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阴沉着面孔,又紫又青。淡云与积雪秘诉着衷肠,树梢和电线瑟瑟呼应。战士们架着李明强在雪地里走着,走着,踏出了一条灰白的路。

李明强送走了邢修省,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童年的心酸血泪,少年的苦难挣扎,青年的艰难拼搏,伴随那无数美妙的幻想,在脑海里翻腾着,交织着,织成了无数色彩斑斓的网,他怎么冲也冲不破,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窗外黑洞洞的,一点响声都没有。对面床上,文书肖明均匀地呼吸着,睡得很甜。李明强探起身向肖明的床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就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肖明很幸福,现在的兵都很幸福,怎么他李明强就没有这种幸福感呢?怎么总有这么多的重负、这么多的烦恼伴随着他呢?他也曾幸福过,那是他到北京后,准确地讲是他如愿以偿地与卫和平相恋之后。

卫和平虽然是国家重点大学的本科生,但是她不嫌弃李明强这个中专生,不嫌李明强没有学位。她夸李明强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汉,是八十年代自强、自立、自爱的典范。说她之所以选择了李明强,是因为她在北京大学的男同胞中,还没有发现一个比李明强更有男子气的。

李明强被卫和平的爱融化了,处于无限的幸福之中。李明强爱卫和平,想她、念她、要她,一切的一切都不要了,只要卫和平。卫和平几乎成了李明强生命的全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卫和平。可是,现在,卫和平去了,去得那么突然,去得那么简单,去得那么坚定。是啊,卫和平考上研究生了,身份、地位不同了。他李明强呢?不但一级没调,一职没动,连一篇文章也没有发表。当兵时、军校里,那朝气、那决心、那毅力,全都融化在卫和平的爱河里了,就像那满身骨刺的鱼儿,经过糖醋的加工,骨酥刺化了。

活蹦乱跳的鱼死了,朝气蓬勃的李明强哪里去了?也死了吗?

李明强将右手放在胸口上面。怎么了?怎么心不跳了?这颗心,医生说是运动员心脏,常速为五十三下。不知是因为他胸肌过于发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明强这时无论如何也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吓得他闭住了呼吸。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吗?心不跳了,脉还跳吗?李明强急忙用右手握住了左手腕,没有脉搏,没有。他又急忙用左手去试右手,有了,有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啊——跳着呢!跳着呢!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可是,活着,活着又该怎么办呢?李明强翻了个身,轻轻地“唉”了一声。

“你应该留校!教员们都认为留校有利于你的发展。”女教员王红霞在李明强毕业前的一个中午,把李明强叫到她的宿舍对李明强说。

“我已经被北京香山步兵侦察大队选中了。”李明强说。

“学院挑选教员优先。”王红霞说。

“中队没有找我谈。”李明强低下了头,喃喃地答。

“我这不是给你谈的吗?”王红霞说,“今年,你们队提前毕业,学院确实没有分配留校名额。如果你愿意留校,我可以找院领导。”

李明强没有答话,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王红霞一眼。他知道是王红霞自己想让他留下来。

王红霞一九七一年入伍,整整比李明强早十年,但是,她的年龄只比李明强大一岁。她的父亲是首都军区的副参谋长,正军职干部。她长得俊,形体好,身价高,平时骄傲得像个公主,对那些紧追在屁股后边的年轻教员甚至连正眼看都不看。据说,她是小文艺兵,后来上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这里。她教授政治课,又爱好诗歌,也发表过几篇小诗。她看了李明强那《故乡的小河》,当天晚上就把李明强叫到了宿舍,说要在文学领域与李明强切磋切磋。

“你写的就是你自己吧?”王红霞问。

“有自己的影子。”李明强不敢正视王红霞。她的门槛太高了,身价太高了,高得像李明强这样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孩子不可想象。平时,王红霞就是学员们议论的重点,一位学员开玩笑说,就是王红霞比他大十岁,离上九次婚,再嫁给他也可以。正经地讲,没有一个学员不希望王红霞多看他一眼,走到他的座位前多停留一会儿,给他多说一句话。政治课,本身就很枯燥无味,王红霞讲得也不好,可学员们的精力比上其他什么课都集中,那眼光都聚焦在王红霞的脸上,使王红霞一上讲台就有一种成就感,尽管讲得离题千里,却也是眉飞色舞。殊不知,学员们都是拿她在课堂上过过眼瘾,在背地里过过嘴瘾。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复习考试,这些学员谁都想把政治课的分数考得高一些,在王红霞那里留个好印象,所以,王红霞所授的政治课成绩最好。

“你上过戏校?”王红霞柳眉一挑,直盯着李明强,笑着问。

“上过半年。”

“那体校呢?”

