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李明强弹去了烟头上的一段惨白的长灰,也弹去了压在舌头上的忧哀。他环视大伙一眼,拿起筷子夹住一块鲜红的羊肉。
卫和平提出和李明强分手是在一次同学会上,李明强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所谓同学会,就是在北京的中学同学,一共七个人。李明强、卫和平、丁成理、李彬、孟华、许玉梅、赵鸿涛。
李彬是同学会中的美男子,也是最会来事的人,在中学就与像宣传画李铁梅一样的孟华相好。两人高考报了相同志愿,一同考上了武汉财经学院,毕业又一同分到了北京机械部。由此可见,李彬的能力绝非一般。他们两人恩恩爱爱,是同学会中最幸福的一对儿,只是领了结婚证,还没有分到房子。
许玉梅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这位八十年代的林黛玉,因病休学一年多,现在正读大四。她是荧幕外难得的美人,两只瞳仁如带露的熟葡萄,瞟一眼就足以让你想上半年。
赵鸿涛是同学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恢复高考后,“抗战五年”终于考入了北京外语学院,今年七月毕业,分到了国家旅游局。他肤色白净,性格温和,戴着一幅瓶底厚的近视眼镜。几个人虽然尊称他为大哥,但他始终未能起到核心作用。
李明强在中学是学生会主席,到了北京又与考入最高学府的卫和平建立了恋爱关系。可能是李明强个子大,练过武,又是军人的原因,谁都不看不上的李彬对李明强也敬畏三分。再加上丁成理在中学就是李明强的崇拜者,李明强自然而然地成了同学会的头头。
同学们都想把赵鸿涛和“林妹妹”许玉梅撮合在一起,可他们二人谁对对方都没啥感觉。被“林妹妹”视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赵鸿涛,刚到单位不久,就和一个“薛宝钗”似的姑娘建立了恋爱关系。
这位姑娘名叫张晓丽,祖籍河北省山海关,就是李明强当兵那个地方。她瓜子脸,杏核眼,爱穿新潮衣服,爱游名山大川,热情洒脱,气质浪漫,为人处事比薛宝钗还要圆滑一点儿。赵鸿涛说山海关立有姜女庙,山海关女人对爱情最忠贞。李明强说山海关是他的第二个故乡,支持赵鸿涛爱山海关姑娘,并声称他是张晓丽的娘家人。
自从与卫和平改为两星期见一次面,让李明强备受熬煎。他常以在同学会中的核心地位,发动同学在他与卫和平会面的下个星期天聚会。这样,他就又多了一次与卫和平见面的机会。今天,就是他撺掇赵鸿涛把张晓丽正式领入同学会。他说,他请客。
赵鸿涛说他请,他和张晓丽刚发了奖金,天冷吃涮羊肉热和,就到中关村羊坊涮羊肉十八分店。
同学们如约而至,围桌分坐。从正座儿的李明强右起,分别为丁成理、孟华、李彬、张晓丽、赵鸿涛,许玉梅、卫和平。
孟华曾提议一男一女岔开坐,丁成理说:“我丁力就要和强哥坐一起。”当时电视里正热播《上海滩》,都说他的长相很像丁力,再加上他留着与丁力一模一样的发型和八字胡,一见李明强就“强哥”长“强哥”短的叫。而李明强又与《上海滩》中的许文强谐音,所以,同学会的人都不叫他丁成理而是叫他“丁力”,他也高兴自称“丁力”。
桌子的中央放着一尊紫铜炭火锅,鲜嫩的羊肉在那“咕噜吐噜”翻腾的水里摇来摆去。水被推到炉鼻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水面上散满了细小的油珠子。
炉内木炭通红,开口处正对着李明强,给他脸上涂上一层红晕。这是一张结实的,有着猎人般粗犷的脸。额头隆起,宽广无比。两道浓眉,犹如两把刷子。饿虎般深藏的双睛,燃烧着一股奇异的火,灼灼逼人,瞅什么东西都非常专注,使人感到有一种神奇的穿透力。颧骨略高的双颊,没有多余的肌肉可以松弛。山梁一般的鼻子,挺拔笔直,配上那又肥又厚的阔嘴唇,非常非常地合适。下巴大而突出,活像高耸的悬崖。脖子很粗,像直挺的柱子。这是一颗奇大而又结实的脑袋,而且真真正正地被八磅的铁锤敲打过。满头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地浓密,像一堆错杂的棕毛倒立着,四季戴帽,除去理发,从来没有光顾过梳子。他从不讲究自己的模样,只讲究头与身体一样的结实。李明强自诩,只要他盯着飞来的子弹,那铁玩意儿永远伤不了他的身子。他除了爱从四十五度角方向斜视他人,并且嘴角泛起一缕带有讽刺意味的笑纹外,想问题的时候,他还总爱用手拽着他那又肥又大的耳朵。瞧,他这时正侧着身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拇拽着自己的右耳朵,注视着卫和平。
