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爱情的角逐场上,丁力对卫和平的冲撞是“非法”的。

卫和平拒绝了李明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整日恍恍惚惚,晕晕腾腾。浑身像一团儿棉花那么软,像一根儿鸡毛那么轻,腿又像灌了铅似的那么重,犹如坠入了云雾,跌下了深渊,沉入了大海。

卫和平不是金钱的奴隶,不是权力的装饰,不是地位的裙带,卫和平是李明强的,这是上帝的安排。卫和平始终这么想。她爱李明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如果说《天仙配》中的董永是靠心地善良、孝敬老母感动了天上的仙女,那么,李明强是靠聪明才智、坚韧不拔征服了卫和平。正像她中学时给李明强的纸条,她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可是,她发现她的爱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李明强,软化他的骨骼,削减他的斗志,她若再不叫停,就会毁了李明强,将会遗憾终生。然而,她宣布离开李明强,心里又感到孤寂,失去了精神支柱。

今天是星期天,按以往的约定,是他们相见的日子。昨夜的不宁使卫和平头晕脑涨。她坐起身,是穿衣服?还是不穿?她清楚地记得她拒绝了李明强,他们没有约定今天会面的时间和地点。那她为什么还这么早起床呢?习惯?是习惯。她每隔两星期都会出现这个“习惯”,六点半准被生物钟那固有的节奏唤醒,赶到约会的地点,同李明强一起用早餐。那是两周来最香甜最甜香的一次早餐。她是多么地感谢大脑特有的,六点半准时拨动的警戒点啊。

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又出现了这个警戒点?规律?是规律。人们可以发现和认识规律,运用规律为人类造福。但是,不能任意地改变或消灭规律。她改变不了这个警戒点,消灭不了这个警戒点,正像她对生理来潮一样不可抗拒。那是二十六天,很准时很准时的二十六天。这是十四天,很准时很准时的十四天。

卫和平漫无目的、胡串乱造地想着,自觉不自觉地穿好了衣服,恍恍惚惚地梳洗打扮一番,习惯性地摘下了床头挂着的棕色挎包。包是空的,轻轻飘飘。以往约会前的星期六,她总是买好了李明强最爱吃的酥糖、山楂卷儿,连同在图书馆为他借的书籍一起放入小包,免得第二天早晨贻误时间。今天,他们没有约会;昨天,她没有准备。

同伴们还在甜甜地鼾睡。刘芳翻个身,看卫和平一眼,又侧身睡去。

大学生有睡懒觉儿的习惯。卫和平没有,她爱锻炼。除了星期天,每天都和邻屋的赵春燕一起,绕着圆明园新铺的路面跑上一圈。

跑步,跑步去。卫和平轻轻地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门,轻轻地闪出去,轻轻地关上,轻轻地走出楼门,猛地,她猛地一甩头,重重地咳了一声,重重地踏着步子向学校门口跑去。

八点四十分,卫和平迈着沉重的步子昏昏沉沉地回到宿舍。桌子上有张便条,是刘芳那具有男子风格的字:

和平:

我们先走了。

8:10

这便条使卫和平突然想起,她们今天要上西什库教堂参观。这是她们星期四就联系好的,定于七点五十出发,伙伴们已经耐心地等了她二十分钟。

唉——一心真不能两用啊。卫和平的唇边泛起了一丝苦笑:算了,舍得了李明强,还舍不得到教堂参观吗?!

这时,各个食堂都已经关门,卫和平只有泡一包方便面充饥了。她拿起她的电热杯烧水,这个铜身胶底的电热杯还是李明强送她的礼物。

那是卫和平过生日那天,李明强让她要一个最适用的礼物。她说有时喝不上开水,李明强就给她买了这个电热杯。那天,李明强还为她准备了一个特殊的礼物,一枚三等功证章。在圆明园遗址的灌木丛里,李明强让她闭上了眼睛,抖抖地别在她的胸前。

“军功章!”卫和平没经李明强允许就睁开了眼睛,热烈地给李明强一个长长的吻。吻罢,她爱怜地抚摸着那枚奖章,怎么看都看不够。李明强把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卫和平机械地打开了箱子,拿出那枚金光闪闪的奖章,怔怔地看着。这是李明强在全军侦察比武中获得的,是李明强血与汗的结晶。

