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直升机夜降马特峰
敌人的反攻一直没有出现。北越军的步兵和迫击炮部队已经部署到有利地形上,掩护北越军向老挝方向撤退。
一架救伤直升机飞进了山谷,帕拉克引导着它落了地。3发北越军的迫击炮弹向它交叉射来,正抬着伤员登机的海军陆战队员们赶紧卧倒在地。炸弹爆炸后,他们马上起身把伤员送进机舱,然后向他们的散兵坑跑去,同时用手护着钢盔以免被直升机旋翼刮起的狂风吹落。直升机从着陆场边缘向下一栽滑入了空中,并因此获得了需要的空速。另一架直升机落了下来,接运走了最后剩下的重伤员。山上又起了大雾。敌人的炮击停止了,但进一步的医疗后送也就此陷入停顿。
这一天都在疲惫和麻木中度过,阵亡的美国士兵被拖到了着陆场边上,阵亡的越南士兵则被拖到了北坡下面的垃圾坑里。
高级鱿鱼告诉费奇,梅勒斯的右眼受了重伤。如果要保住这只眼睛,那就要立即进行手术,而能做这种手术的唯一地方只有医疗船。梅勒斯告诉费奇,如果霍克回到营部,可能需要骗子来领导3排,在这种情况下,把1排交给杰克逊或科特尔来领导他有些担忧。不管他们有多少战斗经验,毕竟他们只有19岁。此外,全连的军官就剩下费奇和古德温了。梅勒斯现在已经对全排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以至于舍不得在危险尚未完全解除的情况下离开大家。他不想走。费奇知道梅勒斯说得对,连里确实缺乏军官,而且他也看出梅勒斯那只眼睛已经保不住了。于是他让梅勒斯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梅勒斯和杰克逊找了一些破破烂烂的胶合板盖在他们的散兵坑上,寒风中的他们就像两只受伤的动物,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对着老挝方向不停地抱怨。杰克逊偶尔会因为强忍住啜泣而浑身战栗。梅勒斯用他的好眼睛盯着黑暗,忍受着腿上的痛苦和另一只眼睛的剧痛。起初他曾想试着读读C口粮罐头盒上的说明,但却感到既别扭又不舒服。他想象自己就像个做哈撒韦衬衫广告的人,以此来安慰自己。然后内心深处潜藏了很久的恐惧感和失败感开始纠缠他,他真希望自己接受了谢勒的意见,去努力挽救这只眼睛。他不停地祈祷着。
梅勒斯在20点30分爬出散兵坑去检查阵地,在22点30分才拖着两腿走回来。在0点30分他得再次重复这一过程。
“我去吧,少尉,”杰克逊在0点30分的时候说,“我也能像你一样让他们保持清醒。”梅勒斯没有争辩。他马上脸颊贴在电台上打起了瞌睡。
杰克逊从胶合板下面爬出来,进入到寒风吹拂的外面。他感觉到天空中的云团在迅速向东移去,同时正在升高,即使他看不到它们。在马特峰周围的黑暗中,经历了早晨的疯狂暴力之后的丛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杰克逊觉得丛林像是在休养喘息,等这些制造灾难的人类离开这里后清理伤口,然后它就会对马特峰发起反击。丛林会慢慢地爬上山来,用新的绿色植被重新覆盖住裸露的泥土和岩石,藏起扔在它两侧的垃圾,让人工制造的着陆场的清晰边缘变模糊,并使马特峰平坦的山顶重新变得绿意盎然起来。
杰克逊蹲在那里,紧贴着沉睡的大地,感受着它的自愈力,不禁热泪盈眶。“汉密尔顿,”他轻声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伙计。”他现在可以放开嗓子哭了。他知道对一个死人大声说话是很愚蠢的,但他觉得他必须为自己仍然活着向汉密尔顿道歉。汉密尔顿特别想结婚生孩子。现在他做不到了,而杰克逊却可以。
痛哭完之后,杰克逊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感觉到潮湿的风从脸上吹过。他用手擦了擦脸,那是一双发烫、脱水、裂口里沾满了污垢并且感染了的手。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检查阵地,心里老是摆脱不了痛苦的折磨。为什么汉密尔顿死了而他却活着?等巡视完全排的阵地后,他并不想回到胶合板盖着的散兵坑里。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向上面冷清的着陆场爬去。
当杰克逊碰到地雷时,爆炸声把梅勒斯猛地拉回到了黑暗和寒冷的现实中。最初他以为可能是来自连部的什么人踩到了地雷。然后,他听到了杰克逊痛苦的哭喊声。“救救我!上帝救救我!救命啊——谁来帮帮我!”
