡者或奄奄一息的人们。有些人不时地抽搐一下。有两个人正向隐蔽处爬去。其余的则以别扭的姿势静静地躺着。
从开始行动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3分钟。
从直升机山上看过来,这就像是一场经典的进攻战。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布莱克利兴奋地踱来踱去。辛普森把眼睛紧贴在望远镜上,下巴绷得紧紧的,脖子上鼓起的肌肉变成了条索状。
梅勒斯艰难地向右翼跑去,他边跑边喊,试图让他的排向古德温那边运动。战斗已经变成了个人的疯狂行动。到处都是噪声和烟雾,混乱和恐惧的情绪弥漫开来。梅勒斯绕过一个突起的小丘,看到在离自己大约100米远的位置上,古德温正手拿电台话筒沿着与山体平行的方向跑着,他的无线电兵紧跟在后面,以保证电线处于松弛状态。
杰克逊把话筒交给梅勒斯。“伤疤要说话,长官。”
由于噪音的干扰和古德温说话时气喘吁吁,梅勒斯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有一挺机枪——在着陆场的边上——他妈的打得好凶,杰克。”仍然有很多敌人的机枪在扫射。梅勒斯看到古德温卧倒然后又爬起来。“我们用手榴弹去干掉那个狗日的,”古德温喊道,“不要朝那里冲。”
古德温话音未落,梅勒斯就看见罗伯逊从一个弹坑里跳出来,越过着陆场边缘消失了。他惊讶地看到罗伯逊所在的位置比其他人高出了许多。古德温和其他5个人向上运动到了着陆场边缘的下方,他们每个人都握着两枚手榴弹。他们看不见罗伯逊,更不知道他在那里。梅勒斯抓过话筒大叫起来:“该死的,伤疤,我有一个人在上面。”但古德温向前疾速奔跑着,已远离了他的电台。5名海军陆战队员紧跟在后面。
罗伯逊突然蹦了出来,他冲过着陆场朝古德温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地堡扑去,除古德温他们以外,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身影。
当罗伯逊冲到地堡顶上时,12枚手榴弹恰好越过山顶边缘飞了过来。他想要刹住脚步,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接着,他扔出自己的手榴弹,然后拼命向安全的地方跑去。持续爆炸的手榴弹产生的烟雾吞没了他。
梅勒斯手里拿着话筒闭上了眼睛。硝烟散去一些后,机枪又打响了。梅勒斯听到古德温在电台里咒骂的声音。
然后罗伯逊再次现身。他独自一人,周围全是敌人的散兵坑。他拔腿向机枪掩体跑了回去,扔出了两枚手榴弹,然后冷静地从他的背带上取下第3枚。很快,他扯出拉环把手榴弹扔了进去。就在这时,大火和浓烟从他身下的地堡爆发了。他跪倒在地,身体一歪,从梅勒斯视线中消失了。
梅勒斯知道他已经死了。
“罗伯逊消灭了那个地堡,伤疤。我看见它爆炸了。”他对着电台里说。
古德温立即率领他的排向前移动。然后,梅勒斯听到从直升机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欢呼声。这一欢呼使梅勒斯极为愤怒。他转身向后面看了一眼。此时,进攻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仍在向掩体射击,试图从敌人的掩体侧翼发起进攻。北越军显然大势已去,但仍然从着陆场边缘的散兵坑里继续向海军陆战队射击着。
梅勒斯的愤怒使他变得像野兽一样冷血。他忘了这一刻之前发生的一切。他只知道他想杀人,而不在乎他要杀的是谁或是什么。
他用电台对汉密尔顿大声喊道:“该死的,加快行动。这些混蛋就要从山上逃跑了,我要消灭他们。快点!快点!快点!我要杀死这些该死的越南猴子。你听见了吗?完毕。”
“是,是,长官。”汉密尔顿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梅勒斯向露天的散兵坑摸去,它们在有顶盖的掩体的上方。他知道现在要有条不紊。不会再有什么欢呼声。他突然想到,那些没有爬起来逃跑的北越士兵一定是些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雅各布斯加入了梅勒斯和杰克逊的行列。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火药留下的斑纹、泥浆和汗水。他那挂在防弹背心前面的英斯塔迈蒂克牌相机不停地晃来晃去。