卫和平的右脸被炉火映得更艳了。这张脸呈鸭蛋形,白里透红,红中带粉,像熟透的蜜桃一般,给人以轻指一划立刻能溢出水来的甜蜜之感。那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玉石的耳朵,紧依着那燕尾式的短发。宽宽的前额,白得耀眼迷人,害羞似的躲在那波浪般的刘海下。眼睛由于高度近视而凸起,双眼皮已经眯成单眼皮了。没想到这一缺陷不但被那乳白色的眼镜所蔽尽,反而增添了无尽的老成与倔强,大有当代学者的风范。而且那眼睛笑起来流出的甜蜜,能让铁石心肠的男人心软。那单个的鼻子确实不大好看,塌鼻梁,小鼻尖,两个鼻孔又细又圆。可就整体来看,还不失为一个美人。俗话说:“一白遮百丑。”这一丑简直是微不足道,就像是天工巧配,真换了另外一个什么鼻子都会难看的。更何况,那团儿锁在层层梦幻中的,带着幻想和恬静的、粉浓浓、娇滴滴、香喷喷、十分性感的双唇,时常微微开启,带着一种醉人的蜜意。丁力说他做梦都想亲一口儿,恐怕不只是戏语。两颗虎牙打乱了玉齿整齐的排列,使她从不张口大笑,这又给她增添了迷人的魅力。
“动筷子呀。”赵鸿涛看着涮锅说,“锅都开了。”
众人“唰”地一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看向李明强。李明强急忙松开拽耳朵的右手,拿起筷子充大伙说:“好好,下肉。”说着,就近夹起一卷羊肉放进涮锅里。
“来来来。”众人都拿起筷子忙活起来。
卫和平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一直低垂着眉头,用她那白得流油的右手执着筷子,夹着一块羊肉在涮锅里不停地拔弄着,许久许久,再把那煮得烂熟、硬得难嚼的肉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尝、咀嚼,还不时地从眼镜边上用余光睨着众人。
丁力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掂着一双筷子,坐在椅上压来压去,一边吸烟,一边涮羊肉。孟华把右腿搭在李彬的左腿上,不停地抢着李彬涮好的羊肉吃。张晓丽今天显得很拘谨,鸿涛既得照顾她,又得招呼大家。“林妹妹”的动作很小很轻,一点点地夹肉,轻轻地摆涮,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
李明强把大家观察个遍,夹两片涮好的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看似他注视着大家,其实他的眼睛里只有卫和平,他说话也是为了取悦卫和平,他不知道卫和平今天有什么心事,只想逗卫和平高兴。他见大家都注视着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说:“红楼。”他故意停下,啜了一口汤接着说:“梦——里——有一段传情细节。”他把“梦里”两字拖得很长咬得很重,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贾府里,男女老少围成一桌,在吃涮——涮牛肉。”
“哪有涮牛肉,净瞎说。”孟华“噗”地一声笑了。
“明强又要耍花样了。”赵鸿涛笑着说。
“涮羊肉。”丁力喊。
“那时有涮羊肉吗?”人们都笑了。
“有,有,有,涮羊肉是成吉思汗的部队行军打仗发明的,红楼梦的故事也就是发生在康熙或乾隆年间。”李明强扫视大家一圈,把目光落在卫和平的脸上,他看出了几位同学的迷茫,也从卫和平脸上看到了赞赏。他之所以能得到同龄人的敬仰,就是因为他常在不经意间表现出知识面的宽广。