梅勒斯把电台背在背上,向杰克逊发出叫声的地方爬去,同时嘴里不停地轻声念叨着“不”。他紧随在弗雷德里克森之后赶到了杰克逊身旁,弗雷德里克森正按住杰克逊,试图抓住他的大腿。杰克逊不断发出尖叫。
“帮我按住这个傻瓜,少尉,”弗雷德里克森说,“该死的,杰克逊,别动。”
梅勒斯压住杰克逊起伏的胸部,低声说道:“你会没事的,杰克逊。你会没事的。”
“谢勒!”弗雷德里克森大声喊着高级鱿鱼,后者正在黑暗中向这里爬来,“我需要一些该死的静脉输液器和扎住这些动脉的东西。”谢勒带着一个输液瓶和输液器以及他的医疗箱出现了。在弗雷德里克森尽力止住出血时,谢勒把输液器猛地扎进了杰克逊的手臂,然后把液体瓶尽可能举得高高的。当两个医护兵使杰克逊失效的身体机能再次运转起来后,他平静了下来,恐惧和惊慌慢慢地减轻了。梅勒斯直到这时才朝杰克逊的下身瞥了一眼。弗雷德里克森正在那里忙活着,杰克逊的膝盖以下血肉模糊,脚已经不见了。
“你会没事的,杰克逊,”梅勒斯不停地重复着,“你会没事的。”杰克逊呻吟着昏了过去。
梅勒斯没有祈祷,但他的意识再次升到了着陆场的上空,看着他下面的整个战区,开始寻找比上帝更管用的事物——一名优秀的直升机驾驶员。
在广治市郊外海陆航第39大队的机场上,史蒂夫·斯莫尔中尉正在跟他的副驾驶迈克·尼克尔斯玩15骰子游戏,而且刚输了一局。斯莫尔意识到,多年以来他好像只要一有时间就在玩这个游戏。对第39大队的人来说,这种游戏连同沙滩、汗湿的飞行服、便宜的波旁酒、粗制滥造的小报、带有内疚感的自慰幻想、蹩脚的电影,以及对下次飞行时可能会被越南猴子的点51重机枪子弹射穿肛门和嘴巴的潜在焦虑一样,已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斯莫尔的CH-46直升机在黑暗中等待着,它的双旋翼桨叶被自身的重量压得垂了下来。在机枪子弹箱和装静脉输液器的箱子中间,机组成员正躺在帆布担架上打瞌睡。斯莫尔套在肩膀上的护胸感觉似乎比平常更沉重了一些。也许他在军官俱乐部里喝过头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是他还没有喝够。他已经飞了这架该死的直升机那么多小时,飞得好与坏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反正就是不停地飞。它的旋翼桨叶和令人作呕的前冲动作,它从山顶上滑落或是在一个很小区域内完美着陆时带给他的美妙感觉,还有步兵们咧嘴笑着向飞机跑过来获取他们急需物资的样子,他们把战友遗体扔进机舱甲板上时直瞪瞪的沉闷的眼睛,所有这一切在夜里老是交错着进入他的梦中。
空勤人员待命室里的电台发出了嘎嘎的声响,值班员放下赛车杂志,抓起话筒开始应答。斯莫尔和尼克尔斯紧张地听着。斯莫尔看了一眼手表,这时是凌晨2点17分。白天行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又是大约翰布拉沃。有一个急诊伤员。要飞马特峰。在这种可怕的天气?就是这个混蛋连队开辟了那个该死的金丝雀栖息的天帽山。还是这个婊子养的连队让他载着那个疯狂的红发步兵中尉和他那些超负荷的补充兵员,不顾死活地低飞穿过广治省西部,飞进了那个他在最近差不多10个月的作战飞行中所见过的最为险恶的旮旯里。而且这帮杂种现在还呆在那里。该死的耶稣基督,他心想。然后他变得很纳闷,这个跟骂人的臭话沾在一起的基督教的神圣,为什么会比他童年信奉的犹太教的神灵更招人喜欢。所有这一切开始于他发现阿特·包可华(闷)二战时曾在海军陆战队航空兵第4联队服过役。他这会儿他妈的在想什么?当他和尼克尔斯向舱门跑去时,他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不努力尝试一下是不可能的。