“六年。”

“怪不得你的球打得那么好,军事素质那么棒。”王红霞显得很兴奋,鼻子眼都在笑,她笑着上前拉住李明强的手,握了握李明强的胳膊,赞叹道:“真棒,多结实的肌肉,看到你,就像总有用不完的劲儿。”

李明强的脸一下子红了,稍一较劲儿就挣脱了王红霞,低下了头,不说话。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似的,鼻尖上渗出了汗珠。

“瞧你紧张的,我能吃了你?热了吧?”王红霞说着转身去打开了电扇,那吊扇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迅速地飞转起来,凉风吹下,李明强感到些许松快。

“那,当年,你父母都被划成‘右派’了?”王红霞的声调突然转低了。

“是别人强加的。”李明强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喃喃地说:“七八年给‘右派’摘帽,爸爸妈妈从公社到县里,从地区到省里,都没有查到给他们划为‘右派’的红头文件。”

“那你父母复职了吗?”

“组织上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划为‘右派’,谁给他们什么职?”李明强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叫什么事儿呀?”王红霞满脸的迷惑。

“叫什么?阶级斗争扩大化嘛!”李明强终于抬起了头,苦笑了一下,又补一句:“叫,发动群众斗群众。”

“与你相比,我真是太养尊处优了。”王红霞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也上过戏校,又都爱文学,咱们有共同语言。”王红霞说着,偷看李明强一眼,发现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偷看她,心里很高兴,笑着说:“那年十岁,好奇,非闹着当文艺兵不可。我爸爸妈妈拗不过我,就给我办了入伍手续。后来大了,他们就不让我干了,安排我上了南京政院。”

李明强听了,心里酸酸的。他十岁那年,正好被人家赶出了戏校。他拎着铺盖卷儿,哭着跑出戏校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又浮现在眼前。他用嘴角笑了笑,摇摇头,苦涩地说:“我们不一样,你是主动不上戏校的,我是被人家赶出去的;你写的是诗歌,我写的是小说。”

“也许吧。”王红霞用右手捋一下自己的刘海,那象征智慧的宽额头就显露了出来。接着,她又甩了下头,那刘海便恢复到了原位。她那与多数青年女子一模一样的运动头,展现着其他女子没有的俊俏、英武、自信和潇洒。她将早已为李明强倒好的茶杯子,向李明强面前推了推,说:“我想,我们以前生活的境遇不同,以后,会相同的。”

李明强摇了摇头。他想起了刚看过的电影《蹉跎岁月》,那个落落寡合干活之余埋头写小说的“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柯碧舟,与干部子女杜见春和邵玉蓉的爱情纠葛。那可都是女孩死心塌地要跟柯碧舟好,遭到了家庭的百般阻挠的。柯碧舟受的污辱与伤害,他李明强是绝对不会去尝试的。他决心不要张金凤,断然不给田聪颖回信,也是这个原因。

王红霞见李明强只摇了下头,没说话,便低下头,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明强说:“真希望你能带我去看一看那小河,也真希望那小河成为我‘故乡的小河’。”

王红霞说完,抬起头,正视着李明强,就像是在课堂上提问学员问题后,等待学员回答一样。李明强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渴望,看到了爱恋,看到了情与火。

李明强低下了头,装作没看见似的,淡淡地说:“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写景。你看到了,是会失望的。那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河,只是水的流向与众不同罢了。”

“我就喜欢与众不同。你,那小河,我觉得很美。”

“那只是你的感觉。”

“难道不是你的感觉?那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是融进感情写的。”

“我也会融进感情看呀。”王红霞的声音有点低,脸也红了。

李明强摇摇头,叹口气,说:“不一样,你没有受过那般苦,不会有同样的感受。”

“唉,行了。你看你,整天皱着个眉头,像个哲人似的,拒人千里之外。我都担心你找不到女朋友!”王红霞抬手按下了桌子上那小型录音机的按键,说:“听听歌吧。”