明强,你知道吗,我在感情上是多么多么的需要你,离不开你呀!可是,就让我这样嫁给你,我不满足!没有事业的婚姻,是失败的婚姻,组成的家庭就是没有高墙铁窗的监狱。只有在事业的地基上建立起来的家庭,才是辉煌的宫殿。明强,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你吗?因为在中学,在我十六岁的花季,你就溶入了我的心中。大学四年,在中国著名的高等学府,那么多优秀的男生,缺少的就是你身上的男子气,你是我心中真

正的男子汉呀!但是,我不敢说你是我的白马王子,你的文凭太低了,我怕,我怕同学们看不起。一枚军功章怎能抵挡住世俗的万箭齐发!明强,你这个盾牌太小了。

电热杯里的面条膨胀了,将盖儿高高顶起,水溢了出来,发出“咝咝”的响声,蒸气好大好大,向屋里的空间弥漫。

卫和平急忙拨下了插头。电源插座跳出了蓝白色的火花,吓得她打了个冷战——妈呀,差点儿连电了。

卫和平不知吃了多久,才吃完那包方便面,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图书馆,自觉不自觉地找了一本《美国历史》,来到了自己常坐的桌前。还好,她常坐的位子空着。这个位子靠里近窗,既安静光线又好。

“请坐。星期天人多,我怕你来了没地方坐,就为你占了这个位子。”桌子对面的男孩儿见卫和平走近,急忙站起来说。

位子是他占的。卫和平没有说话,正视着那男孩儿。

那男孩儿,上身穿一件深灰色粗线高领毛衣,小嘴、挺鼻、大眼睛,是个标准的小白脸。头发比卫和平的还长,遮住了眉毛,盖住了耳朵。他是武汉大学刚刚送来培训的研究生,叫陈晓伟。这是他递过的纸条上写的。这家伙已经在卫和平的对面坐了不知多少次了,经常用脚轻轻地踢卫和平的脚或腿,与她搭茬讲话。卫和平觉得他很讨厌,就用自己的高跟狠狠地在他的脚面上戳了一下,痛得他直抽冷气不敢叫,乐得卫和平俯在桌上“哧哧”地笑了。并看了他忍痛写下的纸条……

是昨天,就是昨天上午的事儿。

“啊,谢谢。我不在这里看。”卫和平又回到了现实。她道了谢,转身到管理员那里登了记,走出了图书馆。

卫和平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未明湖畔。

啊,这张长椅,就是这张。李明强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将她拉入了怀中的。在这里,她第一次享受了男人醉心的拥抱,懂得了醉心的接吻。

卫和平在长椅上缓缓坐下。“不对,那天晚上坐的是那一边。”她又挪了挪,“是这样的姿势。”她想着想着,不自主地比画起来。

李明强起初将左臂放在她身后的靠背上,慢慢地就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反抗。稍后,李明强又将右手放在她的左膝盖上,她还是没有反抗,而是将自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明强的胸前,以探试李明强是否像她自己一样加快了心跳。李明强将右手慢慢滑向她那丰腴的大腿,并用那硕大的手指轻轻地抓几下,说:“这么软和啊。”

卫和平没有答话,只是用那双甜蜜的眼睛娇媚地嗔视着李明强。

李明强又乘机抓了几下说:“你不是挺爱运动的吗?怎么一点儿肌肉都没有?”

“傻瓜,女人都这么软。”卫和平的声音很娇柔,连她自己听了都醉心。

“是吗。”李明强说着将自己的左腿插入卫和平那似并非并的双腿下,右手用力一托,便将卫和平移到了他那结实的大腿上,一下子把卫和平抱在怀中。

卫和平用双臂搂住李明强的腰。她真正地感受到了男人宽阔的胸怀,坚实的腰板。

李明强以前总是和卫和平保持一定距离。多少次在没人的时候,卫和平暗示让他拥抱,他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天凉的时候,卫和平说冷,李明强就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披在她身上;天热的时候,卫和平也说了一次身上发冷,急得李明强要送她上医院,直到她说不冷了为止。她一直在心里想,是李明强不懂,还是故意装傻。今天,李明强终于将她拥入了怀中。

“想睡觉儿呀,当心感冒。”是他,陈晓伟跟踪来了。

卫和平坐正了身子,不说话,也不看陈晓伟。

“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陈晓伟关切地问。

卫和平还是直挺挺地坐着,不说话,也不看他。

“和平,我打听过了,咱们班只有你没有男朋友……”

是吗?是的。卫和平嫌李明强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学位,不敢向同学们宣布,怕大伙笑话她。人言可畏啊!