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机组人员。斯莫尔马上开始履行起飞程序,尼克尔斯则用电台把通行空域通知炮兵,以免他们在飞行途中被驻扎在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的陆军175毫米自行火炮,以及执行夜间炮击任务的红魔部队的8英寸大炮所误伤。
发动机发出了轰鸣。桨叶笨拙地旋转起来。两名飞行员前面的仪表板发出了亮光。斯莫尔驾驶飞机滑上了跑道。机身颤抖着,不断增大的轰鸣声使他们只能通过装在头盔里的耳机来收听外面的信息。直升机在黑暗中向前滑动,然后逐渐从地上升起。杂散的灯光在他们身后的薄雾中很快变得模模糊糊,然后消失不见。除了仪表板上昏暗的绿光,他们现在完全是在黑暗中飞行。
斯莫尔满头大汗,但这并不是因为热引起的。这趟飞行是一件苦差使。他听尼克尔斯报了一个方位,然后把高度定在了6000英尺。乌云遮蔽了头顶上方的天空。下面虽然看不见,但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白昼飞行任务后,他能够清楚地想象出那里是一片长满了象草和竹子的平原,间或还有缓缓流淌的河流。然后他们飞进了山区。
“设法调到B连的电台网频率上。”斯莫尔通过内部通话系统对尼克尔斯说。他瞪大眼睛尽力察看着熟悉的地貌,以便弄清自己离地面有多近——或者说离死亡有多近。
“大约翰布拉沃,大约翰布拉沃,我是话匣子18。完毕。”没有回答。也许这些愚蠢的步兵不知道飞行大队的呼号已经不再是“喜鹊”,总是按标准操作行动呼号早晚会让越南猴子的情报部门猜测出它们的意思。斯莫尔不喜欢“话匣子”这个呼号。它听起来有点矫揉造作。他并不觉得这个呼号有多可爱。
“大约翰布拉沃,大约翰布拉沃,我是话匣子18。完毕。”
耳机里传来一阵静电噪声。“他们应该能够听得到我们,”尼科尔斯说,“他们的信号太弱,无法送达我们这里。”
在斯莫尔大腿上的夹板上面,有一张卷了边的卡片。他瞄了一眼卡片,把度盘调到了1营的电台网频率上,他知道营里的电台话务员可能有较大的天线。“大约翰布拉沃,我是话匣子18。完毕。”
通过292天线放大的雷尔斯尼克的声音,在黑暗中进入了两名飞行员头盔里的耳机。“话匣子,我是大约翰布拉沃。我听到你疯子可可。你觉得呢?完毕。”斯莫尔听到用“疯子可可”表示的既响亮又清晰的含义,不觉微笑起来。这种说法对他来说还很新鲜。因为上周用的称呼是“柠檬和可乐”。两周前则是“神速阴蒂”(布)。
“我能听到你,声音很好。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哪。完毕。”
“我们在马特峰上,长官。完毕。”
斯莫尔低声诅咒了一句。这个他妈的电台上的该死的小子。该死的空中前进引导员在哪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自己的怒火和恐惧。“我知道你们在马特峰上,布拉沃。我的意思是我看不见你们。这里他妈的一片漆黑。弄点该死的亮光出来。”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接着,电台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话匣子,我是布拉沃6。一整天都有迫击炮在袭击我们,我们不太愿意点火。完毕。”
哦,我还他妈的不太愿意在这个该死的山里盲飞哩,斯莫尔心想。他知道B连最近打了场恶战。“你们那的云高有多少?还有你们的空中前进引导员在哪里?完毕。”电台里又停顿了一下。让他妈的一个步兵去弄清云有多高也太难为他了。
回答更像是一个问题。“有150英尺吧,话匣子?完毕。”