“涮羊肉,涮羊肉。我是故意逗你们乐的,意在引起你们的注意。”李明强从四十五度的方向瞟了孟华一眼,接着说:“贾宝玉和林黛玉坐在一起,林妹妹心中有鬼,用眼角斜视着薛宝钗,生怕人家嫉妒她。她发现人们吃得很认真,谈得很有趣,芳心春动,不知不觉来了情绪,将右腿翘到贾宝玉的左腿上,又晃又压,给贾宝玉传送爱的信息,就像现在发电报似的:‘嘀嘀嗒,嗒嗒嘀——亲爱的,我爱你。’”
“瞎掰!没有的事儿。”被人称为“林妹妹”的许玉梅以为李明强在影射自己,红着脸抗议。
“有的,有的,你问孟华。”李明强一边笑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指向孟华。
孟华的右腿正搭在李彬的左腿上摇呢,他们都沉浸在心灵的感受之中,对于李明强那并不动人的故事似听非听。听到叫她的名字,方回味起李明强说过的话。
“李明强,你坏死了!”孟华哭笑不得地叫了起来,脸胀得通红通红。
本来已经大笑的李明强看着孟华那窘态,仰头狂笑起来:“我说,梦里(孟李)……”他笑得说不出话来。
丁力笑得最凶,张着大嘴把嘴唇上那黑色的八字变成了又粗又壮的一字。那一字不停地跳动着,好像是他那“十一号汽车”的发动机,把他给带动起来,扑向李彬,用手按着他的肩夹,不停地叫着:“嘀嘀嗒——嗒嗒嘀——”
李彬哈下腰笑着求饶。
赵鸿涛用手指着李明强大笑。
张晓丽抿着嘴依在赵鸿涛的肩头,喃喃自语。
许玉梅和卫和平笑着抱在了一起。
整个饭店沸腾了。好在店儿小,客人不多,服务人员对此也毫不顾及。他们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另外几个顾客一起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孟华被人们的大笑弄得十分难堪,她连打带揉地把李明强往卫和平身上推。一边推一边喊:“李明强,你吃什么醋,卫和平就在你身边儿,你也发呀,你也抱呀!”
孟华这一喊,人们的注意力都又集中在李明强和卫和平身上了。
“明强,你敢当众亲和平一下。”李彬乘机转换了话题,对李明强实施报复性攻击。
“对,亲一下。”
“亲一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
李明强与卫和平,文凭相差悬殊,感情交融笃深,同学们都不知道中学时两人就有爱慕之情,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他们是谁追的谁。李明强说是他追的卫和平,因为他没有学位,这叫作爱情上的互补心理。两人都是党员,平时相敬如宾,说话含蓄幽默,给人以像是亲朋,并非恋人之感。听到李彬的提议,众人何不凑个热闹!
“强哥,亲一个吧!”丁力调转头来将李明强和卫和平往一块推。
李明强岿然不动,卫和平被推进了李明强的怀里,她坐的小凳一歪,“叭嚓”一声倒在了地上,李明强顺势将她抱住。大家笑成一片,丁力急忙去扶卫和平的小凳。
“得了!”卫和平低喝一声。
众人立刻停止了笑闹,并不是因为卫和平文凭最高,又是头头儿的恋人,平时就受人尊重,而是因为她此时的脸色很严肃,没有半点儿玩笑的味道。李明强看了,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抱着她的胳膊。
卫和平站起来,阴沉着脸说:“今天是晓丽与大家初次见面,我本不想搅和。可是,我现在不得不说了,我,我现在宣布:不和明强好了。”卫和平说着,脸庞抽搐着,痛苦极了。
李明强的头“轰”的一声炸开了,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卫和平说出的话。他痴痴地望着卫和平的脸,好像要从上面读出什么似的。这就是他刻意追求,深深挚爱的姑娘吗?就这么简单直接地当众宣布与他绝交了?他的脸刹那间变白了,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张晓丽不知所措地看着赵鸿涛。赵鸿涛傻瞪着眼睛,瞪视着卫和平。
卫和平的声音在继续:“明强什么都好,交朋友,我要一个,就选择他。可是,选择伴侣,我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他满足不了我。我本性争强好胜,我一定要嫁一个比我强的人。我并不是,并不是……,我渴望他成为一名作家,或者将军。可是,他……。我不能,我不能,我总不能去拿镜子里的面包充饥吧!”