“想跟我谈?”卫和平冰冷着脸,冷得能到夏季制作冰块。

“啊,能不能,能不能交个,交个…….”陈晓伟看着卫和平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能。但是,得先理掉你那讨厌的头发。”

“你——你喜欢什么式样的。”陈晓伟真的动了感情。

“光头。”卫和平的脸色更冷冰了。她腾地站起来,离开了长椅。讨厌,昨天已经婉言拒绝你了,还缠什么!光头,去理吧。

“光头,我喜欢光头。”卫和平忽然脸上泛起了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因为她想起了李明强的光头。

那是秋季的一天,李明强理了个光头。卫和平抚摸着,好玩极了。头儿圆圆的,发茬涩涩的。

“怎么理了个光头?”

“说什么军区副司令要到我部检查,一天理了四遍。我们的平头,短到不能再短了。再短,还不如光头好看。一气之下,理光头吧!我们排全理了光头。”

“挺好玩儿的。”卫和平爱惜地抚摸着那又明又亮的脑袋。

想到这,卫和平不由得想笑。

笑了,卫和平笑着向宿舍楼跑去。她不知道李明强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像她一样失魂落魄,无论如何,她要做一件事,在情感上给李明强一个交代。

李明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把自己的脚伤得那么严重。由于他用力过猛,钉子扎得很深,脚又属血管末梢,回流不好,肿得像农村串亲戚蒸的大油糕,穿不上鞋子,小腿肿得也像砂锅一样粗。

为了防冻,李明强在绷带外裹着一块厚厚的棉垫子。他怕放脚时弄脏了棉垫儿,又在脚底下绑了一块三合板。他走路靠一只拐杖,完完全全成了半休病号。

冬季连队事少,半休等于全休。这样,一天到晚,全成了李明强的写作时间。有时他还在心里偷着乐,庆幸自已“苦肉计”的成功。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只要写作能成功,别说撑个把月拐杖,就是失去一条腿也不是憾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贫困潦倒的杜甫,比三宫六院的皇帝还受人怀念。文学巨匠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大作一并跃于纸面,流芳千古。爸爸妈妈怎么样?风风雨雨革了半辈子的命,受了一辈子的苦,鲜为人知。我要写,要让自己的名字与作品变成铅字,流传千古。卫和平,我知道你是嫌我没有文凭。但是,古今中外,真正上过大学的文学家又有多少个呢?杜甫就没有文凭,但他是人们敬仰的诗圣。我李明强和杜甫出生在同一个窑洞,我要出作品不要文凭。

“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卫和平,你等着瞧吧!”李明强写呀写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稿纸一格格地注满,一张张地叠起。在扔掉拐杖的第四天,《红灯亮了之后》就寄了出去。

李明强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了,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这些日子是艰苦的,玩命的,每天仅睡五六个小时。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精力,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词句,写了改,改了写。一天到晚,李明强都沉浸在他的小说里。

人就像块海绵。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但是精力犹如海绵里的水,只要用力去挤总是有的;他的可塑性是很强的,只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挤压就能定型;他的弹性是极强的,不论承受多大的压力,一旦压力卸去,它都会慢慢复原,去迎接新的磨砺。

李明强是海绵,在卫和平的爱河里吸足了水,在周围的环境里定了型,在失恋的重压下将水一泻而出。

现在,李明强蔫了,正像一块被压扁的海绵。他睡熟了,睡了整整两天,从星期六十八时一直睡到星期日二十时开连务会。要不是被肖明叫醒,这一觉儿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散会的时候,通信员交给李明强一个纸条,是李彬的电话记录,大意是单位给他分了房,在他们大院内,21楼一门8号,约中学同学星期天去玩,请早做安排,务于12时前到,一切面谈。