那红色的录音机立马暴出了那热情欢快的流行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来,跳个舞。”歌声一起,王红霞就站起来拉住了李明强的双手。

“王教员,我,我,不会。”李明强就像喝了一大杯烧酒,立马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不会?我不信。你上过戏校,就跟着节拍跳。”王红霞很兴奋,拉着李明强就开始舞动,一边摇一边说一边笑:“对了,就这样。你跳得不是挺好吗!放松点,再放松点。”

一曲完了,接下来是校园歌曲《脚印》: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铺盖着我的校园,漫步走在这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有的直有的弯,有的深啊有的浅,朋友啊想想看,道路该怎么走?洁白如雪的大地上,该怎么留下留下脚印一串串,留下脚印一串串……

李明强身子僵硬了,他突然想起了卫和平,他应该陪卫和平去踏雪,不应该在这里跳舞。他怯怯地对兴致正高的王红霞说:“教员,我真不会跳。我该回去了。”

王红霞先是一怔,笑容没了。紧接着就关上了录音机,甩甩头,笑笑说:“我送你。”

“不用。”李明强转身要走。

“好,我就不送了。”王红霞伸出她那学员们都想拉一把的手,表示握别。

李明强象征性伸出他那大手。没有到,王红霞竟飞快地搭上了另一只手,双手紧紧地握那大手不松了。她盯着李明强的双眼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什么都不说了。‘道路该怎么走?该怎么留下留下脚印一串串?’全在你自己。若想来玩,我晚上一般都在。”

李明强使劲点了下头,也挣脱了王红霞的双手。但是,李明强再也没有进那个屋。他总是躲着王红霞。上政治课,他低着头,有意地回避着讲台上的目光。可王红霞总是用火辣辣的目光照着李明强,有意地提问他那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一次下课后,王红霞递给李明强一张折着的纸,说是一首诗,请李明强指教。

李明强红着脸说:“不敢,我学习学习。”

王红霞说:“教员请学员指教,太不好意思了,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说罢,脸也红了,一甩头,向前跑了两步,才稳下来,昂首向教学大楼走去。

李明强穿过马路,到松墙后边,打开了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如此美丽的夜晚,
孤独是一种遗憾,
想念着得不到的爱情,
已成为习惯。
情歌让我虚度浪漫,
还是曲终人散,
亲爱的朋友,
你是否理解,
爱一个人好难。

李明强把诗揣进兜里,见了王红霞还是躲着走,上政治课依旧低着头。他知道,王红霞根本不是真心向他请教,就是想让他看看这首诗,以诗传情罢了。这天,王红霞又如法炮制地给李明强一首诗:

好花一朵朵,
名叫勿忘我,
愿你摘下它,
时时想起我。

李明强依旧把诗揣进兜里,依旧躲着王红霞。王红霞这次更直白了,给李明强的诗为:

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的最爱就是你,
没有什么送给你,
只有一句我爱你。

这一次,李明强干脆不上政治课了。学员请假是中队干部管的事儿,教员管不着。李明强代理区队长,事务多,请假给队里任何一个干部打个招呼就行。一连几次不到课,王红霞心躁不安,课堂上的成就感也没有了,代替眉飞色舞的是张冷峻的脸。那些都想多给她说几句话的学员,还不长眼地向她请教那不着边际的问题。挺聪明的陆建峰,就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弱智”。

那天,王红霞刚草草讲完了课,撒着一路体香从讲台踱向教室的最后一排,前边的学员都侧下眼扫一下她那苗条的身材、鼓鼓的胸和俊美的脸,干别的事了。突然,听到教室后边,王红霞高挑着嗓门喊:“你也太弱智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语文问题,怎么还来问我这个政治教员!”

学员们的脸“刷”地一下都聚向了声音响起的地方,陆建峰从此得了个外号“弱智”。

学员们议论纷纷,都说王红霞肯定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最大可能是失恋了。一帮人就琢磨,打赌,谁敢给王教员写封情书,几个人请他到石家庄大饭店撮一顿儿。“弱智”为报一箭之仇,首当其冲。很快一封来自本市的情书通过邮电局辗转到王红霞手中,几个人看着“弱智”把信发出,又看着王红霞眉飞色舞,就到石家庄大饭店庆祝一番。第二天,下了政治课,王红霞说:“陆建峰,你跟我来一趟。”

“弱智”就忐忑不安地跟着王红霞向教工楼走,其他学员掩口葫芦而笑。他们都十分清楚,王红霞一定发现那“情书”是陆建峰写的。

果然,“弱智”垂头丧气气地回来了,众人围上问长问短。“弱智”说:“那臭娘们儿,拿着咱们的考卷儿,一个一个地对笔体,对出我来了。”

众人就笑。

“她娘的倒真有心计啊!”