“妈的。”
在昏暗灯光照亮下的座舱里,两名飞行员互相看着对方。以100英里的时速飞过150英尺只需不到一秒钟。
费奇的声音出现在电台里。“我们听到你们了,话匣子。你在我们的东南方向。方位140。你能调回到我们连的频率上吗?完毕。”
“收到。在那里见。完毕。”
斯莫尔立即修正了直升机的方向,然后把旋钮调回到B连的频率上,退出了一营的电台网。
他们重新取得了联系。“在我从你头顶上飞过时你给我发一个信号。好吗?”斯莫尔说,“我现在的位置如何?完毕。”
“仍在我们的东南方向,”费奇回答,“继续往前来。完毕。”
座舱里,绿色和红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振动着。斯莫尔想象着此刻布拉沃6正在他下面的某个地方的泥泞工事里,使劲地辨别着直升机的微弱轰鸣声的样子。对一名步兵伤号来说,这个声音意味着生存或死亡。电台里发出了“发信号!”的喊声,斯莫尔立即倾斜了机身,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我他妈的啥也没看到,布拉沃。完毕。”斯莫尔在电台里回答,他已经把直升机摆正到水平方向,掉头向他刚才听到“发信号”的地方飞了回去,同时眼睛一直不离高度表、摇摆和俯仰指示器。“你觉得我们在你头上的位置有多高?完毕。”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接着是试探性的回答。“600英尺?完毕。”
“我们还飞过别的像这样让人操心的该死的山头吗?”斯莫尔突然问尼克尔斯。
尼克尔斯立即答道。“5100英尺高的东沙山,在当前位置东北方向约两公里处。此外,距离马特峰大约是4公里。”
斯莫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要这些步兵设法让炮兵打了几发照明弹,可它们只照出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雾。
“你们那个他妈的急诊伤员是怎么回事,布拉沃?完毕。”斯莫尔一边想着该怎么办,一边近乎心不在焉地问。
“他的双腿被炸断了。完毕。”
那还费那么大劲干啥?
“如果着陆场上没有亮光,我就无法找到你们这帮笨蛋。你们难道就没有一些掩护自己的好办法吗?完毕。”
又是一阵沉默。“我们可以把一些加热燃料片放在钢盔里。完毕。”
耶稣,只有他妈的步兵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个他妈的奇迹。“好。把它们摆成一个20米宽的圆圈。你明白吗?确切地说是半径10米。否则我就弄不清我离这个该死的东西有多高。完毕。”
过了一阵,布拉沃6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话匣子,圆圈的直径只有13.5米。这个区域的其他位置埋有地雷,我们不能保证那些地方的安全。”在费奇松开按键时,电台里停顿了一下,出现了短暂的噪音。然后他又按下了送话键。“但如果你能冒这个险,我们也会冒险做好这个圆圈。完毕。”
斯莫尔切换到内部通话系统对尼克尔斯说:“地雷?你相信这个臭狗屎的话么?他们要我在黑暗中去撞一个他妈的山顶,有他妈的雾不说,那个该死的着陆场上还布了地雷?而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救一个可怜的杂种,说不定这家伙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些。起码我会这样想。耶稣基督。两条该死的腿。”
“比没了两个蛋蛋要好。”