这明显是让同学们去给他温居。

第二天,李明强给李彬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问他昨天晚上在哪儿打的电话,是不是分了房还装了电话。李彬说尽想美事,装电话他还不够级别。即使装了电话,放着办公室不掏钱的电话不打,回家用私人电话不是傻帽儿嘛。他昨天晚上在单位值班,顺便给能打电话的同学打了电话。

星期天,李明强安排完工作出门,在商店买了个钢钟锅,提溜着去了李彬家。在机械工业部家属院转了一会儿,中午十二点,准时敲开了21楼一门8号的房门。

“啊,军人。真准时啊!大伙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李彬开门后,热情地拉住李明强的手。

“怎么样?房子?”李明强并没有正面回答李彬的话,进门就打量屋子。他不想早到,一是显示他同学会的核心地位,二是怕见了卫和平或谈起卫和平尴尬。李彬让十二点以前到,肯定是准备十二点开饭了。

“还不错,一个厅,一个厨房,还有卫生间。”李彬在走道里指给李明强看。

这是套北京市正规格局的楼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厕。只是这两个住室有铁将军把门,门上除了暗锁外还各上了一把明锁。

“这个……”李明强指着锁着的两间房问。

“我们老科长的东西,人调走好几年了,还占着房子。”

“明强,就等你一个人啦!来晚了是要受罚的。”孟华从厅里走出来,声音是那么的甜润、柔和,使人在声音里就能得知她内心的欢乐。

“强哥!”当李明强走进厅内,眉飞色舞的丁力突然规矩了许多。

“大家好。我准时到,谈不上罚。你们来得早,可吃好东西啦。”李明强强打笑脸,尽可能在声音里增加些欢乐。但是,话一出口,他还是觉得那么涩。

不知为什么,李明强一路叮嘱自己要高兴点,敲门前还试着笑了笑。可是,一见到卫和平,兴致就全没了。但是,他还是满脸堆着笑坐在了床上。

这被称为“厅”的房间,是这套住宅最大的房子。紧靠墙是孟李夫妇的双人床,一张桌子与床相距约三十厘米,大概是主人有意让床铺充当一张凳子。靠开窗户的墙壁放着一个小小的电视机橱,这个十四英寸的牡丹彩色电视机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电视机旁是一口枣红色板箱,板箱上驮着一个棕色皮箱。电视柜旁是一个便门,通向小小的凉台。靠便门的另一边是两个崭新的书架,上面两层放满了书,下三层被一块天蓝色布帘遮住。靠着书架是一个罩着紫红色丝绒的三人座沙发。

李明强并没有仔细观察这屋里的摆设。只是傻愣愣地从四十五度的方向看着卫和平。他的心思全部用在卫和平的身上了。

卫和平刚刚理了头发,依旧是原来的燕尾式。齐耳的短发衬托着一张秀丽的脸,一双深度近视的眼睛藏在那乳白色的眼镜后面,失去了甜蜜,倒显得深遂、刚毅。甜蜜的鼻子失去了原先的诱惑力,微微上翘,标志着倔强。她上穿一件乳白色的毛衣,隆起的是那丰满的乳房。下身,李明强看不到。

卫和平在桌子的那一边坐着,李明强进来后,她欠起了身子。但是,什么话也没说。

李明强恨透了这桌上铺着的粉红色桌布。他想看一看卫和平到底穿的是什么样的裤子和鞋子。可是,桌布的下摆遮住了他的视线。尽管他已斜侧了身子,无奈斜侧的程度要受到那三十厘米区域的限制。

她穿的是那条浅灰色的裤子吧?不,是蓝色的,是那件蓝色的花呢裤。那件蓝裤,配这件乳白色的毛衣和那棕色的呢大衣是很合适的,她一定是穿那件棕色的呢大衣来的,今天很冷。鞋子一定是那双黑色的棉皮鞋,她的脚最怕冻。

李明强在心里猜着卫和平的穿着。以往约会前,卫和平给他打电话,总是问:“你喜欢我穿什么衣服?”

“你穿什么我都喜欢。”

“人家让你说嘛!”卫和平在电话里撒娇。

“好,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那你听清楚了。”李明强就冲着话筒小声说:“我喜欢你什么都不穿!”