“你——”丁力暴跳起来,把从地上扶起的小凳,冲着卫和平“叭”地一声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突然,他又像是撒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对卫和平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强哥会成功的。”接着又转向李明强说,“会成功的!是吗?强哥!”
丁力急得不知求谁是好。
“不,不,我已经等不及了。”卫和平痛苦地说,喉咙里哽噎着泪水。
“你——,你给我……”丁力声嘶力竭地还没有喊出“滚”字,就被李明强一把捂住了嘴。
“阿力!”李明强已经习惯了《上海滩》中许文强的叫法。他浓眉倒竖,两颗大眼珠好像要跳出来似的,慢慢地,他将手从丁力的嘴上移开,平摊在丁力面前:“给我一支烟吧。”
李明强的语气降低了八度,好似忧哀压住了他的舌头,眼光也暗淡下来。
丁力给李明强点燃了香烟,回头愤愤地瞪视着卫和平。
李明强吸了一口,就咳起来。他不会抽烟,不知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被烟呛的,他流泪了,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脸也红了,胀得像猪肝一般。他赶忙转过脸去,装着困乏的样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用右手在脸上搓了几下,顺势将溢出的泪珠拭去。然后,他转过脸来,耷拉着脑袋,视角压得很低很低。
饭店里静极了。另外几位顾客也随同他们压低了声音,服务员的算盘珠也不响了。
李明强弹去了烟头上的一段惨白的长灰,也弹去了压在舌头上的忧哀。他环视大伙一眼,拿起筷子夹住一卷儿鲜红的羊肉,瞪圆了虎目盯着它。
“‘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鸿涛,吃呀。和平,吃,不谈恋爱还是同学、朋友嘛。”李明强将夹着的羊肉涮好放进了卫和平的调料碗里,并从四十五度的方向斜视着她,嘴角那缕讽刺意味的笑纹更深了。
“是啊,吃,吃呀。”人们都附和着,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去吃,他们细细地咀嚼着,八个人嚼出了八种味道……
李明强怎么离开的饭店,怎么上的公共汽车,他都不知道,就像喝醉了酒似。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回来,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自己。没有了太阳,没有了温暖,没有了鲜花,没有了爱情。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只留下恨,恨天、恨地、恨命运……
公共汽车像个没有吃饱的饿汉,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李明强站在两个车厢接合部的圆形铁板上,右手紧抓着头顶上的拱形钢筋,脚下像钉了钉子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脸是铁青的,没一丝血色;眼是呆滞的,像一潭死水。但是,他的脑海是翻腾的,如奔腾的长江,鼓浪的大海,煮沸的油锅。
人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精灵,意识一经流动起来就无法收拾,怎么也阻碍不了他去想入非非。越是控制自己不想,越是想得强烈,正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拍得越重,跳得越高。卫和平的身影始终浮动在李明强的眼前,卫和平的声音始终萦绕在李明强的耳际,使他的脑袋随着汽车的轰鸣嗡嗡作响。
卫和平阴沉着脸,抽搐着,对同学们一字一顿地说:“明强什么都好,交朋友,我要一个,就选择他。可是,选择丈夫,他满足不了我,满足不了,我不满足!我一定要嫁一个比我强的人!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拿镜子里的面包充饥!……”那声音断断续续,像一把用了千年未磨的钝刀,一点一顿地锯割着李明强的心,使他欲叫无声,欲哭无泪。
李明强苦恼地摇了摇头,眨眨眼,眼珠也跟着转了几下。公共汽车接合部那一折折的帆布,宛如一幅巨大的手风琴那一个个小小的合页,一张一合地扇动着,奏出了单调的“铿锵”声,就像一位心情忧郁的巨人充满压抑的唉叹。
车内挤满了乘客,熟人们在寒暄嘻笑。
李明强的眼前是一顶乳白色的呢绒“马虎帽”,帽下罩着一颗披着金黄色长发的脑袋。蓬松的刘海下藏着一张绝美的脸,那嫩劲儿几乎和卫和平的一模一样,白里透红,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军绿大衣,长筒靴,亭亭玉立,写不出的漂亮与秀气。她左肩挎一军用绿挎包,挎包内装的三支甘蔗半露在外,随着车子的颤动撩拔着李明强。