“那可不一定。他回国以后能干什么?”斯莫尔努力想象着与20米相比13.5米会是个什么样子,并试图确信自己的结论,这样在他真的看到圆圈时就能猜出他在着陆场上方的位置有多高。
“很好,布拉沃。不能冒险去碰地雷,但是把那个该死的圆圈摆出来吧。我不能整夜在这里打转。等我说打一颗威利·皮特(吧)时——我才不管他们会不会用迫击炮揍你们呢——你就打一颗该死的威利·皮特。你有吗?完毕。”
布拉沃6说他们有。
他们收集了全连所有的加热燃料片,然后把他们的钢盔围着杰克逊和两个医护兵布置成了一个圆圈。当飞行员发出命令后,陶瓷和骗子跑过一个个钢盔,用打火机点燃了所有的燃料片。发出蓝色火光的圆圈,就像雾中的幽灵,在杰克逊的周围飘浮着,除了正上方以外,钢盔遮挡住了照向其他方向的闪烁的蓝色火焰。
庞大的直升机从他们头顶几英尺高的地方赫然现出了身影。旋翼刮起的狂风掀翻了两个钢盔,模糊的人影连忙跑过去遮挡住两个燃料片,徒手抓起它们又放回到钢盔里。
梅勒斯听到飞行员在电台里嘀咕道:“耶稣基督,布拉沃。我就在你们这帮傻瓜的头顶上。好啦,过来了。把那个人准备好。我看到了你们的加热燃料片。完毕。”
“你相信吗,尼克尔斯?”斯莫尔切换到内部通话系统上说,“其实我说的是‘我收到了你们的加热燃料片’。”真他妈的,他心想,就只有13.5米。
“好啦,布拉沃,过来了,”他对着电台里说,“我叫你的时候你就打威利·皮特。完毕。”斯莫尔回头向直升机后面的黑暗中望去,但那个昏暗的圆圈在云雾中再度消失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感觉眼前的情况已超过了他的驾驶能力,庞大的直升机又掉头向着陆场飞来,他的脑海里一直想象着刚才见到的那副泛着微弱蓝光的画面。他慢慢地摆正直升机,回落到相同的高度表读数上。他改变了俯仰角。直升机在黑暗中孤独地轰鸣着。
突然,就像沼泽地里的幽灵,一个颤抖着的蓝色椭圆形出现在下面,飞快地向后面退去,同时变成了一个圆圈,退去和变形的速度都他妈的快得惊人。“放,该死的。放。”斯莫尔大叫。
“放!”费奇大喊一声。帕拉克嘭地打开白磷弹,把它扔进了着陆场。一道耀眼的白光刹那间刺花了人们的眼睛。那个婆娑起舞的巨大黑影猛地向着陆场的地面撞去,扭曲的金属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前轮首先着陆,直升机机身前倾着,探索着,以前轮为轴转动着,在旋翼桨叶扭矩的作用下不断摇摆着,然后偏向一侧停了下来。可惜的是,它的后挡板被卡住了无法打开。
地勤组长从一挺点50口径机枪上面探出身子大声叫喊着。下面的人把载着杰克逊的担架通过狭窄的舱门塞了进去,同时把输血浆的瓶子交给了一旁的机枪手。弗雷德里克森和谢勒看到杰克逊安顿好后,在直升机旋翼开始加速旋转的同时爬出来,跳到了泥地里。弗雷德里克森拿起两个血淋淋的物体朝舱口里扔了进去:那是杰克逊的一双靴子,他的两只断脚也在里面。
然后,迫击炮弹开始以燃烧的白磷弹为目标飞了过来。直升机掠过着陆场,滑入黑暗的山坡下消失了。“赶快离开山顶。”费奇喊道。所有人都争相向隐蔽处跑去。骗子试图扑灭燃烧的白磷。白磷碎裂成了小块,其中一块飞起来,射中了他的腿,把他的腿肉烧了一个小洞,痛得他尖叫起来。燃烧的白磷穿透了肌肉,一直深入到顶着骨头才不再往里钻了。
为什么杰克逊会失去双腿,而他本人却似乎仍有惊无险,安然无恙?整个后半夜梅勒斯都在想这件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投机取巧。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他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起身去踩地雷,让自己被炸死或炸成残废吧?