“坏死你了!”卫和平装着生气在电话另一端骂,脸上却堆满了笑。

“你是在骂人,还是在偷着乐?”李明强在电话另一端逗卫和平。

“我想吃了你!”

“好,明天随你吃。”

不管怎么贫嘴,李明强最终都要告诉卫和平应穿什么衣服,并说出一大堆理由。昨天,他们未通电话,李明强只能在心里猜测了。

真是“负心女子痴心郎”啊。这些日子,尽管李明强的脚疼痛不堪,尽管他忙得喘不过气。但是,他还是时常想念卫和平。卫和平已深深地印在他的思想、他的心灵和他的生命里。他爱卫和平,爱得如痴如狂,致使他这段时间恋上了悲壮的歌曲,常行笔写下伤心的句子。他还自己作词作曲创作了一首《不该歌》:

不该啊,不该,
不该在那快乐的日子里蹉跎岁月。
不该啊,不该,
不该朝思暮想让时光流失。
我爱她爱得过烈,
我爱她如醉如痴。
她让我奔事业顶天立地,
我却想常伴她玩月戏日。
不该啊,不该,
不该谈了恋爱丢学习;
不该啊,不该,
不该抛下事业混日子。
我左一声,不该啊不该,
我右一声,不该啊不该,
人世间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不该啊,不该,
不该,不该失。

孟华、李彬把整整忙了一个晚上准备好的十几个菜端到桌上,摆成了一朵花,蕊、心、瓣、叶应有尽有,想必是主人早已设计好的。因为以往聚会,除了丁力和鸿涛外,大家都不喝酒,所以李彬只拿出两瓶“中国红”和一箱汽水,并对他俩讲还有白酒,二人连说不要。

同学会的欢乐大大不及先前。要不然,今天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这是同学会在北京组织的第一个家庭,是同学会在北京得到的第一套住房,第一块属于同学会自己的天地。可现在不行,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块阴影,那就是李明强与卫和平的事情。这期间,同学们努力过多次,都说服不了卫和平。此时,人们都怀着一种怜悯李明强,鄙视卫和平的心情,中国人的传统就是偏向弱者。他们竭力地讨好李明强,很少有人去问津卫和平。只是细心的张晓丽时不时地和卫和平谈笑几句。在这个圈圈儿里,李明强是头头,得罪了李明强就得罪了众人,何况卫和平干的是“事业成功,爱情破灭”的事情。

我们的丁力并不像《上海滩》里的丁力追程程那样追卫和平。他喜欢卫和平,羡慕卫和平。但是,他有他的自知之明,他不配卫和平。他崇拜李明强,对卫和平恨之入骨,总是想方设法含沙射影地讽刺、挖苦、咒骂卫和平。他和赵鸿涛连喝几杯红酒,点上一根儿烟,就指桑骂槐地吼起来:“我们厂里,一个娘们,他妈的刚调到机关,就把我那个工人老大哥给踹了。真他妈缺德!现在的女人啊,只认钱,认地位,真他妈连脸都不要了!”

“吃菜,阿力。管别人的闲事儿干啥。”李明强想岔开他的话。

“强哥,你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哥们儿。哥们儿的事儿,我能不管吗!”丁力并不认为李明强是在阻止他,像得到了奖赏似的冲李明强挤了一下眼睛,瞟了卫和平一眼,笑着说:“强哥,你们医院的张医生,那么追你,我看就订了吧,都是当兵,多好啊。”

张医生?李明强一怔。我们大队就一个卫生队,哪来的医院?那卫生队里唯一的一个医生倒是姓张,可张医生已经近四十岁了,况且是个男的。当他回味到丁力的意思时,就冷冰冰地说:“阿力,我的事儿你少管。”

“啊,不管,不管,我不管。平姐。”丁力一向这么称呼卫和平,可与以往尊重的口吻大大不同了,拖着长腔,酸不溜丢地说:“强哥还想着你呢!”