梅勒斯一边指挥着火力组和单个的士兵,一边看着敌人的阵地一个个被摧毁。他小心地移动着,一会儿快速奔跑,一会儿又长时间地等待。杰克逊和雅各布斯的一举一动都紧跟着他。
一个人突然从他们上面的散兵坑里站起来,并扔出了一枚手榴弹。
梅勒斯被这一举动惊呆了。那个小小的黑色物体看上去就像是悬浮在他的头顶上方一样。
“手榴弹!凯卡姆!(手)”杰克逊大叫。梅勒斯眼睁睁地看着手榴弹爆炸了。随机有两块小物体一左一右从他的头两侧飞速划过。然后整个世界在爆炸声中被黑暗笼罩住了。爆炸的气浪把他猛地向后推去,差点没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拽下来。他倒在地上,眼前一团漆黑;射击声和喧嚣声全都离他而去了。死亡是个巨大的安慰。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全。
杰克逊爬到梅勒斯身边,同时大声喊着弗雷德里克森医生。梅勒斯满脸都是血和被火药灼伤的痕迹,还有小块的手榴弹体上的焊接物。杰克逊又大声叫喊起来,但弗雷德里克森没有听见,他正在最初向山坡上发起冲锋时倒下的人员中间忙活着。杰克逊开始摇晃梅勒斯。“长官,长官。你没事吧?”他到处寻找着帮助。电台里不停地大叫大嚷,但现在做决定的人不是梅勒斯,而只能是他或者雅各布斯。
雅各布斯向杰克逊爬过来。
“耶——耶稣。他——他没事吧?”
杰克逊还在摇晃梅勒斯。“长官。长官,”他转身对雅各布斯说,“我不知道。我想他已经死了。妈的。”
雅各布斯诅咒起来。
“现在这个他妈的排归你管了,吉克。我们该怎么办?”
雅各布斯一时没有了主意。一串步枪子弹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他看到弗雷德里克森在远远的下方跑向又一个伤员。然后他们上面那个散兵坑里的北越士兵再次站起身来,又扔出了一枚手榴弹。
“凯卡姆!”雅各布斯大叫。他和杰克逊抓住梅勒斯的腿,拖着他脸朝下向山坡下狂奔。在他们向山下跑去时,由于重力的作用,手榴弹也无情地跟着他们向下滚动,就好像跟他们连在一起似的。杰克逊终于反应过来,喊了声:“停下!”他和雅各布斯止住了脚步。他们紧挨着一动不动的梅勒斯扑倒在地。那个致命的霰弹筒蹦跳着从他们的身边落了下去,并在大约半秒钟后在他们的下方爆炸了。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雅各布斯把梅勒斯翻了个身,使他脸孔朝上。他撕开梅勒斯身上穿的两件防弹衣,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我他妈的什么也听不到。该死的。”然后雅各布斯取下梅勒斯的钢盔,拿出他的水壶,把里面装的葡萄酷爱饮料倒在梅勒斯的脸上,洗去了他脸上的一些污垢。他不停地摇晃水壶,把里面的液体倒在梅勒斯紧闭的双眼上。这会儿,梅勒斯的眼皮上面沾满了黑火药粉末、小块的焊接物、血和污垢。
* * *
梅勒斯意识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漆黑一团。他感到脸上又凉又粘,闻到了酷爱饮料的香甜的葡萄味。然后陷入一片黑暗中的他听到了周围的一片射击声和尖叫声。他感觉到有人在大声叫喊,用力扯他的防弹衣和钢盔。他想要动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试图睁开眼睛,最终成功地睁开了一只。他看到了灰蒙蒙的光线。噩梦仍在继续,他无法醒来。他想回到虚无之中。有人在叫喊,听上去仿佛来自水下。他再次回到灰蒙蒙的光线下。他知道他跟那些声音有某种联系。他开始察觉到杰克逊正趴在他的身上,为他遮挡子弹。他意识到那颗手榴弹存在缺陷,爆炸时从焊缝处分裂成了两半,而没有粉碎成致命的弹片。他意识到雅各布斯正躺在他的身后,紧挨着他和杰克逊,盯着天空对着电台里大呼小叫,大概正在跟费奇说话。“啊,他——他妈的,连长,我想他已经库尔斯了。手——手榴弹炸的。就炸在脸上。医——医护兵不在。我该怎么办?完毕。”