他想到周围的丛林已经开始重新生长,以覆盖住他们制造的创伤。他想到了以杀戮为生的老虎。这是一种邪恶吗?那么蚂蚁呢?它们也会杀戮。不,丛林不是邪恶的。它是中立的。因此,世界也同样如此。所以,邪恶一定是人类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一些负面的东西。归根结底,是对某些事情的爱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邪恶。对,就是爱。这种爱导致了世界的支离破碎。每个人都会死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爱别人。
梅勒斯又想到爱可能制造善,也可能造成恶。世间万物都可以是有感情的,但这样一来它们就会被毁灭,然后人就必须面对失去它们的痛苦。如果他打死的那个北越士兵没有母亲、姐妹、朋友和妻子爱他,那么梅勒斯杀死他就算不上什么邪恶。梅勒斯明白自己在摧毁把那些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的过程中,他参与制造了邪恶,但这种邪恶也同样伤害了他。他也明白,他参与邪恶是作为人类一份子的结果。他只能这样做。没有人就没有邪恶。但也不会有善和世界上的道德建设。这一切都是因人类而起。他嘲笑这个宇宙的恶作剧,但他也为此感到悲痛。
第二天早晨,梅勒斯从他的散兵坑里爬出去巡视防御阵地。他经过一个个散兵坑,跟士兵们开着玩笑,试图让大家轻松一些。他取笑骗子光着两只手去处理燃烧的白磷片。骗子对他竖起了中指,同时对梅勒斯认可他付出的牺牲感到很高兴。阵地上的气氛很活跃。有些小伙子正在用跟他们的身份识别牌挂在一起的小开罐器打开C口粮。其他人则煮起了咖啡。还有几个人在远离阵地的地方挖一个茅坑。
在变亮的天空映衬下,梅勒斯周围的峰峦清晰地现出了身影。下面山谷里的丛林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寂静无声,一片灰绿色,古老而又永恒。但它已不再是一个谜。那下面有他曾经涉水穿越和战斗过的河流,也有连小路和最细微的等高线他都很熟悉的小山顶,还有曾被夷平和推倒、现在又开始重新生长的小片的竹林。那里还有一条现在已开始长出植物,很快就会消失的小径。这是现实世界中的又一个平常的日子。但它却已有所不同,因为其中的奥秘已被人知悉一二,而且梅勒斯对事物的看法已发生了改变。
他在连部停下来问了一下杰克逊的情况。费奇说杰克逊仍然活着。
这时,铺天盖地的炮火向西北方向的山谷里射去,4架鬼怪式飞机呼啸着飞过山顶,打破了黎明时的宁静。“这是在为空降K连做准备。”费奇近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不久,4架CH-46直升机盘旋着进入了通向北面的山谷。当K连先头排的排长报告发现了一个很棒的着陆场时,连部的每个人都在拨到K连频率上的电台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那些越南猴子正在整理他妈的帽子。”帕拉克宣布道。大家都笑了。不过,梅勒斯猜测K连的工作是拦腰横跨在敌人的逃生通道上。他们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的。
这时,霍克来到了他们的中间,费奇把他的咖啡挨个传给大家喝。他们决定在马特峰和直升机山之间北越观察员看不到的地方建一个新的着陆场,以撤走像梅勒斯这样能够行走的伤员。梅勒斯把1排交给了骗子,并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来到那个新的区域,然后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躺在那里,神志处于半昏迷状态。安妮飘进了他的脑海里,醒来时他感觉到有隐隐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有凉爽的薄雾——那种空虚和对她的渴望都不同于以往。但他知道幻想他们重归于好是徒劳无益的,至少在未来的数月里是这样。悉尼有白人女孩,圆眼睛的。也许退伍后他会去澳洲内陆,与安静的农场和羊为伴。也许他会爱上那里。也许他能医好他的眼睛。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循环的一部分,当他朝天上灰蒙蒙的虚空看去时,仿佛听到了远方温暖沙滩上海浪的阵阵拍打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蒸发的雨露那样被太阳牵引着冉冉升起。