“滚你的!”卫和平脸上全无了血色,她正在生丁力含沙射影骂她的气呢。

“平姐,平姐。你看你。别生气,别生气嘛。”丁力乘机抱住了卫和平的肩。他早想占这个便宜了,他一边用身子蹭卫和平一边说:“我敬你一杯好不好?来,干杯!为你能找一个作家、将军、主席……”

“阿力!”李明强额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低吼一声。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正好开着的电视帮助了他:“瞧,黄牌,裁判亮黄牌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比赛,蓝队的九号不知为啥被裁判出示了黄牌。丁力是个足球迷,电视机频道还是他选的。可是,攻击起卫和平来,他就全忘了。他恨不得一下子把卫和平给气死,最起码把她气走,为李明强出口气,挽回点面子。

黄牌,黄牌亮得多么及时啊。在爱情的角逐场上,丁力对卫和平的冲撞是“非法”的。

人们都不做声了,盯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丁力就一下子把它关了:“没劲!我们中国队连亚洲都冲不出去。光看别人比赛,堵得慌!”

“别着急,总有咱扬眉吐气那一天。你看去年二十三届奥运会,我国首次参加,就拿了十五块金牌,举世瞩目啊。国际舆论都说,中国将成为体育强国呢。”李彬跟着打圆场说。

“错了。不是首次参加。1932年我国还参加了一次奥运会,只派出一名运动员……”孟华更正李彬。

“谁不知道啊,连决赛都没进,丢尽人了,谁有脸提?”李彬不耐烦地说。

“1932年,新中国还没成立呢,不算。”丁力跟着喊。

赵鸿涛和张晓丽掩口对笑。

许玉梅说:“就是,三大球,我们已经冲出一个了。咱们女排获得奥运金牌,实现‘三连冠’,已经像乒乓球那样,稳固了霸主地位。”许玉梅虽瘦,但爱打排球,一谈体育运动,她就讲排球。不过,那几年,排球在中国就是火。女排在奥运会小组预赛中,以1比3负于美国队后,败而不馁,在决赛中直落三局挫败美国队,登上冠军宝座,实现了世界杯、世锦赛和奥运会“三连冠”。全国男女老少都在“学女排”、“喊拼搏”。一时间,“女排”和“拼搏”两词在社会上高频率出现,“拼搏精神”竟成了“中国女排”的代名词。

“什么霸主不霸主!毛主席早说过,‘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哩。”丁力不屑一顾地说。

“这哪儿是哪儿呀?”许玉梅的脸红了,一着急,河南老家的话上来了。

“哪儿是哪儿?这儿是这儿!我最烦人家说我们中国阴盛阳衰了!”丁力是老粗儿,他除了崇拜李明强外,对谁都不在乎,以往对卫和平的尊重也是看李明强面子而已。他回敬了许玉梅后,还觉得不解气,又补一句:“阴盛阳衰,臭美什么?女人再有本事,还不是……”

“阿力!”李明强呵斥了丁力一声。

丁力急忙看李明强,那眼光刚与李明强的目光碰到一起,就急忙低下了头。他从中学起,就熟悉了那穿透力的目光,是警告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给我倒杯酒,也给李彬倒上。咱们男士今天都喝酒,庆祝一下,我们在北京终于有个家了。”李明强把自己杯子里的汽水喝尽递给丁力说。这样,既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又给丁力留了面子,还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哎——李彬可不能喝。”孟华站起来去夺丁力手中的酒瓶。

“为什么?”李明强问。

“有情况。”赵鸿涛说,“他们想当爸爸妈妈了。”

“去你的吧。”李彬笑着说,“我喝。她早怀上了。”

“真的?”张晓丽羡慕地看着孟华。孟华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让他喝呢?”卫和平和李明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又相对无语。其他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刚活跃的气氛又凝固了。

“来。我们刚买了个录音机,听听歌吧。”短暂的沉寂之后,孟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一边说一边趴在床上,从墙那边的地上把一个约半米长的灰色录音机提到了床上。

“哎,孟华,有了好玩意儿,藏起来干么?是不是李彬当会计贪污的?”李明强非常感激孟华灵活,笑着与她打趣。

“借他俩胆儿。”孟华瞟了李彬一眼,接着说,“原来是放在桌子上的。这不,把桌子占了。”孟华冲桌上的杯盘仰了仰下巴额,随即按下了放音键。

“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换一个,换一个。软绵绵的,精神污染。”丁力不耐烦地冲孟华摆手。

孟华瞥了丁力一眼,又看李明强。见李明强没有任何表示,就对坐在电视旁边的许玉梅说:“玉梅,磁带在那抽屉里,换一盘。”

“干么听他的?”许玉梅本来就生丁力的气,嘟囔一句,但还是打开了抽屉,不高兴地说:“要哪盘?”