桃子是甜的,甘蔗是甜的,女人是带着甜蜜去撩拔男人的。卫和平是女人,卫和平是带着甜蜜来撩拔李明强的。她有一双甜蜜的眼睛,她有一副甜蜜的脸庞,她有两片甜蜜的嘴唇,她有……。卫和平身上充满了甜蜜,她带着过多的甜蜜,给李明强带来了一段甜蜜的生活……
“你在想什么?”卫和平依在李明强的怀中,仰着头,绽开她所有的甜蜜,微笑着问李明强。
“想你中学时的傻样儿。”李明强轻轻得拂起卫和平搭在脸前的秀发,深情地注视着她那嫩白透红的脸。这张脸,虽然不怎么俊俏,但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斑驳,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晶莹剔透,一掐就能流出甜水来。
“我中学时很傻吗?”卫和平的甜蜜释放地更加充分了。她笑着,用那蜜酿出似的食指,放在鼻子上,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嗔视着李明强。她自信,她很聪明,中学毕业,她是全县唯一一个考入北京大学的学生。
“你猜,我是什么时候看上你的?”李明强没有正面回答卫和平的话,笑着问。
“不——知——道。”卫和平摇头晃脑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着,跳起来,张开双臂转了三圈,在距离李明强三四步远的地方做了一个凤凰展翅的造型。她笑着,把她所有的甜蜜,通过她的全身展现在李明强的面前。她不在乎李明强从什么时候爱上她了,她清楚地知道,李明强现在爱她,她要紧紧地抓住李明强。她知道距离产生美,她在展示她的美丽。
“告诉你吧,是你干大傻事儿的时候。”李明强微笑着,用左手撑住地向后仰着,抬起右手指向卫和平。
“我干什么傻事了?”卫和平收住了笑,放下了高举的胳膊,敛起了所有的甜蜜,怔怔地看着李明强。
“那次运动会,你们班和我们班,赛球——”
“噢——是够傻的。”卫和平想起了那场篮球赛,在最后平局的紧要关头,她抢到球,勇敢地投向篮筐,进了,她高兴地举起双手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对方球员也像她一样高兴地跳了起来,并且欢呼着。她的同伴们却傻愣愣地站在场内,看着那篮球架子发呆——卫和平向自家篮筐里投进了致命的一球。
“你真坏!变着法取笑我!”卫和平扑过来把李明强推倒,骑在李明强的身上抓他的痒痒。可李明强不怕痒,镇静地瞪着她,用嘴角冲她微笑。她不抓了,顺手在李明强肩膀上打一下,撒起娇来:“人家不会嘛。那时都是在半场里瞎抢,根本就没有打过全场。为那事儿,人家都哭了好几天呢。”
“说真的,就是那天你钻进我的心里了。”李明强用双手撑住卫和平的腰,把她正正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就是从那天起,卫和平发誓要打好篮球,星期天她不回家,偷偷地练球。李明强暗恋着她,总是在她练球时,故意绕道装着路过,凑上去教她两下,就赶快离开,生怕有人看见……
李明强把这件艺术品看得着了“火”,一下子贴在他的身上燃烧起来。
那吻,热烈而甜润,惊心又动魄……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密,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么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李明强最爱听最爱唱的这首港台流行歌曲,此时不知被哪位同志用微型录音机放出声来。
李明强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哼唱,眼光直直地盯着“马虎帽”那张甜蜜的脸。“马虎帽”的皮肤真真地与卫和平的一模一样,甚至比卫和平的还要白嫩,那白里透红的脸庞儿一碰准能流出水来。
李明强闭上了眼睛。他嗅到了那金色长发的芳香,品到了那水蜜桃般脸蛋儿的甜味,吻到了那香喷儿喷儿的粉唇儿……
汽车戛然而止。
李明强向前一栽,轻撞了一下“马虎帽”,绿色的挎包从姑娘的肩头滑落下来。“马虎帽”不怪汽车的惯性,却把一双秀眉立成了倒写的“八”字,怒目瞪视着李明强,清澈透明的眼池中射出了刺人的光。突然,“马虎帽”猛地一转身带起了挎包,经刀不齐的甘蔗头撞在了李明强的手上。这一撞,显然刺痛了李明强,刚刚有点儿血色的脸又变成了铁青,眼晴又呆滞了。
女人是带刺的,刺常藏匿于甜蜜之中。卫和平是女人,卫和平藏着杀人的刺。她的信刺人,她的话刺人,刺得李明强心痛,刺得他厌倦人生。
离开她,离开她。有人说过,摆脱失恋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从你所依恋的人的身边逃跑。逃跑吧,李明强,你在张金凤面前逃跑了,在田聪颖面前逃跑了,在王红霞面前逃跑了,在卫和平面前,你也能胜利地完成爱情大逃亡!离开她,别想她,就像与杨玉萍割爱一样,断得多利落,断得多干净。男子汉大丈夫何惧无妻!离开卫和平,离开这狡黠的女人!