“你能从我身上下去吗?”梅勒斯平静地对杰克逊说,“我他妈的动不了啦。”
杰克逊滚了下去,慌乱中把话筒电线缠在了梅勒斯的脖子上,差点没把话筒从雅各布斯的手中扯脱。雅各布斯不禁回头看了梅勒斯一眼。
他立刻看到了梅勒斯那只睁着的眼睛。“他妈的耶——耶稣,少尉,”他松了口气说,“我以为我不——不得不掌管这个排了。”
“谢谢,”梅勒斯说,“很高兴你还念着我。”梅勒斯感到脸上一阵阵剧痛,就好像皮肤被揭去了似的。他无法睁开右眼。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那只眼睛。
当他试图把眼睛擦亮一点时,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液体。“我告诉过你我讨厌他妈的宾尼兔葡萄。”他说。
杰克逊一直监视着3个人上面的情况,突然瞪大了眼睛。“噢,他妈的,”他小声说,“凯卡姆!”第3枚手榴弹蹦跳着滚了下来。杰克逊和雅各布斯争着去拉梅勒斯,结果互相绊倒了。他们迅速扑倒在地,手榴弹爆炸了。强烈的震荡冲击着他们。一阵浓烟扑面而来,然后就是一股呛人的气味。
他们开始向山上的那个散兵坑爬回去。杰克逊掏出一枚手榴弹,用一个勾手投篮的动作把它扔了出去,手榴弹越过山顶的边缘,在散兵坑前面爆炸了。
他们等了一会儿。在这期间,梅勒斯的头脑终于完全清醒了。
作为回敬,又是一个致命的黑罐从山顶边缘上飞了下来,3个人争着寻找隐蔽处。雅各布斯顺着山坡平行跑去,但却失足滑倒。他紧抓着陡峭的斜坡,试图阻止自己下滑。手榴弹跟他一起往山下滑去。深感沮丧和恐惧的雅各布斯大叫起来。他的手指像耙子一样划过泥泞的黏土,他的脚颠簸着向坡下的土堤冲去。他睁大眼睛喊道:“我他——他妈的停——停不下来!”
手榴弹爆炸了。梅勒斯和杰克逊把脸埋在了地上。当他们再转过头去时,雅各布斯的半边脖子已经被弹片切开了。他们向山下跑去,抓住他的衬衣和背带,把他拖到旁边的一个小凹坑里,希望这里能为他们提供庇护。鲜血从雅各布斯的喉咙里喷射出来。他试图用双手捂住伤口。梅勒斯把他的手推开,用自己的手去捂那个狭长的口子,感觉到了温暖的鲜血产生的脉动,微小的气泡从雅各布斯的肺里泄了出来。雅各布斯已经发不出声来,但眼睛暴露出了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
梅勒斯大声叫喊着,用他肮脏的拳头使劲压住雅各布斯被割断的颈动脉,试图止住出血。然后雅各布斯眼里的亮光和恐惧消失了。梅勒斯松开了双手。他困惑而又痛苦地看了一眼杰克逊,鲜血从他的手上直往下滴。“吉克?吉克?”他嘟囔着,语气里带着质疑、指责和悲伤。
又一个凯卡姆滚下山来。他们趴在地上,手榴弹爆炸了。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们仍然活着。杰克逊大喊大叫着向山上爬去,似乎忘记了背上的沉重电台。他右手拿着手榴弹,左手握着步枪。梅勒斯突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两人中有一个要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他向杰克逊的左侧跑过去。杰克逊在一声诅咒中用力把手榴弹投了出去,然后迅速卧倒在地,等着它爆炸。梅勒斯没有趴下,他不停地向前奔跑。手榴弹爆炸了。梅勒斯知道那个手榴弹伤不到自己。当硝烟散去时,梅勒斯迅速地扑倒在山坡上。一个年轻的北越士兵把头从散兵坑里伸了出来。他旁边还有另一名士兵,但那个人背靠在散兵坑的后壁上,显然已经不能动了。年轻的北越士兵又拿出了一枚手榴弹。他胳膊后伸正准备把手榴弹扔出去时,看到了梅勒斯血迹斑斑的乌黑的面孔,以及正对着他的步枪。