然后,他想起了仍然放在直升机山上战地指挥所掩体里的温哥华的剑。为了安全起见,他叫了两个能够步行的伤员跟自己一起过去取剑。
史蒂文斯正在那个小掩体里值班。一个工作队刚刚为营战地指挥部一帮人建造好了一个更大的掩体。梅勒斯看到中校和3号正在跟贝恩福特说话,眼睛盯着地图上北边的什么地方。他朝黑暗中的史蒂文斯点点头,爬到角落里,找出了那把剑。
“那是你的,梅勒斯?”史蒂文斯好奇地问。
梅勒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最后说,“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OK,”史蒂文斯说,“你们昨天干得太棒了。”
梅勒斯用一只眼睛看着史蒂文斯,他意识到对方把这样的结果视为理所当然。这样一来,他看史蒂文斯的眼光就与从前不同了。他不会对史蒂文斯的评论发火。史蒂文斯只是史蒂文斯,他只是一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现在正在向自己努力示好。而梅勒斯也只是梅勒斯,是机器上的另一个齿轮,所以他决定不生气。他不太喜欢做一个齿轮,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禁因自己内心的无声对话而微微一笑。“谢谢。”梅勒斯说。
他回到了那个新的着陆场上,把剑放在身旁,倒头睡着了。
有人踢了踢他的靴子。梅勒斯睁开了那只好眼睛。他对被吵醒感到极为愤怒。
这人是麦卡锡。A连正在蜿蜒穿过这个小着陆场。“醒醒,你这个蠢蛋,”麦卡锡说,“你脸上缠着块该死的绷带,害得我一阵好找。”
梅勒斯微笑着向麦卡锡伸出一只手去。麦卡锡的无线电兵正不耐烦地抽着烟。“你们他妈的上哪儿去?”梅勒斯问。
“西边。24团2营在山谷尽头老挝那边的非军事区建立了阻击阵地。我们是围歼的打击部队。C连正从我们北面向前推进。他们今天下午会把你们连运出去。”他停顿了一下,“你们吃了很多苦,是吗?”
“是的。”梅勒斯承认,“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相信后方的人会把这说成是‘轻伤亡’。他们会把它作为一个营的行动报告上去,这样伤亡比例就会摊低成无足轻重的数字。谁来接防马特峰?”
“你管那个干啥?你会被送上‘避难所’号医疗船,面对一群让人眼花缭乱的圆眼睛护士。等这场该死的行动过去后,也许我们又能来一次神秘之旅。”
“谁他妈的来接防马特峰?”梅勒斯坚持问道。他抬起了手肘,他的那只好眼睛开始痉挛起来。
麦卡锡耸耸肩。“没有。”他说。
梅勒斯躺回到地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天空。没有。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最后他冲麦卡锡说:“当心点,麦克。”
“别为我操心。”麦卡锡说。
梅勒斯看着他。他们都知道麦卡锡下午就要投入战斗,同一天梅勒斯将离开这一切。这是又一个循环,又一段令人厌倦、抽搐的插曲,只不过这次轮到上台演奏的是麦卡锡而不是梅勒斯。如果不是麦卡锡,也会是像麦卡锡一样的人,不断循环下去,就像某个人站在理发店满墙的镜子前时留下的影像,镜子依次排开,距离越来越远,镜子里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直至无法辨认清楚,但却总是重复着,始终不变。梅勒斯心想如果他能打碎其中的一面镜子,这种痛苦就会终止,他独自空想着。但这些镜子只是某种想法,某种幻想。现实是友善的麦卡锡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无线电兵已经不耐烦地拔腿先走了,因为他们要加紧赶上排里的其他人。
“祝你好运。”梅勒斯说。
麦卡锡挥了挥手,跟在他的无线电兵后面蹒跚而去。他转过身来,再次挥了挥手。梅勒斯不停地想,别死啊,你这个混蛋,别让自己被打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