李明强想转动一下身子,不再看那“马虎帽”。谁知李明强的一只脚刚刚离开那不断转动的铁板,车又一下子急停下来。
李明强一个趔趄,正好踩在身边坐着的一位男青年的脚面上。原来,那流行歌曲就是这位男青年放的,他正抱着微型录音机用脚点着车底板有节拍地跟着哼唧呢,李明强这一脚显然坏了他的好心情。
李明强刚要道歉,那男青年“喀嚓”一声关了录音机,瞪圆了双目骂道:“找死啊你,瞎了眼了!”
李明强把那要道歉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马虎帽”侧过粉脸,杏眉一挑,鄙夷地看了李明强一眼,嘴里咕噜一声:“活该!”
骂吧,尽情地骂吧!老子是瞎了眼了。瞎了眼才踩上了你,瞎了眼才爱上卫和平。我瞎了眼了,我为什么要找卫和平呢?为什么要和她谈恋爱?就是为了今天被她抛弃而受煎熬之苦吗?!活该,就是活该!李明强啊李明强,多少好女孩儿追你呀,张金凤、杨玉萍、田聪颖、王红霞,哪一个不比她卫和平漂亮,你却偏偏痴迷上了她。说什么她并不漂亮,但是动人。还在同学会中大言不惭地说,漂亮的姑娘多的是,可动人的很少,卫和平很动人。是啊,真动人啊,她考上了研究生就抛弃了你,像甩烟蒂一样轻蔑地就把你给抛弃了。多动人啊,在场的同学哪一个不为此震惊!李明强啊李明强,你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活该,活该!
公共汽车进入无人区,开得很猛,转了一个近九十度的直弯儿,许多人都“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被李明强踩过一脚的那位男青年跷起的二郎腿儿随着汽车的转动正好碰上了李明强,脚底的污垢染脏了李明强的裤子。
男青年脸红了,怯怯地看着李明强,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明强愤愤地提起腿,愤愤地拂去裤腿儿上的污垢。
瞎眼了!该老子骂你了。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车转。你也有碰上我的时候?你也会脸红耳热呀?
李明强愤愤地想着。他没有骂那男青年,自从他当兵之后,就没有了骂人的习惯。是啊,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卫和平,等着瞧吧,我一定要超过你!就像你当初发誓要打好篮球一样。
终点站到了。
李明强随着人流被挤下了车。“东山再起”的信心使他振奋了精神,车外的寒风吹醒了他的头脑。同学们,等着瞧吧!卫和平,拜拜了!“马虎帽”,拜拜了您呀!
“穿蓝上衣的,车票!”女售票员大声地喊道。
这位售票员还不错,不专门查军人的车票。李明强想着,我是军人,走路要有个走相。
“站住,不买车票,头还抬得挺高。”女售票员摇着肥胖的身躯追上来,一把抓住了李明强。
啊,我没穿军装,穿蓝上衣的就是我。李明强蒙了。
“六毛。”女售票员生硬地说。
“六毛?不是一毛五吗?”从北大南便门到颐和园一毛五,从颐和园到北大南便门一毛五。这路车李明强不知坐了多少次,全程才三毛钱呀。
“少废话,罚款!”
“噢,罚款,她要罚款。”李明强恍然大悟。认了吧,这年头,罚款成风,你不要争辩,要多少给多少,多说一句,增加一倍。给她,六毛,反正与卫和平吹了,要减少一大笔开销。
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即使在最倒霉的时候也能找到最好的消遣方法。李明强在心里想着,铁青着脸,呆滞着眼,带着愤怒的情绪,掏出一沓纸币。那女人一把将钱抢了过去,在里边抽出六毛,将早已撕下的车票和剩下的钱往一起一搭,一下子塞到李明强的手里,一甩头,扭着屁股向车上跑去。这一切,都那么麻利,与她那肥胖的身躯极不相称。
李明强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女售票员晃着屁股一边走一边尖声尖气地叫:“一看他那怂样儿,人家骂他,连口都不敢还,就知道他是外地人。”
外地人,外地人怎么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生在了北京吗?!北京是首都,你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卖票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外地人?你凭什么要欺辱我们外地人?