梅勒斯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渐渐从坚定转变成恐惧再变成屈从。尽管如此,梅勒斯并没有扣动扳机。“只要不扔那个该死的东西。”他低声说,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北越士兵既听不见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要不扔那个该死的东西,我就不会开枪。投降吧。”但是梅勒斯在这个年轻人脸上也看出了仇恨。这种仇恨使他一直呆在散兵坑里继续战斗,把生存抛在了脑后。即使现在,梅勒斯心想,这个年轻人必定猜到了如果他不扔手榴弹,梅勒斯就不会开枪。但他无论如何都会扔出手榴弹的,他嘴唇上翘露出了紧咬的牙齿。
那就见鬼去吧,当手榴弹朝他飞过来时,梅勒斯恨恨地想。他扣动了扳机,M-16步枪以全自动方式做出了回应。子弹射入了那个小伙子的胸膛和面孔,又从他的后背和脑后穿了出去。梅勒斯把头埋在步枪上喃喃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扔,你他妈的混蛋。”手榴弹爆炸了,飞散的弹片全出现在梅勒斯的左侧。他仍然穿着两件防弹衣,所以只有臀部和腿上有几处被锯齿状的小弹片击中。
杰克逊在几秒钟后找到了仍然趴在步枪上的梅勒斯。
“你没事吧,少尉?”
梅勒斯点了点头。他痛苦地半蹲起身体,用步枪支撑着站了起来。海军陆战队员们正在着陆场边缘的下方聚集。上面的散兵坑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分成几小股的北越士兵已开始东躲西藏。
“他们正在逃跑!”他听到有人喊道,“他们他妈的逃跑了!”
终于熬到了。
他的眼睛感觉就像是被扎进了钉子,两腿有一种烧灼般的疼痛。他一瘸一拐地朝那两个向他们扔手榴弹的死去的北越士兵走去。他们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他用步枪戳了戳其中一个人,那个人抽搐了一下。他扣动了扳机,忘了他的M-16仍然放在全自动射击位上,在他松开手指前,3发子弹全射进了那个士兵的脑袋里。
他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迟钝和充满厌恶的疲惫。梅勒斯现在已经完全相信,北越人永远不会放弃战争。他们会继续战斗,直到被消灭为止,而他却没有这样的意志做环境要求他去做的事情。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
在西边的山梁下,汉密尔顿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从山上下来了,”他喊道,“该死的,快点。我们走!”他和莫尔从丛林里跑出来,向枝枯叶落的山梁上奔去。班里的其他人匆匆地跟在他们的后面。汉密尔顿兴奋地指着正有条不紊地从马特峰上小跑下来的一小群人影。莫尔把机枪的两脚架架在了地上。他的副手拿着从弹药箱里取出来的黄灿灿的弹链爬到他的旁边。莫尔开始射击。两个人影倒了下去。其余的则分散开来。
“我们截住了一伙,少尉。”汉密尔顿高兴地对着电台说。他看到他们前面有个小山包。他拍了拍莫尔的肩膀。那是个控制整个山梁的完美地方。他背上背着电台,起身向前跑去。莫尔跟在他的后面。
一发火箭推进式榴弹从北越军躲藏的丛林里轰地射了出来,在汉密尔顿的前面爆炸了,他即刻倒地死去了。
莫尔大叫着汉密尔顿的名字。他把机枪扔给他的副手,抓住汉密尔顿的身体,把他拖回到原来的安全位置。班里的其他人紧跟着他。莫尔不想因为某个嗜血的傻瓜的缘故拼命地催促他们往前冲,让他们挨枪子。
着陆场上的战斗已进入到最后阶段。在南边和东边的山坡上,海军陆战队员们有条不紊地射杀着任何还在活动的敌人。费奇和连部一帮人从南坡向上走去。霍克和康诺利已经消灭了北边山梁上的北越军机枪,他们控制了北坡,正仔细地用短促的点射向正在撤退的敌人开火。有3组无法脱身的北越军士兵在以前G炮兵连的炮位上建立了阵地。其中一组有一挺机枪,他们用火力控制住山顶,阻止了海军陆战队的接近。
梅勒斯用电台对霍克说。“我派一个班绕到北边,从背后收拾这挺该死的机枪。你会看到代号查理(勒)的头上没有戴钢盔,而是缠着绷带。不要从背后误伤了他。完毕。”梅勒斯抬头看着科特尔,后者点点头,他那肮脏的绷带已经有些松弛。