“可够费劲儿的。”

“她什么意思?”

“她什么意思?她问我什么意思。”陆建峰说。

“那,你自己说?”

“怎么说?老实说呗。”陆建峰答。

“你这不是把我们都卖了吗!”

“弱智,你他妈真够弱智的。”

“你才弱智呢!”陆建峰说,“我能那么说吗?”

“那你怎么说了?”

“我只有说,我,我是,我是真的,是真的爱她了。”陆建峰不好意思地说。

“哈……”众人捧腹大笑。

“笑个球!”陆建峰骂。

“那,她怎么说?”

“她娘的,结结实实……”

“结结实实骂你一通?”

“打你几下?”众人不等陆建峰说完,抢着猜。

“不是。”陆建峰说。

“那一定是亲你一口!”

“他妈的,我有那么幸运就好了!”陆建峰说,“她给我讲了一大通婚姻恋爱观!”

“怎么讲?”

“讲得怎么样?”

“怎么样?你别看她讲政治课不怎么样,讲这个,真他妈在行!”

“照你说,她应该改行了?”

“我看可以。”

“哈……”

李明强听到这些,也乐了。但是,上体能课,练擒拿格斗,他还是结结实实地揍了“弱智”一顿。“弱智”说:“训练哩,你干么跟对敌人似的?”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陆建峰一眼,说:“你他妈真是‘弱智’,这是实战训练!”说完,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王红霞最爱看李明强打篮球,李明强也知道就王红霞为他激动,为他拍巴掌拍得最响。王红霞在政治课上没见到李明强,其他课又不便进教室,所以,十八中队上体能课时,她也出现在操场旁。当王红霞看到李明强把陆建峰打得落花流水、摔得嘴啃泥时,她笑了,笑着跑回了教工大楼。从此,王红霞也假不招地参加了李明强他们的文学创作组,和学员们相处得很好,也不再让李明强为她看诗,就和没有发生任何事儿一样。

没想到,就要毕业走了,王红霞来找他谈留校的事儿。李明强不加思考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既然,学院没有分配留校的名额,你再去找院领导,不好。”

“没关系,院长是我爸爸的战友。”

“还是听组织的安排吧。”李明强叹了口气。

“你是个明白人。为了不耽误你的学业,我这段时间一次都没找你。”

“谢谢。”李明强低下了头。“明白人”是人们对一些知事达理的人的通俗说法。在企业整顿、改革中,要求选出“明白人”组成领导班子,又给“明白人”三个字赋予了新的内涵,一时间,这三个字成了人们运用频率最高的词。

“我还是去北京吧。”李明强停了一会儿,说。

“你干么非去北京呢?北京有什么好?你听人家说了吗?在北京从楼顶上扔下个砖头,砸伤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处级干部。什么意思?处级干部在北京遍地都是,不叫官!你到北京,什么时间才能熬到团处级呢?!”

“我也早听说了,‘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也没指望当什么官。”李明强淡淡地说。

“可你有这个能力!”王红霞有点着急,但声音却突然降低了许多,喃喃地说:“也有这个机会。有时候,一个机会失去了,恐怕你一生都找不回来。”

“我想,这次被选到北京就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李明强喃喃地说。他一直在想,这次能幸运地被挑选到北京,就能见到他日思夜念的卫和平,这可能就是缘分,就是天意。

“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是不是嫌我比你大?”王红霞的眼睛湿了,她感到很委曲。

“不,不是。”李明强急忙解释,“王教员,我真的不想伤害您。我有女朋友了,在北京大学,是我中学的同学。”

“你在部队里,她就是在中央,能帮你吗?”王红霞红着脸问。

“我自小从家里出来,一切靠自己,已经习惯了。”李明强不敢看王红霞的眼睛。

“你先别决定地这么早,还有几天,只要你想留在石家庄,就找我。”

“好吧。那,我回去了。”李明强急于告辞。

王红霞的泪落下了,她也不擦,伸出那学员都想摸一把的手,说:“走吧,我知道你不会选择——留校了。到了北京,若不理想,回来找我。”