“今年最流行的,《十五的月亮》。”孟华说。

“哎,算了。”李明强摆摆手,笑着说,“那声音太高,别吓着你肚子里的孩子。”

“有那么严重吗?那也是抒情歌曲,就放它。明强刚得了一枚军功章,庆祝一下!”李彬说。

“还是《小城故事》吧,也是今年最流行的。”李明强说。

“拿来,都在一盘儿带上呢。”孟华从许玉梅手中接过磁带,换了。第一首就是《十五的月亮》,董文华的女高声。

李明强听着歌,回想着自己把军功章挂在卫和平胸前的情景,就情不自禁地看卫和平。此时,卫和平低着头,也沉浸在那美妙的回味里,脸上浮现了微笑。这笑,让李明强感到迷惘。

丁力是没有兴致干坐着听歌的,《小城故事》一开始,他就站起来,喊:“哎,咱们跳舞,跳舞吧!”他一边说一边奔向卫和平。

“平姐,来,咱俩跳吧。”

丁力说着就搂住了卫和平的腰。他盯住了一个目标,是不会轻易放掉的,这就是他丁力的性格。今天,他已下了决心,要拿卫和平开涮,要好好地摆治一下卫和平。

“阿力,那舞伴是我的。”李明强慢慢吞吞地说。他怕丁力干出什么蠢事,这家伙重义气,顾头不顾尾,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平,这儿坐会儿吧。让他们先跳,地方太小了。”李明强向卫和平招招手,指了指他坐的沙发。

卫和平疑惑地望着李明强,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卫和平既怕丁力乱来,又怕李明强使坏。要是李明强琢磨一个人,把你气死,你都哭不出来。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李明强的。李明强办什么事,向来还是有分寸。李明强曾对她说过:“善待自己的仇人,更能体现你高尚的品格。你如果把自己的朋友当敌人看,你的朋友也会成为你的敌人。你如果把你的敌人当朋友看,这敌人也会转化为你的朋友。因为,在和平年代,在我们这个层面,没有不共戴天,也没有你死我活。”卫和平想到这,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得以平静,就顺从地移到李明强身边,陪他在沙发上坐下。

“不能跳,屁股大的地方,能挪开吗?况且楼下住着人,咱一跳,人家不骂你们还骂我呢!”李彬急忙摆着手说。

“哪,平,吹支歌吧。”李明强站起来,从梳妆台上掂起一个棕色手提包。

这是卫和平的手提包。李明强提过几百次了,那上面有他亲手钉上的有外文装潢的椭圆型铜片。那铜片儿的后边是个缺口,是那次卫和平给他买的食品装在里边,还没等到第二天见面,就被老鼠先吃了。钉那个铜片,完全是为了遮羞,谁知,竟给人以美的享受。这提包,款式新颖,独一无二,难怪丁力说是外国进口的。

李明强熟练地打开提包的第三层拉链,从中取出一支用手帕包着的口琴递给卫和平。第二层拉链上多了一把小锁,里边装着一个长方形东西,李明强摸了摸,不是本子,就是书。怎么还上了锁,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儿,李明强心里直纳闷,把手停在了锁上。

“平姐,提包还上个锁?里边是什么好东西?”丁力嬉皮笑脸地问。

“日记。”

“看一看!”

“丁力,哪能随便看人家的日记!”许玉梅终于找到了指责丁力的机会。她今天不知道是维持卫和平对,还是讨好李明强合适,心里老是缠绕着上次聚会后浮动的心事。

许玉梅非常喜欢李明强,甚至庆幸卫和平与李明强吹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李明强的影子近日来始终在她脑海中浮动。她爱李明强,就在卫和平宣布和李明强中止恋爱关系那天,她发现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就是李明强。为了让李明强少受失恋的煎熬,一个月内,她去看了李明强五次。

“既然写出来了,就是要让人看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卫和平喃喃地说。

“明强,你唱吧,我给你伴奏。”卫和平转向了李明强,声音变得那么甜润、悦耳。她心里明白,李明强是一直护着她的。她感到很幸福,脸上堆起了笑,把一切的甜蜜又奉献给了李明强。