“你告诉他,当他到达那里时打一发烟幕弹,这样我们就不会朝他开枪。完毕。”霍克回应道。
梅勒斯转述了这句话,科特尔又点点头。梅勒斯从背带上取下最后一枚烟幕弹,把它递给了科特尔。
附近突然响起了爆炸声。3个人向后一缩。有人用西班牙语大声叫喊。阿马里洛刚才朝他们正下方的一个掩体投掷了两枚手榴弹,现在正迅速向里面爬去。他的点45口径手枪啪啪啪地一连开了几枪。每个人都看着掩体的入口,焦急地等待着。
熟悉的海军陆战队丛林迷彩服最先冒了出来。阿马里洛拖着一具身上布满了弹片伤的尸体出了掩体。他刚才射出的子弹全打进了这个北越士兵的头颅。
北越军机枪的一发跳弹嗖地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好吧,科特尔。开始行动。”梅勒斯说。
科特尔向他的班爬了回去。梅勒斯和杰克逊蹲在两个死去的北越士兵的散兵坑里。梅勒斯抬起头来。他把其中一具尸体拉下来塞到散兵坑底部,然后站在尸体上以使视野更好一些。罗伯逊的尸体躺在被遗弃的着陆场上,旁边是一个被炸毁的机枪掩体。
马特峰上现在一棵树也没有了。他和伤疤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经在茂密的灌木林里跌倒过,此时灌木林已经完全被烧光了。原来美丽的山头看上去光秃秃的,既丑陋又空旷。
梅勒斯看到古德温在着陆场边上很快冒了一下头。当机枪和步枪从附近的几个位置向他开火时,古德温把头又缩了回去。随后,他开始在电台里呼叫梅勒斯。
“我们怎么搞掉那些混蛋,杰克?”
梅勒斯解释说,科特尔正在绕到机枪阵地的后面。搞掉那些混蛋,这是个时间问题。这些残敌已经陷入了困境。
偶尔,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会突然冒出来,朝敌人机枪的方向射出半个弹匣的子弹,然后又缩回去。但他们的举动明显没有什么章法。
梅勒斯看到科特尔放出了红色的烟雾。他站起来大喊道:“不要开枪。停止射击。停止射击。”古德温也跟着叫喊。
科特尔打着绷带的头猛地从山顶上冒了出来。全班剩下的7个人跳上着陆场的边缘,朝机枪阵地扔过去7枚手榴弹,然后又跳下去,消失在视线之外。北越军的机枪手把枪管转过去。手榴弹在浅坑里面和周围爆炸了,强烈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梅勒斯的耳膜。
古德温立即飞跑过着陆场,朝爆炸腾起烟雾的地方冲过去。一个目瞪口呆的北越士兵挣扎着把机枪转向古德温,但速度慢了半拍。古德温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黑豹,手中的M-16喷吐出火舌。其他在机枪阵地附近的北越士兵举起双手站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恐惧。但他们在几秒钟内就被山上所有转向他们的武器杀死了。
梅勒斯仍然站在北越士兵的尸体上,脑袋向前一垂,把沾满血污、发出阵阵刺痛的脸贴在了凉爽的黏土里。杰克逊则身体后仰,把电台靠在散兵坑的后壁上。“我们胜利了。”杰克逊说。
梅勒斯只是把头在钢盔里点了点。他的钢盔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黏土上。他陶醉在贴着下巴和嘴的清凉泥土带来的愉悦中。然而不久,风吹在潮湿军用衬衫上的凉飕飕的感觉使他没有了舒适感。他拖着身体从坑里爬出来,开始呼喊各个火力组的组长组织防御,以防敌人发起反攻。然后,他想起了在山下负责打埋伏的汉密尔顿。
“布拉沃13,我是布拉沃1。对不起我冲你发了那么多火。你们为什么不上到这里来,部署在8点到10点的位置。12点是正北方向(是)。完毕。”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13(3),我是现任1号。你听到了吗?完毕。”
莫尔颤抖的声音从电台里传了过来。“代号酒店库尔斯了。完毕。”
梅勒斯的手开始颤抖。“其他人怎么样?完毕。”
“我们有两个小奥利。完毕。”