李明强被王红霞的真情打动,握住那娇嫩的手,久久地不愿离去,想说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便使劲儿地点了下头,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王红霞愣过神来,急忙跑到窗前,只看见李明强那高大的背影一闪,被绿色的松墙遮住。

李明强登上了学院送站的卡车。王红霞高举着一个信封,笑着跑过来,对车上的李明强笑着说:“李明强,请把这个交给我朋友。”

“是,王教员。”李明强接过信,给王红霞行了个军礼,说:“谢谢教员这两年对我的教导。”

“到部队好好干。”面对一脸严肃的李明强,王红霞始终绽着微笑。她那俊俏、英武、自信和潇洒,令李明强叹服,“将门出‘虎女’”啊。

“是!”李明强又庄严地举起了右手。

“这个兵真不错!”

“很全面,是棵苗子。”

“将来肯定有出息。”

“可惜不能留下来。”

送行的教员和队干部对李明强发了一通感慨和议论。

李明强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钻进厕所,拆开了王红霞的信。还是一首诗:

你走吧,
别回头,
不然我会把你挽留。
你走吧,
别回头,
不然我会长哭不休。

我没有《蹉跎岁月》,
我是《会唱歌的鸢尾花》啊,
我已冲出了《围城》
请你用《驼峰上的爱》
擎起《高山下的花环》,
为我的《人生》的导游。

你走吧,
别回头,
莫说从此断了以后。
你走吧,
别回头,
莫说友情天长地久。

你《男人的风格》,
是《迷人的海》。
我《人到中年》,
《乡音》未改。
给我的《芳草心》做一次《洗礼》吧,
《布谷催春》更上一层楼。

你走吧,
别回头,
你已经把我的心带走。

李明强的眼睛潮湿了,王红霞那俊俏、英武、自信和潇洒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王红霞用当前最叫好的小说、诗歌的名字来表达她的爱,不仅让李明强感动,更让李明强吃惊,她能紧跟形势读这么多书,定能成为第二个舒婷!

李明强就着水龙头洗一把脸,也拭去了眼泪。回到座位上,提笔为王红霞的诗谱曲,他仿佛听到了王红霞的那特有的女中音——“你走吧,别回头……”

多少无奈、多少感慨、多少希望、多少期待……

王红霞的《你走吧》,随着列车的飞驰一直在李明强的耳畔唱到北京。下车时,李明强学着王红霞的样子重重地甩甩头,甩掉了歌声,甩掉了过去。他苦笑了一下,在心里告诫自己:王红霞的门槛太高,爬上去只能苦了自己;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有脚踏实地干工作,才能开辟新的生活。

可是,在与卫和平的相处中,他忘了。他没有把握住自己,他太忘乎所以了。

唉,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人们都在强调“自我”——没有自我设计,自我奋斗,自我成功,就没有自我价值,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看来,我李明强是应该慎重地设计一下自己了。

李明强又翻了个身,开始思考。

考学,得等工作三年以后,单位推荐。在步兵侦察大队,没有门子,恐怕……

工作,和平年代,没有大项活动,人与人的差别显不出来。

写作,看来,现在也只有用写作来弥补了。

写作,写作!李明强下定决心要写作。他是出生在“杜甫诞生窑”中的人,他一定要成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这个志向他早已立下了。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长立志。既然立下了这个志向,就要坚持不懈地向这个目标努力,不能像杜甫那样成为诗圣,也要成为当代文坛上的巨人。

宏愿已定,决心已下,可写什么呢?

写爸爸妈妈的光辉历史!这是李明强在军校时就有的欲望。

李明强的爸爸李铁柱,从小习武,练就一身好功夫。十六岁那年,身为地下党的哥哥李铁梁和父亲双双失踪,他肩起全家的重担,到巩县兵工厂当了护厂队员。巩县兵工厂被日本侵略者轰炸南迁后,又到兵工厂遗爱学校做武术教练。日军占领巩县,杀害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只身夜闯日军宪兵司令部,杀了几个鬼子,烧了敌人的营房,背着老娘躲进了青龙山。在日伪军偷袭巩县第五抗日区政府所在地石榴院时,他挺身而出,救了三个女八路。老娘为此被敌人杀害,他历尽艰险护送八路军机要员到根据地。参加八路军后,当侦察员,练就双手使枪,屡立战功。在中原突围中,他身为巩县第一抗日区政府区干队长,带领部队打到了湖北,当了团长。后来,又带着部队打回河南,解放了巩县。1951年,他被调任鄂豫陕边区剿匪司令员,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打得土匪闻风丧胆。因叛徒出卖,被土匪包围。他打完最后一发子弹,又施展武功与敌人搏斗。土匪见我救援部队赶到,乱枪将他击倒在血泊中。