北京人就是这样,好像他们生在北京就高人一等。他们人人都有欺辱外地人的本领,他们大大地看不起外地人,不管你是高干还是平民,只要口音一露,就让其不屑一顾。当兵的多是外地人,当兵的多受欺辱,不是曾有售票员专门查当兵的车票逗乐的事儿吗?
“外地人准没月票,胖姐就是聪明。”留着女人发型的男售票员用手推着那胖女人的屁股,“拍着马屁”上了车。
月票,我有月票。李明强猛然醒悟。
“我有月票!”李明强掏出月票,举在手里,大声喊着向汽车跑去。
“上别的车上用吧!老娘不看!”
“拜拜了您呢!”男售票员流里流气地冲李明强喊着,“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
“傻帽儿!”女售票员又随口丢出一句,“有月票不用,脑袋进水了。”
汽车大声地挂挡,大声地轰隆,大声地排气,载着那一男一女大声的笑,向停车场驰去。
傻帽儿!我是“傻帽儿”吗?我的脑袋进水了?李明强站住了。
不就是六毛钱吗,现在哪还有闲心去和他们置气。别说停车场离此地二三百米,就是二三十米,也不能追了。我没有穿军装,就没有损坏军人的形象,要不然,决不放过他们。
李明强刹那间就想通了。现在,他不能再和人置气了,卫和平给他的气够多了,如果自己再去和别人置气,那才真正是“傻帽儿”呢。
卫和平,就是你这个甜中带刺,心狠手辣的女人,就是你把我这个“天生的小说家”弄成了白痴、“傻帽儿”。月票,拿着月票被罚款,笨蛋、“傻帽儿”,天下头一号笨蛋,北京第一大“傻帽儿”。赔钱、丢人、现眼!
李明强在心里骂卫和平,骂自己。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脑瓜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太笨了,太傻了,真是个大“傻帽儿”!李明强,聪明过人的李明强到哪里去了?!
李明强握着月票,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使劲儿地摆了摆头,看着手中的月票。这是张私人月票,上面贴着李明强的免冠一寸照片,照片上还卡着北京市公共汽车运输公司的印子,这是李明强为了与卫和平约会方便专门购买的。
李明强啊李明强,你为何不掏出月票呢?怕他们收了吗?你又不是拿着公用月票办私事的。办私事是不能拿公用月票的,这是部队的规定,可他地方也管不着呀。李明强办私事曾拿过公用月票,也曾被抓住过,不过,不是被部队的纠察抓住的,而是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的售票员抓住的。那时的他是聪明的,反应是灵敏的。他取笑了售票员,取悦了卫和平。
那是件发生在那快乐的日子里的快乐的事儿。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李明强携卫和平到颐和园玩儿。下车时,月票被售票的小伙子抓住了:“干什么的?”
“军人。”李明强先是一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知道售票员问的是什么,但看到那小伙子盛气凌人,毫无礼貌的举动,就故意和他打岔。我的着装不是明写着是军人吗!你就会欺负军人,为什么不看别人的月票呢?
“谁不知道你是军人,说你今天出来干什么的!”小伙子性急,显然火了。
军人的手被售票员抓住了。人们“哗”地一下拥了过来。中国人就有看热闹的习惯,他们从不吝惜这么一点儿时间,更不顾及当事者的难堪。
好小子,欺人太甚了,我干什么事儿你管得着吗?你算哪根儿葱?!自己把自己当葱花,谁拿你炝锅呀?!我今天就要你知道一下当兵的厉害!你们不是常喊我们“傻大兵”吗,我要让人看看谁傻,震你个跟斗儿让你爬起来连土都不敢打。
“请放开手。”李明强的声音很平和,却带着命令的口气。
售票员没动。
“请放开手,这是不礼貌的。”李明强的声音依然很平和,却没有给对方留下丝毫的余地。
那售票的小伙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显然平和却胜似炸弹的命令下,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嘴上还是不服输地喊:“说,你今天出来是干什么的。”
“找女朋友的!”李明强慢慢地将月票放回胸前的小口袋,回手将胳膊搭在了卫和平的肩膀上,微笑着,慢慢地说。
“把月票拿来,找女朋友用公用月票!”小伙子一下子来了情绪,粗暴地抓住了李明强的胸襟。
好小子,得理不让人!李明强显然被激怒了。他把手从卫和平的肩膀上抽回来,使了个缠腕解脱,反抓了那小伙子的手腕,一边运足了气力,捏得那小伙子直“哎哟”,一边铿锵有力地说:“我说完了没有?你急什么?!”