“你能在不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把所有人带上来吗?完毕。”
“可以。完毕。”
“1号结束通话。”梅勒斯把话筒交给了杰克逊。
这座山是他们的了。
杰克逊弯下腰,把头埋在了手掌里。
梅勒斯一瘸一拐地走到着陆场边上,看着莫尔背着汉密尔顿吃力地向山上爬来。
莫尔把汉密尔顿放在梅勒斯的脚下。“对不起,长官。我知道你很难过。”他走了开去,留下梅勒斯独自看着汉密尔顿的尸体。
梅勒斯默默地掏空了汉密尔顿的口袋,发现了汉密尔顿的母亲写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别担心,巴斯特,你很快就会回家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梅勒斯一直不知道汉密尔顿的昵称是巴斯特。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了解汉密尔顿——也永远无法了解他了。
梅勒斯被弹片炸伤的左腿颤抖起来,右腿则烧灼般地疼痛。血使他的裤子沾在了腿上。他感到那只看不见的眼睛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真想坐下来什么也不做。但是现在还需要建立防御阵地。
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爆炸的气浪向他猛烈袭来。他扑倒在地,滚到杰克逊身旁。两个人抬头看到一股浓烟从着陆场上飘过。有人大声喊着医护兵。“地雷!有地雷,”古德温的排里有人叫道,“这个地方他妈的埋了地雷!”
“操他妈的。”梅勒斯喃喃道。
他又站了起来。周围的地面已变成了危险之地。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尽管如此,全连却必须做好部署。梅勒斯跪倒在地向前爬去,这样在他经过一个个散兵坑时,就能看到埋设地雷或布置绊索的某些痕迹。小伙子们全都累得只想坐下来休息。梅勒斯跟他们开着玩笑,对他们又是哄骗又是威胁。最终,他们开始挖坑,把从工事里拖出的尸体扔进去,重新挖掘已经半塌的战壕。还有些人则费力地把阵亡的海军陆战队员抬上山,或是帮着转移伤员,以便于把他们撤离出去。费奇找了一些志愿者,在山顶上为救伤直升机清理出一小块地面。不久,海军陆战队员们就排成一行,用卡巴刀开路,开始慢慢地对整个区域进行地雷探测和寻找绊索。一名士兵的膝盖触动了他的卡巴刀漏掉的一个压力装置,结果肚子被地雷炸了个大洞。他们把他的遗体搬到了尸体堆里。
费奇召集排长们过去开一个会。梅勒斯沿着着陆场的边缘走了过去。烟雾呛得他呼吸困难,一阵阵恶心。从山上缓缓升起的硝烟,融入了一直延伸到老挝境内的灰白色的滚滚云团之中。
“干得好,梅尔。”费奇说。他看上去既疲惫又憔悴。霍克和古德温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胳膊肘都支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空中。
“汉密尔顿死了,”梅勒斯回答,“他以前一直背着我的电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只是想告诉别人。“骗子还好么?”他问霍克。
霍克点点头。
费奇走近一点看着梅勒斯。“你需要医疗后送。”他说。
梅勒斯没有回答。他用他那只好眼睛看着对面的直升机山,看到有人身穿鲜亮的绿制服正用望远镜看着他们。
“这些狗日的杂种又兴高采烈了。”梅勒斯声音很低地说。
“嘿,”霍克拍着梅勒斯的肩膀说,“没关系。他们听不见。”
雷尔斯尼克背着电台走过来,把话筒递给了费奇。“是大约翰6,连长。”他说。
中校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带感情色彩。“收到了,布拉沃6。我要一个完整的尸体数量和战后报告。我们为你们准备好了救护直升机。你那个区域安全了吗?完毕。”
“还没有。完毕。”费奇断然地说。
“干得漂亮。我真希望我能有台摄影机,我只能这么说。大约翰6结束通话。”