当李铁柱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后方医院。他脱离了生命危险,神经却崩溃了。满脑子都是牺牲的战友,他整天呼唤着战友的名字,让笑二嫂给他烧菜备酒,他要款待那些死去的战友。

为了给李铁柱换个环境,组织上把他转到了条件较好的富源县。李铁柱病愈后,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后来又兼任组织部长。十一岁从军时任鄂豫陕边区妇联主席的笑二嫂,为照顾丈夫生活,随调到富源县妇联做了办事员。

从小受党教育培养的李铁柱,为报答党给他的第二次生命,拼命地工作。他通过一件小事,发现一宗贪污受贿买官卖官的大案,案情牵扯到县里和地区几个重要官员。

正在李铁柱调查取证的关键时刻,突然有人状告他为叛徒。证据是那次剿匪失利,李铁柱作为最高指挥官,部属全牺牲了,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旧伤重创,新罪强加。李铁柱又疯了。这一疯,县医院最权威的医生也宣布医治不好了。县委决定,李铁柱叛变查无证据,且参加革命屡建奇功;因其精神失常,无法继续工作,按病退回原籍休养。并动员笑二嫂与李铁柱离婚。笑二嫂誓死不从,带着不满两岁的孩子李志强,与李铁柱回到了原籍巩县,被县政府安置在县城边笔架山下无人居住的“杜甫故居”。

平民的生活,使李铁柱恢复了平常心。被富源县权威宣布回天无力的神经病,在笑二嫂的精心照料下,不医而愈。在四十岁那年,又有了小儿子李明强。

李铁柱、笑二嫂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劳动,从不提及当年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同时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后来,回到了老家西流村,大儿子李志强被打成傻子。李铁柱的几个战友看不下去,奔走呼吁,公社发现组织上并没有把李铁柱夫妇划为“右派”,就任命李铁柱为西流村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铁柱带领村民苦战三年甩掉了贫穷帽子,正在轰轰烈烈地“学大寨”时,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一夜间,李铁柱夫妇又成了“牛鬼蛇神”、“老右派”。

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九七八年,中央为“右派”全部摘帽。李铁柱和笑二嫂兴奋地找到县委,可是,却找不到一份把他们划为“右派”的红头文件。他们又找到富源县,县委县政府全是新面孔,有个知情的人说,就在他们离开富源县的那一年,县委失了把火,李铁柱和笑二嫂的档案全烧了。

李铁柱和笑二嫂回到了西流村,再也没有向组织上提过复职一事,全家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李明强后来才知道,父母跑那一趟,花的钱整整还了七年。所以,李明强从不敢问父母的过去,他怕伤爸爸妈妈的心。

李明强摇摇昏沉沉的头,觉得这个东西不能写,它牵拉面太大了。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是写不好的。那就写自己吧,自己的二十多年也不算平凡呀。可是,那发表的中篇小说《故乡的小河》,已经写了他童年、少年的许多往事。写当兵,写卫和平,写两人相爱的故事。

就写这个?这有什么意思呢?李明强又想起了同学聚会时的狼狈,想起了出租汽车,前额还在隐隐作痛。

“红灯。”

“绕过它。”

“那只有背道而驰了。”

红灯,红灯亮了。人生的道路上,红灯是时常闪烁的。啊——对,就写《红灯亮了之后》,就写卫和平,我一定要将被她抛弃后的情节好好设计一下。写小伙子一跃成为了诗人、作家,登上了北大的讲台。当女主人翁心中又燃起爱情之火时,男主人翁携着另外一个女人到美国留学去了。

对,就写这个,就这么写,气气她。

窗外依旧黑洞洞的。但是,已有了零散的脚步声。李明强知道,那是遛早的人们。同时,这脚步声也告诉李明强,起床号快要响了。李明强完全没有了睡意,沉浸在对小说的构思之中,他已下定决心,就用《红灯亮了之后》这个名字。