“那,那,你,是……”
“我找女朋友给我们单位讲课的!你听清楚啦?”
卫和平很聪明。她一直在察言观色,一直沉默不语。李明强是能干的,他能沉稳地应付一切突变。打架?不怕,他干的是步兵侦察;说理?不怕,他天生就善于雄辩,肚里的墨水多着呢!她一直微笑着,轻蔑地注视着那售票的小伙子。
“把你的证件和讲义给他看看!”
卫和平听到李明强的话,便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啊,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呀!”有人看清了卫和平的证件惊异地对旁边的人说。
“你要不要给我们单位打个电话证实一下。”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以平和地不能再平和的口气对售票员说。突然,他手腕一抖,在那售票员的“哎哟”声中,脸色变得极为严峻,以极其严厉的口吻大声喝道:“我正告你,军人有其特殊的使命,执行什么任务没必要告诉你!请你以后对军人客气一点!”
李明强说到这里,将手松开,拍了拍那售票员的肩膀,以平和的带有讽刺意味的口吻说:“记住,学会尊重别人。只有尊重别人,才能让别人尊重你。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李明强说完,从四十五度的方向扫了围观者们两眼,嘴角泛起了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用右手扶着卫和平的脊背,在售票员那惊愕的眼光下走出了人群,在众人倾慕的目光下走向前方。人们纷纷议论:
“这当兵的真厉害!”
“要没两下子,人家能找北京大学的研究生!”
“当兵的找个研究生,真不简单。”
“说不定人家也是研究生呢!”
“就是,现在的小军官都是大学生。部队取消直接提干了。”
李明强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他充满了自豪,嘴角那讽刺意味的笑更浓了。
售票的小伙子龇着牙,咧着嘴,甩着右手,倒吸着凉气,用愤怨的眼光注视着李明强与卫和平,看样子是想把他们印在心里。
李明强拉着卫和平一路说笑爬上了万寿山。
在一片丰厚朝阳的草地上,李明强一屁股坐下来,张开双臂对卫和平说:“卫教授,开始讲课吧!”
卫和平扔下书包,扑了过去,两个人滚在地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课目是什么?她没有说;内容也很多,接吻当然是其中的一部分;方法,体会练习;师生共研,教学相长。
人类灭绝了,“卖面包的”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天很美,湛蓝湛蓝的;水很美,碧绿碧绿的;山很美,楼台亭阁隐现于万木丛中;花很美,鸟很美,微风拂面,天籁婉转。他们不听不看,只是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倾听着对方的心声。两张脸勾画出了人世间第一名画,两颗心奏出了人世间第一名曲。天属于他们,地属于他们,水属于他们,卫和平属于他,卫和平占满了他的心……
一阵寒风吹来,李明强打了个寒战。寒风把他唤回到现实,把他的心吹得空荡荡的。卫和平走了,水结冰了,地上冻了,天空布满了乌云。
天变了。
秋天过去了,金色的收获的季节过去了;冬天到来了,灰色的凝寒的季节到来了。天阴沉沉的,地灰蒙蒙的,空气里夹着冰霜,冻云低垂,压得万物喘不过气来。大自然脱去了树木的绿装,显露出它们粗犷的腰身,在狂风中摇曳着光溜溜的胳膊和手指,冻得浑身发抖。田野一片荒芜,完全没了热,完全没有了光。日子好短好短,早晨紧接着夜晚。生活在这样的冬季,真如在地窖里一般。冬天把天上的水变成了冰,把地上的水变了冰,把李明强的血和心变成了冰。
多么愁惨的季节啊!
李明强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月票,悻悻地向332路公交车转乘站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