费奇把话筒扔在雷尔斯尼克旁边的地上。“他希望他有一台该死的摄影机。”他盯着对面稍矮一些的直升机山说。
梅勒斯顺着费奇的目光看去,脑海里不停地滚动着一幕幕图像。全连本来已经疲惫得坚持不下去了,可还是要他们发起进攻。进攻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机丢下的炸弹扔在了山的那一边。还有进攻时后方愚蠢的欢呼声——就好像战斗是一场星期五晚上的足球比赛。辛普森总是下达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比如在他们前往天帽山的长途行军中,一路上始终得不到救援直升机的帮助。他又想起两腿残废了的希皮,想起某些人发动这些战斗的疯狂动机,以及做出的愚蠢行为,想起那个新兵机枪手腿上喷出的血液,雅各布斯被炸开的咽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
梅勒斯的那只好眼睛集中在了那个穿着干干净净的丛林作战服的人身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中校。600米的间距渐渐缩小到了零。梅勒斯决心要杀了他。
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开去。“嘿,杰克。”古德温喊道,但费奇用一只手拉住了古德温的胳膊。霍克看着梅勒斯,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梅勒斯穿过霍克的队伍向山坡下走去,勉强应答着正在挖工事的骗子和3排的问候。
刚刚走过3排的阵地,梅勒斯就给步枪装上了一发子弹,打开了枪上的保险。他钻进灌木丛,沿着山梁向另一座山靠近,并不顾及周围是否有危险。他找到一根原木,调整目光判断了一下距离,很高兴他现在做的正是步枪射击课程上学过的内容。他在这里停了下来。单调的灰蒙蒙的早晨像是凝固住了,时间已变得毫无意义。现在,只有中校小小的身影高高地站在他前方铺满落叶的山坡上。他把步枪调到全自动射击档位上。借助曳光弹,梅勒斯确信一定能够干掉他。他趴在步枪上,脖子转向一侧,使他的那只好眼睛对准了枪管上的准星。中校转过了身去。梅勒斯等待着。梅勒斯要让这个杂种在曳光弹撕裂他之前看到子弹朝他飞去,这样他就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正如雅各布斯已经明白的那样。中校仍在说话。梅勒斯像等待一只猎物那样耐心地等着。时间停止了。任务就此一项。等着这个杂种转过身来,这样他就能看到飞去的子弹。然后,辛普森开始转身。
梅勒斯听到有人在身后用嘶哑的嗓音叫喊。霍克一下子扑在他的身上,撞得梅勒斯在扣动扳机的同时把步枪推了出去。子弹划开了他们前面的地面。梅勒斯狂怒地伸出手去打霍克。霍克滚到一旁,用脚猛地踢掉了梅勒斯手里的步枪。梅勒斯挥舞着拳头打在霍克的脸上,然后站起来寻找他的步枪。霍克跟着爬起来站在他的面前,气喘吁吁地用自己的步枪对着梅勒斯的身旁,但显然也准备进行自卫。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霍克。该死的你去死吧!”
霍克没有吭声,只是警惕地看着梅勒斯。
梅勒斯尖叫起来。“这个杂种杀死了我们好多人。他在没有空中掩护的情况下把我们派到这里,这样他就可以观看一场表演。当我们的人一个个被打死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热闹。这个杂种根本就不配活着。去你妈的霍克。上帝诅咒你和你他妈的——你的——哦,上帝诅咒我们所有人。”他跪倒在地上,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霍克把手放在梅勒斯的肩膀上。“来吧,梅尔,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发起反攻。”
梅勒斯跟着霍克回到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