‖5 1 - - - ︱ 3 1 - - - ︱ 3 5 - - - ︱ 5 1 - - -‖嘹亮的军号声撕扯撞击着黎明前的黑暗,唤醒了沉睡的军营。

李明强一骨碌爬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哨子,趿拉着鞋挪到门前,将门拉开条缝,把头伸出去,用力吹了三下,拉着长腔哆嗦着喊了声“起床!”——这一周他“连值班”。

“好舒服啊!”对面床上的肖明伸了个懒腰说。

“快起吧,下雪了。”李明强提着腰带,一面系扣子,一面向外走。战友间有个默契,喊谁起床,雨季说“下雨了”,冬天说“下雪了”。

“我说的,怎么睡得这么香呢。”肖明喃喃地说。

你别说,还真让李明强说对了。他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楼下喊:“好大的雪啊!”

“今天该好过了。”

“排长,还出操吗?”战士刘飞见李明强走下楼来,忙问。

“出!”李明强斩钉截铁地说。

侦察连哪有不出操的习惯,落雪又湿不透衣服。

冬季的北京,六点二十分夜幕还没有扯去,远处都是铅黑色的。米黄色的路灯下,翩翩起舞的雪花,像夏天黄昏时分的蚋蚊,又好似蜂箱周围的蜜蜂,忙忙碌碌地飞着,落在战士们的帽上,附在战士们的身上。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李明强在整理队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满伍!”队列中响起了响亮的报数声,这震耳欲聩的声音,淹没了喇叭里董文华那圆润的歌声。

“稍息──

“立正──

“连长同志,全连集合完毕,应到四十五名,实到四十五名,请指示,值班员,李明强。”

“出操!”连长下达了命令。

二十多亩地的操场上,只有侦察连四十五名弟兄,像耀武扬威似的,玩命地喊着口号──“一、二、三、四。”震得地动山摇。脚下的积雪像一铺细碎的银子,被踩得沙沙作响。踏出的跑道,很快又被大雪盖得模糊不清了。

收操后的三十分钟是打扫卫生时间,干部们没有任务,李明强照例来到松树林里练功。

天已经放亮了。雪还在下,很大,也很稳。大片大片的雪花,像一个个洁净的精灵簌簌落落地飘将下来,或快或慢,或结伴或单行,或挂在树上或附在楼顶,或粘在身上或钻进窗缝,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和意志,在这寂静的早晨,到处是它们奔跑的沙沙脚步声。这声音使李明强想起了渤海那汹涌的浪涛、老龙头上杂树的吼叫;这声音好似战友间的促膝相谈,更像是卫和平那娓娓动听的情话。这声音带来了阴沉与严寒,也带来了柔和与清新。整个世界都像镀了银粉,多余的银粉还在空中飘荡,混混沌沌,皑皑茫茫。脱去了绿装的树林,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小块雪片,真如刚刚开花的梨树,使李明强不由得想起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佳句。冬夏常青的松柏树上,挂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儿,犹如一株奇大的棉花树,开满了花。李明强从没见过木棉树、白山茶、水棉花,只有这么想了。

李明强练完了一套拳脚,大喝一声,腾空而起,向一棵松树踹去。冻僵的树颤抖着身体,把身上的雪球反抗似的一个劲儿地向他身上砸,几根年青的枝芽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性,随着雪球跳下树来。但是,它们怎是这武技精湛、功底深厚的侦察排长的对手,被李明强三下五除二地拦入手中抛上了树顶。沉稳的老枝,又向他投下许多雪球。

李明强胜利了。他一面向回走,一面从四十五度的方向斜视着那棵松树,揣摸着那一脚的功力,嘴角又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纹。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遮严了山岭,遮严了田野,遮严了房屋楼顶,遮严了侦察大队垃圾场的酸臭味,遮严了冬季大自然的一切丑陋。

“雪”字的一种解释是“洗去,除去”,常组词为“雪恨”、“雪耻”。今天是“雪恨”的第一天,今天是“雪耻”的第一天,这是老天爷对李明强的指示。李明强要写小说了,李明强要雪恨雪耻了。