李明强见状,真想一下子把卫和平拥入怀中。但是,他没有动,他清楚地知道,卫和平说出的话和做出的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卫和平已经宣布吹了,你再抱她,一定会被她弄得难堪,况且,李明强在众人面前也从没有给她过拥吻。他的卫和平不在了,这是世界上的第二个卫和平。想到这,李明强的心里不免有阵酸痛。

唱什么歌呢?李明强已唱不出欢乐,他的喉部只能发出悲伤之声。唱,就唱那《一场梦》吧。一场梦,他爱卫和平的爱是一场梦,他要借此让卫和平和同学们听听他的心声——军人,也懂得爱情。

“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认为是已经得到了你。我到哪里,到哪里,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雨一颗,泪一滴,来往的行人不见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就这样被你抛弃。我到哪里,到哪里,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活着无意义。痴心的我,痴心的我,因为是不能忘掉你。我到哪里,到哪里,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我为你伤心到底。”

李明强的歌打动了所有人的心。卫和平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她感到心痛,怨恨自己,把李明强伤得太深了。李明强的歌声早已停息,她仍沉浸在深深的痛楚中。

“平!”李明强噙着眼泪蹲到卫和平面前,抓住了卫和平的左手。那浸着泪水的目光中有乞求,有悔恨,有苦恼,还有自责。

“和平。”许玉梅也满脸泪水地扑过去,扶住了卫和平的肩膀。她的泪是心疼的泪,她心疼李明强,为李明强的悲痛而心疼。

卫和平慢慢地抬起泪脸,抬起右手,用拇指轻轻地拂去了李明强的眼泪,深情地注视着李明强。好一会儿,她又抬起右臂擦去了自己的泪。

“明强唱得真好,让我们都动情了,我的口琴都不敢吹了。”卫和平苦笑着自嘲地说。

“吹,平,吹。”李明强永远改不掉这单词的爱称,他心里只有卫和平一个,一直到死。

一支幽咽、低沉,既而雄壮、激昂的曲子从卫和平的嘴角流出,给人斗志,给人力量,激你奋发,催你向上,让人们身居现在,展望未来。李明强好像看到了明天,明年,看到了春天……

“真美啊!李彬,这是支什么曲子?”孟华拦着李彬的脖子问。李彬拥着她的身子。这是一对儿如漆似胶的人,恋爱多年又结了婚,竟一点儿不烦,一见面就要黏在一起,好像不接触便没有了意思。他们从不顾及别人,有时还故意用拥吻气丁力等人。

“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支曲子。”李彬答道。

“你吹的是什么?”鸿涛和晓丽异口同声地问。

“有点儿意思。”丁力是同学会中最没有音乐细胞的一个,一提起音乐,他不是说“有意思”,就是喊“噪音”。可是,有一样儿,能扭屁股跳舞的,都是好的。

“这是《人间喜剧》的主题歌,名子叫《心曲》。”李明强说着,注视了一下卫和平,卫和平带着惊疑的目光看着他。

“歌词是:过去我们相爱,荒芜了希望的日子;现在我们分离,为未来生活的充实;啊,亲爱的人,不要为,不要为别离伤心,为祖国,为人民,为事业献身。冬天就要过去,明天立春,明天就是春。”

“不错,是这歌词。”卫和平显得非常激动,又一次绽出了一天来难有的笑脸。一切的甜蜜都又回来了,一切的甜蜜都注入了李明强的心中。那哪是《人间喜剧》的主题歌,谁听说过《人间喜剧》的主题歌是《心曲》?那歌词是李明强随着卫和平那流动的音符现编的。可是,卫和平为什么说她吹的就是这支曲子呢?

随后的玩闹,李明强一点儿没有注意。他完全陷入了深思,卫和平为什么赞同我瞎编的词句?

卫和平第一个要告辞了,一下子触及了李明强的神经。

“李彬、孟华,我七点钟还得上导师家去……”

“我送你。”李明强没等卫和平说完就站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卫和平的手提包。这棕色的三层手提包,他提过多少次啊。

卫和平没有拒绝,将提包交给李明强,转身向外走去。众人的客气,她只是神经质地敷衍两句。