吃过早饭,雪还在下,连里安排学习。指导员在讲台上频频走动,愤愤地讲《中日甲午战争》。《近代史》使战士们悲痛、懊恼、激愤,唤起了八十年代士兵的爱国之心。让战士们了解祖国的昨天,珍惜祖国的今天,创造祖国的明天,懂得军人的责任,是李明强在军校就有的愿望,在指导员的帮助下,终于在侦察连实现了。

李明强坐在队伍的最后边。《近代史》他已学过两遍,中学学,上军校又学,关于近代史的书他也看了不少,著名事件出口成吟,博引旁征。但是,连队的每次学习他都参加,他要看着战士们孜孜不倦地学习,要求他们认真听讲,督促他们详记笔记。他讲:不了解中国近代史,就不会真正懂得军人的职责。

今天,他一反往常,没有来回走动着检查战士们的听课情况。默默地坐在队伍的最后,膝盖上放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提着笔在不停地写着。一会儿掀过一张,一会儿抓耳挠腮。一本稿纸已掀过十几张了,每一张都没有注满,每一张都有那醒目的六个字──《红灯亮了之后》,每一张都是一盏红灯,使他不得不停下来进行新的构思。

万事开头难啊!

战士们自习的时候,连里召开了支委会。上级指示,由侦察连承担新建楼房用砖的装卸任务。连里决定由体质最好的李明强带十七名战士去完成。这对刚刚进入写作的李明强无疑是当头一棒,弄得他忧心忡忡。他现在心里只有写作,只有奋斗,只有成功,只有成家扬名。他要超过卫和平,让她红眼,让她眼红。

《红灯亮了之后》,这个书名不好,刚一开头,就遇上了“红灯”——拉砖这件倒霉的差事。三个排长,为什么单单派我李明强呢?

侦察大队就是这样,说是快速反应部队,因地处北京,条件好,干部子弟多如牛毛。这些人,光吃饭,不干活。真正苦干的都是李明强之类精明强干、才华横溢、吃苦耐劳、干不落好的被选调来的“好干部”、“好兵”,说白了就是一个侦察连,侦察大队的拳头部队。侦察大队是人才聚集的地方,也是蠢才聚集的地方;是出人才的地方,也是压人才的地方。侦察连连长丁辉在原部队训的第五茬兵,有的都爬上了副营的岗位,而他还“死守”着正连的“宝座”。

李明强一整天都不大高兴。去吧,一二十天准干不完,写书就很自然地成了泡影。不去,军人哪有违抗命令这一道理。

大约是午后四点钟,雪停了。太阳像李明强的眼睛,在西山顶上从四十五度的方向看着大地。阳光涂在雪上放射出刺眼的光,那背阳的地方则是一片清白。这色质的区别,使人感到宇宙的光明与清寒。家属院的孩子们穿着花红柳绿的衣服跑到大操场上滑雪嬉闹,家属们也步出屋子观光谈天。只有那一身绿色的军人们挥动着铁锹、扫帚在打扫积雪,像一棵棵松柏在严寒里随风摇曳。

李明强带领着几个战士打扫完侦察连到办公楼大道上的积雪,又到了养猪场。

时间已过十七点钟,天色黯黯,满地的积雪映着低垂的淡云。天地之间明亮而严肃的寒光已慢慢退去,树梢被尖厉残酷的寒风抽得不停地嘶叫。李明强穿梭在各个猪圈间:“弟兄们,快点干,该吃饭了!”

“滋——”李明强突然吸了口冷气,脚上像扎了钉子一样疼痛。

嗬,真是钉子。李明强抬起脚,鞋底上竟带着一块木条,上边有两个凸漏的大钉,一颗钉子已刺透了军鞋的胶底。

“妈的,真倒霉!”李明强在心里一边骂,一边挥动小腿,想把鞋上那块断木甩下。可那断木只是晃了晃,打了个圈儿,没掉。

仅这一晃神的工夫,李明强想到了拉砖,想到了写作,想到了卫和平。争强好胜、自我奋斗、自我成功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一瞬间在李明强的脑海中起了主导作用,为了《红灯亮了之后》,他瞪视着那木块,瞪视着那铁钉,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脚,用上了力……

“啊——”

“排长——”

“怎么了?”

“怎么了?!”几个战士闻声跑过来,帮助李明强拔出了钉子。

天阴沉着面孔,又紫又青。淡云与积雪秘诉着衷肠,树梢和电线瑟瑟呼应。战士们架着李明强在雪地里走着,走着,踏出了一条灰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